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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章 正文完结


    快马踏深秋,马背上三面军旗徐徐展开,传讯将士一路急呼,龙燕坡大胜的消息霎那传遍大街小巷,传入深深宫阙。全城惊动,家家户户大敞家门,争相涌入街头。


    “娘娘!”报喜小太监一路从前朝跑着到云锦阁,跨进门槛膝盖一软就跪下,浑身激动地打哆嗦,高声唤道:“娘娘!娘娘!龙燕坡大胜!反王已死!”


    珠帘猛然被掀开,苏怡在桌边僵坐一日,听闻这个消息骤然起身大步走出来,手上紧紧牵着望奴,身后跟着红漱。她呼吸急促停下脚,目光紧盯小太监,连声问道:“消息可确切了?闻大人有没有出事?”


    太监砰砰磕着头:“确切确切!确切的不能再确切!宋公公和张鋆大人刚从重明殿出来就立即差遣奴才来与娘娘报喜了!恭喜娘娘!恭喜殿下!”


    “好,好。”惊天的好消息来的实在太快,抱着望奴等候许久的苏怡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切。她松下一口气,头脑骤然发热发昏,看向外面的天,眼眶一下子变得滚烫。


    望奴抬头安安静静看着她,目光流露些许担心,伸手扯扯她的衣角。苏怡这才回过神,转身蹲下抱住望奴,从肩膀到手臂都在颤抖,呼吸急促无比:“好孩子,结束了,都结束了!往后在这世上再也无人能够欺辱我们母子!”


    从家破人亡的小官之女到宫中苏妃,家人、孩子……一路上她已经失去太多太多。此番乍然回首,唯一庆幸地就是当初冒险踏入琼玉楼,被黑衣红带束发的侠女于众人中揽腰而救。若非如此,她如今早就深埋黄土下任虫蚁啃咬,连父母兄弟的冤屈都无力申报,哪里会有今日。


    “快!望奴过来,母妃给你换衣裳,我们去见你闻姨!”苏怡笑起来,抹去面颊上沾染的泪珠拉着望奴起身往屋子里走。她发钗晃动,面色切切,难得显露出曾经的活泼灵动。


    等到苏妃换好衣裳带着望奴走到重明殿,大殿内早就已经站满文武百官。被赵玄序杀掉的那批人已经由张鋆重新选人补上,朝堂上根基深厚的世家被剔除将近一半,原先两党相争的局面不复存在。


    苏怡脊背挺直,紧握着望奴的手走到大殿侧门外。宋明德原本背着手,目光沉沉看向天际,听到动静后转身拱手朝苏怡行礼,语气和缓:“娘娘,五殿下,这边请。”


    苏怡已然重新恢复冷静,她问宋明德,说道:“宋公公,闻大人和兖王殿下可归来了?”


    “她已经带着反王项上人头过了凤鸣门。”宋明德垂眼:“殿中有张大人看顾,都已经准备好了,娘娘无需担忧。”


    苏怡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牵着望奴一步步走入殿中。隔着一道珠帘,张鋆和钟离老将军分别站在文官武官行列首位,她与两人目光相接,在底下哗然声中带着望奴坐到上方珠帘后宽大的梨花木长椅上。


    “这……”有人不甚明了眼下局面,低声道:“这是何意啊?”


    不止他一个人不理解。大部分人看来,兖王把南南北北杀了个遍,摆明剑指皇座。不少人都以为下任九五之尊会有一半大理国血脉,连向新皇示好的祝词和与天下舆论对唱的说法都想好了。


    可如今怎会是苏妃带着过继来的五皇子坐到重明殿中?难道事情还有反转?


    他们的疑虑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殿外宦官的唱喏一重重传来,紧接着就是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跟着夜风飘入。率先踏入大殿的是赵玄序,这次终战,他作为主帅不亲临战场,故而没穿戴盔甲。


    赵玄序黑色长袍拖曳在地,面白唇红,眉目雍容诡艳,手里拎着一颗死死睁着眼睛的人头。这样的威势气魄,活脱脱的暴戾魔王。他积威实在深厚,几天内血洗汴梁朝野的手段魄力至今是很多人的半夜梦魇,一踏步入殿内,所有细细碎碎的动静就都停下,满朝文武闭上嘴,拱手行礼,将头深深埋下。


    赵玄序没给旁人一点眼神。他直直走到最前面,手指一松将人头扔到地上。人头咕噜噜滚几圈,在一边停下。


    苏怡手指一紧,站起来走到珠帘前看着这颗人头。


    她——以及满朝文武都确定了,这的的确确是赵玄硕的脑袋。


    苏怡喉咙滚动,目光穿过珠帘落在赵玄序身后站着的闻遥身上。闻遥感官敏锐,立刻抬头回看过来。星夷剑被她抱在怀里,她站在一众大臣的目光中,十分自在,挑眉冲苏怡一笑。


    苏怡战栗的心脏忽然安静下来。


    站在一边的张鋆看时候差不多,悠然踏步出列,手中笏板举起,慷概激昂道:“苏妃娘娘!北疆大定,内贼已除,这实在是天佑我朝!”


    他身后几个文臣连忙开口附和,有人跟着走出来,说道:“相王已与北辽签订盟约,两国互开关市贸易,燕云十四州大患不再,实乃苍生大幸!”


    “是啊是啊,上苍垂怜我天水朝!”


    下一刻,张鋆话锋一转,继续道:“然,如今两党尽数入狱,皇后王氏与贵妃冯氏罪同其族;雍王野心昭昭,假传圣旨,欺瞒朝野,不堪为储君!国不可一日无君,依微臣之见,五殿下钟敏灵秀,慧智过人,性情温良,实当秉承国难,登临宝座,承继神器,护天水昌盛百姓安宁!”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一个字一个字砸入百官耳中,砸的人脑壳子嗡嗡作响。这回没人应和了,整个重明殿的人的目光控制不住纷纷看向赵玄序,在张鋆和赵玄序之间来回转悠,惊疑不定。


    这……张鋆不是兖王一手擢拔耳朵宠臣?为何在重明殿上开口要让五皇子继位啊?


    不怪众人糊涂,在全天下人眼中,兖王一路所作所为都是野心昭昭。兖王正值盛年,对着唾手可得的皇位,试问世间有谁能够拒绝?


    偌大重明殿陷入极致的寂静中。赵玄序从一旁侍者手中的金盆里洗过手,抬眼瞥这些蠢人一眼,眉头皱起,声音如同刮骨刀,顺着众人脊椎刮过,刮得森寒阵阵:“太上皇昏迷不醒,陛下是该早日登基昭告天下。怎么,谁有异议?”


    谁不想活?


    他更绝,直接改口叫太上皇与陛下,承认了皇位归属。


    如今还能站在大殿上的都是聪明人,听到赵玄序这番说辞,看看最上面神色自若的宋明德和钟离老将军,立即明白朝野上权势鼎盛的几个人早就已经把皇椅归属安排好了。


    他们在赵玄序目光下一下子接受了五殿下登基为帝的事实。


    仔细想想,由五殿下来做皇帝挺好。虽说主少国疑,但起码孩子年纪小,性情可以慢慢教导。总比迎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上位好。


    满朝文武无人反对,一齐向望奴行礼,齐声道:“臣等恳请陛下登临大宝,护佑天下!”


    至此,继位之事顺利定下。大战方歇,打赢还是最基础的,后面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置。闻遥站大殿上站的腿麻,终于等一众事宜商讨结束。文武百官避她和赵玄序如同瘟神,快步朝外走去。张鋆拍拍钟离鹤和钟离老将军的肩膀,溜溜哒哒离开,准备加班加点处理事情。宋明德最后才走,他看闻遥一眼,转身消失在侧门。


    人都走完了,金阶之上,珠帘猛然被扯下。苏怡几步从上面走下来,一把将闻遥狠狠抱住。


    “多谢!”苏怡看到闻遥,眼眶止不住红起来,声音颤抖:“这一路走来诸多艰辛,我实在是不知如何谢你。”


    “好了好了。”眼瞧赵玄序面色开始变臭,闻遥拍拍苏怡肩膀将她推开,劝慰道:“眼下可还不能放轻松,接下来这段时日有你忙活的。时候不早,望奴也累了,带他下去好好歇息吧。”


    “好。”苏怡点头,带着望奴走出去几步。突然,她又回头目光深深看向闻遥,说道:“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雍王和徐氏我不会动他们,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徐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自然安然度日,只要我在一天就不会少了她们宗室的体面。”


    说罢,她抱起望奴出去。


    闻遥跟着赵玄序踏出重明殿,看着苏怡身后跟随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往后宫走去。她抬着头,背影已经很有威严,闻遥无法将这位苏太后与昔日孤女联系在一起。


    果然,世界是发展的,人是会变的。


    雨停了,夜凤渐起,吹得闻遥听舒服。她的思绪不由得有些涣散,满脑袋乱糟糟的胡思乱想。散落头发被风撩的往后飘,她任由赵玄序牵起她的手,与他一同站在重明殿高台之上。


    或许因为万事将尽,心境有了一番变化,昔日高大巍峨如同临渊巨兽的宫殿在今日看来也不过尔尔。


    闻遥闭眼,整个人忽而放松下来。她深深喟叹,抬眼看向一边的赵玄序,然后她一眼望入一对纯黑的、如深水般安静的眼眸。


    赵玄序长身玉立在她身侧,一直都在垂眼看她。


    “看我做什么?”闻遥说道,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说来怕是无人会信,他们眼中行事肆无忌惮暴戾恣睢的赵玄序,在她面前从头到尾懂事乖巧,偶有炸毛也是一撸就顺。


    闻遥很喜欢。


    她喜欢兖王,喜欢赵玄序,喜欢她的赵姑娘。


    世间人潮翻涌,熙熙攘攘。她来到这个世界踟蹰独行渡过二十几载春秋冬夏,相伴者敬重者相继离她而去。越长抟怕她一个人独行、四下无光,郝春和忧她心无所定、眼下缥缈。她原先也的确如蓬草、如浮萍。世道险恶,她不怕这个它,却也对它没有眷恋。她心知肚明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对友人知己,她可以做到不联系,只要知道他们好好活着就行。


    现在她自己想想,从某个方面来讲,她这何尝不是一种淡薄。


    赵玄序盯闻遥看一会儿,伸出手摸摸闻遥的眼睛,说道:“阿遥,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他这个话题开始的突然又跳脱。闻遥歪头看着赵玄序笑,墨发披散身后,其间红绳同眼瞳一般灼灼:“成亲啊,我想想……嗯,我们最好马上就成亲。”


    “阿遥说的很对!”赵玄序眉梢立即带上喜色。他拉着闻遥往外走,习惯性把闻遥手揉在自己手掌里,甚至还惦记着昔日酒后满堂喝彩的许诺,方才恐吓群臣的兖王如今一本正经,说道:“先前答应阿遥的朋友,大宴江湖。礼乐为重,阿遥朋友多,请帖不若从明日准备。阿遥回去给一份名单,我来拟写。”


    嘿呦,你上朝听政、领兵打仗可远远没有这么积极。


    “行!”闻遥大笑,没规没矩伸手揽上赵玄序脖子,逼他弯下腰身。她迈步往外走,意气风发、挥斥方遒:“那我跟你讲哦,那帮酒鬼来了能喝空兖王府酒窖。这样,咱明天先写三份帖子烧给春燕子凝儿和燕苍,再提前给他们留下几坛子好酒。诶!婚宴得办两场,一场在汴梁城,还有一场得去黑城子找越长抟——”


    赵玄序认真应和,弯下脊背亦步亦趋跟着闻遥往前走。


    清爽敢冽的秋风高高低低盘旋而起,掠过两人冲向万千宫阙和幽深宫道。月色满汴梁,凤鸣门外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百姓手里扔出的花果堆满街道,欢呼震天而起。


    乱世初定,从此以后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全文完。


    番外一 楼乘衣篇


    夜半大雨, 楼乘衣猛然睁眼,手臂一撑竹床翻坐起来咬紧牙关喘气。聒噪雨声轰然敲打,他额角炙热突突直跳, 梦境血沼劈砍而来的尖刀狰狞妖异, 甚至渗人寒意已经攀爬上他的眉心, 却又被阿娘以身体?当下。无数双手从他背后推过来, 叫他跌跌撞撞狼狈地往前跑。哗然乃至尖锐的叫喊堆叠到他耳畔,都是?叫他快些逃命, 逃出王庭、逃去天水。


    于是?他就被一路驱逐鞭笞着?来到天水。


    没关的窗户被风吹开, 发出“咯吱——”一声响, 冷意灌入, 瞬间干透楼乘衣一身冷汗。他面色惨白,眼中惶惶,僵坐许久方才缓和下来。


    庭院外面忽然传来一点动静。


    楼乘衣回神,转头推开半掩窗户往外面看。夜色浓黑不化, 一个身影猫着?腰站在院子晾衣杆边,鬼鬼祟祟把被雨水浇透的衣服往下扯。


    楼乘衣定定盯着?那道身影看一会儿,忽然起身两步走过去, 开口道:“你又没收衣服——你刚回来?晚上去哪儿了?”


