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街上大雨瓢泼,叫人无端生冷。
密密麻麻的水珠打在脸上,宋偃隔着雨水回头望去。锦绣楼二层那间房的窗扇还开着,被灌进的风吹打得啪啪作响。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森然空寂得不见半点人气。
他忽然想起,宋家跟薛家确实是有过一桩婚约的。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了。
一旁有亲卫为他把马牵过来,宋偃终于收回眼,转而翻身上马。朦胧的雨雾中,他的面容越发看不清楚,只余那挺拔的身躯像是凝霜的寒松,冷硬,而又肃穆。
不过是随口许下的一段娃娃亲,自然做不得数。
“驾!”
大雨滂沱,只剩马蹄声在雨幕中飞快穿行.
回到宋府的时候。
老管家过来轻声汇报,说二公子已经上完药了,正在屋子里休息。
“休息?”宋偃卸下盔甲的动作顿了顿,他下颌线绷得很紧,唇角似是极快地扯了一下,反正不像是在笑,“谁准他回去休息的,不是让他去祠堂里跪着吗?”
说罢抬手将挂回去的鞭子拿起,竟就这么出了门。
任老管家在后面怎么劝说都不抵用。
却说另一边。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昏黄的光照在窗户上,映出一道哀哀叫唤的身影来。那趴在榻上的青年有着张俊丽得惊心动魄的面容,此刻却哭得眼皮红肿,抽抽搭搭地垂着泪。
外边是天色暗淡,雨声交织,屋里却是暖光融融,柔和舒适。
此般场景,用来睡懒觉本该是极其美妙的,可惜宋琢玉却疼得全无心情。
见他乌发垂落在地上,光裸的后背上布着蜜蜡般的暖黄光泽,柔润而温腻,像是涂了层融化的琥珀。只手臂上,脊背上,乃至是被薄纱覆盖着腰臀处,全是被鞭打的红痕。
才抹过药膏,因此现在有些火辣辣地泛着疼。
该说不说,他大哥打人真狠!宋琢玉低骂了一句,又别过头默默抽泣。
从小就是这样,不听他辩解,也不留任何情面,只会拿鞭子说话,试问谁能受得了?
上次这样不由分说的动手,还是宋琢玉第一次偷跑出去逛花楼。回去之后险些没被宋偃打得半死,他气得哇哇直哭,“你打死我吧!你干脆打死我算了!我才不要当宋家的二公子——”
他那时年纪不大,逆反心倒是不小。
毕竟宋琢玉穿得莫名其妙,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连着重活两次是怎么回事。自然是怎么逍遥怎么来,全当是给在现代做牛马时候的自己一次享福的机会。
再者在第二世的时候,他那具身体双亲离世,原身更是醉后撞着头一命呜呼。等宋琢玉自己睁眼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无人管束,他自己也飘飘忘乎所以,只以为这是场过后就散的美梦。
直到死后再重生,成为将军府的幺子,他心中那种恍惚感都一直还在。
很长一段时间,宋琢玉都抱着一种游离旁观的态度,对宋家也没有什么归属感。他那时还想着以后要和道真一起去闯荡江湖,飞檐走壁,劫富济贫,做一个仗剑天涯的少侠。
他以后肯定是要走的。
他在宋府也待不长久。
这种感觉在屡次被宋偃鞭打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宋琢玉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凭什么!你凭什么打我?我不要在这个家里住了,我要跟惠善大师他们一起走!”
逃课要被打,没完成功课要被打,练武的姿势不对还是要被打。
天天都在被打来打去,宋琢玉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真是的,这鬼日子他真是受够了!谁爱来享受谁来吧!
什么破将军府的二公子,他一点好处没体会到,反倒是病没少受,打没少挨。
他要跟着惠善大师和小道真一起游历江湖去。
宋琢玉连包袱都收拾好了,他没拿宋家一分钱,里面装的全是他自己带着道真小和尚在外面坑蒙拐骗赚来的铜板。
此话一出,他便明显看见宋偃的神情一怔,连瞳孔都颤动了一瞬。
见此状况,宋琢玉心头暗爽,自以为拿捏住了对方。刚想说如果对方实在舍不得他离开的话,对他表现得温柔一点,他也不是不可以勉强一下,缓几日再动身走。
哪知道,得意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宋偃眼一眯,对着他的屁股高高扬起了手。
“啊——!”
“啪啪啪”的几下,宋琢玉整个人都被打蒙了。不是,他都搁下狠话要走了,这人还要打他啊?
愤怒和疼痛叫宋琢玉瞬间红了眼,顿时又哭又闹地骂起来,“呜呜呜,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一点也不是人待的地方!不要打啦,你凭什么打我!”
