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重逢(2)


    前面就是教坊。


    据说符青抵达长安后,从民间搜刮了一群美人进宫,组建教坊司。


    慕容徽攻占长安后,赦免这些美人们,允许她们出宫寻找家人,但是还有一部分美人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离开,留在了宫中。


    眼前几个女子,都是不愿意离开教坊司而滞留长安的宫人。


    她们在教习的命令下将一个女子围在中间,拖拽着女人的头发,“就你这样貌,可别吓到殿下了。”


    女人疼得哼了一声,声音传到谢崚耳边,她愣了一下,像是着了魔一样,急忙喊道:“蘅止,你放我下来!”


    苏蘅止不解其意,没等他放手,谢崚已经急不可耐地跳了下来。


    “让开,都让开。”


    谢崚提着裙子推开众人,看到了被逼到角落的女子。


    大冷天的,女人还穿着一身薄衫,头发上铺满飘落的白雪。


    谢崚往她脸上看去,她的姿色却是非常平庸,看过一眼再丢进人海里,没办法再认出来的那种,而且脸上,还有一道深红可怕的伤疤。


    谢崚看着她被冻得惨白的脸,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揪,抿着唇,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


    “发生什么了?”


    教习说道:“殿下,这位是我们教坊司的舞女,因为样貌丑陋,奴婢担心她外出会冲撞贵人,所以不允许她外出,没想到她今天居然偷偷跑了出来,还来到殿下的必经之路上,奴婢这就打发了她,殿下莫怪。”


    话罢,当着谢崚的面,就要提着那女人的头发离开,谢崚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住手,你们是同僚,谁给你权利伤人的,给孤松手!”


    教习瞧见她的怒意,慌忙跪下,“奴婢不是有意的,还请殿下恕罪。”


    谢崚扶起了女人,她的手触碰到女人的手,仿佛像是抓住了寒冰,刺骨寒冷。


    苏蘅止虽然不知道谢崚为何会突然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伸出援手,但是也上前,帮着谢崚将人一起扶了起来。


    女人凝视着谢崚的双眸,一动不动,沾染了风霜的眼眸好似笼罩了一层蒙蒙白雾,交杂了太多的情绪,目光死死抓着谢崚不放。


    谢崚迎着她的目光,问道:“你有名字吗?”


    女人凝滞片刻,答道:“留芳。”


    ……芳姬?


    谢崚的心颤了一下,指尖微微颤抖。


    留芳的声音略带沙哑,像是得了风寒一样。


    谢崚说道:“别留在教坊司了,来东宫吧。”


    留芳却并没有感到惊讶,好像早就知道谢崚会这样做一样,反握住她的手,动作很轻,害怕自己冰冷的指节冻着她,“好。”


    ……


    谢崚让人将西偏殿打扫出来,给留芳居住。


    送谢崚回到东宫之后,苏蘅止还有要务在身,加上谢崚还要安置留芳,不便和她再说什么,只好道:“微臣明日再来找殿下。”


    “好,”谢崚道,“对了,你二叔是不是还在彭城,那边距离扬州近,如果可以,让他多留意一下扬州的动向,如果能获得皇宫的消息,就再好不过了。”


    “殿下的意思是……”苏蘅止的眼眸颤了一下,低了下去,“微臣明白。”


    两人分开,谢崚让人泡了一壶蜂蜜暖茶,亲自端到了西偏殿。


    与西偏殿正对的东偏殿是阿蒲在居住,但是西偏殿明显要比东殿要宽敞很多,屋内的地龙已经烧起来了,暖烘烘的,留芳沐浴更衣完毕,背对着谢崚,坐在梳妆镜前擦头发。


    长发如墨倾斜而下,阳光将她的发丝闪成了明亮的金色,曼丽的背影给了谢崚一种错觉,仿佛这个背影转过来,会是一张倾城绝色的面孔,桃花眼眸如流水,笑盈盈地望着她。


    然而当她转过脸来的时候,谢崚看到的却是一张平庸、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可怕的面容。


    谢崚让屋内的宫人都下去,赤足踏过毛绒地毯,缓缓走近女人,将蜂蜜水放在她面前。


    “留芳姑姑,喝点水,暖暖身子好不好?”她的语气小心翼翼,根本就不像是在和一个戏子说话。


    女人垂眸望着她,双唇微微叠起,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谢崚趴在梳妆台前,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眼眸也是金色的。


    留芳抬起手,谢崚下意识闭上眼睛,女人的手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摸了摸。


    “多谢殿下。”


    她的身上传来淡淡的栀兰香气,是天然的气味,清新好闻。


    谢崚眸光闪了闪,情不自禁钻进她的怀里,将脑袋枕在她的腿上,这个举动让女人一愣,“殿下怎么了?”


    “好香,”谢崚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留芳姑姑身上好香。”


    这种香气,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安心得谢崚有些困倦。


    她情不自禁地道:“今天晚上,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女人表情依然温和,却笑着道:“不可以哦。”


    现在还不行。


    谢崚从她怀中缓缓抽离,宛如撒娇一般道:“我开玩笑的,我就待一小会。”


    一国公主和戏子同榻而眠,传出去了让人看了笑话


    要是被慕容徽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


    谢崚再次收留教坊司戏子的事情很快就不胫而走。


    最先收到消息的当然是住在留芳对面的阿蒲。


    次日皇宫之中又有宫宴,谢崚晚起梳妆,阿蒲闻着味就爬了过来,十分顺其自然地接过侍从手中的梳子,替谢崚梳头。


    “听闻殿下昨天又从教坊司带回来一个人,那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人?”


    谢崚透过铜镜看了他一眼,“对,但是那又如何?”


    “殿下看上她什么呢?”阿蒲缓声说道,“听说你昨天下午和她待在一起。”


    谢崚道:“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担心她分你的宠?”


    阿蒲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阿蒲不愿意做她的谋士,所以到现在为止,他还只是她从教坊司带回来的戏子,靠主人脸色生存的书侍。和留芳处于同一生态位上。


    不过谢崚倒不至于为了留芳而冷落他,这样说,完全是在刺他。


    他那一句“不配”让谢崚记仇到了现在。


    阿蒲默默梳理着她的头发,给她梳过头发的人都要夸赞她头发柔顺美丽,阿蒲梳得非常称手。


    谢崚伸手将犀角梳夺了回来,“你只是一个书侍,这些事不需要你做。”


    阿蒲凝视着铜镜,笑了笑。


    “殿下,奴婢是在提醒你,不管那女人是谁,她既然能入殿下的青眼,必然有过人之处,殿下不愿意告诉奴婢为何要将她留在身边,这没关系,毕竟奴婢卑贱之身,没资格知道主子的想法,可是当旁人问起,殿下该如何应付?”


    阿蒲拿起发簪后,发现自己双手放不开,于是双唇间咬住发簪,双手握住谢崚的一缕鬓发,缠绕,然后抽出银簪固定好,成了一个蓬松的发髻。


    谢崚转身看他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如烟雾似的笑意,半真半假。


    “奴婢可是靠卖皮肉出身的,殿下怎么就确定,奴婢不擅替人梳妆打扮?”


    谢崚低头思索着他方才的话,对哦,要是别人问起她为何要将留芳接回东宫该怎么办?


    她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如此,那你替孤将头发梳起来吧。”


    阿蒲非常乐意为她效劳,三下五除二,给她梳好了一个双螺发髻。


    谢崚头发浓密,其实梳别的发髻也好看,可是阿蒲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简单朴素的双螺最适合她,将头发全部梳起,露出白玉无瑕的天鹅颈,还可以往她的头上点缀珠花。


    谢崚喜欢红宝石,阿蒲是知道的,从首饰盒里将大颗的宝石挑出来,放在她的头上。


    红色寓意着国色天香,谢崚的容貌端庄大气


    ,完全撑的起这个颜色。


    当阿蒲看到藏在最下方的耳坠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盯着谢崚的耳垂看。


    谢崚没有穿耳,所以她也不会戴耳坠。


    她轻轻倾斜着脑袋,珠花上垂落的流苏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怎么了?”


    阿蒲笑笑,“只是惊讶,殿下都这个年纪了,居然还没有穿耳,就没有人提醒一下殿下吗?”


    谢崚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在这个时代,小姑娘们一般不到十岁就穿耳了,以前在楚国,甚至有一些女婴的父母,在孩子还没满周岁的时候就替她穿耳。


    她记得很久之前,从小照顾她长大的小河曾经说过,等她年长一些,就为她穿耳洞。


    穿上耳洞后,她就可以配戴漂亮的耳环。


    后来她到了燕国,杏桃再也没有朝她提过这件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穿耳毕竟是自伤,杏桃不可能劝谢崚做这种事情。


    谢崚对镜看向自己光秃秃的耳垂,又想起了当年楚宫中小河对自己说过的话,如隔世般遥不可及。


    原来她离开楚国,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


    “趁现在穿了吧。”谢崚挑出一双金色的耳环,说道,“然后替我将耳环换上。”


    梳妆完毕后,谢崚戴着一双红宝石金耳环赴宴。穿耳其实并不算太疼,或许是冬天的缘故,将她的耳垂冻得麻麻的,她甚至感觉不到耳朵的存在。


    燕国息兵之时,大小宴会总是络绎不绝,屁大点的事情,都能举办一场宫宴,这场宴会是为了庆祝大燕迁都长安。


    看着美酒如流水和在坐宾客,谢崚心想还是太过糜费,隔天得给慕容徽上一道奏折,倡导节俭才行。


    她这样想着,忽然间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听说你又捡了一个戏子回宫,你就这么喜欢戏子吗?”


    谢崚回头,对上了慕容徽不悦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是妈妈,但是是易容+潜伏+忍辱负重版


    娘亲留在这里当然是有目的


    目的一:带女儿走


    目的二:弄死前夫


    第82章 沈川


    谢崚知道慕容徽肯定会来找自己麻烦的,心里也想好了对策。


    她不动声色地道:“对,在路边看见她被人欺负得可怜,所以我就顺便将她带回宫了。”


    “不明来历的人你也敢往自己身边带,有一个阿蒲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一个……留芳,是叫这个名字吗?”


    谢崚点点头,“没错,她的名字叫留芳。”


    “这不是重点,”慕容徽说道,“你不能将她留在身边。”


    “父皇!”谢崚开口道,“我堂堂一国公主,难道连留下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吗?”


    慕容徽见谢崚反抗,语气平静地跟她解释道:“朕只是不理解,那女子三十有余,姿色平平,她究竟哪里吸引你了,你为何要将她留下?”


    之前被捡走那个男戏子,起码样貌美丽,嘴巴甜能讨谢崚欢心,谢崚将他捡走,还能用谢崚少女思春来解释,她如今捡回来这个无一技之,长得还不好看的女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慕容徽担心是谢崚被居心不良之人给下了迷魂药,所以特地来提醒她,让她清醒一些。


    然而,他的一番好心好像被谢崚当成了狗屁。


    谢崚抬起头,露出厌烦的表情,“你是奏章批完了没事干吗,你又不是御史,管我管得那么宽干什么!”


    谢崚大概是进入了青春叛逆期,一点就爆,慕容徽本来好声好气来劝说她,结果被她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他也不管现在是不是宴会了,气恼地道:“阿崚,这是你跟你爹说话的语气吗?”


    谢崚死死咬着唇,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两个字——不服!


    谢崚提着裙子站起身,“本来我只是看她被欺负得可怜,准备放在宫里养两天,等她手上的冻疮好了,我就将她放出宫去,不会继续留她,可你不让我留,我偏要留,我还要她做我的女官,哼!”


    谢崚冷哼一声,气冲冲地往外冲去。


    “你——”慕容徽觉得自己在对待谢崚的时候,脾气已经足够好了,怎么一言不合她就跑了呢?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找个时间好好跟她说一下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只见慕容律笑眯眯地道:“大哥,小姑娘是这个样子的,阿崚这个年纪,看谁都不顺眼,说什么都要和你反着来,你这个时候凑到她面前去乱晃,不是讨骂吗?”


    “别管她了,来来来,我们兄弟几个喝一杯!”


    慕容徽被慕容律拉过去喝酒,谢崚跑出了屋外,长长地松了口气。


    大雪漫天,扑在脸上,有点冷。


    有人给她披上一件外衣,“这就是殿下想到的‘办法’?”


