第41章
庄绒儿的表现似乎出乎了玉桓升的预料。
他神色有些松动,诧异地开口:“你不知道?”
而庄绒儿冷冷地盯向玉桓升,近乎是威胁着逼问:“你把话说清楚。”
可他却沉默了下来,视线也从庄绒儿的脸上移开。
被扭曲过的银簪横向他的脖子,他依然不肯启唇。
庄绒儿使力,他颈侧划破血口,流出来的血已经是不寻常的颜色,带着一种颓败的乌紫。
血珠滴落到泉水之中,晕开一圈微弱的涟漪,玉桓升望着那几道蔓延开来的水波,怔怔道:“那年宗门大比,荆淮输给了我。”
庄绒儿要听的不是这个。
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一直在抖,还是说她的确因为玉桓升的顾左右而言他而恼怒,所以银簪才又一次加深,划破更大的血口,让玉桓升吃痛,短暂地抽了一口气。
但他似有些执着,就是不肯转移话题,继续放空出神地说着:“……他仅因为,被我挑断一缕发丝而认输,率先离场……是不是,前去寻你了?”
“……”
“事后,他被罚跪五日,还受了鞭刑,于静思堂关禁闭三月。”
庄绒儿的指头变得麻木,银簪从她手中脱落,滑入泉水之中,也许已经悄无声息地坠底。
而玉桓升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眼皮也快不由自主地合上。
他开始颠三倒四,胡言乱语,但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能被庄绒儿清晰捕捉,好像重重地砸在她的心头上——
“他说,他遇到一只蝴蝶……”
“蝴蝶敏感,会因为他忽然的靠近飞走。”
“他擅长等待,但或许那天之后,他再不能有被蝴蝶停驻的机会……”
“果真没有……”他闭上眼睛,近乎是在以气音呢喃,“一直、一直等到于魂墟古战场中风化,他也没有等到……”
玉桓升的头歪了过去,整个人陷入了昏迷。
庄绒儿僵住的身体久久无法回暖,她完全是机械性地抬手引出水旋,将落下的银簪卷起,重新拿在冰凉的手里,而后一簪子戳向玉桓升的额头。
她两指并合,附到玉桓升胸口半尺之上的位置,施以灵力,将他体内的蛊虫从头上的血口中逼了出来,引入了自己此前才被簪子戳破的掌心。
玉桓升所中的毒常人难解,因为那并非是药理上的毒,而是蛊毒。
余还冶的确擅蛊,但不可能比她更擅。
她的身体,自幼是蛊虫的温床。
这毕竟是鬼姥一手打造的、天生驱使血池的材料,是她精心为她自己夺舍而准备的百毒不侵之躯……
百年之前,天下大乱,临近极渊之战,鬼姥终于决定将这具成形的肉身“收割”。
她不能再甘心以老者的姿态成为修真界的过去,她还有远大抱负没有实现,不能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消损生机。
所以,代价就是庄绒儿受困于夺舍之阵,性命垂危,从此她的存在将被抹除,而鬼姥将以她的身份重新活下去。
这是一场酝酿了几十年的阴谋,庄绒儿儿时就表现出的天赋成了为她招致灾祸的标靶,从此她被刻意养成冷情冷血的淡漠个性,只因这样鬼姥未来在夺舍之际也能轻松一点——躯体的主人对尘世没有过多的留恋,便不会在被夺舍之时凝出反抗的意志。
可鬼姥想岔了。
她不知道,一个被放置在阴暗冰冷环境下生长的“道具”,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向往,她会对光明温暖之物感到好奇,也会因为曾经被短暂照耀过的片刻,而生出心火,从此死攥着余温不肯放手。
庄绒儿的求生欲强到了鬼姥根本无法强行将夺舍进行下去的地步,哪怕她将她的肉身摧折到濒死的境地,让她陷入时长以年计的昏迷,她仍然不肯放下。
——从前被忽视的那些表现开始与此刻相映衬。
庄绒儿自幼如此,挨打了也不肯松开蝶使,被抛弃了也不肯因堆沙认错,每一次试蛊肝肠寸断她却不哭不闹,多少次距离死亡不过一步之遥,她好像也没多困扰。
为什么?她本该与世界的联结不深。
被摔打着成长,品味痛苦远比品味快乐更多的人生,她在执着于什么?
……
鬼姥的夺舍失败了。
且在与庄绒儿的念力对抗间元气大伤。
那一刻,也许她本来可以将无法收服的庄绒儿彻底抹杀。
道具不肯被使用,那就只有销毁丢弃。
可她没有。
她让庄绒儿活了下来。
同样的,就和她会在粉碎庄绒儿的蝶使后又抱住她、于风沙中扔下庄绒儿后又夸赞她的控虫功力精进、在庄绒儿身上不断试蛊又培养巫女每次妥善治好她、故意放庄绒儿身陷险境又会在事后前去寻她一般。
每一寸轨迹都是吻合的,夺舍失败就好像是冥冥中的注定。
或许,鬼姥也终究是满意自己的这个“作品”的。
哪怕,最终也不能为她所用,还反噬了她一口。
……
庄绒儿再度醒来之时,已经是极渊之战的三年以后。
她将鬼姥逼退,篡夺了催寰谷谷主的位置。
事变之日很安静,死伤不多,只是血池动乱,损失了一批毒虫。
她同样没有杀鬼姥。
那个养育她的年迈妇人,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大笑两声,然后离开了她一手建成的蛊毒圣域。
临走前,她说:“极渊之战已在三年前结束。荆淮死了,而众生活了下来,譬如你我。”
轻描淡写的,告知她她所错过的所有。
鬼姥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是生是死,已不得而知。
……
庄绒儿也从来都不知道,在她因为想着荆淮而忍着痛苦与鬼姥抗争之时,她心中所念之人,也许,就候在她的谷外。
她来不及赴约,一开始晚了三年,后来晚了百年。
终于永远也不能赴约,而他,也永远地留在了被遗忘的古战场中。
……
听到水波拍打动静的念忧唯恐里头出了什么事,她略微犹豫了片刻,还是扬声探问:“谷主,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安静,没有丝毫回应,连正常的活动声响也无。
“谷主?少宗主?”念忧心跳漏了一拍,过分的沉寂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她先前就感觉出了庄绒儿和玉桓升似乎不太对付,此刻根本不敢再继续候下去,忙快步走进去。
可这一看,她便傻了眼。
玉桓升倒在长生泉边,双目紧闭,额头上与脖颈前各有一道血口,貌似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吓了一跳,好在以手试探过他的鼻息和脉搏,能察觉出他的毒差不多被解了大半
,只有余毒未清。
石壁边躺着一根弯曲了的银簪,尖头上残留着血痕,如果没看错,那正是此前别在庄绒儿头上的发饰。
而庄绒儿本人……根本是不知所踪。
她就守在院门之外,庄绒儿根本没从出口离开。
念忧惶然看向长生泉倚靠的西山,山景幽静,万籁俱寂,她究竟去了哪里?
……
东山后院的长生泉中,阿淮和衣而坐,闭目养神。
他神色平静,然而却在一息不停地思索。
他也曾搜寻过有关“荆淮”的讯息,但催寰谷内他所能接触到的典籍没有一个提及过这个名字。
无极门中的几位长老,尤其是荆一蒙长老与他门下的天景峰弟子,都恍惚把他看成荆淮,却并不与他聊起荆淮的事情。
天景峰是当年自天阙宗主峰分裂而出、加入无极门的支峰。
而同样对着他恍惚喊出荆淮名字的玉桓升,也是天阙宗的人。
于是荆淮的模样便被拼凑得更具象了一些——一名天阙宗的白衣剑客,蒙眼,师承于地穴中的老者门下。
阿淮远远听到了有人向此处走来,便中断思绪,睁开了眼睛。
不出两秒就见小蛇走了进来,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道:“主人不在这里?”
“……”
阿淮不置可否。
此地只有他一人。
“奇怪,念忧在四处寻她。”小蛇咬了咬唇,“可是从血脉共鸣来看,主人并未离开映月宫呀?何以全然找不见人呢?”
……庄绒儿不见了?
“罢了,想必是主人烦于应付那些啰里啰嗦的正道中人,找个地方躲起来小憩了。”小蛇自顾自地说服自己,“主人从前也常寻时间跑去催寰谷后山……有时候试蛊太痛,她就把自己埋在土里……这次她去给玉桓升解毒,想必又用了以身炼蛊的招式……喂,你做什么?”
小蛇说到一半,见阿淮突然自长生泉中起身。
“……我去找她。”
“你想去映月宫后头的这一片群山里找主人?”小蛇纳闷,“你干嘛非得打扰她?”
……打扰?
阿淮深知小蛇有多重视、爱戴庄绒儿,但连他也对庄绒儿的痛苦习以为常。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骤然沉落,看向小蛇的眼神都暗了几分。
也对,这条白蛇本就以庄绒儿的血为嗜好。
她们主仆之间血脉共鸣的联结,本质上也是根植于痛苦之上。
阿淮不再多说,而身后仍传来小蛇不赞同的劝阻:“这边的山到了傍晚全是瘴气,而且入口种的全是我们蛇类最厌恶的变异沙姜,你就算死在里头,我也是不会进去捞你的!你若真的找到了主人,打扰了她的修养,也别怪她厌恶上你!”
他当然是有过经验,才会好心劝说阿淮。
从前还有一回,他找到庄绒儿后被她整条丢去了远方的树上,身子在树枝上缠了个结,好半天才解开。
这番叮嘱是他作为前人的血泪,可阿淮却置若罔闻。
“不知好歹!”
小蛇瞪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着,他要去作死那便去吧!等他也被主人丢到树上去,他再看在星罗海下的救命之恩,去给他求情,哼!
第42章
……
树影森然,枝桠扭曲。
浓重的瘴气蒙蔽了五步之外的前路。
阿淮停在一棵枯树之前,没有再向前走。
有一只蝴蝶停在树枝之上,翅膀紧紧合拢着,像一片安静的枯叶,悄然无声。
它一动不动,仿佛早已融入了枝桠之间,成为了这颗树的一部分。
周围的叶子随风轻颤,它却静止如初,一时分不清它是活物,还是某个被遗忘在此地的纸雕。
阿淮的眸光微凝,他袖子之下的手指蜷了蜷,也许有那么一秒钟他是想要将指头伸过去试探蝴蝶的,但最终也没有。
他沿着这颗树的轨迹又走了几步,斗篷已经被瘴雾的水汽打湿,在不出五十米的地方,他看见了一个土丘。
那里的泥土翻动过,松散得不自然,仿佛……有人曾经拼尽力气将自己埋进去过。
阿淮呼吸滞止了半秒,缓慢走上前去,蹲下了身。
他的掌心贴在潮湿的泥面上,感受不到下方微微传来任何一点细微的颤动。
可是只是犹疑一秒,他开始赤手挖掘那松软而潮湿的泥土。
泥土层层剥开,很快,露出了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臂。
他的掌心触碰到那段僵硬冰凉的手腕,握着它带出一双手。
全程,肢体的主人都不理睬他,仿佛她已经是长眠在地下的一具尸首。
没有小蛇所说的对打扰者的抗拒与惩罚,但也没有任何反应。
阿淮的眸色不禁沉下去,他抿唇加快动作,小心翼翼地将埋在土下的人一点点托起。
庄绒儿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手臂上,似乎失去了意识一般,可他冥冥中又似乎知晓并非如此,她只是切断了和世间的联络,以一种决绝到有些可笑的、笨拙的方式。
心里漫上一些形容不出的酸涩之意,他无法觉得这个做法有多荒谬,他只是觉得很……可怜。
甚至,在这一秒,用出可怜这一词,都让他有种被针扎般的刺痛感。
他知道,这看似可笑可怜的傻事背后,是她所有忍耐的坍塌,崩溃的临界。
“没关系,”他低声道,仿佛是在对自己说,“我把你挖出来了。”
庄绒儿浑身泥污,发丝凌乱贴在脸上,双目紧闭,唇色苍白,呼吸弱得几不可察。
他没有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而且不是由于与外力的对抗,而是由于她自己内心的挣扎。
她为玉桓升解毒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她此刻的痛苦,绝不完全是因为所谓的“以身炼蛊”吧。
“谷主。”他轻声呼唤她,没有想过她能给出回应。
但庄绒儿睁开了眼睛。
只是她视线空洞,似乎看着他,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就和那只在树干上静止的蝴蝶一般,她们的生命力在快速消散。
“绒儿……庄绒儿。”他轻轻捏动她的手指,“不要哭。”
其实她没有哭。
她根本是面无表情的,泥巴还蹭在脸上,像一个才在泥匠的手中化形、还不曾拥有喜怒哀乐的泥偶。
可他为什么觉得她在哭?
