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强掳宁月 故事兜兜转转,走到了最开始……
依旧是季晋王朝, 依旧是文康三年冬。
宫檐如往昔寂深,厚雪又重压琼枝。
故事兜兜转转,走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狂风吹过屋檐, 烟令颐周身沉沉的躺在凤仪宫的床榻之上,又一次看向凤仪宫的屋檐。
外面正是辰时。
屋檐下冰柱倒悬, 淡薄的阳光照射其上, 淡淡的泠光如匕锋般刺眼中, 尖利的影子落入殿内,也变成了一把把尖刀,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将大晋的龙脉切成两段。
床榻一旁依旧站着一个宫女, 手里拿着一碗汤药,不过,这一回的宫女没有提什么丽美人儿, 而是端着手中药碗忧心忡忡的道:“娘娘正值生产时候, 眼下叛军围城,不知还能不能守下。”
顿了顿,宫女将手中汤药端过来, 轻声道:“但不管如何,娘娘先稳住自身。”
时过境迁,眼下她孕身已有九月, 虽说还不曾足月,但这孩子早已经长齐全了,在烟令颐肚子里不过六月的时候就开始拳打脚踢,活生生踢了三个来月,恨不得生生撕了烟令颐肚皮钻出来。
烟令颐慢慢坐起身来。
薄薄的绸被之下,可见她凸起来的高高肚皮。
她这段时候消瘦了很多, 原先她也算得上是个武人,虽然没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千里外取人首级的地步,但身上也有两把子力气,拎一个文康帝跟拎小鸡仔似得,让她翻窗过墙跟玩儿一样。但现在,她手臂上的肌肉松懈了,腿上的力道不见了,就连骨头都好似没有以前硬挺了。
她浑身的精血、力气全都一股脑的汇聚在了她的肚皮下面,将肚皮撑的高高大大,烟令颐像是被什么东西寄生了一样,周身一丁点力气都没有。
别说上阵杀敌了,现在她起身走两步路都费劲。
这也就是烟令颐了,但凡换一个身子羸弱的女人,估计早都中途被这孩子吸没了——怪不得宫里那些女人撑不到生孩子的时候。
这样的情况下,烟令颐连公务都无力处置,很多事她想管,却没那个精力,太后手底下的人虽然都为她所用,但是对上朝中两党也很无力。
她遏制不了两个党派,唯一能做的,是接过汤药来,一口一口抿到喉咙里,先保证她自己不被这个孩子折磨死。
药味涩苦,但大补,烟令颐被这孩子吸空的身子都靠这些补药回填。
她一勺一勺将补药吞下去的时候,一旁的宫女便开始低声讲近期的朝政。
“朝堂上现在没什么动静了。”宫女提到这些,眉眼间也带着几分落寞:“之前跟北齐国打仗的就是南雪国的兵,矿都是从人家那里来的,现在南雪国得不到公主,便不肯使劲儿打仗,矿石也断了,炼不了兵器,大晋连连败退,眼见着要被北齐吞了,烟林派就没动静了,南雪党便扶摇直上。”
“现在朝中叫南雪党做大了。”宫女道:“北齐国围建业城之后,烟林派便不敢再叫嚣,南雪党顺势开始拿乔,任由建业被围也没个救援过来。”
“南雪国使臣已经一连两日没有上朝了,据说皇上今日下旨亲自去请,眼下当入皇城了。”
之前北齐要议和,文康帝觉得折损颜面不肯议和,非要借南雪国的兵来打,现在好了,南雪国撤兵了,北齐国兵临城下了,文康帝反倒要求着南雪国的人出兵。
他手中的筹码被他一点一点送到了南雪国人的手上,现在,他便开始受南雪国钳制。
以前是南雪国使臣送斗兽、送好礼求见,现在轮到他去请南雪国使臣了。
烟令颐吞掉最后一口补药,道:“去御书房听一听,看看南雪国使臣怎么说。”
一旁的宫女接过补药,又递来温水漱口,后应下,从凤仪宫离开,一路命人去往御书房。
——
从凤仪宫到御书房,需穿过长长的宫道。
冬日间落过了雪,赤色的檐角被盖了一层白,屋檐上残雪深深,偶有狸猫经过,一脚踩上去“咔吱咔吱”的响。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
新岁天寒,御书房内的地龙烧的格外旺盛,坐在龙椅上的文康帝身上浸了一层热汗,黏糊糊的粘着,格外不舒坦。
他坐在案后,面前是一叠一叠的战报,他不用翻开都知道,这上面写满了各种战败和丧报,不是谁战死了,就是哪里战败了。
他不想看,而且也没必要看。
北齐皇帝的大军已经打到了建业城门外了,现在大晋的军队已经都指望不上了,他们最多就只能撑住五天。
五天!五天之内,如果天上不能掉下陨石来把外面的北齐军砸死的话,建业必破。
如果陨石无望,那建业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路。
“云爱卿到底在哪儿?”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久等不至,终于发了恼,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噼里啪啦的摔了一地。
下面的太监忙膝行过来,跪着磕头道:“回皇上的话,云大人还在城外忙公务呐!说是南雪国兵还在想法子守城门呢!”
文康帝恼的两眼发昏。
最近云翎一直少来皇宫中,找各种理由不进宫门,明明整个建业都因为缺少南雪国支援而风雨飘摇,云翎却依旧不肯搭把手。
他是个蠢人,但也没有蠢到对一切都完全不知晓的地步,他能够明显感觉到,云翎渐渐不再尊敬他。
文康帝失魂落魄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是,他还是皇帝,但是他已经管不住下面的所有人了,他的权利从他的手中流失,只剩下了一个冰冷的空壳,当他在一起举起来皇帝的尚方宝剑的时候,才发现那尚方宝剑轻的可怕,而下面本该跪着的人,都直直的昂着脖子看着他。
每一个人,都不再惧怕他。
他突然涌起来一阵恐慌。
这样,他还算什么皇帝?
文康帝发愣之时,外面终于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
“云大人到——”
文康帝眼眸颤了颤,抬头向外望去。
萧云翎正从外走进来。
眼下正是冬日,他穿着一身南雪袍而来。
换上南雪袍的萧云翎少了几分儒气,多了几分凌然,他站在这儿,书房内好像都添了几分冬雪气,文康帝焦躁的望着他,问他:“眼下大军围城,你说到底有什么办法?”
“臣有一计。”
“速速说来。”
萧云翎一脸真诚,道:“北齐皇帝围城,南雪国支援不及,若是再耽搁下去,必定是国破君亡死路一条,不若皇上另择国都。”
“另择国都?”文康帝被说动了。
自古以来,每逢战乱,常有人另择国都——说是另择国都,其实就是打不过就跑,人家今天打到建业来,他们跑到昌平去,人家打到昌平去,他们跑到洛阳去,人家打到洛阳去,他们跑到邯郸去,反正大晋的城市很多,北齐一时半会儿打不完,他们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另做国都。
“对,我们另择国都。”萧云翎眉眼弯弯,道:“我们往南雪国跑,越往南雪国越安全,到了臣的家乡,臣可以保护您。”
历代君王但凡是要点脸面的,都没有弃城而逃的,有的选择死守城门,有的直接一把剑送走自己,但文康帝不是,这人更要命,当即决定顺着萧云翎的话说,他道:“那我们就往南雪国走。”
萧云翎又补了一句:“建业被围城,危险的很,皇上若有什么亲眷,也该一并带走才是。”
文康帝明白了,萧云翎还是要公主。
这段时间,公主一直咬死不嫁,朝臣又斗的厉害,文康帝有时候也左右为难,但是随着大晋败势渐渐明朗,文康帝也明白了,公主必须要嫁出去。
“好。”文康帝这回一口答应,他道:“朕带公主一起走。”
等第二天,这一消息传回到朝堂上后,又引来朝堂一场轩然大波。
朝臣死不肯随着文康帝一起去南雪国,他们就要死守建业。
是啦,这北齐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侵略大晋,这满朝文武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内斗,那这南雪国使臣就是好东西了吗?人家凭什么帮文康帝打仗啊?