“我都不是你家的孩子!你家二公子生出来就夭折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不是他啊!我就是个不小心上身的孤魂野鬼,你就行行好,放我离开吧!”
宋琢玉呜呜的痛哭着,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感受到身后的巴掌一停,他还没松口气。就听见宋偃越发严肃认真的声音,“你真是满嘴的胡言乱语,张口就来,今日我非得替爹娘教训教训你不可——”
“好叫你长长记性,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话音未落,那巴掌又开始落下,力道还比刚才更加重了。
“哇啊,没天理了!还要强拘着别人自由鬼做你家孩子的!”宋琢玉哭得要死要活,肝肠寸断,刚开始还要顶几句嘴,后来实在没力气了,“别打了!别打了,我招,我全都招了行不行?”
“我就是你家二公子!我错了,哥哥,你是我亲哥哥,快停下来吧!”
“宋偃你个鳖孙子,我是你弟啊!我是你亲弟弟啊!你舍得这么打我吗,我快要被你打死了”
一嗓子嚎出来,那人总算是没再打了。
宋琢玉哭得伤心地不行,一手抹着眼泪,一手去捂屁股。余光中却瞥见身旁的宋偃长舒一口气的模样,有种自家弟弟终于变得正常了的宽慰释然。
他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好在经此一事,宋琢玉倒也隐隐察觉出自己的被需要来。
其实以前好像也有,在很小的时候,他这具身体是真的很不好,常年生病,宋琢玉有时会觉得自己的魂魄时轻时重。
重的时候是待在身体里,饱受病痛的折磨;轻的时候又好似飘在半空,身体在沉睡,意识却浮在云端。
宋偃每日夜里都会守在他的床边,好像生怕他一睡不醒。有时候,对方会伸出手轻轻地试探他鼻下,宋琢玉精神时就会故意屏住呼吸,看对方骤然变得紧张的神情,乐此不疲。
不过后面渐渐大了,这个游戏就玩不了了,因为惠善大师发了话,说他身子骨弱,就要勤加习武。
如此一来,便开启了宋琢玉长达多年的水生火热的生活。
这一世同样是爹娘都不在身边,好在有个哥哥管束。一鞭子一鞭子的打,硬是抽出了宋琢玉的脾性,叫他深深地紧紧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
但尽管对方初心是好,宋琢玉依旧不耐烦被他打。
谁还能喜欢被打呢?
尤其是今日手上都挨了一鞭子,叫宋琢玉端个茶杯喝水都疼,这般一想,又叫他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抓过身下垫着的软枕就开始使劲殴打,只管当成宋偃来泄恨。
直到门口有凉风吹进,宋琢玉蓦地打了个抖,这才抬头往门口看去。
冷不丁就看见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对方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昏黄的灯光下,那双沉如深潭的眼眸竟也显得有几分柔和。只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又转瞬淡去,变成一种严苛得不容置喙的审视。
宋琢玉瞧见他手中的鞭子,惊呼一声,连滚带爬地要往床榻深处躲。
“哥!你怎么又要打我——”
之前在锦绣楼就打过一回,现在还来,宋琢玉都快怕死了。
宋偃见他狼狈逃窜,冷笑一声,大步过来跨坐在床边,将鞭柄往掌中一敲,就这么看着他,“说说罢,你与太后是如何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见过几次,见面时都有些什么人在场”
他这般细细盘问,竟是还在怀疑宋琢玉被人算计了。
可看着他大哥冷静逼供的样子,宋琢玉简直有苦说不出,他还能怎么说?说这其中根本就没什么算计不算计,纯粹就是他鬼迷心窍,被美色所惑?
对方那手中敲击的声响搅得他心头发乱,宋琢玉咬咬牙,只能自己全部抗下,“哥,这事全是我之过,是我在西苑当值的时候碰见前来礼佛上香的太后,一时,一时情难自已”
鞭柄敲打的动作停止了,空气中蓦然沉寂起来。
宋琢玉忍不住开始哆嗦,他又想说些软话,想求饶,可却陡然被宋偃的脸色吓住。
“那是当朝太后!是你能够随意招惹的女人吗?”宋偃猛地将鞭子摔在床上,他看着青年煞白的脸色,眉峰微压,“我有没有警告过你,让你不要跟皇室的人纠缠在一起?”
“可你是怎么做的?转头就溜进了宫,当上了皇子们的骑射教习,还跟后宫女人厮混在一起?”
宋偃眼底泛凉,“我若早知道你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早在你第一次去逛青楼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的腿给打断!”