    身上挂满衣服的身影猛然僵住。


    楼乘衣望着?那道身影,不自觉舔一下唇瓣。他知道闻遥的性子, 已经猜到闻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果?不其?然,闻遥干笑两下回头看过来:“啊,我忘了。”


    灯烛油线都要银子,晚上不写?书信时他们并?不点烛火。狭小的院落很黑, 十步开外看不清神情,楼乘衣却轻而易举勾勒出闻遥沾湿的眉眼和略带一点不好意思的笑。他看到她眉目亮亮,唇角弯起来, 有点讨饶:“不好意思哦。”


    楼乘衣不被她模样哄骗,语气冷静:“吃完饭后我提醒过你三次,你三次都在和姜乔生斗蛐蛐,所以才忘了。”


    “吱呀——”


    对面屋子的门被推开,姜乔生披散头发抱着?枕头靠在门边打哈欠,声音娇娇,略带不满:“忘记就忘记,你凶什么。”


    “我凶什么?”楼乘衣看到她就没好心情,眉目瞬间沉下:“衣服都是?我洗,你说?我凶什么。反倒你,废物一个,偏有脸皮白吃白住,当然是?无所谓。”


    几个月的功夫,他天水话的水平在与姜乔生轮番对骂中进步飞快,阴阳怪气引经据典已然一把好手。


    “狗东西。”姜乔生身子站直手指一翻,几枚银针夹在指缝里闪烁不定:“你说?什么。”


    楼乘衣寸步不让,阴烈郁气:“我说?什么,你是?聋了听不清楚?”


    破空声倏忽响起,银针破开雨幕迅速朝楼乘衣眼睛去。楼乘衣退后一步抬掌要挡,一件衣服突然从旁边扔过来结结实实团住银针掉在地上。


    “别打别打!我的错。”闻遥蹭蹭往前几步站到两人中间,手臂张开,上面各自挂着?衣服,模样有些滑稽,像只张开翅膀劝架的鸡妈妈:“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衣服我再?洗一遍,你们快去睡,明天村头窑鸡支摊早,去晚了毛都买不到。”


    姜乔生不甘心,狠狠瞪楼乘衣,抬脚踢门转身进屋。楼乘衣从闻遥方才说?话起就没再?注意姜乔生,他眉头皱起来,绿眼珠子在浓夜里亮的像鬼,紧紧落在闻遥身上。


    雨不小,空气潮味夹杂土腥气遮盖不少细微气息。闻遥抱着?那些衣服走到偏屋放下,然后就回屋去了。楼乘衣在站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走到灶房。他出来后手上端着?碗甜蛋花汤,打散的鸡蛋是?乳白色,里头撒一圈糖粉,很漂亮。


    他臭着?一张脸绕到另一面去敲闻遥的窗户。


    窗户又开了,闻遥拥着?被子站在窗户边,说?话声音果?然有点厚,仔细听还?有一点鼻音:“做什么?”


    楼乘衣把蛋花汤放在窗户上,冷声道:“早说?过你不应该捡她回来,她特别吵。”


    闻遥对他和姜乔生互相中伤已经习以为常,摸摸鼻子接过蛋花汤,凑到嘴边喝一口。温热的液体?不腥,带着?弥足珍贵的丝丝甜意,一下子沁到心肝脾肺。


    楼乘衣听到闻遥的叹息,她夸他:“好喝,你手艺越来越好了。”


    楼乘衣沉默一瞬,唇往下抿了一点,说?道:“你的伤,淋到雨了没?”


    闻遥惊讶地望过来,神情有些纳闷:“你发现啦?”


    楼乘衣低声道:“我不是?姜乔生,蠢到连这都看不出来。怎么受的伤?”


    “意外意外,刚才的外快,老板跟江湖门派有旧仇,人截货来了。”闻遥扔开被子,楼乘衣这才看到她肩膀到腹部沾染血迹,一道血痕豁然出现在上面。这会儿离得近,伤口的血腥气立即渗透出来。


    闻遥颇为自得,捧着?碗凑过来:“这把我一挑二十,什么名门大派江湖高手,我面巾都摘不下来。猜猜赚了多少?两百两银子!明天赶集,给你俩买衣服买鞋子。还?得买点书,小孩得读书,不写?作业天天在家打架叫什么事。”


    她声音轻轻,带一点抱怨,刻意压着?不让姜乔生听见。落入楼乘衣耳朵里就是?又热又软,自适的、慵懒的笑意从她说?话的震动声中传出来,顺着?耳廓直冲天灵盖。


    黑灯瞎火,大雨滂沱,楼乘衣怔愣过后从脖子到耳朵根一下全红。他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僵硬地往后退几步,劈手从闻遥手里接过空碗:“你——你休息吧!”


    他转身脚步凌乱往自己?屋里走,闻遥喊了他两声他都没回头。


    这一晚上楼乘衣都没睡着?,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闻遥身上的伤口以及她面上的笑。乌黑头发垂在脑后,她拥着?白软的被子,挑眉笑着?看过来,模样竟然、竟然十分好看——


    ——他一把掀开被子往后捋一把头发,再?次从床上坐起来。


    楼乘衣颇具邪肆俊气的眉目狠狠拧在一起,怀疑姜乔生给他下了毒,叫他脑子不清醒才会想一晚上的闻遥。


    天亮了,雨停了。楼乘衣一声不吭穿衣洗漱,开门走到偏屋端起那一盘衣服。他脸板着?,揣起皂角往镇中河道走,举着?木杵蹲在一众老婆婆中间捣衣服,一下下动作利落无比。


    俊美的少年郎,即便衣着?朴素还?是?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周边老婆婆多少知道楼乘衣的情况,把他当镇口走镖的闻姑娘的弟弟,热情地给他塞了不少豆子,叫他换些豆腐回家煮。


    楼乘衣不知道怎么跟这些热情的天水人说?话,僵硬地站着?被塞豆子,好半晌才脱身回到小院。闻遥已经起来,捧着?一碗白粥睡眼惺忪蹲在台阶上往嘴里扒。楼乘衣走过去,身上皂角清香扑面而来,原本还?有些困倦的闻遥一下子精神万分,看着?他乐呵呵地笑:“好孩子,你干嘛去啦!”


    在辽北草原,男娃各个立志要做最勇猛的武者,没人会被夸好孩子。更何况——楼乘衣搞不懂闻遥怎么老把他当小孩,她分明没比他大多少。


    他没搭话,一声不吭去把衣服晾了,走到灶房里端来闻遥留着?的白粥炊饼。雨后清晨空气很新?鲜,两个人谁都没进屋,闻遥打完招呼后蹲在地上继续神游,楼乘衣站在一边时不时低头去看她。


    姜乔生过好一会儿才从屋里走出来。她冲到一边石槽边洗漱,噔噔跑来牵闻遥的手:“走啊,去看烤窑鸡!”


    她一开口楼乘衣就觉得吵闹,眉头皱起来,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如此重口腹之欲。


    闻遥毫不犹豫点头答应:“好哇!还?要买桂花糕麻饼,弄些羊肉,咱吃顿好的!”


    她随手把碗搁在一边站起来去屋里拿钱袋。楼乘衣静默片刻,弯腰把碗从地上捡起来,免得在周围散步的鸡探头去啄,然后走到灶房把碗洗干净,站到院子里等。他浓黑的眉峰蹙起,一只绿眼睛幽幽瞥在闻遥身上。


    叫姜乔生日思夜想的窑鸡是?镇子口酒楼里的招牌,只在赶集的时候摆在外面单独卖。窑鸡肉香扑鼻,汁水饱满,去晚一刻就没。闻遥空手拿着?一根糖葫芦咬,楼乘衣到一边铁匠铺子里买了一把匕首,侧身避开周围的人到她身边站定。


    “有什么好看。”楼乘衣看一眼场间搭起的几个土台,不解为什么姜乔生和闻遥都乐意在这里凑热闹。因为他的眼睛总是?惹人注目与非议,楼乘衣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走。比方说?现在他就挺不习惯,已经想要回家去。


    “她人呢?”楼乘衣不悦:“买到就走,耽搁什么?”


    眼下站在这里的只有闻遥,姜乔生不知跑哪去,不见人影。


    闻遥咬糖葫芦,脸凑过来的时候楼乘衣又是?呼吸一窒。他屏息片刻,自己?都没发觉他的眼珠子粘在闻遥脸上扯不下来。


    “她在偷师。”闻遥压低声音,说?完嘎嘎乐:“窑鸡里塞的料子不外传,她摸去人家灶头看了。”


    好歹算个武者,这叫什么事!


    楼乘衣当即黑脸。


    不管怎么说?他心里都是?有点北辽皇子高高在上的矜持的,为闻遥洗衣服洗碗已经是?他的底线。听到闻遥的话,他一把拽过她的手腕低声道:“怎么什么都由她!算了,不等她,我们走。”


    闻遥刚被他拽出去两步,姜乔生就从对面人堆里走出来了。姜乔生本来还?挺高兴,细细扎很久的发髻垂在脑后,上面别一根珍珠发簪,哼调子走来的样子像闺阁里不谙世事的大小姐。结果?出来定睛一看就见楼乘衣抓着?闻遥要走,瞬间翻脸,举着?银针气势汹汹冲过来扎楼乘衣。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闻遥稳压两人,在市井烟火中一手一个抱在一边分开,给周围人赔不是?:“弟弟妹妹年纪小,喜欢闹,大家别介意。”


    围着?看人烧窑鸡的都是?些上年纪的闲人,看着?闻遥怀里的楼乘衣和姜乔生纷纷表示解,善意哄笑。楼乘衣被闻遥结结实实勒在怀里,众目睽睽之下一口气涨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北辽规训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化作一股火漫到脸上。


    他脸红了,他越发羞恼,最后几乎他恶狠狠盯着?朝他蹬腿的姜乔生,低声呵斥道:“我又没揍你,你能不能小声点,这么多人看着?,难道很光彩吗?”


    “你要脸!你个假惺惺的还?要脸!”姜乔生闻言蹬腿地越发厉害,不住在闻遥怀里面扑腾。


    楼乘衣那一天被姜乔生踢了好几脚,回到家后还?在拍衣服上的脚印。他站在廊下灯火里皱眉,觉得姜乔生很邪门,每次跟她吵架都没好结果?。


    姜乔生已然把楼乘衣抛在脑后,她偷师成功,回来就兴致勃勃在院子搭好土窑子做窑鸡。楼乘衣冷眼旁观,在窑鸡被铁钳子勾出来的一刻抛却了他的矜持,一个冲步上前抢过窑鸡拔腿就跑。


    他腿长,铁钳被他举高,窑鸡挂在半空摇摇晃晃,热油点点滴滴溅到姜乔生衣服上。姜乔生尖叫冲破云霄:“楼乘衣!我杀你!”


    楼乘衣心中憋了两天的郁闷之气登时纾解,苦大仇深的眉目都缓和下来,回头嘲讽地朝姜乔生笑。忽然他手一轻,整个人冷不丁被闻遥捞起来放到一边台阶上。闻遥一手按他,另一边探头嗅着?窑鸡的味道,深深感?叹:“好香啊!闻起来和酒楼里的一模一样。”


    楼乘衣一下子难受至极,他的不对劲还?没过去,现在特别受不了闻遥碰他。闻遥一碰他,他的心就很酸麻,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他觉得她的脸在窑火辉映下很暖,让他像想起和阿娘在上京城外露宿猎马的感?觉。


    “好了好了,都别闹。”闻遥把两个小孩拽到一边让他们坐下,开始分窑鸡:“真香!乔生真棒!”


    姜乔生方才凶神恶煞的样子一下子翻了篇,眉眼梢羞涩柔和,娇滴滴的。她挑衅地看过楼乘衣一眼,凑到闻遥面前:“那是?自然,我做什么都是?最好的。我家兄弟姐妹好多,我总是?第?一!”


    楼乘衣手里被闻遥塞进来一只鸡腿,他看姜乔生一眼,垂头抓着?鸡腿杆子咬。


    姜乔生笑眯眯,撑着?下巴盯着?闻遥看一会儿,忽然道:“遥遥,我明天要走了。”


    楼乘衣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下。


    闻遥很惊讶,咽下嘴里的肉问姜乔生:“去哪?”


    “汴梁。”姜乔生抚平膝盖上铺着?的帕子,笑出一口小白牙:“我家里人八成以为我死?了,我得回去杀几个人,立立规矩。”


    她身份不一般,这小半年从未掩饰过,只是?楼乘衣没想到她也要去汴梁。


    汴梁,天水皇都,北辽暗探扎根的地方,他舅父在那里等他。


    楼乘衣忽然沉默,觉得那柔和的像北辽篝火的光辉一下子远去。他放下鸡腿看向闻遥,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也要走了。”


    “你。”闻遥转过头:“你又要去哪儿?”


    “也是?汴梁。”楼乘衣:“我去找人。”


    “这么巧。”姜乔生语气古怪:“我要去汴梁,你也要去汴梁。好哦,我路上就杀了你!”


    楼乘衣没搭她,只看着?闻遥。


    闻遥在想事情,慢慢把手上那块热乎多汁的鸡肉嗦完,然后起身进屋。她再?次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个钱囊,分别放到他和姜乔生面前:“各自八十两!哪个都没偏心!你们坐船去吧,安全,路上还?有伴。汴梁是?大地方,人多路数多,你们两个多长些心眼,遇事小心点。”


    她什么都没问。


    楼乘衣倏然垂眼,说?不此时此刻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口吻陡然冷然下来:“不要你的钱,我自己?有。”


    “就你抗沙袋赚的那些铜板能让你走到汴梁?”闻遥撑着?脸,看过来的眼睛带笑:“这钱算我投资,你俩好好混,出人头地我就去找你们蹭吃蹭喝。”


    她说?的随意,楼乘衣眉头皱得更紧,问闻遥:“什么叫投资?”


