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矜持的第五十一天 不年轻了,再矜持可……
这话一出, 满座哗然。
谁都晓得白公这人不拘一格,平日里有什么便说什么, 绝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的。
可这话,未免也太直接了吧?
众人的目光一下锁在裴云鹤身上。
谁不晓得他与单吟是家族联姻,据说从决定联姻到两人领证,连十天半个月都没有。
而且新娘子在婚礼上,好像连裴云鹤的名字都叫错了。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一对夫妇, 十有八九是名存实亡没有感情的。
加上单吟看着就清冷守礼,而裴云鹤表面也是温文尔雅。
谁能想到白公这一把脉,竟还把出了这个问题。
这还是传闻中那对只有表面般配的联姻夫妻吗?
在场的人,包括单吟在内,听了这话,或震惊、或怔愣。
唯有裴云鹤一个, 面不改色。
他悠然踱步到单吟身后, 手随性括在紫檀圈椅的月牙扶手上,垂眸答着。
“白公,您是看着我长大,又不是不知道我多大年纪了。”
他摇摇头, 还做出一副颇为惋惜的样子。
“不年轻了, 再矜持可就不中用了。”
“咳!”
圈椅上坐着的人儿登时面红耳赤, 单吟哪想得到裴云鹤会这样答话,被噎得立马呛咳起来。
她嗓子眼里泛痒,越发难耐。
还不是因为这几日晚上, 夜夜都被他迫得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裴云鹤忙俯身为她拍背顺气,单吟回眸瞪了他一眼,他还不以为意, 仍噙着笑。
白公都看不下去他这副模样。
“就你这身子骨,再过个十年都不会不中用!”
裴云鹤抽了个功夫抬眼看白公,“那就劳烦您老,替我给我太太身子也调理好些,否则我一个人中用也不行呀。”
白公:“你……”
单吟恨不得去捂裴云鹤的嘴。
可犹是这样,裴云鹤也丝毫不忌讳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他疼爱单吟的模样。
不一会儿,又听得四周有人窃窃私语,就连白公身后的那个小少爷,也捂着嘴又去旁边跟那小姑娘讲话。
依稀听见“表面夫妻”、“演的吧”、“我不信”这样一些字眼。
裴云鹤当即蹙了眉头,再次瞪向那小少爷。
单吟赶忙拉了他一下,“你别瞪人家!”
言语里半嗔半怨,倒像是不好意思起来在撒娇一样。
裴云鹤哪还顾得上那些小猢狲,只搂着单吟,让她顺气才好。
这样一来,议论的字眼里又多了些“我看不像演的”、“感情是真好”、“很和谐啊”……
裴云鹤方才满意。
那边白公忍无可忍摇了摇头。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眼看着长起来,平时对女孩子家家半点兴趣都没有的裴云鹤,会变成这样。
他赶忙找人拿来纸笔开了方,掸掸手:“去去去,别在我跟前腻歪。”
单吟的身子大毛病也没有,无非是气虚体弱了点,调理调理也能慢慢好起来。
这对白公来说是小事一桩,他不想再看裴云鹤在这里丢人现眼,而且他还有些话要跟奚悯霞他们叙。
于是打发了裴云鹤和那些小辈们下去,只是临他们离开前,白公又喊一句。
“你两个这嗓子,回头在我这里多喝些润喉的茶汤!”
裴云鹤笑着连连称是,单吟红着脸赶紧将他拉走了。
离开了中堂,躲了那一帮子人的口舌,单吟终于松了口气。
她没裴云鹤那般厚脸皮,再次绕出那扇月洞门,他们往另一条小路去。
这边栽了许多花草,龟甲竹六月里窜得很快,下端海棠、山茶林立,曲径幽深,绿意遮挡了许多视线。
单吟这才驻足下来,回身很是埋怨地瞪了裴云鹤一眼。
“你怎么这样!”
裴云鹤实在少见单吟撒气,这一句嗔得和撒娇似的,嗔得他心里发软,面上也闲散发懒起来。
他知道单吟在说什么,故意逗她:“我怎么了?”
“那种事,怎么好当面说的……”单吟没好气,看裴云鹤那一张温润俊俏的面容,真想去掐一掐看,究竟脸皮有多厚。
裴云鹤看出了单吟的意思,主动牵了她的手往脸上放,“看大夫当然要把症结说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落了什么都不好呀。”
“那也不能这样。”单吟生气,要把手收回来。
他却不放,擒了她两根水葱似的手指头,带着往自己脸上捏了捏。
也不知是在让她撒气,还是自个儿捏着欢喜。
“你要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别憋着,也别不好意思。”
裴云鹤盯着单吟,突然又认真起来。
“今天这里不单单是白公家里头的人,都盯着呢。且人多口杂,但凡我要怠慢了你一点,明日上上下下那些夫人太太们嘴里,不知会将你传得有多可怜。”
世家情况本来就复杂,单吟自云苏来,又是孤身一人,难免更容易遭非议。
园子里头忽然送来一阵风,竹叶簌簌作响,就像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裴云鹤牵着单吟的手,俯下些身子,视线与她的齐平。
“我说了单吟,我要给你撑腰,我混一点没关系,但我要让他们知道,你在我心上。”
那风忽而又停了,阳光斑驳从叶片间洒下来,落在裴云鹤的鼻梁上、眉宇间,将他的眼眸衬得好亮好亮。
她闻到了雨后泥土与花叶糅杂的芬芳,但这些都比不上身前的檀香让她心安。
单吟怔愣,骤然想起裴云鹤赠给白公的那幅松鹤图。
“所以我的那幅画,也是你专程挑了赠给白公,投白公所好?”
为了让白公更高看她一眼,也算作撑腰。
裴云鹤翘了嘴,拇指在单吟额上轻抚,摘掉一片落在她鬓边的竹叶。
“我们吟吟就是聪明。”
单吟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偏头闪躲,“哪里就这样叫的,叫得我好像小孩子。”
裴云鹤挑眉,“昨晚上这么叫的时候,我们吟吟不是挺舒服的吗?”
“你!”
单吟蓦地抬眸瞪他。
但瞪也没用,这人脸皮忒厚。
单吟恼得耳尖又泛红,想起他的话,也不憋着,左顾右盼一眼,哼一声,干脆抬脚轻轻踢在了他的小腿上。
这一脚的力道能有多大,却把裴云鹤眼都踢圆了。
单吟这样鲜活可爱,他求之不得。
于是喊道:“舒服,再来。”
单吟不可置信。
实在拿他无法了,那干脆眼不见为净,她转身便走。
“诶,单吟!”
裴云鹤喊着跟去。
那前头的路又不好走,她还踏着高跟,跑什么?
当心摔了。
他腿长,跟了两步便扯住了单吟,然后单吟却没有挣开他。
裴云鹤顺着单吟的目光向前头看去,重重绿影间,竟见不远处一高一矮两道影子,正绕着一方小池子边讲话边喂池中的锦鲤。
风声渐弱,那边谈话的声音隐隐传了过来。
单吟回身拉裴云鹤要走,还未动作,便听得那头一声。
“云鹤哥该不会是招了什么吧?你看看他今天那样儿,和从前有半分相似吗?”
他们在讲的是裴云鹤。
单吟掀起眼皮看裴云鹤,裴云鹤本来就懒得躲躲藏藏地避讳,这会儿别人都在议论自己了,他更要把话听全。
他牵着单吟,也不遮掩,越过一株硕大的状元红,惊得泥地里啄食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蹦走,却还没惊动那边两个。
走近了,单吟发觉竟是中堂上,白公身后的那位小少爷和小姑娘。
“那是白公的孙子,赵星齐。旁边那个,是北城陆家的,好像叫什么……陆盼儿,身子不大好,跟在白公身边边学边调理,许多年了。”
裴云鹤低声介绍。
“难怪。”
那赵星齐眉清目秀,看着并不纨绔,可身上一股子懒散轻慢的少爷气一点儿不少。
而陆盼儿,一看便知是娇弱乖巧的,言行举止规规矩矩,偶尔又透几分伶俐可爱。
难怪众人等着白公发话,一声不吭的时候,他两个还敢在白公身后咬耳朵。
这会子又光天化日在园子里闲谈裴云鹤,单吟发笑向裴云鹤看去,果然见他半阖了眼眸。
“不,我还是不信云鹤哥会这样。他肯定不是那怕老婆的人,联姻的那个什么苏家还是单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高门大户吧?他怎么这样!”
赵星齐在池塘边踱步,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想到最后,干脆将手里的鱼食一把洒向水面,水波震开,数尾圆润橙黄的锦鲤争相摆尾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啄食。
“你也别这样说,云鹤哥不是拜高踩低的人,他对他太太好,也可能是两个人真的感情好呀。”
“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你见云鹤哥对哪个世家小姐殷勤过吗?怎么可能才一俩月就这样好了。”
赵星齐不认可陆盼儿说的,快步走到陆盼儿跟前。
陆盼儿性子柔和,坐在池边低矮的驳岸石上,还垂着头在逗弄那些锦鲤,根本不看赵星齐。
“赵星齐,你也别说不可能。我看你呀,就是还记得小时候被云鹤哥训的事,所以才对云鹤哥有这种不好亲近的印象。”
陆盼儿掀起眼皮看了赵星齐一眼,眼角微微弯,带了一丝笑意。
而听到这里,单吟也回眸看向裴云鹤,她是没想到裴云鹤还会训人,这人在外边不是端得温文尔雅的吗。
裴云鹤察觉到单吟的视线,垂眸,额头点上单吟的额头。
小声道:“赵星齐是个小猢狲,我小时候在白公这儿住过,他天不怕地不怕,给我闹得烦了,这才教训他一顿。”
想起少时的裴云鹤板着一副脸教训比他更小的毛孩子,还将人吓得记了这么多年。
单吟不免觉得有趣,抿唇笑意更浓。
裴云鹤觑她一眼,用手点她扬起的嘴角,“这么好笑?”
回头看她还笑不笑得出。
但单吟还没来得及回话,那边赵星齐突然咋呼起来。
“我说你!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能不能别再提那事了啊!”
他跳开两步,手搭在胯上气呼呼对着陆盼儿:“他本来就不好亲近!”
“云鹤哥哪里不好亲近了?为人温和,处事有理,这么多人也就你一个说他不好亲近。”陆盼儿仰头看他。
这倒把赵星齐激得愈发恼火,双手改为插在腰间,一时也忘了这还是在园子里,大喊道:“陆小盼!我看你就是还暗恋着云鹤哥!才做什么都替他讲好话!”
“你胡说什么!”这口无遮拦的,气得陆盼儿拾起身边一块碎石子就往赵星齐那儿扔去。
“本来就是!你小时候就暗恋云鹤哥了!我又没说错!”
赵星齐一边闪躲一边大喊。
“你还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小时候的事就不是事实啦?”
“赵星齐!”
赵星齐还不收敛,“要我说啊,你还不如早早向云鹤哥表白了,没准他见你长得还不错,也就答应了,也好过现在跟个没感情的陌生人联姻好!”
“诶,我早就说包办婚姻要不得,陆小盼你错过咯!”
眼见着赵星齐越发口无遮拦,陆盼儿气得起身要去撵他。
单吟不想二人起了争执,真闹起来。她侧目看着裴云鹤,赶紧拍了拍他。
裴云鹤本还在看热闹呢,一见单吟面色焦急起来,连声哄着:“好好好。”
而后往前走了几步,大声咳了一声。
陆盼儿心思细,一下便知道有人来了,仔细辨别,还很像裴云鹤的声音。
方才才在背后议论他呢,这不是什么很好的行为,陆盼儿心慌,压着声叫住赵星齐:“好像是云鹤哥!”
赵星齐谁都不怕就怕裴云鹤,登时只觉后脖子一凉,拔腿就跑。
“什么啊,我、我又不怕他!”
“诶!”
陆盼儿简直无语至极,但也不好再留,跟着赵星齐跑远。
等两人影子没了,裴云鹤牵着单吟从那株状元红后头绕出来。
池塘里漂浮的那一层鱼食早被锦鲤们吃了个精光,硕大的鱼尾摆了又摆,一条条全又沉进了塘底悠闲游着。
水面恢复了平静,园子里也安静下来。
“这赵星齐,没大没小真是皮惯了。”
裴云鹤护着单吟,不让她太靠近池塘边,两人并肩绕着池子旁的小路走。
他想说,包办婚姻怎么就要不得。
要不是这包办婚姻,他还娶不到单吟呢。
就他俩这性子,大概率这辈子都没法再遇到一起。
单吟却想的不是这个。
她还回味着之前赵星齐和陆盼儿的话,见裴云鹤又骂了起来,捂嘴一笑,竟打趣道:“你果然很受欢迎。”
“什么?”
裴云鹤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见单吟巧笑倩兮,思绪晃了一瞬。
等听明白了,虽是被夸,但他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慌张起来。
“你别听赵星齐那小子乱说,什么受不受欢迎的,没有的事!”
单吟笑意更盛,“受欢迎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裴云鹤皱起眉头,当即在心里又记了赵星齐一笔。
“我……”
然而话还没出口,裴云鹤忽觉得有哪里不对。
硕大一朵状元红横伸在单吟鬓边,她眉眼弯弯地遮挡嘴唇浅笑,红花绿叶交错,将她衬得难得娇俏起来。
这是好看的,可裴云鹤愈看愈觉得心里委屈。
“怎么了?”单吟还没瞧出因由来,偏头瞪着狐狸眼问他。
裴云鹤崩溃,当即撇了嘴角:“单吟,你听见人说惦记我,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啊?”
原来是这个。
老生常谈的话题,一日不说心里有他,他便急得慌。
那狐狸眼角顿时弯得更甚,眼睛越发圆了,晶亮亮如同旁边花叶上的剔透露珠。
裴云鹤见她笑,还以为她当真一点都不担心。
却不想旋即听闻单吟柔柔一句,几次下来,早已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她说:“担心。很担心。”——
作者有话说:这人怎么这样啊,单吟宝宝一脚还给他踢爽了[问号]
第52章 矜持的第五十二天 白日才说的,叫你节……
裴云鹤万般庆幸, 他太太不仅人美心善,开窍也开得很快。
一句很担心, 轻而易举将他的心窝都揉化了。
而后又加一句:“你都将我放在心上,我若还不担心些你,岂不是一不注意就要掉下去?”
那眉眼弯弯好似月牙,一下便将他心里的别扭捋顺。
她太会哄他,心意叙说得直白又真诚,惹得裴云鹤一下便过去搂住了她。
“绝不会叫你掉下来, 我捧着都来不及。”
不成想这一搂就搂到了晚上。
更深露浓,小轩窗外竹枝影影绰绰,里头的身影亦教碟颤冻不已。
虫鸣此起彼伏,遮掩了些许引忍难奈的声音。
单吟撑着窗边一张紫檀螭凤纹平头案,好容易才没腿软滑了下去。
那案上一座雀云图镜台被晃得叮当作响,她好几次想用手扶了, 却又丝毫不敢往那里头嵌的镜子里多看一眼。
白花花, 明晃晃。
教几在一起,压出醉人的粉色。
裴云鹤从她身后搂着她,咬她耳朵,连声叫她吟吟。
她被莊得腰肢都快散了, 指尖绷直再扶不住案几, 水一般便要滑溜下去。
裴云鹤眼疾手快, 掐着腰一捞,再一铤参,直莊得她眼泪都溢了出来。
“唔”一声, 眼见她又要咬自己,裴云鹤赶忙递过自己的手臂。
“乖,别咬自己, 咬这里。”
单吟又气又恼,指尖泛白,紧抠着他手臂上的青筋。
刚放至唇边,却舍不得咬,只得敛着声,扶着他随窗外的树影尧尧幌幌。
一阵风过,叶子被吹得忘我摇曳,摇摇欲坠的花露终于落了下来,啪哒,啪哒,惹得周遭虫鸣四起。
单吟也累了,与裴云鹤一道就缩在张紫檀圈椅上,圈椅如云托月,裴云鹤也托着她,叫她舒舒服服伏在他身上。
“你看,我说了不会叫你掉下来,就绝不会叫你掉下来。”
单吟撑着点力气瞪他。
她白日讲的和他现在讲的,是一回事么?
