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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4 章


    落了一夜的雪渐渐化去, 窗明几净,本该是最明媚的朝晨,御书房的空气却在这一瞬凝固, 好长一会无人做声。


    章老爷子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将殿内祥和欢愉的气氛轰了粉碎。


    皇帝第一反应恼怒非常, 这老爷子也忒没眼力劲了些, 这么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脱离苦海, 大功造成, 他竟要撺掇着儿媳妇和离,皇帝脸色有些难看。


    可很快,目光在对上那双布满悲伤,恐惧,如惊弓之鸟余悸深深的眸子,皇帝心里的恼怒悄然而散。


    老爷子这三十年过得如履薄冰, 命悬一线, 他面上每一条血痕无不彰显着这一路来的困苦艰难,云栖是他一手养大, 他盼望着外孙女过平安日子, 无可厚非。


    而皇宫比起寻常百姓家, 纷争自然是不可避免。


    皇帝正琢磨着如何给老爷子一个交代, 这时, 有人起身迈开一步。


    他朝那人看去。


    荀允和沉默地来到徐云栖身侧, 好巧不巧挡在了裴沐珩与徐云栖之间。


    他拱袖开口,“身为内阁首辅,臣有必要提醒陛下, 太子妃殿下的身份着实可能掀起悍然大波,眼下陛下登基只有三日, 朝臣忙着国葬与登基一事,无暇他顾,待局势稳定,礼部翰林院与都察院的御史,均会盯着此处不放,这些人是大晋朝廷之喉舌,您堵得住这悠悠之口吗?”


    “其二,身为父亲,臣也认为,云栖不适合留在皇宫。”


    荀允和话音刚落下不久,殿外响起一阵喧哗声,紧接着新任司礼监秉笔黄维急忙绕进内殿,他先是看了一眼殿内诸人,随后忧心忡忡道,


    “陛下,太子殿下,钦定太子妃的旨意昨夜发去礼部,今日清晨有固执的太学生在正阳门喧哗,说是”黄维看着徐云栖有些不敢往下说。


    皇帝抚了抚额,他也料定此事不易,却没想到来的这般快,


    他先安抚徐云栖三人,“大行皇帝刚走,城中尚有些余党贼心不死,借此兴风作浪,珩哥儿媳妇不必放在心上。”


    他摆摆手示意黄维出去。


    老爷子却知道这种事今后还会屡见不鲜,连忙拉了拉外孙女的手腕,温声道,


    “孩子,皇宫不是咱们能待的地方,你跟外祖父走,过来给陛下磕个头,谢陛下宽厚之恩。”


    徐云栖被他扯得一晃,眼底那抹怔忡也随之被抖落。


    是啊,这里可不是熙王府,而是皇宫。


    徐云栖生长在乡野,对于皇宫的认知与敬畏是有限的,直到这几日,亲身经历了皇室权利倾轧,置身刀山火海,亲眼看到同室操戈下那血雨腥风心底何尝没有生出几分茫然和困顿。


    怕吗,多少有一些。


    只是这些顾虑和迟疑,终究被半夜那具温暖结实的身子给暖化,给驱逐。


    而眼下听到老爷子这番话后,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她会是裴沐珩理想中的皇后吗?


    会是百官想要的太子妃吗?


    答案毋庸置疑。


    如果没有先皇那场赐婚,裴沐珩无论如何都不会娶她。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他因承诺与责任,慢慢衍生出一些爱意,与她磕磕绊绊到而今,再往后兴许还要为了她与整个朝廷为敌。


    太为难他了。


    先皇驾崩了,那层压在裴沐珩脊梁上的桎梏已被解除。


    他可不必再履行那场婚约,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理智驱使着徐云栖缓缓折下膝盖,慢慢跪了下去,她头额点地,轻声道,


    “请陛下成全。”


    裴沐珩脑子轰了一下,幽邃的瞳仁缩紧凝成一片黑沉的深渊。事实上,从得知徐云栖外祖父的真相后,裴沐珩心里一直隐隐有一股不安,她是为寻外祖父而上京,那么寻到她外祖父后,是不是她又如过去那般转身潇洒地离开。


    果然不出所料,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他唇上血色褪尽。


    皇帝见对面三人态度如此一致,脸色彻底沉下来,他看向儿子,


    “珩儿?”