    “投资就是?说?,我是?你们的天使。”


    这句话楼乘衣还?是?没听懂,眉头簇成一座黑山。


    闻遥看着?他哈哈大笑:“就是?说?,我拿这笔钱支持你俩展翅高飞,将?来你们还?我本金和利息的,我要分你们的荣华富贵。”


    楼乘衣这下听懂了。


    他心头陡然充盈,方才毫无缘由的不愉忽然散去。他点头,肯定闻遥的眼光:“那你很聪明,你做了个很厉害的投资。”


    冲这句话,虽然闻遥不尊重他、随便抱他掐他脸,还?让他洗衣服洗碗打扫院子——但他想好了,等他日后杀回上京报仇雪恨,坐上草原皇帝的位置,他要给闻遥贵族的姓氏和数不清的牛羊。如果?闻遥开口,他还?可以给闻遥城池和官职,说?不定会在王庭,离他近一些。


    “你来!”姜乔生一拍桌子:“等我收拾好家里人,你就来汴梁!你提前给我写?信,我带着?窑鸡去接你!”


    楼乘衣听不得姜乔生在闻遥面前邀功,他抬起下巴矜持表示:“我会给你酿好酒,比窑鸡更香。”


    他知道闻遥喜欢酒,他曾随镇上酒坊的人给做过青梅酿,闻遥特别喜欢,天天装水囊里带去走镖。


    闻遥又开始笑,伸手在他与姜乔生头上各自摸一把:“好!我闻遥在天子脚下也算是?有人了。”


    楼乘心想你在上京也有人了,你以后跟我回北辽就能知道。


    那日窑里的火大半夜才灭下,因为闻遥后来又在里面搞烧烤。楼乘衣被她允许喝一点酒,他喝得上头,眼尾滚烫恍惚,软绵绵依靠在竹椅上,眼前一下子是?母妃临死?前的样子,一下子是?朵月丽冰冷的目光。


    最后,他被人从冰冷的地面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被子很柔软,干干净净带着?日头晒过的香。是?闻遥,她动作相当熟练,将?他里外三层裹成虫蛹,只有闻遥会这么裹他。


    关得严严实实的雕花窗户外蓦然炸开一道惊雷,层层叠叠垂下的纱幔间,北辽皇帝猛然睁开眼。


    浓郁到化不开的紫藤顺着?耶律都罕的呼吸往他肺里涌,他坐起身,面色有些痛苦,手指重重按着?额头。外面雨声滂沱和惊雷不止,他从幻梦中醒来,身上滚着?一身热汗,额角不住跳动。


    梦境里热乎乎的被子香不见了,耶律都罕单手拧住柔滑似水的锦缎布料,挥手一把将?它扔到地上,起身毫不犹豫踩在上面朝宫门走。


    宫殿很大,空旷寂静。不同于天水皇宫精致奢华的风格,北辽的皇宫中的色彩更加鲜艳,金子和银子编成白马青牛的图腾挂在四?周,其?上眼睛格外逼真有神,藏在昏暗中幽幽窥视大步流星往外走的皇帝。


    耶律都罕赤足,脚背都浮现青筋,面色惨白,一只绿眼珠腾起邪火,整个人高大俊美宛如妖魔。大殿空无一人,没有守卫也没有妃嫔。殿门被他推开,外面守着?的护卫一惊,齐齐后退朝他跪下。


    他的斡鲁朵班直跪在最前面,面色也最严肃。他看出耶律都罕面色不愉,不敢触霉头,小心翼翼道:“陛下,有何吩咐?”


    耶律都罕闭着?眼,下巴紧绷,抬手指着?殿中:“紫藤香,哪个点的?”


    乌泱泱归了满地的人群躁动片刻,一宫女膝行而出触头在地,身体?抖如簸箕:“是?、是?奴婢”


    “太淡了。”耶律都罕睁开眼:“怎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他语气平铺直叙,语气并?不激烈,一旁听着?的宫女却整个人瘫软下来。一边跟着?站起两个斡鲁朵,一左一右上前挎住她的胳膊要把她拖下去。


    他们北辽如今这位皇帝,很年轻、也很有作为。在位不过三年,北辽境内边城安稳,各大部族归顺。米麦从南府长出来,北边子民帐下的牛羊翻了好几翻,大家都不用忍饥受冻。唯一不太好的就是?皇帝陛下脾气暴烈,比起先?帝来说?只差不好。


    皇帝性子古怪,不爱居上京,偏爱长住析津府。性子阴晴不定,发脾气的时候谁碰到霉头就是?一个死?字。这三年,从王庭拖出去的尸骨加在一起,能垒成一座小山。


    但对一位皇帝来说?这些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北辽崇尚血腥冲杀,皇帝的冷漠暴虐甚至根本不会被百姓指摘。


    反正遭殃的只有贵族和王庭里的人。


    “慢着?。”耶律都罕眼睫一动,忽然转头改了心意:“算了,放了吧。”


    周围人这下可真是?实实在在吃了一惊,耶律都罕身边跪着?的斡鲁朵班直更是?惊讶地抬头直视耶律都罕,咂舌,重复一遍:“啊,放了?”


    “你聋了?”


    “不,不。”斡鲁朵班直赶紧低头,两个钳制宫女的人也赶忙撒开手,单膝跪倒地上。


    耶律都罕揉揉额角:“叫韩兆滚过来。”


    说?罢,他转身朝紫藤香堆叠的大殿深处走去。


    韩兆也是?倒霉,半夜被人拽起来匆匆赶来见耶律都罕。他还?以为是?几个大贵族那里又出什么事了,没想到他赶到的时候耶律都罕正站在寒凉的宫殿里点烛火,周围夜明珠和烛火柔和的光线混在一起,熠熠生辉。


    “有信送来吗?”皇帝陛下半夜不睡觉点蜡烛,头也不回,如是?问他。


    韩兆想翻白眼,白眼没翻成,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被这殿里浓郁的香气刺激地连连打喷嚏。


    耶律都罕眉头皱起来,总算转过头,翠绿的眸子有些嫌恶。


    韩兆摸摸鼻子,瓮声瓮气:“没有。”他清楚地知道耶律都罕问地这封信是?什么信,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想翻白眼。


    人家闻遥都和天水摄政王连办两次婚宴、豪气万丈宴请江湖了,你怎么就还?是?放不下!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人家除却每个月给你我寄过解药,也没多说?过只言片语。


    “陛下。”韩兆怀疑耶律都罕是?天天点紫藤香把脑袋点坏了,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我们的毒已经完全解开了,闻姑娘她应当不会再?有解药寄过来了。”


    “啪嗒!”


    金剪刀剪掉烛芯,耶律都罕隔着?火焰炙烤的滚烫温度把剪刀尖端握入掌心,皮肉灼烧的疼痛毒蛇一般窜起。他却恍然不觉,只扭头看向韩兆,问道:“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在生气?”


    “陛下。”韩兆几乎想要叹气。他抬头看着?耶律都罕,这个他年少还?在天水时就跟定的主子,半辈子杀伐果?断,一路血雨腥风走到今天,偏偏就在闻遥的事上执迷不悟。他语重心长地劝,语气诚恳:“或许不是?生气,只是?天下浩大,闻姑娘与您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句话,闻遥同耶律都罕说?过。


    耶律都罕很不喜欢。


    他把剪刀丢到韩兆脚底下,猛然转身,一瞬间怒气勃发,面色十足恐怖,偏偏语气缓缓,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诶呦。”韩兆怕倒是?不怕,低头下跪爬到地上。北辽位高权重的南府宰相,这一溜动作做得十分娴熟:“臣不敢,臣惶恐,臣知错了。”


    “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你懂什么。”耶律都罕盯着?韩兆,低声说?道。可说?完他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脚下生了根。过许久才转身越过重重纱幔消失在宫殿深处,撂下一个字,铿锵有力:“滚!”


    韩兆从善如流,捏着?金剪刀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到外面。


    殿外斡鲁朵班直凑上前,有些讨好地从他手上接过剪刀,忍耐不住好奇,大着?胆子问道:“月月都要来这么一回,比女人的月信还?准,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又是?空等一天鸽子没等到信呗。


    韩兆叹息,一拍斡鲁朵班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敢问这种?话,脑袋痒痒了?”


    斡鲁朵班直连忙摇头:“不不不,没有没有!”


    “那就把嘴巴闭紧,好好受着?。”北辽南府宰相作为某段惊天爱恨纠葛的知情人,不住摇头,晃悠悠朝外面走,嘴里哼哼段调子:“……唉,这也就是?老天爷一番教训!教他收余恨,免娇嗔,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番外二 宋明德篇


    文德九年, 新帝继位九载,太上皇,崩。


    满殿太监宫女?鸦雀无声, 明黄床帏外, 宋明德背手而?立, 转拇指上华丽昂贵的翠玉扳指。他面色苍白, 偏细长眉微蹙,鲜红唇线压平压直, 金冠束发?, 猩红蟒袍盛气凌人。


    宋督主, 恶名满天下?, 不用开口说话浑身上下?自然透着薄情?寡义,活脱脱的狠厉奸臣。


    太医院院判做事细致,垂首敛目将手指搭在床上骷髅老者腕间,再三确定太上皇已经咽气才?将膝盖一转, 手高举过头顶朝宋明德深深拜伏,压着声音说道:“宋公公,太上皇已经去了。”


    他话音落下?, 本就安静的宫室更加寂静,无人说话, 无人悲哭。


    宋明德心中不耐,游魂般从窗外收回视线,问身侧的番子,道:“陛下?与太后现在何处?”


    番子低声回禀:“陛下?留张丞相商议缙云长公主归朝之事;太后娘娘说身子抱恙, 起不了身,不来了。”


    宦官声音偏细偏轻,寥寥两句话, 各处贵人对床上躺着的太上皇的轻漫几乎溢出。话不避讳人,跪在一边的太医院判听得冷汗直冒,低头闭眼只当自己是个傻子听不懂人话。


    自九年前边疆事定,叛王伏诛,天水连大些的天灾都没有。皇宫风平浪静,朝野稳定。可风浪没有了,汴梁顶上的主子却是个顶个古怪。兖王尚在汴梁时册一字并肩王,统摄朝野权势滔天。天水上下?颇有微词,说主少?国疑、天子年少?大权旁落。后来摄政王大办婚宴,没几天交还兵权,消失不见。没等某些人松口气,满朝文武便以张鋆张丞相为?首,大刀阔斧清?世?家。皇权对上世?家,这对厮杀无数朝代的势力纠缠拼杀,天水又?是狠狠动荡几年。


    如今天子年满十五,太后放政干脆利落,带人居汴梁城外汤山宫殿,无事不回宫。可太上皇崩殂,太后竟然也能轻飘飘一句不来就不来?


    还真能。


    当今陛下?虽不是太后亲子,却由太后一手抚育成人,与太后感?情?甚笃,最是孝顺。


    珠帘晃动的声响从外殿传来,紧接是一道清朗明亮的声音和脚步声。


    “母后身子不好,汤山到汴梁也有段路途,莫叫母后奔波了。”少?年天子步履匆匆,身后跟着身着便服的张鋆。


    宋明德转头,视线划过后者。年轻丞相白衣胜雪,气质出尘,狐狸眼弯弯朝他笑一下?。


    宋明德对这滑头狐狸没好感?,面无表情?,抬手朝皇帝行礼。


    赵玄颐挥手让他起身,迈步走到床塌前一把将纱幔掀起。他打量一会?儿?床上躺着的老者,眼神里头有些好奇。半晌,赵玄颐头也不回地?说道:“都下?去。”


    宋明德垂手而?立,身侧番子看看他的脸色,随众宫人鱼贯而?出。


    朱红大门自外缓缓合上,赵玄颐踱步坐下?。时光飞逝,短短几年,他个子拔的飞快,面容褪去稚嫩,俊朗轮廓已然分明。明黄衣裳在他身上分外合适,言行举止从容自若,贵不可言。


    张鋆同宋明德一左一右站在天子面前。


    “父皇去了。”赵玄颐按着额头,老成地?叹息:“缙云长公主归朝,年宴本该大办,可眼下?这种情?况却是不好操持。”


    宋明德淡淡道:“我朝以仁孝治国,公主自然体谅。”


    “老师不知道?”赵玄颐看张鋆一眼,笑起来:“西朝来信,长公主特意提及张爱卿同礼部置办相迎。眼下?不能铺张又?要叫长公主称心如意,张爱卿怕要几夜不能寐。”


    当今天子年少?随厂监督主习字,冒天下?之大不韪,尊一太监为?师长。


    张鋆听不得这事,一听到这事,他就想到缙云那?手耍得虎虎生风的鞭子,身上立即开始幻痛。他那?装模作?样的名臣风范端不住了,龇牙咧嘴,开始苦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太上皇国葬,兖王可会?归来?”


