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只是太爱朕了 她不会杀朕的啦


    “啊?”季明山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满脸泪水的看向烟令颐,正对上烟令颐的脸。


    烟令颐还和以前一样端庄静美,面貌丰盈, 一双凤眼温和包容,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向上勾着, 好像全天下的事儿都难不倒她, 不管是太后刁难她, 还是季明山不宠她,她都一笑了之, 依旧安安稳稳的替所有人料理麻烦。


    而现在, 烟令颐就顶着哪一张依旧温柔美丽的脸, 望着他,又问了一遍:“皇上为什么不肯死呢?”


    那一个“死”字从烟令颐的口中冒出来,带着难以压抑的恨意, 像是一根根钢针, 直直的刺到季明山的眼珠子上,季明山下意识打了个抖。


    他懵懵懂懂、还没想明白烟令颐为什么这么说,但他的身体却诚实且聪明的向后撤一步, 想要远离这个危险源。


    可是烟令颐的手比他更快,迅猛的掐上了他的脖颈,在季明山的惊呼之中, 烟令颐一字一顿的问他:“三灵山的自由,丽娘的爱情,皇上已经都得到了啊,那不是皇上想要的吗?”


    “再也不会有人耽误皇上谈情说爱了,你想要谈,你可以跟她谈一辈子。”


    “你再也不会被公务缠身,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皇上上辈子的追求啊!”


    皇上怎么还能这么贪心呢?就因为得到的生活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就可以随意离开吗?


    可是,谁的生活过的好呢?


    太后以前忍先帝三宫六院,把自己的亲人推上战场、换来权势富华,季横戈为大晋丢了一双腿还在被太后下毒,静妃远离家门千万里,就连宁月都是身不由己,烟令颐就更别提了,为了上个皇位,她都干出来多少石破天惊的事儿了,但凡被发现一件,九族都能被人杀个遍,老家棺材板都得被人掀出来暴尸荒野。


    他们每个人都是赌上一切来的,所有人都被困在自己的执念和别人的眼睛里,凭什么季明山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呢?


    烟令颐嫉妒他的出身,怨恨他的恣意,所以想要吞没他,代替他。


    真奇妙,男人跟女人之间原来不止有情爱,还有嫉妒。


    嫉妒他可以堂堂正正的拥有一切,嫉妒他就算是闯祸也有很多人给擦屁股,嫉妒他废物一个什么都不行却依旧被人捧着哄着爱着,而她,千辛万苦在烟家学了那么多,居然是为了来伺候他。


    这种嫉妒和不甘要将烟令颐淹没,她情不自禁的要问一问,你为什么不能死呢?为什么不能变成一滩肉腐烂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为什么偏偏还要出来搅乱我的计划?


    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为什么?


    烟令颐的伪装终于开始斑驳的掉下来,像是受了潮的佛像,脸上的金漆斑驳到风一吹就飘散了,露出了底下藏着的真面,她的真面一定是不好看的,那双眼赤红着,眼底的血丝瞧着十分可怖,牙关紧紧咬着,狰狞极了。


    现在看她,哪里还像是佛?反而像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伺机食人。


    这只恶鬼看着季明山,咬牙切齿的问他:“我已经给了你想要的,皇上为什么不肯给我想要的?”


    一场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已经玩儿到最后,真正的天子只要站在面前,她就玩儿无可玩儿了,她这么长时间做出来的一切东西都有可能崩塌。


    可是这凭什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了手的东西她绝对不可能交还出去,既然皇上不给她,那她就只能自己来要了。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这天底下,从来没有那个人可以随时随地、毫无任何代价的反悔,当季明山选择放弃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就别怪他有一天会被人掐死在这无名之地。


    脖颈上的手掌缓缓收紧,使季明山难以呼吸,他甚至都没办法再高声说话,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什么——上辈——令颐在、怪、朕抛——下、你?”


    烟令颐怪他也是应该的。


    他抛下了烟令颐,跟丽娘去独自享受,把一个大烂摊子丢给了烟令颐,烟令颐恨他也应该。


    “朕已经知道——错、错——”


    “朕以、后、只——只爱你。”


    季明山真的感到愧疚,他原先不懂事,在朝堂里胡作非为,为了一时情爱,竟然还逃出殿中,他知道他自己做得不对,流亡的这段时日里,他身上那层自命不凡、心高气傲的混蛋劲儿都被磨没了,他突然像个人了,想要弥补之前自己犯下的错。


    他发誓,他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的。


    “朕以、后、对你——好。”


    他面颊憋的涨红泛紫,说出来的话艰难地从唇瓣里挤出来,像是随时都要断气。


    不,不是像是,是他真的要断气了。


    烟令颐神色癫狂的死死的掐着他的脖颈,一张脸可怖的骇人,而现在,在听到这句话时,烟令颐竟然怔愣了两分,连带着手指也松下来些,叫季明山又呼到两口气来。


    他以为烟令颐被他感动了,一口气喘上来之后,忙跟着又哄了两句:“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去外面随便找女人了,以后我只爱你一个,我只会跟你生孩子。”


    他说的那样情真意切,任谁看到他的脸,都能感受到他的真诚。


    季明山真是这样想的。


    他以前对不住烟令颐,以后等他回去了,他什么都会给烟令颐,他会百般补偿烟令颐,他不会让任何人骑在烟令颐的脑袋上,以后烟令颐的孩子就是他的皇子。


    “朕什么都会给你的。”他甚至还抬起手,捧住了烟令颐抓着他脖颈的手,情意绵绵的剖白:“朕会对你好的。”


    烟令颐怔怔的盯着他的脸看,看了良久后,竟是“哈哈”笑出声来。


    她将手臂高高举起来,用力砸下,生猛的将季明山砸在地上。


    她可是武将女,这一手力气比石头都硬,季明山手无缚鸡之力,真不是她的对手,在被她砸在地面上的时候,季明山脑袋都是懵懵的。


    他其实直到现在,都不明白烟令颐为什么要打他。


    这不对啊。


    他当初带着另一个女人自私的离开,是他的错,但他已经知道错了,他已经想方设法的回来了,烟令颐见到他的时候,就算是生气,也应该很快就原谅他,然后和他相拥在一起,说原谅他,说思念他,说离开他根本活不了,迫不及待的把他带回去


    可是完全没有。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宽容接纳他的烟令颐,而是一个恨不得直接把他绞杀成两半儿的烟令颐。


    “我需要你对我好吗?你有什么用?一个连朝政都看不懂的废物!”烟令颐抬起靴子,重重踩在他的脑袋上,听着他的痛呼声,烟令颐反倒浮出一种痛快来。


    “天子又怎么样?你以为天子就了不起吗?你在三灵山待了这么久,大晋完了吗?没有!大晋依旧好好的!后宫好好的,前朝好好的!所有人都好好的!你回来了,反倒会出事!你就应该死在三灵山!”


    她厌烦季明山已经太久了!现在终于轮到她来骑在他脑袋上耀武扬威了!


    “你如果不是投了个好胎,根本不配站在我面前。”


    “软弱无能,蠢笨万分,懒惰好色。”


    每说一句,烟令颐就狠狠踩他的脑袋一下,恨不得直接将他的脑袋踩成碎瓤瓜。


    一时之间,整个破败的小厢房中传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怦怦”声,光听动静就知道,绝对是一颗好头。


    季明山被踩的一阵痛呼、吱哇乱叫,但是爬都爬不起来,只能一个劲儿的说:“你怎么能这么对朕?朕是天子啊!”


    他之前在村子里,被丽娘那个脑子进水的女人骂就算了,丽娘就是个没读过书的蠢货,根本不识乾坤大,愚昧可笑的很,只知道今天村头谁家吃了肉,村尾谁家扯了一匹布,她根本就不能明白皇帝是个什么概念。


    可他现在到了烟令颐这里啊!


    烟令颐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地位,怎么敢这样对他?


    他可是大晋的皇帝啊!皇族里唯一的男丁!他要是死了,大晋可就完蛋了!


    “天子有什么了不起?”烟令颐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了,全然不怕死了,她大笑道:“今日我吃了你,我也是天子!”


    烟令颐的行动已经如此明了了,但季明山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他这人,脑子有时候比宁月还不如,被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偏他自己没发现。


    以前他还是皇帝还好,这群人就算是轻视他,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是现在,他主动跳出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中,躲在了这么一个小地方,他还真以为别人不敢把他怎么样吗?


    不可能的。


    当一个人站在很高的地方的时候,往下看,全都是笑脸,但当一个人站在很低的地方的时候,往上看,全都是鞋跟——被踩的连别人的脸都看不到,他只会看到别人最真的反应,最直白的厌恶。


    “没有你,我照样能过得好。”踩过最后一下,烟令颐已经厌烦了跟这么个蠢东西说话,她从自己的靴子里抽出来匕首,对着季明山的脑袋狠狠地刺下去。


    刺穿他的头颅,挖开他的脑子,只需要这一下,她就能解决掉季明山。


    烟令颐已经想好了怎么毁尸灭迹了,她这一趟出来带了化骨水,虽然剂量不够,无法把这个人全都化掉,但只要毁了脑袋就足够了。


    只要把这张跟“文康帝”完全一样的脸毁掉,就再也没人认出来他是谁了,至于这一具尸体,随便当成一个病死的人,命人带出去送到乱葬岗里就可以了。


    她就带着这样的念头,一刀猛然下刺。


    当时的季明山被她几脚踩的晕乎乎的,脑袋都跟着发懵,眼前全是重影,什么都看不清,刀尖落下来的时候,他根本都没反应过来。


    就在刀尖即将刺穿他的头颅,将他变成一具尸体的前一息,一支利箭破窗而入。


    老宅破旧,连绢丝都买不起,用的是纸浆糊,单薄的窗柩也是老木头,利箭碎裂窗户,奔着烟令颐的脑袋便飞过来。


    烟令颐猛然向后一昂,就地翻滚一圈,双眸如烈火一般看向窗外。


    方才季明山一直说“他没有任何人帮忙”,“独自一人走到这里”,烟令颐百般询问都没有询问出一个人来。


    但现在,在季明山差点死掉的时候,这个人终于忍不住了。


    看来,不是季明山刻意要瞒着她,而是这个人的存在连季明山都不知道。


    烟令颐怒火中烧。


    到底是谁,要跟她玩儿这样的把戏?