他这一句顿时叫宋琢玉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仿佛又想起了当初痛不欲生的养伤日子。
可一抬眸,又见对方面色冷凝,语气森森的透着股寒意,竟好似当真是这般作想,“当个下不了床的废物,被哥哥养一辈子。也总好过你到处乱跑,到处惹祸,没得把性命也给赔进去”
“砰”的一声,是宋琢玉奋力将装药膏的瓶子扔到地上。
“哥,我是你弟弟!你亲弟弟——”他尖叫道,“你竟然这样看我,你平时用鞭子抽我也就算了,你现在竟然还想打断我的腿?”
“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
这么多年来,宋琢玉也是真把对方当亲人了,可是爱也爱,恨也恨,怕也怕。
“不就是怕我连累宋家,连累你吗?”他狠狠一抓脑袋,泄愤般地吼道,“大不了到时候就把我交出去,交出去抵灾算了!舍我一人,来保全整个宋家!”
宋偃“轰然”一声站起来,他身形高大,目光也沉沉。
那一刻,宋琢玉恍惚间以为对方又要打他了,再不济也会骂几声,他吓得颤颤发抖。
可宋偃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连扔在床上的鞭子都没有拿,就这么径直离开了。
转身的刹那,他瞥见对方紧缩的眉头。
哥哥又皱眉了
少年时,宋偃就总是皱眉。大抵生母早逝,父亲远在边关,幼弟还病弱,整个宋家的担子全压在对方一人的肩上,便显得格外厚重。
本就不怎么爱笑的人,渐渐变得更加沉稳冷峻了。
有时候宋琢玉看着那张和自己几分相似的面容,都觉得有几分苦相。只有在他伸手抚平对方额头的时候,那人才会不怎么情愿地舒展眉宇。
想起刚才对方离开时的神情,宋琢玉忽然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床上。
他知道,他又伤哥哥的心了。
作者有话说:是真哥哥,只有亲情[比心]
第62章
宋偃坐在台阶前,看着檐下雨珠成帘。
雨下得真大啊,就像当年他从嬷嬷的手中接过那个孩子的那一天。大颗大颗的水珠砸在地上,又溅出更细碎的白花。风中送来湿润的凉意,膝盖处更是浸入骨头的寒冷。
一门之隔,是母亲字字泣血的喊声,“你发誓!你发誓,你要护住你弟弟的性命,你要一辈子对他好——”
他跪在青石板上,应了这句誓言。
一应,就是这么多年。
宋偃亲眼看着那个病得连呼吸都微弱的孩子,一点点长成如今这般风华万千的青年。白衣翩翩,回眸含笑,惊艳得满楼红袖招,绣帕香囊盈怀,数都数不清。
曾几何时,宋偃还试图纠正他顽劣的秉性,将宋琢玉培养成一个能文善武,诗书画齐全的俊才。
直到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法子用尽,依旧拿这人毫无办法,宋偃终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少年人心性好动,不爱被约束,一见他拿起鞭子就开始哭。府上的老人见着便会围过来劝阻他,“二公子还小,大公子您就别对他这么严苛”
“他小小年纪,早年又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病好了,且让他再多玩些时候吧”
宋偃闭了闭眼,指尖攥得发白,他如何又能不知道这些?
可宋家前路未卜。
现在尚且还有他护着一二,若是今后连他也出了意外,以宋琢玉这般耽于玩乐的模样,怕是连半分自保之力都没有,届时又该如何是好?