    “兄长云游天下?,听说前阵子开始准备西行。如此关头,依兄长性子,朕看他与闻统领不会?回来。”皇帝笑意收敛,叹息道:“母后想念闻统领已久,借长公主归来之迹多番探问这偌大的皇宫与汴梁城,没了闻统领,她待不下?去。”


    说罢,皇帝眼睛轻轻一扫,道:“朕也知道,待不下?去的不只母后。老师请辞的折子朕压下?三次,昨日就又?收到了第四封。”


    “厂监和三司相合,繁杂枝干已除,奴才?要做的事已经快做完了。”宋明德眼睫垂下?,似笑非笑:“功德圆满,奴才盼着的就是衣锦还乡。”


    皇帝摇头,指指他又指指张鋆:“可除却母后,如今能这般与朕说话的只有老师和张爱卿。老师一走,朕当真要成孤家寡人。”


    皇帝语气平平,话说的却真心实意。


    张鋆没吭声。


    孤家寡人,自古为?帝者无不称孤道寡。高处不胜寒,皇帝尚且年轻,又?从小?在长辈的关怀下?长大,性子温凉,有如此感慨并不稀奇。


    宋明德笑意收敛,淡淡道:“陛下?言重了。”


    宫里地?火烧的旺盛,躺在巨大床铺上的尸体是朝堂上权势鼎盛三人谈话的点缀。宫殿大门从外面打开,呼呼灌进大股寒风。宋明德至死至终不肯松口,皇帝也就不再多说,挥手叫他与张鋆退下?。


    宋明德并不看张鋆。他跨出殿门,周围的番子立即簇拥而?上。宽大衣袍袖角飞起,他大步离去,骑马赶回自己的府邸。


    与九年前相比,厂监府邸一切如旧,只是宋明德这几年很少?回来。厂监与三司合并不容易,即便是宋明德亲手促就也一样。他狠辣无情?的手段用在自己人身上,一根根拔掉厂监身上的刺,动了不少?人盘子里的肉。他杀掉很多人,也有许多人来杀他。他忙得天昏地?暗,许多时候都是直接歇在厂监宿处。


    门房远远瞧见番子奔行的骏马,一个激灵迎上前。宋明德扔掉马鞭,翻身从玉鞍马上下?来,大步跨进门往书房走。结果没走几步,后院就传来一阵喧哗。宋明德喜静,贯来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吵闹,当下?就蹙起眉,眼风如刀冷冷向动静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几个身着锦袍的公子携小?厮侍者迎面过来,原本还都春风得意。扭头看到远处立着的宋明德和他身边虎狼般的番子,一个个全傻了,眉宇间傲气荡然无存,推搡一番后唯唯诺诺袖手站在一边,朝宋明德问好。


    宋明德没说话,眉目间的凝然晃然透着一个意思。


    这些花花绿绿的都是什么东西?


    番子低声提醒道:“主子,他们是宋庆的儿?子。”


    哦,宋庆的儿?子。


    宋明德想起来了。


    宋庆是他唯一的哥哥,血肉至亲。他当初随手将人打杀,然后又?派人在宋庆众多子女?里挑挑拣拣选了几个放到身边教养。但那?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除却几个孩子进府的那?一日,宋明德从没有主动召见过他们,在宋督主手底下?办事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得出宋督主对养孩子没兴趣。


    这种态度如此鲜明,几个孩子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没关系,从他们叔伯手指头缝里漏出的滔天富贵已经够他们在汴梁城权贵堆里抬起头走路。他们也识趣,平日都躲着宋明德。今日宋明德从皇宫匆匆回府,并没有提前知会?,这才?意外撞上了。


    几个少?年低着头,犹如被猫盯上的老鼠,僵站着一动不敢动,冷汗直流。


    宋明德好似突然有了兴致,他负手走近几步,细细打量几人,居然屈尊降贵开口问道:“春闱准备如何?”


    他平日积威甚重,几人低头呐呐不敢答话。反倒是跟着一人的书童,长得看起来聪慧伶俐,胆子也大,估计是想着在宋督主面前露头,竟然抢先替主子答话,说道:“少?爷日日用功读书,天资又?好,想必定能金榜题名,让您面上增光!”


    闻言,宋明德鲜红的唇往上挑了挑,似乎是笑了一下?。


    宋明德身侧的番子冷下?脸,当即拔刀上前毫不留情?一刀狠狠抽书童脸上。用的刀面,没见血,只是力道迅猛。书童猝不及防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半边脸全红,火辣辣的痛感?铺天盖地?,他眼前发?黑,脑瓜子嗡嗡作?响。


    “督主饶命!”来不及反应,巨大的惶恐摄住书童心脏。他连滚带爬捂着脸跪在地?上砰砰磕头,能言善道的舌头打了结,反反复复只能够吐露出一句话:“督主饶命!督主饶命!”


    两个番子上前一左一右扯着他将他带下?去,哭喊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宋明德自始至终没开口,垂眼打量这些他亲缘上侄子们的反应。


    他们面色惨白,吓得如同簸箕般瑟瑟发?抖,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不像,一点都不像。


    得出这个结论后,宋明德有些失望。


    他想起他去赎宋庆回来时,闻遥坐在庭院台阶上打竹篾,说他和宋庆一点都不像。


    的确不像,若非宋庆是他自己亲自找回来的,宋明德都要怀疑有没有找错人。现在倒好,非但宋庆不像他,宋庆生下?的这么多儿?子里也没一人像他。


    宋明德索然无味,不再看这些人,径直转身朝书房走。


    他的书房是厂督府上的禁地?,平日连洒扫的人都不能进去。


    宋明德推开门,番子自觉在门外停下?脚。许久没有人踏入的书房依旧明亮整洁,烛台边上有一个圆台,上面垫着锦绣软帕,嫩黄色的圆圆猫猫头竹编端正安静的待在在上面。


    宋明德是回来取东西的,他走到书架后面的暗格里抽出一封信,展开慢慢看。看着看着,他眼神忽而?一移,落在猫猫头上面。


    今天虽然有风,但天气还算不错。微光从窗户外面漏进来,照的猫猫头明亮柔软。


    算算行程,缙云的车队马上就要到汴梁。


    闻遥不会?回来了。


    宋明德的消息比小?皇帝更敏锐,他早知道楚家的那?位家主派遣商队前往边关,据说已经到河西走廊处,马上就要过商道去月氏。只要赵玄序不说,闻遥说不定都不会?知道缙云归朝的消息。


    闻遥要去大罗。


    空无一人的书房,宋明德目光从那?封十万火急的密信上移开,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来。他盯着嫩黄色的猫猫头,无意识且娴熟地?伸手摩挲它的脑壳子。他实在搞不懂闻遥到底为?什么要去大罗。大漠风沙漫天,大罗更是隔着不知多少?距离,商队使团往返一次便要耗去快十年的光阴。人生在世?才?几个十年?大费周章折腾一趟,对她到底有什么样的好处?


    这天底下?就这么好玩?


    宋明德满面郁气地?想。


    他伸手把信纸揉皱放到一边烛台上烧毁,回身取出一个匣子,将猫猫头连带锦缎一起放进去,随后推门走出。侯在外面的番子叫一声主子,说道:“吴佩鸣说的那?些人在东狱了。”


    宋明德应一声,有点漫不经心:“一个不少??”


    “受过一遍审,死了两个。”番子犹豫片刻,还是道:“里面毕竟有我们的人,要不要将人提出来?”


    宋明德没答这话,略过他直直朝外走。番子便知道自家督主是个什么意思了,忍不住叹口气。虽然现在是一边的,但这么多年与三司争权夺势的惯性,让他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又?白白送出去一个大好的机会?!


    他们督主这几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与从前相比宛若吃错药。权不要,钱不在乎,一门心思要从前视为?眼中钉的三司和厂监合并


    两个庞然大物,不打起来就好了,还要合并。一开始外人不明就里,表面上不敢说什么,暗地?里却等着看笑话。没想到不仅宋督主抽风,三司新任首领吴佩鸣也跟着胡闹。在两边头子强权促使下?,两边人马捏着鼻子接触。几年下?来还真慢慢将手头上的事归到一起,没出大岔子。


    不仅如此,主子还天天惦记着告老还乡。


    抛去年纪不谈,主子这个时候主子圣眷正浓、被皇帝尊称为?师长,怎样的皇恩浩荡。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主子日后定能够平步青云。他就想不明白,主子怎么就偏偏要在这个关头告老还乡?这不是摆明要把厂监的权柄交到皇帝手上?


    皇帝要是接下?厂监,厂监又?和三司密不可分,那?可真成了最大赢家,一下?子对三司厂监的掌控力大大提高,等于踏着他主子办到了皇帝名义上的老爹甚至爷爷都没有办到的事。


    番子这么想着,偷偷抬头看自家督主一眼。


    这些年他跟在督主身边,对一些事情?看得真切,明白这些事并不是皇帝威逼,全都是督主自己赶着往做。牺牲自己惠利君王,如此忠臣之举要早几年在主子身上看到,他早请人来驱邪了。


    大人物的想法,真是叫他看得两眼茫然,万分不?解。


    *


    紧赶慢赶,缙云公主的仪仗队终于在年宴前几天抵达汴梁。


    这位远嫁西朝和亲的缙云公主是普天之下?响当当的传奇人物。据说公主还在汴梁时颇受太上皇宠爱,后来天水和西朝结盟,公主顺势去西朝和亲。谁曾想刚入西朝,西朝皇帝就受刺死了。


    江湖秘传,那?日闯入西朝皇宫的刺客有两人,一人是二三十年前就杀入西朝皇宫一次过的飞叶客郝春和,另外一位是顶厉害的刀客,一个女?人,不知是什么来历。


    后来西朝太子登基,离王远去边地?,与西朝朝廷暗自抗衡——这些风波诡谲和缙云公主没关系。她年纪轻轻成了太妃,地?位崇高。这几年天水朝内局势稳定,国力日益强盛,皇帝感?念这个姐姐在外不易,时常与西朝联络。凭借娘家的倚仗,缙云殿下?在西朝过得更加快活。她宫里豢养的乐师戏班子闻名天下?,蓝颜知己数不胜数;她与如今有“白衣丞相”美誉的张丞相有过纠葛爱恨,两人间的那?点事更是被搬上戏台子反复唱了许多年,越唱越夸张。


    对着这位年轻恣意的太妃,西朝皇帝估计也头疼。天水只是略略交涉几番,他就很快放人,与天水重订盟约,将缙云公主送回天水。只是赶上太上皇崩殂,举国国葬,原本的要给缙云接风洗尘的年宴简办小?办,最后只定下?几个重臣和皇帝小?聚一番。


    宋明德自然是要去的。


    一日大雪纷飞,他处?好厂监事务,换身衣裳进宫赴宴。


    宴会?丝竹不绝,缙云公主一身红衣,满头珠翠,神采飞扬,但看面色比皇帝还红润。她进殿后先同皇帝问好,而?后左右环顾,目光准确无比落在张鋆身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在旁人诡异的视线下?,缙云放肆笑出声,中气十足道:“张鋆,你不过当了几年丞相,怎么就老了这么多?不如年轻时好看了。”


    宋明德端坐一边喝酒,腕骨冷白,眼神漠然,冷眼看戏。


    缙云这话说得很偏颇。张鋆这些年事务繁忙,的确瘦削不少?,但反而?更显清雅风骨,更加俊美。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又?生的一副定好的皮囊,这些年有意和丞相府搭上关系的人多入过江之鲫。只是天水第一名臣忙得要死,一分功夫恨不得掰两半用,不近女?色,至今未娶。


    张鋆看着缙云,眼中也带上笑,丝毫不介意:“殿下?的风采却是不减当年。”


    “那?是自然。”缙云洋洋得意,视线在宴桌上一转,忽然撇嘴,说道:“还以为?本宫回来,闻遥和三皇兄也会?回来看看,没成想他们是真不回来。亏得他们成亲,本宫还千挑万选送去新婚贺礼。哼,真是没良心的。”


    “可不止皇姐吃了这亏。”皇帝笑道:“母后亲自绣了枕套,朕抄写上林赋相赠,张爱卿更是将收藏已久的古琴相赠,寓意琴瑟和鸣。朕听说老师也差人送礼了,不知送的是什么宝贝?”


    什么宝贝?


    或许宴会?太过无聊,宋明德心重陡然泛起聊赖。


    “奴才?是个俗人。”他露出厂监督主特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轻声道:“金银玉器,全作?添头而?已。”


    他位高权重,即便这么说,底下?还是立即有人大声恭维他。明亮的大殿,欢声笑语簇成一团。宋明德却笑不出来,他充耳不闻,自顾自垂眸继续喝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酒冷了的缘故,他手中的酒突然就没了味道。


    宋明德表情?一变,身后为?他温酒的宫女?立即吓得够呛,哆哆嗦嗦要给他换酒。


    “这酒是清酿,老师酒量素来好,喝得的确不会?爽快。”皇帝朝宋明德这边看一眼,挥手豪气万丈道:“去取烈酒陈酿来,今日皇姐归朝,朕心中高兴,与诸位爱卿一醉方休。”


    他说这话,底下?席间有几人听到,心下?思绪登时千回百转。


    皇帝居然如此关照宋明德,语气亲近,不像威逼厂监交权的样子。莫非宋明德递上去的几封请辞的折子当真是他自己意愿,并没有被皇帝逼迫?


