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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低至她的裙畔◎


    唇舌勾缠的时候,身体也不自主地贴近。


    人在情动一事上,大抵是无师自通的,更遑论他们二人本就尝过那销骨滋味。


    沈鱼很快被带入一种节奏里,被动地回应起祁渊。


    她手心虚软地撑在他胸膛,将他原本平整的衣料也揉出绵软的褶皱。裙裾之下,大腿无意识地滑入他双膝之间,隔着细腻布帛,站不住似的摩擦向下。


    祁渊却一把托在她后腰,将她向上捞起,不许有任何缝隙。


    掌心滚烫,熨在她腰臀上,她遂像被抽走了脊骨,软得不像话。


    迷蒙间,沈鱼想起了风半言念过的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那不是用在她和他身上的。


    可此刻紧紧相贴的身体却失控叫嚣着,说他们就是这样。


    脸是烫的,呼吸破碎。


    沈鱼情迷意乱,祁渊也不例外。


    他记得那短暂的一夜。


    那时他不知怜惜,只如牛嚼牡丹地索取。醒来后更是意气用事,迁怒于她。


    现在他又失控于她,却换了一种姿态,自顾自地温柔讨好,希望自己能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他捧着她的脸,她的颈,一遍遍啄吻。


    她的腰那么细,不盈一握,微微发颤。


    祁渊手掌紧压她腰际,拇指横跨腹部,在那块儿平坦而柔软的方寸之地上下婆娑,努力压着想把人拆吃入肚的冲动,又时不时泄露出那渴望侵占的凶念。


    在那近乎磨人的力道之下,沈鱼难耐躬背,可后腰那四指又微微发力,不许她逃。


    暧昧的揉搓引人遐思许多。


    神智飘摇中,祁渊把她抵在月洞门上,珠钗猝然从发间滑脱,砸在半露的锁骨上。


    轻微刺痛溅开,骤然惊醒沉溺。


    不该。


    不该如此。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宫苑角落显得格外突兀。


    祁渊所有动作顿住。


    他微微偏着头,脸颊上迅速浮起淡红痕迹。


    远处宫灯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看不清神色,唯见喉结难以自抑地滚动一下。


    沈鱼手心发麻,带着火辣辣的触感,指尖止不住地轻颤,心口却慌得厉害,像是做错了事,又像是被无尽的羞耻淹没。


    良久,祁渊缓缓转回头。


    黑眸深不见底,没有沈鱼想象中的怒意。


    他只垂眸,目光斜斜向下,游离在她剧烈起伏的心口,肩头细汗濡湿的发丝,和筋线明晰的脖颈,却偏偏不敢和她的眼对视。


    那眼神让沈鱼心头又起一层愠怒,羞愤更甚,又有种被看穿的脆弱不安。


    她抬手还想再打,但瞧他脸上已经浮起指痕,聚起的狠劲儿又泄了,手腕转到一半,最终只虚软推在他下颌上,自己则趁机背过身去,拉拢散开的衣襟,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无耻。”


    回应她的是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


    “…嗯。”


    祁渊开口,声音浸透夜色,暗哑惑人,“是我不好。”


    沈鱼动作一滞,眉心颦起。


    她所知的祁渊,无论有理无理,从来骄傲,一身近乎固执的少年意气,几时这样低声下气?


    他今晚所做的一切都不对劲。


    沈鱼不知道他怎么了,只隐约觉得他话里还有别的含义。


    祁渊定了定,眉目温柔,声音却有恼意,“沈鱼,我想过了,从前现在,许多事,其实是我不好。”


    那恼意是对着他自己。


    大概是因为沈鱼说他不如之前到傻子。


    也大概是厌自己又让她生气。


    总之,他低头,想要一个原谅。


    门前树下,月影斑驳。


    沈鱼明白过来。


    她忽然鼻尖一酸,眼睛涌上许多泪。


    她努力擦了。


    可是新的泪珠还是源源不断,一颗比一颗大,一颗比一颗落得快,争先恐后滑过面靥,挂在下巴尖儿,砸进土里。


    沈鱼不想原谅祁渊。


    对他,她始终憋着,大气不喘,怒气不抒。


    她以为自己压下去了,她为自己讨够了补偿,他轻掷那一段时光,她也大度地揭过。


    可他一道歉,她才发现自己跟本没放下。


    凭什么,为什么。


    她问了自己许多遍。


    后来不问了,他却偏在此时来说一句。


    惹得她如此难堪,又哭一场。


    祁渊看她哭得肩膀轻颤,却再不觉得她的眼泪烦,只觉得有点可怜,想哄她,便继续低头:“错的是我,你怪我就是,别哭伤自己身子。”


    他越这样说,沈鱼越觉得委屈不知所起、漫无边际。


    她再承受不住一般,推开他的手臂又跑。


    可她本就是一路跑着迷路而来的,眼下又该跑往哪里呢?


    沈鱼不知道,却也不想停下。


    直到她泪眼朦胧看不清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祁渊又轻而易举把她捉住,稳稳扶住她的手臂。


    “再跑,就要到东宫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


    沈鱼唇瓣翕动,想斥他凭什么轻薄她,又想问他为何道歉,千头万绪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为更汹涌的泪意和徒劳挣扎的手臂。


    祁渊看她越靠近自己就哭得越凶,那双总是或嗔或怒或带着精明的明亮眼眸,此刻被水光浸得通红,只剩下纯粹的伤心。


    他终是退开些许距离,等她缓了一缓,停了抽噎,才克制道:“你我出来太久,先回去,其他的回家再说。”


    他转身,默然为她引路。


    沈鱼望着他挺拔孤直的背影,心口那阵奇怪的酸涩又涌了上来,愤怒和委屈还在,可在那之下,另一种情绪悄悄探出头。


    他任由她打了一巴掌。


    他没有发怒,只是承受,然后对她说“是我不好”。


    这本是应该让她得意的事情,可沈鱼心口却像压了石头。


    她以为自己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要极为高调的开医馆,要做他的正头娘子,不许他纳妾,还不许他碰她,如此便可以把他加诸于她的轻慢讨回来。


    可当他真的俯首,她却发现,一直紧绷着、想要对抗什么东西的那根心弦,倏然间松动了。


    泪水如暴雨猛烈地冲刷过后,带走了淤积多时的沉闷。


    沈鱼仍然生气,仍然觉得“不该如此”,但一种奇异的澄明开始取代之前的混乱。


    她抬手,用指尖拭掉眼尾残留的泪,然后默默地跟上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行走在寂静的宫道上,衣袂摩擦的窸窣微响和彼此呼吸声于夜色下交织,形成一片残余的暧昧。


    丝竹声渐近,灯火愈发明亮,人声依稀可闻。


    临到殿前,二人站定。


    大哭一场后,沈鱼心头渐渐松快了些。


    她转眼瞥向祁渊侧脸,那抹未消的红痕在渐亮的灯火下愈发明显。


    沈鱼下意识扯住他的袖口,想让他暂缓片刻再入席。


    动作间,“叮当”一声脆响——


    一块用巾帕包裹着的物事掉落在地,里头的东西滚出来,正停在她绣鞋尖前。


    是一枚柳叶状的玉簪。


    沈鱼记得。在京畿那家衣铺子里,她曾目光流连,多看过它两眼。


    祁渊俯身,几乎低至她的裙畔,将那枚簪子拾起,用袖角轻轻擦拭干净,抬手将簪子轻轻插入她鬓间空缺的那处,“一直想送你,总寻不到时机,便一直带在身边。”


    玉簪圆润精致的尖儿穿过密匝匝的头发,有种安定感。


    “你珠花掉了,若不喜,也暂且戴着,回去再扔不迟。”他声音低沉,气息拂过她耳廓,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沈鱼低着头,心跳如鹿撞,任由他动作,指尖悄悄蜷缩起来,心头百味杂陈,末了,还是几分试探地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祁渊没有犹疑:“我知道。”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他凝视着她,缓缓开口,“你说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可是现在的我和之前的我一样,会不自主地看你……想讨好你。”


    沈鱼怔住了。


    讨好?


    她感受着唇瓣残留的微肿紧绷感。


    他管方才那几乎将她吞噬的激烈,称作讨好……


    沈鱼抬眼看向祁渊,想维持冷硬,可视线一与他相接,面色就忍不住发红,复又垂了眸子,“胡说八道……”


    感受到她语气有所缓和,祁渊俯身追着她的目光,想到当时她唇舌的回应,半是玩笑道:“能让你喜欢就好。”


    沈鱼撇开脸,还有些鼻音:“你若真心要讨好我,就晚点归席,不要让我再被议论纷纷。”随后不等他回应,转身朝着灯火通明的大殿方向走去。


    祁渊在宫苑外伫立,夜风拂过他微烫得脸,他指尖轻捻,回忆方才干净又勾人的触感,直到脸上的指痕和心间的翻腾都渐渐冷却,才整了整衣袍,面无表情地踏入宴席。


    丝竹喧闹,席间众人已见倦色,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谈笑。


    祁渊的归来未惊动多少人,唯独高座上的太子抬眼望来,目光与他沉沉一碰。


    坐在太子下首的周琦见状投来一瞥,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手中玉盏。


    祁渊面不改色地落座,自顾自斟了满杯酒。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间,他抬眼,视线穿透憧憧人影,又落在那个纤柔身影上。


    沈鱼正微微偏头与芹夕说话,目色柔和,灯光流淌,鬓边那枚柳叶玉簪泛着温润光泽——还戴着。


    周琢眼波在祁渊和沈鱼之间流转了一个来回,心中疑窦,面上却笑得愈发温和。


    宴席终散,众人鱼贯而出。


    宫道幽深,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


    沈鱼依旧默默跟在周琢身后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鬓边那枚微凉的柳叶簪,眼睛悄悄看着行在前方的祁渊。


    周琢脚步稍缓,与她并行,语气亲和:“沈女郎衣裳可还合身?”


    “甚是合身,谢殿下关怀。”沈鱼答得和顺。


    周琢轻笑,“那就好,方才宴上,我看沈女郎久久未归,还当是哪儿不适。”她目光在她发间一扫,“瞧这簪子也换了一根,却不是我公主殿里的。”


    沈鱼垂眸,并不接话。


    周琢似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声线里揉进一点恰到好处的追忆:“这玉质温润,倒让我想起一件往事。少时顽皮,也曾赠过二表哥一块玉,盼他平安。他那时倒是珍视,常佩身边。”


    她话锋轻转,似叹非叹,“你救他回来时,那般凶险,想是早不知遗落在何处了。可惜了。”


    语气落得轻巧,却字字清晰。


    沈鱼眼睫微动。那块玉……她自然记得,那时祁渊昏迷时都死死攥着,不过后来……似乎戴得少了。


    原是这般来历。


    沈鱼倒也不算意外。


    她轻轻吐露一口气,心中交织成一片清晰的明净。


    正此时,走在前方的祁渊忽地转身,跨步到沈鱼身边,“战阵上性命尚且如同草芥,遗失些物件也是常事。”


    周琢笑容未变,指尖用力捻起袖口繁复的绣纹。


    祁渊继续道:“公主殿下,时辰不早,臣与沈女郎同路,便由臣送她回府,不劳殿下绕远了。”


    他牵起了沈鱼的手。


    沈鱼眨着发酸的眼睛,神色怔忪,凭他牵着。


    周琢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脸上那抹惯常的明媚笑靥终于难以维持地淡去了几分,只余嘴角一点僵硬的弧度:“自然。说起来都是有婚约的人了,二表哥体贴未来夫人,是应当的……”


    祁渊不再多言,微一颔首,拉着沈鱼走出一段距离,将身后的人语喧嚣远远抛开。


    行至转角处,沈鱼停下脚步。


    宫灯在她身后勾勒出光晕轮廓,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落在他仍握着自己的手上,语气听不出喜怒:“祁大人。”


    “嗯。”


    “牵够了?”


    祁渊喉结滚动了一下,握得更紧了些,目光沉静地回望她,坦然道:“没有。”


    沈鱼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和隐藏深处的紧张,几分故意地,还是把手抽走。


    指尖分离的刹那,祁渊手指蜷缩了一下,好似舍不得,徒劳地抓到一缕残余的香风。


    月影隐匿,祁渊身姿轻俯。


    沈鱼仰视他,看他眉目晦暗,额发垂散,软弹中又有几分乱,像服软的矜傲犬类,等候发落……


    她心底闪过惊异,又隐隐升起一丝新鲜。


    原来拨弄他人心弦是这般滋味。


    哭过的眼水光潋滟,沈鱼将那点玩味藏进微弯的眼角。


    她不得不承认,这感觉还不错。


    第42章


    ◎越看越不对劲◎


    宫墙外,祁家的马车早已静候多时。


    群儿远远望见祁渊与沈鱼并肩行来,立即打起帘子,躬身请二人上车。


    晚风拂过,吹动了沈鱼宽大的裙摆,她一手轻提织金绣纹的裙裾,一手握住车前雕花把手,上车的姿态已十分娴熟。祁渊随在她身后,躬身而入。


    车内熏香淡淡,一豆灯烛在角落摇曳,投下昏黄光晕。


    先前二人总是相对而坐,不过这一回,不满足于之前沈鱼抽走的手,祁渊一抖衣袍,径直落座在沈鱼身旁。


    沈鱼因存了话要与他说,并未拒绝。


    两人的衣料轻轻摩挲,裙摆交叠在一起。


    沈鱼原本穿得是和祁渊同一款式的竹纹面料衣衫,眼下换了粉色衣裳,樱粉竹绿,倒是在这秋季里成了一车春色。


    群儿扬鞭抽马,马车轻晃而行,车窗外灯火与人烟正盛,车窗内光影也随之明明灭灭。


    “祁渊。”沈鱼忽然启唇。


    祁渊转眸,姿容微倾。


    沈鱼直身,凑近他耳朵低声道:“方才在宫苑里,陆娘娘会寻来,是因为我无意中听到了她与陆轻舟大人的谈话。”


    祁渊听她刻意压低了的气声,嗅闻她唇畔酒香清冽,虽然知晓她要说什么,仍颔首示意她继续。


    沈鱼便将所闻关于周琦母子与陆家暗中筹谋的片段细细道来,末了抬眼望他,眸中清光流转:“你先前在洪曲遇险,是否与陆家、周琦脱不了干系?”


    祁渊回神,眉宇并无讶异:“十有八九。他们利益纠缠,所图非小。”


    沈鱼追问他可曾掌握证据,日后作何打算。


    祁渊垂眸,见沈鱼一只手撑着坐垫,浑圆肩头轻抵腮边,情态专注紧张,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点,淡声道:“周琦与陆家或许一心,但柳家与他们却非铁板一块。”


    沈鱼拧眉,回忆起今日殿上周琦对柳宁箫并无多少尊重,陆梦泽与柳宁箫之间又隔着周琢,许是嫌隙已生。


    她点点头:“眼下看来,二位皇子里,还是太子周珏为人清明端正。”


    正思忖间,却听祁渊话锋一转:“你与周琦,是如何相识的?”


    沈鱼稍稍坐正,纤指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故作从容:“就如他殿上所言,川州偶遇一面之缘罢了。”


    祁渊目光微沉:“我看见了。他将你拦在假山下,你匆匆跑开。”


    他顿了顿,“他纠缠你?”


