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山色在她眼中,冰雪也消融,化作潺潺的春水,澄澈淌过他的心间。
    他知道单吟的眼睛生得好看,却从未想过会能这样好看。
    一股蓦然生出的促狭裹挟住他,裴云鹤感觉喉间异常干涩。
    他想润一润嗓,却又觉得不妥,想挪开目光,却又舍不得那抹潋滟。
    最后还是单吟先避开了他的视线,垂眸再次看向镜中。
    “嫂嫂,是不是腮红打多了些?或者换个颜色呢?”
    裴云妙突兀地靠近,开口扰乱这池春水,化妆师诧异地端详单吟的脸。
    “不应该啊……”
    “妙妙,你坐过来。”周衍敛着笑意摇了摇头,将自己这个还没看透些许意思的太太招了过去,“你站那里,挡着你哥了。”
    “是吗?”裴云妙还是走开。
    裴云鹤在人后压着眉瞪了周衍一眼。
    “你别光杵着,去帮帮吟吟,或者收拾收拾你自己。”还是奚悯霞看不下去,点了裴云鹤一下。
    “她在化妆,我能帮什么?”裴云鹤不欲靠近,也不敢再看单吟那双会勾人的眼睛。
    奚悯霞只恨铁不成钢:“递个刷子、拿个粉饼,再不济,你站在那儿夸吟吟几句不会?”
    不会!
    裴云鹤在心里大叫。
    他也不敢会。
    裴云鹤惊异地看着自己母亲。
    就连单吟也开口替他打破这尴尬:“不用了,我们自己来就好的。”
    奚悯霞只好道:“那你去收拾收拾,一会儿裁缝得到了,你们几套婚服也是要试的。”
    奚悯霞一直觉得仓促办婚礼委屈了单吟,所以即使各项事务都赶了些,她所要求的也是最好的。
    定制婚纱的那家裁缝铺是百年老店,她托了关系,给足了报酬和面子才请得人家老师傅出山,虽然不能完完全全按照单吟的心意从头去定,但至少也要在有限的条件上尽善尽美。
    裴云鹤自然知道这些,只是他不懂,也无端越发局促起来。
    光是看单吟试妆便惹得他浑身不自在,若是再亲眼瞧见她着婚纱的模样……
    一想到那个画面,裴云鹤更觉喉间火烧火燎,心中仿佛埋了一座陈年落雪的火山,山上积雪被春风消融,萦萦缭着烟雾。
    “我的衣服尺码铺子里一直有,不必再试。”他只好借此搪塞。
    “那怎么行!”奚悯霞反对。
    裴云鹤愈发觉得心中颤颤,有什么快要喷薄而出。
    “公司里还有事,我得过去一趟。对,我得过去一趟!”
    再不走,他真的局促难安。
    一把拿起衣架上的外套,裴云鹤转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诶!”
    单吟突然想起了什么,身子前倾,几乎欲站起身来。
    可这反倒迫使裴云鹤加快了步子。
    他目光凛然,下颌绷紧,只留下一句“回头将衣服送去霄汉”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叫旁人看着还以为他对这场婚礼有多不满。
    奚悯霞恼了一句:“这孩子!”
    转头又贴心抚慰单吟。
    看着院子外面那个匆匆离去的身影,单吟也不知自己心里头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朝着一脸关切的奚悯霞柔柔一笑,又恢复成了那个端庄自持,挑不出半点错的模样。
    只是眼底的春色褪了几分,糅杂在一层薄雾之中。
    而那头,裴云鹤本是真去了霄汉集团的,他打算用复杂繁琐的工作来叫自己冷静些,却不想还没在办公室里坐到半个钟头,孟川便上门来将他拐去了蔚蓝。
    “老同学都来啦,旧局,旧局!不赏个脸?”