    她近在咫尺的龙椅,她那么用力的去够,但就是离她越来越远!


    而就在烟令颐又一次站起来的时候,门外的人也终于露出了真面。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我的宅院?”门外,一位身穿玄色武夫袍的俊美公子持刀入屋,与烟令颐打了个照面,后两人都没认出来对方。


    来人正是一手推动整个过程的臣使,南雪国帝君萧云翎,现正伪作云使臣。


    烟令颐上辈子一直被困在后宫,因为与文康帝关系不睦,又被太后压的死死的,所以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位臣使,后来打起仗来,战败之后她一直都被保护在军队最中心,就连临死前都没来得及披甲上阵,等萧云翎打过来她也死了,她至今不曾见过萧云翎的面。


    萧云翎更没机会见到烟令颐,他只是从机缘巧合与计划边角之中窥探见了烟令颐的一点身影,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她。


    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一个敢把整个大晋都把玩在手里的女人,一个让女人坐上皇位的女人。


    萧云翎忍不住细看她,想要从她英武的眉眼、紧抿的唇瓣中窥探出一丝隐秘,他对这个女人十分好奇。


    当一个人做了一点奇事的时候,旁人可能会一笑了之,但当一个人做了惊天动地的千古奇事的时候,十里八村儿的人都要过来看一看的。


    只要知道烟令颐做过的那些事儿,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忽略烟令颐。


    但是当萧云翎看向烟令颐的时候,烟令颐却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他扑了过来。


    她虽然完全没见过这个人,但是她知道季明山能出现在这儿一定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她要杀,就要将这两个人一起杀了。


    烟令颐凶猛的像是一只母老虎,咆哮着就扑上来了,刀锋是她的爪牙,一口咬向萧云翎的脖颈。


    萧云翎抽出腰间长刀,与烟令颐战至一处。


    一时之间,战斗之音不绝于耳。


    烟令颐虽然有几分真功夫,但奈何她有了身孕,反应早已大不如前,打一个季明山虽然跟玩儿一样,但打萧云翎却差了很多。


    等地上的季明山缓过劲儿来,能撑着酸痛的身子坐起来的时候,烟令颐已经被萧云翎一掌掀翻,死死摁在了地上。


    萧云翎并没有杀烟令颐,这个人身份复杂,他不能直接杀了,所以只是控制住。


    烟令颐被他点了穴,僵在地上难以动弹,只有一双眼,还死死的盯着萧云翎看。


    正在这时候,季明山高喊了一声:“等等!放开她!那是朕的皇后!你是何人?”


    摁着烟令颐的萧云翎暗骂一声“蠢货”,他是见过不少拎不清的,但像是季明山这样蠢出生天、能纳入县志的还是头一个,方才烟令颐分明都要杀他,他还在这“皇后”呢。


    但是萧云翎转念一想,这个人要是不够蠢,也不能被人耍这么久,他便摁着烟令颐,道:“我乃南雪国使臣云大人,你又是何人?为何与当朝皇帝生的如此相似?”


    听到“南雪国”这三个字的时候,烟令颐瞳孔都是一颤。


    她难以挪动身体,只能慢慢挪动瞳孔,去看一旁的人。


    对方穿了一套玄色长袍,上绣银色云纹,眉目高耸,眼窝极深,身形也极为高大,这种体态一看便知是南雪国独有。


    这是南雪国的人!


    南雪国——上辈子的事情涌入脑海,让烟令颐整个人都跟着后背发紧。


    而当烟令颐看向对方的时候,对方已经开始跟季明山交谈。


    “什么?你是南雪国臣使?”季明山道:“朕,朕是大晋天子。”


    烟令颐根本没来得及听到后续,对方在起身时,狡诈的在烟令颐的后脖颈上狠狠一摁。


    烟令颐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令颐!”季明山惊呼。


    “大晋天子?”萧云翎起身,道:“不可能,今日我去皇城,还与皇帝见面了,你这人竟敢假冒天子!”


    季明山见烟令颐晕了,竟是急得冒火,上来就要来看烟令颐。


    说来也怪,之前烟令颐处处妥帖,对季明山几次温柔的时候,季明山一直嫌弃烟令颐沉闷无趣管束颇多,跟他另一个娘一样,但现在,烟令颐完全对他反目了,他反倒后悔了。


    他要跟烟令颐和好如初,要与烟令颐生生世世,他不肯跟烟令颐分开!他要烟令颐变回来原先那个皇后!


    季明山满心满眼都是烟令颐,而一旁的萧云翎竟是被季明山晾在了一旁!什么臣使,什么皇帝,他竟然都不问一句,就知道围着一个女人转来转去。


    萧云翎咬了咬牙,忍了又忍,恍惚间也体会到了当初烟令颐的感觉。


    任何一个满心事业的人碰上季明山,都要被他满脑子的水给气的喘不过气儿来。


    “她没事。”萧云翎在一旁,努力将事情掰回正轨,道:“你是谁?”


    确定烟令颐没事,季明山才跟萧云翎说话。


    几句话间,季明山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对方是南雪国来的臣使,今日见过圣上后,准备离开建业,他该与南雪国的商队一起同离建业,那个救了他的老伯正是南雪国商队之中的一员,还是这位臣使的手下,今夜,这位姓云的臣使来与老伯见面,恰好看见了他与烟令颐,又误以为烟令颐要杀他,所以特意上前阻止,恰好发现了他与当朝皇帝十分相似。


    “等等。”萧云翎听他总结了一通,随后抬眸看他,微微挑眉问:“你觉得,方才,是我误以为,她要杀你吗?”


    兴许是觉得有点不可置信,所以萧云翎这一句话要断好多次,生怕自己那个字儿说快了,叫季明山听不清。


    “就是你误以为。”季明山被烟令颐打的脸都肿了,口齿不清,但掷地有声:“她是不会杀朕的,她爱朕,她只是太爱朕了。”


    就跟丽娘一样!


    丽娘打他是因为太爱他了,烟令颐打他也是因为太爱他了——是啦,烟令颐刚才是要杀他啦,但他不是没死嘛?没死就是令颐不想杀他。


    “方才你就是不出现,她也不会杀朕的,她只是因为朕私自逃跑、爱上别的女人,跟朕生气而已。”季明山笃定道。


    以前皇后也总是跟他恼怒的吵来吵去,偶尔气急了还会突然间掀翻桌子,现在见到私奔出逃的他,皇后一时情急,做了一点错事也情有可原。


    “你不知道,皇后真的很爱朕。”季明山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她为朕做过很多,是朕伤了她的心,她如今变成这幅疯魔样子,都是被朕给伤害的,朕不怪她。”


    听见这一番话,萧云翎深深闭眼。


    他真不知道季明山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怎么能有人的脑子是这么长的啊?季明山生下来的时候,脑袋里是被人灌了屎吗?怎么一开口就在放屁啊?


    在这一刻,萧云翎明白了为什么烟令颐方才会暴打季明山。


    这要是他,他揍的更狠。


    “你——”萧云翎深吸一口气,道:“我还不知道你是真是假,你的话我不能相信,我要带你们去皇城,面见皇帝。”


    季明山这才记起来。


    对,他得回皇城——


    作者有话说:已完结文:《将军的朱砂痣回来后》超级好看的文,大家可以去看看,么么哒


    第27章 真假文康帝/真正的文康帝回宫 皇上会……


    听见季明山要回皇城这一刻, 萧云翎竟然微微松了口气。


    他是真怕季明山脑子里那坨屎突然之间又钻出来什么蛆来,引着季明山去做什么蠢事——聪明人机关算尽,都比不得蠢人灵机一动。


    但幸好, 季明山还要回皇城,他的计划就还能继续走下去。


    “走吧。”萧云翎心中腹诽, 面上却是一片冷色, 继续演戏道:“冒充皇帝之事, 一旦做实,有你好看。”


    至于季明山——季明山根本没在乎, 他一直围着烟令颐呢。


    萧云翎气的心口发疼, 扭过头, 冷沉着脸带着季明山直奔皇城而去。


    ——


    这一夜,明月依旧高悬,如过去的每一夜一样, 静静照着巍峨皇城。


    皇城中的宁月正在御书房看奏折, 对宫外正在逼近的危险一无所知。


    夜,御书房。


    御书房中十分宽大,分内外隔间, 外隔间有太监宫女伺候,内隔间,宁月坐在案后, 捏着脸看案上的奏折。


    奏折上的字儿各个都长得很是刁钻泼辣,就是不肯乖乖听话的钻进她的脑袋里,她怎么读都不明白这些字儿是什么意思,越看越觉得烦闷。


    宁月百无聊赖,只能扭头往窗外望去。


    七月风厉,将柳木枝头吹的摇摇晃晃, 树影幽暗叠深,笼着整座皇城,风从窗外卷进来,带着几分潮湿之意,瞧着天儿是要下雨。


    哎呀,只要一到办公务的时候,连外面的风都显得有意思多了。


    宁月看了不过片刻,外面便有太监通禀:“启禀皇上,林大人到。”


    “宣进来。”宁月撑着脸,有气无力道。


    昨日送皇叔就藩离去、没有上朝,朝堂间堆积了不少奏折,皇后又突然想家、所以只丢下她一个人,她一个人也干不动,干脆将已经下职了的林净水薅过来与她一起。


    今夜皇后不在,没有救兵,她只能跟林净水两个人孤军奋战。


    但是一想到这么多费心思的东西都要她一一处理,她就觉得累得慌,什么都不相干。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很焦虑,但就是不想干,但不干又不行,只能坐着发呆。


    等林净水从外隔间里走进来时,正瞧见这么一幕。


    文康帝撑着脸看着面前的奏折,眉眼都耷拉着,垂头丧气的,像是一只累极了的猫,连尾巴都不想抖,心不甘情不愿的坐着。


    林净水一见到文康帝的模样,就知道文康帝这是不愿意办公。


    文康帝兴许是自小娇生惯养吧,所以文康帝总显得比一般人更——娇气?