    裴沐珩没有反应,他孑然而立,冷白的俊脸从未像此刻这般,失魂落魄,惨无血色。


    皇帝见儿子脸上一点神采也没有,很是头疼,换作过去,他还是熙王的身份,此刻必定轻咳几声,插科打诨摆摆手,将人打发出去便成了。


    然而在其位谋其政,当他坐在这个位置,就不得不认真审视这个问题。


    这个从始至终横亘在徐云栖和裴沐珩之间最大的鸿沟。


    历朝历代都没有行医的皇后,徐云栖已经一次又一次用实际行动表明,她对于此事毫不让步,这么一来,放她走,长痛不如短痛,着实是最恰当的选择。


    但皇帝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他实在不忍放徐云栖离开。


    斟酌再三,他开口道,“此事朕会慎重考虑,老爷子先下去歇着吧。”


    皇帝与裴沐珩均没有做任何挽留,这事在老爷子这里便是差不多了。


    他慢慢搭着徐云栖和银杏的胳膊起身,随后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眉目始终低垂,浓密的鸦羽将她所有情绪掩得严严实实,老爷子将她养大,还能不知道外甥女的习性,他轻轻拍了拍她手背,


    “都会过去的”


    三十年的颠沛流离都过去了,仅仅一年多的夫妻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裴沐珩很快就会有新欢入宫,而她也将在江湖四野遇到更合适的人。


    看透世间沧桑,历经人心险恶的老爷子,实在没把这点事当回事。


    祖孙三人一齐往后退了几步,随后转身出殿。


    余光明明捕捉到了那一抹衣角,徐云栖却木着脸没做任何停留,既然已决定离开,自然就该快刀斩乱麻,毫不拖泥带水。


    裴沐珩深深闭上眼,尖锐的喉结来回翻滚,喉咙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又被他生生咽下去。


    荀允和看了父子俩一眼,拱了拱衣袖转身追出去。


    老爷子腿脚不便,下奉天殿的台阶时走得极慢,荀允和很快便追到三人身后,


    “云栖”


    徐云栖脚步一顿,她听得这道嗓音,不知为何人就晃了下,


    荀允和叫停她后,赶忙绕至她跟前,看着她,“云栖。”


    徐云栖肌肤白得近乎透明,那薄薄的血色似要溢出来,她毫无所知,一如既往露出笑容,“怎么了?”


    冬阳透过云层洒下一片绚烂的光芒,今日的阳光仿佛格外刺眼,她这样想。


    荀允和深望着女儿,字字用力道,“云栖别怕,大胆往前走,爹爹会替你善后。”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份属于父亲的伟岸。


    徐云栖虚白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她用力点头,“好。”


    随后荀允和就看着他们祖孙慢慢走下这份不该属于他们的殿台,他独自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忙唤住银杏,“银杏,记住将你家姑娘和老爷子送去荀府,明白吗?”


    银杏遥遥朝他挥了挥手,“我晓得的,您放心吧。”


    荀允和露出会心的笑容,待他再次转身上殿,就看到裴沐珩立在台矶之上,负手张望前方。


    荀允和眼下摸不清他是什么打算,拾级而上来到他跟前,先是拱袖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大行皇帝刚去,二人身上均是一身雪白的孝服,这身孝服却衬得裴沐珩面颊近乎透明一般的白。


    他视线始终凝望着那道身影,即便模糊了,他也能凭着记忆描绘出她纤细窈窕的模样。


    “您一定要拆散我们吗?”裴沐珩面无表情地说。


    荀允和直截了当回道,“殿下应该明白,你们并不合适,如果当初不是陛下阴差阳错赐婚,殿下也不会娶她这样的女子。”


    “不要跟我说当初,不要告诉我如果”裴沐珩面色近乎冷酷无情,“已经发生了什么便是什么,没有什么假如和如果,现在她是我的妻,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喜欢她,要留她在身边,也没有人能阻止得了我。”


    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裴沐珩身上再也没了过去那份斟酌与隐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霸气和独断显露无疑。


    荀允和闻言唇角掀起一丝嘲讽,也毫不示弱,


    “新朝初立,您好不容易入主东宫,当以政务为重。”


    “而且殿下应该明白,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她周全。”


    裴沐珩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如果我不放手呢?”


