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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间别久不成悲 📖


    第71章 一夜梅花开


    她从来不缺重头再来的勇气与决心


    冷月高悬, 幽蓝长灯刺破浓雾,长街两侧挂满骸骨灯,烛火在颅腔内幽幽跳动, 将满地猩红花瓣映照出血色光泽。


    黑衣鬼侍踏着铺满碎瓣的街道阴森前行,手中银铃摇出空洞回响, 舞女执着红伞飘然而过, 裙袂拂动暗香。


    街道两旁枯树枝桠扭曲,花瓣沿根蜿蜒而下, 流动成一条血河。檐角垂下的绛纱灯轻轻摆动,将惨白月色染作一片诡艳猩红,青石路泛起湿冷的幽光。


    远处鼓声沉沉,不似人间乐音,一声一声,将空气震出腐朽的寒意。道旁的鬼民早已匍匐在地,枯瘦的手掌高高举起,眼中跳动的青灰色光晕在朦胧雾色中忽明忽暗。


    舞女自空中环转一圈翩然落下, 素足点地荡开血瓣涟漪,旋即散作黑雾隐入阴影深处。


    一顶玄轿自雾中缓缓驶来, 轿身缠绕暗金骨纹,帘幕低垂, 鬼侍抬轿稳步前行,腰间悬挂的青铜铃荡出幽冥的暗响。


    阴风骤起,帘幕翻飞——


    轿中人一身墨红缎袍,苍白指节轻点膝头, 单手支着下颌, 面具半揭, 眼帘低垂半遮蓝眸。


    苻黛已经连着几日没有合眼了。


    得到了心脏, 不再畏惧光,成为万人敬仰的鬼王,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走,但她没有很痛快。


    坐在轿沿的银镂小人蹦蹦跳跳地进来,挂在她裙摆上,二十四个窟窿眼齐齐对着她。


    苻黛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掀开帘子飞掠而出,也不管身后众鬼是什么反应,刚想回冥殿内休息,余光却注意到街边店铺一只翻窗的兔子。


    她脚步顿了一下,身边鬼侍立刻把那兔子抓到她面前来,二话不说就要徒手捏死。


    “慢着。”


    苻黛忽然想起先前魔域里,琼华买下却不能养在身边的白兔。


    她收回视线,片刻后道:“关起来……养着。”


    鬼侍愣住:“这……”


    苻黛却不再听她废话,已然转身,朝着万恶崖的方向去了。


    鬼侍挠了挠头,看着手中那只吓得晕过去的毛团子:“可是,这是只兔妖啊。”


    万恶崖彻底归属鬼界,妖魔邪物再不敢靠近半分,本就阴森的孤山,如今除了鸟啼兽嚎,便只剩下凄厉的风声。


    苻黛刚走近,那条蛇蟒便探出头来。它体型太庞大,想早日修炼出人形,便只能待在崖底。


    它跟着苻黛,沿着一条山道爬行许久,没想到会停在一堆废墟前。


    满地血迹早已干涸发黑,白骨散落四处,有的完整,有的碎裂,在月色下泛着森然白光。


    房屋大多坍塌,残垣断壁间蛛网密布,不远处的小溪也只剩几洼浊水,溪床都已龟裂。


    蛇蟒探着脑袋去看苻黛的表情。


    它记得这里,巫族的隐世之处,无漆森。


    几个月前,巫族被三界追捕,此处便已经彻底废弃了,主人深更半夜来这做什么?


    苻黛像是没注意到它的视线,停在原地许久,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还带着面具,它更猜不出她的心思了。


    不知过了多久,苻黛才背过身去,却对它道:“修复此地。”


    蛇蟒愣愣地甩了甩尾巴,看着她离开。


    特意来一趟,什么也没干,在这个破地方待了半柱香的时间,留下四个字又走了。


    它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主人了。


    苻黛刚回到冥殿,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皱着眉朝门边看去。


    就见一个半人高的笼子里,一身素白的女子抱着膝盖,艰难地把脑袋埋进腿间才不至于被狭小的空间挤压。


    鬼侍走到她身边:“殿下。”


    苻黛问:“哪来的妖?杀了。”


    “……”鬼侍眨了眨笑眯眯的眼,“殿下,不是您吩咐的,将这兔妖关起来吗?”


    苻黛眉头松了松,这才回想起来。


    方才这兔子故意装死,身上妖力藏得严严实实,她随意瞥了眼,还真没察觉是只妖。


    她闭了闭眼,也不知自己今晚到底在做什么。


    “本殿要的是兔子。”


    鬼侍当即看向那兔妖:“还不变回兔子?”


    那兔妖一激灵,当即缩回兔子形态。


    鬼侍满意地点点头,刚转向苻黛,就见刚才还站在面前的人,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


    十余日过去,又落了一场小雪。


    雪絮无声覆满庭阶,枯枝垂素,檐角挂冰,天地间唯余一片岑寂的白。


    阴司客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问医魔:“这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醒?”


    医魔低首恭答:“魔女,老身已竭尽所能,依她如今的状况,苏醒并非难事,只看她自己愿不愿醒来了。”


    “这几日雪落天寒,需谨防再染了风寒,她如今体虚心弱,盖被宜轻软,不可厚重。”


    阴司客挥了挥手,示意侍女换上一床轻软衾被。


    琼华需静养,屋外便少有人走动,每至夜深,窗外便只能听见落雪簌簌声。


    屋内没点烛灯,昏暗暗一片,清冷的月色透过窗棂的间隙,淡淡地洒落,微弱的光线唯独只停留在那昏睡的人身上。


    苻黛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无声地凝视着那张过分瘦削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养只兔子,为什么会去无漆森一样。


    床上人微弱的呼吸几不可闻,看样子,从观稷塔坍塌那日后,便再没醒来过。


    苻黛走近了些,垂眸看着琼华如今光洁如初的额头。


    孽因取,绛纹消,仿佛两人之间的那些过往也一同烟消云散了般。


    她伸出手,指间虚悬于琼华眉目之上,缓缓描摹她的轮廓,最终轻落于额心。


    琼华依旧合眼昏睡,呼吸安静而平稳。


    窗外雪势渐大,苻黛忽而和衣躺在她身侧。床榻空出来的位置太狭窄,只得侧身而卧。她抬眼静静望了会儿琼华的侧脸,连日的疲乏如潮涌至,终是沉沉睡去,衣间的檀香与身边人身上清冽的药息悄然交融。


    窗外月色如霜,积雪覆枝,零落几片叶影疏斜。


    檐角雪水偶尔滴落院中浅池,泛起细微涟漪,枝上梅花不知何时在夜色中悄然绽开。


    天光亮起时,屋外已是白皑皑一片。


    阴司客醒来时,侍女正在庭中喂兔子吃药。


    她走近问:“肯吃吗?”


    侍女摇了摇头:“兽医说救不活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虚弱的声音:


    “不用救了。”


    阴司客一愣,回头正对上了琼华那苍白的面容。


    雪落满庭,风吹乱她简单束起的发丝,她却连外衫也没披,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


    侍女连忙去为她取来披风。


    阴司客为她挡住冷风,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今早醒的?”


    琼华低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视线落在没精打采的小白兔身上。


    和苻黛一同将它买下那日,它还活蹦乱跳的,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月,便成了这副模样。


    她经常在无漆森外抓野兔,只消一眼便知,这兔子活不长了。


    侍女将披风披在她肩上。


    琼华只道:“不必再喂药了,也不用再喂吃的。”


    阴司客看着她,片刻后挥了挥手:“给它找个暖和的地方。”


    侍女应下,带着兔子退下。


    阴司客把人带回屋里,吩咐人去烹药。


    琼华问她:“冥萝和鬼见青呢?”


    “冥萝还跟着她师父修习,鬼见青如今下落不明。”


    琼华微微颔首,此后便再无言语,只倚窗望雪,气息依旧微弱。


    阴司客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也不打扰她这片刻的清静,直到侍女端着药汤进来,才唤了她一声。


    琼华垂眼收回目光,看向那碗深褐色的药汤。热气氤氲,苦味已经蔓延到鼻腔,她却只是静静看着,良久未动。


    阴司客说:“已经不烫了,再凉些会更苦。”


    琼华却要问:“我为什么要喝药?”


    阴司客知道她是明知故问,沉默片刻才答:“不喝药,你的心疾很难痊愈。”


    “喝了便能好吗?”没等回答,她便继续问,“几时能好?”


    阴司客一时语塞。


    她心脉皆损,纵使日后得以恢复,亦难复如初。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片刻后,琼华低声道:“抱歉。”


    阴司客怔了怔才意识到她是在为方才的失控道歉。


    病成这样,连情绪的爆发都虚弱得让人听不出波澜,平息之后的道歉倒是让人替她委屈。


    琼华端起了那碗药汤,勺子也不用,对着碗口径直仰首饮下。


    她借仰头的动作掩住双眸,热气却熏得眼尾通红。


    太苦了,她没喝过这么苦的药。


    下睫倏然滚落一滴泪,无声滴入碗中。


    阴司客移开视线,不料琼华突然呛咳,药碗脱手摔裂,喝进去的药尽数吐了出来。


    她刚把帕子递过去,琼华却捂着心口蹲下,脸色煞白得可怕,连呼吸都断断续续的,忽急忽停。


    阴司客心头一紧,将她扶起来,冲着门外喊道:“传医魔!”


    琼华没力气抬手,只能攥着她膝上的衣裙,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不知是无法出声,还是说不出口,直到医魔赶到,她仍一字未吐。


    “心脉受损至此,日后万不可再有大的情绪波动,否则愈难痊愈。”


    医魔为她把了把脉,继续道:“多补补身子,脉象太虚了。”


    阴司客稍微松了口气。


    她本以为,经历了这些,琼华会吃不下睡不着,没想到恰相反,琼华用膳倒是比之前更积极了,不用医魔过多嘱咐,从不往外跑,整日待在房中。


    可饶是如此,这人还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副风吹两下便站不稳的样子。


    天稍晴些,阴司客来到她房中,对她道:“披件厚些的衣服,出去走走。”


    琼华轻轻摆头。


    “去地牢,那些巫女都还好好的呢。”见她总算看过来,阴司客补充,“我不跟着,你一人去。”


    琼华抬眸看了她片刻,终于起身,随手拿了件披风披上,跟着随从去了地牢。


    随从依着她的意思没跟进去,在外候着。


    地牢内更湿冷,琼华捂紧了披风,来到关着巫女的牢门外。


    如今天下皆知,巫族圣女没死,想杀她的人数不胜数,此刻即使放出巫女,那也是凶多吉少。


    与魏长庚苟且的神官还没死,巫族的仇还没报,不仅如此,想让巫族有尊严地活下去,她必须,必须成神。


    所以她什么都吃,再苦的药也能咽下。


    即使每到夜里全都不受控地吐了个干净,她也依旧如此。


    摔倒了就再爬起来,她从来不缺重头再来的勇气与决心。


    只是现在,确实有些累。她需要休息片刻,片刻就好。


    琼华走到门前。


    她身受重伤,为这间牢房设下的虚境也已经似有若无。


    此刻,她头有些无力地抵着冰凉的铁门,感受着门内族人的气息。


    就像在外潦倒之人不敢拆阅家书一般,她亦不敢推开这扇门,去看一眼如今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余光里,身后似乎站着一道黑影,琼华此刻感知迟缓,后知后觉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


    第72章 言行情难却


    苻黛,我们两不相欠


    阴司客入了冬会醒得晚些, 今日早晨方踏出房门,就见侍女着急忙慌地赶来。


    她皱眉把人拦下:“出了何事?”


    侍女抓着她的手腕,气也没缓, 着急道:“小姐!不好了!那位受伤的姑娘,昨夜一整夜都没回来!”


    阴司客眉心一紧:“我派去跟着她的人呢!”