    但文康帝虽然娇气,却从不乱来,就算是心里不高兴,文康帝也依旧会强迫自己坐在这里,将没有处理好的公务一一处理过。


    旁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但林净水并不这么觉得。


    因为皇上是个很好的人,柔软,善良,天真,从不贪图享受,别的皇上爱看斗兽,爱建造宫殿,大兴土木损耗无数,但他们皇上都没有。


    虽说有时候皇上笨一点,但却很努力,就算是再累的公务压在身上,皇上都会认认真真的做完,有时候朝臣们在朝中献计,皇上也会认真来听,并不会刚愎自用,任性妄为。


    这样的人身处高位,对大晋来说是福分。


    “臣见过皇上。”一念闪过,林净水俯身行礼。听文康帝说“爱卿起身,来为朕研磨”后,林净水又站直了身子。


    他如往常一般走过来为宁月研磨,但他走过来、一抬手间,便从袖子之中飘出来一股淡淡的蜜枣香。


    一旁坐在案后、耷拉着脑袋的宁月一下子抬起头来了,像是一只发现鱼腥味儿的猫儿,一双水润的杏眼都骤然睁大,亮晶晶的盯着林净水看。


    她大概是不好意思问是什么,可是她又瞒不了人,那张秀气白嫩的脸蛋上仿佛直接写了一句:林爱卿着身上是什么味儿啊!


    林净水笑眯眯道:“启禀皇上,臣方才在路上瞧见蜜饯,顺手买了两包,想给家中妹妹带去一包。”


    说话间,林净水从袖兜里掏出来一包蜜饯,道:“皇上要尝尝吗?”


    之前林净水进来都是要搜身的,吃食也带不进来,但后来他日益得皇上看重,外面那群人也不再像是之前一样苛待他,甚至都开始讨好他,也就渐渐没人搜身。


    规矩总是在遇到权利时而退让,下面的人的规矩束缚不了上面的人,这没办法,因为定制规矩的是人,但是沿用规矩的也是人,人这个东西就欺软怕硬,所以规矩也跟着欺软怕硬。


    规矩大过人,说不清是好是坏。


    “朕能吃吗?”而宁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矜持了一下,道:“你的妹妹吃什么呀?”


    “给她留两块就行。”林净水看出来她想吃,笑眯眯的打开吃食油纸包。


    纸包有三包,一包打开,露出其中金灿灿的蜜枣,林净水一边打开一边道:“小孩儿吃不得这么多。”


    另一包打开,里面是糯米条糕,条糕外面裹着白糖。


    宁月当场笑纳,先塞了一口蜜枣。


    蜜枣口感竟然是甜中带酸,细细一嚼才知道,这蜜枣的枣核竟然被挖空了,里面添加的是酸酸的萄干,吃的宁月两眼放光。


    宫外面的蜜饯果子虽然不如宫里面的精致,但别有一番滋味儿,嚼起来也很好吃。


    一口蜜饯吃完,宁月又拿起了一卷条糕,慢慢塞进嘴里。


    糯米条糕软软香香,还是温热的,上面裹着厚厚的白糖,在嘴里化开之后,满口都是米香。


    宁月刚塞进去几口,一旁的林净水打开了第三包。


    第三包是一整只鸡。


    这只整鸡还颇有特色,被切成整整齐齐的块状,外焦里嫩,尝起来咸咸辣辣的,但又不是特别辣,一塞进口里,整条舌头都活过来了,等觉得有点辣了,再塞一口蜜饯,酸酸甜甜,然后再塞一口米糕,好香好香好香。


    一口米糕一口鸡一口蜜饯一口米糕一口鸡一口蜜饯一口——


    宁月嘴里塞得太多,白嫩嫩的脸蛋也跟着鼓起来一小块,粉嫩嫩的唇瓣随着咀嚼而上下扯动,瞧着像是某种贪吃的小动物。


    文康帝吃这些东西的时候,一旁的林净水就笑眯眯的看着文康帝。


    他特别喜欢伺候文康帝,文康帝高兴,他就有一种满足感,也许是因为文康帝救过他全家吧,所以他每次看到文康帝,都觉得心里特别高兴。


    宁月这时候已经吃的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奏折也忘了,林净水也忘了,低头就是吃,有时候俩手吃不过来,一旁的林净水还负责帮她把鸡骨头剃了。


    宁月连手都腾不出来,干脆“啊”的一声一张口,昂着头等着他喂过来——她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被人娇宠惯了,那些嬷嬷们都把她当成心爱的小女儿来疼,旁人为她穿衣,喂她吃饭再正常不过。


    后来成了皇帝,这幅小女儿模样已经被她收敛了很多,只有在偶尔不经意时,才会漏出来这么一丝。


    林净水也懵了一下。


    他的手却比脑子反应更快,直接将那一小块塞进了文康帝的口中。


    文康帝的唇瓣恰好擦过他的手指。


    文康帝的唇瓣软的像是最好的丝绸,在他的手骨上轻轻一擦,他只觉得后背一麻,连呼吸都顿了两息。


    好奇怪。


    身体因此而紧绷,脑袋也开始发懵,脸颊烫烫的,在这一刻,他听见的心猛然冲撞胸膛,整个人眼前都有些发晕。


    这、这种感觉——


    而文康帝完全没发现这个,正将下一口蜜饯塞进嘴里。


    一口蜜饯落了肚,文康帝昂头,准备接下一口肉。


    林净水僵着手臂,又塞进去一块肉。


    这一回,文康帝的唇瓣没有擦过他的手指。


    林净水站在一旁,竟然觉得他有一点点失落?


    他竟然会失落!


    林净水隐约间觉得有点可怕了,一个让他不敢想的念头涌上脑海。


    不,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不能,不能看不能看不能看不能看——


    可是越是说不能想,他想的就越多,越是说不能看,他看的也越多。


    他看到文康帝餍足的将最后一块盐酥鸡塞进口中,粉嫩嫩的唇瓣被润出一层浅浅的油光,他似乎是吃爽了,脑袋微微往后仰,直接靠在了椅子上,慢悠悠的将最后一口“咕噜”一声咽下去,然后就躺在椅子上不动了。


    猫猫吃撑了,要躺下歇一会儿了。


    一旁缠枝花灯的烛火如水一般落到文康帝的面上,文康帝这张眉眼便也显得活色生香。


    林净水又看痴了。


    他想起来朝堂间许多人对文康帝外貌的批语——这位殿下自小便是男生女相,骨骼又小,与寻常女子差不了多少。


    若文康帝是个女子——林净水打了个激灵。


    怎么能这般想,简直大不敬!


    他白着脸,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腰腹间——若,若,若他是个女子呢?


    也显然不是啊!


    “来人。”正在林净水发怔的时候,一旁的文康帝突然开口了。


    就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将林净水惊的打了个颤,他连忙低头,看到文康帝道:“打水,净面。”


    外面的太监忙下去安排。


    文康帝起身后,见林净水神色发僵的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文康帝便道:“林爱卿?过来一起洗啊。”


    她刚才吃东西的时候,林净水在一旁替她剔肉,手上难免也沾了油污,要洗一起洗了。


    文康帝说完这句话,突然间心虚了一下,声量也低了下去,轻声道:“哎呀,一不留神都吃光啦,一会儿叫御膳房再做点吧,好给你妹妹带回去。”


    林净水这才回过神来,不自然的垂下头,道:“是,多谢皇上体恤。”


    不多时,外面太监端来两盆温水,二人同时净手,后一同坐于案前批阅奏折。


    批阅奏折,多是文康帝拿着个笔,琢磨着如何处置,然后问一问林净水,看看有没有什么旁的意见,若是琢磨着差不多,文康帝就自己落笔写了,若是觉得不太行,他就把奏折放到一旁去,等着皇后回来定。


    兴许是吃饱了,胃里踏实了,人也就跟着踏实了,文康帝现在也不去看什么窗外了,只一门心思盯着手里的奏折来看,看着看着,又拿出笔来疾书。


    她正写到一处关于南雪国的政务。


    南雪国说今年又遭了雪灾,所以想减免税收,并且想向大晋讨要一种粮食种植。


    南雪国讨要的粮食种子叫“云松”。


    云松在大晋只是一种普通的植物,算不得什么厉害东西,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种作物是在水里长的,而且需要温度很低的冰水才能存活,云松被发现之后,就被司农寺的人记录在册,因此为人知晓。


    云松的果子就是一种硬硬的圆球一样的果实,但是中间的果肉可以吃,果壳还有很多油,晾干了可以做燃料取暖。


    这种云松,在大晋并不惹人爱,因为它们的味道不是特别好吃,甚至有点酸涩,也因为大晋没有大面积的冰河,所以无法广泛种植,最终只是被记录在册,并未推进种植。


    大晋地大物博,什么玩意儿都长,什么玩意儿都有,所以云杉这种冬天结果的玩意儿,只有穷苦人才吃,后来渐渐就销声匿迹了,只有深山老林之中和司农寺之中才有。


    但是这东西拿到了南雪国就不一样了。


    南雪国那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冬天,只有临近大晋、与大晋接壤的地方才有四季,在其余地方生活的南雪国人就只能靠捕鱼为生。