    烛火煌煌,宋明德谢过皇帝,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温热酒水一饮而?尽。酒的确是好酒,满满一樽酒水入喉,辛辣回甘当即顺着宋明德喉管一路窜起。


    他指尖发?热,清醒这么多年的脑袋很罕见的发?晕。有些空茫的躯体和思绪被一把利剑破成两半。无尽的炙热中,微渺冰冷的灵魂自躯体上浮起,抱手浮于上空看一身红袍的厂监督主一杯一杯往嘴里送。


    皇帝略带惊讶声音隔着很远传来,宋明德站起身,脚步略有跌撞,推开周围伸过来试图搀扶的手从殿门走出去。


    天幕灰蒙,天地?之间雪刮的很大。殿内地?火烧得旺盛,叫人觉不出一点冷,从殿内迈步出来却是扑面而?来沁到耳根的冷意。


    白雪无尽落下?,落到宋明德的华服与眉眼处。他举目站在天地?间,忽然记起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爹娘将他插上草标,领着他带到市场卖了。


    时间过去太久,事情?经历的太多,他早就忘记了爹娘的样貌。但他却依旧记得那?几日爹娘待他极好。面容模糊的娘温柔地?用粗糙手掌摩挲他的脸颊,给他穿干净的衣裳,还偷偷给他吃了一枚鸡蛋。


    可他自小?就聪明,与村里其他孩童不一样。面对如此反常的爹娘,他心中立即就有了预感?。终于,在一天早上,阿娘抱着宋庆,哭着将他与阿爹送出门。他什么都没说,沉默着跟着阿爹来到一处拥挤肮脏的市场。


    那?时候天水和北辽在打仗,是乱世?,但乱世?也不缺权贵人家。他虽然瘦骨嶙峋,但依旧可以看出生的一副好相貌。人牙子对他很满意,给了他阿爹很好看的价钱。他被人推到墙角,用麻绳困住手,冷眼看着阿爹接过碎银子,顺着人流消失不见。


    从此他再也没见过他的阿爹与阿娘。


    他的运气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那?一日官府正好来挑选奴才?进宫伺候。太上皇年轻的时候足够奢侈,宫里需要大把伺候的人,奴才?不够就会?到汴梁附近村镇挑选。他那?时还不知道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入宫代表什么。但他看着爹瑟缩惶恐的背影消失在世?间,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很快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番处境。


    因为?没有钱,因为?没有权,因为?乱世?之中,平头百姓命如草芥。


    想清楚这一点,他很快调整好心态,以一种与周围哭闹孩童截然不同的冷静主动走向那?队衣着华丽面白无须的人。


    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他随一个说话刻薄的老太监入了宫,去了势,进到天底下?权势最鼎盛的地?方。他记得他爹姓宋,便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然后就将半身扎在皇城当中。他打定主意,他不仅要活,还要活的很好。他看过世?上最肮脏的烂泥,就想着往上爬,去看看最顶上的天。


    感?念老天垂怜,他实在是有搅弄风云的天赋。他阴狠无情?,睚眦必报,憋着一股气一步步往上爬,手上不知沾染多少?人命。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太监到一人之下?的天子近臣、厂监督主,人人说他似豺狼毒蛇,守着嘴里的肉不放,他嗤之以鼻却从不否认,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他暗通方士,以丹药操纵蛊惑皇帝,他掌握厂监,不知牵扯多少?利益往来他做过的事,桩桩件件拎出去都要在正史上受后人口诛笔伐。


    他和皇帝那?个半疯的三儿?子一起,做了皇帝手上最趁手的刀。


    满朝文武都是他的敌人,他也早就做好有朝一日维持不了局面粉身碎骨的打算。无所谓,总归活着的时候风光,世?家子弟、高官大爵,都要对他一个阉人谄媚逢迎,这就够了。


    甚至直到今天,宋明德也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若是再要他选一次,他还是会?毅然决然走向老太监。他骨子里天生有反骨,渴慕权势,叫他趴在地?上看人,尤其是看那?些满脑肥肠、凭着祖父荣光作?威作?福的官宦子弟,他是万万不甘心的。


    酒气再次上涌,宋明德忽然踉跄一下?,身形不稳,抬手扶在一面栏杆上。刺骨冰寒的冷意瞬间从手掌上蹿上,叫他脑中清明。


    也就在这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到那?日曹门大街坊市内,他穿着一身修竹衣裳跟闻遥走在街上的情?形。


    闻遥此人,胆大包天,分明与他不熟,却开口就叫他阿弟,几句话把那?妇人哄得一愣一愣。


    平白无故被人占了便宜,他当时自然不高兴,为?着那?句阿弟皱眉头。可如今站在深深宫阙中,漫天白雪从无尽天穹落下?,洋洋洒洒落在他衣袍袖角,他又?忽然陷入一种无端幻境中。


    在这场幻觉里没有战乱、没有饥荒,他在清贫却和睦的家中长大。他很聪明,即便家中贫寒也学?会?了读书写字,替人写信抄书补贴家用。或许他还会?和天下?读书人一样,进京赶考考取功名。也或许他没有念书,而?是积攒银钱做一些小?生意。总归,他过得很自在。


    然后有一天,他会?在天底下?某个地?方遇到一个黑衣背剑的女?侠客。


    女?侠客武功非凡,眼睛很亮很亮,头上绑着红发?带,笑起来叫人心里发?暖。他向来刻薄,脾气不好,她脾气却很好。他们的初见或许不会?太愉快,但最后还是会?成朋友。女?侠客有空的时候会?来找他说说话,更多时候却喜欢往外面跑。他会?买下?一个院子,在周围挂满灯笼,在一边竹架子上摆满竹编狸奴。


    偶尔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出门踏青。更多时候他在书房写字,女?侠客手中捧着竹编猫猫头,带着新出炉的烤饼,在书房外面慢悠悠敲他的窗户,在他略微的斥责声中笑眯眯地?探头找他说话。


    很好,这样就很好。


    “宋公公,宋公公!”天寒地?冻,后面追出来的人捧着披风和伞,自左右将站在风雪中一动不动的宋督主遮挡在伞下?,好言劝道:“雪越来越大了,您还是要小?心身子,莫要打湿衣裳——”


    心中一悸,眼前明媚的春光、温柔的小?溪与回头找他说话的女?侠客化作?翩然碎片消失不见。宋明德宛如被人从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人一把按到冰凉刺骨的水里去,总之,他猛然回过神。


    恶贯满盈的厂监督主眼睫沾满冰凉的白,他举目望着纷乱的苍穹,忽而?笑一下?,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下?挥掉一边横过来的伞,孤身迈步向宫门外走去。


    番外三 步观澜篇


    海外有仙岛, 名琉璃,岛藏百年前剑仙步长乐所著绝世剑法。步家?后代持剑法立身、广招弟子门客,居海外, 声名煊赫中原武林。


    传了近百来年, 步家?这代唯一的?嫡系血脉是个男孩, 名叫步观澜。


    与旁人不同?, 步观澜年少早慧,从记事起便知晓自己肩上重担, 知晓自己受尽众人殷殷期盼。三岁那年他跪在宗祠祖宗牌位前, 母亲将一柄木剑交到他手上, 郑重地告诉他、他这辈子该怎么活。


    “观澜, 你是步家?少主,步家?下任家?主。”


    “旁系不安分,观澜,你要给爹娘争气”


    “步家?虽居海外, 但与中原的?联系绝不能断。明日楚家?家?主夫人携子拜访,你须与楚家?少主楚玉堂交好?。”


    步家?、步家?,步家?步家?步家?


    步观澜跪在陈旧的?祠堂中, 周围青烟扬起,层层叠叠模糊前方牌位上先祖的?姓名。高大?木柱将他周身层层禁锢, 他睁眼将这些话刻到心里,明白步观澜与步家?骨肉相连、脱不开关?系。他这辈子将为琉璃岛步家?的?荣耀鞠躬尽瘁,等他死?后,他的?骨头被焚烧成灰、摆上祠堂, 与先辈们和光同?尘。


    他也没有辜负爹娘的?期盼。


    三岁拿剑,七岁出入演武堂,十五岁击败父亲继位家?主, 接过潮生剑主持步家?。他性子淡,脾气却独,重诺言。他不轻易对别?人说谎,更不许别?人对他存有欺瞒之心。他雷霆手段,手刃至亲,发落几位叔叔伯伯表兄表弟后,族人算是怕了他;步家?产业在他主持下越加富庶,琉璃岛上几乎全部产业又都归属于步家?,百姓在此谋生得了好?处,故而也敬畏他。


    又是怕、又是敬。


    从小同?他一起长大?,亲密如半身的?剑侍罗九对他说:“主子,你快和祠堂以前供着的?琉璃观音一个样,我听说岛上还真有百姓逢年过节拜你的?。”


    步观澜看他,看他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静默片刻后说道:“琉璃观音被盗一事未尚了结,往后不可拿此开玩笑。你也不要每天往码头跑,那里鱼龙混杂,没什么好?。”


    说罢,步观澜转身走向去飞岩崖岸。


    步家?山庄蜿蜒横亘于琉璃岛,庞杂华丽。地方太?大?,东西太?多人太?多,有些确不为步观澜所喜,但终归有两件东西是他确定自己喜欢的?。


    一是飞岩崖岸;二是他手上的?潮生剑。


    飞岩崖岸坐落琉璃岛边际,孤峰横亘万里碧波。天气好?的?时候东边海面上刺进来第一缕霞光,步观澜会带罗九去飞岩崖岸习剑。飞岩崖岸是无主之地,琉璃岛上的?人都知道步观澜常来此处,无事从不靠近,故往日飞岩崖岸只?会有步观澜与罗九二人。但那天,步观澜却在飞岩崖岸看到了第三人。


    黑色衣摆从崖边树上垂下,女人翘腿坐在崖边树上,黑亮的?发丝混杂红发绳一同?垂落,亮得惊人。


    步观澜停下脚,眉头蹙起,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人?


    女人显然?不认识他,听到动静从树上倒挂下来,看他一眼,眉眼弯弯跟他打招呼:“那么早,练剑啊。”


    步观澜目光一移,看到此人背上有一把长剑,用厚布层层包裹着。


    眼前人也是一名剑客。


    对用剑的?人,步观澜一向好?说话几分。他眉头松开,开口道:“我练剑时,勿要靠近。”潮生剑法霸道凶悍,他内力大?起大?落如同?万里潮涌,容易伤人。


    女剑客没说话,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合并?,比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手势,再次翻上树去。


    她没要走的?意思,步观澜也不再劝,总归飞岩崖岸是无主之地。他从罗九手上拔出潮生,通体剔透玄色的?长剑一拔出来,他立即敏锐地察觉到前面树上叶子动了动,那张明亮的?笑眯眯的?脸又挂下来了。


    闻遥盯着潮生,大?声赞叹:“好?剑!”声音又清又亮,中气十足。


    站在步观澜身后的?罗九觉得有意思,直直抬头盯着闻遥看。步观澜已经起剑,剑出心随,他目光不变,对闻遥的?话置若未闻,内气顺着剑锋蔓延向海天一线处。他抬臂,内劲随之涌动,剑气磅礴涌出,伴随着海崖下的?白浪层层叠叠拍打而来。


    剑起潮生,故为潮生剑。


    “啪啪啪啪——”响亮的?巴掌声连绵不绝,闻遥腿弯挂在树桠上,整个人垂下,红色发绳绕着发丝层层叠叠压在她脸颊处,再一次大?声夸赞:“好?剑!”


    她确不知步观澜身份,因此夸得十足真诚,不会叫人心中不爽快。


    步观澜毕竟是武林世家养出的君子,一套剑招锋芒敛尽,通透剑身靠在手臂上,他抬眼看向这个有些古怪的?陌生女子,颔首示意,语气和缓下来,再次开口道:“海上天气莫测,此处常有暴雨,尽快离去为好?。”


    “我就是上来看看天气怎么样。”闻遥摸摸鼻子,说道:“我不是岛上的?人,带我来这儿的?商队说撞上海上雷暴季,一时半会走不了。”这要是平日里也就算了,偏偏她后面还有几个大?主顾等着她护送东西。要是时间到了赶不回去,违约金就够她掏空家?底。


    女剑客面上神?色忽然?有些为难,整个人转回去对着一望无际的?碧波叹息。步观澜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收剑离开飞岩崖岸。


    往后半个月,步观澜日日清晨都会去海崖练剑,一日不落;闻遥日日都坐在树杈子上看他练剑,一日不缺。到最后几日,她已然?自己拎着吃食茶水上来,罗九也已经站到树底下,伸手去接闻遥递过来的?炊饼。


    这两个人熟络的倒是快。


    步观澜不惊讶,罗九不着调,却很讨岛上姑娘的?欢心,那个叫“闻遥”的?剑客脾气也很好?,这两个人凑到一处去,十分合。


    这么想着,剑招结束,步观澜没有收剑。他靴底一转剑身飞起,直直朝着闻遥而去。罗九惊讶,闻遥挑眉,稳稳当当叼住炊饼,一个背身也拔出她背在身后的?长剑,


    那是步观澜第一次看到星夷剑。


    剑鸣阵阵,细密剑光如同?漫天星辰。剑花秋莲绽开,寒气细密无漏,剑身晶莹悍戾,其上纹路斜长。


    闻遥抬剑稳稳当当将潮生剑尖挡下任,凭潮生剑剑气霸道,也是寸步不得进。


    罗九原本蹲在一边,看到这一幕,一撑膝盖站起来。


    中原和琉璃岛有些距离,近来百晓生高手榜上的?排名连连变动,刷刷往上蹿的?星夷剑主在琉璃岛还没什么名气。


    步观澜瞧着近在咫尺的?闻遥,心下一沉,有些防备。


    这样身手的?人守在他身边十几日看他练剑,没有半点别?的?打算,这话说出来谁信?反正步观澜不信,琉璃观音被盗一事历历在目,职责驱使,他不由得去想闻遥潜伏琉璃岛是要加入步家?,还是别?有所图。