    沈鱼心头微惊,玩笑道:“我这般身份,哪里入得了这些王子皇孙们的眼睛。不过多说两句,我不大喜他说话行事的派头,以后躲着就是。”


    察觉到祁渊语气中微弱的在意,沈鱼似笑非笑,又柔声问:“你很关心?”


    祁渊眸子微转,好似她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你是我未来的夫人,”他理所应当道:”我当然关心。”


    沈鱼听他如此天经地义,偏想唱唱反调:“你我之约今日已被你率先打破。既如此,我未必要依约嫁你。”


    马车咯噔压过小石头,车身轻轻摇晃,转进巷子。


    祁渊的心也咯噔一下,明知她多半是玩笑,却仍无端漫上丝丝滞闷,一时语塞。


    恰此时,马车缓缓停住,群儿在外扬声:“二少爷,沈女郎,到了。”


    沈鱼不欲解释,先行下了车。祁渊默然跟上。


    祁府内,廊下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中秋宴席刚散,下人们正忙碌收拾残局。


    沈鱼和祁渊一道去主屋向祁闻识和高氏请安,便一同回了剪竹园。


    园外,湘绿早已提着灯笼在翘首以盼,一见二人,立刻笑着迎上来。


    姑娘家心细,湘绿目光扫过沈鱼脸上身上,见她妆面微花,衣裳也换了,面上喜色霎时消了下去:“沈女郎,你的妆和衣裳……”她快速看了一眼祁渊的脸色,又关切问沈鱼:“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沈鱼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无事,不过是席间不慎弄脏了衣裳,承蒙公主好心借了一套与我。”


    湘绿却不信,凑近了细看,只觉得她眼皮泛红,目色含水,越看越不对劲。


    她忽地指着沈鱼的唇:“女郎这嘴巴……怎么好像有些肿了?”她狐疑地转头看向一旁的祁渊,“二少爷,您也来关心关心女郎,看是不是?”


    祁渊目光落在那抹嫣红上,想起她马车上那一句刺心的话,故意点头,“确是肿了。”


    湘绿更加担心起来。


    沈鱼乜了祁渊一眼,转头镇定道:“别瞎猜,不过是宴上几道辣菜诱人,多用了两口。”说罢不再给她追问的机会,快步走向西厢房。


    祁渊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心头稍畅,然而到了躺在床上时却又躁意难平,辗转反侧起来。


    沈鱼那句“未必要依约嫁你”反复在耳边回响,他总觉得,以她的性子,可能真的也做得出……


    祁渊眸色一沉,决不能让此事成真。


    他索性起身唤来群儿,低声吩咐了几句,不消片刻,披衣来到西厢房。


    夜凉如水,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银辉,西厢房一片静谧,烛火早熄。


    祁渊悄无声息地推开虚掩的窗,翻身而入,动作轻缓如夜猫。


    屋内只有轻微呼吸声。


    借着微弱月光,祁渊来到榻前。


    榻上人轮廓模糊,呼吸清浅。


    祁渊看着,不自觉眉眼轻柔起来了。他拿出刚刚准备的冰凉丝帕,极轻地敷在沈鱼微肿的眼皮上。


    窗外风过,树影沙沙。


    房间里祁渊长身颀立,没舍得立刻走。


    他看床上人青丝铺陈,睡颜恬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段他懵懂痴傻、却能与她同榻而眠的时光。


    心口某处骤然柔软,祁渊指尖无意间轻抚沈鱼细腻温热的脸颊。


    沈鱼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祁渊动作一顿,讪讪缩回手。


    沈鱼丰润的唇瓣喃喃着,又沉睡了。


    祁渊墨色瞳眸愈加深邃,见她眉眼覆着白丝帕,衬得微涨的唇更加鲜艳,心间突跳,忽生一丝心虚,旋即悄无声息地离去。


    翌日清晨,沈鱼醒来,觉得面上微凉,抬手摸去,触到一方质地细腻的冰凉丝帕。


    她捏着帕子坐起身,怔了片刻。


    湘绿见她醒来,立刻忙着帮她梳洗,提醒今日需去拜见祁老夫人。


    沈鱼恍然回神,想起来按理应该昨天就去拜见的,可惜宫中有宴耽搁了,这才改到今日。


    她放下帕子,任凭湘绿为自己梳妆,刚出房门,便见祁渊已等在院中。


    晨光熹微,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二人相视,默契转身一起走出剪竹园,先到主屋问了安,随后随祁闻识、高氏、祁沁等前往老夫人住处。


    路上,高氏特意放缓脚步,温声对沈鱼道:“老夫人早年亦是贫苦出身,最是和蔼不过,你不必紧张,自在些便好。”


    沈鱼乖巧点头:“谢伯母提点。”


    一行人进入祁老夫人房中。


    老夫人虽精神略显不济,还暂时卧床,但目光慈祥,瞧着精神尚可。


    看见久未归家的孙儿,祁老夫人面带喜泪,好一番细细关心,又拉着沈鱼的手反复端详她周身,浑浊的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喜爱,连连点头。


    闲话片刻,祁老忽在人群中寻觅,问道:“梦婉呢?今日怎不见她来?”


    屋内气氛骤然一凝。


    祁闻识与高氏面色微僵,交换一个眼神。


    高氏反应过来,磕绊道:“老夫人,梦婉她、她回娘家了,要过些时日才回。”


    这由头牵强,高氏说得自己都不相信。


    “你们骗我……”


    祁老夫人声音发颤,“我出不得屋子,却知道梦婉和澜儿感情极好,怎会回娘家大半年不归?渊儿都回来了,她还没消息……是不是出事了?你们实话告诉我,我也好安心……”


    祁沁藏不住心事,见祖母伤心,跟着抽泣起来。高氏暗中拉扯她,强笑着上前安抚。


    祁老夫人怔了怔,看着儿孙们的神色,沉默了片刻,眼中渐渐漫上水光,似已明白,喃喃着:“苦命的孩子啊……”


    沈鱼静立一旁,听老人悲泣,心中亦涌起苦涩。


    从祁老夫人处出来,沈鱼与祁渊并肩而行,忍不住轻声问道:“之前你说要查,如今可有眉目了?”


    祁渊面色沉凝下来:“正根据那几日上山之人的名录逐一排查。但最紧要的,是找到嫂子的尸身,方能进一步验看。”


    沈鱼蹙眉:“时隔半年有余,山中多雨野兽,尸身恐怕……”


    祁渊:“肉身或腐,骸骨、衣物还会在,总能查个水落石出,告慰嫂子在天之灵。”


    沈鱼见他语气决然,想到那日在祁澜院中见到的丫鬟,沉吟道:“我或许能帮上些忙。”


    第43章


    ◎湘绿也被这沈女郎迷惑住了◎


    听沈鱼如此说,祁渊脚步一顿:“你有何想法?”


    “是个临时的念头。”


    沈鱼目光放远,声音轻柔清晰:“那个丫鬟灵芝,我想带回剪竹园去照料。”


    祁渊眉梢微挑:“来剪竹园?”他沉吟片刻,声音温和了几分,“是要医治她?”


    沈鱼颔首,一缕发丝随之滑落颊边,她轻轻挽到耳后:“嗯,未必能好,不过总要试试。只是灵芝身份特殊,还需要你大哥和伯母点头才好。”她抬眼望他,神色认真。


    祁渊眼眸闪动,心下明了,沈鱼这是想托他先去打个招呼。


    向母亲和大哥要个丫鬟,还是为了医治,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心底默默升起一丝被她主动依赖的欢喜,面上却沉稳:“有需要我开口的,直说便是。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沈鱼扬眉,他这话说得自然,仿佛他们之间本该如此亲近,倒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终究还是无法全然自然地接受这份“不必客气”,正犹豫该如何回应时,前头隐约传来祁沁不高不低的抱怨声,似乎在和高氏说着什么外人插手之类的话。


    沈鱼顺势莞尔,借此机会拉开了这点让她心绪微乱的亲近,语气平和道:“我还是客气些的好,免得你这个做哥哥的为难。”


    祁渊眉头微蹙:“等我片刻。”


    沈鱼会意,轻声道:“二小姐年纪尚小,有话好好说。”


    祁渊轻笑,对付这个小妹,他有的是办法。


    “我有分寸。”


    他话落,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


    这厢,祁沁早前得了祁渊敲打,不敢再当面给沈鱼难堪,便拉着高氏背后咕咕唧唧。


    祁渊径直来到她们身侧,果然听见祁沁还在嘟囔:“……若她治不好,岂不是让二哥哥成了笑话,让大哥哥又难受一场?我看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想显摆她那点医术……”


    “哦?”祁渊声音骤然响起,打断祁沁的抱怨,“若她治好了呢?”


    祁沁吓得一跳,回头见祁渊就在自己身后,当即面红耳赤。


    高氏抚着祁沁后背,嗔祁渊何故故意吓着妹妹。


    祁渊笑哼,“让她长个记性,不要背后说人。”


    他继续追问还在抚心口的祁沁:“你说沈女郎故意显摆,可若是她当真治好了灵芝呢?”


    祁沁羞恼,脱口而出:“若、若她真能治好,那我就心服口服,给她赔罪,认了她这个二嫂嫂!”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立刻反将一军:“那要是她治不好呢?二哥哥又待如何?”


    祁渊忽地轻笑一声:“治不好便治不好,那是灵芝时运不济,与沈女郎无关。”


    “你!”祁沁气得直哼哼,却偏偏辩不过这个二哥,只好摇着高氏的手当面告状:“娘!您看看二哥!胳膊肘都拐到哪里去了!”


    高氏看着儿女斗嘴,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二哥既信她,你便少说两句。若真能治好灵芝,也是功德一桩。”又看向祁渊,温声道:“灵芝那丫头也确实可怜,沈女郎有心了,为娘就做个主,替澜儿发话,让灵芝在剪竹园好好将养吧。”


    祁渊谢过高氏,目光掠过气鼓鼓的祁沁,唇角勾出一份得意,转身离去。


    祁沁登时又龇牙咧嘴。


    高氏忙拉着她:“你这孩子,气性忒大,溪儿都和娘说觉得沈女郎是个不错的姑娘,你怎么还处处看不过眼?”


    祁沁噘着嘴:“我就是不相信,她一个乡下来的,能有这么大本事……”


    高氏无奈点在祁沁额头:“信不信的,灵芝现在就是个例,你多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少嘴上厉害身上却惫懒,只一味的曲解人家,却不自己求证一番。”


    祁沁被高氏这一通说,小脸紧绷,心底却暗暗立誓,灵芝治病,她必要亲眼看看!


    午后,阳光将剪竹园前照得一片亮堂,灵芝已在庑房安置妥当。


    祁沁来到时,沈鱼正俯身为灵芝检视,湘绿在一旁安静地点起安神香,舒缓气味缓缓弥漫开来。


    祁沁立在廊下,视线落在沈鱼身上,见她目色低垂,纤指搭脉,眉尖若蹙,神情专注温柔,又看见她写下脉案,低声吩咐湘绿所需之物,安排得细致妥帖。


    祁沁冷哼,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依着廊下柱子张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继续瞧。


    湘绿绕到案前,看着沈鱼写脉案,问该是否还需要准备药材或者银针?


    沈鱼看着床榻上的将自己抱成一团的灵芝,摇摇头:“她乍然换了居所,心神不宁,先不必用上银针。”转身道:“你今后不必随我去医馆了,留在这儿陪着她。安神香日日点着,凝神静气的汤药也每日喂她,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话就和她说两句,不想做不想说话就别逼她,等她脉相好一些了,我再看。”


    湘绿点头称是,她在医馆见过沈鱼行医救人,对沈鱼的安排相信万分。


    祁沁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只觉得湘绿也被这沈女郎迷惑住了,事事言听计从。


    她默默又看了一会儿,见沈鱼一时没有其他吩咐,这安神香又嗅得她涌起困倦,便着哈欠正要悄然离去,偏此时沈鱼似有所觉,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祁沁一下愣住,眼睛四处转着,想找个由头。


    沈鱼一笑,看着这个活泼的妹妹,眸子一转,道:“沁儿妹妹怎么来剪竹园了?可是来找你二哥哥?”


    祁沁被她笑得脸红,只觉得自己似乎叫人全看穿了,慌张应和:“正、正是!”


    湘绿闻言探首:“二少爷午后去醉仙居了,二小姐晚上再来。”


    祁沁胡乱点头,逃也似的走了,直到走回她的揽云阁,才叉腰怪道:这里是祁府,她慌什么?


    与此同时,剪竹园里,湘绿安顿好灵芝,见阳光正好,便又安排小丫头们把窗户都打开来透透气,床铺也都晒一晒,自己则回到西厢房,整理沈鱼的床榻。


    她抖开一床香软的寝被,正预备抱到院子里,才走两步,一方帕子却从被褥中悄然滑落。


    湘绿弯腰拾起,只见丝帕上没什么别致花式,是男子常见样式。


    她狐疑了片刻,想起昨日沈鱼微肿的唇瓣和头上那支未曾见过的玉簪,心里咯噔一下。


    这帕子朴素……恐怕不是二少爷的。


    沈女郎为人清正,不似那等轻浮之人,莫非……是有人暗中倾慕,私下相赠?


    京城水深,难保没有人趁虚而入。


    湘绿捏着帕子,心头疑云密布。


    夫人将她派来,便是要她悉心照料二位主子,若真有宵小之辈觊觎未来二奶奶……


    湘绿蹙紧眉头,将帕子小心收好,决定先暗中留意,再觅时机委婉提醒二少爷多多关怀沈女郎才是。


    而被湘绿担忧“疏于关怀”的祁渊,此刻正坐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醉仙居雅阁内。


    雅阁熏香袅袅,空气无形凝肃。


    祁渊身侧,关长风、周珏具在。


    光滑乌木桌几上,关长风将一沓密信推到他面前:“你要查的事,眼下已有眉目了。”


    祁渊揭开信封,垂眸快速扫过,沉声:“果然,柳宁箫得了消息,再由陆轻舟传出去,如此一来,柳陆便是一条船上的人,周琦若得势,柳家陆家都有好处。”


    关长风指尖点着桌面:“只是柳宁箫为何要如此铤而走险,彻底傍上陆家?”


    祁渊身体微微后靠,语气平淡:“你忘了柳宁箫的妹妹,柳宁枫,她现在可是陆轻川的夫人。柳家根基不稳,急需强援,卖我一个‘意外’,既能向陆家表忠心,又能替柳家扫清些障碍,一石二鸟。”


    周珏捻着一串紫檀珠,语气带笑:“柳家两个女儿,原本算计得精妙,庶女柳宁羽送给陆轻舟,嫡女柳宁枫眼瞧之前是想送到我宫里,两头押宝。可惜算盘打得响,却被柳宁羽这根反骨刺头全搅乱了,只好彻底投向陆家。”


    关长风语气唏嘘:“以柳家的行事作风,这柳宁羽眼下的日子只怕难过。”


    “她看起来也非任人欺负的善茬。”周珏手上动作缓缓停了,转而对祁渊道:“你这一回来,京城倒是热闹起来了。”话语间似有深意。


    关长风听懂他意思,也微倾身,唇角带着玩味的笑:“又是为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又这般大张旗鼓护着,比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还精彩许多。”


    二人一唱一和满是打趣。


    祁渊神色依旧淡淡,懒散倚着身后雕花窗棂,嗤了一句:“无聊。”嘴角却勾出一抹轻笑,窗外京城万家灯火,衬得他清隽面容愈发鲜活。


    “不过,”周珏看向祁渊:“为了那位沈姑娘,你这般锋芒毕露,恐非善策。陆家、柳家,乃至……宫里,恐怕都已将她看在眼里。你可打算如何?”