从最开始,南雪国使臣要的就是大晋这块肥肉。
所以南雪国才在大晋和北齐想要议和之时,南雪国才会跳出来,帮着大晋来打仗。
南雪国就是个搅屎棍,他们巴不得大晋打的支离民不聊生伏尸百万,大晋越惨越好,北齐越惨越好!到时候他们才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一伙人。
只不过他们聪明,他们没有像是北齐国一样冲进来、劳民伤财的打,而是慢慢的渗透,钻进这大晋之中,在其中煽动、推波、助澜,将这局面推到了这样一个境地里。
等文康帝真的去了南雪国,那就是南雪国的俘虏!
昔日大晋皇帝,现在要去南雪国,看一个附属国的脸色!这何其荒唐。
眼见着文康帝还是拎不清,便有些脾气暴躁的朝臣跳起来骂文康帝:“皇上糊涂了!真要是去了南雪国,我等就是掌上鱼肉,命都不会有!还不如现在便打开城门向北齐降了!最起码齐王上阵不杀降兵,最起码,我等不必向南雪国俯首称臣,我等还是大晋的子民!”
瞧瞧,这臣子都开始骂皇上了,真是被逼到离死不远了!文康帝想走都没人跟他一起走,剩下的人都宁可投降。
这个皇帝做的也是快到头了!
“你们,你们居然要留下?”文康帝怒了:“你们要背叛朕,你们也要谋反吗?”
“我等谋反,跟的也是大晋的血脉,守的也是大晋的江山!”下面的老臣哭的眼泪纵横:“总好过皇上要去异族认父来的好!”
不管齐王如何混账,齐王也姓季,叔叔抢侄子的皇位,那也是自家人打仗,这些老臣们咬咬牙也能接受,最多是乱一乱纲常,但好歹也是一个族谱,但季明山打不过就要去认南雪国这个附属国当爹,老臣们忍不了。
“住口!混账!南雪国帝君待我如亲朋,哪有那般恶毒心思?尔等在这里危言耸听!”文康帝当场命金吾卫来,要将这几个老臣活活打死。
幸而烟令颐来得快,挺着大肚子冲进来,将这几个老臣护住了,不然按着文康帝那个混账性子,真要动手杀/人。
这一场朝会不欢而散。
城外围兵迫在眉睫,城内百姓人心惶惶,朝堂上的大臣们却闹得鸡飞狗跳,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当夜,烟令颐向皇上请辞,说愿与烟家军一同出城,前去面见北齐皇帝,与北齐皇帝议和。
别人议和不一定能议的下去,但烟令颐对她自己有几分把握——说来也巧,她重生之后在大晋里面扑腾了这么久一点屁用没有,唯独在林子里这一坐,坐出了点用处。
她好歹还能冒充“娇娘”,去跟季横戈谈一谈。
别人都觉得季横戈是非要杀进建业不可、非要皇位不可,但烟令颐却明白,季横戈不是。
季横戈最开始就没想要这皇权富贵,要不是太后步步紧逼,季横戈不至于同室操戈,季横戈这里还有议和的余地。
但南雪国那里是真的虎视眈眈,毕竟上辈子真动手的就是南雪国,而不是季横戈。
只要这和能议下去,他们就不必向南雪国卑躬屈膝,宁月也不必去嫁给南雪国,只要争来一口喘息的机会就行。
就算是齐王这一回要季明山的脑袋也可以啊!只要齐王肯退兵,烟令颐能守住建业,怎么着都行。
她只需要一点时间,够她把孩子生下来,够她以幼子立位,往后再慢慢处置南雪国。
但是文康帝显然不相信烟令颐是要去议和,他被今日朝臣的话刺激到了,听见烟令颐要去议和,立刻想到齐王之前讨要烟令颐的事儿,当场大吼道:“你是不是要去投奔他?你是不是打算直接去给他当皇后?你也想像是那群老不死的一样去追随齐王!”
烟令颐一时咂舌。
你说文康帝这个人傻了大半辈子,怎么突然间就聪明起来了?
被别人坑的时候,文康帝闷头就往下跳,拉都拉不住,轮到她了,文康帝还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叫烟令颐都有些不习惯了。
你说说,傻的好好的,突然聪明起来干什么!
烟令颐讪讪不开口,文康帝反倒闹起来。
“朕不允!”文康帝大吼:“朕不允!你们所有人都得跟朕走!”
说话间,文康帝强行关了烟令颐禁闭,不允烟令颐出城议和。
——
当夜,文康帝宣召萧云翎进宫,出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招数。
文康帝命这位云大人,带上兵马与国库里的银子,连夜悄悄护送他离开。
这群大臣们都生了反心、都想去投靠齐王,都不愿意跟他走,他也不打算给这群大臣们活路。
本来他是打算带着这群人一起逃命的,现在,他决定不管其余人,就只带着他的皇后和他的妹妹一起走。
至于其他人,他不会放过的。
“今日忤逆朕的那些人!”文康帝对着萧云翎比了比手:“朕会连夜召他们进宫,将他们都杀了!”
这群人既然要背叛他,那他就杀了个干净!
文康帝就是这样的人,他当初因丽娘背叛就杀丽娘,现在因这些人背叛,也会杀这些人,他做事是不考虑后果的,只考虑着他自己的心情。
而萧云翎对此毫无意见,顺便举双手赞成。
“臣遵旨。”
他道。
当夜,御书房出去几道口谕,传唤朝臣入宫。
同时,萧云翎的人也盯上了宁月,只等时机成熟,直接将这个不听话的小公主掳走,带出建业。
第47章 攻入建业 再见只能是敌人
夜。
听雨宫。
冬夜雪厚, 狂风呼啸的卷着树枝,后又重重拍在窗上,似是有恶鬼敲窗, 一声接一声,一声接一声。
纱帐一层一层蔓下床榻, 宁月裹着软软的羊绒被, 在寂静的夜中被黑暗淹没。
帐厚遮月, 床帐内一片昏暗,羊绒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卷到了脖子上, 像是要将她就这样勒死, 窗外的恶鬼一下又一下的敲着窗, 像是无穷无尽,她一直在往下坠落,坠落, 坠落, 不知道要坠到什么地方去。
她要坠到什么地方去?