    侍女摇头:“也没回来。”


    阴司客当即披上外衣, 朝殿外走去。


    琼华如今心脉受损严重, 身子骨又弱,随便一个魔怪就能将她抓走, 可魔族没人敢动她,她也不可能离开魔域。


    阴司客几步掠至地牢外。


    昨夜雪又下大了些,地牢内又湿冷,琼华在此待上一夜,必然是要染风寒的。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一想到那个人又要在床上躺个十来天,心下就莫名的烦躁。


    这种情绪陌生而扰人心神,可她偏偏半点也无法克制。


    她径直掠过前来行礼的狱卒, 快步走到关着巫女的牢门前,一眼看见了靠坐在门外的身影。


    琼华歪头倚着门框双眸紧闭, 唇色苍白如纸,几缕碎发散落额前, 眼尾晕开薄红,还带着湿痕。


    她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件厚毛氅,连脖颈都严严密密掩住,饶是如此, 整张脸依然过分虚弱, 仿佛下一刻便要融进昏暗的光影里。


    阴司客站在几步之外, 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 这人一个月的时间里瘦了多少。


    她从没心疼过谁,在以弱肉强食为规矩的阴界,再强的人都可能沦为他人腹中餐,惨死的人不少,无辜受牵连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可如今,曾经冷艳的脸如今变得像个纸人,猝不及防出现在视野里,她第一次觉得喉间苦涩,心口发紧。


    她走近,在琼华面前蹲下,指背贴上她发烫的脸,沉默片刻,擦去她眼睫挂着的泪,将人抱回殿内。


    医魔赶来的时候,被阴司客的表情惊了下,还当那床上的人快没了,一颗心顿时悬起来,把了脉才知只是着凉染了风寒。


    她不知该不该松这口气:“终究是染了风寒,如今发起热来。老身开剂方子,每日早晚各服一次,切不可少服一顿。”


    阴司客略一颔首,摆手让人去熬药。


    那跟着琼华一同去地牢的随从昨日留在地牢外,被换班的狱卒瞧见,拉进去喝了几口热酒便醉晕了,刚醒来便自觉去领了罚。


    她坐到床边,神色微凝,目光落在琼华那烧红的脸上,半晌,俯身碰了碰她的眼睛。


    黑市初见,她便是被琼华这双眼睛吸引,如今这双眼却总是透着疲惫。


    阴司客一直都明白,琼华不问起苻黛,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不敢面对。


    璇霄阁被灭那日,若非察觉到苻黛全然不再顾忌坠落的琼华,她或许真的不会上前。


    苻黛即将一统鬼界,她不可能与苻黛为敌。


    可即使她接住琼华,甚至将琼华带回魔域这么久,苻黛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万恶崖鬼佛,九幽鬼域之主。


    手上无数条人命的苻黛,怎么可能真的动情。


    阴司客收回手,刚要去看看药房,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


    琼华像是烧迷糊了,胡乱抓着她的手也不松开,挣扎地撑起身子,声音虚弱得只剩下气音:“带我……去鬼域。”


    阴司客扶起她的动作一顿:“鬼域?”


    琼华闷咳几声,险些缓不上气,她点了点头,断断续续地说:“苻……黛……”


    阴司客有些气恼:“她如今是鬼界之主,你去了鬼域也见不到她,就算见到了,以你如今的状况,被她捏死都只是眨眼的事!”


    琼华摇头:“妖族、妖族地牢……我的……族人。”


    阴司客愣了愣:“什么意思?”


    琼华眼泪顺着烧红的脸颊滚落:“巫女……她、她的结界……”


    她忽然躲开阴司客的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可浑身无力,直接从床沿摔了下去。


    阴司客眼疾手快把人揽住:“你去哪?!”


    琼华抬起眼,求助地看着她:“她会杀了我的族人……像她这种人……想要变强,不会对巫女手下留情……”


    阴司客怔怔地对上那双哀求的眼。


    那日她在魔族地牢为关押的巫女设下虚境,后苻黛带着她前往妖族。


    原来,如今妖族地牢内巫女的虚境,竟是苻黛设下的?


    苻黛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倒是那日琼华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阴司客没时间细想,她看着琼华的眼睛,连声音都不自觉软下来:“等你风寒痊愈了,我再送你去鬼域,你如今这副模样,还没出魔族就该晕倒了。”


    见琼华不吭声,她只好继续道:“鬼域如今还在重整秩序,鬼王暂时不会对巫女下手。”


    编了一长串好话,琼华最终还是昏了过去。


    阴司客第一次这么耐心,把人抱回床上躺着,还一口一口地给人喂药。


    侍女站在她身后:“小姐……”


    医魔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们心知肚明,以琼华这个情况,根本做不到长时间行走。


    外界又有无数人等着取她的命,很可能前脚踏出魔族,后脚便有一群人追杀而来。


    阴司客头疼,摆了摆手,离开前还在房外设下一道结界,隔绝了天寒地冻的冷气。


    琼华直到深夜才虚弱地醒来。


    她全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睁开眼时连指尖也抬不动,脑中昏沉混沌。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细微动静,下意识哑声问道:“阴司客?”


    没有听到回应,她才警惕了些。


    侍女没有吩咐不敢随意进出这间房……莫非是哪个想杀她的人,不顾危险直接闯进了魔殿?


    琼华艰难地撑起身子,手臂微微发颤。


    屋内未曾点燃烛灯,窗外连日大雪将月色彻底吞没,没有一丝光亮透进这片沉寂的黑暗。


    在这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幽暗之中,唯有某个方向静静伫立着一道模糊的黑影,轮廓在漆黑中显得尤为明显。


    她如今感受不到生人的气息,也无法判断来人的身份,无声和那道黑影对峙着,一时间,空气陷入了诡异的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似乎率先移开了目光,抬手轻挥,桌上烛灯自燃。


    琼华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闭了闭眼,再抬眸时苻黛已经站在了她床边。


    她呼吸陡然紊乱起来,声音那么沙哑,却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冷淡:“你来做什么?”


    苻黛低眼看着她,眉心不自觉拧起深深的刻痕。


    昨夜不想被她察觉,连为她披衣的动作都极尽小心,未曾注意到,这人竟已消瘦成了这副模样。


    肩头单薄得几乎撑不起里衣,连坐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显得艰难而费力。长发披散,几乎掩住整个肩膀,身形瘦削得几乎脱相,腕骨凸出得惊人。


    她不自觉伸出手,琼华下意识躲了躲,胳膊却再没有力气支撑,整个人向后倒去。


    苻黛一把将人扶稳,还没把人拉起来,手已经被用力甩开。


    她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表情少见的无所适从。


    琼华缓了片刻,才重复问道:“你来,做什么?”


    苻黛抿了抿唇,缓缓放下手,目光落在她心口的位置,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琼华扯了下嘴角,嘲讽的话还没出口,那人的手已经探向她心口处。


    指尖溢出金光的刹那,她恍然被拉回那场大雪之中。心脏被箭矢贯穿的惨烈、被生生拽出的绝望、被无情撕裂的剧痛,如潮水般汹涌扑入脑海。


    她猛地捂住开始不正常剧烈跳动的心脏,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推开,却跟着一起翻滚下床。


    苻黛稳住身形,刚跟着蹲下去,琼华却已挣扎起身。


    她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雪景,长吸了口冷空气,颤抖着声线:“你看见了……你看见我被芍韵扯出心脏,你明明知道,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害怕……”


    “这世上……只有你知道。”


    苻黛猛然僵住。


    琼华弓身,用力按住疯狂颤动的心脏,呼吸急促间语速缓慢:“剜心之痛,你让我受了第二次。”


    “你助我复仇,又取我心脏……”


    琼华不恨。


    她闭上眼,眼泪滚落如雨:“苻黛,我们两不相欠了。”


    苻黛竟然会觉得无措。


    她是来为琼华疗伤的,可此刻,她的手居然在不受控地颤抖。


    苻黛握紧手心,走到琼华身后的步子竟有些虚浮,指尖还没碰上她的肩膀,眼前的人便已经伏在了桌上。


    “为什么要骗我……”


    琼华额头抵在冰凉而坚硬的桌面:“在我身上种下孽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即使在离开沧溟之后,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借虫妖的妖丹看到了我的前世,也没有对我心软半分……”


    “你助我,陪我,吻我……又骗我,欺我,伤我。”


    她低声道:“将妖族地牢的虚境解开,我们之间便两清了……”


    苻黛收回了无法克制抖动的指尖,喉间滚动咽下颤音:“现在,还不行。”


    她此刻解开虚境,畏惧圣女复仇的妖族只会疯狂掠夺巫女,琼华想要前去解救,便必然会遭到仙门的埋伏。


    不仅如此,她还藏着另一个不可言说的私心。只要解开了妖族地牢内的虚境,她和琼华之间,就真的再无瓜葛。


    琼华偏头看过来时,桌面上满是血沫,连嘴角都是殷红。


    “她们对你没有多大用处。”


    苻黛眼中情绪分明:“你伤得很重。”


    “是你害的。”琼华扯了下嘴角,“你越靠近,便越痛。”


    “不要再来了,假惺惺的,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苻黛只觉得体内那颗初生的心猛地被人攥紧。


    门外响起脚步声,她在琼华几乎是恶恨的目光中离去。


    *


    医魔几日内被急传几次,唯独这一次,整个人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她虽靠医术谋生,可对病患,到底还是尽心尽力,如今见着神色明显慌乱的阴司客,语气也不由得急切起来:“万不可令她情绪再有波澜!这般剧烈的起伏,她的心脏根本承受不住。”


    且不说琼华这条命是侥幸捡回来的,如今全凭一口气吊着,若再这般折腾几次,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阴司客一个头两个大,她怎么也没想到只是离开了几个时辰,琼华会突然倒在了桌边。


    “她又不是死人,情绪怎么可能毫无波动!”


    医魔看着床上昏迷中依旧眼尾浸泪的人,忽然想到什么,缓缓道:“……若是放不下,不若,暂且忘却。”


    第73章 魔族二公主


    鬼王金屋藏娇……虽然只是一副画像


    “小姐!”


    绯络焦急地看着树枝上挂着的人, 雪落进眼里也顾不上擦,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压低声音喊:“小姐,快下来, 树上危险!”


    树枝颤得更厉害了,雪成堆砸在她扬起的脸上。绯络抹了下脸, 再抬头时, 雪白枝影间忽然探出个脑袋。


    琼华一条腿已经悬在了空中,冻得通红的手上还攥着正在化水的冰棱, 闻言朝她挑了挑眉:“你不是说,这枚冰棱最好看吗?”


    绯络生怕她摔下来:“绯络只是觉得好看,没想要呀。”


    琼华歪头思忖片刻,手一松就要跳下来:“我都掰断了,你还是拿着吧。”


    绯络快叫她吓死,连连摆手:“小姐等等,绯络去搬个梯子来!”


    她慌张地转身就要去找梯子,结果一回头就看见阴司客的身影, 当场魂飞天外,自觉低头退到一边等着挨训了。


    琼华浑然不觉, 也不打算真等她搬来梯子,勾着树枝的手倏然一松, 还没落地就被人环腰接住。


    她余光瞥见老老实实站在树边的绯络,反应极快地将冰棱滑进袖子里,不料还没等她转过身,袖中的螭攸被冰得一个激灵, 连带着那块冰棱一齐滚落出来。


    阴司客松了手, 视线穿过她落在地面的螭攸和碎冰上:“……你上树就为了掰这个?”


    琼华把螭攸捡回袖子里, 冰凉的掌心揉了揉自己的脖颈, 有些心虚道:“不会摔的。”


    她越说底气越不足。


    医魔曾特意叮嘱她不可以摔碰受伤,但她闲不住。听殿里的侍女说,她这次受伤在床上干躺了月余,就更按耐不了自己的性子了。


    她伤坏了脑子,手脚不是还好好的吗。


    阴司客朝屋内抬了抬下颌:“药汤已经熬好了,去趁热喝。”


    琼华表情变了变,一脸不情愿地回了房。


    绯络挪到阴司客身边,低声道:“小姐,绯络也没想到,姑娘失忆后会是这副模样……”


    阴司客想起那日医魔的话。


    “……若是放不下,不若,暂且忘却。”


    阴司客听得一愣:“如何忘却?”


    医魔道:“她伤势太重,心脉再经不起丝毫摧折。不如暂且封存那些前尘旧事,待心脉稍加愈合,不至命悬一线时,再做打算。”


    “只是,她到底内力不弱,心脉一旦开始重新长合,记忆便会渐渐恢复。”


    ……


    “小姐,绯络还有一事不明白。”绯络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阴司客扫她一眼。


    “小姐不是喜欢这位姑娘吗,何不趁此机会,将她锁在身边呢?”


    阴司客低眸,长睫掩去眼底波澜。


    绯络说得没错,趁着琼华如今记忆尽失,她完全可以告诉琼华,她们本是爱侣,琼华必然不会有所怀疑。


    可一旦琼华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之前的一切,发现连自己也欺骗了她,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可能再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打击。


    所以阴司客为她编造出一个魔族二小姐的身份,让整个魔域都陪着演这场戏。


    希望琼华能于这般无忧无虑的环境中,在恢复记忆之前,变回如之前那般坚强。


    没有得到回答,绯络只好也跟着将视线投向那道明晃晃的蓝白色身影之上。


    她对琼华所知甚少,那日收到赠兔时,她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在这魔殿中,身为侍女,虽得小姐善待,难免还是会有些孤单。


    她不曾想到,失忆后的琼华,心性竟如此稚气,格外讨人喜爱。


    她说池中鱼游得快,琼华撸起袖子便为她抓了一只。


    她说树上冰棱形状漂亮,琼华二话不说上树为她摘来。


    甚至还会因为怕药苦而偷偷倒掉汤药,纯真得仿佛几日前那个毫无生气的人不是她。


    阴司客觉得琼华脸色太苍白,深色的衣服会衬得她更虚弱,特意吩咐人来为她制了几件柔色的新衣。


    也是沉闷的魔域中,唯一一抹亮色。


    *


    鬼侍颤颤巍巍地踹了门边的兔笼一脚:“喂养你这么多天,该轮到你发挥用处了!”