    谢崚抬头,发觉阿蒲就站在她的身前。


    谢崚抬手拢了拢狐裘,道:“没错。”


    她故意激怒慕容徽,让慕容徽对她发脾气,然后再顺势和他吵一架,再鬼使神差让留芳留下来。


    以慕容徽对谢崚的宠爱,她这么做慕容徽除了吃下这个哑巴亏,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办法”也可以为谢崚省下一堆麻烦,将谢崚留下留芳的理由从“留芳有什么能入她的眼”变成了谢崚“留下留芳,不过是为了和慕容徽对着干”。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等了多久?”


    谢崚蜷缩在毛绒绒大衣里,看着天空飘飞的白雪,屋内明亮烛火像是被封印在她红宝石耳坠中,微光随着她的侧耳轻轻晃动,白皙的下颌映着火光,隐隐发亮。


    阿蒲忽然想起了,下午他用银针给谢崚穿耳的时候,她伸手搂着他的腰,死死不愿意放开,温暖的发香盈了满怀。


    为了缓解紧张的氛围,他安慰她说道:“殿下别怕,奴婢数到三下,第三下就穿过去,一点儿都不疼的,殿下稍稍忍耐一下下,好不好?”


    谢崚郑重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手上的力道却更大了,掐得他有些许腰疼。


    “一,二……”


    像是故意使着坏心思,数到第二下的时候,他没有数三,就将银针穿了过去,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她的另一只耳朵。


    感觉到耳朵上的刺痛,几乎倒在他怀中的小姑娘闷哼一声,随即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眸,随即好奇地抬眼去看镜子。


    阿蒲笑了一下,“方才过来的,等的时间也不久。”


    绕到了她的面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奴婢不得不夸一句,殿下聪慧。”


    “既然你也觉得孤聪慧,那你可愿意做孤的谋士?”谢崚背着手,缓步走在雪地上。


    做她的谋士,可以获得高官厚禄,还能收获聪慧的主公,这不好吗?


    阿蒲笑着,“还不行哦。”


    “什么时候才行?”


    谢崚站在原地,疑惑地看着阿蒲,阿蒲朝前走了两步才意识到她的停留,微微一笑,温和谦卑的笑意,带着些许狂傲,“这可就要看我未来主公的修行如何了。”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东宫。


    进屋以后,阿蒲贴心地替谢崚脱下外衣,东宫里的侍从都会伺候谢崚,阿蒲也一样。


    谢崚淋了雪,估计得沐浴更衣,阿蒲不能久留,正准备退下,谢崚却叫住了他。


    “阿蒲,你等等,别走。”


    阿蒲脚步一顿,谢崚站在屏风后喊他,“随孤过来。”


    阿蒲勾起唇笑了笑,“三更半夜,殿下想要做什么?”


    然而,当他绕过屏风的时候,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屏风的后面,端坐着一位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一身红袍,满屋的烛火,被他的容色逼得黯淡下来。


    方才见谢崚离席,苏蘅止就也起身告退,朝东宫的方向奔来,他的速度要比谢崚快一些,更早抵达主殿,泡好了茶水,在这里等候。


    阿蒲在东宫将近两年,当然知道谢崚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他是不愿受燕皇之恩,撞剑而死的徐州太守苏令安之子,母亲为虞朝公主,和谢崚一起长大,生得灵秀美丽,年少多才,饱读诗书。


    南朝女帝为他们降下婚约,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哪怕最后谢崚来到燕朝也没有分开过……可惜燕皇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女婿,将他调离谢崚身边。


    阿蒲还是第一次见苏蘅止,脑海里无端生出了一个念头:好美的少年。


    美得令人自惭形秽。


    他低头,指尖缠绕着一缕鬓发,心想难怪谢崚会喜欢她,从邺城到龙城,无时无刻不在给他写信,总是惦记着他。


    苏蘅止轻唤,声音清丽:“殿下。”


    “这是阿蒲,我的书侍,之前我和你说过的。”谢崚道。


    谢崚一直想要招纳却没有成功的谋士,虽为书侍,却不可以真的将他当成奴婢对待。


    既然想要阿蒲为自己所用,谢崚干脆让他加入自己和苏蘅止的谈话,让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苏蘅止起身,给阿蒲搬来了蒲团,道:“请。”


    阿蒲也不客气,跪坐下去,苏蘅止这次过来,是来给谢崚汇报情况。


    “殿下让我通过二叔打探建康的近况,我已经给二叔去信了,但我觉得,此方法不可行,二叔身在彭城,与建康城依然


    隔着挺远的距离,二叔也没这个能力能从相隔千里之外的建康获取情报。”


    苏蘅止说道,“所以殿下若想要知道建康的动向,可能只有一个办法。”


    他紧接着念出里一个名字。


    那就是曹不敏,谢崚埋在建康的棋子。


    他已经官至执金吾校尉,掌控建康外城的兵防。


    谢崚鲜少给他去信,而且信件大多都是只去不回,详细告知他建康城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还够谢家双壁,谢芸和谢渲,以及大司马王伦的喜好,连年节的送礼单子都替他备好,让他能够更好地获得上级的赏识,适应建康城官场。


    “不——”谢崚一口拒绝。


    谢家兄弟和王伦都在建康,这三个家伙可都不是好惹的,要是知道他从建康往长安送信,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谢崚转过身,凝视着菱花窗,按照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是西厢房的角度。


    “不要找他。”谢崚道,“我自有别的办法。”


    苏蘅止虽然不知道谢崚为什么突然对建康感兴趣,但以他对谢崚的了解来揣测,十有八九,和居住在西厢房的女子脱不了关系。


    苏蘅止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脸色一变。


    不会是……


    但是碍于阿蒲在场,压下心中的疑惑,没有再说话。


    他于是紧接着开始说第二件事,“殿下,你让我找到名士沈川,有着落了。”


    谢崚虽然已经开府,但是东宫幕僚空空如也,谢崚想要自己培植一支独属于自己的势力,不受任何人控制,所以她拒绝了慕容徽给她安排的臣僚,准备亲自选拔贤士入东宫。


    苏蘅止现在已经在朝廷上做官,不好再入东宫,阿蒲也不愿意做她的幕僚,东宫诸官职空缺,她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这对于谢崚而言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谢崚喜道:“他在哪里?”


    苏蘅止道:“这一年来,我一直在给旧日陵城学宫的弟子们去信,询问沈川的下落,一天前,我收到的回信里,总算有了些许眉目。”


    谢崚和苏蘅止都没有看见,两人正说话间,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阿蒲忽然抿唇一笑。


    笑声很轻,微弱的气息拨动烛火,在他眼底晃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一点点修罗场吧


    男主有点点呆,被修罗场而不自知


    第83章 好家伙


    事情是这样的,有个陵城学宫的弟子,来信说他知道沈川的去向,他也愿意帮谢崚找到沈川,只不过他要亲自到东宫来见谢崚。


    “可以,让他来吧。”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强,谢崚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夜深了,谢崚也有些疲倦,让苏蘅止留宿在东宫,这天的谈话就这样仓促结束。


    应酬得有些累,谢崚喝了些酒,被风吹得脑子有些痛,没有沐浴就爬上床睡觉。


    夜里风雪呼啦啦地吹,纸窗华丽丽作响,地龙蒸得谢崚浑身滚烫,特别不舒服,谢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后半夜,她缓缓从床上爬起来,她觉得口干舌燥,没有喊宫人,随手倒了杯茶水就灌了下去。


    风雪夜,冰冷茶水默入喉咙,刀割般寒冷,她咳了两声,喉咙疼了起来,疼得她鼻子有些酸酸的,有点想哭。


    她披起衣裳出门去,守夜的小宫女从瞌睡中惊醒,一骨碌站起身来,“殿下,去哪?”


    谢崚如幽灵般潜行在黑夜当中,往西厢房走去。


    留芳寝宫里的烛火还没有灭,谢崚记得,她的娘亲以前总是很晚才睡,批阅奏章不辞幸劳,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


    留芳对着镜子描摹着自己的眉眼,凝视着镜子中自己的模样,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门被敲响。


    留芳打开门,十四岁的少女披衣站在门口,神色有些茫然,好像没睡醒一般。


    “阿崚?”留芳下意识脱口而出,“大晚上怎么过来了?”


    “快进来,别冻着了。”


    留芳将她拉进去,急忙关上了门,将追来的宫女留在门外。


    “殿下!”宫女记得喊出声来,“你干什么,快开门!”


    留芳打开门,眼神冷冷的,“别叫。”


    她的眼神颇具威压,小宫女被惊得定住了神,扫了一眼留芳身后的谢崚,她呆呆地躲在屋里,小宫女抿着唇,不知道该不该劝她回宫休息。


    “你去睡吧,今夜你不需要守夜,留芳看着我就行了。”


    谢崚说道,小宫女连忙谢恩,便推下门。


    门一关,谢崚热得将衣服脱下,径直脱下鞋子爬上床榻。留芳这才知道,谢崚所说的那句“今天晚上要和你睡”并不只是一句玩笑话。


    留芳来到床前,握住她的手,“怎么了,乖乖,白天还好好的,晚上怎么就露出这副表情,受委屈了?”


    谢崚双唇瘪着,像极了一只委屈的小猫。


    谢崚没听清她说什么,迷糊地点了点头。


    留芳又问:“谁让你受委屈了?”


    谢崚这才听清楚她的话,她脑子转了一下,思索究竟是为什么受委屈。


    在这皇宫中,好像也没有谁能让她受委屈。


    但是她觉得很不舒服,浑身都不舒服。


    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什么,随口就说道:“父皇他凶我。”


    听到这话,留芳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杀意。


    随即,留芳摸了摸她的脑袋,露出和蔼的微笑,“那委屈可大了。”


    谢崚点点头,翻了个身,圈着被子,又翻身缩了回来,抱紧留芳的腰,低声喃喃道:“娘亲……”


    留芳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你喊我什么?”


    谢崚泪眼模糊,“娘亲,你不要走,你不要阿崚了吗,我好想你,我好想回建康,北方好冷,长安好冷,我不想要留在长安……”


    芳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掀起谢崚的额发,摸了摸她的脑袋。


    好家伙,她发烧了。


    烧得好像还挺严重的。


    留芳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耳垂居然是红的,还往下滴着血。


    谢崚刚穿完耳就戴那么重的耳环,果不其然,发炎了。


    留芳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胡闹,长长地叹了口气,“乖,起来一下,我给你去请太医。”


    “不要。”谢崚嘟嚷道,“我只想睡觉,我好困。”


    太医来了,一要问她病情,二要给她看诊,三要灌她喝药,四要惊动慕容徽,将以上前三部操作重复一遍,她可就没机会睡了。


    “留芳姑姑,你和我一起睡觉,好难受。”


    “好了好了,”眼见谢崚挣扎起来,留芳只好答应,“不哭不哭,不叫太医,我在这里陪着你。”


    听到这句话,谢崚才缓缓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起来。


    留芳松了口气,觉得这小祖宗还是一样难伺候。


    她缓缓松开谢崚,将她放在床上,守夜的宫女都睡了,只有门口值守的守卫还没有休息。


    今天她已经将谢崚寝宫布局摸了个遍,大概知道哪里取水烧水,哪里有常备的药物,她煮了一壶温水,替谢崚擦了擦脸和身,又取凉水泡湿毛巾放在她额头上冷敷,顺便拔掉了她的耳钉,敷上有助于愈合的金疮药。


    期间谢崚醒了一次,被留芳哄着喝了半杯温水之后又哄睡了。


    留芳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宿。


    等到次日临近天明的时候,谢崚的烧终于退了下去,耳朵上的伤口也结痂了。


    雪落了一夜,次日终于是停了。


    苏蘅止起身来朝谢崚辞行,敲门时却被留芳制止。


    “回去吧,殿下累了,还在休息中,短时间内见不了你。”


    苏蘅止抬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今天芳姬戴上了面纱,遮挡住赤红的疤痕,只露出一双漆瞳。


    苏蘅止脸色骤然变动,双腿下意识想要弯下去,猛然清醒制止。


    “我知道了。”


    苏蘅止朝她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留芳回到房中,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谢崚,确保她不会醒来后,来到梳妆台前,解开面纱。


    易容之术最绝妙之处,就是能够将一个人打扮成另外一个人,去年进入皇宫的时候,她跟一个老乐师学了些皮毛,但也够用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每天都需要给脸塑形、化妆,不然第二天易容的痕迹就会变淡。


    昨天被谢崚一打搅,她没来得及修容,耽搁到了早晨。


    镜子中,柳叶眉形渐显,厚唇变薄,红色疤痕也变得淡了些,细看去,这张面容竟然和床上躺着的谢崚有些许相似。


    不是别人,正是谢鸢。


    去年她落崖后,被闻声赶来的氐人军队抓了回去,因为样貌出众,送进长安当做歌女献给了符青。她孤身一人,无法脱身,随性留在教坊司中养伤。


    多亏了慕容徽射伤她脸的那一箭,在她养伤期间,倒是没有人打她的主意。


    后来,她用自己的血救活了一位被毒蝎子蛰伤的老乐师,老乐师为了报答她,交给她易容之法。


    她于是慢慢在脸上化妆,伪装成伤口腐烂容色凋零的模样,她被教习遗忘,她也乐得其成。


    不久后,慕容家的人也攻破了长安,教坊司歌女被允许出宫,她的同僚们四散。


    她有了回到建康城的机会,却并不急着走。


    一来,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仓皇南渡,二来,她知晓慕容徽很快就会迁都,只要留在长安,她就有机会见到她的女儿,更甚者,她有机会杀了慕容徽。


    ……


    她用从教坊司带出来的特质的粉扑和笔在脸上勾勒,漂亮的五官被掩盖,只剩下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她刚将化妆的物品收好,就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紧随而来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你说公主昨夜和那个戏子厮混了一夜?”


