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的一个晚上。


    怀揣着复杂的心思,景非昨以为这注定是一个失眠的夜,但当温瑾的体温贴上来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安心感包裹住了她,驱散了心头阴霾。


    恐惧和宽心都是身侧的这个人带过来的,景非昨觉得这比年会上发生的事情还要荒谬。


    困意悄然袭来,景非昨的眼皮渐渐沉重。彻底睡去之前,她只感到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盈又温暖的吻。


    ……


    第二天,景非昨站在客厅的画架前,手握着画笔,落笔却总是断断续续。


    手机在这时震动一声,景非昨打开来看,是温瑾的信息:「晚饭还是赶不回来。」


    还配了一个委屈巴巴的萨摩耶。


    景非昨看到,笑了一声,回了个好。


    虽然年会已经结束了,但温瑾的繁忙工作还没有告终,景非昨还没起床便出了门。


    被这么一打断,她再次抬头看画时,最后那点微弱的灵感也彻底消失了。


    景非昨没有强求,索性丢了画笔,转身走向那间“收藏屋”。


    自从和温瑾同居以来,她来这儿欣赏“藏品”的机会就少了很多。


    主要原因就是温瑾实在太黏人,她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独处时机。毕竟,她总不能当着温瑾的面,大大方方地回顾自己和前任们的点点滴滴。


    这人看起来大度,实际上小心眼得很,此种举动简直等于直接邀请对方:“来吧,今晚尽管折腾,不把我做到散架就别想睡。”


    景非昨打开上锁的门时,想象到这个场面,忍不住打了个颤。


    相比于四个多月前,这些东西换了个房间存放,但布局几乎一样。景非昨走到桌子旁,打开了笔记本和画册,像是在看回忆录。


    她这次不是来寻找灵感的,而是为了找回自信。


    距离那个半年的期限不到两个月了。


    温瑾带来的感觉太具有侵略性,有时候景非昨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谁。


    这太危险。


    她必须来到这里,来对抗内心那一份正在悄然滋长的沉溺。


    “你可以的,”景非昨看着一张画页喃喃,“和以前一样就好。”


    心底却冒出一道细微的声音。


    温瑾……


    她迅速合上了手中的册子,像尝试关闭这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温瑾也没什么不同。景非昨对自己强调。只是这次的经历更特殊一些,但再特殊的作品,也总有完成和封存的一天。


    景非昨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对不会失控的味道。这种感觉让她从昨天晚上开始便一直不宁的心神,终于安定下来。


    收拾好心情,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


    她正犹豫要不要先点个外卖,门铃突然响了。景非昨有些惊讶,温瑾有指纹锁,从来不会按门铃。


    想着或许是温瑾叫的做饭阿姨,她还是走去开门。


    打开门,意外的来客让她心底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个中年男人,西装笔挺,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和温瑾的几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


    如果说温瑾的凌厉是内敛的,像鞘里的刀,那么这人则恨不得把“权势”二字刻在脸上,暴露出内荏的本色来。


    “景非昨?”对方刚看见她就冷笑一声,目光像打量货品般扫过她全身,“就是你让我侄子被派去南非的?”


    啊,温父。


    由于她和温瑾对各自成长经历的分享实在不太深刻,所以景非昨对温父那一点小小的了解也是来自于林昕。


    风流又无用的白眼狼,没给她什么好印象。


    她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温瑾自己的决定,您该去问她。”


    “少在这装模作样!”温父猛地推开她,径直闯进公寓,“一个靠卖画上位的东西,也配插手温家的事?!”


    景非昨被推得踉跄了下,后腰撞上玄关柜子。她及时用手撑住,还有空去腹诽温瑾的父亲的蠢样子更像是温子谦的爸爸。


    温父环顾四周,目光在玄关墙壁一幅装饰画上停留片刻,突然一把扯下来,砸在地上,玻璃碎裂声炸响。


    “我女儿以前从不会为了个外人动温家的人!”温父一脚踢开画框,指着景非昨的鼻子骂,“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啊?让她连亲堂弟都流放?!”


    景非昨低头看了眼地上摔倒的画。


    一个戴领结的猪,她上次无聊在温瑾平板上涂鸦的,被后者打印出来精心装裱起来了。


    景非昨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这么大火气,是觉得这幅画像你?”


    她慢慢蹲下身,捡起一块玻璃碎片。


    “温先生,你也太不了解温瑾了吧,不会动温家的人?”她抬头,笑得讽刺,“你知道温瑾为什么要把温子谦流放吗?”


    温父愣了下。


    “因为,”景非昨指尖一翻,玻璃碎片精准地扎向温父的皮鞋尖,“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那碎片不够尖锐,景非昨也没有使出所有的力气,所以并没有彻底扎进皮面,但温父仍被疼得哇哇大叫,暴怒地就要动手,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手臂。


    “你敢碰她一下试试。”


    一个冰冷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景非昨眯着眼睛笑,心想自己真不知羞,昨天晚上产生的恐惧和担忧才刚刚结束,现在她又在享受温瑾的权力了。


    温瑾站在门口,她的眼神落在满地狼藉上,眼睛愤怒得能迸出火花。


    她甩开抓着温父的手:“滚出去。”


    温父脸色铁青:“你为了个外人——”


    “现在,立刻。”温瑾掏出手机,“否则我马上叫保安上来。”


    温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我是你父亲!”