    荀允和面上露出深意,“清予,你是个比谁都明智冷静的主君,你是这天底下最适合继承皇位的人,你为此步步为营十几载,比谁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成果,在你心里,天下安定,四海归一,百姓安居乐业,才是你最大的抱负。”


    “至于女人”荀允和不无嘲讽地说,“你会缺吗?你对云栖这点缺憾迟早会被更多不一样的宫妃给填补。”


    “你如果真的爱她,就该给她自由,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你知道,与人争风吃醋这种事她不擅长,她也不可能为你放弃什么,眼下趁着还没孩子,你们之间没有什么束缚,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裴沐珩敏锐地从他这番话里抓到了症结所在。


    “您觉得云栖会被取代?您对我这么没信心是吗?”


    荀允和苦笑,“我也是男人,我也曾对一个女人心心念念,如今呢,我照样可以放手让她离开,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对晴娘的执着不如云栖。而曾经,我也许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荀允和说到这里,眼底是绵绵无尽的苦涩甚至是自嘲,


    “清予,我不是对你没信心,我是对时间没有信心,我对历朝历代三宫后院的皇室规制没有信心。”


    “只要有一丝可能,作为父亲,我都想替她博一片广阔而无畏的将来。”


    裴沐珩静静听他说完这些,慢慢颔首,“我明白了。”随后转身入内。


    荀允和对着他挺拔的背影无声施了一礼,掉头回了内阁。


    裴沐珩这厢回到御书房,皇帝面色凝重看着他问,


    “正阳门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这样的事以后恐此起彼伏,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裴沐珩倒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解决这样的事最好是一劳永逸,我已安排青山寺的慈安大师放出‘凤出荀府’的谶语,云栖是观世音在凡间的化身,她行医便是普渡人间苦难,她是我大晋的祥瑞。”


    皇帝一听抚掌一笑,“妙计呀,那些太学生和平民百姓最信这一套,如此云栖行医也有了解释,简直一箭双雕。”儿子脑子就是比他好使。


    皇帝心情一好,便往殿外指了指,


    “那云栖这边怎么办?”


    解决了外忧,接下来便是内患,裴沐珩此时已彻底冷静下来,章老爷子不足为虑,荀允和的话却很有分量,他的顾虑必须消除,而云栖呢这场婚姻起源于被迫,起源于不情不愿,少了一分完美。


    他要给她一份完美。


    裴沐珩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您下旨吧,赐我与云栖和离。”


    皇帝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


    老爷子三人不紧不慢出了宫,抵达东华门时,一柔秀的妇人立在一辆马车处,章老爷子看清那道身影,怔立住了。


    章晴娘泪眼婆娑站在风口,目光来来回回逡巡那个寡瘦的老头,试图从他身上寻到往昔一丝熟悉的痕迹,可惜没有,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老爷子磕头,“爹爹!”


    一旁的徐科也跟着给老爷子下跪。


    老爷子大约有五六年没见到女儿了,心底唏嘘许久,抚了抚眼角的泪,连忙上前伸出手,


    “都起来,都起来”


    章晴娘二人迎着他上了马车,银杏跟着侍卫在外头赶车,徐云栖陪坐一侧。


    章晴娘抱着父亲的胳膊一遍遍问事情经过,老爷子打算让徐云栖来应付,怎料徐云栖靠着车壁脸色有些倦怠,老爷子便避重就轻敷衍几句。


    这样的画面,章晴娘已不陌生,过去他们爷孙俩也是这般,总总没几句真话给她。


    章晴娘拭了拭泪痕,最后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爹爹跟我回徐府,往后就跟着女儿过日子,别再东奔西跑了。”


    徐科也连忙应声,“对的对的,也给我们孝敬您的机会。”


    章老爷子意味深长看着他们二人,笑道,“不必了,我与云栖已打算离开京城。”


    章晴娘震惊了,她眼风扫向徐云栖,“栖儿,你打算离开京城?那太子怎么办?”