    呦,这是谁来了?


    仇人相见,谢鸢冷冷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裙子,转过身去,慕容徽直接推开偏殿门,走了进来,声音中强压着隐怒,“谢崚,别睡了,出来。”


    虽然谢崚名义上已经改姓慕容,但是慕容徽这句“谢崚”从小喊到大,至今没有改过来。


    谢鸢赶在他说下一句话的时候起身迎了出去,微微一福身,“奴婢拜见陛下。”


    她的声音沙哑,容貌明明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声音宛如牢狱,“陛下,殿下昨夜受了风寒,发了热,体虚休息中,还请陛下体谅。”


    慕容徽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实话说,见到她的时候,他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虽然她生得平平无奇,脸上还留有疤,但是身体四肢,却给他带来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


    审视的目光在谢鸢身上逡巡,逼仄而压迫,谢鸢捏紧拳头,如果她现在有一把刀,她肯定要捅死他。


    片刻后,谢鸢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冷笑,“你算什么东西,这些话,轮不到你来和朕说。”


    谢鸢闭了闭眼,睫毛颤动。


    她挺直腰,明明是柔顺又谦卑的姿态,说出的话却是冷冷的,“陛下,女大避父,殿下今年已经十四,陛下身为人君,更应为天下表率,时时要谨记礼义廉耻,怎能毫无通报,就随意出入殿下宫闱?”


    就是说他进东宫,还得提前通知谢崚一声,到底谁才是爹?


    不知为何,慕容徽觉得恼火极了,目光从女人的脸移到她的脖子上,这女人长得不怎么样,却生着一条非常美丽的玉颈,锁骨长而分明。


    慕容徽喉结滚动,在他离开楚国后,就沉入海底的欲望,居然在此刻,悄无声息浮了上来。


    还是对着这么一个难以形容的丑物。


    “抬起头来。”他说道。


    女人仰着头,脖颈伸展,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慕容徽拇指摩挲着食指的指节,心想的却是,这么脆弱的脖子,要是他轻轻一捏,恐怕就要碎掉了。


    谢鸢心里却有别的疑虑,害怕他想要从自己的脸上看出别的什么东西。


    妆容拙劣,他要是再盯着看下去,恐怕真的会被发现有破绽。


    她盯着那双金色的眼眸,心一横,忽然间抓住他的衣领,仰着头吻上了他的唇。


    双唇接触的瞬间,慕容徽瞳孔陡然放大,心想这女人怎么敢这么做?


    他的手立刻动了起来,反捆住她的双手,高举过头顶,避免她在这时候做出什么举动来。


    只不过双唇的接触并没有停止,他反身将她压在了厚重的云母石屏风上,反客为主。后脑勺的撞击让谢鸢短暂地和他分离,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道:“陛下让我抬头,不就是想要做这个吗?”


    慕容徽道:“你好像讨厌朕?”


    不对,不能说讨厌……应该说是,憎恨。


    谢鸢憎恨他。


    慕容徽是她的宿敌,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夺走了她的长安,还有她十月怀胎的女儿,谢鸢想要杀了他。


    慕容徽瞧见她眼中的恨意,忽而觉得有意思起来。


    自离开楚国多年来,他头一次对女人来了些许兴趣。


    拽着她的手,径直越过西厢房,走在风雪长廊下。他的力气太大,拽得谢鸢一头栽倒在他怀中,他直接将她抱起,搂着她来到一旁的隔间,将她扔到了软塌上。


    谢鸢刚绾好的发髻被打散。


    “将衣裳脱去。”慕容徽命令道。


    说这话的时候,慕容徽脑海中忽而闪过了谢鸢的面容。


    但很快,他冷笑。


    谢鸢算什么东西,他难道还要恪守夫到,为她守贞吗?


    他看上个女人,就不能玩玩吗?


    谢鸢脸色陡然一变。


    “怕了,”慕容徽冷笑,“方才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害怕了?”


    怕?


    谢鸢当然不是害怕,慕容徽愿意献身,她倒是很乐意陪他玩玩。


    只是她的方才敢亲吻慕容徽,不过是因为他们以前几乎从不亲吻。


    可是床上那点事情,他们可从来没少做过,要是真的到了媾和那一步,谢鸢笃定她的身份会被立刻识破。


    她思索片刻,跪下身来,“陛下,奴婢有隐疾,不能人道,若是陛下想要疏解,奴婢可以用别的方式来帮忙。”


    说着,她抬眼看了一下慕容徽,就要去解他的衣带。


    慕容徽又笑了。


    他向来不喜欢强迫,眼前女人露出的姿态,还真是让他恼火。


    若是这人真的能讨他欢心,没准他还会封她当个贵人,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是她自己退缩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笑容收敛,脸色渐渐阴沉,“朕不会强人所难,既然不愿意,就不必找借口。”


    宁肯说自己不能人道,也不愿意碰他,他是什么很可怕的东西吗?


    慕容徽退出了门外,听侍从说谢崚已经醒了,在到处找那个戏子。


    慕容徽整理好衣裳,“让她到主殿来见朕,朕有话要跟她说。”——


    作者有话说:看我给阿崚画的新头像


    研究了好久终于学会画紫毛


    等哪天我攒够了月石也给蘅止画一个


    第84章 试探“跳个舞给朕看看。”


    …


    谢崚其实在谢鸢亲慕容徽的时候谢崚就已经有意识了,只不过她的烧虽然退了,但情况依然不太好,用了很大的力气睁开眼睛时,慕容徽已经拽着谢鸢跑出去了。


    谢崚生怕慕容徽欺负谢鸢,艰难起身穿上衣裳,想要出去找慕容徽要个说法,姗姗来迟的杏桃才发现她的脸色非常不好。


    “殿下,”她轻轻搀扶着她,“怎么了?”


    谢崚摸着小腹,或许是昨天喝了凉水,她的肚子疼得要命,好像有一把刀子捅在了里面,疯狂搅动,将她的肠子穿透。


    谢崚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留…芳……”


    杏桃想起慕容徽方才的表情,不好意思告知谢崚慕容徽将留芳带去干什么了。


    “殿下先休息吧,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像不大好,奴婢替你去将留芳姑姑叫过来。”


    谢崚摇头,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慕容徽在搞什么鬼。


    就在这时候,宫女来通告:“殿下,陛下让你去主殿。”


    杏桃微微惊讶,慕容徽这么快就解决了?


    谢崚努力向前挪动,“扶我过去。”


    ……


    主殿内,慕容徽低头凝视着谢崚书案上摆放的宣纸,上面是谢崚这些天练字抄录的诗书。


    谢崚模仿的不是旁人的,而是慕容徽的,身为鲜卑人,他写得一手好字,谢崚的仿笔已经像了九分,一般人还真看不出什么偏差。


    谢崚缓缓绕过大殿,隔着一扇透光的蚕丝屏风,慕容徽没有看见她的脸色,只是觉得她动作迟缓,轻轻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慢?”


    谢崚五指搭在屏风上,盯着慕容徽,“留芳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慕容徽眼眸一动。


    一来,他惊讶于谢崚今天的状态,二来,他不满谢崚一开口就和他提起留芳。


    他实在不明白留芳有什么值得她惦记的。


    她不过只是一个戏子,身份不明不白,还样貌丑陋,谢崚对她的关心,太过了。


    “她究竟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什么你会对她念念不忘?”


    慕容徽有些恼怒,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关注谢崚的身体情况。


    留芳来历不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哪方势力派来的探子,他害怕谢崚年纪小,着了她的道。


    谢崚扶着屏风,忍着痛道:“你到底对她做什么,她到底在哪里?她是我的人,你不能动她!”


    她亲爹的手段她也是清楚的,她见不到留芳,也是心急。


    若说是别的人,她尚且能保持理智,只有留芳不可以,她不敢想,要是慕容徽真的对留芳做了什么,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慕容徽看着谢崚变差的脸色,神色愈发凝重。


    谢崚自己也没有察觉,她的双唇上的血色在顷刻间褪去,只剩下一片苍白。


    她喊出声来:“父皇……”


    话没说完,她就感觉到眼前一黑,慕容徽呼吸凝滞,露出紧张的表情,想要上前去扶她,然而与此同时,刚刚整理好衣裳的谢鸢也跟到了主殿中来,看到这一幕脸色一变,几乎是飞扑上前,接住倒下的谢崚。


    “走开!”


    慕容徽被她吼得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伸着手。


    谢鸢顾不住膝盖撞击在地板的疼痛,用柔软的手臂搂住谢崚,好像母鸡保护自己的崽子,冲着慕容徽怒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找御医!”


    慕容徽五指握拢成拳,转身走了出去。


    说来也是奇怪,这样卑贱的女子,居然还能使唤得动他。


    谢鸢抿着唇,仅仅抱住。


    怪她粗心大意,还以为谢崚发烧是因为穿耳发炎,直到她方才发现谢崚衣裳上有血迹。


    ……


    “葵水?”


    谢崚疑惑地念着这两个字。


    她醒来的时候,小腹的疼痛还没散去,只是平躺之后稍有缓解。


    谢鸢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伸到被子下面,轻轻地替她揉捻着小腹。


    “是呀,”谢鸢的声音很温柔,“葵水来了的意思就是,殿下长大了。”


    谢崚当然知道葵水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玩意有多么磨人。


    从她穿越后已经十四年没有来过葵水,现在又要重新经历姨妈疼痛,皱起了一张小脸。


    她的肚子疼得难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盯着床帘躺着,一动不动,像条蹦到岸上被太阳晒到一动不动的死鱼。


    谢鸢端来了一碗红糖水,“喝了它,喝了就不疼了,甜的,不苦。”


    宫女来扶谢崚,谢崚靠在床头,腹部肌肉收缩,又带来一阵疼痛,疼得她“嘶”了一声。


    谢鸢心疼极了,太医说谢崚体寒,今后每月葵水至,都会经历这一遭。


    她脸色白得谢鸢心都要碎了。


    这孩子跟着她爹,都吃了些什么苦头呀?


    不可否认,慕容徽对她好。


    但是他对她的好只局限于给她权势和地位,没办法照顾到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谢鸢轻轻抿了一口红糖水,温度恰到好处,才放到她的嘴边,谢崚没有拒绝,恹恹地喝了下去,随即阖上眼睛,打了个哈欠。


    “好困。”倒不是因为困,只是疼痛之下,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选择睡觉。


    慕容徽进屋时,谢崚又躺了回去,谢鸢替她盖好被子,留心将被子塞进她的身下压实,不漏一丝风。


    慕容徽清楚,他身为男眷,此时本应该避嫌,可是他放心不下那个叫做留芳的人,所以特地摸进来盯着她。


    其实这个时候,最应该陪在谢崚身边的,应该是她的母亲。


    可是谢鸢在楚国,慕容徽又不能当即将她抓过来,所以只能委屈他的女儿,和一个戏子作伴。


    慕容徽心想,或许谢崚真的是离开母亲太久了,才会渴望母爱,迷恋一个妇人。


    见谢崚睡去,慕容徽把留芳喊了出来。


    因为担心谢崚醒来后会找人,所以慕容徽只是将她叫到了主殿。


    谢鸢抵达的时候,慕容徽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剑锋锐利,镜面寒光倒映着谢鸢的容貌。


    慕容徽没有看谢鸢,漫不经心地问道:“说吧,是哪里的人,什么时候进宫的,朕已经下令遣散前朝宫人,为何你不愿意离开,接近公主又是为何目的?”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跳跃出来,一个比一个锐利,锋芒毕露。


    谢鸢笃定,要是她回答不好,他的这把剑,就是杀她的剑。


    谢鸢垂下眼眸,说道:“陛下,奴婢本是长安人,当年匈奴王进京,下令屠城,奴婢的父母兄长都死于那一场战乱之中,只有奴婢一人,藏身于水缸之中,得以保全性命。”


    慕容徽听着她的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父母早亡,也就是说无从查证,然而战争年代,长安城饱经风霜,百姓流离失所,失怙的孩童不计其数,她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


    慕容徽找不到错漏。


    “后来,奴婢为了活下去,找了个胡人草草嫁了……”


    听到这话,慕容徽眉色一凝,“你嫁过人?”