宋偃到现在仍还记得当年的那种无力感。
一切都是有踪迹的。
在宋夫人当年怀孕之时,便偶遇过一位云游的算命先生,道此胎宜女不宜男。
若是女孩,便是大富大贵之命,只不过贵到极致,寻常人家只怕是留不住,要往九重深处走。若是男孩,则是琉璃易碎的早夭之相,生下来也活不长。
当时身旁的丫鬟婆子们都没当回事,只当是江湖术士为了骗钱的胡话。
偏偏宋夫人心跳得厉害,越想越怕。
彼时宋家早就因手握兵权而被陛下忌惮,朝堂上已连着削了两个旁支的职。无形中,宋家已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宋夫人回去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反反复复都是那算命先生所说的话。若为男胎,若为男胎便是早夭之相,思来想去,宋家如今确实不适合再添一个公子。
遂隔日便放出话来,说大夫有言此胎怀的是个女儿。
多事之秋,既是为避人眼嫌,也是恐算命的话成真。这胎即便真的不是女儿,生出来时也只能是女儿了。
为了让传言更真些,宋夫人还同自己的手帕交薛夫人商量。两家定下娃娃亲,待来日两个孩子长大,好成就一桩姻缘。
本以为这样已算安全了。
哪知千防万防,已经小心到这般地步上,宋夫人还是悄无声息地就中了那不解之毒,以至于那孩子一出生就是个死胎。宋夫人自是伤心欲绝,哭得几乎癫狂。
虽最后侥幸得惠善大师相救,那孩子又活过来了。
但经此一遭,骤然大起大落,体内毒素复发,宋夫人终于还是没有熬过去,当夜便撒手人寰,只留给宋偃一个体弱得命数未知的幼弟。
当年那场毒下得太隐蔽,查不到源头,可宋偃心中早已有所怀疑。因此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提点宋琢玉叫他远离皇室的人,哪知道对方最后还是牵扯上了。
宋偃看着檐外雨下,又想起屋内宋琢玉哭红着眼瞪过来的神情。
对这个弟弟,他向来是没有办法的。
乖巧的时候是真乖巧,宋琢玉会眼泪汪汪地心疼地抚开他的眉宇,也会依偎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安慰着他。
这么多年来,他们骨血相连,互为依靠,就这么撑过了一个又一个难捱的日子。
可淘气的时候也是真淘气,自从弟弟会走路开始,便总想着往外跑。逃课去爬树,翻墙去逛街,总之一刻也在府里闲不下来,好似外面的世界又莫大的吸引力。
书也不念了,武也不习了,就整日里跟隔壁的薛瑶厮混。
他怎么就静不下来呢?
宋偃想,以前宋将军是怎么教导他的,他便照搬过来教导宋琢玉,也没像对方那般哭天喊地。
雨下个没完没了,夜色更黑了,老管家过来催他回屋休息,再不济也披件衣服。可宋偃却看着某个方向,久久没动。
暗色深处唯一一扇光亮的窗户,那是宋琢玉的屋子。
青年畏惧又愤愤不满的面容还在脑中回现,鲜活得烛台上静静燃烧的火焰,近了会疼,远了会冷。
母亲只说了让他管好弟弟,可如果弟弟不愿意被他管教呢?
他又该怎么办?.
宋琢玉自从跟他大哥吵了回架,便一直待在屋子里哪里也没有去过。
倒不是还在生闷气,实在是因为他被关起来了。
其实那日见着宋偃离开的背影,宋琢玉便已经满心懊悔,想要找人道歉了。毕竟对方是来帮他想解决办法的,却被他吼了句那般戳心窝子的话,狠狠伤了他大哥的心。
哪知道一打开门才发现两侧都站着守卫,丝毫不给他出去的机会。哪怕他再三解释只是在院子里逛逛,不出门,这也不行。
连着被囚禁了数日,直到某一日听见窗外的丫鬟们交谈,宋琢玉这才知晓在他被困的日子里有不少人来找过他。
先是薛成碧,来了几次都被拦住。
其次便是以四皇子名义送过来的赏花帖,也被宋偃以他身体不适的理由给推掉了。后面还陆陆续续来了些他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上门,也全都被他哥挡了回去。
宋琢玉本来还奇怪赵宥怎么会莫名其妙给他下帖,直到想到对方身后的太后娘娘,这才突然反应过来。
是了,谣言传遍京城的时候,想必蓉娘就在等他进宫商量了。偏偏他被他哥扣在了府里,如今人出去不得,消息也递不到外面,对方心中必然极为担忧他的安危。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是想不出办法来,宋琢玉只能又跑到门口去纠缠那几个守卫,让人放他出去。
结果自然是无法。
又过了数日,就在宋琢玉被关得快要抓狂发疯的时候,总算有个机会能够让他出去了——
武秀公主的婚期到了。
第63章
作为陛下最宠爱的公主,武秀的婚事自然是备受关注的。
因其娇纵蛮横的名声太盛,本来见此次婚期如此紧促,还有不少人在暗自揣测,道圣上怕是厌弃这位性情乖戾的武秀公主了。
没曾想出嫁当日,仪仗之盛,场面之浩大,是其他几位公主嫁人时远远比不上的。
驸马府内张红挂彩,人声鼎沸。
宾客宴上,金盘罗列鲜果,银烛高烧映得花影摇曳,更有香雾霭霭绮丽缭绕,还有彩幔闪耀华光震天,好不奢美堂皇。
回廊庭院间,时有仆役穿着崭新的衣服穿梭其中,手中拖着美酒金樽,为客人添注佳酿。
这次不同于别的宴会,推脱不得。宋琢玉这才能够被放出来,跟他大哥一同来赴宴。
旁边宋偃投来的目光如寒芒般,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宋琢玉只觉得坐立难安。
他低头匆匆饮尽杯中酒,竭力想将那道视线忽视掉,可身侧还是冷不丁传来对方的声音——
“你跟武秀公主是什么关系?”