他不希望她哭,哪怕是把他当成那个人也没关系。
只要她可以不再这么伤心。
“不要哭,我在这里。”阿淮小心地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泥土,解开了斗篷,披在她身上,将她抱了出来。
风从瘴气里吹来,冷冽刺骨,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声音压得极低:“我带你回去。”
……
下山的路湿滑难走,但阿淮的每一步都稳稳当当。
哭声似乎是从他几乎要走到山下的时候传来的。
怀里的抽泣,温热的泪滴,终于揽到腰上的手——泥偶迟钝地外放出了她的情绪,而真正的哭出来总会好受得多,哪怕他此前不想看到她哭,现在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再往出走,就要遇到念忧派来守在山下的宫人了。
阿淮没有接受他们护卫他一同上山的请求,而是让人都等候在山下。
他停下了脚步。
在庄绒儿平复下来之前,他不会带她穿越其他人或好奇或惊诧的盯视。
他也没有放下她,庄绒儿窝在他的怀里,将他揽得越来越紧,腰身上都传来鲜明的痛意。
他只是用手臂同样紧紧地抱住她,手掌轻抚她的头,轻拍她的脊背,好像这样哄她的场面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而他希望她能如上次那般,再度在流干泪后振作起来。
哪怕“翻脸不认人”地将他推开、嫌弃他被泪水沾湿的衣衫、为他的逾越而恼怒、甚至是再次持剑伤他……都没关系。
……
庄绒儿揪着阿淮的衣衫,就好像抓住救命稻草。
分明这救命稻草于她而言,未尝不是送命毒药?
就好似她的感情,看似
执着,未尝……不是很卑劣的东西。
她宁愿从来都不知晓,荆淮在极渊之战前来寻过她、等过她这件事。
宁愿从来不知道,天阙宗后山的营救不是他对弱者的怜悯,送到她手上的机关鸟也不是他对跟踪者的打趣。
宁愿从来不知道,他也曾专注地看过她,看到过她。
但她居然在他死后的第一百年,喜欢上了另一个像他的人。
她该怎么做?
她的感情该如何安放呢?
靠近阿淮的每一秒,都能提醒她她的卑劣,千千万万人对不起荆淮,她一定是其中最可恨的那一个。
可离开阿淮的每一秒,又让她更痛苦。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她没有答案。
她只剩本能。
……
哭声渐止后,她沙哑的声音说:“我们成亲吧,好不好?”
“……”
……
念忧吩咐好药师照看玉桓升,又一刻不停地赶到了山脚下。
宫人手中的夜灯点成一串星火,昏黄的光晕照耀下,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从山上走了下来。
二人的衣服上沾了不少泥土,却莫名让人关注不到他们的狼狈。
几名宫人仗着夜深露重放肆打量阿淮的眉眼,只可惜看不到他怀里的庄绒儿是何模样。
念忧恍神了半秒,但也觉出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下来,她挥退宫人走上前去,忙问:“可有大碍?”
“只是在山林中睡着了。”阿淮保守地回答。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念忧的嘴唇近乎被她咬破出血,尽管清楚解毒不会是一件容易事,可她也没料到会这般困难,能把庄绒儿折腾成这样,想必是极度痛苦才是。
可想而知,若玉桓升当真因为无药可医折损在她这里,整个映月宫该迎来多大的灾难?
宫主自戕已是天大变数,若再加上丑闻的风波与天阙宗的牵制,恐怕可以彻底从修真界中被抹除了去了。
还好有庄绒儿,万幸有庄绒儿……
她已经欠下她无数人情了,根本无以为报。
仅仅是筑灵芝的下落,作为回礼太轻了,她还有什么能够提供的?
某一瞬间心急如焚,念忧好像产生幻觉一般,在眼前看到一副场面——
红烛缀满了一整座山谷,身着婚服的年轻男女在屋中双手紧握,唇边碰盏的酒杯一晃而过,新娘的脸毫无疑问是庄绒儿,那么,那位新郎,是……阿淮吗?
匆匆一眼,画面忽然转折,阁楼中发生爆破,有人喊道:“邪佞庄绒儿,勾结极渊势力,不得好死!”
漫天的刀枪箭雨中,黏腻的黑色污泥一闪而过,在她的预言中,这是极渊的代表……
念忧心中大骇,最后一眼,只看到是新郎倒在血泊中,她的眼前便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了。
“神女……?”宫人小心地唤了她一声,念忧惊觉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可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刚才看到的那些闪回般的片段有何意味,眼下只有敷衍过去,寻一个单独的时间理清思路……
眼看阿淮要带着庄绒儿离开,念忧快速道:“可送入长生泉中好生修养,我叫人备了补药……”
她的话叫另一名传讯赶来的宫人打断,那人附着在她耳旁小心道,“神女,少宗主醒了。”
心知念忧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阿淮与她点了点头,直接带庄绒儿回去了东山。
离开的时候天色未晚,而此刻已经是长夜过半。
半路上便遇见了坐立难安的小蛇,他瞪大双眼,手掌无措地在衣服上蹭了蹭,走过来跟在旁边,但是又一个字也不敢说。
他看了看阿淮的模样,见他身上脸上沾着些泥土,大概也吃了点苦头吧?
不过想必主人是没把这小子丢去树上的……该死,早知道主人现在对旁人打扰的容忍度变高了,他也去找人就好了!
现在主人整个人被埋在斗篷里,他肉眼看不到她的状态,却能感觉到一种沉沉的压抑。
但细听呼吸的话,似乎又是平稳的,看起来,好像确实是睡着了?
难不成主人也是被山里的瘴气给迷晕了?这不可能呀!
小蛇还踟蹰着的功夫,阿淮已经把庄绒儿放下。
“那我……去给主人拿衣服。”小蛇匆匆跑回屋里。
长生泉中水汽升腾,池边再次只剩下昏睡过去的庄绒儿与阿淮二人。
阿淮理了理她的发,盯着她昏睡中仍紧缩的眉头,声音极其轻微,道:“不好。”
——他迟迟地回答了庄绒儿。
成亲吗?不好。
庄绒儿可以把他当做替身。
但若自己也将自己当做替身,就永远不可能有越过“他”、被她看见的机会。
而他是贪婪的人。
向来如此。
所以,不会是现在。
他不要在她的痛苦中充当伤药。
他想成为,让她开心的那个人,在她终于能放下“他”的某天后。
——他能等到这一天吗?
第43章
临近清晨,映月宫的主殿迎来了新的客人。
念忧被爆炸般巨量增多的讯息搞得焦头烂额,此刻既无心思考舅父的阴谋与他的离奇身死,也无心焦虑与玉桓升沦为天下笑柄的婚约,她满脑子只有夜半在山下时,忽然闯入她眼中的预言画面。
……庄绒儿与极渊勾结?
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才会造成她所看到的那个场面?恍若正道宗门联手,讨伐催寰谷一般……
在她自己都没有搞清楚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如何与当事人诉说此事。
倘若反而阴差阳错,就因为她没头没尾的预言,让庄绒儿对正道生出戒备反感之心,从而真的导致了那个结局该怎么办?
念忧根本没有头绪,这时宫人来报,阿淮来了。
他一个人,没有跟着庄绒儿,身边也没有小蛇。
回忆起预言中看不清面容的新郎,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对象,念忧身形微僵,她望着那张与故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抿唇道:“是谷主醒了吗?可是有事寻我?”
“尚未。”阿淮抬眸,语气平和,“是我想向神女询问一些事情。”
“且说便是,我定将知无不言。”
念忧郑重应下,她心中记挂着星罗海中的境遇,从来没有低看过眼前这个男子。
而安静了两秒后,阿淮才若有所思地开口:“我想问,荆淮是怎样的人?”
“……”
念忧怔住。
荆淮是怎样的人?
——百年难遇的惊世天才,以身殉道的救世英雄,形貌俱佳的浊世佳公子……还是庄绒儿苦恋百年的、已逝的心上人。
她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为自百年前极渊之战中活下来的人,她怎么可能会对救世主毫无印象?
可这些话对阿淮讲出来,当着合适吗?
不管是庄绒儿本人,还是她身边的小蛇,亦或是无极门的无横之辈,他们没人和他说起荆淮,她又哪里来的立场说?
还以为能知无不言,没想到她根本是知而不敢言。
作为旁观者,她能感受到阿淮与庄绒儿二人之间的情感流动,也有为此感到动容,此刻唯恐因为她说的什么话,叫两人心生嫌隙,反倒成了关系发展的阻力。
她这头沉默下来,但远处却有另一道声音接过了话茬儿。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来问我。”
自偏门走来的玉桓升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或许经过半宿的沉思他也想明白了什么,他望向阿淮的眼神分为笃定,已经不再有“疑是故人归”的恍惚,只剩下一种审视与探究。
“我是荆淮的同门。”他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
笑,或者说那不是笑,只是意味深长的勾唇,道,“远远比神女更了解荆淮。”
阿淮与玉桓升对望,半晌点下了头。
念忧喉头一哽,她不知自己现在是该参与到两人的谈话中做些缓和工作,还是去找庄绒儿探问她的口风……
犹豫了不到半秒,玉桓升已经替她做出选择,只听他道:“我已收到宗门传书,正道几大门派的代表今晨便将赶到映月宫,共商极渊重现之事,劳烦神女做些准备。”
“这么快便来了?”念忧一惊。
玉桓升颔首,补充道:“一刻钟后我去寻你。”
意思是,这一刻钟内,让这个地方只剩下他与阿淮。
念忧就算是想拉扯也没有时间,她急忙退下,只是留下了两名守在殿外的宫人,多长些心眼。
不过他们人在外头,只要房间内不传出如打斗般激烈的动静,也不会听到里头发生了什么。
“你该知道,你不管容貌还是身形,都同荆淮很像。”玉桓升率先开口。
阿淮不置可否。
“……连谈话时保持沉默的样子都特别像。”玉桓升扯了扯嘴角,“他是荆一诩的爱徒,论及修习,普天之下,无人比他天赋更高。”
荆一诩……这个名字在典籍里是提到过多次的。
阿淮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地穴结界中与他对弈的老者。
原来他是前任天阙宗宗主,无极门天景峰峰主荆一蒙从前的师兄。
所以,荆一蒙才总那样看他吗?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意,原来是因为他像荆淮,却又……不如荆淮。
阿淮敛眸,不动声色地问:“荆淮是否是死在了百年前的极渊之战中?”
没人告诉过他荆淮已经死了。
但这是完全不需质疑的一点,倘若荆淮还活在世上,庄绒儿在唱宝阁初见时都不会买下他——他怀疑她大概率会干脆处死他。
问题是,荆淮因何而死?
死前与庄绒儿可有互通心意?
“……是。”玉桓升的呼吸变重了几分,他的视线定在殿中的某个香炉之上,因为陷入回忆而脸色发僵。
从他的表情,足以看出荆淮不是普通的战死。
但……这有些不合理。
一个或许在极渊大战中光荣赴死的人,为什么百年后他的名声却被埋没?
阿淮静静地看着玉桓升,没有主动追问,但对方已经在他的眼神下进一步说明:“荆淮与极渊邪物同归于尽了,他是为天下苍生而死的大义之士。”
“……可极渊邪物卷土重来了。”
“对……但那时荆淮明明以性命为代价,在魂墟古战场将极渊的入口封印……”
玉桓升的每一字都吐露得很艰难,他似乎比任何一个人都对那场战役印象深刻。
阿淮此前便觉出此人虽然名声响彻天下,且身居高位,但并不算什么绝顶高手,像是身有旧疾……所以,也是在那场战役中落下的吗?
寥寥几段对话间,两人的定位似乎发生了调转。
带着质疑与探究而来的玉桓升陷入回忆的阴郁中,而阿淮变成了那个审视对方的角色。
他自始至终没有露出任何情绪鲜明的表情,现在也只是淡淡地问出他心底的疑惑:“为什么,作为救世主,荆淮的消息好似被从世上抹去了一般?”
救世主不该是这样的待遇。
哪怕不被世人顶礼膜拜、日日称颂,也不该完全无人问津。
玉桓升面上现出两分苦涩,他看着地面,低声答道:“是……他师父的意思。”
救世者,如果一直背着救世的名号,就会一直受着这份等重的枷锁。
下一次天下大乱的时候,人们仍会觉得他有再次救世人于水火的责任。
“……下次?”阿淮微不可见地扬眉。
已死之人,何来的下次?
玉桓升“嗯”了一声,消沉地摇摇头:“……谁都不希望他沉重地走,背负着光环就必定受其束缚。”
“我与他这么像,为什么你们从未想过,我就是他?”
阿淮突兀问道。
“……因为不可能。”玉桓升的嘴唇颤了颤,重复道,“不可能。他爆碎神魂而死,连残魂都只剩一缕,肉身更是风化为石,甚至,连转生……也做不到。”
的确不可能。
阿淮很轻地点头。
作为普通人的他,与百年前的救世天才之间,隔着鸿沟。
相差甚远,远到他面对这么一个他所谓的“情敌”,甚至连敌意都不能生出来。
“……少宗主可见过荆淮不蒙眼的样子?”他又问。
玉桓升闭上眼,样子有些疲惫。
“没有。”
“那世上可有人见过?”