她的亲叔叔自立为王,率兵围城,她的亲哥哥要把她送到附属国和亲换兵, 她的未婚夫一家和她的外祖一家为了她殚精竭虑,开了一场朝堂争斗,而她, 处在风暴的最中心,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锦衣玉食、受人爱护的公主了,当繁华褪去,战争袭来,所有人撕破脸后,露出来的是刀锋一般的冰冷底色, 她踩在刀锋上,被这个人保护,被那个人划伤,一刻都不能喘息,当没有人接住她,她就会渐渐坠落。
她到底要坠到什么地方去?
梦变成了黏稠的沼泽,羊绒被紧紧地勒住脖子,她在梦中难以呼吸,手指几次挠过温暖的被面,人却难以从这梦境之中挣脱,腥臭的烂泥糊住了她的口鼻,她想要呼救,但烂泥却狡猾又灵活的顺着她的喉咙往下钻,她的口腔被填满腥臭恶心的气息,却无法呕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泥伴随着干呕和恶心一起喷涌进她的腹腔之中。
她因此而更加痛苦。
直到某一刻,听雨宫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狂风声一起撞进来,门板似乎被人撞开,外面的风声骤然放大,期间还伴随着一阵宫女的尖叫。
宁月猛然从床榻中惊醒。
她起身下榻、匆忙裹起一件外袍便往外走,走到厢房门口时,她没有直接走出去,而是走到门口木槅门内,以金簪挑开丝绢,从里往外看。
门外是凛冬寒夜,她的宫女们在门口阻拦,而外面的人似乎要硬闯。
这丝绢一挑开,从洞里往外看,正好看到正对着门的地方站了一群金吾卫,大概二三十来个,他们手中的火把明明猎猎的燃烧着,而领头的人竟然是静妃。
静妃?
静妃爱紫,夏日时候穿紫色绸缎,冬日时候穿紫色皮氅,墨色发间簪上一支嵌紫水晶的牡丹花形金簪,耳便悬两颗长耳坠,细细的丝线勾着耳坠,风一吹,耳坠便摇摇晃晃,吸引人眼。
厚厚的皮氅、浓艳的颜色,换到谁身上都会显得色重老气,但偏偏穿在她身上浓墨重彩。
宁月细细看她,心中难免打鼓。
自从烟林派和南雪党打在一起,静妃与皇后之间也水火不容,宁月身为皇后这边、烟林派这边的人,也没跟静妃怎么见过。
眼下静妃带着这么多人来到她的宫殿前,她自然能猜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静妃一定是有了什么依仗,竟然能连夜跑到她这里来堵门。
再往深了想,静妃的依仗是南雪国,难不成南雪国又出了什么新招数?
宁月站在门内,手指头抠着自己的掌心,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出去。
而门外的静妃一扫昔日温柔,站在众人面前时,那张脸寒的像是南雪国万年不变的银山。
她这张脸生的骨骼分明,高鼻薄唇,平日里一直都是一副温柔似水模样,倒不显得如何尖锐,眼下眉眼一冷,突然间便多出几分凌冽。
身后侍卫手中的火光在她的面上流淌,将她的眉眼映出铮铮寒霜,当宁月看到她的时候,恍惚间觉得像是看到了烟令颐。
静妃,何尝不是另一个烟令颐呢?
似是察觉到门后的视线,静妃骤然抬眸,隔着那豆大一点的洞往外看,正好与门内的宁月对上目光。
宁月猛地一缩,下意识往后退一步。与此同时,木槅门外传来了静妃的声音。
“烦请几位嬷嬷将宁月公主带出来,我等将连夜离开建业,回到南雪国。”
隔着一道门,静妃的动静掷地有声。
门里的宁月吓了一跳,门外的嬷嬷、宫女们也是如此,这群宫女们面面相觑,道:“我等不曾接到消息。”
静妃带了这么多人,完全可以直接闯进去,文康帝给了她金吾卫,就是默许她这么做。
那些不顺眼的大臣有萧云翎去解决,而后宫里的女人自然是静妃来解决。
但是静妃没有闯进去,她只是站在门外,一字一顿的道:“皇上的命令,将公主交出来。”
她望着这座宫殿,像是在隔着宫殿的门看着里面的宁月。
自从那一日在清雪宫发现宁月身份之后,就在也不曾见过宁月,她曾经去试探性问过大兄,从大兄的口中得知了一些只言片语,大兄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些,她也羞于启齿那些错付的少女情怀,只深深地藏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直到今日,才大胆的冒出来这么一丝。
她也不知道她是爱宁月,还是爱宁月扮演的文康帝,总之,当初宁月分给她的一丝怜悯,她现在已经还回去了。
连带着她错付的少女情爱一起还回去,下次再见面,她跟宁月只能是敌人。
——
静妃的话,殿外的人听没听懂没关系,殿里的人已经听懂了。
宁月连一息都没耽误,转头就往殿后跑,她甚至都来不及走门,而是直接从窗户上翻出去,然后砸在地上,再爬起来继续跑。
像是一只手脚笨拙的大胖猫,跌来倒去,手脚并用,一路爪子哒哒的踩在地上往外跑。
跑啊跑,跑过廊檐,跑过假山,跑过转角,头顶上的屋檐绵延不绝,廊檐像是永远跑不到尽头,宁月跑过长廊,惊觉宫里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是谁动了手呢?
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就在嘴边,除了文康帝以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朝堂中的争端已经让文康帝厌烦了,他不顾烟林派的反抗,打算强行带走宁月和烟令颐,宁月自己跑出来了,那烟令颐呢?
她的皇嫂又如何了?
宁月迎着冰冷的风雪跑出门外,跑向凤仪宫。
凤仪宫那样远,风从她的口鼻里钻进去,在她的胸膛中割过,让她的每一寸呼吸都变得干裂生疼,但她不敢停下。
静妃来抓她,就一定也去抓皇嫂,只是不知道阵仗如何。
凤仪宫并不像是她想象之中的那么安静,隔着很远,宁月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厮杀声。
宁月心想,果然如此。
毕竟她皇嫂不是那种会翻窗逃跑的人,真要是被人围了,皇嫂估摸着提一把剑就出去了——千万别因为烟令颐是个孕妇、是个女人就小瞧她啊!她莽起来的时候,真的不把自己当个人看。
宁月越来越慌,她跑的越来越快,扑入凤仪宫时,宁月正看见这样一幕。
十几位持剑宫女同时回眸看向宁月,用目光将宁月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殿后圆月高悬,殿前人尸横列,清凌凌的月光照着整个宫殿,大概二十位金吾卫的尸体就这么摆在宫殿的地砖上,粘稠的血在地砖的缝隙之中流淌,柔软的血流转瞬间就被冻的发硬,腥甜的气息随着北风一起弥漫。
她的皇嫂被一旁的心腹宫女护在身后,单手扶着高高的肚子,正从殿中走出。
宁月恍惚间明白了。
文康帝今夜就算是没有让静妃动手,皇嫂今夜也会动手。
图穷匕见了,所有人都知道最终选择的时候到了,谁慢谁就死。
她恍惚的这么一瞬,烟令颐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来。
扶着孕肚的皇嫂看起来很虚弱,但瞧见了她,还是对她温温柔柔的笑,伸手向她招来。
宁月下意识的靠近皇嫂。
皇嫂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发顶,不问她之前在听雨宫遭遇了什么,只将她跑散的鬓发一点点重新捋好,轻声问她:“宁月可愿与皇嫂一起,去开城门、迎北齐王?”