    云松的种子若是被种到了南雪国的冰川里去,一定能解决南雪国粮食不够、燃料不够的问题。


    文康帝盯着手里的奏折看了片刻,那张秀美的脸蛋紧紧绷着,看起来严肃极了,最终抬起笔来,慢慢在“减免税收”上落了个“允”,在“赠送云松”上写了个“否”。


    林净水在一旁瞧着,心里暗暗赞叹。


    文康帝性子软,跟他这张脸一样,圆圆的,没有棱角,看起来没有一点杀伤力,很多时候办事都显得软绵绵的,且偶尔还会大发善心,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他有时候也害怕文康帝一时心软坏了大事,但是现在看来,文康帝很分得清楚轻重。


    减免一时税收,可以,毕竟南雪国的人也是人,没必要真把人家往死里弄,附属国也是国,该给他们留一条生路,他们死了,对与大晋来说也没好处。


    但是赠送云松不行,云松这种东西太适合南雪国了——老话说得好,增长敌人的实力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他们就算是每年赠送些粮食给南雪国赈灾都行,但却不能直接把云松给对方。


    这也是烟令颐教文康帝的。


    宁月可以心软,但文康帝不行,大晋不行,皇帝不行,她身穿龙袍一天,坐在这里一天,背着这样的责任一天,就要将这些事做好。


    宁月这个小姑娘,平时看着娇媚软糯,但骨头里却藏着一股子令人惊叹的韧劲儿,这股劲儿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顶出来,让人对她刮目相看。


    “林爱卿总盯着朕做什么?”正在林净水看的眼睛发直的时候,文康帝突然抬眸歪头问了一句。


    林净水犹如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一样,薄薄的面色迅速涨红,磕磕巴巴的说着“臣臣臣臣”,也没能“臣”出来什么玩意儿,最后挤出来一句:“臣不敬,臣有罪。”


    宁月没放在心上,摆了摆手道:“看一眼而已,有什么罪?且为朕研磨。”


    林净水低下去的脑袋再也没有抬起来,生怕再一不小心,看到文康帝的眉眼之中去。


    两人写公文写了足足两个时辰,眼见着时辰都溜到了子时夜半,宁月便道:“今日也太晚了些,林爱卿干脆就在此留宿吧。”


    林净水点头道:“多谢皇上体恤。”


    二人言谈间,门外便传来小太监的通禀声,说是静妃派人送来了一桌晚膳,供文康帝与林净水食用。


    以往这活儿都是皇后做的,现在皇后不在,静妃第一个抢着做。


    她也是有点本事,才来宫里几天,竟然都能想法子将御膳房的消息打探过去了。


    “送进来吧。”文康帝道:“正好朕与林爱卿同用。”


    太监将膳食送进来的时候,还替这位静妃说了两句好话:“哎呦,皇上操行公务,可将静妃娘娘担心坏了。”


    “静妃娘娘心里实在是惦记皇上呐。”


    太监这两句话听着也像是场面话,宁月根本没放在心上,倒是一旁的林净水听着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待到用膳时,林净水与文康帝两人相对而坐。


    文康帝刚才虽然吃饱了,但是现在看见这些东西还是觉得嘴馋,只是肚子吃饱了塞不下,只能慢条斯理的夹起来一块,慢慢往嘴里放。


    文康帝当时就坐在林净水的对面。


    林净水亲眼瞧见文康帝的唇瓣上下一抿,吞进去一只蒸饺。


    在那一刻,林净水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黏在了文康帝的唇瓣上,他的手指也在这一刻突然感受到一种柔软,林净水的后背突然冒过一丝酥麻的痒,让他后背发紧,不敢再看。


    这一顿饭俩人都没吃多少。


    文康帝是碍于肚子吃撑了没吃下,林净水是碍于什么——那就不太好说了。


    一顿饭结束后,文康帝回了凤仪宫,林净水则被安排到了御书房后的客房入眠。


    皇宫的客房宽大,内外间皆有,床榻也很是广阔,可躺下三五个人,林净水躺在矮榻之中无论如何的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滚,覆来翻去的又滚回来。


    他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来文康帝的脸。


    文康帝的脸多漂亮啊,圆润挺巧的鼻头,可爱粉嫩的唇瓣,一双水润润的眼,看人时像是要望到人心里来。


    那张脸在他心里浮着浮着,他就感觉到一阵燥热。


    也、也不知道圣上好不好龙阳。


    林净水一念至此,突然间在床榻上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坐起身来,隔着被子一拳打在胯/下,把自己疼的“啊”的一声喊,蜷缩在床上不动了。


    ——


    林净水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辗转千回的时候,宁月早已经回到了凤仪宫里,躺回到了嫂嫂的床上,脱了外裳、晃着金萝卜,抱着嫂嫂的床褥睡觉了。


    嫂嫂的床褥好香啊!


    她今天干了好多活好努力,她是勤奋的大金萝卜!


    明天嫂嫂回来了,一定会夸她的!


    幸福的大金萝卜拱着床褥,浑然不知,就在这一夜,建业皇城之中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


    兴许是因为昨夜太过疲累,所以宁月睡得很熟。


    熟到宁月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但就是醒不过来。


    她的身体沉沉的躺在被褥里,她的眼皮子上压着两块铅坨,她睁不开眼,旁边似乎有人在说什么话,她听不清,想要睁开眼来,反而落进了一个古怪的梦里。


    梦中,她看见皇兄手里面色郁郁的看着她,阴沉沉的问:“就是你在冒充朕?”


    宁月吓了一跳,但转瞬间记起来自己也有了一个大萝卜,她也有大萝卜了!她才不是冒充的呢!所以她理直气壮地一脱裤子,大声喊道:“朕才没有冒充你!朕就是朕!朕有大萝卜的!比你的大!能工巧匠雕出来的,不信你掏出来比比!”


    然后,她就看见皇兄突然掏出来一把剪刀,大喊着要把她的根儿剪了。


    天呐!不要剪朕的根儿啊!这是朕的龙根啊!要剪就剪我哥的根儿啊,不要剪我的根!


    宁月活生生被吓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竟然还未亮,外面的天色还暗沉沉的,宁月安慰自己“是个梦,她的根是金的根本剪不断”,谁料一转头,就看见一道身影站在她的帐外案后。


    第28章 文康帝回宫(中)/赐婚 太后不要她们……


    当时夜色正浓, 厢房内不曾点灯,唯有一缕月光透过窗外落进来,正好照到窗外人影身上。


    人影沉沉, 正守在床旁帐外,像是一只老秃鹫在蹲守它的猎物死去。


    这跟一睁眼瞧见跟瞧见鬼有什么区别!


    宁月吓得“嗷”一声窜起来, 一句“快来救驾”还没来得及吐出来, 帘帐突然被外面的人拉开, 露出一张严厉干瘪的脸。


    “来来来人啊啊——啊?是称心嬷嬷?”


    宁月喊到一半,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对方的面。


    那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嬷嬷, 脸颊上的纹路深的像是刀刻出来的一般, 发鬓斑白, 瞧着很显老态,但那一双眼却如同鹰隼一样锐利,直直的落进床榻上, 审视一般看着床榻上的宁月。


    宁月心惊肉跳, 心说外面的太监丫鬟怎么能放称心嬷嬷进来呢?这人大半夜来她这儿干嘛啊!


    “称心嬷嬷有何要事?”宁月嗓子眼儿都紧着,干巴巴的问了一句。


    称心嬷嬷是太后手底下的老嬷嬷,她还奶过文康帝呢, 在宫里的地位十分不一般,她的娘家都因为她而封官受爵,在太后面前很是体面, 因着有乳母之情,所以就算是此时这人出现的奇怪突兀,宁月也没有高声训斥。


    床榻外面的称心嬷嬷盯着床榻里的文康帝看了两息,一双眼从文康帝的亵衣上一路滑到文康帝的腰间,在看到腰间明显的凸起的时候,称心嬷嬷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


    但称心嬷嬷没有表现出来, 而是向后退了两步,冷声道:“启禀皇上,太后传召您去仁寿宫。”


    “这么晚?什么事传召朕?”


    宁月问了话,一旁的称心嬷嬷也不回答,只凉飕飕的盯着她看。


    宁月也怂啊,她小心翼翼的从床榻上挪下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心想,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可偏偏,皇后现在也不在,也没人能给她解惑。


    宁月简直欲哭无泪——每次出事都挑皇后不在的时候呀!


    待到宁月穿好衣裳,跟称心嬷嬷除了凤仪宫的宫门时,才发现宫门口的太监丫鬟们跪了一地,太后宫里的侍卫带刀而来,将整个凤仪宫围得水泄不通。


    她们二人一出来,侍卫的目光就跟刀一样刺过来,后为她们二人开道,引着她们前往仁寿宫。


    当时夜色正浓,天上起了阴云,将头顶上的月亮都遮了一半,整个皇城都被蒙了一层阴影,就在这一片阴影之中,一排排侍卫左手提着六角灯笼,右手握在刀柄上,一张张脸杀气腾腾。


    一群人簇拥着宁月和嬷嬷,除非宁月现在后背上突然长出来俩翅膀,让她扑棱扑棱直接扑棱上天,否则她根本跑不掉。


    宁月瞧见这阵仗,吓得腿都软了。


    怪不得刚才嬷嬷进来时候没有一个人出声呢!原来是太后的人早就将凤仪宫给包围起来了!


    可是太后为什么包围凤仪宫呢?