    不带祁渊回答,他继续道:“琢玉昨晚可是动了气了。她将柳宁箫赶回了府,自己宿在了宫里,周琦还特意去公主殿里安抚她。不过依我看,”他顿了顿,“周琦安慰琢玉是表,趁机细细打探沈姑娘的来历底细,才是里子。”


    祁渊笑容一沉,目光幽深,缓缓吐出两个字:“是吗?”


    他垂眸,轻吹杯中茶水,“不过,京城这死水,总要有人来搅动一番,正好让那些藏在暗处里的魑魅魍魉,自己浮出来。”


    待到回府,祁渊破天荒召来湘绿到书房,细细问了许多医馆的事情,他总觉得周琦与沈鱼不应只是川州一面的渊源。


    然而湘绿也并不知道其中细节,只围着答了些稀松平常的。


    临退下前,湘绿想起那些簪帕,状似无意地说了句:“二公子,明日沈姑娘还要去医馆,奴婢要守着灵芝,就不随着了。”


    祁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湘绿。


    湘绿低着头,一副恭顺模样。


    他颔首:“知道了。”


    翌日,因中秋医馆连续休憩了两天,一开门就忙碌异常。


    沈鱼上午连诊治了数位急症病人,喝口水的功夫都顾不上,午后又是络绎不绝的人来抓房开药,于是晌也未歇。


    这会儿,她正凝神书写药方,忽觉一道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身旁嘈杂的人声。


    她抬头,见祁渊不知何时来了。


    祁渊此刻正站在柜台边,身形挺拔,一身玄色官服还未换下。


    “你怎么来了?”沈鱼讶异,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哑。


    祁渊极其自然地拿起她手边微凉的茶盏,转身换了一杯温热的,递到她手边,“下值早,过来看看。”


    沈鱼接过,秀眉微蹙:“我这儿都好。”


    说着一面低头喝茶一面转眼,瞧见已有不少候诊的人在偷偷打量,尤其是些年轻女子面颊绯红,交头接耳也是有的,脸颊也跟着微热,手上推着祁渊,声音带了几分嫌弃:“你来反而惹得大家侧目,既看过了,就回去罢。”


    可少女柔夷轻软,推得祁渊更加不肯走。


    他转去药房,“那我去后头等你。”


    沈鱼看着他挺拔背影消失在帘后,心下微微一动,存了几分试探之意,于是招手叫来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厮有点担心:“祁大人他……弄得好这些吗”


    沈鱼唇角翘起,故意朗声:“做不好就让他回家去,不要在此碍事。”


    小厮来到后房,把沈鱼的意思对祁渊讪讪说了,又乖觉道:“女郎吩咐的这几位药最是精细难抓,味道也冲,这些粗活还是让小的来,祁大人这边坐,这边女郎看不着……”


    祁渊却只问他秤在哪,药柜如何区分,没有半分不耐。


    小厮仍是不安,跟在旁边默默看了许久,见祁渊碾药分秤娴熟,竟是半分不错,心中愈发讶异。


    祁家二公子怎么还有这本事?


    他暗自咋舌,退出来对沈鱼悄声道:“祁大人真是好脾气,而且抓药那分量把握得半分不差,竟像是做惯了的。”


    他脾气好?


    沈鱼像听了什么笑话,抬眼望去。


    透过帘隙,祁渊正微蹙着眉,对照药方,认真将称好的药材倒在桑皮纸上。


    眼下他虽然一身官服,可那认真专注的眉眼神色,恍惚间却与她记忆中在南溪村的身影重叠。


    沈鱼低下头,嘴角一点点,一点点地弯了起来。


    有趣。好玩。


    少女眼波流转,愈发好奇,祁渊还可以做到何种程度。


    第44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连数日,祁渊下了值,便径直绕道南溪医馆。


    起初他从前门进,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引得候诊的病人纷纷侧目。沈鱼被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扰得不胜其烦,几番蹙眉。


    这日,见他身影又出现在门口,沈鱼终于忍无可忍。


    她放下正在称量的药材,快步走到门口,压低声音:“祁大人,您这尊大佛日日杵在我这小庙门口,是嫌我这医馆太清静了?”


    祁渊挑眉,看着她因微恼而泛红的脸颊,觉得比平日里那副清冷模样生动得多。


    他非但没退,反而故意又往前挪了半步,低声回道:“沈大夫妙手仁心,还怕病人多看两眼?”


    “你……”沈鱼气结,眼看又有目光瞟来,她咬了咬唇,终是败下阵来,没好气地甩下一句:“等着!”


    她转身进去,找到正在后院整理药材的小厮,无奈吩咐:“去,把药房通往后巷的那扇旧门收拾出来,以后……就让祁大人从那边进来。”


    小厮先是一愣,随即瞄了眼前堂那位器宇轩昂却偏偏赖在自家医馆的大人,又看看自家女郎中那看似嫌弃实则默许的态度,脸上立刻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哎了一声,利落地跑去收拾了。


    自此,祁渊便得了这药房后门的特权。


    他来得愈发勤勉,也愈发熟门熟路。


    常常是后门轻响,他挺拔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融入弥漫着药香的后堂。


    沈鱼嘴上依旧不饶人。


    “当归,三钱。别又磨太细,药性都跑了。”


    “挡着我光了,劳驾,往那边挪挪。”


    她语调平平,甚至带着明显的嫌弃,可那吩咐的语气,却一日比一日自然,一日比一日……理直气壮。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本就该为她做着这些琐碎之事。


    祁渊也不恼。有时被她数落了,只是抬眸看她一眼,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目光沉静而专注,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小厮在一旁悄悄瞧着,心里那本账算得门儿清。


    这哪是来帮忙的?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瞧自家女郎那模样,嘴上厉害,可几时见她真正把祁大人轰出去过?


    反倒是祁大人若哪日来得稍晚些,沈女郎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往后门瞟几眼。


    这日,小厮给祁渊送茶水时,大着胆子嘿嘿一笑,低声道:“祁大人,您这来得是越来越顺溜了。”


    祁渊接过茶盏,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那小厮。


    小厮被他看得一怵,正后悔自己多嘴,却见祁渊眼底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祁渊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舒畅:“多事。还不去干活?”


    小厮连连点头,呲牙笑着跑开了。


    药香袅袅,研磨药材的沙沙声让人神经放松,如此过了一段太平日子。


    这天,医馆里来了一位衣衫洗得发白、面色蜡黄的年轻妇人。


    她由沉默寡言的丈夫陪着,怯生生地坐在沈鱼面前。


    沈鱼仔细诊脉,发觉她已有五个月身孕,却瘦得惊人,宽大的旧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几乎看不出孕肚,唯有嶙峋的腕骨凸出得吓人,又观其气色舌苔,心下愈发沉重。


    沈鱼放缓了声音:“娘子,你身子亏空得厉害,气血两虚,胎元亦不甚稳固。需得立刻静养,仔细饮食调补才好。我为你开个方子,再告诉你些简便有效的食补法子。”


    那妇人眼神空洞,极轻地问:“……俺这娃……是男是女?”


    沈鱼沉默片刻,如实相告:“脉象滑利偏柔,应是个女孩。”


    那妇人眼神微动,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小腹,嘴角扯出一个笑纹,喃喃:“闺女好……贴心……”


    恰在此时,后门帘子一动,祁渊走了进来。


    他今日似乎心事重重,目光习惯性地先寻到沈鱼,随即扫过那对一看便知家境贫寒的夫妇,并未停留,只无声地走到惯常的位置。


    待那对夫妇取了药方离开,沈鱼才得空走向他,递上一杯新沏的提神茶:“今日似乎有事?”


    祁渊接过茶盏,指腹婆娑瓷壁,却并未就口,“今日我去云山,查到些紧要东西。”


    他将青瓷盏放在一旁,踱步到药柜后的僻静处,沉声道:“嫂子去云山祈福那日,曾在山脚下一处茶棚歇息,那老丈隐约记得,约莫前嫂子上山后脚,有挂着侯府柳家标识的马车往山上去,看规制是女眷所用。”


    沈鱼一怔:“柳家?女眷?”


    侯府柳家,柳如晦膝下一儿两女,另有妻妾三五,柳如晦长年驻守边关,妾室都带在身边,多数时间只留当家主母在京管教儿女,料理家事。


    “我已差人打听了,那时还未出年关,柳家恰好来人,主母秦氏在家主持,并未出行。年轻一辈的女眷,最大嫌疑便是柳宁羽。”祁渊眸色转深,“但嫂子和她来往不多,和她嫡姐柳宁枫还算有些交情……”


    沈鱼沉吟:“柳宁枫虽然嫁入陆家,可要用柳家马车,也是有可能的。”


    祁渊不置可否。


    沈鱼:“你打算接下来如何求证?”


    祁渊眼眸一垂,嘴角含笑:“让大哥去探探口风。”?


    沈鱼狐疑。


    祁澜少言寡语,在家中甚是没有存在感,又是个书生,看起来弱不经风,让他去?


    祁渊看出沈鱼的担忧,冷然道:“他与陆阁老同在翰林,又是孙女婿,他去最合适不过。”


    他语气肯定:“有些事,沉浸悲伤无济于事,或许找出真相,方能让他真正得到些许慰藉,为了嫂子,大哥会打起精神应对的。”


    沈鱼看着祁渊,心道他却是事事决断,从不为亲戚情爱而有所顾虑。


    若是没有那些解释,极容易将他当作冷面无情之人,连大哥也利用,但原因陈明,其实也自有他一番道理。


    沈鱼沉吟片刻,道:“我或许也有个法子,能从旁试探一下。”


    祁渊探究看她。


    沈鱼:“中秋宫宴,公主送我那身衣裳,我还不曾去道谢。正好以此为借口去归还,或许可请公主殿下攒个小宴。”


    祁渊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你想亲眼见见柳宁枫?”


    “嗯。”沈鱼点头,补充道:“还有柳宁羽。她与柳宁枫不睦,未必没有可乘之机。她们姐妹若都在场,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祁渊低笑一声,带着几分戏谑的欣赏:“算计到公主头上,胆子不小。”


    沈鱼抬眼睨他,理直气壮地淡笑:“公主要利用我彰显她仁厚体贴、提携新人的美名,我自然也可以借她的东风,办我的事。大家各取所需,相互利用,才算有来有往,公平得很。”浅褐色的瞳眸在药房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


    祁渊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狡黠与灵动的光彩,不禁朗笑出声,暗叹和之前不一样的何止是自己?


    眼前的沈鱼,比之初入京城时添了许多从容自信,那份暗藏的聪慧与锋芒彻底展露,非但不让人生厌,反而像经过打磨的美玉,愈发神采飞扬,璀璨夺目,让人挪不开眼。


    沈鱼却忽然话锋一转,反口问道:“周琢既是你表妹,你二人又有过青梅竹马之谊……”


    祁渊遐思的目色骤然一凛,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开口,语气斩钉截铁:“那时年少无知,见识浅薄,错认明珠。”


    沈鱼乜斜,似笑非笑,拖长了语调:“我不过是想问问,你应当更清楚她脾性,何不与我讲讲,也好让我投其所好,事半功倍不是?”


    那轻缓慵懒的笑声落在祁渊耳中,像是羽毛搔刮,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让他皮肤下隐隐透出一层暗红。


    他清了清嗓子,略作斟酌,便剖析道:“表妹她……自幼被帝后娇宠,生性爱热闹,极好面子,喜听奉承,行事但求张扬夺目,像一株需得众人喜爱浇灌才能盛放的牡丹花。”


    他话语坦诚,并无偏袒:“你若能让她觉得此举能彰显她身份尊贵、仁厚大度,又能瞧见些她感兴趣的热闹,说服她应不难。”


    沈鱼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末了忽然抬眸,冲他一笑:“果然青梅竹马,了解如此深刻,沈鱼受益匪浅。”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赞,却让祁渊心头一跳,莫名生出些心虚。


    他下意识伸手,将沈鱼拉近自己,目光灼灼地看进她眼底:“我承认……曾经对表妹有过些许朦胧好感,但我与她从未有过什么,反是与你……”


    他气息逼近,看着眼前人明眸皓齿,想起其间柔软甘甜,喉头微滚。


    沈鱼感受到他逐渐炽烈滚烫的呼吸,脸上也好似被这热度熏染,微微发热,头脑却异常冷静清明。


    她轻呵一声,故意偏开头,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我们?我们不也是始于相互利用吗?祁大人当初可是恨不得杀了我灭口,后来愿意带我回京,不也是看中了我或许于你解释这半年的经历有用?”


    当时她想不明白的一些事情,比如为什么祁渊会带自己来京城,为什么同意给自己这个身份,如今在京城亲历一段时光,也都懂得了。


    沈鱼原本是要讥笑祁渊,可说得自己却伤心起来。


    祁渊一怔,想说自己不是这样的。


    祁渊也迷惑,他自诩行事素来问心无愧,可为什么在沈鱼这里,却偏偏都是些自己都不齿的事情。也无奈为什么沈鱼如此记仇,可一抬眼看见沈鱼冷静眸色下一闪而过的细微黯淡,又不免心生怜惜与自责。


    沈鱼趁机手腕微转,灵巧地从他掌心滑脱,侧身款步走到外间诊堂,留祁渊独自在药房里对着满室药香怔忪。


    她几次状似无意地回首,瞥见都看见祁渊面色失落,心中微不可查地一揪,担心自己话语是否过于刻薄了他,可想起曾经的那些委屈,那点心软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直到医馆打烊,伙计散去,沈鱼才悠悠然再次掀帘进入药房,语气轻松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嗳,要落锁了。”


    祁渊想定什么似的,来到沈鱼面前:“沈鱼,从今往后,我绝不再对你有半分利用之心。”


    “你我之间,只有你利用我,你可以用我达成你的目的,踩在我身上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他停顿一瞬:“如果这样可以让你觉得好一些。”


    沈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无端酸软。


    她忍住眼底翻涌的湿意,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声音微颤:“好啊。既然祁大人自愿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日后,沈鱼捧着精心包裹的宫装,递帖求见周琢公主。


    公主府内,周琢正对着一盘残棋,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白玉棋子,久久未落。


    听芹夕禀报沈鱼来了,她妩媚的眸子微微眯起,眼波流转间勾起一抹玩味:“她倒是会找由头。让她进来。”


    沈鱼入内,依礼参拜,奉还衣物,言辞谦逊得体,感念公主恩典,寒暄片刻后,顺势提出预备好的说辞。


    她言辞恳切,只把姿态放得极低,坦言希望邀些京城贵女,给她这个新来的见见世面,也全了公主提携人的美名。


    此议确实合周琢心意。


    中秋宫宴的事她怒归怒,可经过周琦一劝也想明白了,沈鱼是个突然闯入京城格局的变量,眼下祁家对她的袒护已经板上钉钉般明了,倒不如顺势而为,看看她到底想做些什么?也正好能让她更清晰地把握京中势力暗流,何乐而不为?