拿着杯盏的手还是没忍住颤了颤,杯中酒液溅出来,洒了几滴在他衣襟上。
宋琢玉蓦地一哆嗦,耳中只剩自己格外清晰的心跳声,面上却故作镇定地道,“公主殿下高不可攀,我能和她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之前教过公主几日骑射功夫罢了。”
他知道,对方这是起疑了。
方才武秀公主下轿的时候,驸马上前搀扶迎接,按礼本该是武秀将手递到他掌心,然后二人并肩入府的。哪知道武秀公主竟然对那只伸出来的手恍若未见,自顾自地就抬脚跨了出来。
一时之间,郭歧的手僵在半空,场面变得有些尴尬死寂起来。
更诡异的是,公主殿下的目光从未落在驸马身上半分,反而是幽幽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待那道视线直直地锁在自己身上时,宋琢玉只觉心惊胆战,他身子竭力往别人身后躲了又躲,头皮阵阵发麻。
连他大哥陡然惊掠过他脸上的视线都没空理会了,宋琢玉只期望着武秀公主能够在婚宴上理智冷静一些,不要真的朝他走过来。
否则大闹婚礼的后果可不是他能够承担得起的。
如今宋琢玉跟太后本就流言在外,若是再来段跟武秀公主的秘情,那简直是要成为京城人人议论的存在了。届时什么一男侍二女,难听的,荒谬的,各种香艳情事满天飞。
只怕这宋二公子的风流艳名,一年之内都消散不下去。
万幸武秀公主还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在被身旁的大宫女轻轻一提醒之后,便又收敛了目光。直到进入里面,都没再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此刻宴席间,乍然被问及和武秀的关系,宋琢玉自然是冷汗连连。
“是吗?”身旁的宋偃也不知信没信,只屈指轻叩着桌面,那眼神好似已经里里外外都把他看透,“那驸马呢?你跟驸马又是为何?”
宋琢玉差点被一口喝进去的酒呛住,捂着胸口咳嗽道,“咳咳,驸马?这又关驸马什么事!”
他跟郭歧不就是当过一段时间的同僚,外加小时候见过几次的关系吗,这都不熟,怎么还能攀扯上?他大哥真是疑神疑鬼的,见谁都觉得跟他有苟且。
宋偃见他这副模样,扯了扯嘴角,终究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关驸马什么事?
他怎么就觉得,里面还真有些事呢。
脑中又回想起方才在堂上时的场景,那两个新人皆是身着大红喜服,瞧着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偏偏这二人的眼睛全都直勾勾地看着他身侧的青年,森然又诡谲,目露病态痴缠,仿佛要把人从里到外剥光。
那样子,哪像是新婚夫妻?分明是两只盯着猎物的兽,渗人得背后发寒。
也得亏宋琢玉心大,又或许是心虚不敢看,倒也未曾察觉到异常。
丝竹声悦耳,渐渐地,席间有人开始醉了。
宋琢玉亦红意上脸,好在还尚存一丝清醒。就在他以手撑额,垂眸歇息之际,又有丫鬟上前来为他倒酒,宋琢玉抬手就要婉拒,忽而感觉到手中被飞快地塞进了什么纸条。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指,脑中思绪万千,最后落在一个人身上。
该不会是蓉娘给他的传信吧?
宋琢玉有些坐不住了,抓心挠肺地想要看那纸上的内容,偏偏身旁还坐着他哥。他这一番左顾右盼,扭来扭曲的样子自然吸引来了宋偃的注意,“怎么了?”