庄绒儿想必是没见过的,否则她不会对蒙眼的样子存有执念,但阿淮还是想问。
“如果有,也只可能是荆一诩。”玉桓升道。
不管他是带着什么目的来代念忧回答阿淮的问题,显然他没从这场对话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只是看起来更无力了。
且不是因为阿淮的问话而无力,是因为他自己的回答而无力。
阿淮将一切收于眼底,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少宗主。”
“你说。”
“这世上是否存在什么法术,能令一名修士某天起忽然灵力尽失、失去记忆,变成对过往一概不清的普通人?”
玉桓升神色微动,愕然道:“你所描述的是你自己的情况?”
阿淮迟疑地应了一声。
“并不存在这样的法术。更何况你并非灵力尽失,你是没有灵脉。”玉桓升紧盯着他,眉头越皱越深,“若照你所说,分明是有人挖了你的灵脉。”
阿淮摇头:“若完全没有灵脉,是不可能凝出灵力的吧?”
“自然。”玉桓升不假思索道。
阿淮抿唇。
可他此前,曾在地穴之下隔空取剑。
那时盈满了身体的力量不会是幻觉,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能将那一幕复现。
“……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也该换我问你。”玉桓升语气严肃,“你到底从何而来?”
“这也是我一直在找寻的答案。”阿淮道。
他话音落下,玉桓升却忽然抬手,向他发起一道攻击。
两人手上都并没有武器,赤手空拳,就这么交锋起来。
阿淮错身向后,以虎口制住玉桓升的手腕,挡住他攻来的趋势,而后反手打向他的肩膀。
玉桓升气息紊乱,不由得后退半步,手也吃力地垂落下去,一如当日那柄被打飞的剑。
而阿淮一手背后,全程只以单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他反制,一如……另一个人。
玉桓升愣在原地。
而阿淮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一刻钟到了,多谢少宗主为某答疑解惑。”他说。
……
东山别院中静谧非常,只闻落叶触地声。
阿淮的身影才跨过拱门,就有一个女子扑入他的怀里。
突然被玉桓升攻击时,他都没有像现在这般错愕。
身形本能僵硬,但手还是稳稳将对方接住。
可他睫毛颤动的频率加快,已经彰显出他保持了一路的游刃有余终被意料之外的亲近给破坏了。
“你去了哪里?”庄绒儿闷声问。
“……我去了一趟主殿。”
“不许再离我那么远。”庄绒儿对他究竟去哪儿了并不好奇,她甚至不去深思那个答案,只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处,语气沉沉的,带着威胁的意味,低声道,“不许再,脱离我的视线。”
“……”
阿淮与庄绒儿接触的皮肤都开始灼热起来。
他试图分开一点距离,但她很快又贴上来,样子是毫不掩饰的依赖。
“……主人?”
端着一个药罐子从屋里走出来的小蛇怔在原地,露出一副惊呆表情,手里的药罐歪斜,汁水流了他满手,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摔碎在地上了。
可阿淮已经无暇分出注意力给旁人。
——醒来以后的庄绒儿,开始粘着他。
这是始料未及的变化。
不过,一向喜欢把一切尽在掌握的他,似乎……也对此乐于接受?
“不可以和我分开半步,听到了吗?”女子的声音分明算得上轻柔,却又掩盖不了她出口的是一个相当任性的命令。
阿淮垂眸,喉结微微滚动,终于把手也轻放在她背上,在庄绒儿清醒的状态下虚虚地回抱住了她。
“……嗯。”
第44章
如果时间倒转回到几天前,小蛇非常确信自己会冲过去,哪怕不敢强行下手将抱在一起的二人分开,也一定要说点不中听的话强调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忽然有了点当初在催寰谷时,庄绒儿对水珏道“他是我的道侣”的实感。
他好像能彻底意识到,阿淮,不是作为长得像荆淮的玩物而陪在主人身边的。
他自己也早已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特殊的存在。
阿淮不是他所看不起的小白脸,不仅仅是因为他有自保以及保全他人的能力,还因为庄绒儿对他的情谊,里面含着与百年前她面对荆淮时类似的珍重成分。
小蛇恍惚间甚至能想起自己还未曾化形、乃至灵智都没怎么开的幼蛇阶段,也曾无数次旁观主人对荆淮的凝望。
两人短暂接触的回忆对她来讲有多意义非凡,他最最清楚不过,那些片段都是她筑建在心头的避风港,在每个难捱的时光都躲进去疗伤。
她当时也多想扑到那个人怀里去啊?可惜总也没有机会。
如今,能够有一个承托住她的拥抱……其实,很可贵。
作为字面意义上“一根筋”的生物,小蛇头一回品尝到了点文绉绉的怅惘之情。
他的心也变得软软的,还掺着点不小心吃了苦杏子似的涩意。
不过这些细腻的小心思,很快被阿淮向他这头瞥来的一眼给打断了去。
小蛇和阿淮对视,没忍住单手端着药罐子,做了一个“自己环抱自己”的示范动作。
他左手搭在右肩上,右臂揽在左胸前,以眼神使力,意思是让阿淮把庄绒儿也抱得紧一点——松松垮垮算什么样子,抱着香香软软美丽大方的谷主大人,难不成还委屈他了?
阿淮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因为他面上微哂,可他终究有没有加大拥抱的力度,小蛇就不知道了。
小蛇被药水淋湿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已经放轻脚步,悄悄退了出去。
终于,他也进化为一条识趣的蛇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没有了第三人在场,怀里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松手的意思,阿淮唯有保持不动,“僵持”了约有五六分钟。
他此刻大抵是有些无措的,与庄绒儿贴在一起越久,他似乎就越来越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他的视线也定在长生泉正前方,看着那些被蒸腾起来的温热的白雾,而不去看庄绒儿的脸。
看似若无其事,云淡风轻,可他心里却跳出了另一个自己,在冷眼斥责他——一个在感情上野心勃勃的人,倘若表现得如此青涩,正乃“实力配不上野心”。
阿淮的吐息微微加快,他垂眸,还是看回怀中的庄绒儿,思索此刻有什么能让他投放野心的空间,然而这一看,却发现她光洁的额头上凝出了一滴血珠。
“你有伤未愈?”
不,分明是没有伤痕的,那一抹红像是凭空出现的。
在庄绒儿无意识地在他身上蹭动后,血珠更是直接染在了他的衣服上。
庄绒儿也注意到了,她支起身子,终于将二人分开。
可距离还是过分的近,近到明明没有接触彼此,却又好像有无形的东西仍然在他们之间相连着,甚至莫名比之前先还更暧昧了些。
“无碍。”
庄绒儿随意道。
这滴血是在她体内已经被炼化了的蛊虫。
玉桓升所中的这只蛊虫,模拟了催命蛊的功效,本质上也是以腐蚀人的脏器为攻击手段,但毒性要弱上几分。
这其实令她想起了流沙城中那个因为五脏六腑被啃食而死的天阙宗舜方长老。
当时城中众人都因那标志性的死状认为是她将人给杀害了,而她则以为是她与鬼市主倾海楼置换的催命蛊被他应用了上。
但现在看来,或许那个人也是余还冶杀的也说不定呢?
余还冶……这个晦气之人的面容被庄绒儿短暂想起,很快又将之搁置。
因为阿淮抬起手指,轻轻地把她额头上残留的血痕给蹭去了。
庄绒儿转而抓住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
“有伤未愈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她说。
她的神色逐渐清明过来,但做法却更过分起来——她重复着昨日的操作,一手制着阿淮的手,另一手直接伸过去扒向他的衣服,模样坦然道:“让我看看。”
她对阿淮肩膀上的那处剑伤始终挂怀。
而这似乎是一种反作用力,因为当她一回生二回熟、强行让阿淮的肌肤袒露在空气中后,她很快便发现,他身上其他的伤分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唯独肩上的剑伤,竟好似受了殊待,不肯消退。
……她挥出的一剑,能比吞世鲸的攻击更野蛮粗鲁吗?
分明见骨的伤都在灵丹妙药与长生泉的疗养下痊愈了,怎么偏偏一道被剑尖刺破的血口却仍保持着淡淡的红痕?
庄绒儿面上没有情绪起伏,指甲却压下掌心。
“若是留了疤……”她声音很轻,未说完便止住。
便有损这具与荆淮相似的身体——她没说完的话,阿淮在心中代她说全了。
他与庄绒儿对视。
“那便在此处刺青吧。”他说,“……你为我刺青,可以吗?”
庄绒儿一愣。
她心中所想的,是“若留了疤,便在她身上刻下一模一样的”。
而阿淮的提议,分明与她的念头相佐,却莫名让她心跳快了一拍。
她盯着那处与周围的白皙光滑有所区别的醒目红痕,从脊骨处传来了些微妙的热意。
鬼使神差地,她点下了头。
……
太安静了。
于是呼吸的每一次停顿,便都清晰可闻。
没有一寸五官不足精致的男子仰躺在水中,倚靠着石壁,他的黑发散开,顺着水波浮沉,几缕发丝黏贴在鬓角和颈侧,平添许多惑人之意。
长生泉的泉水浸没至他的胸膛,而氤氲水汽凝结的水珠则顺着他的锁骨蜿蜒滑落,没入水下。
庄绒儿出神地看着那颗水珠溶解,捏着银针的手指也定在半空中,针尖上裹着的药墨已经因为她的慢动作而滴落了不少。
“……”
隐约听见一声闷哼,似有若无,她匆匆眨下眼睛,看向阿淮已经被针划过两道的肩膀。
自肩胛骨旁斜斜挑起的纹路,与另一道如翅尾回折似的墨痕交汇,浅浅两笔,已然画出一只简洁质朴的蝴蝶。
“……很痛?”
庄绒儿的声线和平日不太一样。
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抖。
“不痛。”阿淮摇头。
庄绒儿不信。
“就到这里吧。”她说。
图案已经形成了,而过程大概是很折磨的。
毕竟阿淮连被她砍了时都不吭声,此时明明已经浸泡在能够遮蔽痛意的泉水中,也忍不住发出气音,想必是难以忍受。
庄绒儿将银针收起。
可她整个人却没有起身,仍保持着俯身坐在岸边的姿态,低头与阿淮正四目相对。
“……”
在忍不住越贴越近,近到无路可退之前,她蓦地抬手,捂住了阿淮的眼睛。
随着这一突然的动作,泉水好像都冷寂了两分。
阿淮没有动,可他的嘴角似乎下降了微毫的弧度。
本来泛着酥麻痒意的刺青创口处也迟迟地感觉到了疼痛。
原来,是药墨的致麻效果已经过了。
而疼痛,才是应该有的表现。
没有人说话,庄绒儿的呼吸急促了两秒,很快将手松开,但她自己也起了身。
不仅干脆站了起来,还远远后退了半步。
“……你先在此修养。”她匆匆留下半句话,转身便离开了。
明明走远的速度不快,却给人一种“她是逃跑了”的感觉。
阿淮依然没有动。
他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靠在水中,只不过双眼紧闭,哪怕此刻已经
没有忽然蒙他眼睛的人在这里,他也不曾睁开。
……说好的“不许他离开她半步”,她倒是可以自己逃出无数个半步。
阿淮浅淡地笑了笑,说是苦笑,却也还好。
他不觉得着急,他有很多时间,也有很多耐心。
他擅长等待,但也不怕主动出击。
……反正刺青已经刻下了。
现在,蝴蝶永远停留在他身上,不是吗?
……
闭目养神的时间过得很慢,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山别院中似乎飘起了雨丝。
细密的凉意被吹拂到脸上,他睁开眼时,在泉水边的石林旁,看见了一只低飞的蜻蜓。
它贴着水面掠过,尾部微微垂着,不知在旁边待了多久,一直与他保持着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过两人手臂那么长的距离。
……不是蝴蝶,也不是蜘蛛,而是蜻蜓。
她惯是会给人新鲜感。
阿淮这一次的笑意进了眼底,可他的表情仍是平静的,一无所察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又一次在心中叹气——庄绒儿对于“给个巴掌再赏一个甜枣”的做法,绝对是无师自通。
而他也从来都没出息地受用。
阿淮抬手轻轻一抖,指尖带起一串细小的水珠,悄无声息地飞向蜻蜓,准确无误地落在它纤薄的翅膀上。
蜻蜓的飞行路径被他的“捉弄”破坏了,它的身子明显歪斜了一下,竟似乎呆住了似的,滞空了一会儿。
翅膀因水滴的重量而微微下坠,它的身躯也被带动着要沉下水去,但在那之前,阿淮有了动作,过来捧住了它,而它也果真不似寻常的虫子,根本不躲,稳稳停留在阿淮的掌心之中。
属于人类的捉弄结束了,而作为虫类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蜻蜓快速自他手中飞起,以一种称得上莽撞的速度,撞向阿淮的面颊。
受力之时,感到的触感却很轻……轻到,甚至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那一瞬间好似福至心灵,阿淮忽然想到——庄绒儿逃跑之前……原本是想吻他吗?