    她当场便吩咐女官:“去,拟帖子,把平日里常来往的那几家小姐都请上。就说本宫得了几株稀罕的西府绿菊,请姐妹们一同来赏玩。”


    描金的帖子很快飞往京城各家门户小姐手中。


    ——


    这日阳光正好,剪竹园内,灵芝的状况平稳了些,治疗也进入了新阶段。


    湘绿小心扶着灵芝瘦削的肩臂,沈鱼开始尝试以银针渡穴,疏通她闭塞的神识。


    祁沁依旧倚在廊柱下,看着那泛着冷光的针尖没入肌肤,紧张得屏住呼吸,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压低声音问:“喂…这…扎进去她真不疼吗?”


    沈鱼手下动作行云流水,头也未抬,声音平和:“穴位得当,酸胀感居多,痛感轻微。此穴主安神定惊,通络化瘀。”她起针的动作轻柔至极,又细致吩咐湘绿煎药的火候与时辰。


    祁沁“哦”了一声,眼神却不自觉地跟着沈鱼的动作转,憋了一会儿,又嘀咕:“那汤药里加的朱砂,不会吃死人?”


    “微量入药,镇心清热,对症即可,过量方为毒。”


    沈鱼洗净手,侧头看她,唇角噙着一丝极淡却了然的微笑,“沁儿妹妹若真感兴趣,我那有本图文并茂的《本草经集注》,浅显易懂,可借你一观。”


    祁沁脸颊微热,立刻扭开脸,声音扬高了八度:“谁、谁感兴趣了!我就是随便问问!怕你出了差错,连累我们祁家名声!”


    沈鱼只微微一笑,继续埋头配药,同时示意湘绿给二小姐送上一盏清甜温润的桂花雪梨羹。


    祁沁捧着微温的瓷盏,小口啜着甜羹,目光复杂地落在沈鱼忙碌却沉静的身影上。


    她隐约明白了自家那位眼高于顶的二哥哥为何会被吸引,这念头让她有些烦躁,却又无法忽视心底一丝微妙的认同。


    她眼神飘忽,最终又落回灵芝身上,憋了半天,声音低了几分:“……那…她到底什么时候能认人?”


    “说不准。”沈鱼擦拭着针具,语气平静却坚定,“或许下一刻,或许很久。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总要试试。”


    祁沁撇撇嘴,没再说话,却也没走开,只道:“明日公主的宴,我和你一起去。”


    沈鱼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祁沁,倒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祁沁却心虚又补充:“是母亲的安排,别以为我乐意陪你。”


    那高氏得知沈鱼要赴公主的宴,虽觉是露脸的机会,但终究不放心她独自应对那些心思各异的贵女,便命祁沁同去。


    祁沁本是一万个不情愿,但转念一想,此等场合,柳宁枫那女人必定在场,她也正好去看看沈鱼会不会出丑,便扭扭捏捏地应下了。


    转眼,公主府秋菊宴。花厅内暖香馥郁,衣香鬓影,珠翠生辉。


    祁沁一入场,便如鱼得水,热络地与相熟的姐妹打招呼说笑,言行举止间尽显世家千金的骄矜与底气。


    唯独经过一位身着石榴红遍地金通袖袄、梳着华丽高髻的华服女子时,她脚步未停,只从鼻子里极轻地哼出一声,下颌微抬,像个骄傲的小孔雀般径直走了过去。


    沈鱼与她同行,见状心下立刻明了——这位容貌美艳却眉带厉色、被祁沁明显排斥的年轻妇人,便是柳宁枫了。


    柳宁枫显然也感受到了祁沁的轻视,脸上那抹矜持的假笑瞬间僵硬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她今日刻意装扮得隆重非常,似乎想以这华丽的姿态来强调自己陆家夫人的身份,掩饰嫁入陆家后那些难堪的流言。


    柳宁枫更加挺直背脊,下巴紧绷着,与人谈笑时声音不自觉拔高。


    沈鱼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很快便在靠近窗边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发现了另一位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月白云纹的素净衣裙,独自坐在那里,身形单薄,姿态却透着一股孤直的清冷。


    她的容貌与柳宁枫有五六分相似,却毫无柳宁枫那种外放的张扬,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自己杯中澄澈的茶汤,仿佛周遭的一切喧闹都与她无关。


    偶尔有目光落在她身上,也多是快速移开,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或避忌,她也毫不在意,自成一方天地。


    这定然就是柳宁羽了。


    两姐妹同处一室,直线距离不过数丈,却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眼神交汇,更无半句言语交流,仿佛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更添几分无形的隔阂与冰冷。


    那股诡异的、互当对方不存在的氛围,在热闹的花厅里格格不入。


    沈鱼默默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了然——这柳家姐妹之间的积怨,比外界传闻的还要深重。


    第45章


    ◎不叫她得逞◎


    众女子一番寒暄,周琢也姗姗步入花厅,她身后跟着两名宫女,手中各捧着一盆开得正盛的绿色菊花。


    一番赏玩后,众人重新落座,茶香袅袅中,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京城近日的新鲜事。


    左不过些茶楼新出的酥酪、江南新到的布面料子,最后,不知是谁提起了最近颇受议论的、由一位女子开办的医馆。


    话说到此处,一些知情的目光悄悄投向安静品茶的沈鱼。


    周琢斜倚在软枕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光顾着看花,倒忘了引见一位新面孔。”她顺势轻轻点了点沈鱼的方向:“这位是沈鱼沈女郎,方才大家所说的南溪医馆就是她一手置办的。”


    沈鱼适时地站起身,先谢过周琢,又落落大方地自荐。


    祁沁坐在沈鱼旁边,见她应对自如,周围女子们脸上皆露出惊讶与赞叹之色,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与有荣焉之感,不自觉地挺直腰背,嘴角微扬。


    然而,一片祥和之中,总有人要跳出来煞风景。


    柳宁枫见不得祁沁那副得意模样,忍不住道:“女子行医,确实稀罕得紧。沈女郎倒真是会做生意,心思也巧,不知可愿给我们姐妹也瞧瞧?也好让我们见识一下妙手回春的本事。”


    厅内说笑声霎时静了片刻。


    在座的都是人精,在公主发过话后,便皆知今日这宴席多半是公主特意为抬举沈鱼而设。


    但捧场凑趣是一回事,让沈鱼当场如同医女般为她们看诊却是另一回事。


    若沈鱼应下,便是自折身份,于祁家脸面有损;若是不应,又显得心高气傲,落人口实。


    见沈鱼未立刻接话,柳宁枫眼中掠过一丝得意,只觉得畅快淋漓,仿佛终于出了方才被祁沁隐隐忽视的那口恶气,语气越发轻佻起来:“诊金银子自是好说,也算为沈女郎这营生的一点心意。”


    祁沁的火气“噌”一下直冲脑袋顶。


    她心知肚明,柳宁枫这话表面冲着沈鱼,实则是要给她祁沁脸色看。她可以私下里对沈鱼百般挑剔,但绝轮不到一个外人、尤其是她素来厌恶的柳宁枫来当着众人的面给她祁家没脸。


    这她如何能忍?


    柳宁枫话落同时,祁沁手里的瓷盏也“啪”地一声磕在桌上。


    “柳姐姐如今做了陆夫人,眼界是越发狭隘了。沈姐姐行医是济世救人,岂是供人取乐的?陆夫人眼下身为陆家主母,只怕平日里管理中馈多了,也沾了一身铜臭味,看什么都先想着营生银子!”


    祁沁一席话又快又急,让柳宁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硬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半天才牙缝里挤出干巴巴的一句:“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的玩笑,怎就惹出你这一车的话来?倒像是我怎么着了似的。”


    “玩笑?”祁沁哼了一声,“本小姐可没听出来哪里好笑!这满屋子的姐妹,谁听了觉得好笑了?陆夫人不妨指出来让我也见识见识?”她说着,目光环视厅内众人。


    众人则相互觑着,又悄悄看向公主。


    然而周琢在上首好整以暇地端着茶盏,杯盖轻拨着浮沫,看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要打圆场的意思。


    花厅内一时无人出声附和柳宁枫。


    祁沁这才微微昂着头坐了回去,虽然坐下了,还忍不住又飞给柳宁枫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


    沈鱼看着她这番举动,低头抿唇一笑,心中微暖。难怪高氏定要让她跟着来,这姑娘娇纵是真娇纵,但维护起自己人来也是当仁不让。


    待祁沁坐下,沈鱼适时开口:“沈鱼开设医馆,本意是为方便京中百姓,若姐妹们确有不适,可与沈鱼递帖。同为女子,许多病症反倒更方便细说。”


    一直一言不发的柳宁羽忽然开口:“那帖子是送到祁家、还是医馆?”


    沈鱼意外地看过去,淡声道:“若是问诊,自然是医馆。”


    这时,芹夕悄步上前,在周琢耳边低语几句。周琢眼中笑意渐冷,扬声道:“倒是巧了,驸马爷听说我们姐妹在此热闹,过来讨杯酒喝。”


    话音未落,便见驸马柳宁箫笑着踱步进来。


    柳宁枫见自家大哥来了,刚刚被祁沁打压下去的气焰又悄悄张扬起来几分,忙起身相迎。柳宁箫也自然而然地站到柳宁枫身边,与她低声说笑起来。


    沈鱼悄然打量柳家三兄妹。


    柳宁箫柳宁枫谈笑晏晏。


    柳宁羽对那二人兄妹亲近模样毫无反应,脸上甚至比刚才的冷淡更添了一层厌恶。


    宴会又持续了片刻便散了。


    回府的马车上,祁沁还在气鼓鼓地撕扯着手里的绢帕:“哼。柳宁枫那个蠢妇。”


    沈鱼看着她把好好的帕子都快扯坏了,不禁失笑,轻声问道:“你为何这般不喜她?”


    “她就是没脑子又爱欺负人。”祁沁脱口而出,把破帕子团成一团扔在一边,“仗着自己家里有爵位,从前就格外喜欢挤兑我!”


    沈鱼了然,祁柳两家同为武官出身,门第相当,年龄相仿的女子之间难免互相比较,生出龃龉。


    “不过,”祁沁发泄了一通,冷静下来几分,嘴角又带上一点幸灾乐祸,“她嫁给了陆轻川那个老头子,也是活该,看她还怎么嚣张。”


    沈鱼沉吟道:“我看她和柳宁箫倒是亲厚,但是对柳宁羽却……她平时也这般对待她那个妹妹吗?”


    祁沁撇撇嘴:“柳宁羽?一个庶女,又生在柳家,姨娘都被带在边关,她能有什么地位?”


    她凑近沈鱼一些:“不过,会咬人的狗不叫,沈姐姐,你可别觉得那柳宁羽是什么小白兔。”


    “是吗?”沈鱼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街景,声音很轻,似在思索。


    祁沁以为她不信,登时道:“她心思深着呢,闷不吭声的。反正他们柳家就没一个正常的。”


    沈鱼转回头,看着祁沁一脸“你不懂得听我的”的焦急模样,心里却软了一下。


    她伸手,拿起被祁沁团成一团的帕子,轻轻展平,递还给她,“知道了。我会当心的。”


    沈鱼顿了顿,瞳眸一闪:“今天还要谢谢沁儿妹妹为我出头。”


    祁沁没想到沈鱼会突然正儿八经地道谢,愣了一下,脸上迅速泛起一丝不自在的红晕。


    她一把抓过帕子,扭开脸,嘴硬道:“谁、谁要你谢了。”


    ——


    这天,忙忙碌碌一番经历的不止沈鱼,祁渊同样也很晚才回到剪竹园。


    夜深人静,天无星斗,明月高悬,剪竹园空明如水,竹影如裁。


    寂寂中,西厢房窗户透着溶溶的光,形成一点暖色。


    祁渊一身墨色官服踏入月洞门,夜风拂动他腰间玉带,他脚步微顿,目光掠过那扇亮着的窗。


    他想了一瞬,也只微小一瞬,当即旋步向西厢走去。


    西厢房内,沈鱼正对灯凝思,烛光映照着她细腻如瓷的侧脸,在眉下唇窝投下点点阴影,更添几分柔美。


    她面色沉静,正想着今日花厅上柳宁羽那双沉静得过分的样子,忽听窗棂微响,抬眼望去,却见祁渊已利落地翻窗而入。


    沈鱼一怔,下意识望向屏风外——湘绿应当还在偏室候着,正门未锁。


    她蹙起秀眉,压低声音道:“怎么翻窗?”


    祁渊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墨玉般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我以为沈女郎不喜我走正门。”


    沈鱼:……


    医馆是医馆,祁府是祁府,这怎能一概而论。


    如此溜进来,倒像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似的,若叫湘绿知道,告诉了高氏,她该如何自处?


    在祁家这月余,高氏对她处处照顾有加,她可不想在人心里成了行事不端的人。


    思及此,沈鱼当即起身,纤纤玉指推着祁渊的胸膛就要将他往外赶:“快些出去,从正门重新进来。”


    祁渊被推得踉跄,见沈鱼态度坚决,他也只得半推半就。


    然而被推到窗边儿时,他心神一动,皂靴故意在窗棂上一踩。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木屑纷飞,祁渊整个人跌进窗外葳蕤草丛,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沈鱼惊得探出身去,却听外间湘绿的声音由远及近:“沈女郎,可是有什么动静?”


    她慌忙缩回身子,强作镇定道:“无碍,不过是不小心踢到了脚踏,我已要歇下了,你不必过来。”


    湘绿遥遥道:“晓得了,那奴婢去落锁。”


    沈鱼这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窗外,担忧神色一愣。


    祁渊正慵懒地躺在草丛中,月光洒落在他带笑的眉眼间,他眼中幽黑流光:“这下可好,正门是进不来了。”


    沈鱼这才明白又被他戏弄了,羞恼之下便要关窗。


    祁渊却敏捷地起身,一手撑住窗框,整个人几乎探进屋内,不叫她得逞。


    他身形高大,宽阔的肩膀将月光牢牢阻挡在外头,一丝也透不进来,唯有屋内一豆烛火映着他的面容,沈鱼的面庞也只能从他脸上借得一点儿微光,趁着那点儿微光,祁渊捕捉到面前人眼中的薄怒和靥间淡粉的羞恼。


    他垂眸凝视着沈鱼,看她美目含嗔的样子不禁心生喜欢,声音也不自觉放柔:“夜深不睡,在想什么?”


    那声音听得沈鱼心间闪动,另一番悸动滋味涌上心头。


    她强压着定了定神,提醒自己别忘了这人戏耍自己的恶劣行径,随后将今日在公主府发生的一切与祁渊细细道来,末了特意点出:“柳家那位柳宁羽,在整个宴席上,几乎一言不发。唯一开口,就是问我如何递送帖子。”


    沈鱼说话时,手上不自觉地盘剥被踩断的窗棱,眉尖微蹙:“我总觉得,她问得刻意,不像只是随口一问,倒像是……有什么话,想借此机会,同我私下里说。”


    祁渊不动声色地将那截木茬掩在手下,见沈鱼想得钻牛角尖,主动转移道:“今天我这也有两则消息,可想听听?”


    沈鱼动作一顿,抬眸看他。


    祁渊斜依窗框,月光从他肩头漏进来一束,照得他侧脸半明半暗,也落在沈鱼半侧眼睛上。


    祁渊黑目沉静:“大哥同陆阁老打听到,嫂子出事那日,柳宁枫也打着开春祈福的名义,去过一趟云山。”


    沈鱼眼眸微微长大:“那不就是她?!”