宁月跟在皇嫂身边,突然记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夏夜,暴雨如瀑,雷声轰鸣,她的皇兄私奔离开,她只能无助的跑去找皇嫂。
那时候,皇嫂给了她第二条路,也正是这么一条路,改变了她的一生,让她不再愿做一个浑浑噩噩的公主。
而现在,皇嫂又给了她另外一条路。
跳下文康帝这条即将沉没的大船,奔往另一条船上去。
“我愿意。”宁月听见她自己说。
——
这一夜,建业皇城起了一场大火,死尸被火焰吞没,楼檐被烟雾掩埋,同时,烟家军亲手开了城门,迎北齐皇上进建业。
北齐军队踏入建业,打乱了萧云翎的计划——他本该把建业里面最后一批老臣弄死,然后让他的将领掏空国库,再带着文康帝、宁月和他的妹妹一起离开。
但是北齐皇帝来得这么快,让他连最后一点收尾的时间都没有,老臣没弄死,国库没掏空,宁月也没带走,他只能匆忙带着他的妹妹撤离。
再耽搁下去,北齐皇帝的刀就要逼到他的脖颈上来了。
但是,在萧云翎与萧云繁一同骑上马、准备纵马奔逃时,萧云翎竟然瞧见文康帝踉跄着跟出来了。
“云爱卿!”文康帝跑出来,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回事?朕的皇后呢?朕的银子呢?宁月去哪儿了?静妃——静妃捞朕一把!”
这群人逃跑怎么都不叫他啊!说好了一起跑的!
等他跑到了南雪国,还可以在南雪国待着嘛,南雪国的帝君和他通过很多书信,在信上与他称兄道弟呢!虽说到了南雪国他就不是皇帝了,但是他以前也是皇帝啊!南雪国的帝君会敬重他的,他也照样能过好日子。
萧云翎回过头,在漫天火光里,跟文康帝说了最后两个字。
“蠢货。”
文康帝“啊”的抬起脑袋,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问,就见萧云翎抽出腰中宝剑,对着他的头颅一刀劈下。
文康帝又是“啊”的一声喊,就那么僵硬的抬着脑袋看着。
在这一刀落下之前,文康帝脑海中浮现出了烟令颐的面,老臣的面,太后的面,一张张脸都失望怨恨的看着他,就在这要命的两息之间,他匆忙向后一滚,好巧不巧的躲开了这一刀。
“云爱卿!”文康帝尖啸起来:“你竟要杀朕?”
他是这样愚蠢的人,之前旁人都说南雪国人心有不轨,迟早谋逆,文康帝一直不信,直到这一刻,萧云翎把刀子架到他脖子上了,他不得不信了。
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竟然都错信了人吗?
萧云翎瞧见文康帝如此,不由得低笑出声。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他说:“真以为南雪国人会真心臣服于你?真以为我们的矿会给你用,我的妹妹会嫁给你?你真觉得,你是什么九五之尊吗?”
对于萧云翎来说,文康帝连成为俘虏的价值都没有。
一般情况下的皇帝俘虏是有用的,毕竟大晋的其余朝臣都会顾忌着皇家血脉,救援文康帝,但如果是文康帝的话,那确实没什么用,因为上位的皇帝是文康帝的亲叔叔,本身就是要杀文康帝上位的,对于北齐皇帝来说,文康帝就是个该死的人,所以萧云翎抓了也没用。
不如一刀剁了痛快——萧云翎早就想剁他了。
若是能顺利将国库带走、将文康帝身边的亲兵、信服文康帝的老臣带走、将宁月带走,文康帝身边还有人,那他还能当个皇帝,但现在烟令颐投降的那么快,北齐皇帝打进来的那么快,他们什么都没带走,南雪国的人怎么会把他当成皇帝?
北齐皇帝来了,文康帝就什么都不是了,死了反倒省事。
——
眼见着萧云翎真要杀他,文康帝如遭雷劈,踉跄着往后退,自己连滚带爬的跑开了。
他平时蠢笨,生死关头反倒灵活的要命,手脚并用的往外跑。
他不能死啊,他不能死啊,他不能死啊!
越是什么都不懂的人,还真越惜命。
“走。”萧云翎一刀不成,没打算追第二刀,反正今日文康帝不死在他手上,迟早也要死在别人手上,这样一个人,以后一辈子都起不来了。
萧云翎一夹马肚,转头就走。
其余人立刻跟上,唯独静妃最后看了一眼文康帝的面,不知像是透过他的这张脸在看谁。
待到静妃也走后,四周便只剩下了一片燃烧的火焰,与寂静的深夜。
文康帝的人就这么躲在楼檐里,成了丧家之犬。
他嚣张跋扈了一辈子,没想到会落到这个境地里。
但幸好,除了他以外,其余人的结局都与上辈子不同。
——
在文康帝被抛弃的同时,烟令颐也带着宁月直奔到了城门口,准备开门迎季横戈。
第48章 武顺帝/再次相见 烟令颐与季横戈的再……
半个时辰前, 建业城门口。
夜雪翻涌,月光静默,建业皇城的火光直直冲上云端, 照亮一半暗夜。
与此同时,建业城门口, 烟令颐带着宁月, 率领以烟氏为首的一众老臣来到城门口。
城门内几乎可以听见城门外面、马匹在冬日间响亮的鼻音。
烟令颐站在城门口, 高高抬头。
建业的最后一道城门就站在她面前,打开它, 以后建业就要随北齐姓了。
宁月跟在烟令颐身后, 惶惶不安的伸手, 抓着她的袖子,低声唤她:“皇嫂——”
宁月也怕。
谁知道开门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昔日齐王、今日北齐皇帝,会对他们手下留情吗?季横戈都谋反了, 还会在乎其余人皇族人的性命吗?季横戈是会屠杀全城呢, 还是会给他们留下一条活路呢?
在先前朝代里也有皇族血亲相争的历史,失败者虽然没死,但是被扔到了猪圈里, 每日与猪同吃同睡,季横戈会如此吗?