    笼子里的白兔又在装死。


    它才不傻,这几日鬼王心情不好,对谁都没好脸色,它要真进去了,没准连兔带毛一起被烧个干净!


    鬼侍急得挠头。


    从那日夜里回来后,鬼王就再没开口应过她一句话,整日待在一点光也透不进去的大殿之内,没人敢去打扰。


    可转眼便是鬼界的引灯节了,鬼界不同人族,没那么多讲究的节日,一年唯有一个引灯节备受重视,只有得到了鬼王首肯方能成礼。


    管不了那么多,鬼侍直接拎起兔子,丢进了殿内:“你去和鬼王说清楚!”


    兔妖被迫化作人形摔坐在地上,还没起身便被一股巨大无形的威压镇得无法动弹。


    她转动眼球,惊讶地发现,殿内并非全然是昏暗的。


    浓稠的黑暗如幕布般笼罩四周,数幅巨幅画布巍然垂落,每一幅都映着同一张面容,眉眼鲜活,唇畔含笑,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画中走出来。


    画布是这漆黑中唯一明亮的地方,幽光浮动,映亮其间尘埃飘浮。


    鬼王赤足立于画前,纤足苍白如雪,散落一旁的画笔如枯枝般横在脚边。她执笔的手还在颤抖,仰头望着画中眉眼弯弯朝她笑的女子。


    几只银镂小人挂在她裙身上,又跳落回地面,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家主人这副模样。


    它们最清楚苻黛曾经的挣扎,也最不能理解她面对琼华时的犹豫。


    被困万恶崖整整千年,不能靠近崖岸半分,即便如此,那日河边,在猜到是因为那些亡魂催生孽因才让琼华心痛时,她居然会想要将孽因从琼华体内取出来。


    若非它们阻止,今日之鬼王,可能还是一个需要靠着巫族圣女的施舍,才不至于被日月光线蚕食的畏光之人。


    它们本以为,是琼华的巫蛊术才让主人被迷惑。


    可如今,主人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心脏,再也不可能被任何人控制了,为什么还是会长久地望着琼华的画像出神呢。


    兔妖看得睁圆了眼。


    她怎么也没想到,鬼王金屋藏娇……虽然只是一副画像。


    聻鬼似乎注意到她的动静,猛然转身朝她看过来。


    苻黛也回过神,侧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兔妖被那双蓝眸吓得瞬间冒出冷汗,连忙缩成本体小白兔,趴在墙边一动不动。


    她记得,鬼王当初决定把她带回冥殿,就是因为她是只兔子!


    几只聻鬼跳过去把它搬到苻黛脚下。


    兔妖躲无可躲,后挪几步才敢变回人形,抖着行了个礼:“鬼王大人……”


    苻黛背过身去,在面前那副画上,添了只小白兔上去。


    兔妖觉得自己要死了:“鬼侍说,过几日便是引灯节了……”


    苻黛没有理会。


    她丢了画笔,忽然淡声问道:“人间有一节,是为团圆而设的。”


    兔妖思索片刻:“上、上元节?”


    苻黛这才转身。


    兔妖莫名觉得鬼王此刻心情很糟糕:“和引灯节不是同一日……”


    苻黛顿了下,这才敛眸。


    片刻后,颔首:“引灯节……办吧。”


    *


    “什么引灯节?”


    围坐在面摊旁的几个魔族正吃着面,被身后陡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呛住,顿时咳了个惊天动地。


    琼华后退几步,语气有些歉意:“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也能吓到你们。”


    那几只魔族正要发火,方抬起头,入目便是她一身明亮的白裙,连贴在喉管的面屑都跟着咽回去,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二、二公主。”


    琼华弯眼笑了笑,寻了个位置坐下,好奇道:“你们方才说的引灯节是个什么节,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几只魔族面面相觑,不敢不回她的话,只好如实道:“引灯节是鬼界的节日,据说在引灯节这天,鬼门大开,那些游荡于世间的孤魂野鬼能借着河灯的微光,找到返回鬼界的路。”


    “这么说,魔族是凑不了这个热闹了?”


    他们只摇头:“原先鬼域无主,引灯节阴界三族皆可参观,如今鬼佛一统九幽鬼域,想要进去,还得她点头。”


    琼华眨了眨眼,在有限的记忆中翻找了一顿无果后,不自觉问道:“……鬼佛?”


    那几个魔族当即压低了声音:“万恶崖的鬼佛,前些日子好像屠了璇霄阁满门,如今已经是鬼王了!”


    “我怎么听说璇霄阁不是她屠的呢?”


    “那还能有谁,仙门百家死伤近半,这般杀伐,除了鬼佛还能有谁?”


    琼华又跟着听了几耳朵,觉得没意思,拿着买的炒板栗又回到魔殿内。


    没想到刚走近房前便被医魔拦下了。


    她讪笑一声,将板栗藏到身后:“……医婆。”


    医魔朝她摊开手心:“二小姐,你刚服过药,不宜食甜。”


    琼华自认倒霉,把板栗递给她。


    医魔收起来,进屋后让她在床上躺好,曲指为她把脉。


    琼华没话找话:“医婆,我到底因何伤了心脏?”


    医魔合眼,似乎习惯了她的碎碎念。


    “阴司客说我是受了鬼族的侵蚀,体内魔气尽失,可为何我这几日,总觉得体内流淌着的邪煞,有鬼怨气呢?”


    医魔动作一顿。


    琼华毫无所觉,还在絮絮叨叨:“能开味不那么苦的药方吗,这药汤实在是难以下咽。”


    医魔收手起身:“二小姐,老身为你换了方子,你便不偷倒药汤了?”


    琼华跟着坐起来:“若是不苦的话……”


    阴司客忽然踏进屋内,打断她的话:“世间没有不苦的良药。”


    琼华偏头看着门外站着的那位自己的姐姐。


    虽说是姐姐,但她却习惯直呼其名,阴司客似乎毫不在意,任她怎么喊,也从不与她置气。


    琼华想起在街上偶然听到的引灯节,不由得问道:“我们魔域,可有什么节日?”


    阴司客目光从医魔身上转向她的方向:“魔域节庆与人界相仿。最近的……应是上元节,尚需数月方至。你问这个做什么?”


    琼华边下床边随口应道:“实在是无趣。”


    阴司客想到绯络说的,这人根本闲不下来,恨不得夜里也爬上屋檐赏月,竟哼笑出声,打趣道:“不是准你出殿上街玩了?”


    “那也没什么乐子……”


    说着,医魔已经拿着新写的方子起身。


    琼华话音一顿,看着医魔,不知为何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相似的身影。


    她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仿佛被人定住了一般,连呼吸也忘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阴司客点了点她的肩,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却是目光跟着正要离去的医魔,迟疑地喊出熟悉又陌生的称呼:“……阿婆?”


    医魔动作又是一顿。


    阴司客也微微愣神,视线下意识落向她心口的位置。


    这么快,便已经有了从前记忆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还没有,没这么快恢复记忆,铺垫一下偷偷溜去鬼界,小恨侣要见面了


    追妻追妻追妻[狗头叼玫瑰]


    ——


    哇塞,我这学期七门专业课,课表排得比游戏背包还满[666][666][666]


    第74章 九幽鬼域


    鬼域的结界,居然对她毫无设备


    医魔最先反应过来, 觑了眼一旁的阴司客:“二小姐,您这是……”


    琼华比她还茫然,喊出口就愣住了, 随后无意识摸了摸额心:“没什么。”


    阴司客看着她,思忖片刻, 离开后唤来了绯络。


    医魔跟在身侧, 神色微凝:“这样看来,恢复记忆的速度比老身想象中要快。”


    “方才为她上药时, 她对体内的邪煞气起了疑心,她的内力已经在重新凝聚。”


    阴司客皱着眉:“她对自己混乱的内力起疑,很快便会察觉到魔族二公主这个身份漏洞百出。”


    医魔点了点头:“不过,倒也不必为此太过忧心,在心脉长合前,老身施下的术法会让她在心脏异常时自行护持,愈是对她影响大的人,愈是难以记起分毫。”


    阴司客略一颔首, 转而对绯络道:“若是她向你打听起之前的事,你便一口咬定, 她体内之所以会有鬼怨气,是因为她的伤是由鬼界所致。”


    绯络怔怔地点头。


    她原先以后小姐的顾虑是多余的, 毕竟医魔的医术在魔界数一数二,这么快便能突破术法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太小了。


    直到某天夜里,琼华当真悄悄摸摸叫住了她。


    彼时她刚把放凉了些的药汤端到桌上,还没转身就被勾住了衣袖。


    琼华弯眼看着她, 先是问:“有蜜饯吗?”


    绯络看了眼那药汤:“二小姐, 医魔换了药方, 已经不苦了。”


    琼华朝她摆了摆手指:“你闻不出苦味, 可尝着是苦的,医婆哄骗我呢。”


    绯络将信将疑:“真的很苦吗……?”


    琼华当即点头,皱着眉喝下一大口,抱怨道:“我到底为什么要喝这么苦的药!”


    绯络眨了眨眼,总算反应过来,二小姐这是要套她的话了。


    她想起阴司客说的,也不等琼华切入话题,直接道:“鬼界之人实在是太可恨了!若非它们忌惮小姐,小姐何须吃这苦头!”


    琼华没想到这么顺利,随即便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是鬼界的人害我至此?”


    绯络连连点头:“二小姐实力强悍,它们看不惯,趁小姐离开魔域时暗中埋伏!”


    琼华低眼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药汤,在她看过来时又装模作样地吐了吐舌头。


    “那我的记忆何时能恢复?”


    绯络纠结了片刻,含糊道:“还需些时日,小姐安心在殿中修养便是。”


    说完,她立马端起空了的药碗,二话不说开溜,生怕多待片刻就要说漏嘴。


    琼华看她慌忙的背影,微微皱起眉。


    那日她在医魔身上看到的影子,这几日偶尔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梦中的场景一片模糊,只有那道略显苍老的背影是清晰的。


    她不记得那人是谁,只是每当梦中再遇,心口都会隐隐酸胀,疼不起来,却让她感到很难过。


    那种难过几乎是空白的,就好像再也开心不起来了一样,因为她好像,潜意识一直当做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老妇是谁?


    她身上没有半点魔族的样子,连穿着都很普通,像是人族最平常的一名百姓。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让自己抓心挠肝地想要回想起和她有关的一切记忆?


    琼华走到床边,望向那轮高挂树梢的冷月,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摊子上听见的闲话。


    九幽鬼域,引灯节。


    ——“引灯节是鬼界的节日,据说在引灯节这天,鬼门大开,那些游荡于世间的孤魂野鬼能借着河灯的微光,找到返回鬼界的路。”


    琼华无意识捏紧了汗湿的手,心脏莫名跳得有些快。


    她的内力是被鬼界之人所害,如今的她,宛如一张废纸,可她却前所未有地想要离开魔域,去到鬼界,参观引灯节。


    她想找到梦中老妇的孤魂。


    鬼界在新任鬼王的整顿下,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混乱,只要她不被认出来,或许不会太危险。


    何况,鬼界如此重视引灯节,想必也会加强管理,避免出乱子,她只是去寻个孤魂,不至于闹出祸事。


    说服完自己,琼华低头看向腰间的暝玉。


    阴司客说,这枚玉佩能完全掩盖佩戴者身上的气息,让她随身携带,免得被某些混进魔域的鬼界之人盯上。


    她带上暝玉,引灯节又必须戴面具,这样一番装扮下来,总不会被认出来了吧?


    琼华不知自己哪来的冲动,当即翻了一通衣柜,找出件深色的衣裳换上,离开前还不忘顺走几样首饰换盘缠。


    夜色正深,她借着洒落的月色翻上屋檐,矮身避开巡逻魔卫的视线,三两下跳出了殿外。


    魔域夜市繁华,她心知自己带出来的首饰都是上好的货,若是去典当行换,没几个时辰𝔁 ??便要告到阴司客面前,没办法,她只好找了个不识货的小贩。


    抛了抛沉甸甸的荷包,她心满意足地溜到魔域边界。


    想要出去还是有些困难,毕竟结界为魔君一手设下,身为魔女,阴司客自当也能感应到波动。


    琼华站在月色下,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疑惑。


    照绯络所说,若她当真实力非凡,为什么这结界之上,有阴司客的魔气,却没有半分她的气息?


    或许是她身量过高,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守卫的魔卫就发现了她。


    琼华没理会他们的呵斥声,自然也不敢回头,躲避远处射来的箭时也有些手忙脚乱的。


    她徒手抓住一支箭,手心被划破流血也不管,刚要反击,袖中螭攸闻到血腥味,总算是醒了过来。


    魔界与它灵场相斥,它也看出自己的小主人被干扰了记忆,奈何它说不了话,只能干着急。


    如今一探头,发现小主人把自己带到了魔界边缘,天然相斥的灵场总算弱了些,它兴奋地直甩尾巴,一点不顾魔卫的骂声,变回本体,载着琼华游至高空结界薄弱处破界而出。


    琼华期在它背上,眼睛稍微睁圆了些。


    她伤了脑子,但不傻,一直缩在自己袖子里一睡就是一整日的小东西,分明流着和魔族不一样的灵血。


    螭攸感受到小主人的错愕,有些骄傲地在空中盘绕几圈。


    琼华俯下身,怕它听不见似的,在它耳边问道:“那你能带我去鬼界吗?”