    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心脏不可遏制跳了一下。


    谢鸢点点头,“奴婢不过只是一个弱女子,凭借自己如何能在乱世之中生存?为了活下去,奴婢只能选择嫁人。”


    慕容徽心想,说的也是。


    她怎么看也不像是未经人事的模样。


    谢鸢自顾自继续说着,“成婚后,奴婢为那人生下一个女儿,苦心操劳家务,只是可惜……”


    说到这里,她忽而哽咽,眼底酝出了几分水色。


    慕容徽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那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更真切一些,她咬牙切齿,又抽抽噎噎,“刚成婚那几年,新婚燕尔,他对奴婢还算好,可是后来,他本性暴露,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将家里的银两都败光了,而且他喝醉了酒,就会打奴婢。”


    她指着自己的脸,煞有其事地道:“这就是他酒后划伤的。”


    慕容徽凝视着那道红色的疤痕,放下了手中的剑,身子前倾,黑影欺压上去,“那你的丈夫和女儿呢?”


    话音刚落,眼前的女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上天报应不爽,夫君在冬天喝醉酒跌进了水里,活生生淹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慕容徽似乎觉得她语气中泛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这么不甚体面的死法,她居然还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可见她对她前夫有多么怨恨。


    不过没有人会喜欢虐待自己的人,慕容徽觉得可以理解。


    “后来奴婢带着女儿独自生活,我们居住的地方起了战乱,奴婢的女儿在和奴婢走散,至今不知所踪,如果她还活着,大抵也是像公主殿下这般大。”谢鸢深深一叹,揩去眼角的泪花。


    “所以奴婢听说陛下和殿下抵达长安,才会难以自抑,故意拦在殿下的必经之路上,只希望能再见殿下一眼,希望能够缓解思女之心,没想到殿下居然愿意怜惜奴婢,将奴婢带回东宫。”


    慕容徽道:“你还没有说你是怎么进宫的。”


    谢鸢道:“奴婢与女儿失散后,奴婢只身流落到长安,为了生存,奴婢只好去勾栏里做艺伎,蒙着脸跳舞谋生,后来秦王搜刮民女,当时夜深,抓奴婢的人只是觉得奴婢身段还可以,加上奴婢蒙面,不知奴婢样貌,奴婢就这样误打误撞进了宫,因为丑陋,无法登台,只能做个奴婢,伺候教坊司的姑娘们。”


    “后来秦王被陛下打得抛弃长安逃亡,陛下大赦,奴婢心想着自己在宫外无牵无挂,又无一技之长可以养家糊口,倒不如在宫中养老,所以奴婢选择留下。”


    “奴婢愿意以亡父的名义发誓,奴婢此言,绝无虚言!”


    慕容徽冷嗤,似乎对她的起誓不甚在意。


    他不按套路出牌,低头看着宝剑,忽而反手挥剑一指,嗡嗡剑鸣响起,剑尖落在谢鸢的脖子上,抵住她的肌肤,再近毫厘,谢鸢的脖子就要被刺穿。


    谢鸢面不改色,没有闪躲,连眼眸都没有闪一下。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不好再装做恐惧。


    “奇怪,”慕容徽说道,“你居然不怕?”


    “奴婢此生命途多舛,见惯了大风大浪,不过是贱命一条,没什么可怕的。”谢鸢仰着头,不卑不亢。


    慕容徽哑然失笑,手腕回转,将剑收回剑鞘,按在木案上。


    “不是做过艺伎吗?”慕容徽说道,“跳个舞给朕看看。”


    “好呀。”谢鸢想都没想就答应。


    她缓缓起身,伸手搭上剑鞘,“只不过奴婢最擅长的,是剑舞。”


    “陛下敢看吗?”——


    作者有话说:阿崚:姨妈好疼(痛苦脸)


    第85章 美梦


    剑鞘冰凉,侵蚀着她的手指。


    慕容徽觉得,这个女人是在一步一步,试探他的底线。


    她的手指纤细,因为用力而显示出分明的骨节。


    慕容徽死死按住剑鞘,不让她挪动半分。


    她却似乎看不懂慕容徽的眼色,手指还在使劲,就在她即将抽动剑鞘的时候,慕容徽的手朝上倾斜,握住了她的手。


    谢鸢猛地抬眸,对上了慕容徽的眼睛。


    慕容徽四处征战,这双手握弓握剑,指腹上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摩挲着她柔软的手背,有些许硌人。


    她没有收手,任由慕容徽这样子捏着掌心,许久


    屋中摆放着一瓶红梅,是杏桃采回来装饰房间用的,慕容徽不紧不慢地伸手,从中抽出一枝最艳的,递到了谢鸢面前。


    红梅落入她的乌瞳之中,闪烁着火光点点。


    “让你跳,你就跳。”


    以花枝代剑。


    谢鸢明白了,慕容徽今天不会在这件事上放过她。


    既然是舞女,那她怎么可能不会跳舞,这舞不跳,前面的谎言圆不上。


    谢鸢握住了梅枝,枝头残余雪水,冷香落入掌心。她抖了抖,几片红色纷然落下,掉在了木案上。


    谢鸢朝着慕容徽的方向,盈盈一拜,随即头上的素簪,头发散乱开来,三千青丝如墨。


    她回转着身形,翩翩起舞,梅枝在她掌心回转。


    世上大多数人都知道,她是长安宫里的奴婢,因为被谢家人收为义女,才能得道升天。


    但除了谢家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她的母亲是长安宫里的舞姬,她从小看着教坊司的姑娘们唱曲跳舞。


    跳舞,她是会跳的。


    柔软的腰枝舒展,散开衣带缠绕红色梅枝,风情万种。谢家人只是为了应付,脸上自然没有表情,但是舞姿却是极美的。


    慕容徽盯着她的腰看,目光游走。


    她以梅花做剑,舞姿轻盈灵动,没有刀剑的锐利,只有花色鲜妍。


    无酒也无琴乐,只有花和舞。


    慕容徽竟然看得有些陶醉,目光下移,裙摆扬起,露出她纤细的脚踝。


    慕容徽觉得,在上面系上一个银铃,或许也能弥补没有乐声的遗憾。


    但是他这个念头只持续了片刻,随即他笑笑,他究竟在想什么?他又不是真的为了看她跳舞。


    “好了,不用跳了。”


    谢鸢停了下来,捧着梅枝,茫然得望着慕容徽。


    慕容徽起身,脸色比方才舒展了一些。


    试探也试探过了,也找不到破绽,说明他暂时还奈何不了她,今天就到此为止。


    谢崚需要她,他就姑且留下她。


    他叮嘱道:“回去照顾公主,要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朕唯你是问。”


    谢鸢颔首,“是。”


    这还需要他叮嘱?


    话罢,慕容徽迈步离开。


    ……


    谢崚这一睡就睡了一整天。


    并且在接下来了三四天里,她被葵水折磨,浑身没有力气,但凡说话大声些,牵扯到腹部的肌肉,她都会感觉到无比疼痛。


    除了睡觉,她什么事情也不想干,连饭几乎都吃不下,只能喝些糖水和流食,成天躺在床上装死。


    谢崚心想,她上辈子就算是来姨妈当天喝冰、洗冷水澡洗冷水头再加上吃顶辣火锅也没试过疼成这个样子。


    看来疼与不疼全看体质,她现如今的体质也太差了。


    她也没见谢鸢来葵水时会疼,看来她体质不好也不是天生的,是那两次生病留下的后遗症。


    想到以后每个月都要经历几天这样的痛苦,谢崚想把自己阉了的心都有了。


    “留芳姑姑,太医有没有说,我这种情况能不能调理好呀,我以后每月葵水至,都要疼上几天吗?”


    留芳坐在身边的软榻上,软塌几乎和床并排,这几天因为身体虚弱,谢崚愈发离不开留芳,留芳就日夜陪着她,连睡觉,也是睡在这个软榻上,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谢崚。


    留芳安慰道:“公主殿下还年轻,只要坚持调理,总是会调理好身体的,殿下不必为此烦忧,要乖乖喝药,才能让自己的身体强健起来,不用遭受病痛折磨。”


    她轻轻掐了掐谢崚的脸,“殿下生于南国,不能承受北方寒冷,水土不服,如果有机会,殿下今后回到温暖的江南去生活,想必离开了北方,殿下的身体也会慢慢变好。”


    “嗯。”谢崚蜷缩在被子里,将眼睛以下的身体部位都藏在了被窝里,不动声色地道:“但愿如此吧。”


    谢崚何尝不知道留芳话里有话。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留芳的真实身份。


    留芳不是别人,就是谢鸢。


    那是她的母亲,就算化成灰了谢崚也认识了。


    她从看到谢鸢的第一眼就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不知道谢鸢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她所能够想到的原因就那么几个。


    第一,为了她。


    第二,为了她爹。


    第三,为了楚国。


    也许三个兼有,谢崚没办法直接问她,只能将她放在自己的身边,保护她,替她隐瞒身份。


    现在看来,谢鸢来这里的目的,包含着带她回去这一个。


    她的确想要回到江南,但是不是现在。


    “殿下,陛下来了。”


    杏桃前来通报。


    谢崚身体难受,慕容徽念着她,时不时就会到这里来坐一会,询问谢崚身体情况。


    有时候在谢崚睡着的时候来,有时候在谢崚醒着的时候来。


    听到慕容徽要来,谢崚暗暗叫了一声糟糕,脸色又白了三分。


    这并不是她不欢迎慕容徽的意思,只是慕容徽一来,难免会碰上留芳。


    从慕容徽的表现上


    来看,他并没有将丑陋的留芳和建康城里名动天下的女帝联想在一起。


    只不过他现在对留芳起疑心,总觉得她心怀不轨,和留芳说话的时候,也是夹枪带棒,想要从中挖出点东西来。


    谢鸢已经将话编得滴水不漏,饶是他怎么问,都被轻飘飘挡了回去,慕容徽问不出任何破绽来。


    他们到底做过了六年夫妻,朝夕相处日夜相对,要是相处时间长了,谢崚可保不准慕容徽会不会发现些蛛丝马迹。


    要是慕容徽真的发现了谢鸢在燕宫里,以谢崚此时的能力,可保不住谢鸢。


    她不想谢鸢和慕容徽过多接触。


    在慕容徽迈进门槛的同时,谢崚开口喊道:“父皇,你别进来!”


    慕容徽眉头一皱,“为何?”


    谢崚缩进被子中,“我要睡了,你改天再来好不好。”


    慕容徽说道:“朕昨日过来你说要睡觉,赶朕走,今日朕来找你,你又说要休息,朕想要见见自己的女儿,就这么难吗?”


    慕容徽心里嘀咕着,谢崚为什么最近总是要轰他走,见了他好像见了鬼一样。


    他思考了许久,想着是不是上次对待她太凶,吓到了她,心头泛起一丝内疚。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柔和了下去,“父皇只是来看看你,并不打搅你休息,你睡就好了,别赶父皇走,好不好?”


    谢崚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这几天赶慕容徽的次数,已经满十根手指头,轻轻叹了口气,对方语气都放低到这种程度了,谢崚觉得还是不好让他走了,她撑起身子,往外指了指,“留芳姑姑,你先出去好不好。”


    谢鸢明白谢崚的用意,起身躲了出去。


    她走出屋子的时候,刚好和慕容徽插肩而过,发梢上的兰花香在空气中飘散,于慕容徽鼻尖一带而过。


    慕容徽目光随着香风追随谢鸢,眼眸眯了眯,一刹那间就明白了谢崚为什么总是让他走,都是因为她。


    谢崚不想让他接触留芳,害怕他对留芳做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这让慕容徽的心里有了一份危机感,留芳在谢崚心中,究竟有多么重要?