    徐云栖笑道,“我的事您别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章晴娘不再多言,当着徐科的面她也没有深问,想必徐云栖这么做,也有荀允和的意思,既然荀允和插手,她就不担心了。


    徐云栖身份尴尬不好去徐家,章老爷子也不好意思借住荀府,最后祖孙二人选择的落脚地,是让他们最为自在的城阳医馆。


    医馆是十几年背井离乡刻在骨子里的归属。


    章晴娘知道自己奈何不了父亲,泣不成声,“女儿不孝,女儿对不住您。”


    章老爷子舒舒服服坐在医馆二楼的太师椅,浑不在意道,“傻孩子,没有你就没有云栖,有这么好的外孙女承欢膝下是你对我最大的孝顺,你过得好,我们爷俩就放心了。”


    瞧瞧,永远是这一句话。


    章晴娘心情复杂看着父亲和女儿,二人一人坐一边,一模一样的神态,如出一辙的语气。


    是她永远介入不了的默契。


    章晴娘咬牙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章老爷子看一眼徐云栖,“等宫里旨意下来就走,估摸就是这几日吧。”


    章晴娘捂着嘴哭出声来,老爷子又是一番安慰,好在这样的场景对于彼此来说已经司空见惯,章晴娘很快又稳住了,跟着徐科回了徐府。


    银杏收拾屋子去了,老爷子被胡掌柜请去楼下喝茶叙旧,徐云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有小药童递一杯茶给她,她接在手中,烫而不自知,窗外人潮汹涌,有人抱着孩子在买冰糖葫芦,有人挑着货担走门串户,还有人唱着不知名的山歌在街上游荡。


    她五内空空。


    思绪被一种莫名的酸楚侵占,她这是怎么了?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多,一时难以接受也寻常,她这样跟自己说。


    就在这时,两位女药童扶着一妇人上了楼来,“徐娘子,这里有位婶婶腹痛三日了,您给她瞧瞧。”


    徐云栖愣了愣,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那妇人神色痛苦地□□着,迟疑地应了一声,“欸,我就这来”


    刚站起身,那头银杏从西屋迈出来,接过话,“姑娘歇着吧,我去帮忙便是。”银杏与她一起长大,何时见徐云栖魂不守舍过,明白她心里难过,


    她将一块热帕子递给徐云栖,徐云栖木木地接过,看着银杏代替她进入雅间。


    明明上回哭哭嘤嘤的那个人是银杏,明明上回她毫不犹豫一丝不苟地投入了诊治中。


    徐云栖纤指摁着头额,望着窗外沉默良久。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背叛者。


    他一定很难过吧,也一定会恨她吧。


    罢了,很快就会有新的妃子入宫,他对她这点情愫也终将淹没在那一声声娇吟燕语中。


    老爷子上来歇息,瞧见徐云栖独自坐在窗下发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肩,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


    “起先会有些难,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徐云栖回眸朝他露出个笑容,“孙女明白的。”


    她从不叫人操心。


    老爷子看着她眼底微闪的泪光,点了点头。


    是夜,荀允和忙完公火急火燎回府,打算亲自给女儿做上几个小菜,哪知管家告诉他,徐云栖压根没回来,荀允和气得两眼发黑,拔腿上马就往城阳医馆赶,一进大厅,听得楼上传来老爷子笑声便沉着脸蹭蹭上楼。


    他在角落里发现了徐云栖,


    “云栖,你怎么不回家?”他走过去问她,


    徐云栖慢慢站起身。


    老爷子见状挥挥手,示意胡掌柜等人下去,待无关人等离开,他方慢悠悠坐下来,与荀允和道,


    “晴娘跟你分开了,我以什么身份去荀府住?荀羽呀,你让我和云栖自自在在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荀允和一想到女儿即将离京,何尝舍得,他没有理会老爷子,而是拉着徐云栖一块坐下,握着她温软的手腕不舍得放,


    “囡囡,你先回荆州,爹爹方才已着人回去置办院子,你们就在荆州开一家医馆,待爹爹将京城诸事安排妥当,就回来陪你。”


    老爷子在一旁听了登时愣神,“你这内阁首辅不做了?”