第45章
蜻蜓撞在阿淮脸上,看似是反击,却达成了“两败俱伤”的效果。
它好似撞晕了头脑,马上就落到了水里,这一次阿淮都没能将它及时捞起来。
它就像坠下的一颗石子,水波随之层层荡开。
蜻蜓的翅膀在水下已经完全扑动不起来,实在沉重,庄绒儿本欲撤离,可只是一个晃眼,她窥见长生泉水下的石壁上,竟刻画着复杂的图景,犹如一张展开的画卷。
蜻蜓之躯挣动了一下,尽管随水波游曳,却始终面对着石壁的方向。
她看清了,那画面的主体是一座幽深的洞窟。
灰黑的色调,尽显阴暗潮湿,仿佛深渊之口,无边无际。
有亮光的地方或许是尽头,一株通体赤红的灵芝生长在骷髅堆的簇拥之下,自某个头骨的眼洞中穿过,诡异至极,却不让人觉得妖邪。
因为那灵芝根茎盘绕成纹,伞盖上仿佛有细密金丝蜿蜒,透着莫名的庄严灵韵……
——筑灵芝。
在房间之内的庄绒儿倏然睁开眼睛。
她看到了,念忧口中,画有筑灵芝讯息的壁画。
真巧,画面中的场所她也识得,不仅识得,还曾经去过。
不会认错,壁画中的场景与她的记忆完全吻合,那是她当年与不化骨大战的葬魂洞窟。
不化骨也是复活荆淮材料中的一味,是超脱五行的同名僵尸身上的脊椎。
现在,她当年到手的那根不化骨,就放在她的乾坤袋中。
因为此前谷中大乱、轮回鱼眼被祸心偷食的事情,她如今已经将材料随身携带。
但……葬魂洞窟里有筑灵芝吗?
起码,她当年深入其中的时候,还不曾发觉。
可不管壁画是真是假,她都少不了要往那头走上一趟。
葬魂洞窟在北地的尽头,临着万剑山辖地的边界。
她早便做了去万剑山寻李若悔炼兵的打算,多走一遭葬魂洞窟实为顺路。
目的已然明确,她转眼抽身回到本体。
只是没想到入目看见的会是盘在身边的小蛇。
它以白蛇形态似冬眠一般卷做一团,而一旁倒着一个流空了的药罐。
小蛇自从化形以来,除非在她的命令下,已经鲜少变回原形,更不常表现出这种假寐之态。
庄绒儿眉头蹙起,但她这一回并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异样,可见此番并不是催寰谷中的血池出了问题,是小蛇自身……
她见白蛇的颈部鳞片边缘微翘,像极了薄而微透的银箔,不禁露出些微讶然之色,发觉小蛇是进入了蜕皮期。
以妖修的年岁来看,他如今还很小。
待蜕皮结束,想必他的心智与实力能有几分增长。
但在此期间,他便不适合随她在谷外奔波了。
在出发前往万剑山前,她要把小蛇送回催寰谷,他能在血池中修养是最好的,且越快越好。
庄绒儿将白蛇托起,卷在小臂之上,起身走了出去。
寻阿淮一起,是时候离开映月宫了。
……
正午时分,天色却有些阴沉。
自清晨起断断续续飘了几场细雨,映月宫外的青石板路上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雨季还没有结束,但它已经不再会酝酿成灾。
庄绒儿看到各大正道宗门的车列沿着山道一一停靠。
有灵兽驮着轿辇静默伫立,它们极为人性化的瞳仁中映着流淌着的雨线,偶尔甩甩头,震下几滴水珠。
而半空中的飞舟则悬浮不动,上头还站着几只如雕塑般静止的灵鹤。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修士也守在外头,此刻见她们走了出来,眼神都悄悄地投了过来。
映月宫中大乱未平,人手不足,并不是所有赶来的人都被迎了进去。
且这周围的不少人,其实是闻声赶来的散修,还没有参与群议的资格。
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一场开端般的群议之后,在暗中酝酿的风波就会被正式揭露在明面之上了。
“谷主,您这就要离开了吗?”
映月宫的宫人神色有些惊慌,他们之中已经有人去请示神女,然而念忧此刻正陷于与诸位正道宗门来者的会面中,无暇分身。
此刻,他们只能尽力将时间拖延一二,唯恐神女找来时人已经走远了。
“长生泉百利而无一害,谷主何不多留一些时日?”宫人绞尽脑汁,甚至厚着脸皮搬出玉桓升的病情作为话术,艰难道,“还有天阙宗少宗主的余毒未清,不若谷主再照看一二……”
庄绒儿突兀顿住,却不是因为宫人的话,而是她在远处望见一只巨大的黑鹰。
与周围的瑞兽格格不入,它的身上仿佛笼罩着黑雾一般,散发着某种不详之意。
……魔域中人,就要表现得如此明显?
也不怪世人总认为他们是所谓的歪门邪道。
连带着与魔域临近的她的催寰谷,也被划入了混乱邪恶的阵营。
她认出了那只黑鹰是水珏的坐骑。
只是不知他为何也要赶来映月宫?
难不成是有“面对共同的敌人,也要与瞧不上他们的所谓正道短暂统一战线”的觉悟?
自催寰谷不欢而散后两人还没见过,庄绒儿驻足的功夫,神女念忧已经匆匆跑出来,慌忙将她喊住。
“庄谷主可否留步一二?我还有话想说……”
见庄绒儿扭过头来,她连忙跑过去,挥退众人,压下心中的游移不定,放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将
那则令她辨析不清的预言讲了出来:“我偶然看见了有关谷主的未来一幕,正道联手逼向催寰谷,其中似是有些误会……还望谷主日后远离极渊之物,切莫惹火烧身!”
庄绒儿沉默了一会儿,对她颔首:“……多谢。还有,麻烦转告玉桓升,把谢礼送去我谷中。”
念忧愣愣地点下头,又道:“至于筑灵芝的下落……”
“我已知晓。”
“是在长生泉下看见的壁画?”
“嗯。”
“好……”
哪怕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关乎自身命运的预言,庄绒儿看起来好像也没多惊讶。
被她的镇定情绪感染,念忧的心跳也跟着平复下来,她抿唇看着庄绒儿的眼睛,呼出一口气道:“今日一别,下次相见,不知何年何月……日后若有用到我映月宫的地方,谷主大可开口…”
她知道庄绒儿是聪明人,只不过太执拗。
若是能提前提防,或许能化解她未来所看到的那个场面……
“……愿谷主得偿所愿。”念忧最后真切道。
庄绒儿对她笑笑,转身走远。
念忧目送她们的身影向着一只有房屋大小的黑鹰而去,很快淹没在人群里,唯有收起怅然返回大殿。
只是她才走进去便见众人神色凝重,气氛比之她离开前还要更沉冷些。
她侧目看向玉桓升,见他的情绪同样不对,甚至蜷放在膝上的手都因为用力而指骨泛白。
出什么事了?
是有关征讨极渊的意见不统一,还是……
“……所言非虚?魂墟古战场中荆淮的石像当真不见了?”
念忧心里咯噔一声,和众人一起向发声者看去。
“是也。”与之对话的另一名老头严肃地捋了捋胡子,目光锐利,“且消失时间不会超过一日。荆淮的遗像被从世上抹除,未尝,不是极渊邪物于我等的宣战?!”
玉桓升蹭地一下站起身来,脸色铁青,而和他一脉的天阙宗弟子也都纷纷起立,眼看着就要往外走。
“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去古战场确认真伪。”有人小声叹道,“到底是他们自家的人。”
于是阻拦的声音也弱了下去。
全场起初只是静默,尽管每个人都想到了一个可能,却又都纷纷在心中将之否定。
直到有一个稚嫩些的声音弱弱地将他们想到的这个可能给讲出来:“……石像消失,会是荆淮复活了吗?”
……会吗?
不会,大家都知道不可能。
作为修士,如果连什么叫“爆碎神魂”都不理解,也没必要站在这里。
可是……万一呢?
说来古怪,他们的心里竟然都存着这么一点点的“万一”。
于是,也没人出口否决,就好似陷入到一种群体性的幻想中。
如果他能回来——自然是最好的。
极渊重临,必将生灵涂炭,而英雄若在,定能再度挽大厦之将倾,救众生于水火……
当然,最大的原因,或许是近来确实有某些传闻冒头,说有形似故人者露面了。
尽管有更多知情人士知道,那个形似故人者只不过是催寰谷谷主的男宠,他的出现时间与石像的消失时间也对不上。
但这一前情与现在的情形相串联,反倒还成了很多人心中的锚点。
他们当真觉得……或许荆淮的石像消失,并不是单纯地被极渊邪物摧毁报复了,说不定就是他也随极渊一同重返人间了呢?
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讷讷道:“等天阙宗的消息传回吧,石像总不可能凭空被抹除。若是遭了打碎、或是转移,都将留下痕迹,我们且等便是……”
且等便是。
说不定,就等到了“他”奇迹般地现身——不少人这样想到。
……
黑鹰站在地上,双翅半收,巨大的身躯稳如磐石。
站在鹰背上的水珏观察了向他走来的男女一路,拧紧的眉头微松,在庄绒儿走到面前后,自上面跳了下来。
从神态来看,他猜测庄绒儿大抵还不知道魂墟古战场中的石像不见了。
她若是知道这件事,绝不会有现在这么平静。
那他要说吗?
虽说他是为此而来的,可见到了人后,那传讯的话似乎又卡在了喉咙口。
水珏的视线转移到庄绒儿身侧的男子身上。
……她口中所谓的道侣,与荆淮不知所踪的石像比起来,恐怕也不值一提吧。
如此一想,心中的怨气反而还消了三分。
“你来做什么?”庄绒儿问他。
水珏讽刺地勾了勾唇角,眼神看着阿淮,话却对着庄绒儿说:“顺路,便捎送你们一程。”
阿淮回看向他,二人视线短暂相交,一触即离。
依然是水珏率先移开视线,而阿淮居后。
“你要回魔域,那便帮我把小蛇带回催寰谷吧。”庄绒儿忽道,“送入内围,就不必管顾,它自己会游入血池。”
她取下卷在腕上的白蛇,将之递交到水珏手中。
“……你不回催寰谷还要去哪里?”水珏微怔,打量了一眼陷入蜕皮期的白蛇,没有第一时间接过。
“万剑山。”庄绒儿道。
与催寰谷位于两个方向,若不想耽搁时间,的确没必要多跑一趟。
水珏听后,沉默了两秒。
他知道庄绒儿在她自己的谷中布了空间阵法,可以直接去到魂墟古战场。
她若是回去,定会第一时间发现石像消失之事。
可她若一直游历在外,事关荆淮的消息向来不会在普世间流传,她恐怕要滞后许久才能得知此事。
她现在恢复得不算太好,如果听闻石像不见,必会在惊怒之下大闹古战场,或是孤身挑战极渊,不管是哪个场面,都不是他乐于看到的。
不如让正道那群人将事情处理完。
想清楚后,水珏若有所思地点下头,将白蛇接过揣进袖子里。
“我会替你照看好催寰谷的。”他扬唇一笑,将庄绒儿被蛇身卷得有些凌乱的袖子向下扯了扯,姿态熟稔。
然后他便一跃踏上黑鹰,猛禽随即振翅,翼展如乌云压顶,掀起一阵狂风。
垂落的黑羽落在阿淮脚下,他垂眼看向庄绒儿的衣袖时,只觉得自己肩上的刺青还是过于隐蔽了。
被掩盖在衣衫之下,只有他与刺下它的庄绒儿知晓。
这种印记性质的东西,还是摆在明面上好。
越明显,越能让某些人知难而退。
……他果然,很讨厌水珏。
第46章
黑鹰的落羽最终被阿淮捡起了。
他的手指轻捏着这片有如小臂长短的羽毛,凝视着它,眸光微闪。
此前那些赶路的时日,多依赖庄绒儿的缩地成寸之术。
带上他这一普通人,每次施法消耗的灵力都是成倍。
这样下去不好,他给庄绒儿徒增了许多负担。
寻一种坐骑代步是极有必要的。
修士们常常驯服灵兽作为坐骑,或者依赖法器赶路,比较常见的就是剑修们基本都御剑而行。
单纯消耗灵力每每都用缩地成寸的人是极少数,毕竟这种赶路方式太过奢侈了,一般人的灵力甚至无法支撑他们走到目的地。
连庄绒儿也不是单纯只用这种法术,小蛇此前就算做是她的坐骑,一些不能使用灵力以及人烟稀少的场合,她都是骑在白蟒的身上。
而今小蛇被送回催寰谷度过蜕皮期,庄绒儿却要带着他缩地成寸赶往天南地北的世界另一端,想想……就让人觉得沉重。
而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他的无能。
黑羽的尖断戳在掌心上,带来一种叫人无可奈何的痛痒,阿淮将羽毛松开,感觉腰后的无名神兵好似在震颤。
在收鞘阶段的它,模样分外低调,几乎不会惹来人的注意,但它每一
次出鞘,都有称得上“神兵”名号的剑光闪过——比如此刻。
阴沉的天都好似被乍然闪过的寒芒照亮了一刹那,在没有人碰到它的情况下,剑身竟然自主出鞘,横在二人身前,更离奇的是,它在不住地放大,悬于半空,仿若承了剑修的指令,变成一把足以承托数人御剑飞行的法器。
……甚至,看起来比玉桓升迎亲那日,所乘的玄黄剑更加巍然。
不止阿淮愣住了,庄绒儿也露出了一种罕见的惊愕表情。
她第一反应的确是朝阿淮看来,但下一秒就又朝后方看去——比起没有灵力的阿淮仅仅以心念令无名神兵御空而行,她似乎更愿意相信是来了个修为高深的第三人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御使了神兵。
而阿淮经过那一秒的怔愣后,心中似有感应,他神色变得沉静,以手指碰了碰宽厚的剑身,冰凉,但带着莫名的沉稳。
他微微偏头,剑身便向前方驰去五步,而后一个回旋,重新迎在他的脚下。
“……是你?”庄绒儿的表情变得古怪,“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淮回看向她,抿了抿唇:“这把剑似乎在随我心念而动。”
“……为何?”