猛地站起来,压着飞速跳动的心,宋琢玉小声道,“我我头有些晕,想出去醒醒酒。”
不知是太过慌忙还是怎么的,他起身时竟差点没站稳,身形摇晃了一下,更是增加了话中的可信度。
宋偃及时伸手扶住他的腰,手上的温度烫得厉害,叫宋琢玉陡然颤抖了一下,怕痒似的躲开了。他回过头,见对方即便是在这种场合也肩线绷得笔直,那双淡漠的眼轻轻扫过他,颔首道,“早去早回。”
终于借口成功溜到了外面。
天色渐暗,繁密的枝叶模糊成一团深绿的影,远处回廊上的宫灯已经被点亮,星星点点的暖黄。
宋琢玉站在木桥上,见四下无人,方才打开了刚刚被人塞进手里的那张纸条。然而当目光触及纸上的内容,瞳孔却骤然紧缩起来——
蓉娘约他今晚子时在空相寺后山见面。
是了,今日是公主婚宴,府内人来人往的嘈杂不已,混乱之中即便消失个什么人,一时半会儿也不容易找到。更何况这还是驸马府,并非自家宅邸,他大哥纵有千万般手段,也不敢冒然在此地大张旗鼓的找人。
再没有比这更适合逃跑的机会了。
千载难逢。
宋琢玉将纸条撕碎,扬手便丢进水里。他捂着胸口,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的,有点刺激,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害怕。
要走吗?蓉娘这个意思,分明是想跟他一起私奔的。
宋琢玉很早之前就想要往外跑了,做英勇见义的侠客,做劫富济贫的神偷,再不济他就去乞讨,当个丐帮帮主。总之做什么都好,他只要今朝有酒今朝醉,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想到这里,竟生出几分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的感觉来。
可还没激动多久,又想起他大哥的鞭子来。若是真逃脱了还好,自此逍遥江湖一身轻松,可若是不幸被抓回去,只怕他这双腿真就要断在这里了。
宋琢玉不禁打了个抖,正纠结万分之间,忽然肩上被拍了一下。他吓得心肝都颤了颤,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啊!太太、太子殿下?”
那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的,可不就是赵麟吗。
宋琢玉这才想起,今天武秀公主大婚,陛下虽没有亲至,但是派了太子出席宴会。
眼下这人便是一身朱红蟒袍,玉冠束发,将那张锋利又带着点苍白戾气的脸完整露出来。但见他轻挑着狭长的眼,带了点漫不经心又似戏谑地道,“武秀成婚了,小宋大人居然还乐呵得出来?”
宋琢玉有些莫名其妙,“这大喜的日子,我凭什么不能乐呵?”
他还没从刚才的拍打中醒过神来,差点以为计划还没开始实施,他哥就找过来了,没想到来者竟然会是太子。
“是吗?”赵麟悠悠地叹着气,语气中似乎颇为遗憾,“孤还以为小宋大人自此少了个可以攀附的人,定然会伤心欲绝呢。毕竟——”
“如今武秀也嫁人了,太后又得避嫌。看来看去,这宫中身居高位的人已然所剩无几。”
宋琢玉听着他的话,脑子像是宕机了一般,“你说什么?”
然而没等他有所反应,又见赵麟慢慢瞥了他一眼,轻嗤道,“或许之所以不着急,是因为小宋大人暗地里勾搭过的,本就不止这几个人选吧?”
“谁勾搭好几个了!”
宋琢玉终于忍不住愤愤出声,听听这人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弄得他跟个淫/魔进宫,要全部一网打尽似的,“我跟武秀公主清清白白好不好?跟其他人更是什么都没有!”
他总共也就只有太后这一个。
“还是说在太子殿下的心中,我随便看一眼就叫勾搭了?”
宋琢玉往前逼近一步,在赵麟骤然睁大的瞳孔中看清楚自己的面容。忽然没忍住心里的恶趣味,捉黠一笑道,“那我现在也看太子殿下了,你可有被我所引诱?”
贴近的手指,本是想去触碰对方的脸颊的。
哪知道才伸到半空中,就被猛地攥住了手腕。宋琢玉惊愕地抬起头,看着赵麟颈部处肉眼可见地窜上一抹红,他还没来得及嘲笑,就见对方飞快低下头,像是耻于被他看见似的。
“你故意的是不是?”赵麟恼羞成怒地将他抵在围栏上,脸上露出阴鸷又可怖的神情来,“孤就知道,我也是你图谋的其中一个!”
他像是恨恨又生气,“你就这么喜欢攀附权势,你就这么想要做孤的太子妃?”
宋琢玉:“”
被诬蔑的时候本来是极为愤怒的,甚至感到荒谬得有些可笑。到最后笑也笑不出,全然没了反驳的力气,竟然能够做到心平气和的地步。
他甚至还能反问一句,“太子殿下,请问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然而赵麟却好似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脸上闪过挣扎又痛苦的神色。倏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就这么伏在宋琢玉的肩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太子妃,是其他呢,你愿意吗?”
呼吸喷洒在脖子上,宋琢玉打了个哆嗦,动作极大地往后仰头避开,“什什么?”