    祁渊轻笑:“无凭无据,怎么说是她?”


    沈鱼一怔,无言以对。


    祁渊:“眼下正顺着这条线再一路深查下去。”


    沈鱼点点头:“人在做天在看,总有蛛丝马迹。”


    祁渊不置可否,拉起她的手,把她之前摸到的木茬毛刺轻轻拨掉,放在唇边猝然一吹。


    指尖酥麻如电。


    沈鱼抽回手,瞪他一眼,又问:“那第二则呢?”


    祁渊:“第二则,是关于一位你我都认识的故人的。”


    沈鱼疑惑,她和祁渊能有什么故人?


    祁渊唇角微勾:“大哥还在翰林院文案中看到一份官员提拔的名目表,上面看写着渭南县江韶柏,任京城户部主事。”


    “江韶柏?”


    沈鱼怔了怔,方从记忆里寻出个模糊影子来。


    “江家倒肯下本钱,真将他送进京来了。”


    祁渊面色微沉,带出一点冷意,“大哥知你出身渭南,故多看了一眼,还说今岁童试,渭南亦有数人到了院试。”


    沈鱼眉尖轻蹙,江韶柏不是善茬,与祁渊还有过节,“他此来,可会生事?”


    祁渊挑眉,不掩倨傲:“银子砸出来的六品主事,他能有什么能耐?”


    “不过”他沉吟,“这倒令我想起另外一桩事情来,当初在南溪村,为何执意送我往江家去?”


    沈鱼一怔,那时不过是心气浮躁,被邓大娘一番说道,起了相看邓墨的念头。


    但她不欲与祁渊提及邓墨,只含糊道:“你当时那般境况,难道要我不清不白地长久收容?后来接你回来,也不过是……不忍见你平白遭人诬陷,失了性命。”


    “当真如此?”


    祁渊栖身压近了,想再看清一些沈鱼所言。


    沈鱼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别开脸,直言自己困了,又赶祁渊走。


    月意阑珊,少女瞳色姣姣,何来困色?


    祁渊若有所思,转身离去,才走没两步倏然又回过头来,将沈鱼低抚心口松了口气的模样抓个正着。


    祁渊一瞬间折返,几乎与她贴面,缓声:“你有事瞒我。”


    沈鱼:“……!”


    她蓦然抬眼,杏眼圆瞪,错愕看着面前男人。


    祁渊也抱胸俯视她。


    沈鱼看着他长身玉立、好整以暇的神色,支支吾吾,神使鬼差地没有实话实说,只道:“能有何事瞒你,不过是你靠得太近,让我心慌,这才搪塞你走。”


    祁渊长眸轻眯,隐约觉得沈鱼所说不是实情,但瞧她耳尖微红,又不全然像作假。


    不过……这个答案,倒也令他受用。


    他忽然低笑一声,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悦耳:“如果柳宁羽真有帖子送来,你要去吗?”


    “当然要去。”


    沈鱼没有犹豫,“正好看看柳家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


    祁渊不再多言,只深深看她一眼,终是转身离开。


    沈鱼不由自主地向前半步,扶窗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墨色完全消失在空明夜色中,她才轻轻合上窗。


    为什么会不想让祁渊知道自己和邓墨那一遭呢……


    沈鱼想,大概是下意识地担心祁渊再误会自己,再同她相厌相离,再陷入被动。


    西厢房灯火幽幽,烛光明灭。


    沈鱼螓首低垂,缓步挪回床榻,心里总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睡得不太安稳。


    第46章


    ◎低级但有效的手段◎


    一场秋雨后,天气便冷了下来。


    这日天才放晴,南溪医馆内,沈鱼独坐窗畔整理医案。秋光澄澈,微尘浮动,光束透过窗棂铺陈在她肩头,将纸页映得微亮,墨迹也显得格外清晰。


    她写得专注,未曾留意不知何时起外间人语脚步声渐密,比平日似乎嘈杂几分。


    沈鱼并未抬头,只下意识瞥了眼药房方向——时辰差不多了,祁渊也该下值了。


    她唇角无声地弯了弯,想起今晨门时的一件事。


    眼下秋凉,高氏为家中子女置办的冬衣送到了,湘绿特意嘱咐她与祁渊今天早些回府试穿新衣,哪不合适的再送去改。


    思及此,她笔下不由快了几分,盼着早些结束手头的事。


    突然,本就嘈乱的医馆外传来一阵惊慌哭喊。


    沈鱼手腕一抖,笔尖倏地滑出纸外,在案上划下斜斜一道墨痕。


    她心下一沉,当即搁笔,唤来小厮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如此吵闹。


    小厮打帘儿出去,刚探出个脑袋又急急撤回来,“女郎,这外头乱糟糟……好像是冲着咱们来的……”


    沈鱼闻言起身,刚掀开帘子,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头一紧。


    只见前几日来诊过脉的那对贫寒夫妇中的丈夫,此刻正和另外几个差不多穿着的汉子一起抬着一块简陋的门板,一行人踉跄往医馆冲!门板上躺着的,正是他那怀有身孕的妻子!


    那妇人面色已是骇人的青灰,双眼圆睁却毫无神采,嘴唇发绀。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下身——裙裾乃至门板,皆被暗红血液浸透,黏稠的液体还在缓缓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红,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怎么回事?”沈鱼脸色骤变,伸手探向妇人的颈侧,又迅速搭上她的腕脉,触手一片冰凉,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但确实还有一丝脉息。


    她俯身贴耳倾听心口,随即抬头急声道:“还有心跳!快准备止血和吊气的药!”


    那丈夫嘶声哭嚎,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凶狠:“我们明明按方抓药,日日服用,为何会如此!看诊前我娘子只是消瘦,并无大碍!可吃了你的药,她终日胸闷气短,今日突然大出血……眼瞧着就不行了!沈大夫,你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沈鱼一怔,察觉这汉子不像求医,倒像问罪。


    她记得这对夫妇。女子形销骨立却怀有身孕,男子沉默寡言,存在感稀薄。当时她开的全是最温和的补方,既恐药性太猛母体受不住,也体恤他们清贫用不起贵重药材,方子绝无问题,更不可能吃死人。


    可汉子一口咬定是沈鱼的药方致使妻子腹痛大出血而亡。


    这会儿小厮已经把参片压在女子舌下,又强灌了止血的汤药下去,可眼瞧着门板上的人还是就这样渐渐没了气息。


    围观者窃窃私语,当事人厉声哭嚎,学徒们手足无措。混乱之中,馆外又传来清晰的车轮声。


    一辆低调的青帷马车停在了医馆门口。


    门帘轻动,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下车,面无表情排开人群,走到沈鱼面前递上拜帖:“沈女郎,叨扰了。我乃侯府柳家丫鬟宝月,今日我家二小姐突发病症,心悸气短,身子不爽,听闻您医术高明,特命奴婢前来请您过府一诊。”


    沈鱼尚未接帖,那哭嚎的汉子猛地抬头,指着她厉声道:“不准走!杀人偿命!你想逃?没门!今日你必须给我娘子偿命!”


    沈鱼被他吼得半边耳朵嗡鸣,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


    前有孕妇惨死、家属指控,后有高门递帖、急请出诊。


    时机巧合得令人心惊。


    而那汉子一边嚎哭,一边纠集同来的几个壮汉,情绪激动地将医馆大门堵了个彻底,几个面相凶煞的甚至开始推搡医馆的学徒小厮,试图上前来拉扯沈鱼,场面顿时失控,混乱不堪!


    沈鱼自诩从不怕什么,可眼下来人情绪激愤,医馆又没有强悍的壮丁,她不禁有些慌乱,


    恰在此时,一个玄色的身影疾步闯入,大步间瞬息间已至她身前,一把格开那一双双手!周围人甚至都没看清楚他是如何进来了,待视线落定时,来人已将沈鱼牢牢挡在身后


    ——是得了消息连忙赶来的祁渊。


    他身姿挺拔,周身带着秋日的寒凉气息,一眼扫过这嘈乱不堪的现场,瞧见地上惨死的孕妇和被围在中间面色微白却仍强作镇定的沈鱼,黑眸涔涔,周身威压凛然。


    祁渊沉喝一声:“本官在此,谁敢再闹!”


    几名护卫立刻上前,迅速把闹事的和医馆小厮各自拉开,暂时控制住了场面。


    祁渊转身护着沈鱼到药房前,低声问:“怎么回事?我看外面还有柳家的马车?”


    沈鱼摇摇头,快速低语:“一对贫苦夫妻,妻子孕中,我开了最平常的安胎方。今日突然大出血被抬来,人已经不行了,那丈夫一口咬定是我的药方所致。而门外,”她顿了顿,看向祁渊,“柳宁羽的拜帖到了,恰是此时。”


    祁渊眼神一凛:“柳宁羽这时差人来,像是算准了会有此意外,刻意来火上浇油。”


    “我知道。”沈鱼抬起眼。


    她绕过祁渊,走到一旁备着的水盆边,将手上方才沾染到的血污仔细洗净,清水瞬间被染成淡红。


    水声淅沥中,沈鱼的声音也异常冷静:“一双人命做代价,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但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柳宁羽在此刻递帖,绝非偶然。她若非幕后推手,便是知情之人。所以,我必须去。”


    沈鱼拿起布巾擦干手,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门外那辆挂着柳家标识的、安静等候的马车。


    祁渊凝视她片刻,深知她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极其执拗有主见,一旦决定,便再难更改。


    他眼中种种情绪复杂,最终只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边一丝因方才推搡而微乱的发缕,动作轻柔珍惜:“医馆的一切交给我。”


    沈鱼心头微动,她轻应一声,低头将那一缕头发挽好,转身走向门外马车。


    那汉子看她出来,蓄了一股力气,预备往她身上撞,才站起身立刻被周围护卫死死按下。


    祁渊目送沈鱼上车,直到马车辚辚驶远,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最后一丝温情顷刻敛去,只余冷硬威严。


    他大步走入正堂,撩袍端坐主位,佩刀“铮”地出鞘半寸,寒光熠熠,重重顿在案上!


    “本官就在此坐镇!”他声音沉浑,目光如电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众人,你——”他指向一旁的护卫,“持我令牌,速去京兆府和太医署,请最好的仵作和掌法史的官人来,你,记录现场所有人姓名住址,一个不准放走!”


    整个医馆内外,顿时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之中。


    另一头,马车一路行驶,最终停在一座颇为气派的府邸侧门前,虽非正门,朱漆铜环、石狮巍峨,仍可见其家世显赫。


    沈鱼被那丫鬟宝月引着,一路穿廊过院,府内亭台楼阁,陈设精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闷压抑。


    最终,沈鱼被引入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内陈设雅致,却同样冷清。


    柳宁羽正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绫裙,未施粉黛。


    远远瞧见沈鱼,她眸子微抬,目光平静无波。


    “沈女郎果然来了。”她声音淡淡,抬手示意引路的丫鬟退下。


    宝月躬身行礼,从外“咔哒”轻轻掩上门。


    室内只剩下沈鱼与柳宁羽二人。


    沈鱼站在原地,并未立刻上前请脉,而是直视着柳宁羽:“柳二小姐似乎料定了我会来。”


    柳宁羽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似笑非笑:“南溪医馆此刻想必很是热闹。沈女郎能脱身前来,实属不易。”


    沈鱼看着她的目光,言辞直接:“二小姐既然算准了医馆会出事,此刻又假称病重邀我来府上,是为了火上浇油,坐实我的罪名?”


    柳宁羽轻咳两声:“沈女郎言重了。我不过是恰好今日不适,听闻女郎医术高明,故而相请。至于医馆之事……”她顿了顿,端起手边的温水抿了一口,“或许……是有人不想女郎清闲吧。”


    沈鱼心道她果然知晓些什么,向前一步:“二小姐此时找我,究竟有何目的?”


    柳宁羽放下茶盏,抬眸细细打量着、沈鱼。良久,她缓缓开口:“你们不是在查陆梦婉的死因吗?”


    沈鱼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何出此言?”


    柳宁羽轻轻笑了一下:“祁大人近日动作频频,我那哥哥和姐姐似乎都有些寝食难安呢。”


    她说着,从软榻角落的一个锦盒里取出几封书信,轻轻放在榻几上:“我这里有他们之间的一些往来书信。或许,有你们想知道的东西。”


    沈鱼的目光扫过那些信笺,并未去拿:“你为何要帮我?条件是什么?”


    柳宁羽掩唇,目光头一次带上笑意:“沈女郎可知,为何最终嫁给陆轻舟的,是我姐姐柳宁枫,而非原本被家族选中的我?”


    柳宁羽不待她回答,继续道:“外面都传,是我心思恶毒,药倒了亲姐,李代桃僵,将她送上了陆轻舟的床。”


    她轻笑:“说得倒也没错。”


    柳宁羽的目光飘向窗外:“去岁,也是一个秋天,柳家欲与陆家联手,巩固权势,便想出嫁女联姻的主意。最初选定的人,是我。”


    “我不是傻子,早知道自己的婚事会被当作一场交易,便早就有了打算。”


    “我心知若柳家逼我就范,必会下药。”


    “下药。”


    柳宁羽淡呵一声,多么低级但有效的手段。


    卑鄙又肮脏。


    可巧,她不是什么高尚的小姐。


    她也会。


    今日去请沈鱼的宝月,是她娘留下的丫鬟,也是最可信之人。


    柳宁羽通过宝月,弄到了一些迷情药。


    “宴席那日,我那好姐姐柳宁枫三番五次前来劝酒,想折辱于我。这也是预料之中的,我便顺势将药下入她的杯中,看着她一口口饮下。”


    “后来她药性发作,我扶她去厢房,谁知……偏偏遇上了陆梦婉。”


    柳宁羽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陆梦婉见她状态不对,好心带着婆子去送醒酒汤,可一推开门,看见的却是柳宁枫衣衫不整、自我慰藉的模样……碗碎声响,惊动了众人。”


    后续的事情,便如野马脱缰,再难控制。


    最终,为了掩盖这一桩发生在陆家的丑事,也为了保住柳家的脸面,柳宁枫便被塞给了陆轻舟做续弦。


    “而我,”柳宁羽冷笑一声,“因‘致使嫡姐出丑’,被重重责罚,我那好姐姐,自此怕了我,却将所有的怨毒都倾泻在了撞破此事的陆梦婉身上。我也算因祸得福,至少暂时躲过了嫁给陆轻舟的命运。”


    柳宁羽说到此处,目光回落到沈鱼身上,眸色渐深:“但现在,柳家适龄的女儿,又只剩下我了。”


    沈鱼听得心绪翻涌,仍存戒心:“二小姐既有如此本事,不知沈鱼能帮什么?”


    柳宁羽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萧索的秋景:“大哥近日,正有意与周琦殿下接洽。”


    周琦?