庄绒儿喃喃地抛出问题,却没有指望阿淮能给出答案。
这是连她也看不明白的超然现象。
阿淮的身上依然没有灵气流动的痕迹,她用眼睛看去只能看到象征着枯竭的墨黑。
似乎……只能解释成神兵自己的能力。
可此前从未听说修真界出现过这般犹如“人剑合一”似的神兵。
廖十全打造的这把剑就真的如此厉害吗?
那她……就是找李若悔炼出十把神兵,又有什么意义?
只怕它们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一把,岂不是……还是弥补不了荆淮?
还是说,这反常的表现与结界和祭剑之灵有关?
庄绒儿想不明白,她凝视着神兵,若有所思。
“我也不知为何,但若它能为人所用,或许我们可以御剑而行……”阿淮认真地看着她,顿了一下才道,“你就不必消耗过多灵力在缩地成寸上。”
庄绒儿许久没有回应,久到他以为她会拒绝,久到神兵都生动地缩小了半圈,像个沮丧蹲下的人。
也许,庄绒儿难以信过他,毕竟若是神兵于天上出了状况,不可操控,就将给她们带来麻烦。
阿淮准备抬手将剑收回之前,庄绒儿出声了。
“……嗯。”她点下头,有点僵硬地抬腿迈上神兵。
那一刹那,剑身就又恢复了半分钟前那样阔然宽厚。
阿淮扣紧的手指微松,他紧随起后,站到了庄绒儿的后方。
他其实不明白该如何御剑,但就像在第一次握剑之前他也不明白如何出剑一样,当他真的站上来了以后,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
飞剑破开长空,带起一道细细的青光,在云海之间疾驰而过,顺遂到——仿佛天地都在为他让路。
……
抵达万剑山附近的村镇,是在约莫七日之后。
中途,他们有几次不得不得中断飞行,到下方百姓们的市集中采买些东西。
庄绒儿虽然能不受一路北上越发降低的温度影响,阿淮却不能以单衣奔赴雪中,尤其御剑之时身居半空,风越发凌冽,偶尔遇到雨雪,更是转瞬间就能在身上蒙出一层冰碴儿。
这一回停下,同样是为了买几件冬衣。
没有了小蛇鞍前马后,庄绒儿手下的小纸人担起了大任。
只不过这附近用蛊的人似乎很少,沿街商家见了她以蛊术驱使的纸人,都反应很大。
比如成衣铺的老板,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指着正向他走来的小纸人,结巴喊道:“……妖、妖怪!”
只见那不过巴掌大的一块人形剪纸的怀里竟抱着一锭细致规整的金子,它的步伐虽小却极快极稳妥,一步步走到掌柜面前,仰头将银子递了过去。
听到尖叫声的那一刻,庄绒儿与阿淮正在隔壁的饭庄里。
她等阿淮吃饭的空档,委派小纸人先去将衣服买好,省去后面等待的时间。
之前几次也是这样操作的,可这一回这位老板的承受能力似乎格外得低,他闹腾的动静颇大,叫人无法忽视。
庄绒儿与阿淮对视一眼,以目光示意他留下来,而自己去隔壁看看。
等她出现在店门外的时候,店里的掌柜已经晕了过去,而两个伙计一个哭着脸抱着老板,一个面红耳赤地手持扫帚对着小纸人。
庄绒儿勾起手指将傀儡虫引回身边,那纸人马上也轻飘飘地倒了下去,被金子给压在了身下。
“……女侠,是你除了那妖怪?”
转眼的功夫,掌柜又被伙计掐人中给掐醒了,他晕晕乎乎地盯着庄绒儿看了两眼,在伙计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不是。”庄绒儿面无表情,“我令它进店采买。”
“啊?”掌柜后退了半步,脸上带着点余惊,眼睛转了几个圈,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道,“这么说来,您是准备赶着这一回洞天问道,去万剑山学艺的修士?”
“洞天问道?”
“您不知道?我以为现在赶来我们北地的修士,都是为此而来的呢。”掌柜的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回柜台边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润了润嗓子后道,“万剑山破了只收剑修的先例,只要是能过了他们洞天问道的修士,都可入万剑山门下修习。”
与她无关。
庄绒儿将金子扔回掌柜的面前,道:“一套冬衣,我稍后来取。”
“女侠留步——”见她转身要走,那掌柜的有些着急,忙伸手拦下她道,“我不收您的金子,可您若是想去万剑山,势必要经过我们前头的寒州不是?”
他不等庄绒儿应声,又匆匆道:“如今大雪封路,两头的商队都停了往来,也就只有修士肯上那头去……我那嫁去寒州的小女,已经三月未有消息,她从前一月一封家书,经年不断,现在却音讯全无,我唯恐她在夫家受了什么委屈啊!
上个月也遇到几位修士,我苦苦哀求,只盼着谁能替我捎回些小女的近况,只是他们都是为了万剑山的洞天问道而去,一旦入门,便一去不复返……
可我瞧着,女侠有那驱使纸人的道行,纵然真身不会回返到我店铺中来,可您能以纸人做信使,若能替我女带回什么书信,您别说冬衣了,我愿意额外付给您钱银呐!”
他一口气坦白了所有,给自己说得是眼泪汪汪,可庄绒儿好似无动于衷。
掌柜的悲从中来,从沉默中感受到了拒绝,一边叹气一边将金子收下,道:“衣料还需现裁,女侠一个时辰后再来取……”
“你女儿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小女名唤卢宝珍!嫁与盐商范家,家住寒州朱雀十四街……”
掌柜惊喜地语无伦次,甚至开始报起他女婿家中的人员分布。
庄绒儿听到住址便扭身走了出去。
这一回,身后没人阻拦,他们都知道,问过名讳,便是女侠答应了的意思。
……
寒州的天,灰得压抑,雪越下越猛,天地一色的灰白。
大概是天气原因,街巷空无一人,整个地界都安静得可怕。
飞剑逐渐停靠,却没有直接落在地面上,而是低低的悬浮在半空中,因那积雪已有小腿厚,实在叫人不知如何下脚。
庄绒儿与阿淮都感受到了不寻常的诡异之气,可是短时间内好像还分辨不出这诡异感是由何而生。
直到某一瞬间,雪面下忽然钻出了一双僵硬的手。
那双手指甲泛青,皮肤干枯开裂,整个人像是被冻结成了个坚硬的壳子,随着转腕的动作,竟发出了骨节错动的响声。
这双奇怪的手掌缓缓撑回地面上,带起一个瘦削而僵直的身体。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寻常的二三十岁男子长相。
可他的面色竟然比雪地还要灰白,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眼球的转动也异常艰涩迟缓。
……是死人吗?
可他正在喘息着,口中吐出的呼气与冷气碰撞,变成一口浓重的寒雾,但那气息里却夹杂着隐隐的腐烂气味。
庄绒儿愣了一秒,回身看向一旁的建筑上,由隶书镌刻下的“朱雀十四街”的字样,心不由得下沉。
阿淮也敏感察觉到了此人的不对劲,而他身下的飞剑一改之前的稳定,开始发出某种不耐般的铮鸣震颤。
与此同时,那怪人彻底从雪地中爬了出来,他身上还粘着未融化的冰屑,仿佛从冰窖里复生的死物,冲着他们便冲了过来。
“
嗬——啊——”他口中狂叫,姿态癫狂,已经是非人的模样,叫声恐怖令人心慌。
庄绒儿面色难看,她嘴唇轻碰,吐出了两个字:“尸毒。”
——百年前曾在极渊邪物加持下肆虐过的尸毒,在万剑山脚下的寒州地界再次爆发了。
尸毒,可令死人复生,使其以一种行尸走肉的姿态流窜于世,也可令活人失去理智,正常人若被尸毒感染者抓咬,也会感染毒素,不出一日毒素就能顺着血液侵蚀全身。
哪怕避开了攻击也无济于事,因为长时间处于弥漫尸毒的环境也可能会吸入尸毒,它的传染性与破坏性是前所未有的。
这一具感染者的现身,基本可以说明,寒州这个区域已经完全沦陷了。
……包括,成衣店老板的女儿,她此番寻找的对象,卢宝珍。
第47章
“嗬……呃……”
骨骼扭动声杂乱地响起,更多倒地的“人”,都自埋藏着他们的积雪中爬出,向庄绒儿二人的方向逼近过来。
沿街的房屋里也开始传来拍打和嚎叫的动静,显然,不管室内室外,遍地都是感染过的活死人,整个寒州就如她此前断定的那样,早已变成人间炼狱。
阿淮御使飞剑升空,却没想到庄绒儿居然一跃而下,跳到了积雪冻结的屋顶之上。
他只是略微迟疑了片刻,无名神兵马上就收起了御剑形态,变成了他手中的一柄武器,而他也落于雪地之中,房屋下攀爬而上的活死人几乎能在跳跃间够到他的腿。
庄绒儿袖子中的帛带很快向其中一个跳得最高的活死人卷去。
布帛将那人缠住,哪怕剧烈挣扎也不破分毫,这使得他越发恼怒,喉咙里不断发出可怖的嘶吼。
另一头,阿淮则以长剑斩向自后方向庄绒儿抓去的一只手,却听她道:“杀不得——这些人还是人。”
大部分是被感染的人,少部分才是行尸走肉。
在此刻大开杀戒,的确能终止尸毒传播,可是这群人也就再无生还可能。
阿淮与庄绒儿抵肩而立,哑声道:“他们还有苏醒之法?”
“……”庄绒儿不知该如何作答,若以百年前的经验来看,是可以的,只是需要不化骨入药。
她抿唇默不作声,手中的帛带延展得更长,将围簇着他们的一群活死人尽数缠了起来,卷裹在了一起。
万剑山脚下能发生这种事,实在骇人听闻。
更别说据那成衣店掌柜所言,近些时日分明还有“洞天问道”,不少修士会途径此地往万剑山赶,竟然完全没有人干预尸毒蔓延的状况,更不曾有消息留出,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她当然也是要去万剑山的,但现在除了讨求神兵外,还多出一项事宜,便是问责李若悔!
恰在此时,一侧的门梁忽地被推倒,发出了“咚”的一声。
庄绒儿看到那间房屋旁立着的代表盐商的招牌,神色微变,不待她走上前去,那窗户已经被“吱呀”推开,而后里面探出了半个脑袋——是个女子。
……会是卢宝珍吗?
短暂的怀疑很快被打消,因为女子彻底抬起了头,两人四目相对,都惊讶得忘了言语。
万万没想到……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以及她脖子上挂着的熟悉的红色吊坠——破虚之眼,此人不是水芜还能是谁?
水芜,总是出现在她意料之外的地方。
自流沙城一别,被破虚之眼送离的她,居然又现身在了遥远的北地,且,依旧是孤身一人。
水珏知道她又一个人跑出来了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庄绒儿拧眉道。
“嫂……绒儿姐姐!”水芜艰难吞下下意识要唤出的称谓,眼神放光,激动得当场就要从小窗里爬出来,“太好了,我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她在里面来回扑腾的功夫,庄绒儿在缝隙中窥见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位女子,丰腴圆润,只是此刻因为过渡惊恐而面色惨白,怯生生地望着她们。
“小珍,你莫怕了,我绒儿姐姐来了,一切就都有救了!这群臭气熏天的活死人可不是她的对手!”她抽空扭头安抚了一下女子,随即高喊一声,“绒儿姐姐,我这就出来,还有我救下来的妹子也一起,你且等我们啊!”