    “所以你还能站着走出去。”温瑾解锁手机,“三秒。三、二——”


    温父狠狠瞪了景非昨一眼,摔门而去。


    门关上的瞬间,温瑾紧握着的拳头顿时松开,她快步走到景非昨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刚刚碰到了吗?”


    景非昨摇头:“没事。”


    温瑾不信,目光落在她后腰。她突然扒开景非昨的衣服,看到那里已经泛出一片青紫,瞳孔骤缩,转身就往门外走。


    “温瑾!”景非昨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


    “他该死。”


    景非昨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温总,你现在好像个暴君。”


    温瑾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突然一把将她按进怀里。景非昨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快得异常,贴着自己耳侧的呼吸又重又烫。


    温瑾低头,声音闷在她发间:“他还碰着你哪儿了?”


    “就推了一下。”景非昨拍拍她的背,“真没事。”


    温瑾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


    最后温瑾叫了两个阿姨上门,一个负责做晚饭,一个负责收拾一地狼藉。


    等待晚饭的途中,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还在自责:“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进出权限,我应该早点把他拉入黑名单……”


    “你不是及时回来了吗。”景非昨前一秒还在安慰,后一秒闻到香味,“哇,今天有油焖大虾。”


    温瑾有些无奈,看着就要奔向厨房的人,嘱咐了一句:“最近几天尽量不要出门。”


    景非昨回头:“为什么?”


    温瑾眼神闪烁:“或许是因为流感吧。”


    景非昨怔了一下。


    “我知道了。”她转过头,声音却继续游走过来,“流感结束了,告诉我一声。”


    ……


    晚餐虽然家常但是丰盛,景非昨吃得心满意足,温瑾却有些意兴阑珊。当天晚上,后者罕见地拿出了酒。


    景非昨洗完澡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客厅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笼罩一角。落地窗外,整座城市的灯火像一片倒悬的星海,温瑾坐在窗前的小沙发里,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两瓶酒。


    她的指尖搭在酒杯沿,正盯着墙上另一幅画发呆,那是景非昨临摹的《星空》,但把漩涡画成了交握的两只手。


    酒杯里的冰球撞上杯壁,清脆的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温瑾?”景非昨蹲到发呆的人面前,“醉了?”


    “只是喝了两杯。”温瑾摇头,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我母亲姓温。”


    景非昨呼吸一滞。


    她仰头喝了口酒,继续道:“温氏其实是她家的产业,我父亲是入赘的,他也姓温。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温氏的温就是我父亲的温。”


    光污染严重的市中心,本应该看不到月光,但是今天是农历十五。圆圆的月亮真的大得像灯笼,月光从窗外漏进来,照在温瑾半边脸上,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


    她盯着酒杯,扯了扯嘴角:“母亲去世时我十二岁。遗嘱上说,我必须大学毕业才能继承她的股份。她去世的第二年,我父亲带着他的新妻子住进主卧。


    “我叔叔一家也全搬进了西翼,我妈拿来种花的地方全被他们铲了种菜。十四岁那年,我住院了几天,回来发现他们把我母亲的肖像换成了婚纱照。”


    温瑾的语气很平淡,不像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像是在诵读一个陌生人的自传。


    她的头渐渐低下来,声音变得沉闷,却依旧平静:“其实我都无所谓,我爸无法继续生育,温氏的继承人注定只有我一个。至少明面上,他们都在讨好我。”


    窗外的月光把她的影子拉长,孤零零地映在墙上,与墙上挂的画重叠在一起,像一幅支离破碎的拼贴画。


    景非昨忍不住伸手,想去描摹着这幅画的来源。


    被触碰到的温瑾抬起头,景非昨猛然一惊,发现那张脸上竟然不知何时挂满了泪水。


    景非昨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十七岁那个夜晚的记忆又毫无预兆地卷席而来。


    那个喝醉的女人,和眼前这个平静地流着泪的温瑾,隔着快十年的时光,完美地重合了。


    温瑾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了景非昨的神情,又笑了:“校庆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万一你问,为什么我会在那个巷子里醉得像条死狗,我该怎么回答。


    “你没有问,但是我现在想告诉你。我二十四岁那年,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她的哮喘药被人调换了。瓶身生产日期比处方晚三个月,药剂师签名是我叔叔的情妇。


    “你知道吗,葬礼那天,我叔叔哭得最伤心,还摸着我的头说,以后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发现的当下,我跑去质问他们,才知道每个人都完全知情。


    “掌管温氏真的很难,没有人看得起一个刚毕业的年轻女人。唯一一个可以彻底信任的东西,是我母亲的遗照。”


    陌生而细密的疼惜感不断从景非昨心底钻出来,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抓住她的手。


    “后来,我只是让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温瑾反手握住她,“所以,宝贝,别怕我。我不是暴君。”


    景非昨没回答,她直接吻了上去。


    酒精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温瑾的呼吸陡然加重。景非昨把她按在地毯上,指尖插进她发间,声音低低的:“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景非昨咬了下她的下唇,“你装得这么凶,其实只是只找不到家的小狗。”


    温瑾突然翻身把她压住,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交错:“那你愿意收养我吗?”


    四目相对,温瑾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一块薄薄的玻璃,一碰就碎。


    景非昨突然鼻子一酸。


    她的吻落下来时,她尝到了咸味。


    不知道是谁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