“白日才说的,叫你、叫你节制一点!没得你这样的。”
在人家家里作客也不安分。
裴云鹤直往单吟颈窝里钻,每到这时,单吟身上总散着一股夹杂着药香的甜味,他闻多少遍都闻不够。
“白日我不是说了么,矜持不了,婉拒了。”
“你……”
他拱在她颈间来回磨蹭,就像只黏人的大型犬一样。
单吟被他磨得又麻又痒,说又说不过他,抬起一边肩膀偏头要躲,他掐着她腰不撒手,惹得单吟皱着眉直笑。
“别闹,好痒。”
裴云鹤喜欢听单吟笑,蹭得越发起劲,实打实地又一回证明了,什么叫做矜持不了。
因是在白公家,第二日早晨也不好再赖。
单吟强打着精神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之后与裴云鹤一道去餐厅拜见几位长辈,一起用饭。
只是她起来归起来了,眼下免不了多一重淡淡的青色。
等他们到餐厅时,白公等人已坐在座上,白公远远一瞥,转眸就瞪了裴云鹤一眼。
“就不听我老头子的话是吧?”
裴云鹤风轻云淡牵着单吟坐下,拿了碟蟹粉小笼与鸡汁素面到单吟面前,又端一杯温豆浆过来。
“这些你爱吃,早上再喝点温的。”
随后又兀自开始替单吟剥粽,只声音对着白公。
“您老妙手回春,什么症结治不好?可不能光叫病人努力养着,您得从源头根本解决问题,否则怎么衬得出您医术高超?”
白公哼一声,懒得说他。
倒是他身旁的赵星齐小声嘀咕起来:“哪儿就温和守礼了,我看真是委屈了和他联姻的单家姐姐。”
裴云鹤耳朵尖得和什么似的,当即一记眼刀飞过去。
赵星齐噤声缩了脖子。
但裴云鹤可没打算完,昨天园子里事他还记着呢。
于是又漫不经心地向白公道:“白公,您这宅子好,养人不说还养鸟雀。昨日里逛园子的时候,只听得雀儿叫唤,尤其有一只雄雀儿,叽叽喳喳个不停。”
他说着,睨了眼对面的赵星齐。
“倒像是到了要求偶的年纪。”
赵星齐没来由一哆嗦。
听裴云鹤这话,昨日他竟是真到了园子里。
“是吗?”白公拧了眉头,问身后的老管家,“好久不回来住,园子里多了这多雀鸟?”
老管家会心一笑,“鸟雀多了有生气。”
“但太聒噪也不行,别扰了白公清静。”
裴云鹤朝老管家颔首。
“那些到年纪了的,倒不如早早赶了出去,让他们求了偶在外头成家立业,也省得回头在园子里生了一窝又一窝。”
他忽然笑着对赵星齐道:“诶,赵星齐,你说赵家把那些鸟雀赶出去求偶,这算不算包办婚姻?”
赵星齐哪还吃得下饭,裴云鹤这意思摆明了是昨日听见了他编排他们,一口茶饼噎在嗓子眼里,不住咳嗽起来。
“你做什么样子!”
他身旁的白公骂了一句,佣人赶紧上来递水,最后还是陆盼儿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赵星齐这一口气才顺下去。
赵星齐连忙端着水牛饮,再不敢看裴云鹤一眼。
裴云鹤还想吓唬他,只是单吟瞧出了他的意思,桌子底下用脚轻碰了他一下。
裴云鹤只好收敛点,悠悠然抛出一句:“怎么着?星齐羡慕了?”
“噗——”
赵星齐一口水差点喷得满桌都是。
“你看看你看看,吃个饭搞什么!”
白公点着赵星齐骂。
“我看阿鹤说得对,你也到年纪了,明日就叫你爸妈给你张罗张罗!要像阿鹤一样娶个知书达理的淑女回来,也好替家里管管你这猢狲脾性!”
“不要啊爷爷!”
他还向往自由又狂热的爱情呢!
“由不得你!”
而后的半顿饭,就在赵星齐的哭嚎哀求,以及白公的斥责声中度过。
用过饭,裴云鹤又牵了单吟往外走,他太喜欢单吟那一双纤手,到哪儿都想牵着,一刻都不要放。
单吟依旧有些困,裴云鹤便带她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可还没走出餐厅所在的小院,身后赵星齐便追了过来。
他跑得急又慌,差点没一个滑跪跪在裴云鹤身前。
“云鹤哥!我错了!我不该编排你!”
知道白公铁了心要给他说亲,自己怎么反抗也没用,他左思右想,这家里能在白公前头说得上话、能哄得白公开心的可不就只有裴云鹤了。
他只差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
“云鹤哥,你去跟我爷爷求个情吧!别让我联姻,我是真不想联姻!”
裴云鹤居高临下嘬嘬两声。
看来赵星齐还没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联姻不好么?”
“联姻当然不好!都没得感情!回头再娶个闷声无趣的,我下半辈子就完了!我才不要牺牲自己,我不要联……”
哭到这里,赵星齐突然哽咽一下,他抬头瞧见单吟还安安静静立在裴云鹤身旁,眉眼间有一点尴尬。
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原来他竟还不如陆盼儿看得真,云鹤哥当真是个恋爱脑!
搞了半天单吟才是那个说话最管用的。
赵星齐立马扑过去。
“单家姐姐,我错了!联姻没得不好!联姻就是最好的!要能娶到个您这样的天仙淑女,我做梦都要笑醒!”
“求求你了,帮我跟云鹤哥说几句好话吧!别让我爷爷抓我去联姻!”
“去去去,做梦去吧你。”
还没等单吟开口,裴云鹤一把挡在单吟身前,根本不让赵星齐碰到单吟半点。
单吟这样好的,天下只此一个。
就赵星齐还想娶单吟这样的?
想都别想!
“不!我说真的!联姻真好!联姻真是太好了!是我不配!求求你了云鹤哥……”
赵星齐差点没给俩人跪下。
裴云鹤挑着眼梢。
“嫂嫂——”
谁知赵星齐豁出去了,哀嚎一声,要不是裴云鹤拦着,他肯定抱着单吟大腿给她磕了一个。
单吟心软,也知道裴云鹤就是在吓唬赵星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遂还是扯了扯裴云鹤的衣袖。
“裴云鹤,算了吧?”
单吟发话,裴云鹤怎么可能不听。
事儿到这里也够了,赵星齐想必也长了记性。
那他干脆就顺水推舟做一桩好事,也算赵星齐这一声“嫂嫂”叫得好听。
裴云鹤勾起唇角:“既然你说联姻没得不好,那我提点提点你?”
赵星齐立马凑过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裴云鹤视线越过他往餐厅的方向远望过去,那头陆盼儿刚好小步走了出来。
“你抗拒联姻,是不是就怕娶不到自己喜欢的人?怕不知根知底,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嗯嗯!”赵星齐点头。
“但你长这么大也没个心仪的女生,而且生在赵家,就算白公不发话,你爸妈八成也会让你去联姻,对不对?”
“嗯嗯!”赵星齐猛猛点头。
“那这好办。”裴云鹤偏头,一副高深莫测又很轻松的样子。
“怎么办?”
裴云鹤朝着赵星齐后方努努嘴,“你去追陆家姑娘,你与她青梅竹马、知根知底,自然不怕没话讲,又家世相当,和北城陆家结亲还算你高攀,赵家也不会不同意。”
他轻巧拍了拍手掌,“几全齐美的事,多好。”
“陆、陆小盼?你叫我娶陆小盼?”
哪知赵星齐听到这里,脸一瞬间涨红了,又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我怎么能娶陆小盼呢……我……”
“怎么不能?她不漂亮还是不温柔?还是哪里不如你的意?”裴云鹤执了单吟的手,“你刚才不还说要娶个天仙淑女?陆家姑娘哪配不上你?”
“不是配不上……”
是他赵星齐几乎和陆盼儿穿一条开裆裤长大,他好像压根没想过这回事。
不,也不是没想过。
年少懵懂的时候也是有过那心思,可人家却好像根本无意,他殷勤没献好差点丢脸丢尽了。
所以之后光是往那方面想想,他就臊得慌。
哪还敢再去追人家。
“既然不是配不上,那你就试试呗,总好过真娶个不相识的,回头再悔可就真没法子了。”
“我……”
“云鹤哥,单吟姐姐。”
赵星齐还涨红着一张脸话都讲不利索,那头陆盼儿已快走至跟前。
她远远朝着裴云鹤与单吟打招呼,像是要过来一样。
见赵星齐也在这,还喊一句:“赵星齐。”
赵星齐却像触了电一般,陡然站得笔直,头也不敢回。
又见裴云鹤一脸认真严肃,竟没想到他真是在认真点拨。
这一下更不敢直面陆盼儿,直说:“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然后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陆盼儿走近,见赵星齐咋咋呼呼,蹙了蹙眉,嘀咕一句“这人怎么了,叫他也不应”。
旋即还是对着裴云鹤与单吟问好。
裴云鹤依旧笑得和和气气,陆盼儿看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她不知道赵星齐和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方才在饭桌上,听裴云鹤的意思是昨日的确听见了他们背后的议论。
陆盼儿虽没说什么不好,但毕竟赵星齐口无遮拦,将她小时候的一些尴尬事讲出来了,单吟约莫也听了去,她实在怕惹得二人不喜。
于是退了半步,福身点头向单吟致歉。
“单吟姐姐,昨日我和赵星齐不是故意在背后议论你们的。”
单吟倒没想到这小姑娘这般客气,赶紧扶了她,“不必见外,都是一家人,随口聊什么都好。”
陆盼儿虽是北城来的,但兴许是在南边住得久了,讲话也温柔婉转许多。
“我知道世家子弟大多都是联姻,这真的没什么不好。而且你与云鹤哥甚是般配,是天作之合,我衷心祝福你们呢。”
单吟闻言莞尔,知道陆盼儿是个懂事的。
却不想陆盼儿眼珠一晃,悄悄拉了她,躲开裴云鹤半分,小小声又道:“单吟姐姐,我也不瞒着你,我小时候是对云鹤哥有些好感。谁叫那时候赵星齐太皮了,云鹤哥和他比起来,的确好太多……”
单吟好奇地望裴云鹤一眼,裴云鹤偏头疑惑地看着她。
陆盼儿马上又讲:“不过我早就对云鹤哥没意思啦,都是些小孩子的心思,那点儿大,哪里知道情情爱爱的?所以你别生气,好不好?”
陆盼儿真诚,本来就是些小女儿不谙世事的心思,单吟自然不会介意。
她拍拍陆盼儿的手背,安抚她:“放心,我没有生气。”
“那就好。”陆盼儿粲然一笑,“姐姐一看就是温柔的人,的确和云鹤哥很般配呢。外头那些闲言闲语你不要听,他们都是羡慕嫉妒你们琴瑟和谐。”
说着,她还撇撇嘴,“能联姻到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真好,也不知道我将来会如何。”
陆盼儿也是世家小姐,虽是北城陆家的人,但到底算旁支,也养在南边多年了。
她其实也担心过自己的往后,见单吟与裴云鹤这样好,也是羡慕的。
她问:“单吟姐姐,怎么样才能让丈夫对自己好呢?”
单吟哪答得上这个。
她只是蓦然抬眸看向一旁的裴云鹤。
裴云鹤正挺立在一簇矮竹之下,他亦着一身翠绿新中式衬衫,对襟刺绣的款式将他人衬得高大颀长又精致细腻,与身旁竹影交辉,更显得人气质优雅。
裴云鹤察觉到单吟的目光,转过头来相对,略低了三分眉眼,像在询问她怎么了。
他总是这样照顾着她,就像他自己说的,总把她捧在高处,甚至可谓虔诚。
单吟忽然就笑了,又看向陆盼儿:“大抵,是他人本来就很好。”——
作者有话说:小赵和盼儿青梅竹马的这对,有人喜欢么?[问号]
第53章 矜持的第五十三天 单吟,你学坏了。……
“哦……”
陆盼儿若有所思。
她瞧见了, 裴云鹤始终在一旁耐心等着单吟,眉眼中的情意也浓厚直白。
她也不好再霸占着单吟, 又拉着单吟走到裴云鹤身边。
“云鹤哥,单吟姐姐。”她讲句好听话,“打扰你们了,祝你们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而后又从怀中拿出一张请帖。
“过两日陆家和赵家在南乔合办了个慈善晚宴,我知道单吟姐姐喜好字画, 到时会有许多名家的作品拍卖,还有我哥专程从国外送来的呢,非常难得。云鹤哥、单吟姐姐,赏脸的话到时来玩。”
“你堂兄?陆家那个,陆逞之?”裴云鹤随性拨弄着身边的竹叶。
陆盼儿睁大眼睛点头,“嗯嗯。”
“行。陆家那位搜刮来的, 必然是好东西。”他对着单吟, “回头带你去看看,定有你喜欢的。”
“怎么就用上‘搜刮’了……”单吟还在纳闷。
陆盼儿捂嘴一笑,“可不就是,单吟姐姐你不去北城走动不知道, 等回头云鹤哥同你讲了我哥, 你就知道云鹤哥为什么要说‘搜刮’了。”
陆盼儿把请帖送出去, 也不再打扰他们,告别了离开。
裴云鹤与单吟继续往住处走。
裴云鹤过来扶单吟,单吟想到赵星齐与陆盼儿的事, 嗔他:“好端端的,你吓唬人家就算了,干什么还乱点鸳鸯谱?”
她和陆盼儿说了几句话, 心底里是喜欢陆盼儿这样的小姑娘的。
哪知裴云鹤伸手刮她鼻头一下,“什么是乱点鸳鸯谱?赵星齐明摆着是对陆家姑娘有意思,只是年纪小又娇气,自个儿还没看清楚自个儿心思呢。”
“啊?是吗?”单吟微微瞪眼。
“当然。”
裴云鹤点着头。
“他小时候被我训就是因为成天追在陆家姑娘后头闹,闹得陆家姑娘成天地哭,我烦得紧,看不过去了才训的他。”
“后来大些了,闹是不闹了,青梅竹马被他处成了弟兄,可陆家姑娘但凡跟哪个世家子弟走得近些,他又浑身不舒服,阴阳怪气。”
“这不是有意思是什么?”
裴云鹤一摊手。
“我这是好心点拨他。至于成不成,那看他自己的造化。”
单吟委实是没想到还有这些故事。
她心思纯,心底澄澈如水,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弯弯绕绕。
“那他既然喜欢盼儿,为什么还要闹她、捉弄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还与她对着干?”
“咳。”裴云鹤正勾着单吟的指头慢慢走着,忽地握拳在唇边咳了一下。
“大抵是心性还不成熟,喜欢而不自知,又怕拂了面子,只好换着法子与喜欢的人亲近些?”