她表现得无比熟络热情,庄绒儿有些难以招架,而且她的声势已经将百里开外的更多活死人引来了这里。
在包围圈中,还要顾忌他们的生者身份,自保起来也难免畏手畏脚。
庄绒儿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望着自四面八方席卷过来的活死人大军,一方面有些佩服水芜竟能在这样的局势下保全自身,也算有了些精进,一方面,又为不得不多带上两个人赶路而觉得麻烦……
她扭头看向阿淮,几乎只要一个眼神,他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无名神兵随心而动,重新化作巨型飞剑,他一手拉过庄绒儿,一跃而上,剑身向斜前方冲去,正在才从后门钻出来的水芜与卢宝珍的面前滞空。
“诶?”水芜吓了一跳,呆呆地没有站上来,还是庄绒儿一把抓住她的手,把二人一起带了上来。
下一秒,飞剑腾跃而起,她们原来站着的位置马上被蜂拥而上的活死人淹没。
庄绒儿于半空中俯视着底下的乱景,眉头紧锁。
她们没办法在这里打斗,也暂且无法将局势改变得更好,此刻的最优解正是去敲万剑山的大门,让他们自行处理自家山门之下的麻烦事。
庄绒儿不信李若悔作为天下闻名的炼器大师,手上会没有哪怕一根“不化骨”。
化解尸毒所用的不化骨粉,也理应由他来出。
“救命……”卢宝珍吓得腿肚子发抖,她整个人趴下去,又被水芜给提起来。
一个不慎,人的腿就要落下剑身之下去,被那些攀爬到屋顶上向上伸手的活死人险些抓到。
阿淮随手折破身侧的枯枝,犹如射箭一般将木棍投掷而下,极有准头,竟直接穿破那几个活死人肩头的衣服,却没有造成他们的外伤,只是令他们一齐倒下去,被压回了雪地里。
“好利落的出招!”水芜惊叹出声,她把受惊的卢宝珍扶好,终于有时间能细细打量庄绒儿与阿淮。
在水芜看向他们的同时,阿淮也不动声色地瞥向她们。
他同样记得这个女子,流沙城里庄绒儿为了救她曾以身犯险,而她总是称呼庄绒儿为“嫂嫂”——她是水珏的妹妹。
而身边的那个凡人女子,似乎正是庄绒儿那日受托传讯的掌柜之女卢宝珍。
他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全程没有言语。
而水芜明显对阿淮的脸印象深刻,此刻也是定定地瞧了他好几眼,才神色闪烁道:“……绒儿姐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啊?”
“这话难道不是该我问你?”庄绒儿语气有些冷。
“我啊,那就说来话长。”水芜咬了咬唇,“我那名来自寒州的侍女,最会梳好看的小辫子了,可她说是要返乡监建宗祠,结果一走就走了几个月,杳无音讯。我可等她等不及了,便趁着外出游历的时机,顺路来这头寻她,谁承想是来了个僵尸墓地……”
“你既然带着破虚之眼,为何不走?”
“我若走了,小珍妹子只怕还不够塞人牙缝的……”水芜苦哈哈道,“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叫活死人给围攻住了,还是她在远处点了焰火,给我解围,助我脱身。”
“你联系不上水珏?”
“……出门时,走得匆忙,就断了联络嘛。”水芜扭扭捏捏地说。
看她这幅样子,就知道她本质上还是偷跑出来的,怕被水珏抓到,干脆切断了联系。
哪怕在流沙城里已经吃过一次亏,她还能保持这般天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也算是一种难得。
“……”
庄绒儿无言。
下一个问题是阿淮问的,他目光投向还因恐高而半蹲在剑身上的卢宝珍,轻声道:“寒州发生了什么?”
“……一个
月前,镇上一位老太爷病逝了。”卢宝珍满面愁云,提着气道,“他的棺材停在屋里头,因着几个子孙不满家产的分配,久久不让人盖棺入土。结果又过了半个月,某天夜里,说是老太爷从棺材里爬出来了,见到人就咬,合是来报复所有人的……”
“没有这么玄乎,这是尸毒。”水芜摆摆手,竟担起了科普的角色,“我来的路上便听不少修士讨论极渊重现之事,果真如此,尸毒不就是百年前曾爆发过一次?”
她冷静得有些让人另眼相待,庄绒儿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水芜又道:“绒儿姐姐,我们现在走了,那城里头的其他人怎么办?我听说长时间待在尸毒环境里头,也会被感染……”
“这里除了你二人,哪里还有其他未经感染的人?”
“……或许,或许有的。”卢宝珍竟忍不住道,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小,“我一直没见到城东的庄阿婆……而且,几日之前,我喝了她熬的汤药,这才一直撑到今日,本来,也许早该同我夫君一般,几日前就糟了感染,所以,可能,可能……”
她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自己都因为表述不清而急了起来,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但庄绒儿领悟到了她的意思。
她想表达的是,她这些天躲起来都未曾见过如庄阿婆模样的活死人,而且在尸毒爆发前她曾喝过庄阿婆熬制的汤药,她怀疑那碗药正是她这些日子都没有因置身尸毒环境下而自主感染的原因。
而庄阿婆作为汤药的制作者,自己想必也是喝过的,说不定她也还保持着清醒。
她的推想是有合理之处的。
可庄绒儿放开五感,都感知不到周围哪里还有正常活人的气息。
她理应相信自己的感知,而不是旁人的言语,可是某一瞬间,她的直觉也加入到这场判断中,让她不由得问出某个问题:“……庄阿婆,是什么人?”
不可否认的是,从卢宝珍提起“庄阿婆”的时候,她的心已经莫名紧缩起来。
冥冥中好像有种说不出的预感,预感到这个旁人口中以只言片语带过的人,与她有关,也与……“她”有关。
“庄阿婆没有子女,一个人住在城东,她虽不是本地人,可我嫁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那边了。我夫君从前也说,这庄阿婆,是某年春天搬来寒州的,起初她那院子里养的不是蟾蜍便是毒蛇,没人敢和她多说半句话。可是第二年,她那些毒物就都给冻死了……”
第48章
“庄阿婆,也姓庄啊,那和绒儿姐姐一样呢……”
水芜感叹着,却没意识到她的“绒儿姐姐”变得不太对劲。
但阿淮能很敏锐地察觉到庄绒儿的僵硬与紧绷。
他偏头看向她,用指头小心地牵住庄绒儿的手指,果然和他所料想的一样冰冷。
……为什么?
他眸光定在庄绒儿面无表情的脸上,马上就明白了所谓的“庄阿婆”想必是她的故人。
“……去城东。”
她的声音如常,但阿淮听出了其中蕴含着的复杂犹豫。
他只能加紧握住她的指头的力度,飞剑顺从他的心念,旋即向城东方向飞去。
被风吹来的她的问句,在游曳中落在地上——
“……她过得还好吗?”
“您说庄阿婆吗?”卢宝珍愣了一下,才道,“估计不会太好,但我其实也不太清楚。庄阿婆一个人住,孤孤单单的,也没有谁和她说话,大家对她的事都不太了解。我也只和她接触过那么一次罢了……几日之前,我去城东接夫君回家,帮着扫了扫她门口的积雪,她问我叫什么名字,请我喝了碗取暖的热汤……到了,您看,就是脚下那处小屋!”
不用卢宝珍提醒,那处小屋实在相当醒目。
它孤零零地坐落在城镇边缘,与四方的建筑均不接壤,看起来古朴老旧,可里头居然是亮着光的。
暖融融的烛火映衬在窗布上,奇异的是,却没有一个活死人向那里靠近。
哪怕那群丧失理智的感染者原本还追着她们的飞剑在底下奔跑,可是在靠近这处小屋后,竟也像是遇到了什么无形的障碍一般,只肯在外围无意识地徘徊。
连水芜都看出了几分玄妙,嘀咕道:“庄阿婆住这里?那她只怕不简单吧……”
她话音落下,只见窗布上的影子稍微凝实了两分,有人坐在了那后头,紧接着,窗子被推开了——
她屋中的灯光也洒在了外头,却让环境无端显得更黑暗了两分。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皮肤干枯如老树皮般的手腕,那腕上戴着一个碧玉的镯子,明明是极为脆嫩青葱的颜色,却只衬得那双手更加老迈。
除了一个简单的镯子外,那位老妇人似乎并未刻意装扮自己,她穿着很普通的粗麻衣服,只是在外头披了一层绒毯。
尽管只露出半张脸和一截干瘪的脖颈,甚至对望不到眼神,可她坐在那里,仍透着一股叫人不敢小觑的沉静与肃穆。
水芜遥遥地俯视着那个她根本认不得的老妇人,莫名地觉得不舒服。
她感觉自己的汗毛好像都炸了起来,却形容不出是为什么。
“来了。”
当老妇人静静地吐出这两个字后,她更是猛地哆嗦了一下,那声音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但就是会让人感觉到无尽的压力,哪怕那两个字不是对她说的——
有反应的人是庄绒儿。
她又一次从长剑上飞身而下。
而这一回,阿淮了然地没有跟上,他只是在后头注视着庄绒儿的背影,看她仿若探访一个寻常亲友般推开小屋的木门,却好似能透过她的衣衫,看到她紧紧攥着的手。
支起来的窗子关上了,他们三人的视线被隔绝在了外头。
水芜的牙齿还打着颤,恍惚间听见阿淮问她:“你不识得那位老妇人?”
她想说,她当然不识得。
可是那一刹那,她忽然像是遭了雷击一般,脑子里闪过对她来讲这辈子都罕见的灵光,一些年幼时早已被尘封起来的记忆又一次打开,她脑海中浮现了某个午后的片段……
那时她趴在哥哥的背上,因为某些小事而大哭不止,直到两根针扎在指头上,她明明剧痛却再也流不出眼泪,只惶惑睁开眼,看到一个黑衣白发的老妇人在盯着她。
银针是她的手笔,她居然当着哥哥的面欺负她!她如何受得了这种委屈呢?她好想告状,可是不仅是她在那老妇的眼神扫过后静得仿若鹌鹑,连灭世魔王一般的哥哥都把头埋得极低……
她听见哥哥恭敬认错,口中道:“鬼姥,怪我没有教好她,惊扰了您……”
记忆中如鬼魅一般的老妇人与刚刚匆匆瞥见的半截下巴明明无法重叠在一起,可水芜就是知道,她们是同一个人!
“是……鬼姥,那是鬼姥!”水芜自回忆中抽离,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她对上阿淮探究的目光,声音也发着抖道,“是催寰谷的上一任谷主!是绒儿姐姐的……师父?她、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
“你怎么会在这里?”
庄绒儿跪坐于蒲团之上,隔着简陋的木桌,望着坐在对面的鬼姥。
她的银白发丝被松松挽起,簪着一根不起眼的木簪,簪身已有些开裂,而她面容则和簪子一样,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枯瘦的身形,深陷的眼窝,这一切让她看起来比百年前更苍老了。
屋内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息,像药香,又像某种腐败的霉味。
鬼姥并不答话,只是缓慢地理着手中一串古旧的骨珠,垂眼盯着桌面之上的龟甲。
庄绒儿于是跟着一同看过去,龟甲上的裂纹新旧
交错,这次重逢,她卜算过了。
她知道她会来。
“哪有什么为什么?”鬼姥悠悠开口,“百年间,一个人可以去很多地方。”
“可你停在了这里。”
“……”鬼姥拨弄骨珠的手顿了下来,她的指甲修得极短,隐隐泛着青黑色,嵌在珠串之中,透着如出一脉的死气,“天寒地冻,蛇虫鼠蚁都活不下来——我也同样。”
庄绒儿看着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好像,一百年也没有过去多久,好像她还是那个会在练习驭虫时停留在蝴蝶身上小憩的少女。
没有极渊之战,没有夺舍之仇。
她还没有见过竹林中的白衣少侠,也不曾在许多次历练中遭受许多次折磨,她不懂人世间复杂多变的情爱,也不曾对鬼姥对她阴晴不定的态度感到麻木。
……为什么,这中间,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了呢?
庄绒儿保持沉默。
也许鬼姥同样有些感触,那对苍老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良久后忽地缓慢道了句:“还算有些长进。”
看似轻飘飘的话被撂下,其实是鬼姥鲜少说得出的夸奖。
这一生来,她从鬼姥口中的得到的肯定只怕屈指可数,而这相隔近百年的寒暄,也算是其中一句。
没有再多的对白了,她们之间似乎一直没什么话可说。
庄绒儿在枯坐中一点一点放轻了呼吸,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鬼姥卜算出了她们的见面,却没话能对她说,这意味着,这一面,是用来道别的。
与百年前催寰谷外的出走不同,这一次,是真正的道别。
“你要不要离开这里?”她下意识地开口。
鬼姥摇头。
“我哪儿也不去。”她说,沟壑丛生的脸上竟露出点笑意,“我的时间,就要到头了。”
……
庄绒儿自木屋中走出来的时候,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她身后,房间里的灯火灭了。
水芜咬着牙克服骨子里头的惧意,探头张望,仔细打量过庄绒儿的身上没有什么多出来的伤口。
没人再问“为什么不带庄阿婆一起逃”的事了,近乎催促般的,水芜快速地招着手,口中喊着:“绒儿姐姐,咱们快走吧!”