    沈鱼一怔,若说京城大族里还没婚配的男子,除了祁家,就只剩陆梦泽和两位皇子了。


    柳宁枫已经嫁给陆轻舟,柳宁羽就再不可嫁给陆梦泽。二位皇子中,太子殿下是柳宁羽如何也攀援不上的,那便只剩下周琦……


    可那周琦看着也并非善类。


    沈鱼眉头轻蹙,暗道柳家要靠自己家女子来向上攀附,没落也是应当。


    柳宁羽冷笑:“我名声已差至此,他们竟还能千方百计将我送去嫁人。”


    她声音透着一股冰冷:“我知道,于柳家,于我的身份,周琦确实是一门‘好亲事’,但我不想嫁给他。”


    柳宁羽走回榻边,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鱼,“我需要一个无法让柳家再利用我攀附权贵的理由。一个……正当的,无法被驳斥的理由。”


    “比如?”沈鱼隐隐猜到了什么。


    “比如,”柳宁羽的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道,“身患恶疾,或体质殊异,不宜婚嫁。”


    “我为何要帮你?”沈鱼反问,“我如何知道这些书信是真是假?更何况,我说的话,你的大哥、还有那位周琦殿下可不一定相信。”


    柳宁羽目光泛出一记狠厉:“沈女郎也可以直接帮我开一剂方子,助我再不能延绵子嗣。如此,一劳永逸。”


    沈鱼心惊不已,柳宁羽看似柔弱淡然,心思却果决缜密,对自身处境认知清醒得令人咋舌。这份狠劲,既让人佩服,又让人心生寒意。


    沈鱼:“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和柳宁箫、柳宁枫联手做局,诱我入瓮?”


    柳宁羽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问,缓缓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淡粉色的旧疤:“这是姐姐嫁给陆轻舟后,哥哥亲手抽的,沈女郎若是想看,我这手臂上还有许多。”


    柳家于她如深渊,但若是随便嫁人,柳宁羽也见过太多后宅妇人的难堪日子。尤其是那周琦的心思,可并不是只想做个闲散王爷那么简单,她不追求什么尊荣,更不愿为了搏一个缥缈的以后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


    良久,沈鱼缓缓抬起眼,目光清泠:“柳二小姐的遭遇,沈鱼深感同情。柳家所为,亦令人不齿。”


    柳宁羽好整以暇看她。


    “但至于柳二小姐所求,”


    沈鱼语气平稳,姿态矜持而疏离:“但我不会帮你出方,也不会为你开药。”


    “沈女郎是怕此事若有何不妥,会玷污了祁家门楣,连累了祁大人的官声吗?”柳宁羽的声音依旧平淡,却精准地戳中了沈鱼的心思。


    沈鱼指尖微蜷,面上却不动声色,并未接话。维护祁家吗?或许是有的。祁家予她尊重与庇护,高氏待她真心实意,还有祁渊……她不能让祁家陷入可能被攻讦的境地。她爱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医者之名,亦看中祁家的声誉。


    想到早上出门前,高氏切切送来的那一箱笼衣裳,湘绿招呼她早些回家,祁渊还与她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沈鱼心尖不自禁柔软,更不愿意卷入他人纷争,为人利用。


    柳宁羽闲适的表情在看到沈鱼唇边隐隐的真切笑意时终于出现一抹裂痕,语气中出现一丝压不住的威逼:“那陆梦婉之死的证据,看来你也不想要了?”


    沈鱼昂首,学着祁渊常有的模样轻嗤一声:“陆梦婉之死,祁家自会继续查证,不劳柳二小姐。”


    柳宁羽没想到这番鄙夷神色竟会出现在面前这个看起来乖乖如白兔的女子身上,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无妨。沈女郎可再考虑。宝月会一直等着女郎的消息。”


    她抬眸,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毕竟,我们都时间不多了。”


    第47章


    ◎睡觉吗?◎


    沈鱼又从柳家回到南溪医馆。


    马车骤停,车帘晃动间,隐约可见医馆门前的景象,沈鱼深吸一口气,掀帘下车。


    门前人形色匆匆,虽看见了沈鱼但无人敢上前与她招呼。


    医馆内,小厮正拿着抹布用力擦拭着地面。


    见到沈鱼回来,他连忙迎上来,声音里带着后怕:“沈女郎,您可回来了!”


    “怎么样了?那些人呢?”沈鱼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


    “都被祁大人带走了!”小厮语速加快:“那些主事的,还有那几个带头凶的,都被都兵爷带回衙门去讯问了,那……那位娘子,也被仵作抬走检验了。祁大人走之前留下了话,说……”


    他顿了顿,回忆着祁渊当时的原话:“祁大人说:‘告诉沈女郎,医馆暂且歇业,让她先回府去,其他的,等我回家再与她细说。’”


    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萦绕不散,混合着秋日的凉风,钻入鼻腔,地面仍残留着隐约可见的几点暗红色污渍,如同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无声凝视。


    一双人命,一场针对她的阴谋,一个柳宁羽抛出的交易……所有重量仿佛在这一刻齐齐压了下来。


    回家……这两个字让沈鱼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了一丝。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环视狼藉的医馆,心中五味杂陈。


    她低声吩咐小厮关好医馆门,便转身登上马车,驶向祁府。


    祁府门前依旧安静肃穆,仿佛对医馆那场风波浑然不觉。


    然而沈鱼的马车刚在侧门停稳,早已候在那里的湘绿便急步迎了上来,脸上写满担忧。


    “总算回来了!夫人忧心得紧,让我就等在门口……”湘绿的声音带着急切,“听说医馆那边出了大事,二公子也派人回来传了话……女郎身上没事吧?快随湘绿进去,夫人正在厅里等着您呢。”


    沈鱼心下感动。她跟着湘绿一路进去,果然见高氏正坐在正厅里,眉头紧锁,手边的茶盏早已没了热气。


    一见沈鱼,高夫人立刻起身拉住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连声问:“沈女郎吓坏了吧?我听了都心惊!到底是怎么回事?渊儿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夫人放心,我没事,祁渊他去衙门处理后续了。”沈鱼温声安抚着高夫人,简略地将事情经过说了说,省去了柳宁羽找上门和那些交易,只说是病人家属情绪激动产生了误会。


    高夫人听罢,仍是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真是无妄之灾!这些日子你就先别去医馆了,在家好好歇歇,压压惊。等渊儿查清楚了再说。”


    沈鱼轻轻颔首。


    高氏是明白人,见沈鱼面露惫色,便又招呼:“湘绿,带沈女郎回房休息,也好生宽慰宽慰。”


    湘绿连忙上前。


    剪竹园内一切如旧。


    湘绿见沈鱼一直沉默,便把她带到摆了一整天的新衣前,让她先挑选挑选。


    女儿家,见了新衣裳总归会高兴一些。湘绿如此想。


    然而,沈鱼伸手,纤白手指在一层层绣花缎面上拂过,只是说了一句:“还是等二公子回来了一起看吧。”


    但这日黄昏渐深,晚膳反复温热,祁渊却迟迟未归。


    少女眸色渐沉,起初端坐桌边,后来渐渐趴伏案上,睡意昏沉。


    祁渊踏着夜色归来时,已经是漏夜时分。


    今夜月色依旧澄明,为庭院里的翠竹染上道道利落分明的银边,园内宁静而安稳,与外间的纷扰恍若隔世。


    他来到西厢房前虚望一眼,只看见湘绿在厅里打盹,却没一眼望见沈鱼。


    祁渊撩开衣袍,轻步跨入门槛。


    只见内室烛火早已燃熄,唯有溶溶月光漫入,落在一方小桌上,映着满桌未动的菜肴。桌边,沈鱼趴伏案上,侧脸枕着手臂,颊边软肉微微鼓起,呼吸匀长。


    祁渊刻意压低了脚步,抱起趴在桌上的少女,眉心不自觉蹙起来——在祁家这些时日,好吃好喝由人伺候着,她竟比在南溪村时更清瘦了些。


    他动作轻柔平稳,缓步向榻边走去,将人置于软榻上。


    少女的身子柔软,和锦被甫一接触就微微陷了下去。


    床上,沈鱼轻轻呓语,祁渊睫毛轻轻动了一下,素来分明的轮廓也柔和一瞬,墨瞳含笑。


    他手上力道未松,以一股巧劲意欲抽臂起身。


    谁料床上人轻轻翻覆,迷蒙睡眼张开一线,朦胧里拉住他的手,似问非问地呢喃:“你回来了。”


    祁渊低低应了一声,继续伸手为她拉好衾被。


    沈鱼却借势拉着他的手臂,轻轻攀在祁渊颈侧,睡得发烫的气息呼出:“睡觉吗?”


    祁渊动作一顿,颈侧皮肤泛起薄薄战栗。


    沈鱼自顾自将他的手臂揽在身前,祁渊不得已以另一只手撑在床沿,几乎半伏在她身上。


    沈鱼嘴上还低低念叨着:“劈柴担水天亮再做也不迟……”


    祁渊:“……”


    原来是将他当做了那傻子。


    他嘴角弯起一抹无奈的笑,心底却泛起一片柔软,又夹杂着几分涩意。他想了许久也未起身,就让沈鱼抱着自己的小臂,静静在榻上坐着……


    隔日,天光熹微,沈鱼被腹内强烈的饥饿感唤醒。


    她倦怠地揉眼,却在看见浅色床褥间那一抹深色时蓦地一怔——


    只见祁渊仰靠在雕花床栏上,呼吸轻浅,犹在熟睡。他微仰颈项,线条流畅利落,仍穿着昨日那身官服,一条长腿曲起,手臂随意搭在膝上,而另一条手臂……正被她紧紧搂在怀中。


    沈鱼瞬间耳面皆红,一阵头皮发麻,几乎立刻要松手,可又看见祁渊眼下那一点儿淡淡的乌青色,却又不忍心撒开了,唯恐再搅他好梦。


    屏息片刻后,她渐渐镇定下来。


    帷帐幽幽垂落,榻间静谧安宁。沈鱼逐渐清明的目光愈发灼灼,自来京城,她很少有机会这样仔细的看他。


    此时,祁渊的侧脸正对着她,她视线直接而精细地在他五官线条上描摹,看他隽秀眉宇间中永远透着不羁,即便睡梦中,也自带一股清傲之气,几缕鬓发松垂,随呼吸轻轻拂动,散发泠泠冷香。


    沈鱼最喜欢祁渊的眼睛,含笑时卧蚕会鼓鼓的,有兴趣时会轻轻眯起,也喜欢他挺直如峰的鼻梁,再往下……是那双线条清冷的薄唇,沈鱼嘴巴轻撇,面色复杂,那双唇说起话来太厉害,但强行亲她的时候又很柔润……


    忽然,被她凝视的人瞳孔颤动,那一层薄薄的眼皮也跟着左右轻动,随后缓缓启目,半醒的眸光穿过垂落的睫毛,视线落在沈鱼脸上。


    沈鱼心脏重重“咚”了一下,手上不自觉一紧,却正好将他的手臂压入胸前,雪白又凌乱开散的衣领下挤压出一道暧昧的沟,露出一段细腻肌肤和柔软曲线。


    祁渊喉结无声滚动。


    她却浑然不查,结结巴巴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外间湘绿一面打帘一面道:“沈女郎,起床了。”


    彩色珠帘哗啦啦碰撞、交织、叮当作响,恰如沈鱼此刻慌乱的心。


    第48章


    ◎这菜沈女郎用得香◎


    沈鱼杏目微张,手指轻竖在唇前示意祁渊噤声,又指了指窗户,教他寻机会从窗隙离去,而后急急整理衣衫鬓发,赶在湘绿掀开床幔之前先行步下床榻。


    ““呀,女郎怎未更衣就寝!发髻也未拆!”


    湘绿一见沈鱼便轻呼出声,连连自责昨夜进屋时见床榻帷幔已然垂下,只道她自行梳洗过了,未曾掀帐细看,仅是撤去食碟便退下了。


    “晓得女郎辛苦,可再累也该拆了头发睡,不然头疼的还是自个儿。”


    湘绿满口怜惜。


    沈鱼暗自庆幸昨夜湘绿未曾入内探看。


    这边湘绿连忙打来热水放在盆架上,将布巾浸湿拧干,扭头不忘差使沈鱼,教她快些褪去外衫擦身。


    沈鱼心虚地瞥向那垂落的床帷。


    大户人家方用得起的薄纱帐,淡青若云竹雾霭,透光却不透人影。


    她垂眸,安慰自己,应当看不见。


    湘绿声调轻快:“横竖今日女郎不必去医馆,不若连发丝一并洗净,趁日头好坐在窗边,教奴婢给女郎细细篦一回头,包管松快。”


    沈鱼却心头警铃大作,沐发费时不说,还要在窗边梳篦?她勉强弯唇推拒:“还要与大家一同用早膳,去迟了未免失礼,我先简单拭净,沐发之事容后再说。”


    湘绿心想老爷夫人素来宽和,晚上片刻或在房中用膳皆无不可,然终究不是大事,便依着沈鱼,只催她褪衣拭身。


    沈鱼面颊微红,特意走到角落里更衣,她到底没好意思全然褪尽,行至盆架前身上仍穿着小衣。


    “秋天寒凉,就这样吧。”


    沈鱼说得不甚有底气。


    湘绿却因为沈鱼医者的身份完全不疑,动作轻快而熟稔地用布巾在沈鱼裸露的肌肤上轻擦。


    湿润布巾触肤激起细栗,教沈鱼不自觉忆起晨醒时榻间情形。


    那柔软带水的布巾在她脊背上细细抚过,跳过小衣绳结,又一路向下到腰际。


    于是那被单独跳过的一寸皮肤便开始如夏蝉鸣躁,甚至生出痒意,仿佛渴望被雨露均沾,企盼被触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那床幔纹丝不动,祁渊定还在里头盯着自己,盯在她后背上。


    沈鱼压着心头燥,粉指甲掐进掌心肉里,强抑脊骨中央那份痒。


    终于,湘绿在水盆中摆洗布巾,又取来干爽的一方递与沈鱼。


    沈鱼接过走到柜前屏风后彻底擦拭,从柜中拣出一套裙衫换上。


    湘绿则端着水盆,将那一盆清湛的水泼在院子里,“啪”地一声,清晰拍在沈鱼耳中。


    屏风后,沈鱼衣衫还未合拢,她悄然背过手,轻轻搔了一下那寸肌肤。


    沈鱼甫一出来,便注意到窗户半开,她趁湘绿还没回来,急急撩开床帷,祁渊果然已经不在里头。


    她松了口气,连忙坐到妆台前,扬声招呼湘绿来为她绾发。


    湘绿见沈鱼兴致高了一些,虽然不明白原因,但是心里也欢喜起来,脆声应了,问女郎今日可要试新学的发式。


    不消多时,梳妆停当的沈鱼步出西厢房,门侧一滩水迹还湿漉漉地显眼,她刻意不看,直着颈子往正厅去。


    饭厅内,祁闻识与高氏诸人已经落座,见沈鱼来,一如既往地招呼她,张妈妈一面上菜一面与她介绍,今早的菜式有哪些新花样。


    沈鱼心不在焉地听着,暗忖难道高夫人与祁渊皆未同他人提及医馆之事,怎席间全无问责之意?