他想了一个词,“就是年轻人说的——傲娇。”
“若再不推他一把,回头陆家姑娘真跟别人好了,他白白耽误好多年,还得将肠子都悔青。”
“噗。”单吟没忍住,也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裴云鹤停住脚步,回身诧异看单吟。
却不想单吟正眉眼盈盈凝着他。
“听你这样形容,倒像是在说自己。”
裴云鹤万没想到单吟会扯到他的身上。
单吟指的大概是两人刚成婚那时他的表现吧。
而且正如单吟所说,他还半点没法反驳。
“我……我那时……”
裴云鹤眉眼间一下皱出褶印,冥思苦想想不到什么话来回单吟。
干脆瞪着她耍赖。
“我都这么大了,还不成熟吗?”
单吟想笑又不好明着笑话裴云鹤,他这幅样子,除了外貌看起来,哪哪儿都不算成熟。
裴云鹤一眼看穿了单吟的心思。
他压了眉头,意图夺回面子,“单吟,那你这话是说我老早就喜欢你?想与你亲近?倒看不出你脸皮也变厚了。”
单吟不言语,喜不喜欢,总有人天天夜里在她耳边念叨。
倒也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裴云鹤被单吟眸子里的笑意激得越发羞恼,却还要装腔作势,迈过两步,高大的身影一整个笼罩下来,将竹叶间本就稀疏的日光遮了个干净。
那股沉稳的檀香味道都显得有些危险,赵家的洗护用品掺了些沙棘在里头,一缕缕酸甜的气息,正霸道蛮横地占领单吟的鼻腔。
裴云鹤压低声音:“单吟,你学坏了。”
单吟忙用手抵在他胸前,纤葱十指与他的衣服倒是相称,微蜷时压出的一点粉色更像是茂林丛中开的花。
与她的笑容一般,柔和中又带三分娇俏。
“但还好呀,你未耽误许多年,也没叫肠子悔青了,便是从前傲娇一点,也不妨碍什么。”
“我……”
哪有。
已经耽误了许多年,肠子也早悔青过了。
所以才会一眼看得透赵星齐的心思,也晓得去点拨点拨他。
望着单吟的笑容,裴云鹤面上不动声色,心思却囫囵转了一圈。
他把着单吟的肩,薄唇左右撇了两下。
罢了。
总归单吟现在在他面前笑得如花似玉,耽误的那许多年也不算什么。
就像周衍之前劝说他的,有什么便坦诚就是,省得再造作出些什么坎坷。
裴云鹤蓦地苦笑一声。
“是,我是喜欢你又怎么样。”
他的眼眸咬住单吟的视线,牢牢将她看尽心里,也丝毫不害怕被她窥探了一整个心底的爱意。
“单吟,你是我太太,我不喜欢你,我去喜欢谁?”
坦诚好像也没那么难。
话一说出口,心胸都松快三分,裴云鹤越发理直气壮。
“我自然要喜欢你,想与你亲近。不行吗?”
单吟快要被他心底的爱意浇熔了,哪里还敢说不行,含笑只答:“行,你说行就行。”
单吟性子内敛又好说话,肯笑话他已经是难得的表现,裴云鹤瞬间又重占了上风,眼眸一阖,又成了那狡黠的狐狸样子。
“我说单吟,你别笑。”
哪有她这样的,一笑起来就笑个没完了。
他强调:“不仅要我喜欢你,你也得喜欢我,也要亲近我。”
单吟像哄小孩儿似的:“我没有不喜欢你,也没有不亲近你。”
“不够,根本不够。”
单吟只好笑着再哄:“那我再努力。”
“你这个态度就不像是要努力的态度。”
“那我要什么态度?”单吟虚心请教。
“起码你答应我的时候不要笑!”裴云鹤甚至直接用手指去戳了戳单吟的嘴角。
单吟实在觉得,眼前的裴云鹤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大狗。
她突然好想给他顺顺毛,而她的手也不自觉抬了起来,就这么掂了掂脚,轻轻抚过裴云鹤的头顶。
裴云鹤登时怔住。
“你、你做什么?”
单吟仍旧带着笑意,“态度不够,行动来凑。可以吗?”
裴云鹤感觉自己炸毛更严重了!
那日晚上,单吟难耐的神情与莞尔的面容在裴云鹤脑海里交错,但无论哪种,都叫他心痒得不行。
他又想起了前日单吟在园子里笑话他招人喜欢的场景,压着单吟嵿樁到一半,忽而又反手钳了单吟,将她反抱了起来。
兼应又火烧火燎,单吟吞不下去,呜呜央求他:“别,别闹裴云鹤,这样好涱……”
他却故意板了脸:“谁与你闹,白天说过不许笑了,你不听,那坏孩子可是要被训的。”
单吟半昏半醒,只觉得这人好过分。
“明明是你……”
明明是他在闹她。
可裴云鹤才不会管那么多,反正钓鱼执.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还反驳?那我真要训你了。”
再不管单吟要说什么,他钳过单吟的下巴,迫着她与他接吻。
舌头蛮横挤开她那两瓣红唇,灵活地伸进去,完完整整地被她含住。
吮吸之间,水声漫漫,他被她煲果得严丝合缝,又暖又胀。
裴云鹤更用力地去钳单吟的手腕和侧腰,板着一张脸,神色淡淡。
他像是循规蹈矩夫子,又像是蛮横不讲道理的匪头,如何行进,如何停驻,如何哭,如何笑,皆在他的掌控之间。
最后他就这么钳着单吟坐在他身上用力鼎装起来,单吟的喘息逐渐变作压抑的呜咽,伴着窗外的风声影动,又是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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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白公的宅子,端午假期很快也过去,裴云鹤不得不又回到霄汉开始处理一堆令他觉得枯燥无趣的工作。
但他没忘前两日答应的邀约,要带单吟去陆家办的那个慈善晚宴逛逛。
这日他早早下了班,专程回倚兰洲接上单吟,二人一齐去那家画廊赴宴。
说是画廊,但占地面积偌大,几乎可以堪称是个艺术馆。
前馆后厅,上下两层,艺术气息浓厚,设计感十足,一共展出了数十件名家画作,其中不乏名流权贵的珍藏。
单吟看得目不暇接,更是十足开了眼界。
裴云鹤问她有哪些看上了的,他替她买回家去。
“这些有的都是只听过、从不见在市面上流传的,真的能买?”
单吟不是没参加过类似的慈善宴会和展览,她知道,许多画作一画难求,珍藏者绝不会轻易展览出来,更别说忍痛割爱卖了出去。
裴云鹤却点点头,“当然能买。”
他指指另一头也正逛着的陆盼儿。
“她那堂兄,年纪不大气性却十足,北城里头出了名的小霸王。本来在北城只手遮天待得好好的,突然就闹着要出国去读书,这些年听说就一直在瑞士待着,也没回来。”
单吟偏头问他:“那与这些画有什么关系?”
“今日这些画义卖的善款是要捐给北城与南乔几家医院的,那位也不知是起了什么心思,听说之后便命人在国外硬是将这些珍品买了来。”
裴云鹤摇头笑一声。
“他那脾气和实力,既然画都到这里了,自然是能由着大家买了。”
单吟听明白了。
难怪那天裴云鹤要说这些画是被“搜刮”来的。
原来气性十足是足在这里。
“所以你喜欢什么,尽管选。”裴云鹤将话题绕回去,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不着急,我再看看。”
单吟喜欢是喜欢,但也不好滥买。
后头还有些画没看过,她端着香槟与裴云鹤慢慢往里头走去。
北城陆家实力雄厚,这次办展,邀请来的不止南乔当地的名流权贵,一些想与陆家攀上关系的,更是想方设法往里头挤。
里里外外,场馆大,但人也不在少数,来往之间,一些相熟的人见了面总要招呼一声。
不少人瞧见了单吟与裴云鹤走在一起,他们一个矜贵优雅,一个端庄温柔,走在一起便是一对璧人,但凡瞧见裴云鹤照顾单吟的模样,更要赞叹一句恩爱有加。
这话倒是越发真诚起来了,再不是从前见到他们就要说表面夫妻的时候。
原因是那日裴云鹤在白公宅子里点拨过赵星齐之后,他回头权衡利弊冥思苦想,也不知是哪根筋搭对了,竟觉得裴云鹤说得好对。
与其要娶个可能面儿都没见过的无趣世家女,倒不如先下手为强,选个知根知底的小青梅来。
他与陆盼儿一块儿长大,两个人彼此之间什么不了解?
就是一顿饭吃多少粒米、睡觉要翻几回身、听白公训的时候听到多久会打呵欠……他们心里都一清二楚。
何况裴云鹤说得也没错,陆盼儿虽然有时候学了白公的样子,管他也甚是严格,人也不爱到处玩,是有点无趣……
但怎么说陆盼儿长得还是很好的,声音也细细嫩嫩,唱歌极好听。
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个比陆盼儿好看,又比她唱歌好听的女人。
这么一想,赵星齐觉得不亏。
他马上端正心思,又鞍前马后对着陆盼儿殷勤起来。
虽然陆盼儿说他神经,白公也跟着骂他是不是中邪了,又说大端午的,不太可能,问他是不是撞了脑子……
但赵星齐不管,仍兀自“追”着陆盼儿,还想着怎么好跟白公说,让赵家去向陆家提亲。
不过那些都还是长远的,急也急不来。
赵星齐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既然这好事是裴云鹤点拨的他,他自然也要好生谢过裴云鹤。
于是借着这两日陆家和赵家准备展览和晚宴,赵星齐四处放出消息,直夸他云鹤哥对单吟是多么多么地好,两人多么多么地恩爱。
按说寻常的,来宾听了也就听了,只当是在做表面功夫,笑笑就罢。
但赵星齐实心眼子,但凡瞧出了对方有任何不信,绝对要搬出各种事例,将裴云鹤在宅子里对单吟有多好的一切都搬出来讲,直讲得对方目瞪口呆,不信也得信。
不枉赵星齐一片苦心,所以事态终于成了现在这样。
来往的宾客见了单吟与裴云鹤,皆要端出一副姨母笑,少不得由衷夸赞两句。
“般配。”
赵星齐还说要登报表彰他二位,说他们是南乔模范夫妇中的楷模。
裴云鹤倒是不介意,但他顾忌单吟脸皮薄,赶紧让他打住。
“你瞧见没?那边好像是李家的小公子,我见他这一晚上盯了陆家姑娘好多次了。你若再不过去跟着,仔细人家先发制人。”
赵星齐望过去,果真见陆盼儿身边一直鬼鬼祟祟跟着个人。
这还了得?
他当即拜别,大步流星过去将那人挤了开。
裴云鹤在这头笑,单吟亦有点哭笑不得。
“走吧,后头还有没看的呢。”
“好。”
裴云鹤又挽着单吟迈开步子,不远处路过两人,再次遥遥朝他们举了举杯。
裴云鹤也举杯颔首示意,然而再想搂过单吟时,却忽而发觉她的身子僵住了。
“怎么?”
单吟不答他,他只好顺着单吟的目光朝前看去。
那几人中,原本背对着他们正在说话的一个男人,也随着同伴的举手示意而转过了身。
他并不年轻,中年模样,蓄着一厘长的络腮胡子,鬓边可见几缕斑白。
但身形高大,衣着精致板正,挺胸抬头之时,眉眼丝毫与衰老无关,反倒闪着精明狡黠的光亮,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就这么盯着单吟,眸子里的笑意愈发浓烈。
莫说单吟,就是裴云鹤都觉得很不舒服。
他骤然蹙眉,拦腰便挡在了单吟身前。
不料那人远远开口,喊了声:“单吟。”
而身后的人,尽管不愿,却还是隐忍着回了句:“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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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矜持的第五十四天 她单吟,就是我裴云……
单则武不曾想当真能在这里遇到单吟。
那时在苏家老爷子的病床前, 考虑到单吟来南乔联姻便能得到苏家更多的财产,他这才暂时妥协, 放了单吟走。
但单吟这一走就是几月,南乔裴家将她保护得极好,许多消息传不到云苏,他想着人去找单吟,也难得联系得上。
而近日里,裴家的霄汉帮扶苏氏, 明里暗里打压单氏企业,搞得那些本来还支持他的单氏高管们成天与他诉苦问责。
单则武头疼不已,本还胸有成竹,现下也日益紧张起来。
加之他仍需要更多世家与企业的支持,费了好半天力才找上了南边一位权贵,攀附着, 这才挤进这画廊中来。
他听闻这次展览晚宴, 大半个南边有头有脸的世家都收到了邀请,当时便想着会不会能有机会遇上单吟。
若遇上了,少不得敲打敲打,叫她切莫忘了云苏还有他这个叔叔在。
也好叫她知道, 要想苏氏和单氏都安然无恙, 就别妄想轻易脱离他的掌控。
现在, 当真遇着了单吟,单则武眼里的贪婪毕露无疑。
他就像一头看见了羊羔的饿狼,时刻等着, 将苏氏和单氏吞吃殆尽。
单则武听见单吟叫他,唇角隐忍着兴奋抽动两下,仍旧止不住笑意, 端着香槟朝她走去。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单吟身边如今还多了一个裴云鹤。
“单吟。”
单则武愈发靠近,仰着头睥睨着单吟。
羊羔就是羊羔,在南乔养了这许多时日,还是这样弱不禁风。
他哼笑一声:“许久不见,二叔可是挂念你得紧啊。”
单吟没想过会在南乔、在这里再遇单则武。
自见识过自家这位二叔,在她父母去世后,展露出的贪婪和无情模样,她便再对这位亲人生不出什么好感。
且当初要不是他步步相逼,外公也不会又气又担忧,以致于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
她更不会要被送出云苏,离开外公身边还久久不便回去。
认出单则武的那一刻后,她浑身气血都翻涌起来,那些痛苦疲惫的回忆涌现,单吟的思绪连同身体都像一根弦一般紧绷。
那是刻在身体里的感受,牵一发而动全身,情绪与身体都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是顾着体面,忍了好半天才控制住面上的表情,没有当场避开走远。
现在单则武冲着她来,她嘴角抵抗着巨大的阻力,抬了两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单则武权当没看到单吟的抗拒,兀自又笑说:“你说你一走就是两个月,一趟家也不回,二叔还有单氏那些叔叔伯伯们,都很挂念你呢。”
单吟仍不说话。
她没什么好同单则武聊的,强忍着招呼完之后,转身便要走。
但单则武又叫住她:“你这孩子,怎么年纪越大越没礼貌了呢?小时候不还常常缠着二叔,叫二叔给你买糖吃的哩?”
单吟登时蹙了眉,握着香槟杯的手都紧了几分。
“我还担心你躲在南乔,会不晓得你阿公的情况,专程要与你说说的。怎么都不肯和二叔说说话了?”