说来奇怪,原本还有所忌惮的活死人们似乎变得更加躁动了,甚至他们好像也不再管顾自己是否踏入了小屋的占地,原本迟缓的动作陡然变得狂猛,竟一一步步跳入庭院,向着低旋的飞剑扑来!
一双双死白的手自下方伸展,更有极为狂暴者一边嘶吼一边抓上卢宝珍的裙角。
“啊——救命啊!”
卢宝珍尖叫一声,疯狂闪躲,却在半空中一个踉跄,眼看着要跌落下去,庄绒儿与阿淮一同出手,只是卷向她身体的帛带捞了个空,好在阿淮提住她后衣领的手足够将她稳回来。
但惊变还是在一瞬间发生了,屋顶上竟扑过来一名活死人,趁众人的关注力都放在卢宝珍身上,以极为敏捷的偷袭之姿攻向阿淮,只怕他感染前也是修士,有着非比寻常的爆发力,竟钻了防御的疏漏。
阿淮已经反应极快地避开了正面的袭击,却还是慢了一瞬,那人隔着衣袖向他的手臂猛力一抓,被他碰过的地方立马传来一阵灼热的疼痛。
庄绒儿惊怒之余早已忘了什么“保留活人一线生机”的坚持,她袖中抽出一条蛇骨鞭,猛然向那被阿淮反手打开的活死人刺去。
那人仍在扭曲着的躯体被强劲的气波拦腰斩断,带出一片飞溅的黑血,在嘶吼中沉沉倒地。
血液落在雪面上,竟冒出丝丝白烟,雪层迅速被腐蚀出一个又一个漆黑的窟窿,腥臭味在寒风中弥散开来,也许连周遭的同类都嗅到了这个气味,他们疯狂的姿态一时间收敛,又显出了可悲的呆滞。
庄绒儿飞身剑上,一把握住阿淮刚被抓过的手臂,见他衣袖未破才心中微松,只是还是将那袖子捋了上去,还好当真没看见裂口抓痕。
若是被活死人抓破皮肤,便会感染尸毒。
“尸毒”虽说叫毒,却和她掌握的毒不算一个类别,这一回她还真没办法凭自己的身体将毒素炼化,她的血更是做不了解毒剂,唯有消耗不化骨……
卢宝珍和水芜已经被变故吓呆,两人抱在一起,反应了好一会儿。
庄绒儿还想自乾坤袋中找些伤药,但阿淮拦住了她,摇头道:“无妨,并未被抓破。”
尽管他当时确确实实感受到了痛意。
庄绒儿凝眸看了他两眼,才点下头,开口道:“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去万剑山。”
……
长剑飞掠之间,几人的身影也逐渐融入暗下去的天穹之中。
待她们彻底消失不见后,孤独伫立着的小屋外,又来了一位客人。
被庄绒儿腰斩的尸首还停在雪地间,污血已经蔓延了几圈,其余还活动着的活死人也从狂暴状态中平复,有些浑浑噩噩地绕着小屋行走、寻觅。
当那位客人出现后,他们浑浊的瞳孔都不由得向他的方向飘去,可是没有一个现出了攻击的动作。
于是,在全无威胁的状态下,那人姿态松弛,行走间额上的红色小痣好似雪地中的梅花,腰间垂挂的笑佛面具轻轻拍打着他的腿,直到他在小屋之外停下。
“笃笃。”他勾起指头,将木门敲响。
屋中无人响应,而他似乎也不需要响应,他神色自然地走了进去,敲门根本只是一个过场。
昏暗、窄小的木屋之中,一个蒲团已经空了,另一个蒲团上则盘坐着一个面色灰败、双眼紧闭的老妇人。
骨珠盘绕在她枯槁的手上,像一条邪气森森的蛇……只可惜,静止不动,已经和老妇人一同“冻僵了”。
倾海楼的目光从桌上的龟甲看到老妇人脸上,也缓缓地坐在了空蒲团上。
他一手拿起龟甲,凝望着上面被烧灼过的裂纹,若有所思地出声:“时间真是残忍,夺走了你的所有,甚至是你的名字。”
“你成了鬼姥、阿婆、老妇,连我,也快忘了你叫什么。”
“庄宝珍,你想岔了。”倾海楼露出一个有些微妙的笑,低低地叹了口气,“玩弄时间的人,还未被时间遗弃。”
“反倒是你这般尊崇它的人,才会被它压制得无力还手。”
全程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而无人应答,他静默了片刻,将龟甲放回到桌面正中,因为收起了外露的表情,而显出几分佛性的虔诚。
“庄宝珍,我们的时代结束了。”
“……而我,是来给你收尸的。”他最后道。
第49章
万剑山坐落在经年不化的雪山之上。
几人御剑而来,抵达山门外,却在将要接近的那一瞬间感到了阻力。
阿淮顺从地没有与之抗争,让长剑缓慢着地,待大家站稳后,将无名神兵收回了手中。
他收鞘的动作罕见地顿了半秒,因为手臂被抓过的部位仍能感觉到疼痛。
心里品味到些微异样,只是现在不是深究的时机,他面不改色,将痛意压制。
“你为什么会御剑?”
水芜心直口快,只不过反应迟钝,一直到从剑身上下来才感到了疑惑。
“……”
这是个尚未找到答案的问题。
好在水芜也并不是想刨根问底,她不过是发出一句感叹,马上又因为被寒风卷起的雪尘吹了一脸而冲雪地发起怒来,咒骂道:“什么宗门,选了这么个破地方?只把来者都冻得瑟瑟发抖就满意了?”
她仰望着苍白雪幕间唯一一道通向山门的大路,见它蜿蜒入云,面上怒气更盛:“难不成要我们走上去?”
“……既然已经脱险,你为何不离开?”庄绒儿冷不丁问道。
“那怎么行?我要监督万剑山的人去整治寒州呢!不然,我那个失踪的婢女怎么办?还有小珍妹子……”水芜道。
她担心庄绒儿不肯带她,语气变得有些虚虚的,手指也搅动在一起。
庄绒儿没有表态,这让她松了口气,因为这正是默认她们能加入队伍的意思。
通往山门的石阶被皑皑白雪覆盖,行至近处,才见到漫长的石道直入云霄。
有几名弟子守在外围,他们身着雪白剑袍,持剑而立,神色冷峻
,见到他们来了,也是面不改色地顺着流程拦住去路,沉声道:“万剑山不接待外客,阁下请回。”
“什么意思?万剑山脚下的寒州爆发了尸毒!你们知不知道!”水芜冲上前去挨个儿瞪着他们,“还不放我们进去?”
可那几名守山弟子只是瞥了水芜一眼,淡然道:“若消息属实,自会有专人前去处理。但现在……阁下请回。”
“好大的排场,你们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绒儿姐姐是什么人?”水芜气得冷哼一声,不改刁蛮本性,抬手就想推人,“我想去哪里,断没有被拦下的道理!”
守山弟子面色未变,只退步躲过,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掌门闭关,山门既封,阁下莫要纠缠。”
万剑山规矩极多,与天阙宗有的一拼。
庄绒儿亦是皱眉。
硬闯倒也不是不行,可她是有求于人,讨要神兵,摆出强盗姿态,只怕是不能达成所愿的。
“催寰谷的谷主来了,懂吗?哪有被拦在外头的道理!”
水芜两手攥拳,替庄绒儿自报起了家门,可那几个弟子连眼皮都不抬,看样子就知道并未将她的话看做威胁。
庄绒儿将还要发作的水芜打断,开口道:“那洞天问道呢?”
“……”为首的两个弟子对视了一眼,其中一名答道,“若想入我万剑山中论道长生,自然可以进入‘洞天问道’试炼。”
洞天问道乃万剑山对外唯一开放之地,亦是入门之试。
唯有在“洞天”之中坚守道心者,才有资格深入万剑山,窥见更高境界。
“那就这个了,让我们进去!”水芜没好气道。
那弟子古怪地沉默了两秒,还是侧过了身。
他说:“沿着山门向上走,自然别有洞天。”
山门通行之时,水芜调整走位,插到了庄绒儿与阿淮之间。
她贴得越来越近,最后用自己所能使用的最低音量在庄绒儿耳边道:“绒儿姐姐,我有一计,我们进去之后就偏偏不沿着山门向上走,就是要直接杀进李若悔的老巢!反正门开了,我们去哪里他们还管得着?”
“……”庄绒儿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远处的山巅,张了张口,道,“这里只放开了一条路。”
水芜的修为比她想象中还差,居然意识不得从她们进入山门的那一刻起就步入了秘境。
洞天问道不会在她们走上山巅找到所谓“洞天”后开始,而是已经开始了。
这的确是浪费时间的一环,但也只有暂且配合。
反正对她而言,不过是在进入万剑山前多走一段弯路,不至于形成阻碍——毕竟总不可能通过不了一个剑修门派的入门试炼。
只要,这个试炼本身没有问题的话。
……
待她们的身影不见后,山门外的几个弟子面色才慢半拍地露出两分犹疑。
“寒州当真爆发了尸毒吗?”
“那也不是我们能去左右的事……不过确实许久没有修士为洞天问道而来了,说不准,的确是被困在了寒州。”
“可今日那几个人却来了……她们的身份怕是真不简单?”
“有些基础的修士罢,没有正统修道门路,寄希望于通过洞天问道入我万剑山,大抵如此。”
“反正一切都是大师兄的意思,他说过,不管是谁,要么请离,要么引入洞天问道,你我之类,就不必多想了。”
“……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吧?”一人蹙眉,不知为何心神不宁。
另一人苦笑,抿唇道:“……同样,这也不是我们能去左右的事。”
……
山门外弟子们的交谈也被寒风吹散,而秘境之中,庄绒儿四人已经在行进间拉开了距离。
作为凡人的卢宝珍只感觉自己每走一步都更加胸闷气短,她没过两三分钟,就彻底掉了队,坐在雪地上顺着气。
也许是环境太艰苦,她有点想家了,想她未嫁人之前自己的家,想她的父亲母亲……很偶尔也想一秒她那被感染了的丈夫,不过马上又想回自己未出阁前的舒坦日子。
一开始想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满脑子只有从前在家中的温馨与安全,她也不去考虑什么向不向前走的事儿了,光是坐在原地抹眼泪还抹不过来。
而同为“凡人”的阿淮就大不相同了,他甚至比作为修士但修为马马虎虎的水芜还走得更远,几乎能与庄绒儿并肩,只不过主动随后。
水芜站在居中的位置,一会儿对卢宝珍大喊:“小珍妹子,你就在原地好好呆着,等我们出去了再来接你好了!”
一边,又不断回身看向庄绒儿的背影,生怕人走得太远就追不上了。
她咬咬牙想要冲刺,却被迎风打过来的一个小纸人拍了一脸。
怒气马上要爆发出来,却看到那纸人居然跳到了一边的雪地上,用纸手笨拙地写起了字——“量力而行”,这是庄绒儿要告诉她的话?
水芜眨了眨巴眼,停下来继续看纸人写字。
“水芜,你做得很棒,你天赋这么高,以后能成为修真界响当当的大人物。”
“累了就停下来歇歇,这个地方不值得你投入太多精力,你得保持状态,成为日后对抗活死人的主力呢。”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做不到你这么优秀,当然,你哥哥也是同样,我们比你都差远了,所以松懈一会儿也没关系,我看好你呦……”
水芜看得满面红光,心里暖暖的,还想再看下去,可惜这张小纸人的身体被雪彻底浸湿,软趴趴的站不起来了。
她走过去把湿掉的纸捧在手里,一屁股坐了下去。
也不在乎抬头看不见庄绒儿她们的背影了,只一手拿着纸,一手捧着脸,脸上有几分混杂的羞涩和窃喜,显然她还在不停地回味,回味“面冷心热的绒儿姐姐”对她的那些肯定。
她在这里每走一步也的确很不舒服,的确应该停下来养精蓄锐,好在后头加入到消灭尸毒的队伍当中,担起救世主的角色。
水芜也就心安理得地停了下来。
庄绒儿对身后掉队的两人其实有些感知,但这也属于是她意料之中的事,便没有多加管顾。
所谓“洞天问道”,其实可以理解成一个空间化的巨大朱砂螟,只有驱散心魔,才能坚守道心,走出洞天。
所以这条路上会出现许多杂念,甚至是幻想,为的就是让人停下来,不再向上。
她基本预料到了,对她而言什么是心魔,又会出现什么来拷问她、困住她。
她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为此她在踏入秘境后就没有再多看阿淮一眼。
所以在感受到身后阿淮突兀地揪住她的衣袖的那一刻,她第一反应是将之甩开,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
没走出两步,又觉得那未必是洞天问道中用以阻拦她的杂念。
只听身后那道喘气稍稍粗重的声音变远了,似乎是停在了原地,并没有继续纠缠她,这不符合杂常理。
若是虚妄,定会死攥着不放手,直到她心念动摇。
……他为什么不对她讲话?他为什么停下?