烟令颐拍了拍宁月的手背,轻声回:“别怕, 今日开门的是烟氏,季横戈就算是为了彰显仁慈,也不会动你我,你我虽有皇室血脉,但好歹也沾了一个“新功”。”
宁月唇瓣颤了颤,将其余的担忧都咽了回去, 只缓缓点头。
烟令颐缓缓垂眸。
这些事情,烟令颐也是在心中想过无数次,但是他们并无退路。
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去南雪国当俘虏,要么在大晋里当俘虏,前者是真背井离乡,后者,却好歹是在自己家门口,季横戈好歹姓季,对老臣会更轻些,这样算来,还是在大晋当俘虏来的舒坦。
两害相遇取其轻吧。
思虑间,烟令颐看向城门。
城门旁的守卫手中的火把映照着她的眉眼,从她的眼眸中,能细细瞧出一片锐利寒光。
城内是惶惶不安的百姓、放火奔逃的南雪国军队,城外是满身杀气的北齐军,而夹在两者之间的,是两个女人。
一位是当朝皇后,一位是当朝公主。
大晋王朝的命运落在了她们俩的手上,无论日后史书对此如何评判,今天的她们,都会在未来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开城门。”烟令颐迎着火把的光,神色冷冽道。
其余众人听令,缓缓推开沉重的大门。
铁门在冬日中被冻出几分冰冷的锈气,大门被慢慢推开,一条线由窄至宽,露出门外季横戈的面。
他骑坐在一头汗血宝马上,居高临下,垂眸望来。
当时夜色昏昏,火光明明,他身上的铠甲被映出流光,细细看来,宝马上覆坐马凳,用以维持他的平衡,他虽然还残着,但却并不瘦弱,露出来的手臂强劲有力,看起来竟然比过去更加壮硕了些。
离开了阴暗潮湿,勾心斗角的后宫,重新回到了他的战场上,他重新获得了熟悉的力量与掌控感,虽然腿依旧好不了,但他残破的身体又一次得到滋养,一个淬火重生的季横戈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人还是残的,但他的心已经撑起来了,这副躯壳就再也不能束缚他了。
烟令颐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意气风发、带兵出征的北齐皇帝。
与此同时,季横戈的目光也骤然望来。
季横戈瞧见的第一眼,就是挺着孕肚,穿着皇后服饰的烟令颐。
火光在她脸上游走,清晰地照着她的眉眼。
她消瘦了很多,唯独那双眼还是亮的摄人,虽然站在地上,可是脖颈却高高的挺着,只这么一看,便能让人瞧见她身上那股直挺挺的、往外冒出来的劲儿。
她过了这么久,还是一点没变。
季横戈的目光顺着她的面划到她的孕肚上,目光凝了又凝,似乎很想透过那一层绫罗绸缎,去看看其下的腰腹,看看她的骨骼被撑成什么模样,看看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是了,这个女人得偿所愿了,在他被赶出建业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了,要不是季横戈谋反,她迟早能坐上太后的位置。
差一点,她只差一点,就能真的完成当太后的宏图大业了。
——
当大门打开,他们看到彼此时,时空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周遭的所有人都被虚化,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过去的那些事似乎都被掩藏在昏暗的夜色里,没有人发觉,当他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身份早已与过去迥异万分,但命运依旧使他们又一次碰撞到一起。
只不过,以前是烟令颐强求,现在是季横戈强求,权势颠倒,身份逆差,今时不同往日了。
短暂的静默之后,烟令颐上前一步,缓缓跪下,后高声道:“文康帝昏庸无道,倒行逆施,毁我大晋根基,致使民不聊生,今日,烟氏携大晋老臣,请齐王回朝,主持大局。”
身后其余人便随之跪拜而下,高声大呼:“请齐王回朝。”
烟令颐耍了个小聪明,不提季横戈在外自称北齐皇,不提季横戈谋逆,只提昔日“齐王”名号,还试图把季横戈钉死在大晋齐王的位置上。
这样,就是齐王重新继承大晋,而不是大晋改姓北齐,在日后的权力交迭上,大晋还能有更多的选择权。
烟令颐的这点小心思当然瞒不了季横戈,甚至让季横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才是烟令颐。
别看她大着肚子跪在这,但她的眼睛高高的往上飞着,她依旧不服输的算计着每一个人,包括季横戈,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甚至包括她自己。
她是没有那么机关算尽的聪明,也总是有些震撼人心的大胆,但她身上就有那种劲儿,一辈子打不倒,你把她扔在泥潭里,她自己会爬出来,然后风轻云淡的拍一拍身上干巴掉的泥,继续往上走。
季横戈骑在马上,攥紧缰绳,手掌一抖,高头大马便踏着众臣的高呼声一步步向前行进。
他不看她,只像是每一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一样,神色冷漠的经过她。
好像他们没有那么多日日夜夜,只是两个陌生人。
他经过她时,她恰好侧头看他。
就这么一侧头,马上背着的刀鞘擦过她的发鬓,她的发丝与刀鞘互相划过,她的一缕发丝被刀鞘勾开。
烟令颐似是被扯动发丝微微生疼,面颊向一旁轻轻一偏,就是这一偏,那张一贯高高昂着的脸便微微垂下去,纤细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不曾言语,只默默忍耐。
他捏着马缰的手紧了紧,将马匹勒停。
季横戈心知她不怕这点疼,这个女人能杀过两个刺客再过来扒他的裤子,她身上劲儿大着呢,在他面前如此只不过是落了势,在这里装模作样罢了。
在必要的时候,烟令颐很会做戏的,季横戈也见过了她真实的模样,知道她恶劣凶狠薄凉冷漠的底色,可她大着肚子跪在这,哪怕是装的,也让季横戈觉得她很可怜。
眼下,他骑着马站在她身侧,她俯身跪着,两人一高一低,他的影子深深覆盖在她的身上,她维持着那个被扯住头发、动弹不得的姿势缓缓抬头,便看见了他锋利的下颌。
他捏着手中缰绳,一字一顿道:“传我令,不动建业臣民,全城搜捕反贼。”
烟令颐心口慢慢松了这口气。
虽然季明山是个卖自己家业的蠢货,但是好在季横戈还是个有脑子的,他不会自掘坟墓的去弄大晋的人,他口中的反贼,想来是南雪国的将领,以及依附于南雪国的南雪党。
建业城互砍,谁输谁反贼嘛。
她想抬眸再看看季横戈的面,可季横戈已经抬手,调整刀鞘位置,一晃马缰,那马便摇摇晃晃,行进建业城中。
她再看,就只看见了他的背影,和整个夜幕之下的建业。
——
建业城门大开,铁骑纷纷踏入城内。
今日烟家这一开城门,局势已经了然,新皇入城,权力交迭,势必是要死上一群人的。