“诶,你没听说吗?你那个外公呀,最近情况好像不怎么明朗呢,我都想抽空专程去看一看他……”
单吟倏忽转身,死死瞪着单则武。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些从前,一提到苏道生,单吟便无法不想起父母去世时以及苏道生病重时,单则武在病房前的那些嘴脸。
她恨不得将手中的这杯香槟尽数泼过去,好叫单则武就此闭嘴。
偏生单则武就赌她干不出这么没教养的事。
还要装模作样地摇摇头,“看来你是到了南乔,真不在意我们这些被留在云苏的亲人咯。”
“哗——”
“你做什么!”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单则武上一句话话音刚落,满满当当一杯香槟便泼了他全身。
他当即怒喊起来,本以为是单吟干的,乍一抬头,却见方才好像就一直站在单吟身边的那位,此刻正抬着胳膊,背对着他,横在他与单吟之间。
单吟也正诧异得目瞪口呆。
她哪里想得到自己的念头刚起,裴云鹤便当真用胳膊撞了她的手,叫她手中那一杯香槟真泼在了单则武身上。
“你……”
单吟惊得都不知作何言语。
裴云鹤却偏头无所谓地对她一笑:“这在南乔嘛,我想泼个人,还是泼得的。”
不等单吟再应,裴云鹤慢悠悠转过身,又端出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唤来了一旁的服务生。
“这位先生衣服脏了,带他去后边换一身。”
“是。”服务生心惊胆战,上前请单则武过去。
单则武这时终于注意起裴云鹤来。
他被泼了满身香槟,却也浑不在意。
随手拿了服务生递来的丝巾揩了把脸,再抬眸,那危险的眼神又锁在了裴云鹤身上。
“你是?”
“她先生。”
单吟的态度就是裴云鹤的态度,他甚至不屑于伸手与单则武交握。
而是搂住了单吟单薄的肩头,转身就走。
“原来是小裴总,这么说来,还是亲戚了。”单则武忽又出声喊住裴云鹤。
裴云鹤瞬间压了眉头,“谁与你是亲戚。”
单则武心态调整得极快,拿着那丝巾将衣襟上的酒渍擦了个半干,对着裴云鹤的冷脸,不怒反笑。
“小裴总不知,我是单吟的二叔,现在云苏单氏的负责人。而你已经与单吟成婚了,那我们怎么不是亲戚?”
“有任命文件么?代理的都算不上吧。”裴云鹤头也不回,打蛇打七寸。
他就不打算给单则武面子。
“……”
单则武下颌果然抽动两下,铁青的胡渣色蔓延到面中。
但裴云鹤说的的确是事实,在拿到单吟身上那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之前,董事会没法进行选举更换,单氏的正式任命文件也下不来。
他一直想要单吟的股份,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
名不正言不顺,莫说那些高管难以控制,就是底下的员工都会对他不服。
单则武咬了牙,倒没想到小看了这个裴云鹤。
看来单吟嫁来南乔,倒还真攀附上了人家。
他不好正面对着裴云鹤发火,便转头拿了长辈派头嘲讽起单吟。
“好好好,到底还是女孩家家的好呀。”
他又抬起他那阴狠狡黠的眼眸,在裴云鹤与单吟之间不住打量。
“家里遇到大事也不用操心的,躲起来就好了,柔柔弱弱,找个人攀附着就一辈子无忧。”
他对着单吟:“二叔没说错吧?当初你爸妈去世你就躲来了南乔,现在又躲着,好在有人一直护着你哈?也是挺幸运的。”
“二叔!”
单吟实在听不得单则武又提起她的父母,出声呵斥起来。
哪知单则武一笑,“你看看,现在对着二叔都能大呼小叫的了。”
单吟气得肩膀都抖了起来。
裴云鹤忽然揽紧她,稳住她的身形。
他向前一步,踏进场馆内炫目的暖黄灯光里,偌大的水晶灯在高处熠熠生辉,他却在单吟身边给她温暖和力量。
“攀附?”他笑一声,眼眸中闪烁着光芒,对着单则武,“你刚才也说了,我和单吟已经成婚,夫妻之间理应互相扶持,何来单吟一方攀附一说?”
单则武没想到裴云鹤真还会与他争辩,收了视线,又预备再与裴云鹤讲话。
但裴云鹤如何会给单则武机会。
他陡然掀了眼皮,视线利箭一般扎向单则武。
“倒是这位二叔您,如果我没打听错,前头半生躲在你父兄的羽翼下,如今又依靠着单氏高管们的支持,还要死皮赖脸找上关系才能进到这里来……”
裴云鹤笑着用脚尖点了点地。
定制皮鞋皮革上乘,折着顶上耀眼夺目的光辉,将单则武愈发难看的表情照得一览无遗。
“我怎么觉着,您比您口中的女孩家家,更会攀附呢?”
“你!”
单则武瞬间涨红了脸,几欲爆发出来。
但裴云鹤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他指了指刚刚他泼单则武时就已经走远了的那几位旁观者。
“刚刚您跟着的,是海城那边的陈老板吧?不巧,陈老板近日里正有意向与霄汉合作。那么照这位二叔的意思……您岂不是还要攀附上霄汉,攀附上我,攀附上我太太——”
“也就是你一贯瞧不起的侄女,单吟了?”
“裴云鹤!”
饶是单则武定力再好,听见裴云鹤这般羞辱他,他如何会不气恼?
单则武当即大喊了一声,附近的宾客闻言皆回过头来。
就连不远处的陈老板都带着嫌恶的眼神看了过来。
裴云鹤只风轻云淡地抬抬眼梢,转身执了单吟的手,满眼疼惜地摩挲起来。
单吟知道裴云鹤是在帮自己撑腰出气。
她侧目去看裴云鹤,他立在她身边,犹如一座结实的高墙,替她挡掉了太多风雨。
明面上对着单则武,他尚且能自若地嘲讽、斥责,背后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又不知做了多少功夫,才一直与单氏斡旋着,不叫那些高管早早倒戈。
她眨眨眼眸,水汪汪的,顶端的水晶光辉如星星一般落在她的眼睛里。
单吟轻挠了两下裴云鹤的手心。
“算了,我们走。”
她感激裴云鹤的所作所为,却不欲让他再与单则武纠缠。
再讲,裴云鹤少见拿身份压人,几次都是为她,单吟实在不想让裴云鹤的名声落人口舌。
“行,别影响你的心情。”
裴云鹤听单吟的,再去揽她,手臂又揽紧些,为她开路。
这亲昵的模样落在单则武眼中,那股气闷劲儿愈发在他胸中烧得狠起来。
他实在想不到单吟一个孤女远嫁到南乔,还能找到这样好的依靠。
这与他原先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他还指望着单吟与裴家不和,这样他才好下手掌控两方。
可眼下裴云鹤几乎是将单吟捧在手心里,他还想起了之前听闻的,世家里都传裴家夫妇恩爱和谐,堪称模范。
他还当只是吹嘘的、假的,但眼见为实,这根本不像是演出来的表面功夫!
气血顿时上涌,单则武瞬间理智出走,当即对着裴云鹤喊出来。
“裴家的太太?霄汉的老板娘?呵!你知道她还与她家那个姓何的律师不清不楚么?还有我那不成器的远房侄子,可也是被她吊了多年,就算她结婚了也没说要放弃等她呢!”
“她从小就依附攀附着那些男人,一个孤女长到这么大你当能是为什么?你大可不顾情面护着她,便看看往后她会不会顾你的情面!”
这话实在难听,明里暗里都在攻击侮辱女性,单则武当真是气昏头了才会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
单吟不是没在单家听过这些闲言碎语,她咬了牙,只当耳旁风,拉着裴云鹤仍要离开。
却不想裴云鹤忽地驻足,她怎么也拉不动了。
“裴云鹤?”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却温柔朝她一笑,继而瞬间变了冷脸,转身对向单则武。
“是吗?”
那眼里的寒芒与周遭的暖光形成鲜明对比,裴云鹤沉稳迈步,却像是在碾碎一道一道能伤人痛人的锋利冰晶。
他一步步走至单则武身前,微垂着头,像真正的弱肉强食世界里的顶端猎食者,毫不客气地审判着面前的宵小。
“那我告诉你。”
“她单吟,就是我裴云鹤的太太,就是霄汉板上钉钉的老板娘。”
“她一个孤女长到这么大能为什么?是因为她温柔,她坚强、善良,是因为她面对你们这些豺狼虎豹,在虎口脱身,仍能够咬牙坚持下来,努力为了她要守护的人而活着!”——
作者有话说:我们小裴总倒是想攀附一下单吟宝宝呢
第55章 矜持的第五十五天 你别想撇下我。
裴云鹤不是不知道, 那些眼里心里只有权势利益之人,根本听不进去所谓讲道理与情义的话。
可他走至单则武面前,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凶悍的面孔、高大的身形与嚣张的气焰,他无数次想到单吟也曾在这样的人面前坚持、对峙着,十几岁时就见过这样丑恶的嘴脸。
他便不由自主,很想说出心里这些话。
仿佛只要他说了出来,语言就能变作利剑,赋予往年里那个纤弱无依的女孩一身的光芒与力量, 能带着她披荆斩棘,斩断那些黑暗。
叫她不必害怕与担忧,能无所不往奋勇向前,一直到再走进光里。
走到他的身边。
或是他能变为那把利剑,早一点,更早一点, 陪伴在她的身边。
单则武显然是被裴云鹤的不管不顾给唬住了。
他怔了片刻, 再回过神来,身周的人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不少人还对着他指指点点。
而远处他此前一直在溜须拍马的那位陈老板,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愤懑瞪他一眼后, 转身离开。
单则武方才清醒, 才知道自己刚刚气昏了头到底说了些什么。
可再做解释也无用了,参展的来宾也不是全然不知云苏之事,裴云鹤那一番话将他欺凌孤女、霸占单氏的事摁死, 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些内里的龃龉,他也再装不得。
他倒是不惧单吟这个小辈,可裴云鹤、裴家, 还有那许多需要依附和合作的世家、企业,他不得不顾虑。
“小裴总……”他对着裴云鹤。
“啧。”裴云鹤突然抬手,“见外了不是?”
他冷笑一声,退开数步,终是又回到了单吟身边。
他执起单吟的手,低头温柔地看着单吟。
“多谢二叔关怀,我与单吟两个现下很好。她从小依附别人,那只能怪我出现得太迟,没能让她依附着。至于往后,我倒希望她能多依附我一些。”
他对着单吟。
“你有我了,也可以不必那样独自一个扛着。”
说完,再面向单则武,裴云鹤也恢复了神色。
那股寒意收敛起来,藏在了温和的笑容之下,却如同深海坚冰,犹不能再被忽视半分。
“您方才说的那位何律师,我早将他当成了舅哥看待。他打官司是一把好手,我非常欣赏,而且我想这一点,没准二叔以后也能见识见识。”
单吟在他掌心挠挠,他回握住单吟的指头,轻轻带着在她掌心里也挠挠。
“至于您家那位不成器的侄子……”
琥珀色的眼底有什么一闪,像极了深海坚冰露出海面的一角。
“若他还敢打单吟的主意,我不介意叫他像你那位亲儿子一样,当真,不、成、器。”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擦着牙齿一字一句念出的。
裴云鹤的威胁,不止对准了单则武口中的远房侄子,更是对准了单则武的儿子。
他一想到那小子同样恶臭的嘴脸就泛恶心,当初应当直接给他废了,也省得单则武闲出屁来折腾这么多事。
裴云鹤的威胁威胁到了点子上,单则武心中最牵挂的,无非是单氏一把手的位置,以及自己那个宝贝儿子。
所以直至两人离开画廊,接连几日过去,单则武果然都没有再出现在单吟面前,更没有想方设法找单吟的麻烦。
听人说,单则武被那位陈老板好生嫌弃,断了交情不说,生意往来就更不可能了。
单则武前两日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南乔,现下应该滚回了云苏。
裴云鹤抬眸看身前的单吟。
她蹲在地上,垂着眼眸认真培土,由于太过专注,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她都没有发觉。
早些日子栽在倚兰洲的两株玉兰养得很好,这几日下来,枝干愈发粗壮有力,原先曲卷的黄绿色嫩叶也张开了许多,颜色变深,在日光下绿油油还泛着光泽。
透过玉兰树交错的枝丫,那零星的叶片像装扮在单吟发上的珠翠一般,裴云鹤觉得好看,伸手绕过去给她别好了碎发,却不想自己手上一点泥土蹭在了她脸颊上。
他看着她,浑然不觉仍在努力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怎么了?”
单吟倏忽抬头,瞧见裴云鹤唇角的笑意,偏头发问。
裴云鹤又将自己的手擦干净了,再去单吟脸上揩掉那一点灰尘。
“手上的泥不小心粘在你脸上了。”
她还以为是什么事。
这不要紧。
“无妨。培土种树,哪有浑身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
“可我就喜欢你干干净净。”
自画廊回来后,这两日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未提及展览上发生的一切。
裴云鹤知道,单吟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但心里还是有介意单则武的出现。
那些伤人的话是针是刺,扎在人心里,又小又密。
虽然最后都被拔出了,但那些细小、几乎微不可察的孔眼,也依旧需要时间去愈合。
裴云鹤不希望单吟被那些无端的是非重伤,他只想她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单吟亦明白裴云鹤的心思。
那日裴云鹤替她出头,所说所作,皆在悉心抚平她心上的新旧伤痕。
后来回家他什么也不提,更是顾念她的面子和自尊。
她也希望自己能再坚强一点,早点把那些情绪消化掉。
毕竟说要努力成长不是空口说说罢了的,她各方面也得跟上,往后这些场面,这些类似要处理的事,不在少数。
单吟压抑着,细长细长呼出一口气。
眼睫一阖一开,露出笑容对着裴云鹤。
“说好这两株玉兰要我好生养着,那没有总是你来照顾,弄得自己一身脏兮兮的道理。我也想同你一起呀。”
这两株玉兰上坠着的檀木牌子,还分别写了他们两个的名字。
没道理只有裴云鹤一个去面对,而她被保护在象牙塔里,永远安逸。
裴云鹤愣了一瞬,旋即无奈地笑出声。
他实在是拿单吟一点办法都没有。
温温柔柔的单吟、知书达理的单吟,羞恼气闷的单吟,亦或是坚韧努力的单吟……
哪一种他都爱,爱不释手。
于是他只好换了一副面容,嬉笑道:“是。但我还是喜欢你干干净净。更喜欢你白白嫩嫩、香香软软、滑滑溜溜……”
“又没个正形了!”
单吟瞪他一眼,隔了树拿今日刚采的鲜花打他。
裴云鹤不气不恼,反择了一枝出来,放在鼻尖细细闻着。
“多谢太太赠我一枝。都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晚些也叫我闻闻,看究竟有多香。”
这下单吟打都不好打他。
裴云鹤笑得更加开怀。
总归单吟比他想象中更坚强、更美好,他可以做她的避风港,也愿意和她并肩执手一块儿乘帆远航。
他扶了扶玉兰的枝丫,起身绕到单吟那边。
“行了,老这么蹲着回头起来会头疼。晒了这么久了先进去喝点水休息会儿。”
他搀单吟起身,单吟托着他的手,两人相扶相持一起往别墅里走去。
才刚进门,正巧单吟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何与贤打来的,单吟的手没擦,裴云鹤自然而然地替她接了电话,替她拿着放在耳边。
而另一只手执了她的手,也丝毫不嫌弃,就往自己的衣襟上细细擦拭着。
裴云鹤示意单吟听电话,不用管他。
单吟问何与贤什么事。
然而那头不过说了两句,裴云鹤轻捻着的单吟的手指立即蜷紧起来。
他叫单吟放松,半天却不见回应,再一抬眸瞥过单吟的脸庞,他立即紧张起来。
“怎么了?”