    宁月这脑袋虽然笨了点,但也没笨到死不开窍的地步,她只需要想一想,就能想通其中关键。


    这个关键当然是——


    她的目光艰难地落下去,盯着自己的腰带,“咕噜”的咽了口唾沫。


    她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


    宁月去往仁寿宫的时候,烟令颐也已经被文康帝与那位使臣一起带入了皇城。


    带入皇城后,太后的人迅速接手一切,使臣被太后的人带走,文康帝则带着烟令颐进了仁寿宫的偏殿。


    文康帝放心不下烟令颐,在一旁亲自守候——文康帝到现在都不相信烟令颐真的要杀他,是,烟令颐当时是对他举刀了,但是朕不是没死吗!那只是令颐在跟他闹脾气而已。


    文康帝的脑回路就是如此简单。


    烟令颐在进仁寿宫偏殿的时候就醒来了,但是这个时候大势已去,她想了又想,自然不敢再杀文康帝,只是悠悠转醒。


    所以烟令颐一睁眼,就看见了守在床榻旁边的文康帝。


    当时厢房之内烛火繁盛,光芒照着文康帝的面,烟令颐怔怔的盯着文康帝的脸。


    “你还救我干什么?叫那人把我打死算了。”两行泪顺着烟令颐的脸往下流,她悲怆着说:“我也不重要,你去与那丽娘一同去,何必在乎我?”


    烟令颐一掉眼泪,文康帝立刻软下了脾气,他一脸愧疚的说:“都是我不好。”


    他温声软语的安抚烟令颐,正是此时,烟令颐伸手,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语调温柔道:“我怀了你的孩子,已经快两月了。”


    文康帝一呆。


    啊?


    “在你离去的这段时日里,我才发现的。”


    “你都不知道,你走了,我差点被逼的去死了。”


    “要不是这个孩子,我都撑不下来。”


    文康帝愣了一会儿神,都有点记不起来他们什么时候欢好过,两个月吗?这段时间里好像是有一回。


    他虽然不太记得了,但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冲的他脑子懵懵的,他过了一会儿才念道:“朕,朕有孩子了?”


    这时候,偏殿外传来一阵通禀声,是太后要文康帝过去。


    “皇上且去吧。”烟令颐眉眼中浮出几分柔情,她道:“臣妾在此等您。”


    文康帝晕晕乎乎的站起身来,两腿发软的往偏殿外面走,走到一半,他回过头去看烟令颐,正看见烟令颐眉目温柔的看着他。


    文康帝晃晃悠悠的转回头来,又离开了此处。


    文康帝彻底走了之后,倚靠在床头的烟令颐才渐渐垂下眼眸。


    她面上那点笑意都不见了,只是慢慢、慢慢的倒回到了榻上。


    今日兵败,一切都将难以掩盖,不仅是她,连宁月都要被她连累了。


    烟令颐想,宁月现在应当已经快到仁寿宫了。


    ——


    宁月确实已经快到仁寿宫了。


    她第一次觉得,从凤仪宫到仁寿宫的这么长,长到她走到慈宁宫的时候,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透,脚下也一阵绵软无力,一阵风吹过来,她浑身都冷,经过池塘的时候,她恨不得跳下去,把自己淹死先,那就不必见母后了。


    穿过一条九曲回廊,她白着脸抬头望去,在一片青砖红瓦之间,仁寿宫巍峨耸立,像是一座神庙,等着宁月这个罪人钻进去,审判宁月的罪行。


    宁月又“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甚至不敢看仁寿宫的匾额。


    今夜的仁寿宫灯火通明。


    宫内的灯火极盛,散发出来的光芒将宫殿檐角的琉璃瓦照出一片莹亮之色,檐下站着一排排侍卫,且个个儿都带着刀,一看便知道是发生了大事。


    宁月被称心嬷嬷带到仁寿宫门前,宫女通禀过后,称心嬷嬷带着宁月往仁寿宫走。


    仁寿宫内外的宫女太监早已经被清出去了,只有太后的几个心腹老人守着。


    “皇上请。”走到外殿之前,称心嬷嬷退后一步,请宁月上前。


    宁月心头一紧,险些当场软下去。


    她硬是靠着一股韧劲儿,咬着自己的牙,才撑着走进去。


    宁月从外殿走进来时,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啪啪”的响声,有固定的节奏,像是木板重重砸在什么东西上的沉闷动静,越走越清晰,她最开始还不知道是什么,但等她走到殿中之后,便知道是什么了。


    ——


    仁寿宫还如往常一般安静,暗色的帷帐静静地悬挂在原处,柱子上的缠枝花灯盈盈的亮着水光,母后一如既往的坐在最上方的阶上高椅之中,身上披着一身褐色长袍,半白的发鬓挽在脑后,神色是少见的盛怒与阴沉。


    而在母后身边的圆面椅上,正坐着一道身影,不知道在和母后说什么。


    宁月从外面走进来,那椅上的人转过头来,露出来一张与宁月完全一样的脸。


    宁月脑袋里轰鸣一声。


    过去扯下来的弥天大谎就像是一张薄薄的纸,只需要被人用手轻轻一戳就破了。


    现在,这只手的主人来了。


    这时候,一旁的“啪啪”动静越发清晰,宁月扭着僵硬的脖颈往一旁一看,终于知道这动静从何而来。


    她的替身,那一位因她不能时刻在宫中而选出来的、身形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宫女,此时正趴在木凳上受刑。


    假公主的后背臀部一片血肉模糊,瞧着已经没有动静了,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手掌垂悬在地面上空,有血迹顺着她的手背一点一点流滴下来,将那一小块的地毯润成一块黑红色的圆形斑点。


    而一旁行刑的太监依旧不敢停下,正低着头继续砸。


    宁月的目光看到那一片红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双腿一软“噗通”的跪在了地上。


    她的心被人骤然攥紧。


    “母后——”宁月的喉头发紧,颤颤着挤出来这么一句呼唤。


    但她颤颤巍巍的声音落下之时,椅上的太后没有回应,只冷着脸继续坐着,像是没有看到宁月一样。


    宁月不敢叫第二声。


    坐在太后旁边的文康帝却是叹了一口气,道:“母后,儿臣已经说了,是儿臣在胡闹,令颐让宁月扮成朕,想来,也不过是想维护朝纲罢了,母后何必与宁月置气?她一个女儿家——”


    刚进门的称心嬷嬷听见这句话,脑袋垂的更低了,就连一旁砸假公主的太监们都跟着暗暗叹了一口气。


    只要是个人,听过了文康帝失踪、归来的这段事,都会第一个怀疑烟令颐。


    三灵山是大,但是迟早有搜完的那一天,可烟令颐谁都没搜,悄无声息的用公主替了皇帝,这也就是被发现了,若是没被发现,以后太后死了,谁分得清楚真皇帝?


    可偏偏,文康帝还在替烟令颐开脱。


    他们的皇帝怎么就能说出这么笨的话呢?简直跟“何不食肉糜”一样啊!


    “够了!”坐在高椅上的太后连一句话都不想跟这个蠢儿子说,可这蠢儿子偏偏还要在这里说这些让人气血翻涌的话!气的太后恨不得抽他两下!


    太后喊出一声后,不知道是扯到了那一处肺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最初,那位南雪国使臣带着文康帝来到皇城门口,消息送到太后这里的时候,太后都跟听天方夜谭一样。


    直到文康帝真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假公主被薅过来的时候,太后才惊觉自己被烟令颐耍的团团转。


    原来她的儿子早在三灵山就丢了,而儿子丢了这件事,居然被她的女儿和儿媳妇一起联手瞒下来了!


    太后如何能不恼怒?


    从她高坐后位到现在,二十来年从不曾输过,却没想到,今日竟然栽在了一个后辈的手里,还是她亲手提上来的后辈!


    她就是太放心烟令颐了,让烟令颐在她这里玩儿了一手灯下黑,不仅没发现宁月的问题,还没发现假公主的问题!


    怪不得这段时日,文康帝又勤政又洁身自好,从不曾有一点出格,原来根本就不是她儿子!


    她便说!她儿子什么时候是个这么好的了!


    瞧瞧现在,她这个儿子还在给烟令颐开脱——看看,这么不长脑子的才是她儿子!


    太后真是哀其受苦怒其太蠢!反倒气的她自己说不出来话!她聪明一生,怎么就养出来这么个儿子?


    太后气血翻涌,大吼一声,道:“宁月!速速将前因后果道来!”


    宁月当时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含着泪,将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儿说来。


    大概便是,她发现皇兄与旁人私奔逃跑,她带着信去找皇嫂,皇嫂在三灵山连夜寻找但是没有找到,最后皇嫂累得病倒,想要自/裁/谢罪。


    “是我主动要提出来伪装成皇兄的。”宁月知道太后现在正在盛怒,她生怕太后责骂皇后,连忙道:“母后为要罚就罚我肆意妄为吧。”


    “我们也是没办法。”宁月说着说着,委屈的眼泪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她说:“皇上丢了,我们能怎么办?我也是想帮帮皇嫂,想把烂摊子接过来啊。”


    这件事儿要怪,也应当怪皇兄!第一个被罚的也应该是皇兄!


    宁月这小姑娘不会骗人,她所说的是不是实话,旁人一看就知道。


    宁月这般一说,一旁的文康帝也就越发愧疚,低着头道:“这确实是朕的过错。”


    他当时要不是被丽娘迷昏了眼,又怎么会逼得烟令颐去想这样的歪门邪道?他第一次知道是宁月代替他上朝的时候,连他都被震惊了。


    太后本因文康帝失踪一事而怀疑烟令颐,但现在听了宁月的说辞,又隐隐有两分动摇,最后,太后拧着眉道:“去将烟令颐带来!”