    一众人和谐沉默地用饭,直到祁渊姗姗来迟。


    祁闻识淡撩眼皮:“不用上早朝也不应该来的如此晚了,让大家还有沈女郎等着,平白为你悬心等候。”


    祁渊点头,自然地在沈鱼身边落座。


    祁闻识沉声对祁澜道:“今日早朝,定还会有针对渊儿的弹劾,你注意,不可过于势弱。”


    祁澜搁下碗箸,一本一眼地答应。


    不知道祁澜是否因为最近事务多了起来,人看着却是精神许多,不复往日那般萎靡沉默。


    祁澜道:“此事弟弟本是占理,可态度过于刚直,反而失了上风,儿子会再据理力争。


    祁闻识赞许点头。


    沈鱼因为腹中实在饥饿,一面吃着面前菜肴,一面听着祁家父子讲话,,心下疑惑祁渊为何今日不朝,一双眼自碗沿儿上翻觑祁渊,祁渊却神情悠哉用饭,看起来心情颇好。


    察觉到沈鱼视线,祁渊夹了些菜食到她碟中,又扬声道:“张妈妈,这菜沈女郎用得香,再为她送些来。”


    张妈妈忙不迭应下。


    沈鱼面色一窘,自觉发生了如此大事时自己还只顾用饭实在不好。


    她搁下筷箸,歉意一笑,对席间众人恳切道:“沈鱼自知医馆的事让大家费心了。”


    祁闻识与祁澜皆是轻轻颔首,宽慰沈鱼不必放在心上。


    倒是祁沁破天荒地爽利道:“沈姐姐别往自己身上揽责,作恶的是那些构陷之人!再说,他们要陷害你,背后也有一层搅乱我祁家的缘故,哥哥们自然要为你尽心解决!”


    高氏也道:“沁儿说得很是,一家人,沈女郎不必如此客气。倒是你可趁着这几日好好在家休息,正好也想想来年开春后的事情。”她眼底浮起笑意,“你和渊儿的婚事,也该慢慢置办起来了。大事由我打点,但是钗环头面、胭脂水粉还是需要你自己选合心的来。”


    一席熨帖话落,沈鱼眼眶微微发酸,耳根也一热,心底涌起巨大暖流,下意识看向祁渊。


    祁渊正用着漱口茶,而后神色淡淡道:“有劳母亲操持。”


    高氏睨他一眼:“你呀,若昨日在宫中有这般好脾气,也不至于被罚闭门思过!”


    祁渊轻笑,没再说话。


    饭后,沈鱼与祁渊二人一个不用去医馆,一个不用去上朝当值,自然而然地一起往剪竹园走。


    沈鱼虽然为清晨的抱着祁渊的事情还有些尴尬,但耐不住心中迷惑太甚,先问道:“你昨日还进宫一趟?”


    祁渊不置可否:“才把人押送到衙门,就听姐夫来信说数道弹劾的奏本已经送到御前了,我岂能任他们一面之词。”


    沈鱼:“都说些什么?”


    祁渊轻笑:“说我因私废公,袒护嫌犯医女沈氏,当街纵其离开,要求应将医女沈氏一并收押审讯,要我同受审问,祁家亦当避嫌。”


    沈鱼眉尖顿蹙:“他们倒是动作快……可知道都是哪些人的折子?”


    祁渊:“不过是门下所养的几个清客,追溯上去,也逃不脱陆柳两家的势力。”


    沈鱼若有所思。


    祁渊驻足:“昨日柳宁羽寻你,是为何事?”


    沈鱼没有直接回答,轻声反问:“祁渊,若有一个机会,或许能更快查明陆梦婉的死因、甚至直接拿到证据,但需要做出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可能埋下隐患,你会如何?”


    祁渊一步踏前,截在沈鱼面前,神色肃然:“柳宁羽向你要求什么?你答应她了?”


    沈鱼长睫微颤,无措于他突然的紧张,她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向他,将柳宁羽的交易和盘托出:“我未曾应她。”


    “我不能那么做。”


    她声音低了些,“当初随爹爹习医,是为治病救人,如今这身本事却成他人手中利刃,反刺向你我来……”


    沈鱼语速渐满:“可我回来后又反复思量,如今身在京城,真的可以独善其身吗?如果柳宁羽当真被柳家再当做筹码送上官场交易,岂不也是我无动于衷的缘故,可能她从此便记恨了我、也记恨了祁家。”


    祁渊双手覆上沈鱼肩头,打断她的话:“不必忧心那么多,各人自有缘法,你不涉其中是对的。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难回头。沈鱼,我不想你沾染这些。”


    沈鱼抬眸望他,秋水瞳仁犹自闪烁不定。


    祁渊也凝视着她,知她是嘴上拒绝了,心中还在为此事煎熬,其实说到底、嫂子的死与她又何干,不过因她心善,反为这善心所累,方才前顾后盼、踟蹰难决。祁渊不忍看沈鱼如此,可若细细想来,若非她怀此仁心,自己亦不会为她所救,更无后来种种……


    祁渊修长双手沿着她肩头一路下滑,将少女绞在一起的手指轻柔分开,揉捏她掌心寸寸软肉,故意玩笑道:“头一回见你如此愁眉苦脸,竟是对着那柳家庶女。”


    沈鱼惊于掌心漾开的酥麻,完全没有听出祁渊话中黠趣。


    她自顾抽出手,清了清嗓:“先不说柳宁羽,说说你进宫发生了什么?要思过到何时?那一对夫妻后来又怎么样了?”


    祁渊看她腮边隐约淡红,睫毛轻动,心生促狭:“问了这么许多,为何不问我,今晨怎么会出现在你床上?”


    沈鱼一噎,没想到祁渊还会再提起这茬。


    他们不应该、不应该心照不宣地装作无事发生吗!?


    祁渊长眸微眯,看沈鱼撩发时手指尖都红了,心中暗笑,恐怕沈鱼自己都没发现,她紧张的时候,小动作会很多。


    祁渊岂会放过这磋磨人的机会,他进一步上逼近,声音拂在沈鱼耳畔:“若不是湘绿进来,不知道你还要搂着我,睡到几时呢?”


    轻佻语气满是戏谑。


    沈鱼听得心尖一颤,炸毛猫一样倏地抬手去捂祁渊的嘴,仿佛只要掩住了那双唇,她昨夜迷蒙间说过的话、今晨朦胧里做的事,就可以尽数被藏下了。


    祁渊动也不动,任凭她封住自己的口鼻。


    他鼻骨线条清峻,呼息绵长温热,喷洒在沈鱼手缘,让她无法忽视。


    沈鱼绝望发现,只露一双眼睛的祁渊更加让她心擂如鼓。


    这不对。


    先前是她占上风的。


    沈鱼暗怪自己睡迷糊了说出真心话,搅乱了步调。


    她快速思考着,应当说些什么来挽回,然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反是祁渊的眉眼中笑意越来越深。


    恰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二公子,瞧见沈女郎了吗?”


    “我在!”


    沈鱼如蒙大赦,当即侧身绕开,脚下步子踩得又快又急。


    祁渊回望沈鱼逃也似的背影,无声笑了笑,信步也跟上去。


    第49章


    ◎说什么体己话呢?◎


    湘绿笑望沈鱼,见她面泛薄红,便伸长颈子向她身后打趣道:“二公子将女郎遮得严实,这是在说什么体己话呢?”


    祁渊声淡:“沈女郎纵得你胆肥了,连主子的事也敢探问。”


    话虽说得严肃,湘绿却觉出他心绪不差,对沈鱼眨了眨眼,一心想教二人更亲近些,遂拉过沈鱼的手道:“奴婢原算着早膳该散了,却不见女郎回来,竟是被二公子绊住了脚。二公子若欺负女郎,可要告诉奴婢,奴婢便请夫人为女郎做主!”


    沈鱼被她逗得莞尔,挽了湘绿的手臂一同往剪竹园行去。祁渊不紧不慢随在她们身后半步,目光偶尔掠过沈鱼微微晃动的发梢。


    待到西厢房门口,二女提裙,祁渊也跟着迈进去。


    沈鱼回头睨他一眼,仿佛在说你又进来做什么?


    湘绿哪里知道他们这些暗流,自作会意地笑道:“昨个儿没赶上试新衣,眼下一道试了。”


    祁渊点头:“正是。”


    沈鱼没说话,自顾自走回卧房,绕到屏风后。


    这边湘绿与群儿合力抱来冬衣,多是外衫、坎肩、氅衣、斗篷之类,可直接套试。


    沈鱼一件件试过,只觉得料子上乘,不多时便捂出一身薄汗,不禁暗想祁渊披那些大氅时是否也会满头大汗。


    这念头一生成就难以忽视。


    她悄悄从屏风后探出一双眸子,偷摸睨看。


    祁渊正双臂平展,身披一袭墨灰色大氅,料垂如瀑,领圈绒毛细密修长,极是俊逸。然他双目紧闭,眉峰微蹙,领口绒毛搔得他颈间不耐轻转,显是难受得紧。那强忍不适的模样,与他平日自持的样子迥异,倒教人忍俊不禁。


    沈鱼眼尾无声一弯,将身上最后一件坎肩小袄搁在架上,低声对湘绿道:“样式都好,只是觉着都有些宽松了。”


    湘绿点头:“女郎既嫌大,奴婢便送去教裁缝改改。”


    沈鱼略一思忖,摇首:“不必麻烦了,想来入冬后里头还需添衣,如此反倒合宜。”


    湘绿笑道:“也是。”


    祁渊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朵了,却始终未发一言。


    只是,沈鱼渐渐发觉,不知从何时起,祁渊竟顿顿不落地来西厢用膳。


    有他在,菜式不免添了两样,沈鱼不知不觉也多进了些。乃至家宴之上,送至她案前的肴馔一轮轮更替下来,竟也悄无声息全换作了她合口的菜色。


    她私下去寻王妈妈道谢,感念她如此细心照应自己的饮食。王妈妈却神秘一笑,并未多言,只道:“女郎用得合口便好。”


    沈鱼不明其中意味,待到那些冬装真的上身的时候,已经十分合体了,却是后话。


    转眼间,南溪医馆已经闭门多日。


    沈鱼日日呆在剪竹园却也没闲着,园子里秋草枯黄葳蕤,黄将军在其中撒欢奔跑,极容易一个不注意就和那草融做一片找不到了。


    然而早前还神志不明的灵芝却可以在湘绿的引导下,伸手指出黄将军的所在。


    这些时日沈鱼不去医馆,便一心扑在灵芝身上。


    几番汤药、行针下去,甚至试了几回她不甚娴熟的推拿,灵芝的情形眼见着好转。


    自灵芝渐能出屋,沈鱼便让湘绿多带她在园中晒太阳,意外发觉她与黄将军嬉戏时精神更为宁和。


    这会儿,湘绿正抱着黄将军给灵芝摸狗头,沈鱼拿了一张软团垫坐在檐下廊柱边,手里捧着一盏热茶,一面看她们逗闹黄将军,一面感受热茶蒸汽氤氲扑面,只觉得无限惬意。


    此时阳光正好,她刻意选了一个宽大的廊柱,整个人都躲在阴影里,独留一双白绫绫的绣鞋在裙下轻荡。


    早上喝的那一碗香糯可口的甜羹还熨贴在胃里,沈鱼只觉得这份惬意悠闲难得,意识昏昏昏昏起来。


    潜意识里,那份嬉笑声音渐渐熄了,沈鱼想睁开眼看看她们现在预备做点什么,挣扎着抬起昏沉的眼皮,看见原来是祁渊刚回来,正对湘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二人视线一触,沈鱼别开眼,继续假寐,然那被注视之感却久久不散。


    待到午后,沈鱼因为半晌午已经迷过一场,到了要歇晌的时间反而睡不着,这会儿湘绿已经歇下了,连黄将军都蔫蔫儿趴在后院里憩着。


    沈鱼突然有几分百无聊赖的索然意味。


    她踱步思量,不如去书房寻本书回房消闲。


    推门却见祁渊正在其中,手持一张信笺,眉峰微锁,闻声抬眸,目光锐利。


    沈鱼一怔。


    祁渊似也未料她会突然进来,神色一敛,随即恢复如常:“醒了?”


    沈鱼点头:“想来寻本书。”


    “嗯,”祁渊应了一声,沉吟片刻,忽然道:“整日闷在园中也无趣,可想出去走走?”


    沈鱼左右无事可做,见他似乎也想转换心情,便答应了。


    因沈鱼目前处境还未分明,他们避开了医馆和各大药铺所在的东市,一路沿着条树荫繁茂的清雅小路随意走着。


    一路人少了一些,二人不自觉越走越近,袖子渐渐擦到一起,克制地错开,不一会儿又蹭到一起……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渐疏的枝叶洒下,落下斑驳的光影,将少女莹白到脸照得更加清透,祁渊的视线总若有似无跟着她,看她耳尖透红,外侧一圈细软绒毛在光下轻颤,不由低头莞尔。


    沈鱼未看他,却轻声问道:“心情可好些了?”


    祁渊顿首,继而轻松道:“嗯,多谢女郎赏脸相陪。”


    沈鱼:“发生何事了?”


    她声有犹疑:“可是与我有关?”


    祁渊眼帘垂了半寸,又摇摇头:“和那日来闹事的人有关,大理寺的人查到他家里,发现他家中只有两间空屋子,又和邻居打听,才知道他上有八十老母,下面还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十岁,小的才不到两岁,穷得叮当响……”


    沈鱼皱眉:“是养不起了,才被人用银钱利用?”


    祁渊点头:“那人估计此计凶险,所以半月前,就让老母亲带着五个孩子回了乡,眼下大理寺已经的人已经追了过去。”


    沈鱼眼眸清冷,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人呢?被收押着可招了什么?”


    祁渊冷声:“死了,就在今天上午。”


    沈鱼:“那大理寺接下来会如何?”


    祁渊:“再追到乡里去,找到那祖孙六人,探查是否有藏有银子,再挖款项来源。”


    沈鱼颦眉:“会不会导致那祖孙六人也遭到抢先灭口?”


    祁渊的声音平直:“人在渴望自保的时候,心肠可以狠毒到何种程度都不足为怪。”


    沈鱼脚步停下:“有什么办法可以两全吗?”


    祁渊沉默须臾,忽然抬眸道:“倒是有一法子。”


    “何法?”


    “以更大的危机牵制,使他们无暇他顾。”祁渊声音沉定,“眼下嫂嫂之死与这对夫妇之死皆与柳家有关,我可直接上奏,虽尚无实证,但可先行敲山震虎,促使大理寺启动调查,缚住他们手脚。”


    沈鱼低头:“但是一来平白指控于你不利,二来也会打草惊蛇。”


    祁渊轻轻“嗯”一声,又道:“但或许也会有转机。”


    二人一时驻足,一旁,店小二打量他们已经有些时间,便趁着这个默声道空档热情道:“二位贵客,可是要打尖儿?或者进来喝口热茶?”


    二人闻言同步扭头看去,笙仙茶馆四个大字铄金闪光。


    “啊……”


    沈鱼发出一声低呼。


    祁渊挑眉看她。


    沈鱼:“我隐约记得风半言似乎说过,他常在这茶馆说书,还说会给我留坐……”


    店小二适时道:“风老确实常在小店说书,眼下就正在里头!


    祁渊眼眸在沈鱼和茶馆之间回转,问 :“可想进去歇个脚?”


    沈鱼顿了一下,摇摇头。


    那风半言最喜说些京城人物、风流俗事,眼下京城最热闹的怕就是那闭门不开的南溪医馆,她还是不去的好。


    祁渊仿佛猜中她所想,“有些时候,局中人自觉扑朔迷离,上位者的人被意图各异的消息混淆视听,反而寻常百姓看得更加分明,说不定在讲的与你想得并不一样。”


    沈鱼心念微动,祁渊手轻托她后背,她便不知不觉地走了进来。


    甫一走进,就听得满堂喝彩。


    店小二把人一路领到那最热闹的一片,这才讨好笑道:“风老是在咱们店里说书,不过这位女郎所说的留位么……眼下正是喝茶人最多的时候,前排的位子肯定是都坐满了。”


    沈鱼颔首,轻声道:“生意之道,理解。”


    祁渊:“那就劳烦带我们去距离那说书台近一些的位置就好了,随意听听。”


    小二轻松一笑:“得嘞!”