单吟目光惊滞,脸色惨白,裴云鹤问了她好半天她才想起回他。
“外公、外公他病情加重了。”
何与贤带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听陪护说,这两日苏道生的情况其实一直都很稳定,有时甚至能清醒地和人沟通说话。
这明明是个日渐转好的兆头,可不知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开始,苏道生睡醒之后又不大清醒了,各项指标也眼看着变差。
医院的人联系了何与贤,何与贤本不想告诉单吟让她担心的,可眼看着苏道生这次病情加重来势汹汹,他实在怕有个万一。
“单吟,你先不要慌张,医生正在全力监测,大概率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
只是怕苏道生这一遭挺不住,人会一直昏迷下去,或者彻底清醒不过来。
单吟实在无法接受,一想到苏道生有可能再也清醒不过来,会将她彻彻底底地忘记,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被世界遗忘了一般,抹灭掉了她与唯一亲人之间的唯一联系。
她鼻尖顿时酸涩无比,眼眶里翻涌出泪花。
“单吟。”
忽然,一双手重重抚在了她肩头。
裴云鹤弯下身子,牢牢稳住她的身形,而他的眼神紧锁着她,用无比沉稳有力的声音呼唤她,将她从无边的恐惧和悲伤中拉扯出来。
“单吟,别急,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你还有我呢。”
意识逐渐收回,眼前被泪水模糊了的一切也慢慢变得清晰。
裴云鹤关切、可靠的眼神就像是他那一双手,将她撑起,稳住了她的心神。
是啊。
她还有他。
并非与这世上所有人都切断了联系。
单吟的唇角不自觉抽动一下,她垂一点头,将眼里的泪花眨去,顺着裴云鹤的力站起身来。
“外公情况不大好,可能会有点危险。”
这个节骨眼上也管不得什么单氏那一堆烂摊子了。
单吟手脚仍在哆嗦,但她还是咬着牙,一步步往楼上去。
“具体如何?你先跟我说说。”
裴云鹤也跟了过去。
来不及多说,两人的脚步先后到了衣帽间,单吟兀自翻出一个行李箱时,指尖却停顿了一瞬。
她回眸看同样站在衣柜前的裴云鹤,他眼神严肃而稳重,上下不住搜寻,像是分秒之间就已经运筹帷幄计划好了一切。
她不确定自己突然的决定是否在裴云鹤的计划之内。
单则武那日的话的确也还烙在她心底的伤痕里,尽管裴云鹤和裴家待她如亲人,也全力支持着她。
但说到底,说不好听一些,本就是苏家攀附着裴家,是她攀附裴云鹤。
单吟深深叹了口气,踌躇几番,又起身走到裴云鹤身前。
她想她有必要先问问裴云鹤的意见。
“裴云鹤,小姨她一家正好刚上飞机出去旅游,我可能要先回云……”
“你在愣着干什么?快收拾呀,收拾完我给你做饭吃,吃完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们就飞云苏。”
裴云鹤回身见单吟手里还攥着一件衣服,来到他身前欲言又止。
他比她还着急,一把将那衣服从她手里抽出来,又将她扶到了椅子上坐着。
“罢了,我来收吧,你再同何与贤问问情况。诶,云苏天气怎么样?去医院不方便,还是给你拿长款的裙子比较好?”
他头也不回,穿梭在一列列的衣物和柜子之间,却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东西,再一一叠好整齐放进行李箱里。
还嫌单吟拿的那个太小了,又取出一个更大的,将他的几套西服衬衫也塞了进去。
单吟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裴云鹤做着这一切,直至裴云鹤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想带的,她方才回过神来。
“你、你同意我回云苏吗?”
裴云鹤像是听了什么天方夜谭。
“所以你刚才吞吞吐吐,就是要问我这个?”
他放下手中单吟用惯了的护肤品,两步走到了单吟身前。
“你怕我不想让你回去,所以先征求我的意见?”
单吟讷讷点了下头。
裴云鹤无语笑了。
他不得不停下手里忙活着的一切,蹲身下来,视线与单吟齐平,无奈又温柔地看着单吟。
“我的傻太太,这种事你完全不必经过我的同意,我也不可能会不同意。”
“可是……”单吟倾了点身子,想起前几遭她意外离开他身边时他生气的样子,“之前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就离开,你总是很生气,所以我就想总得知会你一声,或是我们商量着来——哎!”
裴云鹤伸手在单吟额头上轻弹了一下。
单吟吃痛用掌心去揉,裴云鹤又将她的手拿了下来,换自己的手去轻揉,还擒了她的指尖在唇边细吻。
“那几回同这事能比吗?单吟,我是想天天占着你,但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我不是那么不知轻重也不通情达理的人。”
话是这么说,但单吟还是觉得欠稳妥。
“但我们毕竟是夫妻,又要去那么远,凡事还是有商有量比较好……”
“你再这样小心翼翼,那我当真要生气了。”
“裴云鹤,我是认真跟你说的……”
“我要真生气,你晓得晚上要怎样哄的哦?”
“……”
单吟不说了。
裴云鹤这人,哪句话是正经,哪句话是不正经,哪句话是顾念她的面子和自尊,她不是分辨不出。
总归她知道裴云鹤是真心待她,也足够给她体面和支持,这就足够。
单吟方才就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得裴云鹤几句话也逐渐安定下来。
她心里头暖和,紧蹙的眉头也松开几分。
“那我回去看看外公,外公情况稳定些我就回来,你一个在南乔要照顾好——哎哟!”
话还没说完,单吟脑门上竟又捱了裴云鹤一下。
力道不大,却提神醒脑。
裴云鹤眯着眼睛威胁她:“单吟,我不会不同意你回去看外公,但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和我一起去。”
“你别想撇下我。”
第56章 矜持的第五十六天 稳稳托举着她。
裴云鹤武断, 单吟不能也无法拒绝他。
收拾完行李之后,他又去给单吟做了晚餐, 虽然单吟吃不太下,但他仍哄着。
“就算你现在飞去云苏,外公他也不会马上清醒过来。倒不如你吃饱睡好,先照顾好自己,等明日过去了,你才有精力去守着外公。”
他硬是给单吟面前的碗碟里夹得堆起一座小山, 又盛了一碗参鸡汤,好叫单吟别人还没到云苏,自己身体就垮了。
哪怕单吟吃不了多少,但总归能吃一点算一点。
他一点儿都不忍心看着单吟憔悴消瘦。
“可是裴云鹤,我还是担心……”
洗漱完之后裴云鹤将单吟抱回床上,又给她掖好被子。
她仍是忧心忡忡, 恨不得立时收拾好东西去机场。
裴云鹤轻轻摁着她, 俯下身子,将她完完整整看进琥珀色的眼瞳里。
“单吟,遇事不能着急,不要自乱阵脚。你慌张, 事态就更容易不稳定。”
他手指从单吟的侧脸划过, 单吟的肌肤冰冰凉凉, 那一点温暖自裴云鹤的指尖传递到单吟心里。
“你放心,我已经让云苏分公司的人去医院守着了,有什么他们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们。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
月光落在卧室里那座石英钟上, 指针一格一格移动,在那灰白晶亮的月光里拨出涟漪,而涟漪终又逐渐回归平静。
裴云鹤指着那里:“你看, 不到八个小时,两万八千八百下而已,我在旁边帮你数,等数完了,我第一时间叫醒你,好吗?”
单吟的眼眸里也盈盈泛着水光,“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
裴云鹤一字一句地应:“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
单吟绷着的肩膀终于松动些许,裴云鹤垂头在她眼眸上一吻,那点儿湿润浸在他的唇缝里,而他带着她阖眼,翻身一手在她肩上轻拍,一边轻声数了起来。
“一、二、三……”
那又细又稳的声音,就像一片神明翅膀上的白羽,安抚着单吟慌张的心,也将她的睡意一点点勾了出来。
她依稀记得自己听裴云鹤有数到两千多下,后来如何她不清楚了,只知道当她再睁眼时,窗外的天边泛着青蓝色的光,一小片橙红从那天幕中透了出来。
裴云鹤的手还搭在她肩膀上,依旧侧着身,轻阖着眼睛,嘴唇翕动。
一道亮光突然闪烁,是裴云鹤放在枕头那边的手机进来了消息,单吟忧心是医院里的事,想越过他去拿。
然而她方才动了一寸,裴云鹤刹时睁眼,口中高喊了一声“两万一千零八十八”。
单吟与他不约而同地定住了,裴云鹤怔怔看了单吟一瞬,意识回笼,马上又按着单吟让她躺下。
“我来。”
他揉揉眼睛翻身拿手机又翻回来,锃亮的光映在他眼瞳上,周遭的红血丝不难分辨,双眼皮的褶皱也因疲惫而延展。
他看了看消息,一边回复一边与单吟讲:“他们说外公目前情况稳定下来了,只是还昏迷着没醒来。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联系了北城和国外的朋友,他们有的家里涉及医疗产业,请动几个这方面的专家不难。”
像是怕闪着了单吟,裴云鹤又伸手将屏幕亮光调到最暗。
他眯了眯眼,“白公那里晚点我再问问,他认识许多老中医,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说完,他将手机收了,大掌在单吟鬓边捋了捋。
“还没到出发的时间,再睡一会儿,好了我叫你。”
单吟从被褥里抽出手,覆在了裴云鹤的手背上,紧紧握着他。
“裴云鹤,你没有休息吗?”
裴云鹤怔愣一瞬,笑说:“哪有,我才醒。”
“你数到了两万多下。”单吟蹙了眉头,握着裴云鹤的手更用力了。
“这……”他干脆答非所问,“一时没撑住,眼一眯就睡着了。哎,上年纪了就是不如从前,从前熬一整夜工作第二天还能跑能跳的。”
单吟才不信他插科打诨。
刚才他自己的话就已经暴露了。
“你这整晚都在哄我睡觉,然后联系那些朋友和医生,盯着外公那边的消息是吗?”
他分明是临近天亮才眯了那一小会儿,而且心里还时刻记得答应她的话,这才会在她动身的那一瞬间惊醒,把心心念念的数字喊出来。
不知为何,单吟的鼻尖一下就酸了,眼眶跟着紧绷起来,得知苏道生病情严重的消息后,一直强忍在心中的酸涩弥散开来,她眼前水雾弥漫。
那纤长的睫毛眼看着被泪水沾湿黏在了一起,看得裴云鹤心都揪了起来,再不敢与单吟说谎。
“是,我是没睡,但我好得很,我身体很好的你不记得了吗?你别哭,我不骗你了,你再休息会儿我一定叫你回云苏好吗?”
单吟没有回答,而是一头撞进了裴云鹤的怀里。
那股酸涩早已不仅仅是对苏道生的担忧与自己远在南乔的无力。
单吟从未想过,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中也会有一个人,能成为这样坚实的依靠,稳稳托举着她。
裴云鹤宽厚的肩膀硬得像堵墙,而这堵墙,自愿为她遮风挡雨,她可以毫无忧虑地躲在其下。
尽管她想攀上这堵墙,与他一齐并肩远眺,但他仍能在任何她需要的时刻再做她的避风港。
她咬着牙,紧紧攥着裴云鹤胸前的衣襟,憋闷着声音在他怀中小声抽泣。
肩膀一厘一厘地起伏颤动,她不肯大哭,因为裴云鹤给予的爱护太多太重,她亦舍不得再哭得让他担忧。
单吟强忍下鼻尖的涩意,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点点声音从裴云鹤的胸前传出。
“我不睡了,我们出发去机场,我来开车,我们一起回云苏。”
可那眼泪早已将裴云鹤的衣襟浸湿,他如何不知道单吟的情绪变化。
但这也没什么,那眼泪和她的话一样,是温热的。
裴云鹤勾起嘴角,搂紧了怀里的人儿,伸手在她的后背轻抚。
“好,你来开车。我们一起回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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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搭的是当日最早的一班飞机。
落地之后已有霄汉云苏分公司的人来接,路上通勤的人都还不多,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苏道生住的医院。
何与贤这段时间一直在云苏工作,头一晚确定单吟和裴云鹤要来之后,他早早等在了医院里,一见面就将苏道生的情况又细说了一遍。
讲到这次病情突变的原因时,何与贤顿了下声,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单吟,将话题掩盖过去。
“还好这几日监护得当,老爷子的指标稳定得很快。”
裴云鹤接过何与贤手中的分析报告,粗粗看了一眼,又抬头与何与贤说:“主治医生几点上班?我联系的专家这两日应该陆续会到,看什么时候方便安排个会诊。”
他边走边说,心中牵挂了许多事,素来温润的眉眼都显得凌厉肃穆许多,快步走在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周身都浮着一股冷峭的寒意。
“新调来的陪护能信得过,我会安排人手再加强监控,你与这边相熟一些,回头还要多盯着。”
说着,他看身边何与贤一眼,没再像之前玩笑般称呼他为舅哥。
而是道:“辛苦你了,何律师。”
何与贤知道他的意思,点了下头。
另一侧的单吟心系苏道生,脚步急促,一路并未听进许多,零星几个字眼被她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侧目疑惑地问:“监控?怎么还要监控?”
裴云鹤回眸温柔而有力地揽了揽她的肩膀,“要实时监控数据,不是什么大事。”
单吟不放心,愈发急切:“都要监控数据了?有这么严重了吗!”
裴云鹤扶稳她的肩膀,继续安抚:“不是,正是因为情况稳定了,我联系人给外公转了疗养病房,那边不用人天天盯着,靠仪器和设备就行。”
单吟将信将疑地松了口气。
裴云鹤怕她还忧心着,干脆快步走了一段路,推着她到顶层最里边的套房前。
“你看,外公就好好地在那里,你不是一直很想外公?快去看看。”
他像是哄着小朋友下幼儿园去找家长的老师,单吟的心绪被牵引,她用力点头,着急而激动地扑去苏道生的床边。
老人的病来得急也来得快,这两日一直在昏睡当中,神态谈不上安详,但总比清醒着难受痛苦要好。
单吟连夜来的担忧与紧张,兼之这一段时间的思念,皆在一瞬间瓦解。
眼前人是照顾了她许多年的血亲,往日那些温馨的回忆,与父母离世时冰冷的情形历历在目。
单吟好怕苏道生就这样一直不醒,先虚虚唤了两声外公,刚一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嗓音都在颤抖。
她不得已紧攥住苏道生身上的被褥一角,以此来找寻些着力点,指节攥得屈曲泛白。
而后那一声声的呼唤终于变作了止不住的抽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汹涌翻滚的浪花。
可她不敢大哭,不敢叫那泪水翻涌出去。
她依旧哭得很小声很谨慎,裴云鹤与何与贤站在病房卧室的门边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在不住颤动。
何与贤想起单吟去南乔那日,在车上看文件时也是这般隐忍。
他张口想叫住单吟。
但裴云鹤在他肩头拍了拍。
“别打扰她,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吧。有人在,她哭不出来的。”
何与贤侧目看裴云鹤一眼,点了头往外走去。
裴云鹤的眼里亦满是心疼和不忍,但他大概更了解单吟,单吟从小到大的确要强,又养得端庄沉稳,遇事哭都不肯轻易哭的。
她憋闷了那么久,看似比谁都坚强镇定,也不肯轻易掉眼泪叫外面的人察觉她的软弱。
可躺在那里的是她最亲的人之一,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还是让她一个人与苏道生待一会儿比较好。
是哭是笑,她的情绪总需要发泄出来,不能再闷着。
何与贤用余光瞥一眼跟在他身边的裴云鹤。
裴云鹤这人看着温润,甚至有时还会觉得他表面的温润下头透着一股疏离的淡漠,却没想到心思竟然这样细腻沉稳。
昨儿个半夜里,裴云鹤虽还远在南乔,但一直着人在医院里外忙活,他几乎一夜没睡,时刻关注着这边的动态再做调度。
何与贤都很佩服他的细心和行动力。
而且要不是他出手帮忙,或许也不会这么快查到苏道生病情突然严重起来的原因。
他脚步顿了一下,裴云鹤越过他到了病房之外,抬眸正望着天花板顶端的监控。
“单则武真是不择手段。”裴云鹤骂了一句。
何与贤也看过去,就连一向公事公办的他都不由冷声呵斥:“谁能想得到,他在南乔挑拨你们不成,竟然能回到云苏在老爷子面前乱说。简直无耻至极!”