    “母后!”一旁的文康帝还在这大放厥词:“令颐昏过去了,您要见她做什么?要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母后要心疼儿子,就派一队人,现在去把三灵山村子里那群人抓来,替儿子——”


    “住口!”太后一挥袖子,似是想抽文康帝一耳光,但又硬生生忍下来,只道:“你们二人都出去。”


    这两个人在场,实在是影响太后的判断。


    文康帝与宁月都被带去了偏殿,连带着一旁的假公主都被带走,慈宁殿之中只剩下了太后一个后,称心嬷嬷又去请了烟令颐。


    ——


    烟令颐被带入皇宫后,关在了偏殿之中。


    之前她在牡丹坊的时候,恨不得将文康帝处之而后快,但现在,到了太后的宫殿之中,烟令颐又换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


    太后召其入宫,她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地上请罪,说自己罪孽深重,没有看住皇上,一副恨不得当场以死谢罪的样子。


    太后因此而迟疑。


    烟令颐的戏演的太好,以前在宁月那头没露出半点差池,轮到了文康帝,又是一个脑子进水的货,简直是天助烟令颐。


    烟令颐也不知道文康帝到底是怎么回事,原先文康帝讨厌她的很,她以为她这回都去刺杀文康帝了,文康帝也应该要她的命才是,却不成想,文康帝居然百般替她解释。


    她想,兴许是天上的神仙也没有看够她的戏份,不甘心让她这么死了,所以硬生生捞了她一把。


    她在太后面前哭了又哭,道:“儿媳也不知道这一次的消息是真是假,所以儿媳孤身一人前去,又因太过生气,埋怨皇上私奔、与皇上发生争吵,一时没忍住,跟皇上动了手,是儿媳的罪过。”


    她哭到最后,道:“都是儿媳办事不利,无颜再留在建业城,儿媳自请废后,日后常伴青灯古佛请罪。”


    烟令颐这般痛快的认了错,反倒有几分真。


    这真假混在一起,烟令颐竟然显得有几分无辜,叫太后下不去手。


    她确实是怀疑烟令颐,但是这两份怀疑又不够浓烈,让她下不去手弄死烟令颐,当然,她不是舍不得烟令颐,她是没力气再找一个跟烟令颐一样合适的人了。


    太后快死了!烟家现在也没有能顶得上来的女儿,烟令颐若是被她赶走了,回头谁来撑烟家的名头来做皇后?


    是,儿子是她的亲儿子,但烟家也是她的亲母族,若是换了旁人当皇后,烟家还能有日后的风光吗?


    太后惦记着烟家的荣辱,一时对烟令颐投鼠忌器。


    最终,太后深吸一口气,道:“你肚子里还有孩子——这件事,治你失职之罪,禁闭一月,罚俸一年。”


    这对烟令颐来说简直是不痛不痒,由此可见,太后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她的说辞。


    烟令颐低头认罪,后被称心嬷嬷带着回了凤仪宫。


    烟令颐前脚离开,后脚太后便吐血病重,太医来了三回,说太后的寿命长不过一月。


    众人还没来得及伤心,太后便颁了三条懿旨。


    一是皇后养胎一岁中,将静妃升为皇贵妃,暂代执掌后宫,待烟令颐生产后,再交于烟令颐。


    二是为公主宁月赐婚,驸马选为林府嫡长子林净水,当月完婚。


    三是给林净水安排了一个远在北沼的官职,完婚之后,林净水便要带着宁月离开建业。


    这两条懿旨,前者冲着烟令颐去,收了烟令颐统领六宫之权,往后烟令颐便不再拥有权力,做什么都受阻,二是冲着宁月去,宁月嫁了人,只能去夫家。


    一个后宅足够消磨她的一切,她连皇宫都回不来了。


    不管这两个人对皇位到底有没有贪图,现在,太后都用这两条懿旨封了她们的路,她们会如寻常女人一样走过这一生,谁都别想再跳出太后为她们画出来的轨迹一步。


    太后不要她们的命,太后只是将她们拨回原有的人生。


    第29章 大萝卜能屈能伸! 皇上啊!臣会为您守……


    大萝卜能屈能伸!


    夜, 仁寿宫偏殿。


    仁寿宫的嬷嬷们将文康帝和宁月公主一起引到偏殿,因为太后没有下旨判假公主的死活,所以嬷嬷们也不敢将这假公主私自运走, 干脆放到了偏殿角落处,暂时等候太后吩咐。


    偏殿之中灯火通明, 檐柱上的缠枝花灯将周遭照的透亮, 几把红木宽椅相对而立, 文康帝和宁月公主可以共坐。


    文康帝回了偏殿后,一直在偏殿内左右走动, 担心太后责罚烟令颐, 担心的他心烦意乱。


    男人啊, 就是一个贱,烟令颐真心敬着他的时候,他不把烟令颐当回事, 现在烟令颐虚情假意来一套, 他反倒情真意切的惦记上了


    而一旁的宁月也坐不了,她扣着手指头,惴惴不安的盯着地上的假公主。


    假公主是她的贴身宫女, 自小跟着她伺候,对她忠心耿耿,为她冒死扮演公主, 现在又因为事情败露被打成这样,她心中愧意浓烈。


    宁月想命人去找个太医来给假公主看伤,可是她张口命令人后,一旁的太监动都不动一下,只低着头说:“没有太后的吩咐,臣等不可妄动。”


    宁月怔怔的立在当场。


    她当了文康帝一月余, 已经习惯了被人追着捧着,就算是做什么错事儿,旁人也会谄媚鞠躬说她做得对,别管什么谁的吩咐,她的吩咐才是最大的,纵观大晋内外,朝堂后宫,没一个人敢在她面前站直。


    直到现在,她站在这里,连一个小太监都能拒绝她。


    宁月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了。


    这一场颠倒乾坤的大戏已经草草结束了,没有掌声雷动,没有万古功绩,只有一个蠢笨的、什么都不是的公主孤零零的站在这里,守着她的替身。


    她的萝卜还在她的身上,但是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权力和地位并不会因为一个萝卜而改变,她隐隐有一种“我该做点什么”的急迫感,但是这种急迫感又隔着一层纱帐,雾里看花,让她看不分明自己到底该干什么,只能干着急的看着。


    看着曲终落幕,看着诸人归位,看着自己变回原先的样子。


    一个犯错的公主命令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任何人。


    宁月的后背上顿时压下来了一块大石头,将她挺拔的脊梁压弯,将她的膝盖一点点压折,她人像是站在这,但是她觉得她已经跪下了,她不能再轻盈的纵跃,她只能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膝行。


    原来,原来失去权力是这种感觉。


    她以前从不曾拥有过权力时,不曾觉得当一个公主有什么不好,但当她体会到之后,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想当皇帝。


    怪不得自古以来兄弟相争,子杀父、叔杀侄,反贼绵延不断,宫斗从不停歇,皇位代表的东西,她后知后觉。


    原来皇帝的滋味儿这般美妙,原来公主的滋味儿这般痛苦。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靴子不经意间踩了身后的人的手指,这微微一硌的触感让宁月骤然回过神来。


    她没有空闲再伤春悲秋了,再耽搁下去,这假公主快死了。


    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时候,宁月又想到了烟令颐。


    在很多时候,宁月都将烟令颐当成是榜样,如果是皇嫂落到了这种境地,一定不会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皇嫂是打不倒的人。


    皇嫂总说,人力有穷时,不必事事都与人相争,有些时候,顺势而为反倒最好,人在弱势的时候,就该顺着保全自己,而不是拿仅有的力气跟人斗争。


    她仅有的力气,也要使在关键人的身上,一个太监,不值得她浪费力气,要使劲儿,也应该使在太后和文康帝的身上。


    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大萝卜也可以!


    宁月抹了两把脸,将心里面那点说不清的敌意和不满全都压在了心底下,伪做出来以前那般什么都不懂的模样,一路走到皇兄面前,那张圆嫩可爱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天真,道:“皇兄——那假公主怎么办?”


    “嗯?”当时文康帝还在忧心烟令颐,闻言回头了一息,似是没反应过来,奇怪的问了一句:“什么假公主?”


    他这人脑子实在是有限得很,容不了太多的玩意儿,每天只能想那么一点事儿,假公主这个人在他眼前过了一遍他就给忘了,根本不在脑袋里留痕。


    “我冒充皇兄之后,有个人要冒充我。”宁月提醒道:“她是我宫里的人,后来伪装成了我,方才被太后杖责,现下瞧着快不行了,皇兄能去请个御医来看看吗?”


    文康帝根本没那个心思,摆了摆手道:“费这么事儿干什么?她假冒皇族,难道不该死吗?太后不计较你,是看在你是亲生女儿的份儿上,她算个什么东西?”


    宁月干巴巴的张了张口,一句话都没吐出来。


    她讲不过道理,因为本就是她没道理,但幸好,她身为公主,总有胡搅蛮缠的权利。


    宁月那张可爱清秀的脸蛋一挤,眼泪水儿一下子就从眼睛里冒出来了,站在文康帝旁边就开始哭,跟小时候没吃到糖葫芦一样。


    文康帝“哎呦”一声,骂了一句“怎么长不大啊”,又烦的回头喊:“去找个太医来!”