    二人坐定。


    人群喧闹一阵,随一声惊堂木响安定下来,风半言苍劲有力的声音响起:“咱们便接着讲,医馆沈女郎为什么可以不受大理寺审问!”


    第50章


    ◎同心并力◎


    笙仙茶馆里热气腾腾。


    风半言高亢声线依旧:“各位客官,刚才说了,按律,涉人命者,当押送大理寺候审。可沈女郎却能安然在外——诸位可知为何?”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这便要从那苦主王力说起了。一个家徒四壁、老娘幼儿皆饥馁待毙之人,与祁家上宾沈女郎,无仇无怨,本不该有交集。”


    风半言捻须一笑:“所以此事说来也简单,要么是沈女郎学医不精,失手治死了人;要么就是那王力被人收买了,故意来讹诈!诸位客官觉得,会是哪一个?”


    治死的传言一直有,但是眼下众人坐在这里愿意付上茶钱听风半言说道两句,也正是对这些传言并不十分相信,一时间,众人不乏为南溪医馆撑台的言论:


    “我家娃前阵子生病,去哪都看不好,是南溪医馆几服药给治好的,那沈女郎有些本事在身上。”


    “我这老寒腿多少年了,也是沈女郎扎针才管用,现在医馆关门,眼看着天冷了,真是难受啊……沈女郎看诊才来三切四问,小心谨慎,我不信她会治死人。”


    也有人高声反驳:“那沈女郎既然这么有背景,谁知道是不是个花架子?有权有势的庸医咱们见得还少吗?”


    风半言摸着胡子笑了:“这位客官问得好!沈女郎确实跟祁家关系不浅,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真是庸医误诊,人证物证俱在,祁家岂敢包庇?眼下洪曲战事未平,朝局正事用人之际,偏祁家出了事儿,大理寺岂能不慎之又慎?”


    风半言目光如电,扫过全场,见众人皆屏息凝神,方才缓声道:“所以为什么沈女郎不用去大理寺,很显然,一则人就在祁家,真有事跑不了,二则,也必须卖祁家一个面子。”


    众人恍然,皆言还是本事硬气又有人撑腰,才能得了大理寺的宽裕啊。


    沈鱼抿着茶水,轻笑摇摇头。


    她人虽未到大理寺,但是南溪医馆的账目、看诊记档、草药抓取目录早已被大理寺全部调走,她人去与否也已经意义不大了,说来说去,不过是各有掣肘,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且先这么查着,不过风半言却总能把这简单的故事说得有声有色的本事。


    但说书的技巧归技巧,沈鱼倒是从风半言口中抓到一些只字片语,低声问祁渊:“和洪曲又有何关联?”


    祁渊目光落在她眉眼上:“施节来报,洪曲叛军近日异动频频,恐生变故,请朝廷遣将坐镇弹压。”


    沈鱼凝眉,立刻领会:“那不正是意在让你……”


    祁渊捏着茶盏,眼角含笑:“我当街放走‘嫌犯’沈氏,又庇护其于祁家,御前失仪,正被罚闭门思过。眼下事情尚未查明,我自然需继续‘深刻反省’。待这场风波了了,再谈为国效力不迟。”


    沈鱼惊诧地看他一眼,几乎能想象出他在金銮殿上是如何以怎样一副看似恭顺实则强硬的态度说出这番话的,难怪皇帝震怒,罚他思过,连祁闻识都对他黑了脸。


    沈鱼想说些什么,可是思来想去,朝堂上的事情祁渊自有计较,她何须做扫兴的人,于是终究什么也没说,低头数着茶水在杯中漾起的细波,心下莫名微软。


    眼下茶馆里人越来越多,热气蒸腾,喧闹不已。沈鱼不欲再多待,她从袖中摸出一吊远超过茶资的铜钱,轻声招呼店小二:“多出来的,劳烦给风老先生送去。”


    店小二忙不迭应了,又问:“贵客可有什么想听的段子?小的可以一并带给风老。”


    沈鱼思忖片刻,摇摇头:“不必,只是念他一把年纪说得辛苦。”


    祁渊侧身,语带慵懒调侃:“在川鹤舫时,你听得目不转睛,如今倒淡定了。”


    沈鱼也松快低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和清醒:“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人在京城,还是自己体会的好。”她饮下最后一口茶汤,“走吧,出来也有些时辰了。”


    祁渊注视她片刻,少女五官线条柔和却透着一股韧劲,他终是轻笑一声,率先起身:“好。”


    衣袂翩跹间,沈鱼与祁渊并肩踏入门外那片流转的澄澈秋光之中。


    重回街道,景致依旧,沈鱼的心境却悄然不同。她期待着水落石出、医馆重开的那日,也惦记着那些或许正需要她的普通百姓。


    然而,命运的转机有时来得猝不及防。


    就在他们刚回到祁家门前,尚未跨入大门时,已见湘绿与祁澜竟一同从门内快步迎出,神色皆是激动异常,这景象着实稀奇。


    湘绿脸颊绯红、几乎语无伦次:“女郎!二公子!灵芝她、她……”


    沈鱼心头一跳,忙问:“她怎么了?”祁渊的目光也瞬间锐利起来,看向祁澜。


    祁澜抢着道:“她眼下神智清醒,说话也有条理许多,似乎是好了!”


    沈鱼和祁渊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两人立刻快步穿过庭院,径直走向灵芝休养的房间。


    湘绿疾步跟在沈鱼身侧,边走边急急解释:“今儿晌午奴婢歇晌,睡得沉了些,迷迷糊糊总觉得有人轻声唤我名字,睁开眼一看,竟是灵芝坐在床边看着我!她、她问我‘湘绿,我怎么会宿在剪竹园?’奴婢又惊又喜,不敢随意问她话,怕惊着她,再引出什么不好,只能按捺着,眼巴巴就等着女郎你们回来!”


    祁澜也跟在一旁,补充道,语气复杂:“我只在窗外看了一眼,灵芝瞧见我,立刻又嘤嘤哭泣起来。”


    沈鱼在厢房门前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湘绿随我进去。大公子,二公子,暂且委屈在外稍候片刻,待我仔细问问情况,有何进展,再出来与二位细说。”


    祁澜自然没有异议,连连点头。


    祁渊凝视着她,低声道:“量力而行,不必心有压力。”


    沈鱼深深看他一眼,随即推门而入。


    屋里飘着药香,灵芝靠在床头,眼皮发红,瞧着刚刚落过泪,虽然仍带着惊惧与疲惫,却已是清醒的模样。


    见沈鱼进来,灵芝的目光随之移动,竟主动开口:“沈……沈女郎。”


    沈鱼缓步走近,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声音放得极柔:“你知道我是谁?”


    灵芝点点头,眼神感激:“知道。这些日子……虽然浑浑噩噩,但谁照顾我,谁给我治病,模模糊糊是有印象的。多谢女郎救命之恩。”说着便要挣扎起身行礼。


    沈鱼连忙示意湘绿扶住她:“刚好转,别多礼。”


    沈鱼走到案台边,点燃一小撮精心调配的安神香,“既然记得一些,那、之前的事情呢?比如,你和少奶奶一起去云山进香祈福的事?”


    灵芝眼睛一红:“约莫记得个大概,知道是怎么上山的,知道……知道少奶奶出事了,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的……是灵芝没用,糊涂了这么久,醒来还是……”她语无伦次,满是自责。


    “刚刚好转,记忆有所缺损是常事,别心急。”沈鱼声音温地安抚,“接下来我慢慢问,你慢慢想,能记起多少是多少,实在想不起来的也不必勉强,日子还长,总会慢慢清晰起来的。”


    灵芝攥紧了湘绿的手,重重点头。


    安神香味道沉静,沈鱼极有耐心地引导着,问题细致而有序。


    灵芝断断续续地述说着,时而哽咽落泪,时而蹙眉苦思,但话语持续着,将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一点点拼凑起来。


    沈鱼凝神静听,虽然许多地方灵芝仍表述得含混不清,情绪也时有激动,但足够让沈鱼逐渐拼凑出陆梦婉出事当天的大致情形。


    那日陆梦婉的马车行至半山腰时,被后面赶上来的柳家马车赶上了。


    柳家马车上坐着的并非只有柳宁枫一人,竟是柳宁枫与其兄驸马柳宁箫二人。行至接近山顶、马车无法通行之处,两行人便一同下车步行。


    柳宁箫主动与陆梦婉走在前头,似乎在聊祁渊在洪曲失踪的事情,柳宁枫则放慢脚步,与跟在后面的灵芝闲聊。


    灵芝哽咽道:“那一段路陡峭,我想上前扶着少奶奶,可柳宁枫问东问西,偏不放我,我一个分神的功夫,就听见前面少奶奶一声惊叫!我猛地抬头,看见少奶奶人已经不在石阶上了!只有、只有石阶边的木栏杆上,挂着一缕她的衣衫碎片!”


    “我当时魂都飞了!哭着喊着扑过去……拉着柳宁枫的袖子问我家少奶奶怎么了……可、可那柳宁箫却猛地隔到我和他妹妹中间,脸色……脸色很可怕地盯着我,说:‘你家少奶奶如何了,问我妹妹作甚?我看这有一缕她的衣服,你既如此忠心,不如跳下去找找?’”


    灵芝浑身发抖,眼中充满恐惧:“我、我从没见过有人能那样……用那么轻飘飘的口气,说出那么恶毒的话!我当时怕极了,我怕他不仅要害了少奶奶,还要把我也推下去灭口!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先推了他一把,然后转身就跑!那柳宁箫果然想来抓我……我拼命跑,一路跑到山下马车停着的地方,胡乱上了马车……后来、后来我就发了高烧,再醒来……就有些不清醒了……”


    安神香缓缓燃尽。沈鱼面色凝重地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门外,祁渊与祁澜立刻迎上前。


    听完沈鱼的转述,尤其是柳宁箫那威胁的话,祁渊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立刻吩咐群儿加派人手,沿着云山临近山顶那段峭壁下方仔细搜寻。


    经此一番周折,竟真的在一处极为偏僻,被灌木杂草掩盖的山崖下,找到了陆梦婉的遗骸。


    半年多的风吹日晒雨淋,昔日佳人早已化作一片白骨,唯有身上残破的衣衫纹样依稀可辨,尤其是腰间佩戴的那枚与祁澜一对的环佩,虽蒙尘却依旧莹润,在枯骨间闪着光。


    祁渊又让人以此处为中心扩大范围搜查,竟又在一处松动的浮土下,找到了一枚被半掩埋的玄色犀角坠子!那坠子质地坚硬,雕工精湛,下缘还系着两羽极为罕见的、鞘黑色翎毛,是西地才有的猛禽身上拔来的,多用来做贡品。


    “西地……”


    祁澜激动万分:“那可不就是柳如晦驻守的地方,弄来这些珍奇玩物给柳宁箫带着再正常不过。”


    这下人证物证骤然齐聚!祁澜悲愤交加,恨得双目赤红,当场就要研磨写奏本,要狠狠参奏驸马柳宁箫谋害人命!


    祁溪闻讯立刻带着关长风赶来。


    祁溪虽也悲痛,但更为冷静:“眼下虽有证物,但灵芝证词尚需斟酌巩固,这坠子虽独特,却也无法直接证明定是柳宁箫当日掉落,当日柳宁萧能放灵芝回家,事后必然有所准备,我们贸然上奏,若被对方反咬一口,说我祁家攀诬驸马,反而被动!”


    关长风认同祁溪的看法,也劝祁澜:“此事已过去半年,报仇不在这一两日。不若我们再暗中收集更多铁证,务求一击必中,彻底将柳家按死,方可告慰梦婉在天之灵。”


    祁渊却面色沉静,语气斩钉截铁:“我支持大哥,现在就上书。”


    沈鱼不由看向他。


    祁渊冷静分析:“一来,大哥骤闻找到大嫂遗骸,悲痛愤懑之下即刻上书陈情,合乎人之常情,纵有冲动之处,陛下与朝臣亦能理解,反显得真切。若过于冷静,倒显得反常。二来,”他声音更沉:“我们搜山动静不小,柳家定有察觉。给自己留时间,难保不是也给柳宁箫留了准备后手的时间,不如趁就此发难,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祁澜看着祁渊连连点头,双目含泪叫了一声:“二弟……”


    祁溪见祁澜如此悲恸失态,心下亦是一软。关长风却眉头紧锁,狐疑地看着祁渊:“你素来最是沉稳,深谙谋定而后动之理,带兵打仗亦讲究一击毙命。为何此次……反而如此急切?”他的目光在祁渊和一旁的沈鱼身上转了转。


    沈鱼被关长风那探究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出声转圜道:“不如……我们折中一下?暂且不以奏章形式直达天听,而是先去大理寺报案,请官府正式介入勘查?如此一来,事情照样会传入宫中,陛下必然过问,届时再上折子详陈冤情与发现,岂不更顺理成章,也更显稳妥?”


    一席话落,众人安静片刻。


    祁澜思忖后率先道:“沈女郎此法甚好!你我诸人官场浸淫久了,竟忘了这百姓申冤的正途!多谢女郎提醒!”


    祁渊也颔首,赞赏目光近乎直接地落在沈鱼面庞。


    关长风看着祁渊那副因沈鱼一句话而缓和下来的神色,又瞥见沈鱼微微泛红的脸颊,心下顿时了然几分——只怕他这个妻弟,除了要为嫂子伸冤,还存了要借此东风,将沈鱼身上那桩悬案一并彻底解决的心思。


    看着祁渊那副神色,关长风心知是劝不住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转而与祁澜仔细商议起报官状辞的写法与细节,务求言辞恳切严谨,让柳家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厢,祁家诸人对沈鱼治好了灵芝、从而协助找到陆梦婉的尸身而感激不已,灵芝更是唰地跪下非要对沈鱼磕头。


    “快别如此,”


    沈鱼温声道:“你能好转,是你自己心志坚韧,熬了过来。或许……也是冥冥之中,少奶奶保佑,借你之口,道出冤情。你要谢,便谢少奶奶,也谢谢你自己当时的机敏。我想,大概正是你与柳宁箫推搡挣扎间,无意中将他的坠子扯落,才留下了这至关重要的物证。我们今日才能聚在这里,商议如何为她讨回公道。”


    灵芝听到此处,想起旧主惨死,自己半年浑噩,如今终于有望沉冤得雪,不由悲从中来,伏在湘绿肩上放声痛哭,将积压了半年的恐惧、委屈与悲伤尽数宣泄出来。


    沈鱼轻轻抚摸着灵芝因哭泣而颤抖的背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一旁的祁渊。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之间,竟莫名生出些让人心悸的暗流。


    沈鱼知道,这桩状书一旦递交上去,便如打开战场的第一支弓箭,后头面临的风暴只会更加险恶,驸马身份特殊,此番对簿公堂乃至御前,必将掀起惊涛骇浪。


    但是,此刻,在祁渊目光注视下,沈鱼竟感觉不到丝毫畏惧与慌乱,只有一股同心并力的暖流缓缓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