    步观澜手上攻势越发凌冽。潮生剑大?开大?合,每一剑剑气带过都在地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印痕。他浓黑眉目压低,眼中探究神?色极其迫人。


    “诶。”这时候,他听到对面的?人笑一下,说道:“你这人,怎么打着打着还急眼呢。”话音落下,对面那把异常美丽,在步观澜看来可以同?潮生媲美的?长剑忽然?嗡动一声,不避不闪硬生迎上潮生剑。


    两股强横霸道的?剑气撞在一起,强劲气浪翻涌,罗九站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喘不上气。


    步观澜看不出闻遥的?招式路数。闻遥出手角度刁钻至极,剑招没有半点错处,铺天盖地而来,围的?人密不透风,很容易叫人心生畏惧。步观澜纵然?不怕,他心中毫无无避让之意,潮生剑招也不止退让。


    他和闻遥过招数千下,两人越打越知道对方的?底细,越打下手越狠。不知道是谁先受了伤到后面毫不夸张、血雾四溅。这不是比武切磋,这分明是玩命的?打法。罗九在旁边看着,渐渐笑不出来,一头雾水又提心吊胆。可没有步观澜的?命令,他又不能上前阻拦。


    在那天前,无论是琉璃岛还是中原,剑道之上,步观澜从没败过。潮生剑和这琉璃岛巨浪融为一体,世间无人能敌。


    但那天,步观澜输了。


    闻遥内力不知疲倦,几乎像个怪物。最后一招,她手中星夷剑鬼魅般滑出,率先一步碰上步观澜的?脖颈。那一刻,潮生剑剑尖才堪堪碰上闻遥的?心口的?衣料。


    一线之差,生死?已定。


    罗九面色大?变,拔剑朝这边要过来。


    步观澜脖子一疼,血痕迅速扩大?。他顾不上这点疼,因为他也听到对面传来的?呼吸与心跳。闻遥显然?也不游刃有余。她凑近他胸前喘气,神?色郁闷:“兄弟,我干什么了你要跟我拼命,看你练剑要交钱啊?”


    步观澜有些不适应,他从未和哪个姑娘贴的?这样近,即便此时是因为两人手上的?剑相互架在对方命穴处。他不顾被长剑划开脖颈的?风险,扬起脖子往后退几分,勉强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什么人?”闻遥给听笑了:“你不晓得我是什么人就跟我拼命?你的?脾气比这岛上的?天气还要叫人看不透。”


    步观澜语气平静,道:“你这般身手,我很难相信你来琉璃岛别?无所求。”


    闻遥纳闷:“什么别?无所求,谁说我别?无所求?我跟着楚家?船队来此处歇脚,我是来赚他们银子的?。”


    “楚家??可是汴梁鬼市楚家??”罗九忍不住开口道:“你是楚家?的?门客?不、不对,你这般身手,就算是楚家?门客也该随侍家?主左右,怎么会让你跟随商队运货?”


    “我乐意运货。”闻遥说道,站直身体,率先把手上长剑移开:“你这么为琉璃岛着想,你又是什么人?”


    步观澜也放下了剑。


    楚家?和步家?向来交好?,他这几年与楚家?新任当家?楚玉堂很有几分交情,他打算让人去到楚家?商队验证闻遥身份。


    不可否认,听到对面的?女剑客或许不是混入琉璃岛意图不轨之人,他心里感到松快。人生在世,不论遇到知己或者遇到对手都该高兴。一个绝世剑客,且目前不是他的?对手,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高兴的?事?


    步观澜告诉女剑客他的?身份:“我是步观澜。”


    人在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是步观澜”和“我叫步观澜”,两个说法只?差一个字,里头的?意思却差距不小。


    闻遥细细擦去星夷剑上的?一点痕迹,倒也不生气,因为刚才那一架她打得也爽快。她走到树下去把没吃完的?炊饼和酒打包装起来带走,临走前听到一身锦衣跟他打架的?男人突然?开始自我介绍,也没多想,挥挥手道:“步观澜步观澜行!我的?名字早告诉你们了,我明天也不来看你练剑了。你这人不行,瞎打人。”


    罗九站在旁边看一脸哑然?的?主子和转身往山崖下面走的?闻遥,硬是憋下去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声笑。


    当天晚上回去,步观澜差人去打探闻遥的?身份。


    琉璃岛远在海外,步家?管控严格,平日只?有几只?商队自由出入。其中一支便是楚家?的?船队。海外珍宝一口气运不到中原,要琉璃岛作为中途补给点提供依托。楚家?要给琉璃岛几分薄面,罗九作为步观澜的?剑侍,岛上威望极高,他亲自前去询问闻遥的?身份,船老?大?即便得过楚玉堂的?嘱托也不得不回答。


    他说得含蓄:“闻姑娘,那是我们家?主十分看重的?友人,近段时日百晓生高手榜跃居前十的?剑客。”


    步观澜在步家?山庄的?院子里,仔仔细细将这个消息嚼过一番:“剑客?她的?确用的?一手好?剑,那剑叫什么名字?”


    罗九道:“星夷剑。”


    星夷剑,星夷剑是把顶好?的?剑,也是个顶好?的?名字。


    步观澜点头:“去准备东西,今晚随我过去一趟。”


    罗九跟他装傻:“东西?准备什么东西,过去哪里?”


    步观澜背手身后,金冠华服,威严十足。他瞥罗九一眼,说道:“我不是不讲道的?人。”先前是他贸然?出手,那么此时登门拜访也是所当然?。


    于是乎这天晚上,楚家?商队停泊的?码头等到了步家?家?主亲自拜访,态度诚恳要找闻遥。


    罗九站在一边同?楚家?主事说话,步观澜很有耐心,站在一楼船舱,抬头看二楼的?动静。等了许久,那扇紧闭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走出来一串很轻的?脚步声。


    闻遥还是那副样子,撑着头低头打量过来。她眼神?很分明,黑白之间的?界限鲜明的?很,以至于乍一眼看过来的?时候,步观澜觉得自己心头莫名被人压了一下。


    “步家?家?主?”闻遥声音懒洋洋听不出半分的?不好?意思:“您也不是故意的?,我哪里好?意思收您这些东西。”


    步观澜点头:“好?,你今日不想收,我便明日再来。”说罢,他转头向其他人:“扔了吧。”


    令行禁止,他发了话,一边浩浩荡荡的?侍者立即上前打开一边的?窗户,将一箱又一箱子的?珠宝船上扔下去。箱子一个个,分量都不轻,瞬间就被吞没在碧波当中。


    闻遥手撑到栏杆上,呼吸轻轻一窒,咂舌道:“你真扔啊。”


    “给你的?,你不要,就只?能处掉。”步观澜道。


    他看着闻遥,觉得自己摸清一点闻遥的?性格。


    果然?,闻遥挠挠头,叫停最后几箱子珠宝。


    “好?了好?了,收了收了。”闻遥朝他看过来:“赶着给别?人送钱,你还真是财大?气粗。”


    步观澜看她把匣子收好?,喉咙一动,又对闻遥说道:“明日练剑,你还来吗?”


    他这话刚说出口,一旁的?人就是一愣,都就觉得不妥。步观澜这句话的?语气太?怪异,声音太?轻柔,里面期盼有点多。


    旁人觉得不对,两个当事人却谁都没有发觉。步观澜想着闻遥剑道造诣如此高超,若是能够与她时刻切磋,潮生剑法想必能够快速精进。闻遥更没多想,这种盼望她提剑揍人的?语气从她出名后听得太?多了。


    江湖之上,不论男女老?少,逮着她就喜欢同?他比武。闻遥也就纳了闷,怎么旁人没有这种烦恼,难道百晓生高手榜上就她看上去好?欺负?


    她问这话的?时候步观澜正坐在海崖上擦剑。他手边摆着一张桌案,上面堆满热气腾腾的?面饼汤水。闻遥跟他打完,手臂底下支着星夷剑叹气。他垂眸听见闻遥这般抱怨,想想,说道:“你若在比武之时废去他们几分内气,伤他们几分躯体,想必他们也就不会缠着你不放。”


    江湖比斗肯定有些风险,其他人打斗切磋可不像闻遥这般轻拿轻放点到为止。相较于步观澜和其他几位前辈高手,百晓生高手榜前十之列,闻遥踪迹最好?找,脾气还好?,那帮人是武痴又不是傻子,自然?喜欢跟着闻遥屁股后面转悠,时不时跳出来挑战一把。


    他语气冷淡平静,闻遥笑眯眯灌下一口热汤,岔开话题:“诶,上回你说琉璃岛上有件重宝贝丢在外面,是什么呀。”


    步观澜财大?气粗,连价值万金的?珊瑚珠宝都能一箱一箱往海里面扔,想必这个丢在外面的?宝贝与众不同?,才让步家?家?主如此记挂。她和步观澜不打不相识,这几天关?系迅速亲近起来。白无所事事,步观澜带着闻遥回步家?山庄瞎转悠,自然?也就让她知晓琉璃观音失窃一事。


    步观澜:“前些年步家?一位门客盗走琉璃岛重宝琉璃观音像。此人不是天水人士,有消息说他以观音像向西朝皇帝献宝,得资格随侍皇帝左右。”


    “这观音像很重要?”


    “步长乐所留。”步观澜言简意赅:“我的?传家?宝。”


    “你不能亲去西朝,所以准备找人替你拿回传家?宝?”


    “观音像必须拿回来。”步观澜道:“兴庆毕竟是一国?之都,远在千里,我要照看步家?,走不脱身,只?能重金悬赏,重金之下——”


    “——必有勇夫。”闻遥从地上站起来,手一撑桌子凑到他面前。步观澜一愣,呼吸屏住瞧着闻遥分明的?眉眼,两个瞬息后他才有些失态地往后退,扬起脖子:“你做什么?”


    罗九坐在两个人中间,咬包子的?动作都停下了,一个劲儿盯着步观澜看。


    “我是勇夫。”闻遥坦诚道:“我缺钱,而且也挺能打。你这钱要不就让我赚吧。”


    罗九目光炯炯,步观澜冷静道:“潜入皇宫找琉璃像很危险你缺钱?”


    “缺缺缺。”闻遥大?力点头。步观澜之前硬塞给她的?珠宝她不能要,几趟进步家?,通通叫她塞回去了。她这次被风暴困在琉璃岛,后面排着的?几家?主顾一个都赶不及,闻遥当初细细挑选的?大?单子,结果现在反而叫她讨不到好?,几笔偿金加起来的?数字能吓死?人,她还不上。


    步观澜也想起先前闻遥坐在树杈子上看海叹气的?样子,眉头皱起来。琉璃岛主财大?气粗,毫不犹豫开口道:“我替你还。”


    “犯不着。”闻遥摆手,站起来伸懒腰:“就这么说定了,等风暴过去能出海,我走一趟兴庆,给你把那个传家?宝带回来。”


    闻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两个月后,西朝皇帝遇刺一事震惊天下。江湖纷纷传言飞叶客轻功盖世,溜那西朝的?红禁卫跟溜狗一般,不仅成功割掉西朝皇帝一只?耳朵,还在城墙之上将红禁卫好?生羞辱。


    夜色浓厚,步观澜不得眠。窗外海浪一阵一阵,他谁都没惊动,披上外袍独自坐在窗户边。昏暗灯火糅杂入他眉眼,很端正,很好?看。他就这么坐着,直到手边灯火烧成灰烬,直到罗□□尘仆仆,带着一封信走到他面前。


    步观澜接过自己等了一个晚上的?信。纸面铺展开来,入目即是闻遥一手很特殊的?字。字体有些圆,很稚气,孩童一般。可偏偏是这孩童一般的?字,霸气四溢,上书?几个大?字:“观音到手,老?板打钱。”


    步观澜猛然?出了一口气,盯着外面许久才缓过神?。他听到兴庆消息后乱糟糟的?心情平复下来,有闲心慢慢想着打钱是什么意思。


    “主子。”罗九在一旁冷不丁出声。


    步观澜漫不经心,想着该如何给闻遥合的?加钱:“嗯?”


    “您喜欢闻姑娘吗?”


    喜欢。


    “嗯?”


    步观澜猛然?回神?,看向罗九:“什么喜欢?我喜欢什么?”


    确定了。


    罗九点点头:“您喜欢。”


    “胡说八道。”步观澜心口悚然?,诡异的?酸楚悸动几乎穿透心脏。他抬手按着自己乱跳的?心脏,斥责道:“闻遥是女子,往后这种话莫要轻易说出口。”


    罗九无奈:“可主子,闻姑娘这样的?人物,走到哪都不缺人喜欢。”


    “嗯。”步观澜应一声:“我知道。”


    罗九继续道:“别?的?不说,光是看楚家?那位鬼市主一天三封信的?样子,您当真觉得人家?对闻姑娘只?是朋友?您不开口,闻姑娘不会知道您的?心思。”


    “罗九。”步观澜再次开口。他开窗坐了一夜,长发早被初秋露水浸湿,湿漉漉贴在身上,无端柔和他过于锋锐英俊的?眉眼。他盯着窗外初升的?朝阳看一会儿,直到眼睛酸涩无比,才转开视线轻轻闭上眼:“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好?,好?好?好?。”罗九连连答应,转头不住叹息,想着怪不得戏本子里那么多生生错过的?痴男怨女,原来这世上是真有人没长嘴巴。


    西朝与琉璃岛相距千里,人腿不如消息跑得快。大?约是飞叶客郝春和壮举传遍天下之时,闻遥方才带着琉璃观音像匆匆返回琉璃岛。


    步观澜扔下一屋子长老?,匆匆前往飞岩海崖见人。


    人见到了,步观澜实?在是敏锐,几乎立刻就意识到闻遥身上细微的?差别?。他背手看着闻遥踩在一根指头般粗细的?柔韧树枝上,半晌开口道:“这是飞叶客的?轻功?”