    “不赏。”
    孟川约的都是几个他们自幼玩大的朋友,均是世家子弟,都在裴云鹤婚礼的邀请名单之列。
    这回突然知道裴云鹤要结婚,他们有的在南乔,有的不在,天南地北飞来参加婚礼,孟川便提前约了大家去蔚蓝喝酒。
    裴云鹤本来是没打算赏脸的,大家几个玩了许多年,这些表面情分不做也罢,若都是在乎这些虚的的人,那也不至于玩在一起了。
    只是乍听见其中还有一二也是南乔一中的同学,裴云鹤蹙眉想到了什么,任孟川揽着他,一道去了。
    到了蔚蓝同那些朋友草草寒暄几句,把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后,裴云鹤兴致寥寥地坐在沙发一边喝酒。
    他喝得不多,一两口润嗓罢了,但包厢内昏暗的灯光柔柔轻摆却依旧晃得他沉醉。
    他的眼前恍惚又出现了单吟的身影,那样静谧地坐在他的家中,面容姣好,出尘若仙,只轻轻地掀了掀眼皮,他就看见了一整个春天。
    裴云鹤晃了晃眼,却根本无法将单吟从脑海眼前晃去。
    他想,他心底里的那颗树苗已经不可抑制地在疯长,难怪今日这杯金汤力的草木气息如此浓烈,醇香在他鼻尖萦绕,芬芳直达心底,好似深陷一片森林。
    手机这时突兀地响了起来,振感惊醒了裴云鹤,他拿起手机一看,是裴云妙的消息。
    只有一张图片,点进对话框的一瞬,裴云鹤瞳孔微缩,眸光凝滞。
    单吟站在客厅巨大的老式复古玻璃门前,一袭蕾丝一字肩鱼尾婚纱将她完美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
    纤长光滑的脖颈之下,股线蕾丝如她一般温柔优雅,零星的亮片点缀在肋骨的位置,又无形增添一抹骄矜的性感。而手工排花被编织在那巨大拖尾裙摆上,与头纱上的排花相得益彰。
    光线从窗外透了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色,那些点缀便化作一个个诉说爱意的诗文,亘古绵长。
    裴云鹤无法不被单吟所吸引,那光打在穿着婚纱的她身上,却叫他穿梭数年,回到了曾经爱恋正浓的时候。
    而他更加确定,至此至往后,这段爱意会如潮汐汹涌,一浪高过一浪,永不枯竭。
    他突然觉得这间宽阔的包厢里有些逼仄,刚抬手松了松衬衫领口,裴云妙这时又发来一张图片。
    竟是将他的一张单人照与试穿婚纱的单吟的照片p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裴云妙是怎么做到的,两张照片融合得恰好,就连他们的姿态神情都堪称完美。
    裴云鹤想起裴云妙以前说他老土,连ai修图技术都不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可看着这张照片,他还是骤然萌生了难道自己当真老土了些的想法。
    单吟会嫌弃他吗?
    大概不会吧。
    他也不准!
    不过不得不说这照片p得很是好看。
    因为婚期匆忙,他和单吟都没有安排时间去拍婚纱照,于是他起身坐直身子,快速打字要求明日婚礼上征用裴云妙的摄影团队后,又把照片点开保存了下来。
    “哟呵。”
    身边不合时宜响起一声揶揄,软皮沙发凹陷了一瞬,孟川勾住裴云鹤的脖子,脑袋就往他手机屏幕前凑。
    “般配啊,十分般配!”
    裴云鹤眉心一蹙,赫然把手机屏幕朝下翻过,不悦地瞪了孟川一眼。
    “哪儿学的毛病?是要学着偷窥蓝岑的手机?”
    他一句话轻而易举转移了火力,不远沙发上正坐着喝酒听歌的一位女生闻言目光瞥来。
    “可不敢!”
    孟川按着裴云鹤,讪讪朝蓝岑一笑。
    “别啊岑岑,你可别听他胡说,我绝不敢偷看你手机的!我发誓!”
    蓝岑翻了个白眼不理孟川,却也起身坐得靠近了些。
    孟川赶紧解释:“我就过来找他,不小心瞄到一眼,真没想偷看他手机!”