    螭攸顿了下。


    鬼界是比魔界阴气更甚的地方。


    它不由得想起璇霄阁覆灭那日,阴司客抱走琼华后,苻黛再度朝琼华射来的那一“箭”。


    那是琼华想要得到的,观稷塔内邪祟的阴煞气。


    它对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当初之所以允许阴司客接住琼华,是因为它能感受到阴司客不会伤害琼华。


    同样的,在苻黛背叛琼华之前,它也隐隐能感受到,那个传闻中的鬼佛,偶尔会对琼华心软怜悯。


    不仅如此,它还意识到,自己体内有异样。


    不知是不是在灵山上修养太久,或者是沧溟枢的存在影响了它的灵力,总之,它似乎离劫期已经不远了。


    长时间待在魔域等待小主人恢复记忆会持续干扰它,这也是为什么它会一直犯困的原因。


    魔族每日都有人邪修,对于体内有了神器的它来说,一旦接近这些人,它就会被影响到,尤其是那个魔女!


    而鬼域不同,鬼不需要邪修,死前怨气多重,鬼便有多厉。


    如果小主人进入鬼域后真的能找回记忆,要离开就不是难事。


    但如果小主人身份暴露,连苻黛那人也还要继续加害她的话,它也有能力带小主人逃跑。


    反正……反正那个魔女喜欢小主人!不会见死不救!


    再不济,它就把小主人带回沧溟,谁也别想伤害她分毫!


    螭攸甩着尾巴在九幽鬼域前把小主人放下。


    它缩回小小一只,盘在琼华手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蜷起来。


    苻黛在鬼域之中,她非神非魔,鬼佛的威仪它如今还无法突破。


    琼华也不为难它,将它收回袖中,戴上在魔域买的面具,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片昏暗。


    什么都看不见……


    她知道鬼域同魔界一般有道结界,可螭攸无法带她进入,难道她要在这儿一直等着,遇上个小鬼把她顺进去?


    琼华甩了甩头,还是先走到了结界前。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试探——


    毫无阻拦。


    琼华诧异地看着自己轻松穿过结界的胳膊,来不及细想,已经迈腿走了进去。


    如入无人之境般,鬼域的结界,居然对她毫无设备?


    琼华抬眼,看向这片陌生的地域。


    方才还清冷的皎月,在魔界之内,竟然是血色的。


    她指尖动了动,身边不时穿过几只游魂,歪着头打量她几眼又淡淡地飘走。


    琼华有些心虚,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街道中央。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街两侧还有不少摊贩。


    晚上没怎么斥东西,她一时居然也有些饿了,刚走近其中一个摊位,那女鬼摊主便朝她挥手:“新鲜的!”


    琼华探出头,看清卖的是什么后,险些把白日咽下去的吃食全吐出来。


    那油纸包着的,一条一条全是血淋淋的胳膊,说新鲜,其实就是刚死不久的尸块。


    琼华连忙摆手,自觉走远了些。


    “这个!”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有些生涩的声音,像是刚学会说话似的,音调别扭得不成样。


    琼华回头看了眼。


    只见一群女子围在她方才驻足的摊位前,一人拿了一条胳膊,吃得津津有味。


    那女鬼连银子都没敢收,恨不得把摊子都送出去。


    琼华收回视线,准备寻个客栈住下,等引灯节那日再做打算。


    身后,刚化出人形的十二只聻鬼连走路都有些歪扭,她们拿着手上的新鲜胳膊正要回冥殿,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几人齐刷刷抬头,可那身影已然消失在黑夜里。


    【作者有话说】


    小琼华失忆后不会心动的,这章过渡章,下章重逢


    没有记忆的小琼华就是在无漆森生活时的心性,很招人喜欢


    所以准备好迎接福袋的强制爱part[哈哈大笑]


    没那么快和好,追妻路很漫长


    明天早八后再发一章


    晚上照常更新


    第75章 猫妖狸奴


    给你摸下尾巴,你能信我吗


    “鬼域最近安分了不少, ”白无常趴在塌上,掰着指头数,“业绩都降了不少, 这几日带回来的冤魂也才……”


    黑无常无言看着她在自己塌上打滚,将卷宗放在桌上铺平, 低声道:“鬼王上任这么久以来, 先前那人还一直未曾露面。”


    白无常探出头却也不下床,下巴抵在她肩上, 目光越过她看向那卷宗:“鬼王不是派人除掉它了吗?”


    黑无常摇了摇头:“重伤,让它逃了,鬼王不将她放在眼里,可厉鬼只有被业火连烧七日才能魂飞魄散。”


    白无常坐起来:“你是担忧,此次引灯节,它会来惹祸?”


    黑无常略一颔首。


    鬼域一向混乱,这么久以来无人管辖,但总归有那么一两个说话有分量的。


    她们口中的那名厉鬼就是其中之一。


    白无常思忖片刻, 觉得她的担忧不无道理:“这般,还是需得向鬼王汇报一番。”


    她满地找自己的鞋子, 边道:“我还是不敢相信,那日人间跟我们抢尸体的人, 如今成了鬼王……”


    黑无常回想起几月前在人间撞见鬼王和另一名女子的情形,也有点头疼。


    天知道她们看见新任鬼王长什么样时受到了多大的心理冲击。


    白无常找到自己飞到床底下的鞋子,懒散地靠着黑无常往外走,庆幸道:“幸好当初没和她们争到底。”


    黑无常一人承了两人的重量, 听着耳边人的碎碎念, 很快来到了冥殿之外, 和一群在天上飘动的银镂小人迎面撞上。


    她们脚步停住, 刚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鬼侍的嚷嚷:“这怎么……这是要死了?!”


    聻鬼又化出人形,走姿怪异地来到那奄奄一息的兔子面前蹲下,觑了鬼侍一眼:“病了,没喂药。”


    鬼侍瑟瑟发抖。


    她是鬼又不是妖,哪里看得出这只兔妖有内伤,谁能想到这兔子受伤了还能长膘!


    白无常挤进来,打量着那团毛茸茸的东西:“这妖被抓来鬼域,险些都要上菜板了,鬼王救它做什么?”


    她语气随意,鬼侍却要急哭了。


    那可是鬼王亲自开口要带回冥殿的兔子,被她给养死了!


    白无常遗憾地拍了拍她的肩:“鬼死不归双无常管,也没有轮回,你安息吧。”


    鬼侍早就不跳的心脏彻底凉了。


    偏偏这时,身后殿门忽然打开了。


    鬼侍瞬间石化,双手捧着那只快没气了的白兔,赴死般挪到鬼王面前:“殿、殿下。”


    苻黛眉心微蹙,没看见她似的,目光落向了不远处的聻鬼:“吃了什么?”


    聻鬼齐刷刷捂住嘴:“胳膊。”


    似乎是嫌弃那股血腥味,苻黛挥手把她们变回聻鬼形态,这才注意到一旁打着颤的鬼侍。


    “殿下……这兔妖要不行了!”


    苻黛垂眼,不咸不淡地扫过那眼皮都掀不起来的兔子,毫不在意地掠过。


    可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琼华买回去的那只兔子,在不久前已经死在了大雪纷飞的夜里。


    琼华的话又开始在脑海中回响,苻黛闭了闭眼,指尖一抬,在鬼侍惊愕的目光中,出手救了那只兔妖。


    鬼侍还没反应过来,手上重量倏地一沉,险些被变回人形的兔妖压个半死。


    兔妖颤颤巍巍地抱着膝盖躲开鬼侍不满的视线,抬起眼皮悄悄看了眼鬼王的背影。


    她有些可怜地抿了抿唇,把头垂得更低了。


    鬼侍的抱怨还没出口,看她这谨小慎微的模样,挠了挠头,只好自己把气咽下去。


    黑无常走到苻黛身侧,恭声道:“鬼王殿下,引灯节在即,厉鬼或将趁此时机祸事,是否要派兵搜捕?”


    苻黛瞥她,语气询问:“厉鬼?”


    白无常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几句。


    好歹在鬼界也是声名赫赫的厉鬼,她居然毫无印象,分明是全然没放在眼里,未免有些狂妄得可怕了。


    黑无常噎了一瞬,回答道:“先前欲行刺殿下之人。”


    苻黛这才回想起来。


    她一统鬼界不久,便有厉鬼深夜闯入殿内意图行刺。彼时她正执笔作画,随手将其重伤后并未追出去,那厉鬼便趁着夜色遁逃,再无踪迹。


    “不足为惧。”她淡淡道。


    黑无常还欲再劝,被鬼侍暗中扯了扯袖口。她蓦地闭了嘴,只好换了个法子:“引灯节……殿下可愿同去?”


    苻黛摇了摇头,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就听一旁的白无常道:“引灯节,就像是鬼界的上元节呢。”


    她顿了顿,垂落的眼睫半遮蓝眸,片刻后低应一声:“嗯。”


    *


    琼华找了家看起来没那么阴森的客栈歇了一夜,天刚亮就被吵醒。


    她前些日子被喂得太好,突然这么久没进食,胃饿得有些难受,在街上逛了许久才找到一家正常些的面馆。


    她点了碗素面,分了只耳朵偷听身后几只鬼闲聊。


    “引灯节在即,鬼王会出面吗?”


    “听闻鬼王初上任时,那位还去挑衅了一番……”


    “现在不知在哪个角落躲着养伤呢……欸,我听说那厉鬼死前还是人族的皇亲国戚。”


    琼华背对着它们,取了面具,刚夹起一筷子的面,身侧忽然投落一片阴影。


    她顿了顿,没有立即回头。


    那人率先开口了:“客官,小二上错面啦。”


    琼华这才偏头看了她一眼。


    那小二重新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却又小声问:“你不是鬼界之人吧?”


    琼华摇了摇头,那人便伸手拦下了她的筷子。


    “你不懂规矩呀,鬼界的东西可不能乱吃。”


    琼华听出她的话外之意:“你也不是鬼?”


    那小二当即放下托盘,在她面前坐下。


    琼华一脸茫然,忽然膝上一痒,她俯身去看桌底,才发现一根毛茸茸的细长尾巴在轻轻戳她膝盖。


    她愣了愣:“你是妖?”


    那人双手捧着脸,笑得两眼弯弯,发间便悄悄冒出一只软趴趴的耳朵,又立即收了回去。


    琼华朝她笑了一下:“你误会了,我不是妖族。”


    那妖当即愣住,一下子收了笑,哀怨地盯着她,仿佛被骗了似的。


    琼华尴尬地搅动面汤,干脆也坦白:“其实我是魔族……”


    “好吧……”小妖重新打起精神,问她,“你也是偷偷来参观引灯节的吗?”


    琼华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哦。”小妖晃了晃脑袋,“你是不是饿啦?我带了些好吃的,要尝尝吗?”


    琼华对她还有防备:“也不是很饿。”


    小妖一下子蔫了:“你是不是不信我?”


    琼华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给你摸下尾巴,你能信我吗?”


    琼华还没拒绝,那尾巴尖卷着个油纸包着的面窝已经伸到了她面前。


    她纠结片刻,手已经很诚实地接过面窝。


    她放在鼻端嗅了嗅,确认没问题才敢下嘴。


    那小妖却不满:“什么啊,给你摸尾巴,你只看到吃的!”


    琼华边嚼边眨眼,咽下去才回答:“你不是猫妖吗?”


    小妖重重点头。


    “那你还轻易给我摸尾巴?”


    猫妖极其重视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寻常人半点都碰不得。


    小妖轻哼一声:“谁让你不信我嘛……”


    她烦躁地甩动藏在桌底的尾巴:“这店主还欺负人!说好了工钱日结,我来这干活有三四日了,一个子儿都没拿到!!”


    琼华被她逗笑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正想着分她一些,就见她表情忽然僵住。


    琼华注意到她的视线,缓缓回头。


    店主黑着脸,阴沉沉地看着她。


    显然,是把方才抱怨的话听了个全。


    片刻后,小妖耷拉着脑袋,跟着琼华一起离开了店铺。


    她蹲下来抱着脑袋:“完蛋了,我没有地方住了。”


    琼华哭笑不得:“你来鬼界,没带些钱财吗?”


    “被骗光了!”


    琼华看着她苦恼的样子,犹豫片刻,问道:“不如这样,你分我些吃的,我带你住客栈?”


    小妖露出半张脸,发丝间冒出一只耳朵:“真、真的?”


    琼华给她挡住:“别被看见了。”


    小妖当即蹦起来:“那说好啦!”