    “是,我跟他夜闯皇宫,过命的?交情,传给我了。”闻遥转过头来对着他笑,一指旁边案桌。案桌上有一方木盒,木盒打开,里头琉璃观音像通体剔透,熠熠生辉,不愧为世间重宝。


    步观澜在先前苦苦寻觅的?琉璃像上轻描淡写扫过一眼,抬眼眼神?尽数回到闻遥身上。这一来一回,他自己不自觉,一旁的?罗九看的?连连叹息。


    步观澜说道:“这次为何只?有飞叶客的?名声,没有星夷剑的?大?名?”


    “我在后边儿跟人打架呢,没凑前面去。”闻遥在树枝上蹲下来。


    去了一趟西朝皇宫,除却眉宇间有些疲惫外,她精神?头却依旧很好?,样子看上去与从前没有变化。


    步观澜抬起头,专注盯着闻遥的?眼睛,问道:“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随便走走看看。”闻遥漫不经心:“把这天下看遍了,我大?概会去柳叶城。”


    步观澜知道柳叶城,边陲重城,各路人马交汇,鱼龙混杂。


    “去做什么?”


    “去那先歇歇脚,等缓过劲儿,我从柳叶城直接骑着骆驼往西去,看看西域好?风光。”


    罗九听到这话,不由得咂舌。他看看步观澜,也跟着蹲下来,说道:“你真是喜欢到处跑。”


    “生命在于运动。”闻遥点头:“这天底下的?事就是这么回事,世间风光却不一样,我乐意把它?们瞧一遍。”


    步观澜看着她,喉咙莫名有些堵,说不出话。闻遥把那半块饼咬在嘴上,伸手拍拍他和罗九的?肩膀,轻声道:“走了,有机会给你俩写信。”


    说罢,她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


    罗九一惊,两步冲上前看着那红发带飘扬而起,见闻遥安然?落在地上,往远处停在海面上的?楚家?商队上走,才松下一口气,喃喃道:“飞叶客的?轻功果然?非同?一般,真是厉害人都要走了,你当真不说?”


    “说什么?”步观澜反问。


    他伸手把琉璃观音像的?盒子盖上。他神?情恢复冷峻沉静,当真如罗九所说,同?被人放在神?龛里日夜供奉的?观音像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转身朝悬崖边走去,看着那些风帆被船上的?水手扬起来,看着那些船队缓缓消失在海雾当中。


    步观澜眉头皱起,而后又缓缓松开。


    起风了,雾很快就会散掉,楚家?商船这一路顺风而行,不会难走。


    他想到。


    琉璃岛留不住风,他很清醒,知道这辈子他都脱不下这副躯壳,摆脱不了扎根在他血肉中的?步家?。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关?住风?为什么要让风停下脚?风喜欢走,走就好?,风合该来去自由。


    “罗九。”步观澜盯着海天一线处的?白帆,缓缓道:“你说,第一封信什么时候会来?”


    番外四(大修!增加三千字) 姜乔生篇……


    一、


    江湖中有红阁, 姜乔生有个疯子?爹。


    红阁乃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前身为姜朝死士机构,成?立至今五十余年, 阁内高手如云。鬼首血章之下, 红阁追杀令困杀过不知多少英雄好汉。只要?给够钱, 哪怕要?杀的人远在大漠雪山、海外诸岛, 红阁也会替雇主摘掉其项上人头。


    姜乔生的疯子?爹是前朝皇室的遗孤。


    姜朝覆灭,疯子?爹平日无所事事就生孩子?。直到姜乔生出生了, 疯子?爹都还在做复国的春秋大梦。他?给自己每一个孩子?定好封号, 在红阁摆皇帝架子?。姜乔生对此?烦不胜烦, 她?第一次杀人, 杀完人后还被?匆匆召去跪听红阁“皇帝”的教?诲——她?握着沾满鲜血的手跪在一众兄弟姊妹之间,对着眼前的灯盏诚恳地许下了她?这辈子?第一个愿望。


    有朝一日,她?要?杀她?爹、炸红阁。


    一群疯子?,烦死了。


    可惜红阁不好炸。红阁百年经营, 乃是庞然大物,分舵遍布天下。总舵位于汤山之内,汴梁近旁, 天子?脚下。汤山山体?洞窟错综复杂,石壁上常年燃着昏暗烛火, 煌煌幢幢,宛若幽冥地狱。


    姜乔生就是在这无间地狱里遇到了风纪珉,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当年天水太祖起义,姜朝覆灭, 姜朝死士阁阁主携带姜朝皇帝血脉出逃,一手创立红阁。姜朝皇族血脉永为红阁阁主,姜朝死士位居长老一脉。传到今日, 昔日主仆早就变了味道,相互争权打压的事没少干。这一代红阁阁主子?嗣繁盛,红阁长老并无子?嗣,只收了几个徒弟,风纪珉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身子?弱,根骨差。红阁实力为尊,光这两?点就够其余人爬到风纪珉头上作威作福,对他?百般欺辱。


    一日,红阁长老的几个弟子?照常压着他?们的废物师弟来到汤山山谷,准备进行一番欺辱戏弄。结果刚踏入山谷,为首之人行动不慎,一脚踹飞姜乔生摆在地上的瓶瓶罐罐,麻油与香粉的味道飘散而出。


    下一刻,一根木棍从林间射出,骤然穿透那人手臂。那人猝不及防,惨叫一身倒在地上,姜乔生举着一只拔干净毛光溜串在木杆上的鸡从林间走出来,面色阴沉吓人。


    “这是我的地方。”她?盯着倒在地上的人,森森威胁:“要?还敢有下回,我把?你们皮拔了串起来一起烤。”


    红阁之内没人不认识姜乔生。她?是阁主天资最为聪颖的女儿,是脾气最为古怪暴戾的孩子?。她?若是放话要?把?长老弟子?架火上烤熟,说不定还真没人能拦。


    几人预备对风纪珉进行的凌辱不了了之,实乃得意洋洋而来,屁滚尿流而去。不过姜乔生也没有要?帮风纪珉的意思。她?冷眼盯着身形瘦削干枯的少年一步步挪出,转身回去继续烤她?的窑鸡。


    至此?,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对味儿起来。姜乔生发现?自己开始频繁遇到红阁长老最不成?器的弟子?。通常情况都是风纪珉身后追着几个人准备揍他?,结果一抬头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姜乔生。当着这位活祖宗的面,一时?间无人敢上前。三番四?次下来,倒好像姜乔生成?了他?风纪珉的免死金牌。


    风纪珉在拿姜乔生做筏子?,意图这么明显,几乎就是没遮掩。姜乔生不是傻子?,不可能看不懂风纪珉的意图。她?也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吃不了半点亏。于是在风纪珉又一次晃到她?身边后,姜乔生率先转身掐住他?的脖子?,绕有趣味盯着他?,说道:“上我这儿藏?借我的名号招摇撞骗?你胆挺大。”


    心思被?发现?,风纪珉面上仍旧不带一点情绪。他?面庞清俊,身形单薄,与红阁里各个体?格健壮的死士相比可以用伶仃来形容。


    这副皮囊倒是好看。


    “你帮我。”风纪珉声音低低的,他?盯着姜乔生:“你帮我,日后我帮你争红阁阁主的位置。”


    风纪珉声音平静,眼中情绪浓烈,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在此?番情景下莫名蛊惑人心。要?是换一个人,没准就答应下来了,奈何风纪珉遇上的是姜乔生。


    姜乔生可没觉得他?有意思,她?掐在风纪珉脖子?上的手指上移,“啪嗒”一声干脆利落卸掉了他?的下巴,掐断他?没说完的话。


    姜乔生冷笑道:“我要?当红阁阁主,还需要?你来帮我?”


    说罢,她挨个卸掉风纪珉的四肢,将他?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事实证明,此?番威胁警告很是有用。那日以后,风纪珉再也没来找过她?;等风纪珉再次出现?在姜乔生面前,他?已经是白发红瞳,瘸腿坐在木椅上的模样。且不知道长老阁那边出了什?么事,他?的师父,红阁长老以及长老的其余弟子?全都死了。头上的两?座大山相继推翻,没有竞争者,风纪珉今非昔比,一跃成?为红阁权利最大者之一。


    此?番变化不可谓为不大,可惜风纪珉爱在姜乔生面前转悠的习惯还是半点没变,且随着年岁逐渐增长,他?那张嘴,牙尖嘴利,呛人功夫也日渐上涨,冷嘲热讽的对象十有八九都是姜乔生。


    这人着实烦人,偏偏一时?间又杀不掉。拜他?所赐,姜乔生更改了自己先前朴素的愿望,在预备杀人的名单里加进风纪珉的名字,并且在他?一次次挑衅中将此?项优先级不断上调。


    二、


    遇到雪客的那一天,姜乔生正好杀掉几个兄弟姐妹,准备去楼乘衣那儿拿闻遥给她写的信。


    她?光是想着这件事心里就挺高兴,拧断手里握着的胳膊后伸手要?去拧人脖子?。被?她?钳制在手中的人不住挣扎,怨毒惨叫声源源不断,到后面尽数变为哽咽求饶。四?面光滑的石壁布满潮湿滑腻的苔藓,这些叫喊顺着石壁往上蹿,尽数落入井口处垂首而立的数道黑影的耳中。无人动弹,所有人都对底下的惨叫置若未闻。


    “你赢了!你赢了!”地井内血腥味弥漫,少年捂着断臂伤口倒在姜乔生脚下。他满脸鲜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他?扭动挣扎,额上豆大汗珠滚滚而下,又伸出手去拉姜乔生的裙摆,哽咽道:“阿姐!阿姐!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我饶你一命。”姜乔生甩手,浓厚的血沫从她?指尖甩出,溅落一旁。她?并不弯腰,歪头垂眸,鞋尖将这人的下巴挑起一点看他?的容貌。可惜,还是没能从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上认出这个是她?爹给她?生的哪个兄弟。


    姜乔生看着这张脸上的血,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她?一点点将自己的裙摆从少年手中扯出,饶有兴致,问道:“先前你杀她?的时?候她?也求过你,你怎么说的?”


    “什?、什?么”少年听到这话浑身打起颤,眼神不住往一旁飘。在距离他?和?姜乔生两?三步远的地方倒着一具尸体?,一个姑娘,瞧起来也不过豆蔻年华。一刻钟前她?与少年在地井出口相逢,半句话不说立即打斗起来。少女实力不济,落在下风,一个破绽后被?少年活活踩断了踩断脖子?。


    少年涕泪横流:“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走出去,这是红阁的规矩。”红阁规矩,凡是阁主子?女,每三个月就要?进行一次死斗。届时?会将几人同时?放入一处地井迷宫,最后只有一人能活着从地井走出去。


    少年一路厮杀,自以为成?功杀掉所有对手,欣喜若狂准备出地井。怎料“碰”的一声巨响,姜乔生一脚踹开暗门从甬道走出来。


    人都是有预感的,那一刻,少年就知道自己今日大概是要?死了。


    他?倒也没有立即放弃。剧毒、暗器、偷袭该用的手段都用了,然后不出二十招,他?还是被?姜乔生踩在了地上。


    与前来死斗的其它人相比,姜乔生打扮的很漂亮。她?头上梳发髻,额间花钿灼灼,眼睛大而润,尾部圆翘似猫眼,整个人透着娇憨,半点不像来参与兄弟手足之间三月一次的厮杀。姜乔生今日也确实挺高兴,她?算算日子?,闻遥给她?来的信,今日应该送到琼玉楼了。


    “有什?么不想。”姜乔生弯眼,抬起脚尖踢踢商人:“给你个表现?的机会,跟她?一块死呗。”说罢,她?抬脚,毫不犹豫踩断了少年的脖子?。断裂的骨头与精纯的鲜血源源不断喷洒而出,“哗啦”溅满姜乔生一裙摆的血。


    她?抬头看向井边站着的人,舔唇,下一秒径直翻身站到出口处。井口看守的人见这次活着出来的人又是姜乔生,心道大事不妙、立即拔剑后退。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姜乔生迅速贴近,几下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杀他?们纯属姜乔生这段时?日养成?的习惯。这些人负责看守地井,若是最后走到井口的两?人不肯决一死战,他?们就要?跳下去诛杀两?人。这帮人先前看戏一样站在井边,姜乔生没有给人耍猴戏的习惯,胆敢看她?的热闹,就得拿命来交还。


    姜乔生随手甩着手上的浓血,心情尚好,嘴里哼着调。她?脚下轻旋走过一方阶梯,绸缎裙摆转开,明媚的像朵花。紧接着,姜乔生在甬道尽头迎面撞上两?人。来人面上带着白面具,看到姜乔生后立即分开朝两?边退去。


    “白毛老鼠。”姜乔生看着白面具,勾唇笑一下。严严密密的血腥味伴随她?的行动传开,她?垂在身侧的手被?鲜血染的红艳艳,伸手去抓裙摆,刺目的红色立即在漂亮的纱裙上泛开。


    挡在她?面前的两?个白面具身子?抽搐一番,脖子?上豁然出现?一个巨大划口,仰面倒在地上断了气。头顶铁锁处再次传来响动,又有两?个面带白面具的人跳下,托起两?人准备离开。下一秒,他?们也被?拧断脖颈软绵绵倒在地上。


    连续损失四?人,至此?无人敢再下来。一道道目光明里暗里停在姜乔生和?她?跟前的那堆尸体?上,阴冷似毒蛇。


    姜乔生撇嘴,抬脚踩在一人身上踢踢,扬声道:“滚出来。”


    三个字,杀气四?溢。


    滚轮滑动的声音回荡在石壁,一抹月光般的白色出现?在黑暗尽头。风纪珉身后跟着许多白面具,整个人枯瘦清隽,由人推着朝姜乔生走来。


    “你今天杀的很快。”风纪珉声音轻柔,像划开的糖丝。他?的眼眸深深凝望姜乔生:“这段时?日每隔几天就要?出去一趟,是去做什?么?”