外城百姓不敢冒头,内城各府的府门也都紧紧闭着,幸而这些铁骑并不曾挨家挨户的打进去,只是迅速接管城内城防兵卫,并一路向皇宫包抄,直追南雪国逃跑的残余部将。
南雪国逃跑的时候谁都没带,他们连文康帝都没带,更不可能带那些在朝堂中投向他们的南雪党一起跑。
还是那句话,南雪国就是过来当搅屎棍的,搅和的就是大晋这坨屎,搅完就走,一击脱离,大晋剩下人的死活他们懒得管。
反正大晋人内部残杀的越厉害,他们越高兴。
而且南雪国人也不白搅和呀!他们在大晋打仗,忽悠大晋皇帝,可从大晋皇帝手里掏走了不少好东西,他们甚至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最后承担后果的,也就只有一个文康帝,和之前投靠南雪党的那些蠢货。
这回北齐皇帝重回建业,第一批要杀的,就是这些蠢货。
而这些南雪党的大臣们也不能等死啊!前脚城门被烟家开了,后脚他们就开始满城逃窜,试图逃跑,跑到掉的,跟随南雪国军队的步伐跑了,跑出城外自己找活路去了,跑不掉的,就直接在城里藏起来了。
北齐将士就挨家挨户的踹门,搜人,找到就杀,谁家隐藏了南雪党也抓出来杀。
至于朝中其余文武百官,有的随烟家一起去城门口开门投降,北齐军队一进门,他们顺势就降了,有的在府门里等着,等着战争结束,等着审判落到自己的脑袋上来。
建业城中人心惶惶。
就在这么一片乱象之中,烟令颐同宁月被朝臣簇拥着带回到了皇城,清洗皇宫。
今夜的皇城注定不会安宁。
此时的皇城已经燃起了几处明火,其中楼檐回廊坍塌烧毁,宫女太监四散而逃,烟令颐与宁月再次回到此处时,皇宫已经是另一幅断壁残垣的模样。
北齐将士——也就是齐王手底下的兵将迅速接管整个皇城。
齐王则在众人的簇拥之下,骑着马一路直入皇城。
马蹄踏过冰冷的地面,径直走向金銮殿——那个象征着权力的地方。
在齐王的身后,烟令颐、宁月,以及早早投降的文武官员都沉默的跟随,在众人身侧,齐王的亲兵紧紧簇拥着齐王。
当这一双双眼睛抬起来、落到齐王身上时,每个人的心都慢慢提起来。
当齐王谋逆的那一天,他们就曾经幻想过这一日,而现在,这一日终于来了。
今日,齐王将登上皇位的宝座,成为大晋的新皇。
众人眼睁睁看着齐王骑着马踏入金銮殿,一旁的亲兵扶他下马,他缓慢坐在龙椅上后,众人跪下,高呼“吾皇万岁”。
一场打了将近半年的战,最终以齐王大胜结束。
但齐王大胜,故事却还没结束。
众人跪拜而下后,齐王便挨个论功行赏。
齐王仁厚,昔日老臣只要投降便一概不杀,该重用的重用,该弄死的弄死,其中最提心吊胆的烟府都没被罚——烟三将军还死在齐王手里,据说这其中还有点隐情,好似是烟府先对齐王下的手,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齐王居然没报仇。
无论如何,烟府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朝政这一块,齐王比季明山更厉害,他说了话,旁人都不敢反驳。最起码齐王手里真的有兵,自己杀出来的皇帝手都硬,谁都敢杀,下面的人也不敢反驳,瞧见齐王生杀掠夺这个劲儿,一代暴/君可见雏形。
他自己打下来的北齐重新归于大晋,国号不动,改年号武顺,号武顺帝。
待一切处置妥当,齐王的目光终于落向了殿前跪着的两个女人。
第49章 初见 令颐一定会来救朕
下首跪着的两个女人各有各的心思。
宁月明显是在害怕, 小姑娘揪着自己的裙摆,白着脸,半晌冒不出一个字音来, 抬头偷偷觑他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
而一旁的烟令颐却坦然多了。
她往地上一跪, 又摆出来在城门口时的那副可怜模样, 皇后的正红色裙摆在她膝旁绕成一朵绽放的红花, 她被簇拥在其中,不似宁月一般惶惶无措, 只是昂起面来看着他。
她眼底盈盈泪光, 周身散发着淡淡幽香, 似是一朵毫无反抗能力的羸弱娇花,引诱人走近她,采撷她。
但只有真的走近她的人, 才能察觉到在她柔软的花瓣之下, 埋伏着等待已久的蜘蛛爪牙,来人稍有不慎,就会被她吞的骨头都不剩下。
好一朵食人花。
武顺帝久不曾言, 只幽幽的盯着她们看,叫下面的一些老臣心生不安,一个个忙上前跪拜磕头, 替公主和烟令颐求情。
有人跳出来说,这大晋皇族本是一家,何苦互相为难?
也有人跳出来说,朝代更迭都是男人的错,公主和烟令颐都为女子,她们何辜?
总之说来说去, 都是请武顺帝手下留情,不要降罪于这两个女人——主要是不要降罪于烟令颐。
因为宁月身上本就没有多少过错,她虽然是文康帝的亲妹妹,但也是武顺帝的亲侄女,她姓季,又是个女人,不可能继承大统,所以她对武顺帝毫无威胁,而武顺帝厚待她,还能体现武顺帝的宽容慈爱,宁月的下场惨不到哪里去。
但烟令颐就不同了。
烟令颐嫁给文康帝不提,肚子里还怀了一个文康帝的孩子,若是武顺帝对烟令颐心生芥蒂,想要斩草除根,那——
下面跪着的人劝的更诚恳了。
烟氏在朝堂本就深入人心,之前又是烟林派的核心,其余人或多或少都受过烟氏恩惠,烟令颐好歹也是烟氏女,烟氏有功,总不能真的来一根白绫直接吊死、或者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掐死吧?
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上面那位武顺帝并没有对这二人如何的意思,只道:“朝堂恩怨,不涉后宫,你们二人依旧留于宫内便是——起来吧。”
宁月与烟令颐领旨谢恩,缓慢起身。
朝堂众人一时都跟着松了一口气,随之起身。
武顺帝对烟令颐都如此仁慈,想来日后也不会如何为难其余老臣,虽说武顺帝得位不正,但起码这人不像是文康帝一样乱来。
还是那句话,两害相遇取其轻,是,武顺帝抢走自己侄子的皇位,谁都没法给他洗白,以后史书注定是要将他记上一笔的,但就目前这个形势来看,武顺帝怎么着也比文康帝强。
文康帝是正统,但不一定是个好皇帝嘛。
一想到这混乱的朝堂终于要安定下来,朝中的老臣们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半岁以来,大晋真是风雨飘摇,里面党派相争,外面大军压境,打了半年,整个大晋千疮百孔,眼下战事已停,百废待兴,虽然还有一堆麻烦要处理,但是却让人看见了安定的未来。
一时之间,整个金銮殿之中都弥漫着几分轻松之意,众人言谈间,竟还有几分融洽。
眼见着诸事皆定,众人便准备告退。
这一个纷乱吵杂的夜终于要结束了,待到朝阳初升,整个大晋将迎来新的一日。
而正是此时,金銮殿外有亲兵冲来,铁靴重重踏在众人的心头,裹着寒风带来不好的消息。
“报!”亲兵的声线高高刺入殿内:“属下搜罗叛党时,在一处宫殿中找到了叛贼季明山!”
这一声吼让整个金銮殿中人都猛然一惊,一双双眼骤然看向殿门口,又猛地收回来,与周遭的人面面相觑。
叛贼季明山——也就是文康帝。
这人应该已经跟随南雪国人一起跑了才对啊!