    偏殿檐柱下面站着的小太监本来是耷拉着脑袋当听不见的,刚才宁月过去找,对方就没动弹,现在文康帝吼了一句,小太监立马应了一声,转头就跑出殿里去了。


    宁月瞧着对方的身影远去,又听文康帝道:“行了!你要救人朕也找人给你救了,你就别在这哭丧着脸了。”


    说完,文康帝自去红木宽椅上


    宁月呆愣了一会儿,不说话了,只静静的转过身,守在假公主的面前等着。


    假公主名叫春桃,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她有一张跟宁月相似的脸,粉嫩嫩的面颊果真如同桃子一样饱满,掐一下大概能掐出香甜的汁水儿来。


    但现在,春桃躺在这里,像是一颗已经腐烂了的烂桃子,掐一下,没有汁水,只有复仇的脓水,混着浑浊的液体,一起流淌出来。


    春桃被丢在偏殿角落处,从宁月方才见到她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冒出来过一丁点动静,在刑椅上被打时候没声音,现在被丢到角落处也没声音。


    宁月祈求一样看着她,希望她能动起来,希望她能说一句话,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脸被埋在了地上,看不清楚,一只手横在地上,搁放裸露在地上的手背呈现出一片淡淡的玉色,上有几条十分明显的青筋脉络,五指蜷缩,看起来已经隐隐发僵。


    宁月很想碰一碰她,但是宁月不敢。


    她就那样倒在地上,身上的血已经在身上蔓延开来,她穿着过去的宁月的衣裳,是一套淡粉色上绣梅花的圆领宽袖长裙,薄薄的素锦上绣着惟妙惟肖的花纹,乍一看像是雪地的一支真梅。


    而现在,梅花上染了一层层的血,腥气直直的扑到人的面上来,她嗅到那股味道,像是生肉,让人想吐。


    倒在地上的春桃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宁月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了,更不敢去碰她,只这么愣愣的看着。


    春桃现在更像是一滩生肉了,任人宰割,谁都可以来分食。


    不知道是不是春桃穿了她的衣裳的缘故,她看见春桃,总好像是看见了她自己。


    她与这春桃有什么区别呢?她和她,都是任人宰割。


    恍惚之中,宁月有点分不清楚地上躺着的到底是假公主还是她自己,也许是她,也许不是她,不应该是一部分的她。


    一部分的她,也在今日,一同被打死在了这金銮殿之上。


    就在宁月盯着地上这一团人形的生肉发呆的时候,廊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宁月以为是御医来了,匆忙站起身来,起来时下巴上察觉到了一点凉意,她伸手去擦,才发现是她的眼泪。


    这时候,廊檐外的人正好走进来。


    她扭头一看,只看见一位太监。


    太监从廊檐外的稍暗处踏进来的一刹那,身上的湛蓝色衣袍被照出凌凌波光,似是一波春水撞入殿内,入殿之时,太监高喊道:“太后有旨——”


    文康帝听见动静,迅速从宽椅上起身,脚步声传过来时,一旁的宁月如梦初醒,跟在文康帝身后走过去,跪下。


    四周的所有人一同跪下,文康帝站立原处,宁月在文康帝身后俯身跪下。


    膝盖磕碰到冰冷的地板的时候,宁月的心也渐渐沉到谷底。


    就算是这件事是文康帝的错,但太后一贯偏爱文康帝,不用想也知道,太后是舍不得惩处文康帝的,太后不惩处文康帝,又能惩处谁呢?


    肯定是她和皇嫂。


    宁月将烟令颐、太后与文康帝之间的关系看的分明,在太后这里,嫂嫂是哥哥的肉盾,很多事情明明是哥哥的错,但是太后只会惩处嫂嫂。


    她呢?就算是好心之举,也确实逾越,天子皇威不容触犯,谁假冒都不行,她也一定会受到太后的惩罚。


    太后会如何惩罚她?她好歹也是公主,太后自己生下来的,应当也狠毒不到哪里去吧?


    是送她去佛堂带发修行、修身养性,还是将她关入宫内,不让她再外出走动?


    宁月的思绪才飘到此处,眼前一通你跪我磕的流程也已走完,一旁的太监颁了第一条懿旨。


    第一条懿旨,是夺了皇后一年协管六宫的权利,交由了静妃,静妃还被封了皇贵妃。


    宁月这段时间已经了解了不少朝堂政事,她能看出来,这是太后对静妃的奖励——据说,发现文康帝的是一位南雪国的臣使,若是没有这位臣使,文康帝还不能这么顺利的回来。


    南雪国的臣使到底是外臣,轮不到他们大晋来封,所以干脆转封了静妃,也算是给了恩。


    宁月垂着头思索的时候,听见太监颁布了第二条懿旨。


    “太后有命,赐林府嫡长子林净水为公主驸马,当月完婚。”


    太监的嗓音往上飚高,在整个空旷的偏殿之中飘荡,跪在地上的宁月脑子懵了一下。


    赐婚?


    太后给她的处罚,是将她嫁给一个男人。


    而这时候,太监说了第三条懿旨。


    第三条懿旨,是给林净水安排了一个官职,远在北疆,完婚之后,林净水便要带着宁月去往北疆。


    大晋的官职是每年按着功绩变的,有的赏有的罚,有的原地不动,十年不换官位的都有,如果林净水在北疆没有什么功绩,那他可能留在北疆数十年。


    而宁月,身为林净水的妻子,她可能要过十几年才能回到建业。


    宁月一想到此,脑子都像是被浆糊糊住了,动不了。


    一旁的文康帝微微惊讶了一下太后将宁月嫁出去的事儿,他确实一直知道太后想要给宁月找个驸马,但是原本太后的计划是在建业之内给宁月找一个家世稍微低一些的人家,既能保证宁月不去建业外受苦,又能保证宁月不受夫家欺负,这样以后文康帝可以一辈子照看这个妹妹。


    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后突然给宁月找这么一个夫家,但是文康帝也没有想太多,他现在满心满眼是烟令颐,太后收了烟令颐的凤印,烟令颐那个要强的性子,肯定会很难受,所以他要先去看看烟令颐。


    文康帝火烧屁股的走了,只剩下一个宁月。


    而这时候,面前的太监笑眯眯道:“公主,接旨吧,太后娘娘可是特意细心为您选的。”


    太监说的没错,太后真是不瞎选的,林净水性子好,出身好,后宅干净,之前又在林子里救过女扮男装的宁月,太后一掂量,才将这人给了宁月——宁月啊,早点成婚,早点离开建业,忘掉这段时间的事情吧。


    只是不知道宁月能不能理解她为人母的苦心。


    ——


    宁月似乎是不太理解,她脸色苍白,双手发僵的接旨。


    面前的太监笑着恭喜她,嘴唇一张一合,大概是说什么“天赐良缘”、“林府家风清正”、“金童玉女”之类的话,旁边的人也在恭喜,一声声恭喜几乎像是海浪一样涌过来,将宁月淹了进去。


    之前的什么“真假文康帝”都不重要了,一旁的假公主也没人管了,眼下好像只剩下宁月即将嫁人这么一个大喜事儿。


    宁月一句都听不进去。


    这天地好像都在她面前晃,人影重叠的在她眼前转来转去,旁边的人似乎想簇拥她回到她的殿中去,她僵在原地,嘶哑着嗓子说:“御医还没来。”


    御医还没来。


    太监愣了一下,赶忙去命人将御医请过来,然后连带着地上的春桃与宁月一起,送回到了宁月的听雨宫。


    听雨宫是宁月自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处她都熟悉,只是现在,兴许是因为许久不回来,又兴许是因为宫里多躺了一个假公主,所以处处变得陌生。


    春桃被放在矮榻上,御医前来诊治,宁月便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她像是旁观春桃,又像是在旁观她自己。


    治疗的时间没有很长,御医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很晚了,御医盯着春桃的尸体上下看了一会儿,后过来禀报,说人早就死了,回天乏术。


    宁月白着脸,一言不发的听着。


    太医不敢再说“早已死了”的事刺激宁月,只静默的站着,最终,宁月一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了。


    她自己一个人看春桃的尸体。


    春桃不会动不会笑不会闹了,她披着公主的衣裳,像是披着公主的命运,宁月站在尸体前,含糊的想说一句“对不住”,但话语涌到喉咙口,出来的不是话,而是一口酸水。


    她在尸体前干呕,但是什么都呕不出来,呕到最后,眼泪也跟着一起流下来,她一个人跪在地上喘息,整个殿内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声音。


    在这一刻,她很想嫂嫂,很想跟嫂嫂说一两句话。


    可是当她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的时候,外面的宫女又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宫女早就换了一批,现在已经一个都认不出来,全都换成了太后的人。


    她们堵住了门,只道:“启禀公主,太后下了懿旨,您成婚之前,不得随意出门。”


    宁月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瞧着这些宫女们将死掉的春桃尸体抬走,瞧着宫女们将厢房中收拾干净,死人碰过的东西都换掉,处理好一切后,宫女走到宁月面前,行礼道:“公主且换了这身衣裳吧。”


    宁月低头一看。


    噢,她还做文康帝的打扮呢。


    这身衣裳也逾矩。


    她将衣裳换下来,那一层薄薄的身份的象征也随之被抛却脑后,连她换下来的金萝卜也被收走了。


    宁月呆呆地坐在帷帐里,心想,她又什么都没有了。


    ——


    而于此同时,远在太极殿偏殿客厢房中休息的林净水也被太监叫起来,匆忙接了圣旨。


    “臣——娶宁月公主?”厢房之中,跪在地上接旨的林大人一脸苍白。


    他从未有过男女之情,男男之情好像隐隐有点,但是皇上也没搭理过他,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手里这份圣旨,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位从不曾见过的公主。


    他是真不知道太后为什么会选他啊!


    待太监走后,林大人踉跄着抱着圣旨跌在了地上,两眼发直的呢喃:“不,我不会的。”


    皇上啊,臣会为您守贞的!


    前面后面都守!