第57章 矜持的第五十七天 我更愿意成为托举她……
医院的监控并未完全覆盖到位, 是裴云鹤找人协调关系才查了出来,单则武利用两个护工清洗餐具交班的空档进了苏道生的病房。
彼时苏道生人还是清醒的, 只是说话不完全利索,他喊不得、赶不得,也不屑在单则武面前示弱。
这样的情况下,单则武寥寥几句话就能把苏道生气得病情加剧,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拿单吟的事刺激了他。
老爷子在这个世上最大的牵挂就是单吟了, 祖孙俩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护着彼此,无怪会被气成这样。
“不管他说了什么,这件事不可能就这样罢休。”
裴云鹤坐在病房外头的不锈钢长椅上,两条长腿曲折,手背青筋微凸,下颌凌厉的线条与冷轧钢板椅面一般冰冷。
他对着何与贤说:“我会再着人跟进, 法律上的事你比我熟悉, 也烦请你相助。”
何与贤坐在了长椅的另一头,颔首,“老爷子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的雇主,不用你交代我也会尽全力。”
“那就好。”裴云鹤应一声。
他再次抬头, 目光穿过病房的大门, 落在里间卧室的门上。
里头单吟抽泣的声音渐弱, 早已传不出来,但他还是很担心。
“这事还是先不要告诉单吟。虽说单则武卑鄙,但毕竟名义上和单吟还有亲戚关系, 她若着急起来要对付单则武,难免落人口舌,又在两难的境地。这种事还是我们来做就好。”
何与贤闻言顺着裴云鹤的目光朝里看去, 几秒后,他又收回目光来,落在了裴云鹤的脸上。
他昨夜几乎没有休息,无论如何有精力和气魄,此时眼周依旧泛起了一丝倦意。
青灰的颜色在眼下透出,双眼皮的褶印与眼尾的细纹都变得深刻,就连眼瞳附近也浮出几道红血丝。
然而何与贤还是在他的眼神中看见了满满的温柔与眷恋,以及对单吟的百般呵护和担心。
何与贤在心里松了口气。
看来南乔的传言非虚,裴家少夫妇恩爱和谐,堪称典范。
既然裴云鹤在对付单则武这件事上有打算,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陪着单吟回来。”
何与贤忽然说了这句,裴云鹤倏尔侧目过来。
何与贤笑一声:“你们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好。”
他将南乔上流圈里这几日最火热的谈资说出来给裴云鹤听,“传得很快,云苏几个世家也听说了,只是可惜还没来得及告诉老爷子你待单吟那样好,就被单则武先坏了事。”
讲到这里,裴云鹤冷峻的面容柔和几分。
他也不谦虚,直言:“何止是你想象的还有传言说的那样,我会对单吟更好。”
这话若在从前说,何与贤绝对不信,然而经历了这许多,他再望着身边这位毫不谦虚甚至自信笃定的男人,他却生不出再多疑虑。
他当真有了些当舅哥的责任感,也敞开心扉,和裴云鹤聊起单吟来。
“单吟家里的情况复杂,你也看到了。她自小背负了太多压力和伤痛,心情总是忧郁的,常常很多事也只会憋在心里不说,能成长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我知道。”裴云鹤答得很快。
何与贤看他一眼,“我知道你知道。”
他不怀疑裴云鹤对单吟的了解,他想要说的是另一些。
他刚刚看着裴云鹤与单吟在医院前,一起下车朝他走过来。
单吟依旧纤弱,墨绿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更衬得她似一颗长在角落柔弱无依的小草,仿佛风轻轻一吹便能将她掀倒。
但裴云鹤走在她身边,用手揽着她、扶着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目光是紧紧落在她身上的。
就像是野地里飘摇而生的那颗小草旁边的青砖高墙,坚实而有力,就那样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能为她遮风挡雨,辟出一片无人能侵袭的领地。
“但单吟身边的麻烦太多,除了单则武那一家子,单氏许多高管也虎视眈眈已久,还有那些数不清的闲言碎语。”
又像野草周遭布满的荆棘,肆意丛生,长成丑陋恐怖的模样,风雨来临之际那些衍生出的阴影都能将人压垮。
“而她本就好强,让她成为一株夹缝中而生的菟丝花是没有用的,除非你将她身边那些威胁都去除了。”
将那些荆棘都一一拔除,叫外头的阳光透进来。
“可那样,她便彻彻底底成了一株只会攀附其它的菟丝花,身边一无所有之际,她会倒下得更快。”
“不会的。”
一直在认真听何与贤说话的裴云鹤忽然出声。
他松开握拳在唇边的双手,挺直了背脊,就像每每昂首阔步走在单吟身边时一样。
“我不会让她再一无所有,更不会让她做一株只会攀附的菟丝花。”
他转头看向何与贤,“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单吟。”
从他在学校后头的那片园子里发现单吟偷偷哭泣时,他就知道,单吟要强,绝不愿做只会攀附的菟丝花。
而后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端庄大方,两方联姻就算苏家是既得利益更多的那一方,她也在尽自己所能善待、报答裴家一家,不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那些隐忍无非是她善良和温润。
更是在明白了他的支持后,单吟还在不断地锻炼自己,去学习、去努力,想要早些接过他人为她背负着的担子。
她也想变得更强大,也在变得更强大。
这些裴云鹤都看在眼里。
“她从来不是什么只会攀附的菟丝花。”
裴云鹤抬起眼眸,转头凝视着何与贤。
“你……”
像是少见裴云鹤如此严肃认真的模样,何与贤哑然一瞬,竟一时没能接得上话。
“单吟也比你们想象的更努力更坚强。”
讲到这里,他的眼神不免又变得柔和起来,语气却更加坚定。
“虽然我也不想让她直面那些风风雨雨,但不代表她没有直面风雨的能力。她很努力,一直在进步,我也相信有朝一日一定要面对时,那些风雨摧毁不了她,反倒会变成灌溉她成长的养料。”
他蓦然站起身来,目光又投向病房之中。
“你放心。我不只会为她遮风挡雨,如果可以,我更愿意成为托举她攀援向上的高墙。”
外面的世界广阔明媚,值得单吟站在高处尽收眼底。
话已至此,何与贤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裴云鹤的哪一种想法和做法都早何与贤的担忧一步,有他未雨绸缪,何与贤无论是作为苏家的律师,还是作为单吟异姓的兄长,他都足够放心单吟和苏家在裴云鹤身边。
“那行。”他也站起身,时间不算早了,医院的医生陆陆续续进了各自的岗位,“还有些手续要办,我就不在这里陪你们。”
他收拾好手边的文件和资料,交代后续的一些事:“会诊的事我去联络,单则武那事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你知会一声就好。其他的,你照顾好单吟,她……”
“什么不能进?这你家的医院吗?你说不能进就不能进?这道这么宽,我还走不得了?”
何与贤的话还未说完,走廊那头就响起吵嚷之声。
来人气势汹汹,皮鞋踢踏在瓷砖地板上都走得震天响,嘴里还不住与医护人员争执着。
裴云鹤与何与贤望过去,走廊尽头的转角处很快出现乌泱泱一众人影,几个面露凶光、鼻子长在天上的走在前面,两旁医护人员快步追着拦着,却被他们扫到了身后。
为首的那个一身黑绸刺绣衬衫,下摆半扎在裤腰里,领口甚至敞到了第四颗纽扣处。
明明年纪不大,却做足了流里流气的油滑派头,嚷嚷着:“烦死了,快滚!不然叫人把你们都开了!”
他们明显是冲着苏道生这间病房来的,裴云鹤挺立,何与贤看清了来人,正要与裴云鹤说。
但走廊喧闹,早已惊动了病房里头的单吟。
她推开卧室门走出来,睫羽上还沾着没来得及擦干的泪水,边走边探头往外望。
“怎么了?”
裴云鹤过去扶她,“没什么,你怎么出来了?在里边陪外公就好。”
单吟摇摇头,还未出声,那群人眨眼已至众人身前。
“哟,这不是我的好姐姐么?怎么?南乔风水宜人,您自个儿躲着舒服,现在终于想起来云苏还有个老不死的了?”
这话一出,裴云鹤的眉头瞬间蹙起,他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捂单吟的耳朵,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单吟方才哭过一场,眼周还残留着红肿与泪痕,她是强忍着收敛了情绪出来的。
乍一听来人这样说话,心里那点悲伤顿时化作气闷,狐狸眼中红血丝弥漫,下颌抽动几下,身子前倾,是从未有过的愤怒模样。
“单飞宇,请你说话放尊重些!”
何与贤出声呵斥,来人正是单则武的儿子,云苏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二世祖。
单飞宇从来不将苏道生和单吟放在眼里,更别提何与贤。
他上下打量何与贤一眼,嗤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苏家养的那条狗。边儿去!就凭你也配来和我说话!”
“单飞宇!”
单吟忍无可忍,痛斥一句。
“这里不是你撒泼的地方,请你马上离开!”
谁也没想到一向温柔的单吟会突然爆发,她嗓子本就哭得有点哑,陡然怒斥起来还有几分歇斯底里的意思。
但苏道生眼下醒都未醒,她的的确确没有任何心思与单飞宇吵闹。
自己这个堂弟是典型的纨绔,从小伏猎弄獐不说,甚至仗着单氏名头敢在云苏为非作歹,这些年都是靠单则武保下来的。
他嘴里什么样的话说不出来?与他争辩实在浪费时间,更叫人觉得污秽不堪。
单吟不欲与他再多讲一句,转身要回病房里。
单飞宇就知道单吟会是这样,从小到大就会躲,到哪儿都只会躲。
他冷笑一声,高声喊:“单吟,别啊,我可是专程来找你的,都不和弟弟说两句就走吗?你是不是只会躲啊?”
单吟知道他在激怒自己,握紧了拳头,没有回身。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也别急,弟弟我是诚心来劝你的。”
单飞宇上前两步,吊儿郎当地插着腰。
“我跟你讲实话,里头那个没几天好活了,我劝你趁早把股份和财产都转给我爸。你乖一点,我家还能考虑收留收留你,留你个体面,要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回头一个女孩子家家你以为你能在云苏怎么活?”
单飞宇毫不客气地嘲笑:“你被苏道生养了十多年啊,什么都不会,根本撑不起苏家和单家的家业,迟早会败光。我劝你识相点……”
“我为什么撑不起?我硬撑也会撑着,不会也可以学,哪怕要学很久,学多久也会去学!但绝不会拿给你去挥霍!”
单吟骤然转过身来,咬着牙反唇相讥。
“不学无术、败光家业那是只有你干得出来的事!”
“你!”
单飞宇的脸色顿时狰狞起来。
他凶狠得像要动手打人,身子朝前倾了半分,他身后那几个嬉皮赖脸的也跟着挽起袖子向前冲了两步。
裴云鹤与何与贤立马警惕地挡在单吟身前。
单飞宇一下便笑了,眉毛拧出一个诡异的状态。
“呵,单吟啊单吟,你果然和你的名字一样,尽擅做些淫.荡下.贱的勾当。都结婚了,不仅将你那没脑子的丈夫笼络得那么好,在云苏还笼络得这么多人替你出头呢!我说——啊!”
单飞宇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瞬间俯冲过去,单飞宇结结实实被撂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58.59章含部分高中回忆。
第58章 矜持的第五十八天 我不介意再废你一次……
“呃啊——”
那一拳抡得出其不意又结实, 单飞宇踉跄后倒根本站不住,仿佛被万钧之力直接摁在了地上。
他后背也摔得生疼, 舌尖往牙槽一抵,两颗后槽牙生生被打得松动,一嘬便是满口血沫子,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
他痛得要死,也气得要死,呸出一口血来, 龇牙咧嘴叫嚣站起。
“妈的!你要死啊——”
回答他的又是结结实实一脚。
定制皮鞋的鞋底薄而软,正正好结实完整触及单飞宇的胸膛,发力精准,毫不留情。
裴云鹤鞋尖皮革锃亮、一尘不染,倒映了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炽灯光,也映出了单飞宇痛苦狰狞的丑恶嘴脸。
“你!啊哟……”
单飞宇抱着胸痛得翻滚。
“靠!你他妈谁啊!”
裴云鹤抿唇, 面无表情地收回长腿, 居高临下斜睨着单飞宇。
“你家里没教你怎么尊重姐姐、尊重女性,我这个做姐夫的,不介意代劳。”
那话冷得和冰川里的冰一般,裴云鹤凤目半阖, 不带半点感情, 浑身上下只笼罩着一股寒雾, 仿佛一靠近就会被冻得僵硬。
而这世间,只有单吟能将他融化。
单吟未想到裴云鹤会陡然出手,她急促两步走到裴云鹤身边叫他。
“裴云鹤。”
像是每每见他或冲动或玩笑之时, 都会出声嗔住他的样子。
裴云鹤收了几分戾气,眨眼回眸,眼里的冰雪消融, 又多三分歉意。
“单吟,我……”
“你干嘛打他?你的手痛不痛?”
单吟低头牵起了裴云鹤揍单飞宇的那只手,他手掌宽大,此刻还维持着握拳的状态,单吟看见那分明凸起的骨节上泛出血红色。
她心疼地、极轻地,用指腹抚了上去。
把裴云鹤的心都抚化了。
“单吟……”
他好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本来已经做好了要被单吟说教的准备,可她偏偏剑走偏锋,这一记温柔刀,刮得他心里好熨帖。
她这个人,她的名字,文雅婉约,光看那两个字,便觉得如弱柳扶风,是春三月,江南湖面上袅袅随风动,数条柳枝上的那一点绿。
入眼便是一幅水墨丹青,何谈半点腌臜不堪?
手上发麻的疼痛瞬间感受不到了,他在余光中瞥见了单飞宇嚎啕的身影,恨不能刚刚多揍他两拳。
单吟抬起头,睫毛再一次被洇湿,温柔和心疼化作一条丝线,狠狠地勾着裴云鹤的神魂。
“你不用打他的,不值得。”
她就连摇头都摇得那样我见犹怜,裴云鹤如何能不为她出头?
“他人脏嘴脏,和他讲不通道理,不好好教教他他记不住事。”
讲起单飞宇,裴云鹤只觉恶心鄙视。
他反手将单吟的手握在掌心里,将她拦在自己身后,又上前两步,一脚踏在单飞宇的右肩上。
这一脚力道十足,裴云鹤又极会掌握角度,足尖刀刃一般碾在单飞宇的骨肉之上,咯咔作响,疼得他哭嚎响彻整层走廊。
不是骨折也是脱臼。
“啊啊啊!我操啊!”
他细皮嫩肉的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吃过这种苦头,惨叫犹如杀猪,红着一双眼睛目眦尽裂,直喊身边人。
“上啊!啊!给老子干他!”
他带来的那几个二流子本还都只看着,他们无非是时常跟着单飞宇为非作歹的,实际都是些绣花架子,光看裴云鹤先头那一手就被吓唬住了。
单飞宇这时叫他们,几个转头对视几眼,硬着头皮要抄家伙上。
何与贤清了嗓子喊:“南乔裴家的家务事,我劝各位还是不要掺和。安保和警察也马上到了。”
他们听不懂什么是南乔裴家,只知听起来比单家还要威武气派,思忖之间又听见说安保和警察要来了,这个倒是听得懂,一时犹豫不敢再动。
单飞宇是有个老子罩着,他们上头可没人,要真栽了首当其冲吃亏的不还是他们?