他看见赵麟脸上有些疯魔的笑容,对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紧紧地,“不如我们一起从这里跳下去吧?你怕不怕,既然做不成太子妃,那就和孤当一对野鸳鸯”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描淡极了,说跳下去,就跟说让我们一起去抓鱼一样轻松。
让宋琢玉恍惚间以为对方在邀请他下去醒酒,但赵麟的声音又满是认真和恳求。
于是他也不禁托着下巴沉思起来,片刻后应了一声,“好吧。”
随后便一撩衣袍,翻身坐在了围栏上,还转过头来询问,“现在就要跳吗?我跳了有没有什么奖励?”
他这么一干脆利索地点头,赵麟反倒是怔住了。他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便用手盖住了脸,“奖励?没有奖励。若是死了,便同孤一起葬身黄泉,做对亡命鸳鸯,若是活了”
“若是活了。”他忽地顿住,良久后才道,“那便继续忍受孤的折磨吧。”
宋琢玉蹲坐得有些腿麻了,不由得催促了一声,“还跳不跳了?”他还赶着有事儿呢。
赵麟见状顿时阴沉了脸,“你对孤不耐烦了?”
他冷着脸在宋琢玉周围走来走去,像是隐忍着某这焦躁,最后又无可遏制地问出声,“你怎么就不害怕呢?你难道不怕吗?”
宋琢玉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指着木桥下道,“我的太子殿下啊,这水面清澈干净,可见是有仆人时常下去清理浮萍杂草的,料想也不会深到哪里去。”
再说了,不过一个观赏性的小湖。
“指不定我俩一跳下去,那水面还没我们脖子高,保准死不了。”
赵麟盯着他,脸上的癫狂乃至是刚才所有的喜怒一瞬间都全部消失,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好像从来就不怕死?”
无论是在华英殿那次被剑架在脖子上,还是现在这里说跳就跳,对方都是同样的淡然。
宋琢玉不答反问道,“你好像一直都在寻死?”
冰冷的视线极具压迫性地射过来,宋琢玉抖了一下,但也只是抖了一下。他又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景来,“那次你站在屋顶上,是想跳下去吧?”
可怜他跟个傻大哈一样闯进去,大喊大叫地惊扰了这位‘鸟兄’决绝赴死的气氛,于是对方恶意之下扔了个脑袋来恐吓他。
“还有一次我们落水的时候,你一动不动地沉在池水中,只怕也是心存死志?”
宋琢玉想到这里,又是一抖,敢情他都已经搅乱过对方的打算好几次了。
暮色中,几声虫鸣响起,赵麟突然阴森森的开口道,“如果让你陪孤去死,你会愿意吗?”
宋琢玉眨了眨眼睛,那情态依旧迷人不已,他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愿意啊,我虽不在意生死,但只要是人便会有贪念,自然是活得几日算几日,多活多赚嘛。”
更何况这辈子他有钱有颜,活着就是享受。可如果活着已经成了痛苦,那他自然巴不得去死。
“多活多赚?”赵麟不知为何竟然笑出了声,许是天色渐晚看不太清,又或许是醉意上头,宋琢玉竟然觉得对方这一刻的眼神意外的有些温柔,“倒是像你能说出来的。”
他忽然扔了个什么东西在宋琢玉怀中,“如果不想死,那便拿着它吧。”
说罢转身就要走。
宋琢玉飞快地拿起那东西看了眼,见是个龙纹的玉佩,像是某种身份的象征,又像是什么号令的令牌,不由急忙叫住他道,“欸,这是什么?”
看起来很贵的样子,万一掉了他可赔不起。
赵麟挥了挥手,“你勇气可嘉的奖励。”
“那我可没什么能送你的!”宋琢玉忽然抓了抓头发道,“可是,哎呀,我既不做你的太子妃,也不陪你当野鸳鸯,要不,你还是把这玉佩赠给别人吧?”
他声音小了起来,像是窥见了某种隐秘的东西。
觉得棘手极了。
那已经走到树荫下的身影又顿住,好半晌才道——
“收下吧。”
不当也给你。
第64章
太子离开后,宋琢玉也没有待多久。
眼见着前院人声热闹,料想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他这边的情况。宋琢玉咬咬牙,转头就钻进了昏暗的密林深处,寻了个僻静的墙角,手一撑便飞快地翻了出去。
一路紧赶慢赶,不敢停歇,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赶到了空相寺。
彼时夜色已深,寺门早已关闭。只有深山空鸣,虫声啾啾,几个值守的小和尚半靠在侧门边,时不时地打着盹儿。
宋琢玉轻道一声抱歉,悄无声息地又翻墙进去。现在离蓉娘跟他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他本是想先去道真屋里躲一躲的,哪知推门进去,屋内却漆黑一片,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一时有些茫然。
这大晚上的,道真不睡觉,跑哪儿去了?