    见裴云鹤懒散着好整以暇瞧他好戏,孟川忍住照着他胸上给他一拳的冲动,换了笑脸。
    “那不是瞧见鹤总和单吟太般配了么,这才忍不住多看一眼!哎,真别说,高中那会儿我就觉得他俩般配了,你说是不岑岑?”
    而骤然说到这里,孟川忽地觉得般配这话与记忆如出一辙。
    那年文化节,似乎他站在张贴栏前揶揄裴云鹤也是这么说的。
    两幅书法摆在一处,一行一楷,行云流水,铁画银钩,实在堪称一句佳品。
    但孟川显然没什么艺术细菌,他用不出那样深奥的词句,看了半晌,只连连点头,赞道:“般配,十分般配!”
    裴云鹤亦站在张贴栏前盯着那幅《洛神赋》看了许久,久到孟川以为他没听见自己的话时,却又鬼使神差回了一句:
    “字般配,还是人般配?”
    就如他现在端着酒杯漫不经心说的这句一模一样,“什么般配?照片般配,还是人般配?”
    饶是孟川脑子一根筋,这会儿也足够参悟裴云鹤当时话里的深意。
    他一拍大腿:“你小子!我还当我当年是听错了!感情那时候你就惦记上人家了!你!哎!你!”
    孟川垂首顿足,也不知是恨裴云鹤不成钢还是恨自己反应慢半拍。
    还是蓝岑看不过去了,推了孟川一把道“一边玩儿去吧”,将他打发走了去唱歌。
    刚巧机子里切到了他点的一首《nothingsgonnachangemyloveforyou》,他立马又将刚才抓心挠肺的懊悔感抛之脑后,兴冲冲地跑到一边接过话筒,就着伴奏开始对蓝岑深情表白。
    孟川嗓音低沉,英语地道,是好听的。
    他缓缓低唱时人也沉静了下来,气质都勾人几分。
    而在这深情悠扬的歌声中,蓝岑注意到裴云鹤忽地勾唇笑了一下,又抬手将杯子里的残酒一饮而尽。
    她不禁开口:“我就说你从前不对劲,这样喜欢,为什么没告诉她呢?”
    裴云鹤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蓝岑为裴云鹤与单吟叹一口气,“不过还好,兜兜转转终于也是结婚了。”
    “可她压根没记起我。”
    “呃……那你还不要告诉她?还不让我们在她面前露脸。”
    有人咬牙几秒,“……算了,没必要。”
    裴云鹤往沙发里一靠,眼眸静静盯着大屏上的字幕。
    这本来就是一段不甚愉快的回忆,他自个记着也就罢了,既然单吟都忘了,也就没必要再提起给她徒增负担。
    “好吧。”蓝岑尊重裴云鹤的意思。
    这的确是个令人伤感的问题,看得出裴云鹤耿耿于怀。
    她顿了顿,出言开解:“你也别太在意。十多年过去了,何况她只和我们做了一年的同学,又是个寡淡的性子,班上许多人她连话都没说过呢,不记得也是正常。”
    “你要我想,有些同学的名字和模样我也记不清了。”
    “总之,你们现在在一起了就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
    裴云鹤朝蓝岑点头致谢。
    “般配的,你俩是般配的。”
    蓝岑言尽于此,耸耸肩,重复着孟川此前的话,目光落在大屏前的孟川身上。
    他正巧唱到副歌,紧握着麦克风闭目低吟。
    “theworldmaychangemywholelifethrough,
    butnothingsgonnachangemyloveforyou.”
    尾音转了几转,裴云鹤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
    或许正如歌词里所唱,他以为自己这些年早已放下,却在与单吟重逢后才发现,原来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他的爱。
    他现在可以做的,也是他会做的,便是叫单吟终有一天知道他的爱。
    来日方长,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来。
    而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裴云鹤垂眸,发消息来的正是他在歌声中心心念念的单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