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搭在门把上的手迟迟没有按下去,付玉宛如被定住了身，他看着江白枝，已经无法分辨出她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怎么知道,我下午是去做这件事？”付玉感到恐惧,他和这个Alpha同处一室,这个Alpha知道他的一切，可他对她一无所知。
“付玉。”江白枝叫了他的名字,“你预约的保险公司是我家开的。”
于是那种被卷入洪流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付玉甚至觉得,他好像她棋盘上的一个玩具，她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而她只需要抬抬手,就能让他停下脚步，或者逆转方向。
“你不信我说的话吗？”江白枝垂眸,“我可以现在就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开免提,当着你的面问关于你父母的资料还在不在那里。”
说着,她已经点开手机屏幕，马上就要按下拨通键。
“不用了。”付玉转过了身,“我没什么好怀疑的。”
江白枝弯唇：“好,给你自己拿副碗筷,然后坐过来吧。”
付玉一一照做,他捏着筷子的指尖泛白,盯着饭菜的双眼无神，就算是吃东西他也味同嚼蜡，他根本没有心思放在这些东西上。
看着他的状态,江白枝微微抿唇。
她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明明不是，那天晚上她把付玉送回他家楼下的时候，他还会微笑着同她说再见，可现在的付玉在她面前很僵直。
看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吃饭的时候就要好好吃，有些事无论如何也急不来。”江白枝平静地说着，“但是身体的征兆，会显现在你敷衍了事的每一顿饭上。”
付玉抬眸，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江白枝道：“这是我的主治医师告诉我的。”
她一边优雅地动着筷子，就算是吃菜也像是在精挑细选。
“我之前有过好一阵子的胃病，因为吃饭不规律，也很敷衍。”她说，“付玉，据我所知，你这些天也没有在好好吃饭。”
付玉拿着筷子的手微顿。
她为什么会什么都知道呢？好像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付玉下意识垂眸，他这几天的确没有好好吃饭，午饭只是随便在便利店买了一些面包、三明治之类的凑合了，因为他还要赶过来做饭，他不想和江白枝一起吃，所以他就草率地自己解决了。
“你不用躲我。”江白枝开诚布公，这不太是她的惯用招数，但是她很清楚，这招对付玉很有用，“我不会再往你学校送东西，不会再对你造成困扰，甚至也不会在私下接触的时候触碰到你，我留你吃饭，只是为了不希望你因为我的事，让自己的生活受到干扰。”
“……”付玉垂眸，这句话很漂亮，甚至漂亮得有些冠冕堂皇了，他可不会听信这种话。
“吃饭的事，就到此为止吧。”江白枝温和地说，“那天宴会上临时标记的事，就此揭过了，从明天开始，你不必再来。”
“当然。”她弯眸，“下午我会履约带你去安全管理局。”
“……不行。”付玉拒绝了，他的声音有点迟疑，但是态度仍旧坚决，“这样不可以，我不会对您失信，这件事本来就是为了答谢您的帮助，不能就这样算了。”
江白枝眼底笑意渐深，她看着付玉摇了摇头：“那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且你似乎在怕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不喜欢勉强人。”
付玉抿了下唇，他是有些怕她。
她是Alpha啊……而且是跟他有着天壤之别的那种Alpha，迄今为止，他仍旧不了解她，就算已经听到过几次她说出那种绝情又犀利的话语，可付玉发现当他面对着江白枝的时候，似乎无法将她与那样的她重合起来。
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
可江白枝提出的话让他意外，她选择主动终止，她让他不用再来了，可这件事本来就是他自己不想承她的情，才主动提出要答谢的。
仔细想想，其实这两天也没有发生什么，他都是放下东西就走了，她一次也没有拦他，似乎是他自己太过顾虑……
“抱歉。”付玉不会食言，“我知道了，从明天起，我会和您一起用饭，一个月的约定我也会如实遵守的。”
他抿唇，等这一个月过去，就堂堂正正和她断绝关系，他很清醒，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可以笃定，他绝不会让越界的事情发生。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不过江白枝还是感到心情愉悦，不是因为付玉的留下和之后的每一顿共进午餐，只单纯是因为她还是赢了这场博弈，轻而易举。