    琼华把人带回客栈,本想再开间房,谁料客房已满,没办法,两人只能在一间房里挤。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猫妖居然这么闹腾,一路上嘴没停过,还总是时不时冒出一只耳朵,琼华挡都挡不及。


    这猫妖𝔁 ??名唤狸奴,是个低阶小妖。


    不过,在阴气森森的鬼界,身边多了个说话的人,倒不显得孤单了。


    “你先前也来参观过引灯节?”琼华问她。


    狸奴甩着尾巴:“来过两次,河灯可好看了,街上的人都戴着面具,谁也不认识谁,不过会有些混乱,我们一起的话,你可得跟紧我。”


    琼华似懂非懂。


    她洗漱完回来时,就见狸奴趴在窗边,视线紧紧盯着窗外飘落的枯叶,那架势,仿佛下一瞬就要跳出去接住。


    琼华歪着头,脑海中再度闪过一道陌生的身影。


    狸奴似乎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忍不住想抓东西……”


    琼华看着她,忽然皱了下眉,不自觉地捂了捂心口。


    那股陌生的感觉又来了。


    狸奴被她的表情吓住,走到她面前晃了晃手:“你怎么啦?”


    琼华失神般,无意识脱口而出:“辛夷……”


    【作者有话说】


    错别字晚上改,半夜码的脑子有点糊涂QAQ


    下章引灯节重逢[狗头叼玫瑰]


    黑白无常自设女孩子,之前说过哒[哈哈大笑]


    ——


    我定成晚上九点了!!!!!!![爆哭][爆哭][爆哭]


    吃晚饭才上线看一眼,等等我还发红包!!


    今晚没有晚自习[亲亲]


    第76章 灯引重逢


    注视着她的那双蓝眸像死去的湖泊


    狸奴茫然地眨眨眼, 随即瘪起嘴:“你把我认成别人啦?”


    琼华没能立即回应,她似乎陷入了长时间的茫然中,视线落在某处虚无, 连呼吸都放轻了。


    狸奴看着她,视线忽然向下落了几分, 而后停在了她腰间。


    就见她垂落的袖间, 忽然钻出一个脑袋,竖瞳直勾勾地盯着她, 目光里满是警惕。


    螭攸边瞪人边咬住琼华的指节,尖牙刺穿皮肤的痛感将琼华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她对上狸奴的眼睛,有些愧疚:“……抱歉。”


    狸奴轻哼一声,也没真和她使性子,只是有些没眼力见地追问:“辛夷是谁?”


    琼华累了,好脾气地含糊过去。


    狸奴却追问:“是你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


    狸奴以为她烦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琼华只好道:“我真的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所以你还是把我当成别人了啊……”说完, 她又蓦地闭上嘴,看上去急红了眼,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我没什么朋友,不会安慰人……”


    琼华想揉眉心却忍住了:“真的没关系。”


    “她一定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吧,如果你想不起她是谁的话,把我当成她也是可以的。”狸奴的耳朵耷拉下来, “这样你就能把我当朋友了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 这话让琼华感到很有负担, 可狸奴的样子又实在恳切, 她只好压下心底的不适。


    “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


    狸奴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我们真的是朋友吗?”


    琼华“嗯”了一声,再没有力气去应付她,走到床边和衣而眠。


    次日,她睁开眼醒来时,狸奴刚从门外进来,尾巴尖卷着几个油纸包伸到她面前。


    琼华坐起身,伸手接过:“谢谢……你吃过了吗?”


    狸奴点了点头,蹲在床边,冒出两只耳朵,满眼希冀地看着她。


    琼华不明所以。


    她连着尾巴也失望地垂下去:“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琼华想起昨夜的话,总算明白她刚才是想做什么,有些好笑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耳朵。


    狸奴顺从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琼华僵硬一瞬,忍了片刻后收回手。


    她若无其事地掀开被子下床:“我先去洗漱。”


    狸奴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抗拒,乖乖点头。


    鬼域的白昼同样很难见到太阳,琼华离开客栈时都会戴上面纱。


    狸奴看着她把包子吃完,歪头好奇地问:“你出门怎么总要将脸遮住?”


    琼华半真半假道:“我在这里有仇家。”


    狸奴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即弯眼:“我会保护你的!”


    琼华看着她,那股熟悉感又涌上心间。


    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真的和脑海中那个叫辛夷的人越来越像了。


    明明在魔域时,医魔给她的熟悉感只有短短一刹那而已。


    但不可否认,因为这层微妙的熟悉感,让琼华不自觉和她更亲密了些,仿佛她们真的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甚至偶尔,琼华会对着狸奴,不自觉地叫出辛夷这个名字。


    “我听说这次引灯节,新任鬼王也会出面欸。”


    琼华并不关心什么鬼王,随口应道:“是吗。”


    狸奴有些不满她一直盯着窗外,把脸凑到她面前:“你知道这个鬼王的来历吗,可厉害了!”


    琼华收回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略有耳闻。”


    狸奴这才坐回去:“万恶崖你知道吗?她便是万恶崖底下那尊鬼佛,千年来手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连天宫的人都忌惮她。”


    琼华听得有些出神,耳边骤然响起狸奴的呼喊声。


    她被惊回神:“怎么了?”


    狸奴指了指她的眉心:“你为什么皱眉?”


    琼华愣了下,眉心缓缓舒开,她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不喜欢。”


    狸奴:“什么?”


    琼华道:“万恶崖。”


    是那种,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会心脏发紧的厌恶。


    “好吧,那我不提了。”狸奴给她倒了杯茶,“引灯节要戴面具,我们明天白日去挑一对漂亮的。”


    琼华点了点头。


    也许是受引灯节氛围影响,琼华这夜睡得极不安稳。


    她梦到了在魔域的日子,分明是经历过的场景再现,她却觉得很痛苦。


    直到身后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她猛地回头,在模糊的光影中,看见了一道陌生而熟悉的身影。


    辛夷……


    那道身影缓缓走近,琼华终于彻底看清她的脸。


    是狸奴。


    琼华猛地坐起来,后背被冷汗浸湿。


    狸奴被她惊醒,揉着眼睛起身,看她毫无血色的脸,吓得连忙用袖子给她擦汗。


    琼华这次没有再抗拒她的触碰,在全然陌生的鬼域里,只有身边这个人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心的熟悉感。


    她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狸奴:“我做噩梦了。”


    狸奴没敢问她做了什么噩梦,只用尾巴一下一下的戳她手背安抚。


    烛火亮了一夜,琼华没再深睡过去,她能感觉到狸奴一直在守着自己。


    毛茸茸的尾巴缠绕她的手腕。


    还有,片刻不曾从她身上挪开的视线。


    *


    浓雾弥散,幽蓝鬼火浮空摇曳,将那条蜿蜒长河映照出几分惊悚。河面飘荡着数不清的骨白灯盏,灯芯燃着荧荧幽光,随着水波流转。


    两岸枯树枝桠虬结,枝头悬挂着暗沉的红灯笼,风过时两两相碰,发出沉闷而压抑的轻响。


    琼华和狸奴戴着款式相同的面具,一黑一白,穿梭在无形的游魂和兴奋的鬼民之间。


    她们无声踏过青石街巷,袖摆拂起时散落的纸钱纷飞。


    琼华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和狸奴分开,她想试着找到梦中阿婆和辛夷的孤魂,可无论她怎么试图开口,狸奴总能自然而然地谈起其它。


    檐角垂落血红绸缎,金色咒文如血泪流淌,远处传来断续骨笛声,只见河灯汇成苍茫光流,缓缓驶向虚无彼岸。


    琼华看着越来越拥挤的街道,身边的鬼民不知为何亢奋异常,纷纷举手欢呼着,与游魂的哀泣声杂糅在一起,让人分辨不清。


    直到远处缓缓走近一顶高轿。


    琼华视线被莫名地吸引,她想离开,可脚却不听使唤地停留在原地。


    阴风骤起,掀开轿帘一角。


    琼华已经收回视线,可余光还是看见了玄黑色袖口下那只苍白而瘦长的手。


    “叩见鬼王殿下——”


    万鬼跪伏。


    高喊声响起的瞬间,琼华总算挪动了步子,她挣开了狸奴的束缚,心脏跳动的频率有些异常,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离轿子上的人越远越好。


    恭敬跪地的乌泱泱人群里,只有一人逆着风向,离开的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起来。


    难以呼吸……


    心脏在疯狂跳动……


    琼华险些被绊倒,也只是捂着心口往相反的方向狂奔。


    这里很黑,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只要她跑得够快,只要她跑得够快——


    “琼华!”


    狸奴的喊声突兀地响起。


    抬轿人被这喊声吸引了目光,脚步微滞。


    琼华浑身僵住。


    她僵硬地回头,恰好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撩起了帘子。


    两道目光隔着拥挤的人群相遇了。


    身后忽然响起爆竹声,花火几乎映亮了半片黑天。


    也将那鬼王的真容,完全而彻底地,暴露在她眼前。


    琼华浑身都在发抖。


    不只是恐惧,还有厌恶,以及一些更难以名状的诡异情绪。


    她毫无方向地乱跑,甚至视线里已经不再是眼前的路,在撞上墙的前一刻,一只手忽然从后掐住了她的脖子向后一拽——


    她猝不及防撞进冰冷的怀抱里。


    那只手顺着她的颈线向上,强硬而毫不留情地揭开了面具。


    琼华本能地抬眼。


    注视着她的那双蓝眸像死去的湖泊。


    第77章 不二宿命


    因为这个人的一切,都应该只属于她


    颈间传来不属于自己的冰凉触感, 身后陌生怀抱冷如寒潭,另一人的心跳自后背渗入她心口。


    某一瞬间,俩颗心竟诡异地同频搏动, 如蟒缠缚,湿黏窒息, 却又萦绕着几分诡异的暧昧。


    她颤抖的瞳孔中, 倒映出那传说中鬼王的容貌。


    一双死寂的蓝眸,眼尾细长, 乌黑睫毛低垂如鸦羽,几缕墨发垂落,拂过她轻颤的眼睑,半张面具掩去鼻梁以下,只露出一张淡血色的唇。


    苻黛自上而下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姿势给人一种被完全掌控的错觉,那只扼在颈上的手仿佛随时会加重力道。


    琼华不喜欢这种被彻底压制的感觉,即使那人的确是个绝对的上位者。


    苻黛指腹抵在她下颌处,从这个角度望去, 琼华的脸依旧瘦削得过分。


    察觉到怀中人的反抗,她手指忽而向上, 掐住了琼华的脸颊。


    抬轿人愕然望着突然自轿中飞掠而出的鬼王。


    阴风卷过,聻鬼从轿帘底下钻出来, 站在轿沿,直勾勾地看着苻黛远去的背影。


    本就阴森的鬼域,此刻静得让人胆颤。


    游魂止了哀嚎,鬼民收了欢呼。


    所有鬼都意识到, 鬼王此刻, 心情非常糟糕。


    苻黛畏光, 也惧黑。


    她贪生, 也慕死。


    万恶崖让她对这世间产生极端的渴望与厌恶。


    聻鬼固执地认为,她对琼华的不同,只是因为巫女的巫蛊术。


    从万恶崖底下爬出来的人,连肉身都是用满身孽障凝聚出来的,无心无魂,怎么会对造成这一切的巫族动情。


    但苻黛最先爱上的,不是琼华的那双眼睛。


    或许从琼华选择跳下万恶崖,用指尖血唤醒她时,一切就已经注定。


    只有圣女之血能唤醒困囿于万恶崖的鬼佛。


    只有鬼佛能带穷途末路的圣女逃离无漆森。


    这是她们之间,别无选择的宿命。


    除了琼华以外,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在日光下掀开她遮光的伞。


    可这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圣女,能养出一颗,供她彻底逃离万恶崖的心脏。


    她原以为尝过情爱的滋味便已足够,即使有过动摇,最后也能毫不留情地挖出琼华的心。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需要,她能做到,这便是理由。


    可为什么,即使换上了心脏,成为了鬼王,她却依然只想将自己关在昏暗的寝殿内。


    为什么,那颗初生的心脏,在感受到琼华的恨意时,会不受控地疼痛。


    为什么,看着琼华这副总算有了血色的脸,会即安心又烦闷。


    苻黛指尖力道更重,在琼华脸上压出深深的指印。


    因为这个人的一切,欢愉、挣扎、痛苦……都应该只属于她。


    是她将自己变成如今这副矛盾的模样。


    所以她的一切变化,也该是只与自己有关。


    琼华被她掐疼了,本能地想要将人推开,却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禁锢。


    苻黛死死环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融入自己的骨血。


    琼华莫名红了眼,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在众鬼惊恐的目光中,指尖挑开了苻黛的面具。


    下一瞬,那人猛地俯下身,张口在她颈侧重重一咬!


    利齿刺破肌肤,渗出鲜血,呼吸灼热而混乱,像是要将她生吞入腹。


    琼华忽然开始剧烈挣扎,胡乱地推着那人的手,无法忽视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


    “松开——”


    冰凉的指尖顺势压住了她的牙齿。


    琼华微微瞪大了眼。她能感觉到,那人会将手伸进她的口中。


    过分暧昧的亲密,脖颈上的痛瞬间化作万蚁爬过的麻痒。


    她脱口而出:“苻黛!”