    荀允和看着女儿回道,“不做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跟囡囡分开。”


    他要亲自给她送嫁,护着她一生。


    徐云栖默默看着他,鼻尖发酸。


    老爷子气他道,“你早想明白不就没事了吗,你若是肯听我的,安安分分在江陵当个教书先生,现在你跟晴娘怕是生了一箩筐孩子,云栖也不必跟着我风吹雨淋的。”


    荀允和听了这话,呆了呆,竟是罕见没有驳他。


    可惜人不经历困苦就不能明白,平平淡淡守望一生才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荀允和留下两个人手护送徐云栖回荆州,临走时告诉她,


    “陛下的旨意大概明日就会下来。”


    徐云栖“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这一夜又送来两个重症患者,徐云栖终是打起精神应对,忙到半夜,就这么浑浑噩噩睡下了,翌日清晨是医馆最忙碌的时候,住在这儿,不可能不搭把手,等到午后徐云栖方闲下来。


    老爷子坐在雅间亲自教授胡掌柜十三针的要诀,银杏正在哄一个高热的孩子用膳,徐云栖忽然瞧见后院晒着的药盘翻了,独自下楼来,将那盘金银花给捡好。


    楼上窗口探出银杏半张笑脸,


    “姑娘,包袱都收拾好了,胡掌柜说晚边有一趟车队要回荆州,咱们正好搭车回去,一路也有个照应。”


    “哎”徐云栖清清落落立在艳阳下,应了一声。


    心里的空茫感更甚了。


    要离开了吗?


    她这一生一直在不停地相遇,不停地告别,她的脚步从来没有迟疑过,这是第一次踟蹰。


    金银花堆在盘子正中,徐云栖一点点将之拨开,层层叠叠的小黄花在艳阳下泛着清香,徐云栖摆弄一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云栖”


    徐云栖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双肩颤了颤。


    是幻觉吗?


    大概是吧。


    这一次,他的嗓音更为清晰地传来,


    “云栖。”仿佛在耳边响起。


    徐云栖蓦地回眸,那道修长的白影矗立在院子正中,五颜六色的炽芒交织在他眸眼,衬得那张瓷白的俊脸瑰艳般炫目,徐云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道,


    “你怎么来了?”


    她虚虚握了握拳,有些手足无措。


    大约是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她很努力挤出一线笑容,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用午膳了吗?”


    裴沐珩静静望着她,一日不见她像是瘦了些,眼下微有些黑青,


    是在医馆住的不好吗?


    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他贪婪地看着那熟悉的面容,仿佛三年没见,舍不得挪开眼,他还是克制着情绪,露出清隽的笑,“我是来送圣旨的。”


    他往自己掌心指了指。


    白皙的指尖正握着一道明黄圣旨。


    徐云栖一怔,那一瞬忽然就有泪意充滞眼眶,差点蓬勃而出,她不习惯失态,忙垂下眸遮掩了下,僵硬地应了一声,“哦”


    他为什么要亲自送来,让一个小内使传旨便是,徐云栖狼狈地想。


    “谢谢。”她保持着风度朝他伸出手,要那份和离的圣旨。


    裴沐珩垂下眸,慢腾腾将圣旨一端搁在她掌心,徐云栖微微握住,两个人视线都落在那道圣旨,谁也没松手。


    “云栖,我忽然在想,之前那段婚姻有太多遗憾,我不曾亲自与你求亲,不曾接亲,不曾洞房。”他哑声道。


    徐云栖眼眶窜出一阵潮气,她抑了抑,失笑道,“都过去了。”她抽动圣旨,裴沐珩第一下还没松开,那双漆黑的眸只一动不动注视着她,“可我心里一直很难过,为此深深自责。”


    徐云栖忽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等他下次迎娶太子妃不就可以弥补了吗?可一想到他即将与另外一个女人白头偕老,徐云栖心里压了颗石头般难受,她再次用力抽动圣旨。


    裴沐珩这一下松了手。


    随着那抹力道的消失,徐云栖心底跟着一空。


    太阳西斜,冬阳将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长,其中一半交叠在斑驳的院墙,


    “云栖”隔着一步的距离,裴沐珩声线清冽地开口,“现在你自由了。”


    寒风拂过她发梢,些许碎发在鬓角处翻动,徐云栖眯了眯眼,自由吗?