什么话都不必说了，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付玉：“我尊重你的决定。”
她可没有强人所难。
吃过午饭，江白枝让付玉直接跟着她下楼，由她出面载他去安全管理局，去查证关于他父母保险金的事。
“那些资料是什么？”付玉没有忘记江白枝说的话，他需要出示一些资料，才能查看。
“你和你父母的关系证明，户籍之类的。”江白枝说。
付玉蹙紧眉心，他早就没有这些东西了，当年出事的时候他还小，家里的房子是父母单位分的，要马上收回，他只来得及收拾一些必须用品，之后的户籍更是跟到了舅妈一家的名下，关于父母的一切，他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几张为数不多的照片。
“如果没有这些，就看不了了吗？”他问。
江白枝斜睨他一眼，笑着说：“别担心，有我在的话，就不用这些资料。”
付玉看着她的侧脸，安静地想，所以，这又是一件如果没有她，就完全无法达成的事吗？
“只是举手之劳。”江白枝开口，“甚至都算不上帮忙，因为你需要自己跟他们进去，自己跟他们确认身份，自己翻看那些资料，你父母的事我无权过问，我会在楼下等你。”
付玉有时候觉得，江白枝真的像是会读心一般。
他在她面前仿佛一直都无从遮掩。
安全管理局，付玉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灰色的英伦式建筑气派又宏伟，一共有五层，庄严的大门前是长长的阶梯。
他跟在江白枝身后。
他本以为，江白枝会和他们交涉一番，也许还会说些好话，就像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的父亲对待他学校的老师时那样。
可是他想错了，她走到他们面前，甚至都还没有开口说话，里面的人就率先认出了她。
“江小姐。”前台小姐微笑着道，“顾先生在里面等您，请跟我来。”
江白枝点了点头，付玉正想跟去，她却转身轻轻拦住了他。
“我需要的资料准备好了吗？”江白枝问，她语气是很温和，可她说话一惯温和，跟付玉想象中的讨好实在大相径庭，他就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听前台小姐说已经好了。
然后江白枝转身看着他，说：“跟他们去查，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你慢慢查，不要急，我就在楼下等你。”
说完她就转身跟着前台小姐离开，颀长的身形在大玻璃窗投下的阳光中踏入了一间虚掩着门的房间。
而与此同时，有两个男Beta站到了付玉身后。
“请跟我们来。”
这种政府部门是没有电梯的，付玉一直跟着他们上了五楼，其中一个人一边开锁一边道：“一般这种陈年旧案都会封锁在这个房间里，关于你父母的资料已经放在里面的桌子上了，你就在里面看完，不要把资料带出来。”
“好的，谢谢。”付玉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门中，十几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来直面当年父母的死亡，这场意外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很久以来，付玉一直在试图逃避，努力不去回想惊闻噩耗时他的那种心情。
桌子上放着一个蓝色的盒子，盒子里放着当年的记录，还有照片，以及事件流程。
付玉率先去翻看那些照片，他看到了那辆记忆中的，伴随了他整个童年的蓝色大卡车，同时，还看到了父母的死状。
“好惨的，爹妈在运货的时候出车祸了，嗨呀都说了下雨天大货车不好开啦。”
“两个人当场死亡啊，哇你们是没看到当时那个场面喏，女的直接整个肠子都被挤出来，拉在地上好长一段呐，看得我都吐了！”
“哎唷，留下一个半大的孩子可怎么办哟。”
“打听打听有没有亲戚愿意带啦，不行就只能送去福利院啦。”
父母的葬礼上，付玉抱着脑袋躲在盖着黑色长布的供桌下面，紧紧捂着耳朵，可那些话还是像风一样钻进他耳朵里。
他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大人们不让他看遗体，直接拉进了火葬场。
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
他紧紧抿着唇，很轻很小声地说：“爸爸妈妈，我来看看你们。”
事件的经历也很简单，雨天路滑，因为男性司机用力过猛导致刹车故障，在大转弯减速的时候失灵，直接撞断了防护栏，车毁人亡。
付玉一一看过这些，最后才去查看当年的保险单，这并非秘密，甚至是最好查的部分，流水明细一眼分明——公司共赔偿付则安先生、柳金铃女士449635元，后面是数字
大写。
付玉缓缓地，迟滞地，放下了那份清单，琥珀色的眼眸中，光彩也随之沉寂。