庄绒儿回眸。
她看到阿淮撑剑站在几步之外,微微低垂着头,额上竟布了一层冷汗,他面色苍白,唇色也消退,发丝被冷汗浸湿,好像以美貌惑人心神的厉鬼。
只是,“厉鬼”如今也似乎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庄绒儿呼吸一滞,上前去一把扯开他的衣袖。
先前被活死人抓过的伤口,当时分明未见破损,然而此刻那地方却已悄悄溃烂。
伤口四周的血肉隐隐泛起不正常的青黑色,如同毒液渗透般迅速蔓延。
——这不是虚妄,这是真的!
早该知道的,既然吞世鲸能被极渊邪物强化过,和她几十年前对抗过那只变得的不一样,那么尸毒也自然有可能受到强化,和百年前的那一场所有区别。
不再需要伤口才会感染,仅仅是触碰,也会产生感染……阿淮染了尸毒!
第50章
“不必管我,只怕我过不了多久也将失去理智。”阿淮将手从庄绒儿手下抽出来,退后几步拉开了距离。
他还保持着冷静,只是声音变得低哑,还宽慰着如坠冰窟的庄绒儿,“只要你能出去,找到万剑山掌门觅得解药,我也定会安然无恙。”
庄绒儿说不出话来,她的手下意识地放到乾坤袋上,里头就放着一根不化骨,是她几十年前在葬魂洞窟与那超脱五行的僵尸死战得手的。
她果然是极为自私的人,在寒州面对百姓,从不曾动过用出她这根不化骨的想法,只想着让李若悔来负责。
但现在她的内心却产生了动摇。
她已经为了填补镇海天珠,放弃了一颗几十年罕见的轮回鱼眼,复活荆淮的计划已经一再搁置,若是此刻将不化骨也献出,她何时能得到第二根?
与吞世鲸不同,不化骨僵尸的形成是毫无规律可言的,看机缘也看道法。
她赌不起,她不能把复活荆淮变成一个空茫口号,将之推到久久望不到的未来里……
庄绒儿的指甲掐入掌心,却听阿淮道:“能否以帛带将我捆住?”
他担心他以活死人姿态留在在这个秘境中,会伤害到水芜与卢宝珍。
阿淮抬眸看向山路两旁的树,甚至为自己选好了捆绑之处。
“我不能同你一起出去了……”
他话到一半被庄绒儿冷声打断,她说:“闭嘴。”
而后庄绒儿也当真用出了帛带,向他缠来,不仅缠住了他的手,还裹住他的腰,就像上一次在星罗海下时,为了不与他走散,而以媒介将二人连接。
但她并没有将帛带的另一端绑去树上。
她将它捏在手中,紧紧地拉着他,向自己的方向牵引,直到二人再度面对面。
阿淮逐渐混沌的神志因此清明两分,表情中掺杂些许错愕,见庄绒儿要再次伸手触碰他,试图闪躲,因为这可能会造成庄绒儿同样被感染。
可他全身被绑住,甚至无法挣扎。
“你做什么?”
庄绒儿的手已经握在了他被感染的那处伤口上。
森黑的毒气恍若有形一般,几乎就要朝她的肌肤染去,可她好像毫不在意。
阿淮无奈发觉,感染尸毒的人是他,但失去理智的人分明是庄绒儿。
事实也似乎正是如此。
庄绒儿将阿淮压坐在地,盘膝坐在了他的面前。
二人相距不足半根手臂,她的手始终按在那处伤口上,开始闭上眼睛,引渡自己体内的灵气。
她必须要护住阿淮的经脉,她无法接受他狼狈如活死人的样子,她要最大限度的延迟他的感染。
她要强求他同她一同穿过洞天问道,杀入万剑山,威逼李若悔,拿到尸毒的解药。
此前想好的怀柔政策早被抛出脑后,她没有心情再和万剑山的人玩死板的入门游戏,她只有一个想法——不可以让阿淮继续痛苦下去。
她做不到将自己的不化骨拿出来为阿淮解毒,也没办法做到。
因为稍微沉下心来思考,就知道这里也不存在能将不化骨入药的环境,缺少器皿、更缺少其他的药物。
她要离开这里,带阿淮一起离开这里——
庄绒儿闭上眼,这个心念强烈地产生,下一秒,滔滔不绝的灵气顺着二人相贴的部位汇入阿淮体内。
阿淮感觉自己的肉.身之中好似出现了多股力量在打架,他不由得浑身颤抖,喘.息粗.重。
某些时候他的形态分明在改变,指甲变黑,尖锐锋利,仿佛只要稍稍一握,便能撕裂什么,牙关紧咬时,隐约有尖锐的犬齿刺破唇瓣,血腥味弥漫舌尖。
可是下一秒,这些改变又都突兀复原。
他似乎已经完完全全被感染了,应该和在寒州遇到的那些活死人没有差别,可为什么,他还在思考?
他的神志会在哪一刻离开他,那时候他是否会表现出身不由己的粗鄙之态,惹庄绒儿厌恶?
可他久久都没有迎来这个时刻。
体内阴冷的、带来沉重刺痛感的力量是在肆虐着的尸毒,而那道温热的如泉水般抚慰着他的力量则是庄绒儿引渡到他体内为他护体的灵气。
可是还有第三种将醒未醒、跃跃欲试的力潜藏在他意识深处。
灵气与尸毒交缠,而它则蛰伏等待,隐约要冲破桎梏……那是什么?
秘境之中转瞬积起阴云,狂风大作,却无力吹动通天之路上盘膝对坐的男女。
雪势如瀑,伴随阴云低压,整片山道都像被灰色幕布吞噬了般,透不进半点天光,第一声“咔嚓”的声响好似一道开关,沿路的巨树从中折断,紧接着是第二棵、第三棵……
在山路半程畅想着的水芜也被这不寻常的动静惊醒。
雪地上那些写给她的话早被骤风吹乱,她猛地站了起来,起身后竟有些立不住,这一派不寻常的风雨欲来景象竟有种摧世之势,直叫她也瑟瑟发抖。
恰是时身后的树也跟着倒塌,水芜尖叫着跳到大路中央。
“怎么回事?绒儿姐姐——”
她高呼起庄绒儿的名字,可上程的路上早已看不见二人的背影。
她白着脸扭头,在后方几十米外看见了和她一样慌乱的卢宝珍。
“小珍妹子,莫怕,咱们一块儿……”
再不敢耽搁,水芜现在只想和人汇合,她狂奔过去,在和卢宝珍两步之遥的时候,脚下却忽地踏了个空。
从她起跑开始就在不断震颤的石阶终于彻底粉碎了,通天的山路居然和雪一般崩化,身形不断下坠之际,水芜终于意识到,这里是秘境。
而此刻,秘境坍塌,她们终于要落到真实的世界……
比如,一个漆黑的、森寒的洞窟。
顶部倒垂着长长的石钟乳,每一个都形状怪异,像鬼手,也像下垂的冰刃。
此地温度极低,背景音里有冷凝水滴落的回声久久回荡。
“呃啊……”
水芜抱着卢宝珍一起摔落在泥地上,匆匆扫过环境一眼,两人的头便磕在一起,齐齐昏了过去。
……
洞窟的另一头,庄绒儿也因天地的骤变而中断了灵气的输送。
她带着双眼紧闭牙齿轻颤的阿淮落到洞窟之中,马上就意识到了这里是哪里。
洞天问道,终于问到了出口,可这里却不是洞天,而是洞窟——葬魂洞窟。
……万剑山的洞天问道,竟然连接着不化骨的巢穴!
如今这里还有没有不化骨不得而知,但此事实在离奇,堪比映月宫宫主“饲养”魇姬。
这些所谓的正道宗门,一个个怀揣秘密,万剑山这般做又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所谓的“洞天问道”根本就是他们编织的弥天大谎?
被吸引着前来试炼的修士最后都将喂入这座食人的洞窟?
庄绒儿心中的疑问堆积成山,而她最为惶惑的一个,还是秘境为何会突然中断,是什么将之粉碎了?
是她强烈的脱出意志,谓之“道心”,
还是某一瞬间,她不知道从何处感受到的……如烈火般灼燃,又转瞬即逝的无名之力?
她匆忙看向被她的帛带缠成粽子的阿淮。
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缓慢睁开,望着洞窟的石壁,他的喘息一刻不停,伴着某种空荡的滴水声,眼睛里没有死气,可是却隐隐散发着暗红,和寒州的所有活死人都不一样,哪怕是修士中了尸毒,也不会表现出这样的体征。
这更像是……她不敢继续想下去。
庄绒儿匆匆上前,跪坐在地上,本能地抬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而把另一只手重新附到他手臂之上,想将灵力继续送入他体内。
她甚至不敢同他对视,如果不是这个动作让她也注意到自己的手,她都不知道自己也在发抖。
她的体温升高,大脑隐隐开始钝痛,与阿淮接触之下,好像被他带动了呼吸的频率,胸口跟随着不断起伏。
可是下一秒,她不得不退身避开,因为阿淮忽然仰头,唇瓣轻轻磨过她的掌心,尖牙似有若无的划过去,并未带出伤口,却象征着他的对她的进攻——他想咬她。
洞窟错综复杂的岔路深处传出细微簌簌声,有不止一个“东西”在朝她们所在的方向赶来。
葬魂洞窟里是有不少妖魔的,尤其是洞窟的外围,因为它们既喜爱这阴冷邪恶的场域,又畏惧洞窟中心的不化骨的威压,所以会成群的在分支活动。
但现在的动静不像是妖魔制造出来的,反倒是人,像是好几个人在沉默中小心翼翼地提气接近。
庄绒儿反手将帛带绑得更近,听到阿淮口中泄出低哑的呻.吟,又稍微泄力,限制住他却又不会太过磋磨他。
随后她迅速抽身而起,袖中凝出蛇骨鞭,迎向声源传来的方向——
在她的鞭子着地的瞬间,四五名面色严肃的修士从岔口处汇入此地,望见庄绒儿的那一刻,都露出震惊神情。
庄绒儿沉着脸拦在阿淮身前,同样在打量他们,这些人都是剑修,可穿着各异,没有穿万剑山的制式剑袍,修为也参差不齐……他们是先前进入洞天问道前来拜入万剑山的散修?
“……道友?”
其中一名散修试探性地向她搭话。
他们同样是以为听到的动静是妖物才汇聚而来的。
掉入洞窟已经数日,这里什么也没有,他们疑心此乃万剑山洞天问道的终极关卡,只想早日扫清妖孽,自试炼中突破。
眼前这两个凭空出现的人,分明好似也是修士,不对……她们看起来还是有些奇怪的。
她们不是剑修,身上还带着一种阴冷的、如妖魔一般令人浑身不适的杂气!
年轻的散修们并未经历过尸毒肆虐的年代,他们彼此对视,眼神都是一厉,长剑当即就拔出来横在了身前。
可狠话还未出口,剑亦只横了半秒,就被一条蛇骨铸成的长鞭打歪,随之而来的气波冲击得他们纷纷后退半步。
庄绒儿见到散修们面上闪过心虚的惊慌,可她绝无余力与之解释任何了,她宁愿放出攻击性让这群人自己滚远一些。
她手中的鞭子还欲再挥,但后背上蔓延开一阵奇怪的酥痒与战栗,好像有某种强大的威胁在逼近。
而对面的几名散修则露出了更加鲜明的惊惧神情,甚至不住地退步,有人已经拔腿向反方向跑。
和他们的逃跑相反,四面八方也有一些东西在赶来。
密密麻麻的蝠影好像结成一张鬼网,沿着岩壁的边缘停靠;靛蓝色的冥蝶扑朔着翅膀,在低空中飞旋;洞窟阴暗的角落里转瞬生出一朵朵鲜红如血的诡异之花,它们迅速绽放,又急速凋零,花瓣如滴血般滴落在地。
……古怪。
每一处都是古怪。
她冥冥中好像知道这些异样那与阿淮有关,正欲转身,她整个人却被另一个存在从后背紧紧抱住。
未来得及扭过去的头靠在另一人的胸膛上,始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的喘息就紧贴在她耳边。
悄无声息地,苍白的手抚上她的腰。
庄绒儿的心跳加快,四方志怪记中的某一页内容开始在她脑海中复诵,且声音越发之大——
“不化骨将成,其兆有七。其一,鬼蝠朝圣;其二,冥蝶聚首;其三,血灵花绽;其四,群鸦哀鸣;其五,四方寒栗;其六,阴气冲顶;其七,骸骨缔结。”
骸骨……缔结。
庄绒儿的视线定格。
她看到捆住阿淮的帛带已经断成了几段,散落在地上。
而她以灵气护佑,只想保他平安的人,也还是未能暂缓尸化的程度。
甚至——他化成了不化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