这下单飞宇打打不过人,叫帮手也叫不动,硬生生地被裴云鹤碾在地板上,疼得哀声连天,讲话都讲得颠三倒四,一会儿痛得求饶,一会儿又破口大骂。
“操啊啊啊……老子一定弄死你!”
“求你了哎哟,别、别踩……”
“我错了……啊!”
裴云鹤嫌他吵,这层虽然没住别的病患,但这里到底是医院。
他眉宇折成锋利的角度,倏忽俯身将手臂括在踩在单飞宇的那条腿的膝盖上。
眼眸肃然凝视下去,寒光如匕首,将单飞宇彻底钉死。
“把你的臭嘴给闭上。再叫我知道你嘴巴这么不干不净,我不介意再废你一次。”
说着,他伸手快准狠钳住单飞宇的下颌,只是微一用力,便听得咔咔两声,单飞宇又是一声惨叫却再说不出话来。
裴云鹤嫌弃地将手在单飞宇衣襟前抹了抹,意有所指地敲打着他的身体,“我说过,下次废的可就不只是嘴。”
这熟练的手法和熟悉的语调,令还陷在痛苦之中的单飞宇猛然惊醒。
他强忍着疼痛颔首瞪大了眼睛看裴云鹤,蓦地似乎是记起了什么,突然“呃呃呃”几声惊诧地朝着裴云鹤叫了起来。
那也是一个很早的早晨,雄鸡破晓,天边一层青灰还未完全褪去,雀鸟隐在茂密的樟树间啁啾不止,街上三三两两路过行人。
忘了具体是什么缘故,只记得裴云鹤那日要作为学生代表在升旗仪式的时候讲话。
他起了个大早,见外头天气还算凉快,未叫司机送他,而是约了孟川走路去的学校。
南乔一中前头那条枫林路走了不下百遍,闭着眼睛都能顺利走到校门口。
孟川半眯着眼在裴云鹤身边埋怨,埋怨裴云鹤为什么非要这么早将他从床上薅起来,他又不用上台讲话,每次升旗仪式后站在那里听校长训话无聊死了。
裴云鹤其实也没什么兴致,百无聊赖踢动地上一颗石子,石子骨碌碌滚了老远。
他说:“你这次升旗仪式再溜,下次就不是站在台下听训了。”
“有什么差。”孟川浑不在意。
“班长会恨死你。”裴云鹤扫了孟川一眼。
“……”
想到班长又要抓他念叨好久的班级荣誉,孟川撇撇嘴,算了。
两人没什么再想说的,清晨本就安静,嘈杂的生气还未点缀进来,路程愈发显得无聊而又枯燥。
可走着走着,一只麻雀自裴云鹤身边扑棱翅膀飞过。
他倏忽抬起头,清晨的日光算不上刺眼,但被错综的树叶切割开来,边走边看,斑斓如璀璨的钻石,又像脉脉温柔的水面。
他被晃了一下,再收回视线往前看去,远远竟当真瞧见一道如烟柳、如流水的袅袅身影。
单吟还是那样纤瘦,好似来南乔读书这么久,一两肉也未长。
她背着个快要宽过她肩膀的书包低垂着头静静走着,步伐迈得不急也不大,小心认真,好似稍微晃了神就会踩死路边一只蚂蚁。
但裴云鹤见她似乎又是一直晃着神的,她始终垂着视线看自己前头一米半米的路,身边来往的一切她都不看,也根本不欲分出心思去注意。
裴云鹤不懂她到底在思虑什么,为什么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觉得她温柔婉约,是三四月里的烟柳,但也要多一丝朝气和生气,该迎风飘拂,而不是郁郁垂进水里。
他不自觉地快步赶了过去,孟川本倚着他的肩,险些栽了个跟头。
“嗐?你干什么去?”
裴云鹤不答,却也不敢靠得太近,就这么隔着十几二十米的距离,远远跟在单吟身后。
他想问她,为什么也去学校这么早?
是每天都去这么早,还是单就今天?
他记得单吟家的方向,要绕过那个偌大的城市公园,可这段距离不短,她又为什么不让司机送,而是选择徒步上下学?
有太多太多想问的在裴云鹤的心中蕴蓄起来,他都没有发觉自己对单吟的好奇心已经重到这样的地步。
如果可以,他会不会想靠得更近,想知道得更多?
可惜裴云鹤没来得及问向自己,再一凝神,走过枫林路旁僻静的一条小道边时,单吟被人叫住。
裴云鹤顿时停住脚步,目光紧锁。
“单吟?”
叫住单吟的人从小道里拐了出来,一个细瘦叼着烟的男生后头跟着五六个差不多打扮的人,年龄不一,却都不算大,一看就是学校里不好好读书在外头打流的初高中生。
其中还有个肩上搭着一中的校服。
单吟本一直垂着头,陡然被人一叫,她愣了一瞬,抬头朝那边望去,只一秒就蹙了眉头。
而她一蹙眉头,那叫她的人反倒笑开了,像是发觉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儿似的,嘴边烟猛吸一口,朝单吟的方向吐了口白雾。
“还真是你,我的好姐姐。”
单吟不知道单飞宇几时也到了南乔,更不知他过来是作甚。
但她不想知道,她清冷一瞥后头那几个戏谑笑着的,也不想与他们这道人有什么牵扯。
见单吟默不作声就要走,单飞宇快步绕过去拦她。
他们刚上了通宵的网,正愁着没事干不爽利,单吟就这么撞了上来,他当然不会放过。
“别走啊,搞这么生疏做什么?我爸可是在争你的抚养权,咱俩搞不好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我只跟着我外公。”
单吟忍不住瞪单飞宇一眼。
但她一讲话,单飞宇更来了劲儿。
他吊儿郎当上去推单吟,“话可别说这么早,等我爸争到了单氏,你怎么着都得跟着我家,到时候还当你是大小姐?还不是让你跟谁就跟谁!”
“至于苏家那糟老头子……”
他嗤了一声,眼神都变得阴劣。
“他妈的一讲到他就烦!要不是我爸在他那里受了气,我也不至于被我爸训,要跑这么远来躲风头!”
讲着,他吹一声口哨,身后几个男生立即凑上来。
单飞宇头一歪:“彪子,她不是你学校的吗,认识不?”
那个叫彪子的一中男生凑过来:“新来的吧?没怎么看到过,不过模样长得可真标致啊,不愧是云苏的美人坯子!”
单飞宇笑得更加猥琐,“还是彪子看人准啊!”
他丝毫不顾单吟越来越差的脸色,还欲过去揽单吟的肩,单吟迅速闪身躲开,单飞宇也不气,歪着嘴指她。
“那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你们知道她叫什么吗?她叫单吟,对,就是你们认得的那个擅,那个淫,啊哈哈哈哈!”
一瞬间,那几个男生统统心领神会,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污秽不堪的笑声在小道里此起彼伏,道路两旁树上的鸟雀都不堪受扰,惊叫两声飞得老远。
单吟脸色惨白地站在路口,纤细的手指蜷在手心里,握成的小小的拳头都挤压泛白。
初高中的男生开黄腔的不是没有,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单飞宇这样说她了。
可单飞宇怎么也算是她有血缘关系的堂弟,他拿来当众开玩笑的,更是过世的爸爸亲自给她取的名字。
那种愤懑更甚于羞耻,单吟一巴掌拍开单飞宇横在她面前的手指。
单飞宇哟呵一声,“姐姐急了?别急呀,难不成你还想揍我们几个?”
他把自己的脸贴过去,又招呼后边几个,“来来来,快来,单吟姐姐的打,挨了那可不得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有意把单吟的名字喊得又大声又拖延,几个男生又哄堂笑起,一个两个围上来。
单吟有一瞬间是真想动手打他。
“喂!”
一个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几人愣神的功夫,单吟回了神,像被惊动的鸟儿,使劲将单飞宇等人推开,咬着牙头也不回地朝校门跑去。
“啧!跑挺快!”
单飞宇没了乐子愤愤啐一声,转头朝叫住他们的人看去。
“他妈的谁啊!”
裴云鹤神色肃然朝着他过去——
作者有话说:又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一天。
第59章 矜持的第五十九天 忽忆少年时,竟觉得……
“诶!阿鹤!你真要掺这趟浑水啊?”
身边的孟川拉了他一把。
“那头六、七个人。”
裴云鹤侧过头, 脸色很不好看,甚至有些发青。
孟川没来由打了个摆子, 明明天那头太阳已经出来了,橙红转为暖黄色,可他仍旧觉得这过早的早晨有些冷。
“你先去学校,我过会儿就来。”裴云鹤说。
方才他看着单吟被叫住就心下不安,靠近过去听得那几个人竟讲出那样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还是对着个半大的女孩子。
裴云鹤当下就来了气, 定要上去教育他们一番。
本想当着单吟的面教训,让他们好生给单吟道歉的,但不料单吟跑得那样快。
不过也好,后头的场面横竖不好看,单吟看不见倒也行。
他快步走向几人。
“唉!”
孟川叫一声,实在无法, 摇了摇头也打起精神跟了过去。
“管闲事?你他妈谁——哎!”
孟川赶到那个小道路口便听得为首的惨叫一声, 抬眼一看,裴云鹤书包刚从肩背上甩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那人脸上。
这还没完,他又见裴云鹤两步上去一脚把那人蹬飞, 摔到地上后, 不管不顾就朝着头脸揍去。
他几时见过以温和著称的裴云鹤发这样大的脾气, 和裴云鹤玩十几年了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他都没见过裴云鹤揍人。
这不得了,每一拳头都下了狠手, 几招下去那人牙都吐出来一颗。
嚎叫声就成了指令,孟川与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一瞬,小道里的架就这么打上了。
最后地上横了一地黄毛红毛, 还有个挑染了的捂着肚子蹲在墙角,孟川一挥拳头他就直往膝盖窝里缩。
孟川咧嘴直笑,一笑又扯得唇边的豁口疼。
他嘶一声,去拉还在揍人的裴云鹤。
“得了得了,人都要晕了,嘶——”
裴云鹤这才狠狠横单飞宇一眼,起了身。
他脸上也挂了彩,刚才有人来拉扯他,胳膊上也蹭出了几道印子,但好在他和孟川两个也不是吃白饭的,干趴几个二流子不在话下,因此别的严重的伤也没有。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单飞宇在地上颤抖着左右扭动,像个臭虫似的,难怪讲话那么恶臭。
一想起那几句话他又觉得来气,抬腿一脚踩在单飞宇肩头,也不啰嗦,钳住单飞宇的下颌轻巧一掰,单飞宇瞬间疼得张开嘴再说不了话。
“以后再让我在一中附近听见这种恶心话,废的就不是你这张嘴了。”
“啊啊……呃……”
医院天花板上的灯光冰冷而又刺眼,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明明白白。
单飞宇倒在地上,被裴云鹤踩得动弹不得,剧烈的疼痛从身体的四面八方钻进心里,而更令他恐惧的是,他认出了裴云鹤,认出了裴云鹤就是当年在南乔揍趴他兄弟几个的人。
那次实打实吃了苦头,在床上躺了一俩月不说,他想报复回去,一打听又是他根本惹不起的人,苦闷只能往肚子里吞。
这回好不容易到了云苏,他不过是想来威胁单吟,下她个面子,却没想到又碰上了裴云鹤这厮,还一样将他揍得满地找牙。
裴云鹤竟然成了单吟的丈夫,要不要这么离谱?
单飞宇又怕又气,白眼都要翻过头去了,但半点没法,连骂都骂不出口。
“滚蛋。”
裴云鹤最后脚尖使了几分力,自单飞宇身上收回腿。
那群二流子们惶恐搀起单飞宇就跑,裴云鹤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牵着单吟回到病房前。
他低头说:“没事了,坏人都被打跑了。那些难听的话我们不听,进去陪外公?”
单吟微微垂着头,轻点两下,只是眼角似还有水花晕着。
裴云鹤怕她心里难过,伸手轻柔地揩了两下她眼角,语气也轻得不能再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深夜柔软的鹅绒枕上。
“我们吟吟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不听他们的,好吗?”
像在哄小孩子一样。
仿佛他哄的不只是现在站在他身前的单吟,还隔着时空,跨越许久,在哄当初那个十四、五岁的单吟。
单吟眨了两下眼,不想再在裴云鹤面前掉眼泪,白白惹得他担忧。
她余光瞥在他发红的手背上,也不说什么,只顺着他的意点点头,沉默着回到了苏道生的病床前。
裴云鹤也沉默,仍觉心疼。
晚上将医院里的一切安排好,裴云鹤带着单吟往苏家的老宅去。
单吟本是不愿意离开医院的,但裴云鹤劝她:“医院里你怎么都不会比在家休息得好,要是外公什么时候醒来了看见你这样憔悴,他会心疼的,不利于外公恢复。”
单吟仍不放心,裴云鹤又道安保和医护已经都加强了,再不会出现单则武和单飞宇闯进来的事。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裴云鹤暗红的手背上。
尽管那里已经敷了药,但伤到里层,总得青红几天才能好起来。
她答应了,因为她知道,她执意要待在医院里,裴云鹤绝不会一个人出去外边住的。
而坐在车里的时候,裴云鹤依旧垂着头在安排事务,有霄汉的工作,有医院的事宜,还要将他们的情况告知奚悯霞等人,免得他们担心。
单吟坐在裴云鹤的身边,轻侧着头,借车窗外昏黄的路灯暖光凝视他,在他的眉梢眼角描摹着疲惫的痕迹。
她知道她答应回老宅休息是对的。
裴云鹤处理完一件事,切换手边资料时觉得眼睛有些干涩,他用手指骨节揉了揉攒竹穴,再一抬眸习惯性地看向单吟,却与她的视线相对。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似看了很久。
裴云鹤愣了一瞬,继而笑出了声:“怎么了?”
单吟摇摇头,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是说不出的混了愁绪的缱绻。
她从今天见了单飞宇之后就是这样,总默默盯着他,却不怎么说话。
他觉得她的眉峰之间总是云雾缭绕的,是有区别于关切苏道生的沉重。
裴云鹤不敢再工作,他放下手里的资料和平板,双手敞开朝向单吟。
破天荒地,单吟竟懂了他的意思,其实从前也不是不懂,只是她从来不肯这样做。
单吟屈身坐去了裴云鹤的腿上,他一怔,立即伸手揽在单吟的腰间,将她抱了满怀。
“怎么了?今天一天都总看着我。”
单吟柔顺的长发总是被她仔细盘在脑后的,一点点清苦的广藿香被锁在发间,小心翼翼地散又不敢散,就像单吟的心思一样。
裴云鹤俯在她耳后颈间深深嗅闻片刻,伸手将她盘发的檀木簪子给拔了,她的长发顿时泻了他一手,那股清苦味道瞬间弥散在他们之间。
她堵塞的心事好像也被他打了开。
单吟长吁口气,侧倒在裴云鹤的怀中,捻起了他方才拔她簪子,也是揍了单飞宇的那只手。
早先就有听裴云妙说过,裴云鹤看着温文尔雅,但从小也是练空手道和拳击练大的。
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还和人打架,脸上手上都挂了彩,拳头愣是肿了几天都没见消下去。
那时单吟还无法想象裴云鹤与人打架的样子,他是温和,偶尔狡黠甚至冷漠,但狠戾两个字,在单吟的印象中,总和裴云鹤不沾边。
可今日她却亲眼看见了,裴云鹤为了她揍了单飞宇,还险些和那么多人发生冲突。
她的心在他挥拳出去的那一瞬间就提了起来,砰砰跳得比什么时候都要快,直至现在都未完全放下来。
除了外公,裴云鹤是在这个世上她最亲最近的人了,她无法不直面自己的心声。
她抚着裴云鹤的手背,指腹不住地摩挲,却又不敢抚重了,暗红之下已经透出了点点青紫,她怕她稍一用力就会弄疼他。
于是愈发心疼,不知不觉眼里又蕴蓄了水汽,抬眸看他时半嗔半怨:“你不用为我打单飞宇的。”
原来还是这事。
裴云鹤根本没想到单吟的心结还结在这里,不过是挥了几拳头的事,她却记了一天?