整整近乎45万元的赔偿，他闻所未闻。
最后走出资料室的时候，付玉觉得自己的双腿都有些僵硬，整整45万，而他后续又想到，舅舅一家将他接回来住的同一年，就以多了他居住不便为由，买了一个新房子。
当时付玉没有多想，可现在回想起来，一向贫困的舅舅舅妈，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有钱买房子了呢？小时候的事，很多细节付玉都记不清了，但他自始至终记得，他们最常对他说的话就是——你是个累赘，我们是发善心收养了你，要知道感恩，平时能省就省，不要多花我们的钱……
其实付玉一直都有在记账，他记下自己在舅舅家花的每一笔钱，在他考上大学之后就做了统计，没有几页纸，共计22576元，这是他十几年，在舅舅家的花销。
高中毕业之后付玉就开始打工攒大学学费，上大学之后开始勤工俭学，拿奖学金，总之没有再向他们伸手要过一分钱。
付玉下了楼，他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又看了一眼，他在楼上一共花费了一个小时40多分钟的时间。
那两位Beta员工离开后不久，江白枝就从那间屋子里出来了，付玉望向她，看着她走过来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想她会不会过问，他要怎么遮掩，他还要向她道谢，真的节省了他不少时间和力气，否则他到现在也还不知道真相。
江白枝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走吧。”
她什么也没问，走在前面，他们又坐回了车里。
“你想回哪里？”江白枝问。
付玉沉默了一会儿，说：“星普，麻烦您了。”
车子驱动，付玉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心情已经从最初的气愤变得沉寂，他一直在想，等查出之后应该是要去质问他们的，可现在他又觉得这个想法好像很荒谬。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些钱应该差不多早就花光了，而他的质问很可能什么也换不来，只会爆发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如果将舅舅一家告上法庭呢？他的胜率有几成？
可他眼下还需要攒钱，还在大公司实习，打官司会需要很多钱和时间，这些他同样都没有。
付玉终于开始意识到，有关父母保险金的事，他可能只是知道了真相，然后就仅此而已了，他做不了任何改变，至少眼下是这样。
“到了。”江白枝停了车，看着付玉下去，她忍不住出声，“如果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找我，我公司有专门的法务部。”
“谢谢。”付玉勉强笑了笑，“我暂时不需要。”
啊，这真是她在他脸上看到过最难看的一个表情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江白枝已经加到了付玉的WeChat，但是事实是他们从来没有用这个聊过天，说真的，就算是要江白枝开头，她也不知道她能在网上跟他聊些什么，她比较喜欢更直面的交流。
所以这个功能对她和付玉都不太实用。
于是江白枝开口：“把你的手机给我用一下。”
付玉第一反应是可能江白枝的没电了，他没有多想，以为她要打电话，就把手机交了出去。
然而江白枝却打开他的通讯录，在上面输下一串号码。
“这是我的号码。”江白枝已经自作主张把电话存了进去，“有需要可以打给我。”
付玉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毕竟她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
“我走了，希望你今晚睡个好觉。”江白枝发动车子，走得并无留恋。
出于某种目的，她检查了付玉的手机，然后在通讯记录里看到一串熟悉的号码——如果她没有记错，那个号码是西尔斯的。
通话记录在三天前，也就是西尔斯和周博晏来她办公室的那天。
啊，江白枝瞬间想明白了，所以他听到了。
这是他最近几天开始疏远她的理由。
“陈肃。”江白枝拨通号码，“帮我查一下，那天西尔斯为什么来找我要钱。”-
付玉睡觉的时候已经快接近凌晨1点，他的作息一向标准，像一把规尺那样活着，可是这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他就想起那些照片，那些资料上的文字，以及他在舅舅家生活的这些年。
而可笑的是，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江白枝那场夸张的送花事件，如果不是被学校论坛的人点出，他甚至还要被欺瞒更久。
……
久违地，付玉在梦中梦见了自己的父母，梦见过去，梦见他小时候，父母第一次带他去游乐园，梦见他们去郊游……