    “哦。”姜乔生听到这话才笑了,眼睛转过去盯着风纪珉:“那几个跟着我的原来是你的人。”


    “用不着生气。你把?他?们都杀了,我没能知道这些时?日你出去做什?么。”风纪珉制止身侧人警惕防备预备拔剑的动作,伸手慢慢将轮椅拨向姜乔生。他?温和?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出去做什?么。回来以后,你变得与从前很不一样。”


    他?的目光与姜乔生的视线在半空中胶着,一个毫不掩盖杀意,一个挂着虚假的无害。


    风纪珉此?人就是这幅狗样子?,光有一副好皮囊,里边早就发烂发臭。


    “弄死你的想法倒是没变。”姜乔生扯唇,视线划过围拢在风纪珉身边满面警惕之色的护卫,嗤笑:“今天怎么就带这几个人过来,准备好找死了?”


    她?话音落下,护卫在风纪珉左右的白面具越发警惕。


    现?任红阁阁主子?女众多,其中数姜乔生最为暴戾嗜杀,武功也最是高强。她?与风纪珉有过节,连带看不顺眼长老阁白面具团。平日要?么不要?叫她?撞见,撞见了,一出手就是要?人性?命。


    气氛越加剑拔弩张,风纪珉毒蛇一般、一动不动盯着姜乔生。他?的视线就是蛇信,滑腻地在空中划过,嘶嘶收集姜乔生周身的信息,半晌,说道:“今日是你选死士的日子?,我带你去挑人。”


    凡是红阁阁主的子?女、姜乔生的兄弟姊妹,只要?活过一定岁数都会有自己的死士。从此?形影不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去。”


    这是红阁的传统项目,可惜姜乔生对此?毫无兴趣。她?盯着风纪珉,活像猛兽盯着自己爪牙尖的一块肉。奈何如今翅膀还不够硬,这块活肉外有红阁现?任长老挡着,不好下口。她?在一众护卫聚焦的目光里打量风纪珉,半响,遗憾放弃了今天杀死白毛老鼠的想法,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好。”风纪珉欣然颔首,眉目舒展,转头嘱咐道:“她?不想要?就不要?,将那些人都杀了吧。”


    姜乔生的脚步忽然停下,说道:“慢着。”


    她?名声凶残,积威甚重。先前得了风纪珉命令准备去杀人的白面具一个激灵,下意识站住脚。


    姜乔生抬起下颔,说道:“我改主意了,带路吧。”


    她?对着风纪珉浑身反骨。不选死士是一回事,风纪珉听起来很高兴又是什?么道?她?这辈子?断断不会去做叫这死瘸子?高兴的事。


    于是片刻之后,姜乔生大驾光临,来到一处宽阔的石厅。石厅中间凿空,上方横亘几簇锁链,下面密密麻麻挤着一大堆人,皆着麻布衣,头发蓬乱无章。他?们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听到头顶上传来的一点动静,纷纷抬头往上看。


    他?们面上都是脏污,仰头看到第一幕就是纱裙艳丽的色彩。柔软华贵的衣料落在布满血污的锁链上,一个极其漂亮的姑娘垂眸看着他?们,雪白的面容硬生生在昏暗的空间劈出一道空隙。越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越是喜欢夺目的东西?,不管这夺目的东西?是要?给他?们活路还是要?将他?们引入万丈深渊。


    石坑里许多人立即盯着姜乔生不动了。


    “就这些?”姜乔生看着石坑里站着的人,莫名想到镇上早晨随闻遥出去买泥鳅。泥鳅便是这样,一条条密密麻麻堆在一起。


    泥鳅有什?么好看的呢?


    姜乔生兴致寥寥,开始考虑怎么摆脱风纪珉出去找闻遥寄过来的信。


    她?撤回脚站到石坑边际,扯下自己挂在腰际的香囊,举起香囊,在石坑里众多人的目光下晃晃,道:“一炷香内,香囊在谁手上我就选谁,开始吧。”


    依旧是红阁规矩,今日没有被?选中的人只有一个死字。一炷香的世间过得很快,死士没有武器,赤手空拳进行的打斗血腥无比。所有人都想要?活下去,时?间越是紧迫,香囊在每个人手里轮转的就越快。


    姜乔生盘腿坐在石坑边上,手指夹着一簇柔软的发丝摆弄。风纪珉拨轮椅到她?身边,跟着垂眼看向坑内血腥场景,说道:“你最近行事越发张狂,阁主越发不喜欢你。看来大难不死,回来未必会有后福。”


    “他?不喜欢我?”姜乔生哼笑:“我也不喜欢他?,你不知道吗。我想杀他?很久了。”


    “你势单力薄,如何与阁主长老相争。”风纪珉笑温和?,缓声道:“怎么就光长脾气不长脑子?。”


    姜乔生这回出乎意料没搭他?的冷嘲热讽。不知何时?,她?捻动发丝的手指停住了,目光定定停留在石坑之中。风纪珉没有得到预计的反应,面上的笑容隐去一些,眉头微微蹙起看向石坑。


    短短一炷香内,狭小石坑里已经血流成?河,惨不忍睹。许多人被?硬生生砸死或踩死,血腥味混合一股腥燥气蓬勃在空气中。石坑内尸体?最多的地方立着一个少年,粗布麻衣遮盖不住他?悍戾的身形,他?踩在一众尸体?上,抬起头定定看着姜乔生,手中紧握香囊。


    “我赢了。”少年忽然开口,声音粗粝难听:“我是您的了,带我走吧。”


    姜乔生瞧着他?这幅样子?,总算起了点兴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道:“我没名字。”


    红阁死士大多是红阁自小收养的孤儿,无父无母、朝不保夕,自然没有人会给他?们取名字。


    姜乔生这下彻底满意了,点点头道:“行,就你了,自己爬上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姜乔生的人。”


    说罢,她?指着一边的风纪珉,说道:“记住这张脸,往后若是有机会,不用犹豫,立马杀掉他?。”


    三、


    姜乔生给少年取名“雪客”。这名字很有意境,是某一个晚上,她?躺在闻遥身边看话本时?记下的,顺手就按在少年头上。本来想着把?人留在身边将就着用用,不成?想一用就是许多年。


    这些年里,她?杀光所有兄弟姐妹踏上红阁阁主之位,雪客是她?的护法;她?中了风纪珉的“鬼灯一线”,毒发之时?疼痛难忍,也是雪客抱着剑守在她?身边。她?杀人雪客递剑,她?饿了雪客煮饭,就连她?的衣裳都是雪客亲手洗的。明明也是红阁护法,江湖上排的进名号的高手,却偏偏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姜乔生身边,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絮叨老婆子?。


    姜乔生真是奇了怪。


    她?可太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别看她?平日老骂她?爹和?风纪珉不干人事,她?自己和?那二人也是不相上下,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所以话又说回来了,雪客凭什?么对她?这样好?


    闻遥与赵玄序成?亲的前一个晚上,姜乔生和?闻遥躺在一个暖呼呼的被?窝,慎重地问出了这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闻遥笑了,伸手在她?头发上摸一把?,目光声音一片柔和?:“他?喜欢你,你看不出来?”


    “雪客喜欢我?”姜乔生起初一惊,从床上撑着手臂坐起来一些。说实话,姜乔生还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诡异的是她?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原来他?是喜欢哦,怪不得。”


    “嗯。”闻遥朝这边看过来一眼,在片刻犹豫后,补充道:“其实风纪珉也喜欢你。”


    这下姜乔生没话说了,她?面上神情一下子?变得怪异十足:“雪客喜欢我是对我好,他?喜欢我,给我下‘鬼灯一线’?”


    “每个人喜欢一个人的表达不一样。”闻遥说道:“不过风纪珉的喜欢的确是糟糕透顶。”


    姜乔生不明白风纪珉为什?么会喜欢她?,但她?对闻遥的话深以为然。她?当天晚上就从闻遥床上爬起来,走到隔壁雪客的屋子?里把?人摇醒了。


    雪客懵然:“主子??”


    姜乔生:“你喜欢我。”


    雪客一愣,雪客僵硬,雪客一张俊脸瞬间爆红。他?紧张地快要?握不住自己手上的剑,结结巴巴说道:“谁谁说的?”


    姜乔生凝神看他?一会儿,突然笑了:“看来你是真喜欢我。”


    雪客整个人忽然安静下来。


    他?抬头看着姜乔生,轻声道:“那么,您喜欢我吗?”


    “喜欢啊,一个遥遥,一个你。”姜乔生坐在桌子?上晃腿,伸出两?个手指头拦在雪客面前:“这个世上我只喜欢你们两?个人。”


    雪客的脸又红了。


    “明天遥遥和?赵玄序成?亲。”姜乔生一撇嘴,继而说道:“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成?亲以后,钱庄和?铺面的账自可以不要?我来看了吗?雪客?雪客——”


    姜乔生忽然安静下来。


    深夜的床榻边灯火朦胧,屋外更声隐隐。面红耳赤的死士凑过来,在她?额前轻轻一碰,往日英俊冷峻的面容甜蜜地能够掐出水。


    “成?亲可以。”雪客柔声道:“账簿您还得继续看。”


    姜乔生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闻遥为何被?赵玄序哄得团团转——雪客都这样放肆地同她?说话了,她?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只想着亲回去。


    四?、


    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闻遥和?赵玄序从柳叶城出发,沿着商道往西?去了大罗。兖王府原先的那群护卫无所事事,在江湖上成?立了一个门派,专门教?授轻功身法和?藏匿气息的本事,取名叫做飞叶派。


    楚玉堂对此?非常支持。但自从闻遥离开以后楚家家主就越发忙碌,鬼市里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他?只大手一挥给飞叶派拨出大笔银子?,随后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此?事。在汴梁余下的人里面挑挑拣拣,反而就剩下姜乔生好歹当过几年红阁阁主,对这些事情多多少少知晓一些。


    于是这重建飞叶派的活计所当然落到了姜乔生肩上。


    姜乔生震惊,姜乔生抗拒,姜乔生说什?么都不想做事情。她?极其不耐烦的将腿架在椅子?上,手指间夹着一根银筷,随着她?的动作翩飞出残影。


    她?语气恹恹:“我想和?遥遥一起去大罗。”


    雪客稳稳当当坐在一边吃饭,说道:“摄政王不会想要?您去的。”


    “谁管他?想不想。”姜乔生翻白眼:“我要?跟着的人是遥遥。”


    她?话音刚落,亭子?外面的帷幕被?掀起来。千影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混杂内力分外,嘹亮:“姜姑娘——,正——了——吗——”


    听到这声,姜乔生眼珠子?转回来,手下意识撑在桌面上往外面看了一眼。


    外头日头不错,暖融融一片洒在空地上。平整光滑的石雕被?几个暗卫扛着摆放在空地中间,身着粗布麻衣的小老头背着手,从眼睛道须发都生动传神,同郝春和?一模一样。


    姜乔生手指轻轻点在下巴上,嘴边忽然漫上一点笑,扯着嗓子?漫声道:“左一点,右一点歪了歪了,转回去!”她?刻意使坏,一帮子?伸手敏捷的暗卫给她?指挥的团团转,好不可怜。最后还是雪客看不下去,起身走出亭子?伸手托着石雕放到一边,解救一干老实人。


    姜乔生瞧着他?那副严肃的模样,一下子?失去所有兴致,将手中银筷拍在桌面上,随后整个人往后倒。


    闻遥走后,姜乔生一个人留在天水留在汴梁可以说是无聊至极。此?刻仰面躺在长椅盯着凉亭上方枋子?的纹路发呆,一向明媚跋扈的眉眼都有些萎靡。直到耳边重新响起雪客的脚步声,姜乔生方才一撇嘴,聊赖地将整个人转过面去,不去看雪客。


    木盒被?放到石桌上的声音响起。雪客走出凉亭时?两?手空空,回来时?手上却拎着大包小包。


    姜乔生好奇心旺盛,她?没忍住,挂在椅背上,斜斜睁开一只眼瞧着雪客:“什?么东西??”


    “各方势力送来的贺礼。”雪客一样样把?东西?打开:“梅山派送的翠玉,明台剑冢送上花雕,还有琉璃岛送过来的血珊瑚。”


    “哦。”姜乔生立即失去所有兴趣,继续瘫在椅子?上。直到雪客放下那些贺礼走到她?身边,低头自然地与她?交换一个缠绵的吻。


    雪客声音带笑,说道:“这些东西?留作门派库房用,您不喜欢没关系,您喜欢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