    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好像并没有出现。


    “云栖有选择婚姻的权利了。”他这样说,


    徐云栖怔惘看着他,忽然想起赐婚那一日,本已订婚的她被面对突如其来圣旨时的无奈,她慢慢点头,“是啊,你也是。”


    裴沐珩忽然笑了,眸眼含着初生般真挚的笑,“我的选择始终是云栖,那么云栖你,愿意再嫁我一次吗?”


    徐云栖懵了一下,脸上笑容渐渐凝固,眼底那片怔惘骤然消退,露出无比清澈明亮的眸色来,“你说什么?”


    他不是来送和离圣旨的吗?


    他想清楚了吗?


    那么多世家贵女不要,还要来娶她?


    裴沐珩眼神无比坚定,再次往前迈开一步,深邃的眸眼如漫天星海般倾垂,“云栖,你愿意嫁给我吗?没有圣旨的压迫,真心实意地嫁给我,毫无顾虑地选择我一次?”


    他眼神亮度逼人,灼灼的似要戳破她面颊。


    徐云栖喃喃看着他,脑海一片空白,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唇蠕动了一下,有三个字毫无预兆出了口,


    “我愿意”


    徐云栖说出这三字时,自个儿都愣住了。


    这是她心底真正的声音吗?


    难怪心里突突得难受,脚步灌了铅似的不想离开,难怪昨夜魂不守舍,辗转难眠。


    裴沐珩察觉她嘴唇发出一点气音,微弱得辨别不出。


    “你说什么?”他紧张地问。


    徐云栖眼睫轻轻颤动,开始认真审视他这句话,以及这场声势浩大的婚姻。


    她怕被宫墙束缚吗?


    不,真正强大的人从来不会为外物所束。


    她从来都是自由的,她这个人只要想做什么,从来没有人能够阻挡她,她总能用自己的方式达到目的。


    她已经备好行囊了,眼前晃过的是他清润的眸眼,他柔软的唇瓣,他将她抵在梯子上肆无忌惮地亲吻,她才发现,她对面前这个男人无比熟悉,闭着眼都能描绘出他的轮廓,她知道他喜欢她轻轻咬他,喜欢她用指腹漫过他尖锐的喉结,喜欢她在情浓处咬着耳廓唤他夫君。


    脚步的迟疑已经昭告了她的心思,内心深处压抑十五年的渴望也随着那无声的三字翻腾而出,她不是不渴望娘亲在她身边,她不是不思念父亲,她渴望被爱,渴望坦然痛快地爱别人,渴望被爱牵绊,束缚,画地为牢。


    泪意如同潺潺春水在眼眶晃动,徐云栖眼神坚毅,一字一顿开口,“我愿意。”


    上一次他们被圣旨所束,磕磕碰碰开始一场并不完美的婚姻,这一次他们无拘无束,只听从自己的内心,从头开始。


    裴沐珩深深地捂了捂眼,寒风明明冷冽,在他眼里却如春风拂化,放手是不可能的,他甚至已做好在朝堂与江湖之间来回奔波的准备,而现在徐云栖答应了他,裴沐珩劫后余生般握住她,


    “云栖,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我已当着你爹爹的面,当着文武百官承诺,这辈子只娶你荀云栖一人,我将在宫墙外设国医馆,准你坐诊行医,准你教授学徒,准你将十三针发扬光大,准你让天下没有难看的病。”


    他每说一字,徐云栖心口便热一分,终至心潮澎湃,她缺的是自由吗?不,她缺的是一份没有圣旨约束依然坚定不移的偏爱!


    她含泪扑向他,双臂牢牢圈住他脖颈,埋在他怀里许诺,


    “清予,我答应你,再也不离开你。”


    裴沐珩心尖涌上后知后觉的酸楚,牢牢将她束缚在怀里,咬着牙问,“你说话算数?再也不提和离了?”


    “说话算数!”


    晚风将这四字吹扬在天地间,烙进他心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