爸爸开的是那辆蓝色的大卡车，从付玉出生有了记忆起，这辆卡车就在家里了，爸爸是做运输的司机，经常跑长途，妈妈不放心他一个人跑，所以就跟着……
“开大车其实没有那么难，只要足够谨慎就好了，大车最重要的是刹车，所以一定要定期检查刹车是否正常工作，踩刹车的时候也要轻踩，不管出现多紧急的情况，都不能猛踩刹车，这样会增加事故的可能性。”
“哎呀，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他长大又不会干这个。”
“他好奇嘛……”
隐约的声音，透过梦境，无比真实地传递进付玉脑子里。
他猛然睁眼，记忆在此时无比清晰地定格在那个周六下午，他和爸爸妈妈在院子里待着，爸爸在洗车，妈妈在侍弄花园，他坐在一旁玩游戏机，一边和爸爸妈妈聊着天。
付玉的心脏飞快地跳着，又不断地紧缩，脑海里那片文字不断浮现——“因为男性司机用力过猛导致刹车故障，在大转弯减速的时候失灵，直接撞断了防护栏，车毁人亡。”
“男性司机全责。”
“哇，肠子都拖出来了……”
“真可怜。”
不可能。
他爸爸不可能猛踩刹车导致刹车失灵出事故的，不可能，他明明说过……不论多危急的情况，都不要猛踩刹车，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货车司机，在关键时刻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低级的错误。
无论多紧急都不会……
修长白皙的手指抓着床单，不断收紧，将床单抓出一个褶皱。
当年那场车祸，真的是一场意外吗？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是他不知道的呢？
嘀嘀嘀——付玉定的闹钟响了。
江家豪宅，江白枝缓缓睁开了双眼，她在冥冥之中有了种预感，一种很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感觉，随后她试着闭了下眼睛，发现自己再度看到了那本书。
就是那本主角是付玉的，AO平权运动的小说。
在她重生后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第一眼，她得到的是残本，信息大篇幅不全，之后就再也没办法查看了。
而现在，她又看到了第二次。
难道是小说的内容有了波动？还是说……有重要剧情推动了？
江白枝伸出手，翻开书页，她发现书中的内容与第一次相比多了不少东西，但绝大多数的信息都是她已知的。
比如付玉的家庭状况和身世，比如他打的那几份工，可是内容依然是断断续续的，很多都是空白，上下文衔接不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空白是她没有探索到的内容？这本书只会更新她已知的东西？
江白枝继续翻着，在有文字的最后一页，她看到了这样一段话——付玉的梦就这样定格在那个下午，亲情的温暖再次席卷而来，带给他的却不是笑容，而是彻骨的寒冷。
他想起父母死前的惨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一幕幕回忆在他的脑海中交织着，他的脑海中，突然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的父母真的是死于意外吗？
没有后续了，文字就到此为止，而这正好是一章的结尾。
江白枝往后翻了一下，全都是空白……
呵，她嘲讽地
轻笑一声，她被卡文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那本书已经不翼而飞，江白枝坐在床边想，那是什么意思？付玉父母的死因另有秘密？
不过他既然是主角，身世坎坷好像也说得过去，主角都是这样的，先苦后甜，不像她这种炮灰配角，开头爽得淋漓尽致，后期不也家破人亡了吗？
江白枝起身，习惯性地揉了揉后颈，起身打算去弄杯咖啡。
厨房在一楼，她下楼的时候，脑中还在想中间衔接不上的那些空白是怎么回事。
据她所知，从她见到付玉的第一面起，付玉这个人的所有行程都应该在她的掌控之中了，就算真的有什么地方疏忽了，那也不该空出那么多内容来。
而且，书上对她和付玉的相处内容，只字未提。
咖啡机散发出浓醇的香气，每一粒咖啡豆都被均匀地打磨，混着江白枝习惯比例的牛奶，一起倒入白色的咖啡杯中。
江白枝拿起杯子靠着厨房的工作台，轻轻抿了一口。
在她的正对面，是一扇巨大明亮的窗户，花园里的花已经在竞相开放了，这里每天都会有专人精心打理。
簇拥的花丛中，飘忽着落进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一朵红色的月季上不动了。
目光凝聚，江白枝慢慢勾起了嘴唇。
啊，她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可怜]我一想到这两个人以后会有多香我就激动地想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