    他眸光凝了一下。


    留芳照顾谢崚的时候掺杂着感情,做得比谢崚的很多贴身近侍都要好,谢崚喜爱她,护着她,慕容徽没有十足证据证明她心怀不轨之前,绝不能对她做什么。


    他走到谢崚的床头,“你睡吧,朕在这里坐一会就走。”


    谢崚本来不算太困,但是和慕容徽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不知不觉,居然真的睡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觉谢崚居然睡得格外安心。


    她梦见了她回到五六岁的时候,还是个梳不起发髻的小姑娘,每天最大的烦恼便是老夫子传授的四书五经。


    有朋友,爹娘对外关系和睦。


    她梦见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尚且年轻的谢鸢和慕容徽在窗前对弈,光落在两人的眉眼间,微尘不动,他们眼里都带着笑意,眼底藏着对对方的温存爱慕,和谐得好似一副古画。


    谢崚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眼睛有些红红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她,朝她招了招手。


    “阿崚,过来。”


    “到爹娘这里来。”


    谢崚有些舍不得醒来了。


    可惜梦总是会破裂的。


    谢崚睁开眼睛的时候,差点吓得心梗。


    ——谢鸢和慕容徽正相对跪坐在棋盘,呈现对峙的姿态。


    谢鸢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杀气短暂收敛,“陛下,您输了。”


    第86章 玉花糕


    时间回溯到一刻钟前。


    谢崚睡去后,慕容徽并没有离开。


    燕国息兵后,他也是清闲了起来,太和殿的政务也已经处理完了,剩下的一些杂务交给尚书台帮着分摊,他没必要那么早回去。


    征战多年,他错过了谢崚的成长,这段时间谢崚也病着,不用跟随夫子学习,他也想着多陪陪谢崚的。


    他没有妻子,两个弟弟已经成婚,和母亲个不亲近。


    说起来,也就只剩下谢崚这一个至亲。


    见谢崚睡着以后,他走出来屏风,在与床隔着蚕丝屏风后的书案边上发现了一个棋盘。


    黑白玉棋子如星星般散落,棋盘上谢崚前些日子研究的残局,还没能解开。


    他凝视着棋局片刻,在窗边自己和自己对弈,顺便替谢崚解局。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连阳光也变得不那么刺眼睛了,谢鸢端着一盘点心进来了,放到他的身侧。


    “这是奴婢亲手做的,陛下吃些东西吧。”


    “亲手做的?”


    慕容徽觉得这几个字有些新奇,谢鸢夹起一块点心,玉花糕晶莹剔透,还包裹着红色的流心。


    “没错。”


    女人脸上带着笑意,满是对自己做出食物的自豪,眼里闪闪发亮,充满了期待,“陛下张口,试试。”


    对于“亲手所做的食物”这个概念,慕容徽向来是很陌生的。


    茶米油盐酱醋,平常人家每天为之发愁的东西,他似乎很少会在意。


    贺兰夫人当然不会为他下厨做饭,谢鸢也不会下厨房,没让他亲手为她做饭已经算很不错了。


    在谢崚年幼时,他倒是想着下厨给她做些点心,因为没有什么天赋,做得太难吃,被她偷偷倒了喂鱼,他发现一次后,就再也没有做过了。


    他抬眼凝视着留芳,心里想的是,谢鸢从来不会为他下厨做饭。


    男耕女织,妻子为丈夫烧火做饭,似乎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谢鸢从来不是寻常女人,舞权弄术,胜过世间许多男子。


    要是虞谦没死,她没有接过江南朝廷,只怕江南朝廷早就在风雨飘摇中消失不见了。


    连慕容徽自己也没办法保证,如果他站在谢鸢的位置,做得能够比她更好。


    倒不是他对谢鸢有什么偏见,只是,他和谢鸢这种厉害的女人相处久了,遇到留芳这种小意温存的女子,心里难免有了少许的触动。


    可他没有张口。


    她让他吃他就吃,岂不是显得自己太过惯着她了?


    谢鸢笑笑,“陛下是担心这上面有毒吗?”


    “怎么会呢?”谢鸢咬了一口,红色的流心晕染她的嘴唇,宛如口脂,散发着蜜糖的芳香,格外诱人,比糕点更加令人心驰神往。


    “陛下你看,奴婢也吃了。”


    她若无其事地道,“所以陛下放心了吗?”


    慕容徽伸手,轻轻擦拭去她唇上的口脂,一直抹到脖子上,让她浑身都是甜的。


    谢鸢有些抗拒,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慕容徽手指轻轻摩挲着她脖子上的脉搏,“你倒是提醒朕了,朕怎么可能吃来历不明的食物?”


    他伸手捏紧她下巴尖尖,“为何蓄意接近朕?”


    谢鸢眼里漫出了雾气,“疼。”


    他嗤笑,真是娇嫩啊,他还没有用力,她的下巴上就已经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小印。


    他缓缓松手,女子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可她并没有因此而灰心,而是轻轻地拍了拍裙子,站了起来,屈身朝慕容徽行了一礼。


    “奴婢并非蓄图谋不轨,而是在向陛下示好,陛下


    是天下的主人,奴婢想要在东宫只好长久地待下来,让自己的日子能够过得更好,就必须得到陛下的承认。”


    她声音虽然沙哑,但极为恭顺,语气平淡如水,并没有任何怨怼,“这盘玉花糕,奴婢当年时常做给自己的女儿吃,因为制作糖心的蜜糖极为珍贵,所以这是奴婢能够做出最好的东西,当初奴婢也只有冬天的时候才能尝一尝,奴婢的女儿,一年也就只能吃那么一两次玉花糕。”


    “奴婢只是想要将奴婢认为最好的东西献给陛下,却忽略了皇宫珍宝遍地,对比之下,这玉花糕显得太过平庸,未能得陛下青睐也是情理之中,奴婢这就拿去倒了便是了。”


    话罢,她捧起盘子就要往外走去,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慕容徽心里莫名起了一阵慌乱,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谢鸢心里冷笑,她还不了解慕容徽?


    跟他来硬的根本就没有用,只能慢慢得哄着。


    慕容徽敲着棋子,说道:“会下棋吗?”


    谢鸢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随口回答道:“略懂一些,从前奴婢的夫君是赵国的官吏,奴婢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


    慕容徽道:“那好,过来和朕下棋,要是你赢了,孤就满足你的愿望。”


    谢鸢盯着棋局,暗自思索。


    这些年她下棋的风格已经改变了不少,慕容徽应当发现不了她的棋风。加上她方才已经说了自己会下棋,不好推拒。


    于是她欣然应允,“奴婢却之不恭。”


    两人清理棋盘后便开始了对局。


    事实上慕容徽并不觉得一个村妇能够胜过他,从开局起就漫不经心地开始给她大放水。


    然而,下着下着,慕容徽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留芳的棋力,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而且因为他放水放得太狠,黑子的数量竟然隐隐有了追上他的趋势。


    慕容徽不得不认真应对,然而,由于他前面的轻敌,后面补救也是无济于事。


    片刻后,他还是输给了谢鸢。


    谢鸢深深松了口气,为了不让慕容徽发现破绽,她特地收着些,只用了六成的力,慕容徽的自大可害惨了他。


    谢鸢笑盈盈的,将手中的点心又捧到了他的面前,“陛下,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


    慕容徽这次没有拒绝,只是指着另一块点心道:“我要你吃过的。”


    谢鸢愣了愣,“可是,这块的蜜糖都流出来了……”


    慕容徽道:“有问题吗?”


    谢鸢心想,慕容徽果然还是警惕的,还是担心她在点心上做手脚,在她尝了一口之后并没有立刻相信她,而是慢慢地等,用下棋拖延时间,见她此刻依然没有毒发才愿意吃下这块点心。


    谢鸢心里对他的多疑非常鄙夷,面上却努力挪出了一个微笑,“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他吃哪块都可以。


    她没有用筷子,而是直接上手拿,抓住滑溜溜的点心之后放到了慕容徽的唇边,“陛下请用。”


    慕容徽就要张口,一只手却在这时候出现,托起了玉盘。


    转眼望去,谢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鞋也没穿衣服也没穿,一脸紧张地站在两个人面前。


    两人几乎是齐齐开口喊道:“阿崚?”


    他们还是太入神,完全没有发现谢崚的靠近,这句话喊出口后,慕容徽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惊诧地看向留芳,她为什么敢直呼谢崚的名讳?


    谢鸢也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抿了抿唇,此刻她也不好故意解释些什么,而是对谢崚道:“殿下,你怎么下床了。”


    谢崚手上捧着点心,心有余悸。


    她爹也真是的,为了面子连命也不要了?


    幸好她醒来得及时,不然,只怕他要被谢鸢毒死。


    她真是无奈极了,自己就一刻没看着,他们怎么就闹出这些事情来,“不准吃了,谁都不准吃了!”


    谢崚推开窗户,风雪灌入,谢鸢眼疾手快给她披上衣裳,她快速连点心带盘子全给扔了出去,点心和陶瓷盘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随后拍拍手道,“好了。”


    慕容徽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完成这个莫名其妙的动作,有一刻还怀疑她是不是让什么东西给上身了?


    谢崚转身看向慕容徽,“父皇,你可以出去了吗?”


    慕容徽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得罪她了,一脸无辜地问道:“你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对糕点发脾气?”


    谢崚怒了,“我不能吃,你们也不能吃!”


    “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就别问了,让你出去你就出去,不行吗,快走!我不想见到你!”


    一通发癫后,谢崚拽着慕容徽的袖脚将他丟出了大殿,“啪”一声将门给关上。


    慕容徽站在门口:“……”


    做完这一切,谢崚觉得腹部的疼痛又蔓延开来了,幸好这天已经是她姨妈期的倒数几天,没有前几那么疼。


    她站在门口,一直等着慕容徽离开,才缓缓地想要回到床上,谢鸢走过来搀扶她,谢崚赌气地推开她。


    谢鸢喊她:“阿崚。”


    她的声音是熟悉的声线,不是为了蒙蔽慕容徽的故作沙哑。


    谢崚转过身,盯着谢鸢的眼睛,“你就这样光明正大的下毒,要是他出了什么事,要追责你该怎么办?”


    谢鸢只有一个人,慕容徽想要弄死她,就好像掐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谢崚这些年幸苦奔劳,就是不想让她的亲人们受伤害。


    谢鸢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待在建康,为什么要以身犯险接近慕容徽!一阵后怕涌入脑海,谢崚的双肩微微战栗,眼泪稀里哗啦流淌下来。


    她还是那么爱哭。


    谢鸢走过来抱住她,按住她的肩膀,“别怕呀,阿崚。”


    她附在谢崚的脑后,“他死了,你就是大燕的国主,就算慕容家的人不满又如何,以后掌控天下的人是阿崚啊。”


    “阿崚已经长大了,会保护娘亲的,对吗?”


    谢崚瞳孔一缩,遍体生寒——


    作者有话说:谢崚:光记得扇我爹了,怎么忘记扇你这个白切黑了?


    第87章 都毁灭吧


    要是谢鸢今日真的成功刺杀慕容徽,那慕容家的人怎么可能放过她。


    如果谢崚想要袒护她,那岂不是要将慕容家的人全部杀光?


    “阿崚完全不用担心皇位坐不稳,”谢鸢摸着她的软发,“阿娘会帮你的。”


    谢崚恹恹地坐在软榻上,往嘴里狂灌温水。


    心想谢鸢的帮她,可能就是带着兵马跨过长江征讨大燕,以她为傀儡、做桥梁,再玩一出加强版的外戚干政,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劝慰自己她早就知道她娘是什么货色,何苦为此伤怀。


    谢鸢摸着她的小腹,“还疼吗?”