    ——


    林净水这一夜进宫来,多了个婚约,第二日上早朝的时候,两眼都跟着发直。


    他站在朝堂之中,一直忍不住看今日上朝的皇上,以前上朝的时候,皇上总是看他,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皇上根本不看他。


    林净水莫名的觉得有点委屈。


    他都成了驸马了,皇上应当会更亲近他才对怎么今日完全不看他?——


    作者有话说:推已完结文:《夫君的心上人回来后》重生


    石清莲临死前才知道,她是她夫君江逾白选来的挡箭牌,要为江逾白爱的女人受尽苦难,最终凄惨而死。


    她再一睁眼,回到了石家即将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年,为了活下去,她盯上了北典府司指挥使。


    那人姓沈,名蕴玉,外人唤他玉面修罗。


    她要利用沈蕴玉这把刀,砍杀江逾白与康安帝姬,哪怕它的代价是要夜夜随之堕入欲念深渊。


    ——


    他是行走在人间的恶鬼,是没有来生的杀孽,直到有一日,有一朵莲花于仙人指尖而落,坠于他的袍上。


    他爱这朵莲。


    那就与她来沉沦,来放纵,来永不分离,来死上一遭,来用一把刀,贯穿血肉,至死方休。


    昏暗的北典府司牢狱内,明明暗暗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他道:“石三姑娘,沈某冒犯了。”


    娇娇黑心绿茶×心狠手辣老房子着火噼里啪啦狗男人


    第30章 林爱卿争宠 争宠,但是争错人了


    这委屈劲儿一上来, 林净水仿佛被泡在酸水之中,忍不住抬头看了文康帝一眼一眼又一眼。


    皇上依旧没看他。


    是了,皇上纵有四海, 也并不需要在意他一个小之又小的小林大人,皇上爱看谁就看谁。


    林净水心里又憋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气, 这气昨日赐婚时候就生出来了, 现在开始壮大, 不讲道理的滋生出来。


    文康帝不看他,他也继续盯着文康帝看, 等文康帝看他的时候, 他一定要满面愤怒的和他对视!


    虽然不知道这股愤怒是从哪儿来的, 但是林净水凭着这股愤怒劲儿,一直梗着脖子没低下头去。


    他盯着文康帝看着看着,隐隐发觉今日的文康帝也与往常似乎有些不同。


    以往文康帝上朝, 不管下面人说什么, 文康帝都会认真听,然后一一记下,待到下朝后, 与他在太极殿后相互讨论。


    可是今日,文康帝坐在高位之上,却不曾听下面的人言谈。


    不管下面的人说什么, 文康帝都像是没耐心听一般,只坐在椅子上拧着眉熬时间,一张斯文俊美的脸上满是不爽,似是看谁都很不顺眼一般。


    等到早朝结束,文康帝起身就走,甚至都没等林净水。


    林净水急的倒腾着两条腿、自己跟了上去。


    平日里, 他跟在文康帝身后都是随便跟的,因知道他有救驾之功,又得文康帝深信,所以旁人见了他都不会拦,之前他进门时,连搜身都没有。


    但今日,他到太极殿时,门口的太监竟是抬手将他拦下,笑眯眯道:“林大人有何要事?”


    林净水懵了一下,随后理所当然道:“臣为御前洗笔郎,当为皇上研墨。”


    他的官职虽然小,但是却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天天陪在皇上身边的。


    而且,皇上也愿意让他陪在身边。


    自从他救驾过后,他就常进宫伴皇帝左右,皇帝亲近他超过任何一个人,他能够感觉到,皇帝对每一个人都很冷淡防备,唯独对他很好,他们俩独自在御书房相处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皇帝是真的放松。


    皇帝只有对他一个人是这样的!


    所以林净水天然的认为他拥有特权。


    他甚至觉得有点愤怒。


    他出入这一间御书房,是皇帝给他的荣宠,一个太监凭什么来拦呢?


    他还太年轻,那一点愤懑噙在眉眼间,明晃晃的刺眼,几乎隐藏不住。


    而在对面的太监像是什么都没瞧见一样,一如既往地平和,依旧笑眯眯道:“林大人,皇帝今日无须研墨——昨日林大人忙于公务、歇在宫中,耽误了回府的时辰,想来林府的林老大人现在正担忧您,您若是有空,当早些回去才是。”


    林净水在听见无须研墨的时候,他的脑子便懵了一下。


    以往都是要他研的,现在怎么不要他研了?分明昨日之前一切都很好的!


    太监所说的后半句林净水都有点听不见了,他混混沌沌的转头离开,转头时,竟然一脚踩空,直接跌下了台阶去。


    一旁的太监“哎呦”一声,将林净水扶起来。


    这一折腾,传出去了不少动静,御书房里面伺候的太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外面的太监又答话说“林大人摔了一跤”,这一问一答间,里面的文康帝突然宣林净水进御书房中来。


    林净水本来都快摔跌在地、当场昏厥了,听了这话又原地复活,赶忙爬起来,拾掇拾掇自己仪容,容光焕发的进了御书房。


    他又重获传召了啊!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有他的,他还有一席之地,他还能重新获得皇上青眼啊!


    林净水就像是那个斗赢了的母鸡——公鸡,昂着脑袋就进了御书房。


    虽然他不能下蛋,但只要他能陪在皇上身边就可以了!他不奢求那么多!


    林净水进御书房之时,文康帝高坐在案后。


    在文康帝的身边,已经站了一个替文康帝研墨的小太监,林净水两眼冒火的盯着对方,瞧瞧这小太监,人这么胖,手那么笨,哪里能研的好墨!研墨这种事儿就应该让他翩翩美男子来干啊!


    一旁的小太监莫名其妙的被林净水盯了好几眼,心中应该有疑虑,但也不敢回应,只低下头,念道:“南雪国使臣上书,望皇上能开司农寺库房,送贵宝云松——”


    一旁的林净水本来满脑子情情爱爱,结果听了这话,突然间抬起头来。


    贵宝云松——这件事儿,之前文康帝不是已经拒了吗?已经被拒的消息,南雪国怎么敢再一次送上来?难道不怕惹了文康帝不快吗?


    而且,这样的要事,怎么能让一个小太监来读呢?


    林净水拧眉看向这小太监,却见着小太监习以为常,显然以前小太监就给文康帝读过。


    而文康帝坐在案后椅上,拧着眉听了一会儿,道:“允了。”


    怎么回事!


    林净水在下方,当场喊出来一句“不可”,待到文康帝抬眸看过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低下头道:“启禀皇上,这南雪国——”


    “朕知道。”文康帝懒得再听那些话,这些话以前太后说过,烟令颐说过,朝臣都说过,他听了心烦,又觉得这群人小题大做。


    “不过就是一个植物,又能有什么大用?”文康帝道:“南雪国立了功,该赏。”


    南雪国立下的功劳不方便对外人言说,但是文康帝自己心中记得,他不会亏待了南雪国的,所以这次南雪国使臣又一次上书,他立刻就答应了。


    他可是大晋皇帝!他从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南雪国肯附属与他,那他就绝不会吝啬对南雪国的赏赐,赏赐南雪国一个植物算的了什么?


    林净水震撼之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他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会突然变这么多,明明,明明前些时候的皇上不是这般的!


    直到文康帝抬头看他,他才低下头。


    林净水低头的时候还在心中自我反省,林净水啊林净水,你要明白你的身份,不过是个研磨的,不可以枉做他想啊!不可猜测皇上的念头!


    正在这时,案后的文康帝道:“这段时日,便是你一直伺候在朕身旁?”


    林净水被问了一个略有些奇怪的问题,他伺候文康帝这么长时间,文康帝应当是最清楚的,有什么好问的?


    但文康帝问了,他便低下头,规规矩矩作答道:“是臣。”


    思及从昨日晚间到今日晨间的这些反常,林净水略有些忐忑,他心想,难不成是他那里做错了,惹来了皇上厌弃?


    这念头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林净水也不敢问,只瞧瞧抬头,想看一眼皇上。


    文康帝依旧如往常那般坐在案后,只是今日瞧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林净水觉得他似乎稍微高了那么一些,又似乎人比之前壮了一些,腰间不再是薄薄的一片,行动间也多了几分随性。


    当时文康帝正在写奏折,语调平和道:“这些时日你做的不错。”


    林净水盯着皇上看。


    方才在外面的时候,他还没感觉到,现在跟皇上面对面说话,总觉得皇上——与之前完全不同。


    虽然是一样的脸,差不多的身形,可是对方说起话来的腔调,起句的习惯,看人的目光,都跟原先完全不同。


    文康帝似乎没察觉到林净水的目光,继续道:“太后眼下已经给了你新的官职,在北疆一处,眼下,你已不必来朕这里了——你与公主的婚期定的匆忙,筹办也得尽量筹办快一些,你这些时日若无要事,便在家多陪陪亲人吧。”


    日后北疆一去,无召不得回,林净水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瞧见他亲生父母。


    林净水被文康帝这几句话说的心口发堵。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面前的文康帝虽然还是那个文康帝,但是他却觉得,文康帝已经变了一个人,文康帝原本的芯子不知道被谁抽走了,又塞进来了另外一个芯子,他虽然还是文康帝,但是却不是林净水认识的那个文康帝。


    林净水干巴巴的应了一声“是”。


    他不明白,原先的文康帝去了哪儿呢?


    而文康帝也懒得跟林净水废话,摆了摆手道:“出去吧。”


    他根本就与林净水不熟,林净水救的是宁月,又不是他,他都懒得与林净水言谈,叫林净水进来,也不过是想看一看妹妹的夫婿而已。


    林净水低垂着头,俯身离去。


    这一回从御书房出来,林净水再也没有想回去了。


    他踉跄着、脚下发软的走在宫内的小路上,心里是越来越多的疑虑,只是这种疑虑无人解答,只能这么憋着。


    一旁的太监负责送他离开宫内,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时,林净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人喊着什么“公主跑出来了”之类的话。


    公主?


    林净水还记得他突然得到的“驸马”的身份,林净水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此处是一片花园,一条九曲回廊蜿蜒曲折的穿过其中,当时他们正站在长廊一处分叉口之上,可以进去花园,也可以绕过花园。


    而不远处的动静,正是从花园之中传来的。


    当时领着林净水走的太监兴许是怕惹事儿,所以往旁边一拐,道:“林大人,我等从这条小路走吧。”


    绕路是绕路了,但能避祸嘛。


    林净水点头应是。


    他们二人才是一转头的功夫,林净水便瞧见那花园的小路上突然间窜出来个黛粉色的身影,直直的撞上了林净水。


    林净水下意识去搀扶,就听见对方哭着哽了一声:“林爱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