    慌里慌张跑过来的鬼侍瞬间僵住。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人敢直呼殿下的名讳。


    这引灯节,果然还是要见血了吗……


    然而,不远处的殿下却没有如她意料中那般直接将冒犯者掐死,反而是松开了那人,垂眼擦去唇上血迹。


    琼华捂着还在流血的脖子,一脸莫名地看向直白地盯着她的苻黛。


    嘴唇动了动,没忍住问:“你做什么?”


    苻黛冷声问:“你来鬼域做什么?”


    琼华愣了愣,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俯身去捡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面具。


    然而还没弯下身就被人拽住了手腕。


    她心下有些不耐,抬起眼却见那人忽然看向了狸奴,脸色比方才更冷了几分。


    琼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就见狸奴还戴着面具,有些错愕地望着她们二人的方向。


    下一瞬,苻黛忽而抬起手,凌空直接摄来狸奴的面具,旋即转过身,视线在她们两人相似的面具上依次掠过,蓦地冷嗤出声。


    琼华下意识后退半步,就见这人把两副面具丢在一起,指尖微动便将其燃成灰烬。


    苻黛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掀起眼帘,视线淡淡地落在她身上:“在九幽鬼域,没有我的允许,没人能活着离开。”


    鬼侍一听,当即驾弩要射。


    不料那箭刚离弦,苻黛便敏锐地偏头看过来,徒手截住。


    “本殿没让你们动手!”


    鬼侍噗通一声跪下。


    琼华愣愣地看着她被划破的掌心,随即烦躁地皱起眉。


    苻黛丢了箭,重新对上她的视线,出口的话却是对鬼侍说的:“抓起来,关进牢里。”


    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狸奴脸色一变。


    琼华按住探头的螭攸,突然道:“等等。”


    她放下捂着脖子的手,不卑不亢地对上苻黛的眼睛:“不知我们哪里招惹了鬼王,殿下竟要亲自出手惩戒?”


    苻黛压了压眼,显然对她的称谓感到不满。


    一个“我们”,一个“殿下”,短短几天,身边又多出来个不知死活的杂碎。


    “擅闯鬼域,还想全身而退?”


    “……”琼华问,“你想怎样?”


    苻黛轻飘飘道:“猫妖而已,杀了。”


    见鬼侍拖着狸奴要走,琼华急道:“慢着!不过是慕名前来参观鬼域的引灯节,何须至此?莫非鬼域日后都不再与妖魔二族来往了不成?”


    “参观?”苻黛掐住她的脸,“你再为她求情半句,我让她今日便作成鬼门关的游魂。”


    琼华恶狠狠地瞪她:“你!”


    苻黛却忽地拧起眉。


    她没从琼华眼里看到熟悉的恨意,更多的是反感和抗拒。


    她抬起琼华的脸,随即将目光投向了心口处,毫不犹豫地探手点住。


    琼华似乎怔了一瞬,立即挥开她的手:“别乱碰。”


    苻黛:“……”


    她收回指尖,看着这人警惕的样子,忽然意义不明地低笑。


    看来都忘了。


    忘了她们曾经的牵手、拥吻、肌肤相贴……还有仇恨。


    “不杀她,也可以。”


    拎着狸奴刚走出去的鬼侍:“???”


    琼华看不懂这个喜怒无常的人:“……条件?”


    苻黛悬空的足尖落地:“跟我回冥殿。”


    琼华狐疑地揉了揉脖颈上的血印。


    听闻鬼族喜饮人血,这鬼王莫名其妙对着她咬了一口,莫非是对她的血感兴趣?


    她斜觑苻黛一眼,往后退了退:“不行。”


    鬼域任何一只鬼都可能是害她失去记忆的元凶,她如今灵力全无,在此多待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苻黛看过来,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


    “若我说,我能帮你恢复记忆呢?”


    琼华一愣。


    恢复记忆……她的灵力也会随之解封。


    鬼侍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那直呼殿下大名的人,忽然点了下头:“我跟你走。”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殿下肩膀似乎都放松了些。


    苻黛背过身:“跟上。”


    琼华依言跟上去,路过狸奴时伸手想把人拉到身边,结果还没碰到对方,苻黛就开口吩咐道:“猫妖带走。”


    这四个字语气已经缓和了不少,鬼侍摸不着头脑,只能命人先把那猫妖押回冥殿。


    结果一回头,殿下居然将那不要命的女子带上了轿子。


    琼华也有些迟疑,但苻黛似乎没有让她跟在轿子后面走的意思,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在众鬼的仰视中上了轿。


    刚在苻黛身侧坐下,脚边忽然围上来一群银镂小人,纸片似的吸附在她裙摆上。


    螭攸这时探出头,和几只聻鬼对视片刻,又缩回去了。


    苻黛伤了它的小主人,它才不会继续跟它们玩!


    轿子被鬼抬起,缓缓朝着冥殿的方向移动。


    引灯节照旧,游魂却不敢再哭,鬼民也没继续高呼,身后爆竹声又起,刺眼的光却被帘子彻底隔绝了。


    轿上莫名的沉默,琼华刻意和她隔开了些距离:“你答应了,不杀狸奴。”


    苻黛单手支着下颌,“嗯”了一声。


    这一声不知为何似乎带着浓浓的疲惫,琼华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不料视线刚投过去,苻黛便转动眼珠和她目光相接。


    琼华张了张口,却忘了要说什么。


    因为苻黛的眼神实在奇怪。


    像在确认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一般……


    她别开脸,毫不关心。


    这个人,第一眼就让她很反感。


    没有理由的,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她正担心着狸奴的处境,苻黛忽然道:“过来。”


    琼华:“……做什么?”


    苻黛没有再重复,直起身靠近,鼻尖抵在她侧颈:“你身上沾染了魔族的气息。”


    因为我就是魔族。琼华在心里应道。


    不过,不是说暝玉能遮掩她的气息吗?为什么苻黛还能感受到?


    阴司客给的东西也太不靠谱了!


    她在心里吐槽完,后知后觉苻黛还靠着她,丝毫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她脑子一懵,才意识到,这人居然枕着她睡着了。


    琼华毫不犹豫把人推开。


    但毕竟对方是鬼域之主,她放轻了力道。


    不知这人是有多久没合眼,居然没被折腾醒,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吃醋强制囚禁都会有的,爽爽爽


    但不要逆左右位,小琼华受不起来的,没有雷互攻的意思(抱头鼠窜)


    标签双强,结局之前也说过,邪神vs鬼王,是he,有点曲折而已OvO


    ——


    明天要补考线性代数了,这不好笑孩子们


    数学你别调教我了,没给我安全词啊,这是虐待


    第78章 贪嗔痴妄


    这一次,琼华不会再向她伸出手了


    如被潮水隔绝了一般, 传到耳边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佛应有眼,愿苍天开目——𝔁 ??他们……他们皆该堕无间狱!”


    “我佛慈悲,为何不渡苦海冤魂……只求因果不虚, 报应不爽……”


    “求佛垂怜,赐我公道, 令善恶有报, 业火焚罪!”


    这样的话,苻黛听过太多次了。


    苦难中祈求慈悲的佛, 咒怨里哀恳公道的天——


    万千悲恨交织的祈祷之下,她们铸下的佛终是听见了她们的声音,却也由此,化作了鬼佛。


    那片高林总是会遮住渺小的冷月,偶尔穿透枝叶泄进来的几缕微光,尽数落在了佛面之上。


    不知是哪个夜里,佛目终于微睁,嘴角也挂上了诡异的弧度。


    原来在很久之前, 在她甚至还没有生出意识时,她便已经感受过月色了。


    只属于她的, 微不足道的一缕光隙。


    ……


    琼华也有些疲倦了,她眼皮都垂下去, 还没睡过去,忽然听到身边人发出的微弱动静。


    她侧目看去。


    苻黛伏在冷硬的桌面,侧脸深埋进臂弯,另一只手瘫软垂落, 指尖却在不住轻颤, 腕间银链随之碎响。


    琼华不知为何连呼吸都屏住了。


    方才昏暗下看不真切, 如今轿中冷白的烛光, 还有苻黛身上玄黑色的长袍,都将她面色衬出几分灰败。


    这人双眸紧阖,墨发凌乱散落在颈间,像一节节枯枝缠绕苍雪,眼角不断渗出泪珠,无声划过鼻梁,没入衣袖。


    她连呼吸都微弱得难以察觉,仿佛早已魂逝,只有痉挛的指节和银链的凄响证明她还活着。


    像一尊被雨打碎的玉雕。


    琼华无意识走近一步,这才注意到,原来这人眼底有着淡淡的乌青,也不知几宿未眠。


    她本能地伸出手,却又僵在半空。


    弯曲的指节似乎是想要擦去苻黛脸上湿润的泪痕,可心口处忽然泛起的细密痛痒又在驱使她远离。


    轿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琼华最终也没有动作,在帘外的鬼侍出声前放下手,毫不迟疑地率先下了车。


    苻黛被唤醒时,本该坐在她身侧的人已经离开,只是一顶轿子,居然会让她生出几分冷清感。


    她起身,正要下车,步子却一顿。


    颤抖的指尖缓缓抬起,她茫然地碰了碰自己眼角,是湿的。


    余光里,聻鬼还坐在轿沿,仰着脸,明明没有眼睛,却面朝着她的方向。


    只字未语,可有那么一瞬间,轿子里的气氛堪称凝滞。


    “狸奴呢?”


    隔着轿帘,琼华的声音显得有些不真切。


    苻黛指尖微蜷,没再看聻鬼,掀开帘子下了轿。


    琼华正倚在门边,指尖逗弄着螭攸,没有等到鬼侍的回答,见她下来,便把目光移到了她身上。


    “……狸奴呢?”


    苻黛淡道:“这是我的寝殿。”


    言下之意,一只低阶猫妖,怎么配靠近她的寝殿。


    闻言,琼华下意识往鬼侍那边靠了靠,离门远了些。


    “那你将我带来这里做什么?”


    毕竟,以她目前的情况,充其量也只能算个低阶魔族。


    苻黛瞥了她一眼,随后看向鬼侍,朝挨着主殿的偏殿抬了抬下颌。


    “将偏殿整理出来。 ”


    鬼侍虽然心下惊愕,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殿下,偏殿的钥匙在您房中。”


    不知是不是琼华的错觉,苻黛似乎朝她的方向看了眼。


    但当她看过去时,那人却已背身,推开主殿的门,露出了门后的幽暗。


    “怎么不点灯?”她低声问鬼侍。


    鬼侍不敢私下妄自议论殿下,只摇头:“殿下不喜,你可别触殿下霉头。”


    琼华没放在心上。


    只是,她方才见房中似乎也不是全然昏暗的。


    因为从门缝间隙中,她隐约注意到了一幅垂落的巨画。


    不知为何,她居然有些好奇,不受控地探出头去看。


    一道身影蓦地闯进她的视野里,挡住了她的视线。


    那是只兔妖。


    这兔妖胆子小,却横拦在门缝前:“不可窥视殿下——”


    话音在看清她长相时猛地停住。


    兔妖像是难以置信般眨了眨眼,回了下头又重新看向她。


    这人……


    不就是殿下画中的女子吗?


    琼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却见她的尾巴和耳朵在瞬间耷拉下去。


    是只低阶兔妖。


    琼华又望了眼门内。


    不是说低阶妖不配靠近寝殿吗?


    这小兔妖倒是来去自如,还这般嚣张地守门。


    琼华收回视线。


    那兔妖却偏凑上来,两只红通通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是何人?”


    这话的语气有些怪,像是怕她,却又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微妙敌意。


    琼华不知误会了什么,摆了摆手,出口却是:“我和苻黛没关系。”


    兔妖怔住,琼华也是一愣。


    在魔族当惯了二公主,似乎都有些不习惯喊尊称了。


    不然她怎么会脱口而出鬼王的名字呢?找死也不用上赶着吧。


    她朝兔妖弯了弯眼,解释道:“我和鬼王殿下,真的不认识。”


    兔妖似乎被这一笑烫到了眼睛,慌忙移开视线。


    她当然听出眼前这人误会了什么,可却莫名地不想出声解释。


    她们兔子,最胆小,最怕被抛弃了。


    被抓到鬼域,以为要被生吃了,是鬼王带她逃出了食肆。


    她身负重伤不敢告诉鬼侍,怕又被丢出去,也是鬼王出手救了她的命。


    虽然鬼王总是冷淡,似乎也有些凶。


    可她见过鬼王脆弱的一面。


    那日进到主殿时,鬼王望着画像的眼神,分明是痛苦的。


    知道了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心中便会升起一丝难言的满足感。


    她觉得自己有一些特别。


    不然鬼王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救她,即使她没有经过允许就进入主殿,也没有杀她呢?


    可如今,琼华的出现,让情窦初开的她幻想破灭了。


    画上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还回到了鬼王身边。


    *


    苻黛穿过一幅幅画像,走到桌前拉开匣子取出了钥匙,刚转过身,聻鬼不知何时跟在自己身后,其中一个还化作了人形,胆大包天地拦住了她。


    “……”苻黛问,“做什么?”