    谢崚被白开水撑地打了个饱嗝,翻身卷起被子躺在床上就睡了。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也许谢鸢总是笑盈盈的,谢崚对她的态度比对慕容徽稍稍好一点,不至于将她赶出去,但再好的待遇可就没有了。


    谢鸢只能让她自己一个人安静下,只是替她盖好了被子。


    事实上,这几天是除了谢崚七八岁那几年受伤、瘟疫之外,谢鸢离她最近的时候了。


    身为母亲,没有守护好自己的孩子,甚至多次利用,是她的失职。


    多年来忙于政务,总是会选择性地忽视她,她的心中永远有更重要的东西,谢崚很多时候都是被她抛弃的那一个。


    谢鸢轻轻一叹,伸手扫过谢崚的眉毛。


    她的五官几乎都肖母,是标志汉人长相,唯有这双眼眸,和她父亲相似。


    ……


    朱漆墙头投落两片阴凉,有两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缓步走在明暗交界处。


    “姑娘家是这样子的。”


    贺兰絮劝慰道,“每月葵水,身体不适,脾气自然会焦躁起来,阿崚也是年纪


    大了,陛下总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对待她。”


    他絮絮叨叨,为谢崚辩驳,“她已经过了那个任由你说风道雨的年纪,有了自己的主见,陛下要学会尊重她,听她的话,若是还和以前一样,事事都替自作主张她安排好,人家肯定不乐意了。”


    慕容徽很是疑惑,“你未成婚,怎么会知道这些女儿家的私事?”


    他眼里闪过一丝质疑,总觉得贺兰絮是不是看上了哪个姑娘,在脑海中缓缓琢磨着赐婚的语句,要是贺兰絮顺着说出口,慕容徽当即就可以为他赐婚。


    贺兰絮年纪不小了,太后催了好几次,给他找了许多贵女想看,让他娶亲,可他就是不听。


    要么是推脱没有看上,要么就是说自己年纪未到不想娶亲,可让人伤坏了脑筋。


    很可惜,并没有,贺兰絮一口拒绝,“陛下忘了,微臣自小学医,医者无男女,微臣知晓男女差别,和识字念书差不多罢了。”


    慕容徽叹了口气,只好直接戳破,“话说你真的还不想娶亲吗?朕年纪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阿崚都已经会说话走路了,你再拖下去,可就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说着,他不由得推心置腹:“做个孤家寡人的感觉不好受,在外征战,家里连个帮忙打理家务的人都没有,想找人说说话,却对着空空屋舍,无从张口。”


    见贺兰絮露出了片刻的迟疑,慕容徽以为自己的劝说有了效果,急忙加把劲道:“所以,还是趁着年轻,找个可心的人,生个孩子,不求对方有多显贵,只要能能和自己说说话,闲暇之余还会为你洗手作羹汤,陪你下下棋,岂不美哉?”


    贺兰絮若有所思点点头。


    然后他就反问道:“陛下最近是不是瞧上了哪个女子?”


    背着手走上前面的慕容徽感觉自己的心被扎了一下,脸色不变:“哪有!”


    贺兰絮压根不信,清秀眉目舒展,笑着打趣道:“看来那女子本事了得,竟然能让陛下惦念。”


    慕容徽这些年生活单调,明明还是处于身强力壮之时,却跟个孤寡老翁一样,接触过的女人就只有太后和公主,以及朝廷上被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官。


    此刻居然能有个女子,不仅可以接近他,甚至为他洗手作羹汤,还陪他下棋,还真是厉害!


    贺兰絮已经展望到,恐怕这沉寂许久的长安宫,要迎来第一位娘娘了。


    慕容徽依然是冷笑:“别忘了,你我二人现在要去给太后请安,要是误了时辰,当心太后怪罪。”


    贺兰絮当然知道他是在欲盖弥彰,笑道:“好。”


    “放心吧,陛下,微臣会替你保密,不会告诉太后的。”


    殊不知,这两个的对话早就被前头太后宫里派来为二人引路的小宫女听见了。


    小宫女是太后的人,机灵得很,察觉到二人谈话中的异常,连忙跑快了几步,将慕容徽看上了某个女子的消息告诉了太后。


    ……


    谢崚刚醒过来,就听到杏桃带来苏蘅止入宫的消息。


    她脑子迟缓转动,心想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苏蘅止了。


    迁都之后,燕国新旧贵族齐聚长安,为了争抢府邸宅院,难得不可开交,时常会吵到令尹府衙。


    苏蘅止一边要忙于调解贵族们的矛盾,一边要替谢崚做私活,忙得脚不沾地。


    两天前好不容易抽出点时间来看望谢崚,还碰上了慕容徽,直接让慕容徽给打发了。


    慕容徽还是不喜欢苏蘅止接触谢崚。


    谢鸢订下的婚事,能有什么好的?


    哪怕全天下的男子死绝了,他也不同意谢崚和苏蘅止在一块。


    但是谢鸢不一样。


    她对苏蘅止非常满意。


    在谢崚将她带回东宫的时候她也见过苏蘅止,多年未见,这孩子不仅没有长歪,还出落得清正秀气,好似下凡的小仙童,让谢鸢不仅感慨她的眼光是真的好。


    她很开心即便没有了婚约的束缚,谢崚和苏蘅止依然能保持这么好的交情,说明她当年没有看错人。


    她微笑着打开门,将苏蘅止迎向屋内,“苏公子来的巧,殿下刚醒呢,你到里面去坐坐,奴婢去为你倒杯茶。”


    听到这话,苏蘅止呼吸一滞,连连摇手,“不了不了,我不喝茶,不劳……姑姑费心”


    他内心惶恐,当然不敢喝谢鸢亲手泡的茶。


    “那你们慢慢聊,奴婢先出去了。”谢鸢笑盈盈地离开了房间,往自己的西厢房走去。


    听到苏蘅止的声音,谢崚缓缓爬下床。


    在人前,她永远是仪态端庄的大燕储君,礼节周全,从不会失礼,但在自己殿内,她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屈膝坐在地上毛绒软毯上,头发搭拉在肩膀上,随意而慵懒。


    “怎么现在才来见我?”谢崚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嗔怪,似是在撒娇,“我病着这些天,你都去做什么了?”


    苏蘅止对上她的目光,金色的瞳孔微微眯着人,夹杂着几分慵懒。


    苏蘅止知道这几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无论是在燕国还是楚国,她这个年纪,都已经可以成婚了。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个,一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脑海中,伤怀他们少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也是隐隐担忧那个早就被遗忘到脑后的婚约。


    谢崚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但是以慕容徽的性子,肯定不会允许苏蘅止进慕容家的门。


    他和谢崚,或许会越走越远。


    “怎么发呆?”谢崚见他迟迟没有回应,露出了不悦的眼神,“还站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吃了你?”


    “怎么会?”苏蘅止眯着眼睛笑了笑,但随后笑容收敛,表情严肃,“殿下,这几天我查到了一下东西。”


    谢崚:“什么?”


    “在一年前,陛下征长安之时,曾经带兵伏击了楚军军营,并且从主帐之中带走了一个随军女官,后来撤退到时候,这位女官刺伤陛下后从马上跌落,坠落山崖,被楚军救了回去。可是,陛下不惜以身犯险,带兵追击,肯定不仅仅是想要抓住一个女官那么简单……”


    苏蘅止清澈声音回荡在谢崚耳畔,谢崚立刻就明白了。


    ——这个女官当然就是谢鸢。


    谢崚:“继续说。”


    苏蘅止道:“据说陛下当时还射伤了那位女官的脸,而陛下自己也身受重伤,昏迷多日不醒。”


    慕容徽带人突袭的时候只是谎称去剿匪,知晓他真是去向的人甚少,随军的苏蘅止也是这些日子收买了残兵才知晓的。”


    谢崚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该死的慕容徽竟然赶动她娘的脸,难怪她去年这个时候没有听说慕容徽提起这件事——他根本就没脸提!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从这些线索中,她大概猜出谢鸢是被迫滞留长安,后来又因为各种原因留下。


    谢鸢是个不安分的人,她只要在这里一天,慕容徽就会有性命之危。


    谢崚烦透了他们这种你死我活的状态,有的时候她真的想把这俩都叫过来放一把火大家一起烧死了干脆利落。


    回归理智,她又不能真的一死了之。


    她开口说道:“我们必须想办法把她送走。”


    谢崚刚说完,两人都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齐齐起身,苏蘅止赶紧给谢崚披上衣裳,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推门望去,只见那仪仗队往西偏殿去。


    为首的礼官叫出屋内的谢鸢,掐着嗓子说道:“传太后懿旨,晋宫女留芳为贵人,则日起,入居永宁宫,钦此——”——


    作者有话说:谢崚:我要闹了,我真的要闹了


    改天我把书名改一下,改成:全家都是疯批美人


    第88章 对峙


    这句话说出口,谢鸢猛地抬起头来。


    “中贵人,你说


    什么?”


    中贵人笑盈盈地将太后的圣旨交给眼前的女子,“留芳姑娘,恭喜了。”


    “您可是这宫里的第一位娘娘,前途无量呢。”


    谢鸢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她是被封为贵人了。


    五品贵人,一个不大不小的位分。


    她心里想着,很好,慕容徽的心意,也就值个五品贵人。


    谢鸢跪着,一动不动,当然没有伸手去接那一片黄帛,眸光镇定且冷漠。


    中贵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想到谢鸢今后会是贵人,是宫里的主子,嚣张跋扈一点也是正常,于是耐着性子劝说道:“芳贵人,还请您快接旨罢。这会儿太后还在长寿宫,等着您去谢恩呢。”


    谢鸢回复道:“如果说,我不愿意呢?”


    中贵人轻叹,“贵人,多少人求不来的荣华富贵,就摆在你的面前,何必拒绝呢?”


    谢鸢冷冷道:“拿走。”


    中贵人怎么敢真听她的话拿走,将腰弯得更低了,“求您不要为难奴婢,这是太后的旨意。”


    “是太后就能强人所难吗?”


    一个清丽的声音在中贵人耳边响起,中贵人惊讶回头回头看看,谢崚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身影宛如鬼魅般潜行,等他意识到谢崚出现的时候,那位美貌少女抬手就抢过他手中的黄帛。


    只见她一脸愠怒,长发未绾,身上只披了一件狐裘。谢鸢知道,她肯定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从病榻之上匆忙起身赶过来阻拦册封圣旨。


    谢崚心绪烦躁,看着上面的字迹,双手捏紧。


    中贵人连忙跪下,“殿下,不可!”


    黄色丝帛被她轻轻一扯,撕成了两半,被她丢弃在了地上,“孤不为难你,孤亲自去见太后!”


    话罢,她转身,只身一人往外走去,谢鸢眼尖地看见,她虽然衣服都没来得及穿齐整,居然还带了佩剑,不由得下意识喊道:“阿崚,不要冲动!”


    谢崚跟没听见似的,绕出宫门去。


    虽然说谢崚这样子跑出去对峙,吃亏的大概率是慕容徽和太后,但是身为母亲,她终究不放心谢崚出去冒险,而且谢崚身体不好,谢鸢害怕她被气伤。


    正要起身追上她,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拦住了她。


    苏蘅止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如炬:“留芳姑姑,请您在殿中等候。”


    语气谦卑,却分毫不让。


    谢鸢正要呵斥,却忽然感觉脑子一晕,苏蘅止缓缓抽出掌心的银针,“得罪了,姑姑。”


    谢鸢手腕上的不知何时被扎出了一个小孔,有血滴渗了出来。


    她完全没有想到,会着了这孩子的道。


    她眼前一黑,栽倒过去,苏蘅止连忙接住她,盯着她闭上的双眼,心里阿弥陀佛一百遍,谢鸢可千万别怪罪他,他也是担心谢鸢会妨碍谢崚,才出此下策。


    真是罪过了。


    ……


    长寿宫。


    一扇巨大的梨花木屏风下面,太后凝视着下方的儿子和侄子,感慨万分。


    这几年来,她苍老了许多,两鬓苍白,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


    她本不想再插手儿孙事,谢崚虽弱,但其勤奋好学可弥补先天不足,足够优秀,能继承大燕正统,慕容徽有女如此,不立后娶妃再生养子嗣也没什么。


    但是这天她听说谢崚因为月事而卧床休养,顿时预感不妙。


    这孩子身子如此孱弱,今后恐不利于子孙之事。


    谢鸢之前,还没有出过女帝,女子绵延血脉要比男子要艰难许多,就连谢鸢也是在生下长女之后再无所出。太后也害怕谢崚将来难以诞下健康的孩童。


    皇帝只有一女,不愿再娶妻生养。


    要是将来他上了年纪,储君出了什么事,这偌大江山,连个继承人都没有。


    贺兰太后今日辗转反侧,总是想着给慕容徽选个妃嫔,不求那个女子位份多高,只要好生养,趁着皇帝年轻,给他多生几个孩子,将来谢崚长大,多几个弟弟妹妹也相当于是多几个左膀右臂,将来为她镇守边疆。


    只是,慕容徽向来对女人敬而远之,太后若是强行逼迫,也只怕会适得其反,影响母子感情。


    所以,当太后得知慕容徽和一个姑娘看对了眼的消息时,还真是想睡觉就来枕头。


    太后年轻时的雷厉风行又回来了,没有丝毫犹豫,先斩后奏,先替慕容徽将人娶过来再说。


    慕容徽此时还不知晓太后所为,只是如往常一样,陪太后说话。


    太后缓缓说道:“这些年陛下南征北战,可谓幸苦,大燕穷兵黩武多年,总是要休养生息的,如今北方已定,陛下也可暂时歇一歇了。”


    慕容徽恭敬地回道:“天下尚未一统,儿臣不敢居功,如今息兵,不过是为今后伐楚积蓄力量。”


    “陛下不必心急,”太后道,“江南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当年楚帝北伐失利,皆因内斗而起,楚国世家党政频繁,矛盾重重,可一旦遭遇外祸,抱起团来一致对外,往往会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慕容徽道:“儿臣受教,必定积蓄实力,等待一击必胜的时机。”


    太后话锋一转道:“陛下这几年还是专心操持宫务,将心放在宫中,不要急于求成。”


    慕容徽虽然听出了些许不对劲来,却依然没有意识到太后话中暗指。


    几人继续商谈着国事。


    香炉里的落满了香灰,慕容徽的一个亲信侍卫悄悄穿过宫殿,来到他的身后,对着他耳朵轻语几句。


    慕容徽脸色一变,随即从座上起身,道:“还请母后收回成命。”


    这时候,陪在两人身边的贺兰絮露出疑惑地表情,“怎么了?”