他看见她还在抚摸自己的手背和骨节,笑了笑,环住她,另只手握住她的手指使了劲。
“你看,不疼的,一点儿没事。”
“哎呀你别!”
单吟吓得立即要松手,裴云鹤不撤力,她急得坐直了身子回身噘起嘴瞪裴云鹤。
“好好好,我不摁了,我不摁了。”
单吟这才妥协,又由裴云鹤一抱,躺倒回他怀中。
她两手抱着裴云鹤的一只手掌,宝贝似的抱在胸前,再不让裴云鹤另只手去碰。
裴云鹤觉得好笑,心里又软得不行,俯身用鼻尖轻轻蹭单吟的发丝,在她耳边低语。
“真的,不疼的,这点伤不算回事,男人之间少不了磕磕绊绊。”
单吟摇头,用拇指去摁裴云鹤手背上没受伤的地方,好叫他长记性。
“那也不行,看着都吓人。”
“只是看着吓人。”裴云鹤话未讲完单吟又仰头瞪他一眼,他只好改口,“好,我不说了。”
但第一次见单吟这样紧张他,叫他缄口实在很难,几秒后,他又挨过去小声问:“你怕吗?”
单吟抚摸裴云鹤手背的手顿了一下,“不怕。”
裴云鹤立马捋着她的头发说:“我们吟吟真勇敢。”
单吟知道裴云鹤是在安抚她,但她不想再与他玩笑。
她侧了身,狐狸眼里的眼瞳像黑珍珠一般闪着车窗外橙黄的光泽,像是要将他完完整整吸引进去。
她很认真很认真地对裴云鹤说:“我知道你为我好,也做什么都很有能耐,但下次还是不要伤到自己了好吗?很叫人担心后怕。”
她好难得直言自己的心绪,那句叫人担心后怕,是当着裴云鹤的面将他捧在了她心上。
裴云鹤又惊又喜,眼眸和心脏一齐快速地颤动着。
他不自觉收紧了胳膊,将单吟用力抱在了怀中,单吟被他胳膊上还有胸前的肌肉挤压得坐着有些费力,却并没有躲开,反倒回身伸手圈住了他。
她抬眸,像只心惊胆颤的狐狸幼崽,缩在他怀中,还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好不好?”
“好好好。”
还有什么不好。
叫他把这条命给她都好。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单吟这才安了心。
她又顺势把脸埋了下去,裴云鹤身上的檀香味道总叫她格外舒服,神经紧绷了一天的疲惫终于放松了些许。
她感受到裴云鹤伸手在她后背上轻抚。
那股怦然心动的悸动稍稍习惯了点儿后,裴云鹤也认真起来。
他抚着单吟的后背,“但我不可能让人那样中伤你,你也不必忍受那些难听的话。”
单吟再次钻出来,露出两只狐狸眼。
一言不发,只是略带威胁地盯着裴云鹤。
裴云鹤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答应你,用非暴力的方式。”
她终于心满意足钻回了温暖的港湾。
裴云鹤无奈低笑。
这样的单吟太鲜活、太可爱,他招架不住。
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象,路灯昏黄,光斑弥散进回忆里。
忽忆少年时,竟觉得一切都值了——
作者有话说:单吟宝宝也很快会认清自己的内心了[星星眼]
第60章 矜持的第六十天 她该是能明媚开怀地笑……
云苏与南乔不同, 市区之内也保留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群,苏家老宅就在医院不远, 车子很快拐进一个深巷里,又慢速行驶了一阵,停在一片青砖矮墙尽头的金柱门前。
一位穿着青衣布衫的老媪早早等在前头,一见单吟和裴云鹤下车来,满面笑意地迎了过来。
但仔细看去,她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头又积着点水汽, 情难自抑时,上前来握着单吟的手都在颤抖。
“李姨。”单吟叫了一声,自个儿声音也颤了起来。
裴云鹤上前去揽住单吟的肩膀,轻拍两下,也抬眸向李姨点头示意。
李姨冲着两人笑,笑得情真意切。
“吟吟, 这是裴家的大公子吧?”
“嗯。”单吟忙眨了眨眼, 将眼前的水雾眨去,又向裴云鹤和李姨介绍,“是我的丈夫。”
她察觉到裴云鹤揽她的手紧了几分,耳尖热了一瞬, 微低着头对裴云鹤道:“这是李姨, 是苏家很多年的老人了。”
裴云鹤温和地与她一般叫人:“李姨。”
“唉, 唉!”李姨忙点头应着。
她招呼着二人进门,口里还不住念着:“饭菜正好备好了,回来了就好, 回来了就好。”
裴云鹤牵着单吟进去。
“这是外公常住的宅子,我……父母离世后,便一直跟着外公住在这里。”单吟边走边为裴云鹤介绍。
他些些打量着, 这宅子算大的了,是很典型的苏式院落,古朴典雅、绿树成荫,后头还隐约可见一处小园。
这是单吟长大的地方,虽看不见那些切实的痕迹,却好似处处都有单吟的身影。
他不由垂头又看单吟一眼。
难怪单吟很喜爱白公家的宅子,竟是有几分睹物思乡的情感在里头。
“外公不喜人多,也不常见客,家里除了几位佣人,多数时候就只有李姨和我在。”
又过一道垂花门,路上遇见上菜的佣人,单吟对裴云鹤说。
前头已到用餐的地方,裴云鹤点了头,也不着急探索更多,先揽了单吟过去。
“先吃东西,在医院待了一天了,中午也没吃许多。”
单吟腰身本来就细,这两日吃不下饭,眼看着腰腹那里就似一片纸一般,裴云鹤都担心她站得久了会撑不住。
他带她坐下,倒一点没有陌生拘谨的样子。
李姨走过来布好餐具,转身要去厨房那头用饭,单吟叫住了她:“李姨,就一起吃吧?从前不是都这样?”
反倒是李姨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桌上,“这,还是吟吟你和裴、裴……”
裴云鹤扬起唇角:“李姨,我和单吟是夫妻,您叫她一声吟吟,就不必与我客气。”
他干脆起身,绕道单吟另一边替李姨将檀木椅抽开。
“李姨,就与从前一样,您放心吃。”
李姨诚惶诚恐,看一眼单吟,得到单吟温柔肯定的眼神后,她方才敢踏实坐下。
“谢谢,谢谢裴总。”
“您叫我名字,或者叫我阿鹤便是。”
裴云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们决定要回老宅暂住决定得很临时,但老宅这边从开始得知单吟回云苏的消息后就一直在准备着。
因苏道生在病中,这桌饭菜谈不上丰盛或奢侈,但该有的可有的也都一应俱全,是按着规制来的。
裴云鹤先替单吟盛了一碗石斛参鸡汤,又贴心撇去表层浮的一层油脂。
“先喝点汤暖胃,晚上能睡好。”
他知道单吟饭前惯爱喝一碗汤,细细替她吹了吹,只怕她烫着。
而后动起筷子,裴云鹤吃得不急不缓,稍稍动一两口便又去看顾单吟,给她将菜里不吃的葱丝、姜丝挑出来,又给她剥虾壳,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在她碗里。
这些寻常他在家里做惯了的事,看在李姨眼中却实在周到。
李姨看着单吟长大,虽是个大小姐,但待人接物没一点儿傲气的派头,是以她也将单吟当做自家囡囡看待。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起身夹了一筷子响油鳝丝到单吟面前的菜碟里。
“吟吟,看你气色不好,多吃些补气血的。”
单吟手中的筷子微不可察一顿,但马上又扬起笑脸向李姨说多谢。
她伸了筷子去夹,鳝丝沾了酱汁油光锃亮,她这几日胃口本就不好,又素来不爱吃鱼蛙鳝类,陡然闻到这味儿实在不好下咽。
一只手横在了她筷子前头,先一步替单吟端走了菜碟。
单吟错愕地看着裴云鹤,裴云鹤却轻轻对她摇头。
而后很抱歉地对着李姨:“李姨,您别怪我失礼,单吟前些天肠胃不适,这两日也没什么胃口,实在吃不下油腻,并非故意不承你情。”
他将单吟碟里的鳝丝,还有些她一直未动的菜赶到了自己的碗里,十分自然地吃了一口。
“她吃不了的我替她吃,也不算辜负您一番好意。”
李姨自然不会怪罪他。
先前看他将单吟照顾得无微不至,李姨便很感慨了,又担心他只是装模作样,这才故意夹了一筷子单吟从小就不爱吃、非要苏道生同她说有营养才会吃几口的鳝丝给单吟。
裴云鹤自然而然吃单吟不喜欢吃和吃剩了的饭菜,没什么叫李姨不放心的。
要是他什么都未察觉又什么都不做,那李姨才真当介意。
况且他有话便直说了,为人也真诚,并不是当真无礼之人。
这叫李姨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些。
饭后李姨还特意拉着单吟说了会儿话,同单吟说:“小姑爷是个疼爱你的,你与他过得这样恩爱,小姐、姑爷在天之灵也安心了。”
一两句话讲得单吟眼眶都通红,拉着李姨的手又哽咽好久。
最后她回到自己的卧房时,好生拭了几遍眼角,才把那点泪痕拭得干净。
房间里头很安静,不知裴云鹤在里头休息还是做什么。
她绕过红酸枝云石砚屏往房中一看,床上和小榻上都没人,再一转头,却见裴云鹤倚着窗棂正探出半个身子在看东西。
他在外少见有这么松快甚至不顾形象的时候,单吟好奇,走过去问他在看什么。
裴云鹤听见单吟的声音,收回身子,瞧着她的时候唇角愈发上扬。
他伸手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在看我们吟吟,小时候竟也是个小捣蛋鬼?”
单吟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裴云鹤在说什么,等裴云鹤两指在窗棂上敲打两下,她陡然想起了些事,这才慌忙去捉裴云鹤的手。
“你别看。”
“这有什么?你刻得多好。”
他本是透过窗去看外头院子里的那架木秋千,是单吟提到过的,她幼时时常与父母玩耍的那架。却不想倚在窗边久了,倒发现了些更新奇的。
那紫檀窗棂木有些年头,外头的竹枝交错,投下的阴影也叫整个窗棂颜色暗了些。
不仔细看,自然看不出什么东西,可偏偏裴云鹤对单吟从小长大的地方充满了好奇,每一处每一寸他都舍不得遗漏,自然在窗棂上发现了一些篆刻的痕迹。
无非是一些花鸟鱼虫,刻得不深,手法还很稚嫩。
这儿算是单吟的闺房,自然不会有其他人敢做这个,所以不必想,定是孩童时的单吟自己刻上去的。
他越看越觉可爱,想着小小的单吟也曾伏在他倚着的位置,拿着刻刀一点一点篆刻那些稀奇古怪的图案,便觉实在讨喜。
但单吟颇为不好意思,“小时候不懂事,你别笑话我。”
“怎么会笑话?”他喜欢都来不及,“哪个小孩不玩闹的?何况是在自己家里,又是些兴趣爱好之事,我怎么会笑话你?”
裴云鹤越说越觉得惊喜。
比之宅院之内,整个房间中单吟生活的痕迹明显多很多。
四壁之上挂满了单吟收藏的和她亲手作的字画,一张张看下来,功底的变化渗在纸上,有的画中还能瞧见她刻的十分有趣的闲章。
角落红酸枝格柜里则摆着单吟的珍藏,并不是一些名贵的珠宝金玉,也不是什么名品瓷窑,几方好墨,几卷书卷,归纳得十分整齐,也很是她的风格。
而最让裴云鹤喜欢的,莫过于靠窗的高几上摆的那几个相框。
里头镶嵌着单吟从襁褓之时长到豆蔻年华的照片,有她单一个人的,也有一男一女抱着她的,在那木秋千上玩耍的,还有和苏道生在这宅子里逗鸟习字作画的,甚至还有一大家子在游乐园里玩些刺激的项目一飞冲天的……
每一张照片里的单吟都鲜活无比,她笑得那样灿烂明媚,奔跑、跳跃,仅仅是看着照片,裴云鹤仿佛也能听见她轻盈的笑声。
被印在照片中的白色的裙摆,仿佛都要化作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和单吟一齐跳出那些记忆来。
原来她也曾是无忧无虑的掌上明珠。
原来她也会那样开怀地大笑。
原来小时候的单吟并不如现下这么纤瘦,甚至还有点儿婴儿肥。
……
这一切都叫裴云鹤太过惊喜,也更加心疼。
他拉着单吟,看着看着,忽而之间紧紧拥住她。
“怎么了?”
单吟有些不知所措,明明出了洋相的是她。
裴云鹤只在她颈窝里轻轻摇头。
“没什么。就是觉得太不容易。”
太不容易和她在一起。
太不容易,终于将她慢慢从那些忧愁之中带离。
裴云鹤突然拧紧了眉头。
而如今,苏道生的情况还不确定,单则武那些人又企图再对单吟下手。
他绝对不会再允许他们伤害单吟。
她该是照片里那样,无忧无虑,能明媚开怀地笑的。
想着,他忽而又放开单吟,牵着她到房间内两个才抬进来的大行李箱边,又捡了衣服,推着单吟去浴室洗漱。
单吟怔了一下,回身有点难以启齿。
裴云鹤见她怎么不动,本还诧异着,待瞥见她耳尖一抹红,方才晃神懂了。
他囫囵将她一转,推进了浴室,顺手替她拉上了门。
“你想什么呢?这节骨点上我没那么性急!你好好洗,洗完了就休息,我不对你做什么!”
他正是因为怕自己情难自抑,这才叫单吟一个先去洗漱的。
搞半天她还在担忧这个。
她最不必担忧的就是他。
而晚上两个人躺在那张满是单吟身上草药香气的床上时,裴云鹤的的确确没对单吟做什么。
他就连抱着她都隔了些距离。
单吟这会儿知道了裴云鹤的良苦用心,耳尖尖上仍有些红,却不是羞的,而是感怀的。
“你明日回南乔吗?”单吟借着月色描摹裴云鹤侧脸的轮廓,不知何时起,这熟悉的锋利的线条已被她铭记于心。
裴云鹤却说:“我不回南乔,我就在这里,陪你等外公醒来。”
单吟瞪圆了眼睛,她一直以为裴云鹤昨天夜里那样忙活,是为了早些把外公的事安排好,好再回南乔处理工作。
“你不用回去上班吗?”
“你很想我回去上班?”
单吟对上裴云鹤质疑的视线,嗫嚅一句:“那倒不是……”
只是……
“工作再重要也不如你重要。”
裴云鹤一锤定音,再也不叫单吟瞎想。
他又搂了搂她,低头在她额间落下每日必有的封印之吻,“睡觉。睡醒了,说不定明日外公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裴总会一点一点将单吟再养成她最快乐的样子[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