    那聻鬼咬着舌头,艰难地发出声音:“血伞……”


    苻黛面色一滞,随即垂下了眼。


    血伞早就消散了。


    或者说,那个一直护着她的曾经的自己,彻底泯灭了。


    泯灭在璇霄阁倾覆的那场大雪里,消散于琼华的心间。


    苻黛至今都没有意识到,那场大雪中,当她举起那柄血伞——那由昔日憎恨巫族的自我所化的凶器,将其化作弓弩,射出的最后一箭却是护住琼华心脉时,她便已经做出了妥协。


    她用曾经因恨而生的自己,护住了仇人的后代。


    聻鬼磕磕绊绊地说:“为了一个人,放下了千年的仇恨……”


    即使被困在黑暗里一千年也没关系吗。


    巫族害你至此,你也甘愿。


    “主人没有心,但还是心软了……”


    那日在璇霄阁,苻黛射向琼华的第一箭,凝聚了血伞的所有灵力,护住琼华的心脉。


    生扯出心脏,剥离孽因,以琼华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不出片刻就会命丧当场。


    她放走鬼见青身边的几位神官,也是因为,那些神官曾与魏长庚狼狈为奸谋害巫族。


    因为琼华说过,要亲手断送每一个仇人的命。


    不对,或许更早。


    早在人间地牢内,她第一次欺骗琼华,被拽得双脚落地,被凶狠撕咬唇瓣。


    未尝情事的鬼佛,动情太早。


    所以即使有了心脏也不愿靠近有光的地方,即使和人一样开始疲倦也无法安然入睡。


    因为她第一次彻底暴露在天光下,刺眼的不是日光。


    而是将她从灰暗面拽出来的琼华。


    琼华才是照进她阴暗命途中的第一缕光。


    初入璇霄阁时,苻黛总会跟着琼华一起去食斋。


    她对人族的食物毫无兴趣,这么做只是想让琼华记得按时用膳。


    因为那时的琼华实在是太瘦弱了,她怜惜。


    所以看见琼华在魔族被阴司客养得圆润了些时,她会感到烦躁。


    那是她没有做到的。


    “可如今,主人万万不可,继续沉沦……”


    孽因是与寄主爱恨相对的纯恶之果,孽因长成的心脏,不能有半分善念与情爱,否则会随着时间逐渐萎缩。


    如今这颗心脏与苻黛的心脉相连,一旦它开始腐烂,苻黛也会受到影响,甚至永远沉眠。


    这世间,太多人想杀她了。


    只要她表现出半分的虚弱,鬼域很快就会被仙门神官包围。


    彼时,纵使苻黛本事通天,又能扛多久?


    被这样直白地戳穿,苻黛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


    因为聻鬼说的,句句属实。


    痴心妄想的从来不是琼华,而是她。


    是她偷吻,是她逼迫,是她失控,也是她引诱。


    狂风骤起,门窗被狠狠撞开,发出震耳巨响。


    高悬的巨幅画作被卷落,重重砸落在地,卷起尘埃纷飞。


    苻黛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地剧烈颤抖,门外的暴雪来得急,顷刻寒气侵入殿内。


    她回头,目光越过敞开的门,穿过漫天雪雾,恰撞上琼华的眼。


    明明只是短短一段距离,可隔着纷飞的雪絮,竟显得那么遥远。


    苻黛忽然想起沧溟的冬境,最后似乎也是这样大的一场雪。


    她险些与琼华走散,但对方却拉住了她。


    这一次,琼华不会再向她伸出手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还没开预收的时候结局其实定的是be,所以没带he标


    因为苻黛那颗孽因而成的心脏在萌生爱意后注定无解


    后来完善了两人间所有的羁绊,我开始想办法,补设定去解这个死局


    我只知道她们不能be,因为两个人都太苦了,舍不得


    小福袋的身世还没有完全出来,但是现在应该也可以猜到了[亲亲]


    ——


    [害怕][害怕][害怕]我死了我又迟到了


    在寝室和室友一起等血月忘记了,我错了我错了,发红包补偿[爆哭]


    第79章 意乱情迷


    那么单纯好骗的人,居然是巫族圣女


    “找到人了吗?”


    魔域的雪已经停了, 枝头积雪融化成水,风一吹便往下飘落,像是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阴司客站在屋檐下, 神色隐隐有些疲惫。


    琼华离开魔域的瞬间她便察觉到了结界的波动,赶到琼华房间时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偏偏这番动静也惊动了魔君, 传她前去问话,等她再回来时听到的消息是, 琼华似乎是朝鬼界的方向去了。


    绯络在她身侧,轻轻摇头:“派往妖界的人已传回消息,那位姑娘离开魔域后并没有靠近过妖界。”


    “小姐……”她抿了抿唇,还是道,“她就是去了鬼界。”


    阴司客不语。


    她是魔君之女,自小身份尊贵,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魔域的人敬她慕她, 她便绝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惹怒苻黛。


    不知道琼华忽然离开的原因是什么,医魔说她在琼华心口处设下的术法虽有异动, 但并不危险。


    鬼界并未参与巫族之祸,它们不会因为忌惮琼华复仇而对她出手。至于苻黛……若是她真想要琼华的命, 就不会默许自己带走琼华。


    再不济,琼华身上还戴着能掩藏气息的暝玉,那只螭攸也一直陪在身边,至少性命无忧。


    “我担心的不是这些。”


    阴司客抬头, 望向那片苍茫的天。


    马上又是月十五了, 琼华心脏上的孽因被剥离, 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 能承受住月劫夜的痛吗?


    上月十五,昏迷中的琼华气息紊乱又虚弱,若非身体烧得滚烫,看上去几乎与死尸无异。


    医魔说,孽因的存在会汲取她身体的血液,所以干扰到了月劫夜的影响,如今数月疼痛积攒,下次月劫夜,若是不多加防护,性命恐垂危。


    她转而问道:“查到鬼见青的下落了吗?”


    绯络点了点头,回答得却很迟疑:“有人说,看见她被带上了天宫滕云……”


    “滕云?”阴司客皱了下眉,“她一个半妖,被带去了天宫?”


    绯络也觉得这话不太可信:“那日璇霄阁上太过混乱,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阴司客眉心压得更低了。


    找不到阴司客,她也进不去鬼域,若是琼华在十五前不能回来,又无法控制体内邪煞之气……


    她忽然想到什么:“……冥萝。”


    绯络疑惑地问:“小姐,那是谁?”


    “璇霄阁青玉宗宗主座下弟子,她或许能帮到琼华。”


    *


    琼华似乎怔住了。


    她愣愣地和苻黛对望,视线里那人的手还在发抖,平静的蓝眸里隐隐弥漫着雾气。


    雪絮落在她眼睫上,琼华无意识地抬起手,摁住心口的位置。


    不疼,只是有些发紧,像是被挤压在无法呼吸的空间里,跳动的频率让她不适。


    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就像……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视线穿过厚重的雪帘,只在她身上停留。


    鬼侍连忙拿来毛氅和伞在殿外候着:“殿下,风大,小心染了风寒。”


    苻黛这才回过神来,她垂眸接过毛氅,将钥匙丢过去:“往偏殿添置炭盆,被褥需轻盈保暖。”


    鬼侍连忙应下,刚把伞递过去,就见她带着毛氅已经走到了琼华身前。


    两人都暴露在漫天飞雪之下,一时间竟没有人开口说话。


    像是察觉到了她心脏处的波动,苻黛沉默着将毛氅递给她,随后又转身进了主殿。


    琼华茫然地眨眼,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是要她跟上去。


    她不客气地披上毛氅,浑身暖和了不少,在几道惊奇的目光中,走进主殿。


    前脚刚踏进去,昏暗的殿内烛光骤亮。琼华偏头闭了闭眼,再抬眸时,却已不见她方才隐约看见的几幅巨画。


    “你说你有办法让我恢复记忆?”


    没有得到回应,她收回寻找画卷的视线,看向背对着她的苻黛。


    就见她抬手取下发尾上的银链,没了宽大袖子的遮挡,束带缠绕下的腰肢有些过分纤细。


    看着瘦长的指节穿入墨发,琼华忽然捏了捏发痒的耳垂,心说这人身为鬼王,怎么也瘦得像不吃饭似的。


    魔族经常议论,仙门倒是有几位掌门身材圆润得像球……


    神游间,身侧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她放下手,扭头却见门窗无风自闭。


    余光里,苻黛似乎转过了身,还没等她回过头,侧颈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贴住。


    她被冰得下意识缩了缩,手刚抵上面前人的肩,便被压在身后冷硬的桌面上。


    她错愕地抬眼,那人的发丝已然垂落在她颈间,温热的呼吸还未靠近,唇瓣已经不容置喙地贴近。


    那人的身体覆上来,压在胸前的重量让腰下的桌沿硌得更深,她下意识屈膝抬起腰,还没意识到什么,手已经本能地扶在她腰上。


    等她彻底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顺从地抬起下颌配合。


    一股淡淡的檀香萦绕在鼻尖,看清苻黛闭上的眼时,琼华瞬间从头麻到了脚,后背和脸颊都开始发烫。


    她挣扎一瞬,但被卡在这样的角度下,手上根本使不了力。


    苻黛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心口,掌心金光流转,缓缓渡入她心间。


    若有似无的暖意蔓延全身,琼华莫名身体发软,抬起的手停在苻黛颈间,用力拽住垂落的发丝。


    苻黛吃痛抬眼,微蹙的眉让那双眼染上几分嗔怒。


    琼华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种本该陌生的满足感,她咬住唇齿间的舌尖,头完全抵上桌面的刹那,苻黛如她所料般俯身追了上来。


    意外契合的身体反应,琼华反客为主,即使处于被压制的一方,也在缠绵间成了主动的那个。


    直到那人有些喘不过气,撤离几分,她才舔了舔湿热的唇,把人推开。


    掌心撑在腰后的桌沿,哑声道:“这样能助我恢复记忆?”


    虽然像是调侃的话,但确是她的疑惑。


    因为这人靠近按压她心口的瞬间,心脏处的不适就渐渐淡去。


    但是……


    “我什么也没想起来。”


    苻黛擦了擦唇角湿润,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不能。”


    琼华愣了下,脖颈更热:“那你还……”


    她话音一顿,忽然想起门外的小兔妖,张口噎了半天,憋红了脸也只吐出来一个字:“你!”


    苻黛眼神疑惑,就见这人忽然扯着袖子用力擦嘴,语气都有些不客气:“就算你是鬼王,也不能三心二意。”


    苻黛:“……”


    她皱眉:“你说什么?”


    “小兔妖,不是你的——”


    “不是。”似乎猜到她的话,苻黛听都不想听完,直接打断,“她算什么?”


    琼华愣了下:“你不喜欢女子?”


    那你咬我亲我?


    苻黛不说话了。


    这人在无漆森时,到底是多么单纯的心性,才会问出这种蠢话。


    琼华披着鬼王的毛氅,心脏也没有了方才的不适,整个人又恢复了一贯的生气,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勉强接受了自己和鬼王接吻了的事实。


    反正……反正都是女子。


    “所以要怎么才能恢复我的记忆?”


    苻黛吹灭了烛灯,只说:“夜深了,去偏殿歇息。”


    琼华一愣,顿时生出被戏耍捉弄的错觉,还没说什么,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殿外。


    大门当着她的面重新合上。


    她张了张口,硬生生把吐槽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那鬼侍已经来到了她面前,领着她去偏殿。


    琼华越想越气,又开始用袖子擦嘴。


    鬼侍也不知道她在跟自己较什么劲,贴心地递过去一块软帕子。


    偏殿提前放置的炭盆让整个屋内暖和了不少,琼华接过换洗的衣物,在鬼侍离开前问:“狸奴被关在了哪里?”


    “姑娘放心,殿下说了不杀她,她便无恙。”鬼侍显然也不敢多说,匆匆离开了。


    琼华只好关上门,点燃烛灯,准备沐浴时摸到了腰间衣衫下的暝玉。


    她取下来打量一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比往日暗了些。


    她随手放到一边。


    一点儿用都没有,阴司客果然是在忽悠她。


    *


    世人皆畏三处禁地。


    荒山深处万恶崖,九幽鬼域锁魂狱,灵山脚下月下城。


    和观稷塔不同,锁魂狱内亡魂或无辜或罪大恶极,在这里,所有拙劣的伪装都将原形毕露。


    狸奴被安置在稍微干净些的牢房内。


    她神色淡淡,全然没了之前可爱俏皮的模样,不知为何,连耳朵和尾巴都消失不见了。


    无数亡魂缠绕在她身侧。


    她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冷茶,动作间露出袖中一枚紫色的玉。


    狱卒为她送来饭食,她尽数倒进沟里,把自己弄得浑身脏污。


    “鬼王苻黛……”


    她指腹蹭过杯口,忽然扯了下嘴角,抬手将茶盏在桌沿重重一磕,碎片划伤她的手,鲜血瞬间染红掌心。


    “见过落俗的佛吗?”