    “陛下很少对一个女子动心,想到如今后宫空虚,陛下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吾便自作主张成人之美,将她册为妃嫔,以填充后宫。”


    太后缓缓说道,“那女子虽然相貌不佳,但既然能得陛下青眼,想必也是性情温柔贤惠。”


    “册封之后,她有了自己的居所,陛下若是思念她,也不必时时往公主殿中跑。”


    听到这话,慕容徽眉头凝了起来,还没等他开口,旁边贺兰絮就开口替他解围,他知道慕容徽不喜欢被人家安排,就算真的有了心仪之人,也应该是他亲自册封,而不是被太后安排。


    于是他开口便说慕容徽自己有主见,凡事徐徐图之,慕容徽若是真心喜欢那女子,他自己会纳妃,不必太后费心。若是他不喜欢,因父母媒妁强行凑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事。


    还没说完,太后目光冷冷地扫了过来,似乎在嫌弃他多嘴,说道:“懿旨已下,陛下莫不是想要为了一个女子,驳斥吾的颜面!”


    此言一出,贺兰絮脸色变了。


    这话明面上是在点贺兰絮,实际上不过指桑骂槐,直指慕容徽。


    太后这是想要以母亲的名义逼迫他娶妃?


    但是太后刚来完硬的,语气很快又软和下来,“那女子出身卑贱,你且试着相处,喜欢的话,若是不喜欢,今后再废了她,给她一些钱帛,让她出宫就是了。”


    “何况那女人是公主身边的宫人,若是不册封,任由那女人留在公主身边,你成天当着公主的面和她手下宫人眉来眼去,成何体统!”


    此言一出,太后明显看到了慕容徽眼中闪过一丝动摇。


    太后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鼓掌的声音从槛外响起,“好一个强买强卖软硬兼施,皇祖母还真是好手段呐。”


    声音清脆悦耳,裹挟着风雪的寒意,来者正是谢崚。


    她脸上带着僵硬笑意,好似故意扯出来的,宛如提线木偶一般,皮笑肉不笑,颇具讥讽意味。


    屋内三个人的目光齐齐转了过来,谢崚依然笑着,一句话骂完太后,又丢出一句话扇她爹,“若是儿臣再晚来一步,只怕父皇就要半推半就,‘强行’应下这番美意吧?”


    慕容徽急切地想要解释道:“阿崚,父皇不会。”


    谢崚还是在笑,笑得有些渗人,“父皇,留芳是儿臣的人,儿臣不想干涉父皇选妃,但这个人绝对不能是留芳。”


    “您说不会这样做,儿臣不相信,您现在就以大燕的国祚对天起誓,你绝对没有对留芳动过心,你绝对没有萌生过想要册封留芳的念头!”


    慕容徽噤声。


    他没办法撒谎骗谢崚。


    他承认,留芳是他这一生当中,除谢鸢之外唯一动心的女人,他也曾想过要册封她,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一来是因为留芳不愿意,他不想强人所难,二来是谢崚不喜欢他们过多接触,他不想让谢崚伤心,三来,他还没有摸透留芳的身份,没有对她放下心来。


    不过,他就算对留芳再喜爱,也不可能越


    过对谢崚的疼爱。


    谢崚不同意,他肯定不会将东宫的人收为自己宫人,即便太后施压,他也不可能同意。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但只见谢崚金眸淡淡,古井无波。


    他明白了,他说什么,谢崚已经不相信他了。


    见谢崚倒反天罡逼问慕容徽,太后怒了,“公主,他是你的君父,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别说是他想要你宫中的一个奴婢,就算是要你的性命你也得双手奉上。今日无论如何,留芳都会晋位贵人。”


    “就是说无论如何,皇祖母都不会收回成命吗?”


    谢崚轻轻一笑,“皇祖母还真年迈糊涂,无力御下,所以才会被奸人蒙蔽,用如此奸计离间儿臣与父皇的关系吗?”


    太后冷道:“什么奸人?”


    慕容徽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谢崚眯了眯眼睛,手指摩挲着剑柄,目光扫过太后身边伺候她多年的奴仆,她当然不可能伤害太后,但是动太后身边的人,让她难受一下还是可以的。


    她缓缓地开口道:“今日,儿臣就要替皇祖母清除奸人。”


    霎时间,兵甲进入大殿,慕容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你从哪调来的兵?”——


    作者有话说:低配版本清君侧


    提一句,蘅止现在是长安令,能够调动半个京城的兵力,小宝现在是可以直接篡位的,但是她只是处理的太后身边的人,她还是很善良的


    第89章 争执


    鲜血从丹陛上流淌下来,蜿蜒到谢崚绣鞋前。


    几具尸首横七竖八,倒在太后身前,那都是跟随太后从贺兰家多年的仆从了,与太后感情深厚。


    太后捂着胸口,被血气冲得几近昏厥。


    贺兰絮上前去,握着剑护住太后,转身看向谢崚,“阿崚,适可而止。”


    “若是再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谢崚猝不及防抽空长安城内守兵包围京城,将他们几人围困在此。


    往轻了说,她是一时意气用事,冒犯太后,往重了说,谢崚这样做,形同谋逆。


    贺兰絮看似护着太后,实则在劝告谢崚。


    以慕容徽对她的疼爱,她若是现在收手,慕容徽不会对她做什么,可是她若是更近一步,伤害太后,或者是伤害慕容徽的话,那她将难以抵挡全身而退。


    谢崚眼里染上了几分血色,如嗜血成魔,她低头盯着地上的血迹,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


    她眼里的笑意早就一扫而空。


    她和太后本无冤无仇,她甚至还甚是感念太后这些年对她的照顾,可是太后非要逼她。


    太后在这个时候为慕容徽娶妃,无非就是觉得,她体弱多病,将来难以继承大燕正统。


    谢崚从前其实并不在乎慕容徽是否娶妻生子,因为无论如何,她是祭拜过先祖、受过册封,慕容徽的长女,大燕名正言顺的储君。


    可是这些年她总是生病,病榻上经历的时光,让她渐渐改变了想法,她根基不深,她现如今所处的位置就宛如悬崖边上的碎石,摇摇欲坠。


    要是大燕还有其余健康的孩子出生,她便不再是唯一的选择,皇位之争凶险,谢崚随时都有可能沦为弃子,更有亡命之徒,还可能会为此谋害谢崚。


    太后一心拥护大燕国祚,有意也好,无心也罢。但她的确直接或者间接伤害谢崚了。


    总而言之,谢崚绝对不能退让。


    一旦她这次松了口,让太后得逞,肯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今天必须保护她的母亲,保住自己的地位。


    谢崚摸着剑柄,转身看向一边成默不语的慕容徽。


    她其实并没有拔出过身侧的宝剑,只是在指使别人动手的时候时候,手指轻轻抚摸着剑柄上的红宝石。


    这个习惯和慕容徽很像,即便高高在上操盘全局,却从来不会让兵刃离开自己的手。


    他总算是开口了,“阿崚,收手吧。”


    他的语气颤抖着。


    太后为他立妃,是想要他多留下几个血脉,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谢崚孱弱。


    但谢崚并非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她七八岁那几年,他和谢鸢斗得厉害,谢崚总是承受着来自他们双方的伤害,接连受伤、生病。


    谢崚由幼时的天真活泼,变成如今冷淡偏激的性子,都是因他而起。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他的错。


    ……


    苏蘅止手握兵符,站在长寿宫外,他调动的守兵已经包围了整间宫殿。


    他看着空中掠过的飞鸟,心里默默估摸着时间。


    他虽是长安令,可长安大半部分兵力,掌握在慕容家手里,慕容律和慕容德大约很快就会知道消息赶来将来局势反转,将会对谢崚不利。


    日落西斜,谢崚丢下了剑,看着刺眼的阳光,疲惫感漫上心头。


    她走到苏蘅止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身侧,“蘅止,我们回去好不好?”


    谢崚已经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适时收手。


    长寿宫兵解,一切到此为止。


    这天之后,太后一病不起,被慕容徽迁出了长寿宫,送到了宫外安养。


    经历过这场动乱的宫人被三缄其口,无人敢将谢崚带兵围城的事情说出去。慕容徽对外一致口径是太后遭受奸人蒙蔽,意图夺女所爱,赠他为妃,为了不影响父女感情,他只好带兵赶到太后宫中,当着公主的面,将奸人就地正法。


    慕容徽的借口和谢崚所说的差不多,只不过他将不忠不孝的罪过全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引兵围宫的谢崚,在事后完完全全没有受到任何清算,连带着苏蘅止一起,被摘了个干干净净。


    在太后和谢崚之间,慕容徽选择自己的孩子。


    毕竟是太后稀里糊涂先挑起事端,而且人皆是有私心的,慕容徽偏爱的是自己的女儿。


    作为对太后的补偿,慕容徽赏赐了贺兰氏族人,贺兰家因此事而升官而受封的人不计其数。


    尤其是贺兰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亲侄孙女贺兰初,被封为县主,食邑千户。


    故而,贺兰家的人对太后受辱并没有太大的反响,甚至还因此而赶到一阵狂喜,唯一跳出来为太后打抱不平的,就是她的另外两个儿子。


    二人凑合起来一商量,兵分两路入宫,慕容德去宣室殿面见慕容徽,慕容律去东宫见谢崚。


    “皇兄以仁孝治天下,母后为皇兄纳妃,纵有忤逆皇兄意愿,皇兄也应该宽厚处置,而今皇兄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母亲迁宫别居,这让天下人该怎么看?”


    慕容德跪在地上,恳切说道:“母后为了大燕呕心沥血,皇兄这一路走来,少不得母后扶持,怎可忘记母后深恩,还请皇兄,将母后接回宫中。”


    慕容徽当年登基,是少不得贺兰氏扶持,但更重要的,是慕容徽从七岁起就代鲜卑族人孤身前往长安为质十一年,并且在族人受难的时候在战场上力挽狂澜,替燕王驱逐赵兵,挽救整个部族,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威望。


    慕容徽承认自己对太后有所愧疚。


    但天底下,没有人能够左右帝王的意志,即便是帝王的母亲,也只能


    劝谏,而不能代他擅作主张。


    太后到底是年迈思虑不到位,又或者是因为这些年来她倚仗自己功劳显赫,一不小心就逾越了分寸。


    慕容徽听他将话说完,忽而道:“阿德已经而立之年,段夫人却依然没有身孕,阿德连个孩子也没有,不如这样吧,朕为你挑选几位美人,送入府中,嫡出也好庶出也罢,好歹为阿德留下个孩子。”


    慕容德眼神一颤,方才的坚定不移被慕容徽四两拨千斤粉碎。


    慕容德与夫人感情甚好,所以即便段夫人无所出,他也不会纳妾,大燕世家贵族想要巴结他,给他送女人的不在少数,都被他拒绝。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已经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要是他继续劝说慕容徽饶恕太后,那他就没理由拒绝慕容徽的“恩赐”。


    他只好咬牙道:“谢陛下隆恩,只是……不必了。”


    慕容家的人,最知道该怎么样治自己人。


    慕容律抵达东宫的时候,谢崚刚刚用完午膳,趴在软榻上小睡。


    杏桃守在谢崚身边,说道:“陛下那边已经说了,殿下不想见,那就不见,陛下会替殿下处理好一切。”


    谢崚拾簪挽发,“让他进来,我有办法收拾他。”


    慕容律快步进入主殿,虽然慕容徽将谢崚摘了个干净,但纸包不住火,他还是打探到宫变的一丝内情。


    他快步走进宫殿,谢崚正端坐在书案前等候着他,未等他开口,谢崚率先道:“七叔是来找我算账的吗?”