按照众人的设想,今夜烟氏在宫中生乱,后大开城门,引齐王入城的同时,南雪国人也一定会得到消息。
他们打不过大兵围城的齐王,自然会从后城门一路逃走。
所以,所有人都以为文康帝是随着南雪国的兵将一起逃了,毕竟文康帝一直都将南雪国的使臣视作心腹,更何况还有宁月的供词佐证。
宁月之前便说过,文康帝要带着皇后和公主一起离开的,还特意派了静妃来抓捕她,这就是说,文康帝早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眼下,文康帝又怎么会单独留下来呢?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迷惑不解,但也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话。
方才他们给烟令颐求情、给宁月求情,是因为这两人虽然身处高位,但与季横戈没有明面上的、不可调和的矛盾,除了烟令颐肚子里的孩子以外,这两个女人都没有被赶尽杀绝的必要,但季明山就不同了。
季明山也姓季,皇族的季,而且人家以前就是皇帝,季明山还留在此处的这个话题实在是太过危险,所以下面的人都不开口了。
更何况,文康帝也没那个必要。
在座的各位老臣每一个都受过文康帝的摧残,每一个人都清楚的知道文康帝的本性,替烟令颐求情可以,替文康帝求情没那个必要。
而坐在高位上的武顺帝却瞧不出什么神情波动来,只语气淡淡道:“季明山虽犯下大错,但有我皇族血脉,不必斩杀,囚禁宗人府。”
其余人并不在乎季明山的死活,武顺帝下命后,众人便如流水一般往外走,皇城之中只留下了武顺帝还是齐王时候的心腹。
想来他们也有一番谋划,但这些便与这群大晋老臣无关了。
烟令颐在宁月的搀扶下离开金銮殿。
两人前脚刚离开金銮殿,后脚就听见殿外回廊处传来一阵杀猪一样的叫喊声。
“放开朕,放开朕——”
二人同时抬眸望去,正看见在殿外回廊处,一道身影正被拖走。
正是文康帝季明山。
季明山之前被萧云翎丢下,一个人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没了皇帝光环、没了一群人簇拥的季明山比废人还不如,外面火起熏天,他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儿,惶惶在楼檐中苟藏,然后被季横戈亲兵捉到。
眼下,季横戈下令之后,他正被拖去宗人府。
好巧不巧,被拖出去的时候,季明山远远瞧见了烟令颐与宁月。
烟令颐穿着一身皇后朝服,红绸金凤,宁月在一旁穿的乱糟糟的,中衣外面裹棉氅,发鬓只用一方手帕随意挽起,风一吹,那发丝便在脑后摇摇晃晃,顺着风飘荡。
二人身侧有宫女嬷嬷紧跟着照看,嬷嬷手中提着灯笼为她们二人照路,很显然,这二人跟季明山的待遇不同。
她们二人走在一起太过明显,旁人远远一瞧,就能猜到她们是谁。
季明山当时正在被人拖拽,远远在廊檐间隙看见她们,就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忙高声喊:“令颐!宁月,令颐——救救朕!朕不该轻信他人,令颐!”
在这时候,季明山突然又知道自己做错了,他又变成了那个知错善改的皇帝。
令颐以前对他说了很多次,静妃不可信,南雪国不可信,可他现在信了,他信了!令颐,来帮帮他啊!
那些呼叫声从遥远的另一头伴着风一起传来,烟令颐与宁月互相对视一眼,又面无表情的继续往前走。
她们二人听见了,但是都当做没听见。
因为在烟令颐这里,季明山抛妻弃妹,不配做一个丈夫,在宁月这里,季明山将她卖给南雪国,不配做一个哥哥,她们早已对季明山失望。
她们今天得到的一切都不是依附于文康帝而来的,所以季明山的死活也不再对她们有什么影响。
没有人会无底线的去包容一个烂人,特别是这个烂人蠢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算是自己亲儿子,都会让人产生掐死以正门风的念头。
她们二人脚步不停,抛下了这么一个令人厌烦的人,一路走向新的,未知的未来。
而被抛下的季明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他依旧在高喊着烟令颐的名字。
声音在宫道上飘远,又被狂风撕碎,些许只言片语飘荡到四周的宫女太监亲兵的耳朵里,这些人都像是没听见一般。
被烧到一半又熄灭的楼檐上飘着燃烧过后的腐朽气,文康帝的吼声渐渐凄厉,长长的、不甘的在地砖上拖拽,绵延不绝。
“行啦!”被扯到一匹马前时,亲兵将季明山摔到马背上,略带几分不耐烦的说道:“败军之将,有什么可嚎的?”
就季明山现在的身份,连个马车都不配,回头关进了宗人府,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他这一生,都要在宗人府里面慢慢消磨,要不是武顺帝说了要“不杀”,现在这人早都死了。
“令颐!”季明山脸色发白,还在呢喃着这两个字:“令颐不会丢下朕的。”
他对局势还没看分明,他以为烟令颐永远站在他这一边,他以为烟令颐还在,局势就还有反转的余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绝境里。
“烟——烟氏女已经投降了。”
烟令颐是反贼之妻,本来也该叫一声“贼妇”,但武顺帝允她继续留在宫里,那她就还有一层“皇室”身份,就算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也轮不到一个小小亲兵来骂,但眼下也不可能将烟令颐再称皇后,所以只含糊的称为“烟氏女”。
亲兵的话使季明山脸色发白,季明山喃喃着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烟令颐不会不管他的!
烟令颐为了他做过那么多事,烟令颐甚至可以为他去死,怎么会不管他?
季明山挣扎起来,但拎着他的亲兵伸手一压,他就动弹不得了!
“少折腾。”亲兵道:“你死了可不行。”
武顺帝要活的人关进宗人府。
而季明山还没有认清楚事实,他还在马上喃喃,亲兵细细来听,听见他说什么“令颐一定会来救朕”之类的话。
亲兵扯了扯嘴角,驾马走了。
季明山就被这么潦草的拎出了皇城,终其一生,再也别想回来。
——
而他口中心中一直惦念的烟令颐去了哪儿呢?
烟令颐早都把季明山忘到脑后了。
她是个实用主义,谁是皇帝,她的手段就往谁身上使,以前是季明山,现在就是季横戈,其余人不在她眼中。
烟令颐与宁月分开,回了凤仪宫休息了片刻,连一息都没耽误,换下了那身皇后朝服,便匆匆去找季横戈。
兜兜转转,他们终于又相见了。
第50章 哥哥哥哥哥哥~ 娇娘限定回归
冬。
建业皇城, 承明殿。
当时已是白日。过了辰时后,太阳便渐渐从云层中浮出来,略显薄凉的阳光挥洒在天地间, 少量的暖意才重新笼罩建业。
承明殿中的雾松木依旧翠翠的绿着,如同针一般的叶子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四下无声, 连风掠过此处都显得寂静。
自从昔日齐王离去后, 此殿便被众人所遗忘,被大雪掩埋。
直到今日武顺帝归来, 这殿才重新启用。
不过启用之后, 殿中也并不热闹。武顺帝喜静, 厌奢,从不愿让多人跟着伺候,原先殿中只有一个乌枪, 现在殿中还是只有一个乌枪。
王爷在后殿——哦不, 皇上在后殿中日常锻体,他在廊檐下给王爷煮药。
王爷的身体其实一直都不怎么好,当年在北疆征战, 给王爷留下了太多病根,后来又因被太后追杀而谋反、与大晋开战,为了维持状态, 吃了不少虎狼之药,现下得用点好的来温补一番。
小药壶被炭火烧的“咕噜咕噜”响,潮热的水雾一团一团的从壶嘴之中翻涌而出,扑向天地间,在檐柱上留下一颗颗细密的小水珠,随后又慢慢融化在冰冷的冬日间。
乌枪站在廊檐下, 抬头往外一望,就看见头顶上一只飞鸟,扑棱棱的落到雾松木枝上,雾松木枝被鸟轻轻一踩,上面的雪便飘飘簌簌的往下掉,像是又下了一场小雪。
乌枪盯着那些雪,只觉得这天地都没什么变化。
好像他不曾随着王爷出去征战沙场,也不曾谋反,不曾自立北齐,而是从始至终都在这一方宅院之中给王爷煎药。
药壶继续“咕噜咕噜”的响,飘出来的淡淡药香围绕在四周,乌枪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将药壶提起来,拿着一盏药碗倒出来其中药汁,后捧着药盏走入殿内。
季横戈正在殿内锻炼。
殿内的火龙烧的极旺,闷热的像是夏日蒸笼,过去的那些机关器械依旧摆在原地,木制的器械上可见一个个用手掌日日摩擦出来的痕迹,他依旧脱掉上衣,只着亵裤,将自己吊在器械上锻炼。
上半身早已热汗淋漓,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肌理往下滚,一路埋入到腰间亵裤上,将亵裤都润透,他的身上新伤叠着旧伤,但他依旧没有停下锻炼的脚步。
残缺的人,总要比健全人付出更多,才能拥有和健全人一样的体面。
“王爷,该用药了。”乌枪端着药走进来,喊了一声后才记起来自己喊错了,但器械上的季横戈也并不在意,而是顺从往旁边的座位坐下,道:“拿来。”
药本是刚烧开的,但从廊檐下倒出、走近殿中时已经没那么滚烫刺口,季横戈抬手接过昂头吞下,几口入腹后,又将瓷碗送回。
乌枪上来端回药碗的空荡,正准备退下去时,突然听武顺帝问:“后门可曾开着?”