    不知她在同谁说话。


    无论神佛,一旦有了软肋,注定会陨落。


    她用那碎片划破自己的脸,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亡魂瞬间贴上来,趴在她脚边,争先恐后地去蹭滴落的血。


    她像是没看见,拿出了藏在袖间的暝玉:“真可惜,是不是?”


    那么单纯好骗的人,居然是巫族圣女。


    那么冷酷无情的鬼佛,居然会为她失控。


    第80章 混乱


    爱你明媚,也爱你憔悴


    这场连绵的雪持续了好几日。


    昼夜不太明显的鬼域, 这几日昏暗得更加过分。


    厚重的雪遮住了冷白的月。


    苻黛没有撑伞,衣摆在雪地拖出长长的湿痕,夜已深, 她却停在偏殿前,耳边隐隐传来琼华轻微的呼吸声。


    鬼侍惦记着夜里凉, 正想为这位不一般的姑娘加些炭, 走到门前猛地顿住。


    自家殿下孤零零地站在偏殿的屋檐下,墨发和衣肩上落了一层霜雪, 袖子下的指节冻得泛红,她却浑然不觉,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她走近,用气音道,“天寒地冻,殿下怎么还不休息?”


    苻黛没有回答她的话,视线落在她抵在手上的炭火上,伸出接过。


    鬼侍愣了一下, 老老实实交到她手里。


    “你先下去吧。”


    鬼侍俯首行礼:“是。”


    苻黛轻轻推开了那扇门,添置新炭后走到了床边。


    屋内比外头暖和太多, 琼华睡觉不太安分,只盖了一半的被子被随意地踢歪。


    她失去记忆后, 和从前差别很大。


    苻黛以前偶尔会好奇无漆森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怎么能养出像琼华这样坚韧的人。


    如今才知道,她的坚韧全都源自族人的爱。因为有爱,所以才会像这般随性跳脱, 所以经历灭族之痛后也能承担起一切伤痛咬牙往上爬。


    苻黛初见她时, 她浑身狼狈, 弱小到只能孤注一掷, 跳下万恶崖以命做赌。


    而如今,她总算知道了琼华最真实的一面——在经历那些苦难之前,最纯真的本性。


    苻黛想起聻鬼的话,忽然蹲下来。


    她看着平稳呼吸的琼华,体内那颗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在感知到爱意而萎缩之前,它悸动了。


    苻黛俯下身,极轻地吻了下她光洁的额心。


    无论是曾经那个被恨意催着成长的琼华,还是眼前这个恣意随性的琼华,于她皆如蛊毒入骨,难以抗拒。


    爱你明媚,也爱你憔悴。


    ……


    琼华醒来睁眼前下意识翻了个身,寻着那股淡淡的檀香追去。


    额头却抵上了冰凉。


    她茫然地抬起眼,看清身前还躺着第二个人时猛地坐起来。


    苻黛?!


    那人似乎睡得沉,即使她动静这么大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被子大半被琼华压在了腿下,她便也一夜不盖被,静静睡在床里侧。


    琼华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放着主殿的床不睡,偏要来跟自己挤。


    这人晾了她好几天,说什么有办法帮她恢复记忆,结果一点行动都没有,琼华怀疑这人和阴司客一样都在忽悠她。


    她翻身下了床,边系外衫束带边去开门。


    门缝被拉开的瞬间,鬼侍便着急忙慌地赶过来,脚下一滑还险些栽她怀里。


    琼华伸手扶稳她,另一只手还抓着自己的束带。那鬼侍一抬眼就看见她系衣带的动作,眨了眨眼,脑子顿时炸了。


    声音颤颤巍巍:“殿、殿下呢?”


    琼华想到她那疲惫的模样,随口道:“她累睡着了,还没醒。”


    鬼侍不知误会了什么,声音都抖了:“在你床上……?”


    琼华纳闷:“不然呢,睡地上吗?”


    鬼侍啃了啃自己的手,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又用力甩了下头,变脸般恢复了一贯的模样:“有大事要报……”


    琼华想了想,忽然挑了下眉,侧身让出路:“你可以叫醒她。”


    “……”鬼侍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这世间,谁敢突然闯进冥殿内,把好不容易睡下的鬼王叫醒?


    可琼华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为难和眼神暗示,与她擦肩而过。


    她叫也没叫住,一回头那人已经没了影。


    她看着敞开的门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早知道死就死了……来当什么鬼侍。


    可是,守界的鬼卒传来消息,有位仙门长老带着个唤鬼王为姐姐的小姑娘,在结界外候了许久。


    她原地纠结了许久,一咬牙进了屋内。


    却见殿下睡得蜷起身,半张脸埋进怀中的被子里,像在贪恋着什么味道,那模样……居然有几分可怜。


    *


    琼华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螭攸从袖子里捞出来。


    这家伙大概是被怨气熏晕了,几日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琼华划破指尖给它为了点血,它才撩起眼皮,甩动尾巴蹭过她手腕。


    她眼睛亮了亮,问道:“你能感受到狸奴现在的位置吗?”


    螭攸抬了抬尾巴,显然是知道的,可却只用牙尖咬着她,不指明方向。


    琼华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螭攸焦躁地抽尾。


    那个狸奴不是好人,它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感觉到了,那人根本就是一肚子坏水,满心算计琼华,还在引灯节那夜偷走了暝玉。


    她不是妖,她是鬼!


    可它再急也开口说不了话,琼华还不解地看着它。


    “我想带她出来,之后就该离开鬼域了,这鬼王完全没有要帮我恢复记忆的意思,留在这也是浪费时间。”


    螭攸纠结了片刻。


    苻黛夜夜都来小主人床边,它都能感受到。这个差点害得小主人没命的人,并不想让小主人受到伤害,留在苻黛身边,无疑比回到魔域更安全。


    可它也知道,月劫夜将至,只有医魔在身侧才能最大程度地减轻小主人的痛苦。


    念及此处,它不再犹豫,引着琼华,避过鬼卒的视线,来到了锁魂狱口。


    小主人没了暝玉,苻黛为了护着她,在她体外渡上了不少死怨气,倒是方便了她此番没叫鬼察觉。


    但螭攸无法准确地感应到狸奴在哪个牢房,锁魂狱里的气息太混乱了。


    琼华只好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寻找着。


    这里简直是地狱。


    满地骷髅头和残肢断骸,地面深一块浅一块,那是干了的血迹。


    琼华行走在其间,总觉得那些骷髅头空洞洞的眼窟窿都正对着她,无声盯着她似的。


    她莫名后背发凉,随之而来的,是断断续续从脑海里闪过模糊画面。


    在她遗忘的过去里,她也曾如现在一般,被断臂躯干围绕……


    这个想法让她甚至错觉自己正浑身发颤。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那不是错觉。


    深入的脚步忽然停住,琼华像是感受到什么,缓缓回头。


    她因为莫名的不安和一丝微妙的恐惧而睁大的瞳孔里,倒映出狱口的模样,但那里空无一人。


    手中的螭攸更是慌乱到了极点。


    它恨不得开口说话:小主人快躲起来……那苻黛已经来了𝔁 ??!


    她不仅来了,还格外的生气。


    ——准确来说,是发怒。


    琼华感受着自己因为紧张忽然开始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闪身躲进了石壁后。


    螭攸跟她一样慌张,照那人周身翻涌的低气压来看,她抓到小主人之后会直接掐死都说不定!


    它当即张口喷出小水束,勉强幻化成了石壁将琼华彻底挡住。


    锁魂狱几千年来不知死了多少人,想在这样混乱的地方准确捕捉到琼华身上的气息并非易事。


    只要她不发出声音,苻黛就不会发现她。


    琼华把头靠在身后的墙上,尽力拉开距离。


    绷紧的肩膀几乎贴上了石壁,她连呼吸都放轻了,侧耳小心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是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有些潮湿的地面被布料拂过的窸窣声逐渐靠近,粗重的呼吸声也不由自主地停止。


    一直闭着眼的琼华抬起了一只眼。


    伪装成石壁的水束隐约能透出一丝光,可那光随即被一道黑影彻底遮蔽了。


    从脖子到肩膀的轮廓,不知为何停在了几步之外,一动不动地立于潮湿的走道上。


    是苻黛。


    她很生气。


    琼华再度闭上眼。


    喉间因为太过紧张而干涩,她却连吞咽的动作都不敢有。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吞口水时,离她仅仅只有几步距离的人忽然动了,水束透过的光亮了一瞬,琼华刚要松下一口气,螭攸却突然咬了她一下。


    她抬起不断发抖的眼睫,颤抖的瞳孔微微睁大。


    隔着石壁,似乎和侧目看过来的苻黛对视了。


    心跳快到有些喘不上气。


    她和螭攸有了一样的感觉。


    被苻黛抓到,她是真的会死的吧。


    早知道……她根本不该和苻黛回冥殿。


    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来鬼域。


    好在,苻黛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气息,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确认苻黛走远才敢松气,破开水束,毫不犹豫就往狱口走。


    她不傻,这时候去找狸奴,很有可能被苻黛抓住。


    可就在她要离开时,忽然听到了几声闷咳。


    是狸奴的声音。


    琼华浑身一僵。


    那咳嗽声意外的虚弱,就像是受了很重的伤,无法喘气了一般。


    她恍然想起,从一开始,苻黛就想杀了狸奴。


    如果她逃走了,苻黛会怎么做?她绝不会留狸奴一条活路。


    琼华用力咬紧了下唇。


    狸奴是她的朋友……是朋友,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而且,是她害得狸奴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她绝不能就这样自己惜命。


    那闷咳声并不遥远,似乎是与苻黛相反的方向。


    琼华不再犹豫,飞快朝传来声音的方向跑去。


    跨过满地碎尸,她总算停在了一处相对干净的牢房之外。


    里面传来的味道让她有些反胃,馊了的饭菜和潮湿的草屑味道交织,熏得人下意识后退半步。


    可里面还不断传来狸奴的咳嗽声。


    琼华一把推开了牢门,看也没看拉着她就要走。


    可狸奴却全然使不上力,甚至挡着自己的脸,不肯看她一眼。


    琼华总算闻到了那浓烈的血腥味。


    她僵硬地回头,抖着手抬起狸奴的脸。


    触目惊心的血疤交错在不知瘦了多少的脸上。


    一旁是浸在血水里的猫耳朵和猫尾巴。


    狸奴尖叫着挡住脸,声音却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狸奴……狸奴……”


    琼华蹲下来,双手捧着她的脸,尾音发颤:“别怕,是我,是我……”


    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用近乎祈求的眼神看向她。


    “琼华……我、我……”


    琼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没关系,我们先走,先走好不好?”


    狸奴干涩的眼像是哭干了眼泪。


    她说:“我走不了了,它们挑断了我的脚筋。”


    琼华大脑一嗡。


    好熟悉的话,好绝望的语气……


    她忽然用力锤了下心脏。


    “辛夷……辛夷……”


    “救我,琼华,我不想死……”


    狸奴哭着扑在她身上,声音那么恐惧,面上却毫无表情:“我是辛夷,我是辛夷,给我报仇……”


    琼华呼吸混乱。


    狸奴……辛夷……


    梦中的辛夷,是狸奴的脸。


    狸奴是辛夷……


    她骤然抬起通红的眼:“是苻黛害的你?是她让人把你伤成了这幅模样?”


    “我不想死,琼华,我不想死……”狸奴语无伦次,“我不是猫妖,我骗你的,我是鬼,是被苻黛害死所有亲人的鬼。”


    琼华头疼得厉害。


    “什么……”


    “鬼域一统前,曾有过一只厉鬼,我的朋友……都跟随她。”


    “鬼王上任,担心厉鬼危及她的地位,不仅要杀那只厉鬼 连同和她有过牵扯的所有人,都杀无赦。”


    狸奴紧紧抠住她肩膀:“我伪装成妖族,就只是为了活着……不魂飞魄散。”


    “可现在鬼王她想杀我……但她需要你,她需要你的血,所以我才留下了半条命,我马上就会死了,琼华,我不想死,你救救我……救救辛夷好不好?”


    琼华被死死抱着,浑身巨颤。


    她好像起来了,她欠辛夷一条命……她欠狸奴一条命。


    “怎么救你……怎么才能救你?”


    狸奴将脸贴在她肩膀上:“鬼王的血……她的心头血。”


    说完,忽而把她用力往外一推。


    琼华踉跄几下,下意识喊:“狸奴!”


    袖中螭攸把她咬出血也没能唤醒她的意识。


    而此刻,她身侧,一片阴影投落。


    琼华僵硬地转过头。


    苻黛静静地站在唯一有光的地方,两只手垂在身侧,看着她的视线像在看一潭死水。


    螭攸快疯了。


    不管是小主人还是苻黛,此刻都不清醒!


    它顾不得那么多,从琼华袖口飞掠而出,在飞溅的水珠中旋身变大,缠起琼华就跑。


    琼华下意识翻坐在它背上,腾至上空时,她无意识回头——


    追到狱外的苻黛直接抢过狱卒的枪,毫不犹豫地朝她甩来。


    “还是要逃跑啊……”她听见苻黛低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