    慕容律脸色难得拉了下来,不似从前那般嘻嘻哈哈,谢崚这次的确做得过火了一些。


    谢崚说道:“对呀,算账,我也有一笔陈年账目,要和七叔算一算。”


    “记得八年前除夕夜,七叔出使楚国,在除夕宴上,侮辱我的母亲。”谢崚站起来,居高临下,盯着慕容律的眼睛,缓缓道,“七叔莫不是因为我年纪小,就忘了此事吧?”


    慕容律脸色一变。


    “哦对了,那次七叔做得的确过分,最后还是我替七叔解的围,救命之恩,七叔至今还未报答,全天下人都有资格来指责我,唯独你——”


    谢崚缓缓说道,“没有任何资格。”


    慕容德和慕容律相继铩羽而归,太后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这次的纳妃也成了一出不大不小的闹剧,而那位处于谢崚、慕容徽、太后祖孙三人争斗中心的宫人留芳,也就这样在长安宫中出了名。


    这让谢崚倍感不安,只想着快些将她送走。


    不过她才花费大力气将留芳留下,现在如果立刻送留芳出宫,肯定会被怀疑。


    而且她不放心谢鸢一个人回建康城,所以必须得派人护送她。


    幸好,不久之后,就是大燕的春蒐,出宫之后,她完全可以制造混乱,让谢鸢离开。


    正当她全心全意为此事计谋之时,也忽略了一件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小事。


    居住在东厢房的戏子阿蒲,忽然间不辞而别。


    谢崚意识到好几天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消失不见,派人搜索皇宫,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他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谢崚只在他的屋中发现了一张纸条。


    “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八个大字笔走龙蛇,谢崚盯着宣纸,久久怔愣失神。


    她虽然欣赏阿蒲,但终究强求不来,她叹了一口气,将纸条烧毁。


    第90章 惊喜


    三日后,慕容徽承受住了来自御史台的压力,将一切口诛笔伐都压下去以后,然后抽空来探望谢崚。


    随着春回大地,谢崚的病也渐渐好转,她规规矩矩地立在雕花窗前迎接他,阳光落在她的裙子上,金线绣的牡丹花闪闪发亮。


    慕容徽看她的时候,她的头低了下去,不敢和他有目光交流。


    慕容徽知道,谢崚是害怕自己责罚她。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柔软头发下面的小脑袋微微一缩,片刻后眼里露出惊诧。


    “没事了,外面的事情爹爹都处理好了,阿崚别担心,只要爹爹在,没有人能够诋毁你,伤害你,否认你,你永远是大燕唯一的公主。”


    谢崚的金色眼眸微微颤动着。


    说到底,她对慕容徽的态度还有些晦暗不明,听到这话,她的心终于是降落下来。


    这些天慕容徽突然想起一件事,在他征长安的时候,就有人说谢崚有心病,总是郁郁寡欢。


    他这些年疏于对孩子的教育,只顾着督促她学习,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的心结。


    谢崚从小到大,想要的不过是一家人平平安安,从前慕容徽种种作为,让她惶惶不可终日,她害怕父母相争,也害怕被抛弃。


    就好像她害怕当初被只身一人丢在旅馆中那样,拼尽一切想要抓住什么,到头来却落了一场空。


    心结还须他来解,谢崚抬头的时候,忽而听见慕容徽低声道:“对不起,阿崚。”


    “如果爹爹坚定一些,或许你就不用惶恐。”


    谢崚不知道该怎么样回复慕容徽,只能以沉默来应对。


    她被推着走到了这一步。即便打破剧情,也避免不了会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


    是因为她还不够强大,这次宫变,她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只刺猬,莽着劲张牙舞爪一意孤行,若是没有慕容徽的支持,到头来她自己也难以收场。


    慕容徽固然宠爱她,可是还不够。


    ……


    这场宫变之后,谢崚和慕容徽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变坏,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慕容徽依然会时常来东宫,亲自指导谢崚的功课。


    当然,他也会遇见谢鸢。


    她总是安静得侍立在殿中,偶而为他奉上一杯茶,道一句:“陛下慢用。”


    这次事件后,他们的关系比从前微妙许多。


    他承认,这个样貌平平无奇的女人依然吸引着他,但对待谢鸢时,他比从前要更加谨慎,与她保持着一定了距离。


    他向来很有克制力,即便是为了谢崚,他不可能再和这个女人有任何来往。


    就算他将来可能会有皇后,那他的皇后,也一定要是谢崚的母亲。


    这让谢鸢苦恼不已,慕容徽这般提防着她,她连接近他都难,就没办法对他下手了。


    看来,色诱这条路,是走不通了,那就只能来硬的。


    当然,这一切谢崚都看在眼里。


    册封贵人的风波过去之后,谢鸢没有片刻消停,变本加厉,这更加坚定了谢崚要加快速度将她送走的想法。


    于是,她往朝廷上递了一封奏折,建议提前春蒐的日期。


    她打开自己的私库,拿出钱财收买了几个大臣,请求大家一起连名提议,硬生生地将春蒐的时间从原定的四月末提前到了四月初


    解决完春蒐的日期,谢崚松了一口气,难得来了些许兴致,去校场练习射箭。


    她已经很久没有习过武了,在重文轻武的楚国,她偏重于学武,而到了重武轻文的燕国,她则倾向于学文,主打一个缺什么学什么。


    往日练箭,谢崚都是让苏蘅止作陪,不过如今苏蘅止每日忙于公差,一点小事,谢崚不舍得劳烦他。


    于是她找了另外一个人——慕容徽。


    “真是难得,阿崚居然会请朕来教你骑射。”


    慕容徽的射术天下皆知,但说来也是奇怪,慕容徽从来没有亲自教过谢崚射箭。


    谢崚穿着一身红色的骑服,阳光下衣裳鲜红如火,她轻轻地弹动弓弦,英姿飒爽。


    她背着手从慕容徽面前走过,“谁人不知,父皇射术高超,你排第二,天下人没人敢称第一,这两日父皇闲暇,教一下你女儿又怎么了?”


    谢崚此刻已经能够拉动沉木重弓,只不过练得不多,射得不够准确。


    她拉轻弓时,能够轻易命中目标,而拉重弓的时候,却总是因为手臂乏力而颤抖,无法很好地命中。


    谢崚一连发出两箭,都没能很好地命中目标。


    谢崚展示完毕,转身看向慕容徽,“父皇,那就教


    教我呗,不然你的女儿要是崽春蒐里比不过那群燕国人,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谢崚摊着手,凝望着慕容徽。


    虽然这次春蒐的主要目的,是送谢鸢离开,但她也想要出出风头,显摆一下自己苦练多年的骑射,在她死对头贺兰初最擅长的领域将她给压下去。


    慕容徽看穿了这些小姑娘互相攀比的心思,无奈笑笑,“现在距离春蒐还剩几天,临时抱佛脚,你还想压谁一头?”


    谢崚幽怨道:“那你教还是不教?”


    “教。”慕容徽替她接过了手中的弓,替她调整了一下弓弦。


    “跟父皇过来。”


    宫人为他们牵来了两匹马,谢崚的坐骑依然是含星。


    父女二人并排走上校场,宫人从笼中放出了两只饿得双眼冒红光的野狼,这是专门为两位主子准备的“活靶”。


    慕容徽拿它们来给谢崚练练胆量,两只狼一进校场,很快就锁定了谢崚和慕容徽的方向,朝着二人飞扑而去,谢崚心惊,不由得拽紧了缰绳,此时却听见慕容徽喊道:“放箭!”


    谢崚没想到她爹一上来玩真的,给她准备了这么大一份礼物。


    她手忙脚乱地张弓,慕容徽却已经驾马调整好射箭的方向,下一刻,从慕容徽手中飞出的白羽箭从饿狼的眼睛洞穿脑髓,又扎穿脑骨从恶狼的脑后穿出,恶狼呜呼一声,倒在地上,一箭毙命。


    他捏着弓转头看向谢崚,她还在吃力地拉动着弓,在他射杀野狼的片刻后才将箭发出。


    她的箭偏了一些,刺到了另一匹野狼的后背。


    然而,野狼并没有因为受伤而停下脚步,在野狼眼中,饥饿远比疼痛要难以忍受,距离太近,谢崚已经没有时间拉动第二支箭。


    当野狼扑向谢崚的时候,另一只强劲有力的箭矢从身侧袭来,从它眼睛贯穿它的脑子,和它的同伴一样倒地抽搐,片刻后死去。


    谢崚捏着弓,心有余悸转身看向慕容徽,他镇定自若地道:“诸如此类猛禽,往往只会给你一次动手的机会,阿崚若想射猛兽,就得盯着它的眼睛,眼睛之后就是脑骨,洞穿眼睛,一击毙命。”


    慕容徽歪了歪脑袋,“朕可以让他们继续放狼,阿崚还想要再试一试吗?”


    谢崚:“……”


    有你这么教人的吗?


    她感觉慕容徽教她的方式就好像带着她去江里学游泳,一脚将她踹里面,然后等她淹得半死再捞起来,传授她游泳的技巧,再一脚将她踹进去,反复循环,直到她学会为止。


    她心里憋着气,“我才不要。”


    皇家猎场都是清理过的,才不会有这么凶猛的野兽。


    谢崚忽然想到了什么,打马路过他的面前,压低了眉眼,阴嗖嗖地道:“春蒐那天,儿臣有个惊喜要告诉你。”


    ……


    城外行宫。


    金丝檀木拔步窗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太后双目紧闭,双手交叠在胸口,一丝不苟。


    太医说太后的病其实皆是心气郁结所致,谢崚那天几乎一口气杀光了她身边的老人,慕容徽用偏袒谢崚,不仅拒绝了她的旨意,谢崚还在没有受到任何责罚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太后实在是气不过,胸口闷闷的,头也疼得厉害。


    其实慕容徽也来见过她许多次,但被她拒之门外,大是大非上分不清楚,来探望也不过是做做表面工夫。


    贺兰初从侍女手中接过药,“姑姑,我来吧。”


    这些侍女是临时抽调到太后身边的,弥补侍从的空缺,照顾太后尚且生疏。


    她捧着托盘,缓缓走到太后面前,看着太后苍白的脸色,心里难受极了。


    她缓缓扶起太后,说道:“太后,该喝药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太后缓缓睁开眼睛,喃喃道:“原来是你,你来了。”


    贺兰初鼻子一酸,她是太后带大的,即便太后后来因为谢崚将她送出了宫,她也只怪自己太过冲动,并没有怪太后。


    在她心里,太后还是她最亲近的人。


    太后喝了药,轻叹,“到头来,居然还是你在吾的身边。”


    贺兰初道:“只要太后需要我,我永远不会离开太后。”


    太后却摇摇头,“这行宫荒郊野岭,不是你们这些女孩子待的地方,守着吾一个将死之人有何用?还是回长安去罢。”


    贺兰初默默攥紧裙子。


    都怪谢崚,要不是谢崚,她才不会被太后忽视,太后也不会被迁到这个荒郊野岭上来。


    想到不久后就是春蒐,她嘚给谢崚店颜色瞧瞧,让她知道什么是长幼尊卑!


    ……


    与此同时,东宫中,谢鸢化完妆后,忽然看见桌子上压着一张纸条。


    她左右环顾一眼,将纸条打开,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丝笑意。


    不错,王伦虽然来得迟了些,却非常及时。


    谢崚想要趁春蒐送她离开,已经是她们母女俩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她就在临走前,送她的女儿,一个巨大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