承明殿中确实有后门,只是这后门素日里都是关着的,后门只开过一段时间,专门给烟令颐走过几回。
乌枪愣了一息,连忙回道:“还不曾开着。”
自他们回来后,这殿中都是乌枪一个人打理,乌枪根本就没往那方面去想过,今日季横戈一问,乌枪才猛然惊醒。
“属下现在就去开。”乌枪又道。
他奔出门口,一脚踏出门,走在廊檐之外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王爷竟还是惦记着那位——
乌枪回头看时,他们王爷正随意拿过一旁案上的绸巾擦过面颊,乌枪没看见他的脸,只瞥见了王爷被绸巾掩埋的面。
有那么一刻,乌枪脑子里突兀的冒出了一个念头。
王爷一直都没忘掉那个女人,哪怕那个女人从最开始就在骗他,骗他到最后,又毫不留情的把他推开,他也依旧没能忘掉。
那他对那个女人,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呢?
乌枪不知道,他只是顺从的离开了宫殿里,去后门处,把后门的门闩打开了。
门闩一拉开,推门外看,外面就是一条宽而长的寂静宫道,宫墙高深,红墙上覆白雪,乌枪看了两眼,后将后门慢慢关上了。
虽然是关上,但是没拉门闩,外面的人若是想进来,伸手一拉便是。
乌枪将门打开后,后退几步就离开了此处。
——
乌枪一走,这宫道之中便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没过片刻功夫,宫墙那头果然走过来一道身影。
对方轻车熟路的从后宫墙里走进来,一溜烟儿走到后门处,伸手轻轻一勾,那门板便轻轻地开了一条缝。
门缝一开,烟令颐那张圆面上便露出了几丝笑。
这后门就只有她一个人走过,眼下后门开了一条缝儿,自然是留给她的。
很显然,季横戈还在惦记她。
男人就这样,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了一回还想偷第二回 ,之前在城门口一遇见,烟令颐一看到他,就知道他还惦记着她。
就算是嘴上不说,季横戈也一定惦记着她——嗯,不对,惦记着娇娘。
自从之前季横戈走了之后,她背地里一直找过娇娘这个人,但是这整个皇宫地皮搜刮一圈,就是没找到。
昨日宫门大开,城中大乱的时候,后宫里的女人就被烟令颐悄悄送出了七七八八,也没有一个女人跳出来往城门口跑、见到齐王就扑出去喊情郎的。
这娇娘找不到,那这谎她还能继续扯下去。
思虑间,烟令颐已经打开了门,略显笨拙的走了进去。
多了个身孕,她现在是没办法翻墙走瓦了,但这女人也不消停啊,自己按着原先的小路就来了。
以前她来找季横戈,好歹还会心虚一下,但眼下季横戈成了皇帝,又确定还对她有点情谊,她便立刻打蛇随棍,走起路来都掷地有声了几分。
——
穿过后门就是后殿,从殿中走数十步,就能从后殿走到前殿外。
殿中无人,季横戈喜静喜到有点排斥外人的程度,任何不被他打心底里接受的人都不允许踏入他的栖息地,所以承明殿一年四季没什么人,静的能听见鸟展翅而飞的声音。
她穿过层层叠叠的雾松木枝,一路走到正殿前,穿过正殿,后走进厢房间。
厢房间地龙旺盛,她推外门而入,跨入外间时,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她定了定神又走到内间门口,手掌轻轻推开内间的门。
门“嘎吱”一声推开,隔着一层珠帘,她隐隐看见季横戈倚坐在临窗矮榻上,手中正拿着一卷书在读。
大概是刚沐浴完,他的发丝并未束起,而是柔顺的垂散在身侧,上半身也不曾穿衣裳,腰部以下只以锦被遮盖,一眼望去,隐隐可见雏形。
因征战多日,他身上多了几分武夫独有的躁热气,冲散了身上的病弱劲儿,烟令颐一看到他,就想起来当时在城门口见到季横戈金戈铁马杀气腾腾的模样。
烟令颐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她就说嘛,她可没坐错过。
——
门外传来动静的时候,季横戈就听见了。
但季横戈不肯抬头看她。
他才没有原谅烟令颐。
每一个认识烟令颐本色的男人都不会原谅她,因为她是个没良心的女人,她不在乎男人对她的情爱,她混账,她势力,她一刻都不肯停下的扑腾,永远也不消停,她跟那些愿意留在后宅,好好伺候男人的女人不一样,就算她人依旧在宅院里,你也能够感觉到,她的心不在这里。
她可以表现出来爱你,但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能这么表现出来,正是因为她完全不爱你。
比“不爱”更让人难受的,是这个人“假爱”。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最吸引季横戈。
季横戈骨头里也是贱,他就是不喜欢那种温顺柔软的千金,性子柔软的女人他不是没见过,以前的齐王、现在的武顺帝,想要女人随时都能找到一大把,但他看那个都很无趣。
千篇一律的性格,被规训好的人生,除了脸以外其余的东西都大差不差,他轻轻一抓,那些女人便会柔顺的靠过来,跪在他的身前,为他生儿育女。
可季横戈对这样的女人没有兴趣,柔顺的猎物嚼起来没劲儿,别人越是讨好他,他越觉得没意思,突然间碰见烟令颐这样一个把他当椅子坐、坐完就扔的,身上那股逆反劲儿一下子就起来了。
他本能的被烟令颐这种危险的性格吸引,对于他来说,烟令颐像是一头猎豹,爪牙锋利,野性难驯,明知道这样的女人会带来伤害,但他偏偏就爱这样的人。
一百个貌美如花天仙下凡的女人挡在季横戈面前,都不如烟令颐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老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烟令颐确实不是什么好女人,但挡不住季横戈就是喜欢。
爱了吧,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爱,因为烟令颐没有真的爱他,所以他一旦承认自己“爱”,他就输了一筹,所以他垂着眼帘,依旧倚靠着矮榻,神色淡淡,像是没听见烟令颐的动静。
这人拧巴死了!
还是烟令颐走进来后,唤了一声“季哥哥”后,他才慢慢的给了点反应。
说是给点反应,但是这人也没抬起头,只是将手中书卷慢慢翻过一页,语调平淡道:“皇后此行何意?你我二人身份悬殊,若是被人发现,岂不是害了皇后?”
这话听着都十分耳熟,烟令颐隐约间记起来她之前好像是这么跟季横戈说过。
瞧瞧!这人还记着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