宋琢玉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熟练地摸上了床,本是想靠着等等道真,至少在临走前跟人说会儿话的。
哪曾想,一沾到熟悉的被褥,身体里的那股子疲乏之意便翻涌上来,又加上席间喝了不少的酒,竟然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淡淡的檀香弥散开来,清净又庄严。
在这安神的响起中,他渐渐睡了过去。然而梦里的场景却并不那么美好,宋琢玉看见一个人的脸,雪白的睫毛一颤,两行血泪便流了下来——
是道真。
那场景本该是极为可怖渗人的,然后宋琢玉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痛。
他颤抖着手,慌忙地想要伸手去摸那人的脸,去替他擦干脸上的眼泪,“道真,你怎么哭了?别哭了好不好,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帮你”
可无论他怎么抓,都碰不到那人的身体。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青年和尚脸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像是永远淌不尽似的。道真一如既往的端坐着,双手合十,白发如雪,只眼中透着无限悲悯与哀伤,他说,“琢玉,我要走了。”
“从前一直都是我看着你的背影远去,没想到,如今轮到你送我,却是分别。”
分别?
宋琢玉一下慌了,他像是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于是手足无措般的扑过去要抓住他的衣袖,“你要走?道真,你要去哪里?带上我一起好不好,我们去游历江湖,像小时候说好的那样!”
然而只捞了一场空。
洁白的衣袍如云一般消散在他的掌心,道真低敛着眉目,似叹非叹道,“又是骗人的话。”
宋琢玉顿时心头一紧。
“从我小时候起,你便一直这样说,我也枯等了你一年又一年,可从来都没有如愿过。”他轻轻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一样虚无,“琢玉,你还记得,你有多久没来过空相寺了吗?”
幼时玩伴初初分离的时候,自然是执手相看泪眼,依依不舍,万分不愿。
那时,宋琢玉三天两头就要找借口来空相寺寻他玩,后面渐渐的,对方许是有了新的友人,来得便少了。再往后,便只剩下每月一次的例行检查。
到最后宋琢玉身体彻底病愈,又时常流连花丛,爱上了繁华热闹,爱上了香车宝马。
这枯燥无聊的空相寺,便越发不怎么想起了。
这话一出,如钝刀割在心上,察觉时已见晚,生生的疼。宋琢玉白着脸怔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他看着道真的脸,忽然想起昏灯古寺,微光尘影中这人十年如一日在佛前为他祈福的样子;想起每次离开,那人站在半山腰处为他送行,衣角飘飞无端空寂凄清的模样。
心中一阵恍惚,他有多久没来看望道真了?
记忆中腼腆羞涩的小和尚一转眼就变成了清冷出尘的大师,再一转眼,又变成了这般血泪凄凄的幻影。
是他被京城的事情绊住了脚,困在锦绣温柔乡中,竟忘了一山之隔,静静等待他的童年友人。
宋琢玉动了动嘴唇,喉间一阵发涩,连眼眶都有些发酸起来,“道真,抱歉,是我忘了我改掉好不好?我很快就自由了,我可以带你走,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他突然想起今夜的约定,他马上就能逃离京城,他可以带着道真一起走。
他们还和从前那样,道真扮做算命的假仙人,而他则负责眼尖地挑中目标,然后凑上前去一通忽悠,凭着一张巧嘴坑蒙拐骗。他俩合起伙来,一起赚大钱。
然而面前的人却不待他解释,指尖颤了颤,轻叹一声,从衣袖到面容都一点点的化作飞烟,似要乘风归去。
空中只余下渐渐消散的余音,几近微不可闻——
“琢玉,你骗了我这么多次。如今,就允许我失约一回吧”
莫大的哀痛和惊慌瞬间席卷了他,宋琢玉猛地大叫出声,“道真!”
他倏地坐了起来,身上冷汗涔涔,后背的衣物早被浸湿,脸色更是毫无血色。直到目光触及朴素的床幔与案几,看清身在何处,宋琢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梦。
幸好幸好,他后怕地松了一口气。
屋子里有些昏暗,夜风微微,宋琢玉闻到一股青草混合着泥土的气息。他在床边摸索着,摸到了一只微凉的手,“道真,是你吗?你回来了?”
身旁人轻轻应了声。
是熟悉的,有温度的,还活着的道真。
宋琢玉忽然激动起来,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他一把握住床边人的手,攥得那么紧,那么紧,好像生怕失去一般。连声音都在含颤带泣,“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道真,我刚才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
“梦里你流了好多眼泪,我怎么擦都擦不完。”
像是哭得没有泪水可流,最后连眼眶里都渗出血来了。
“你还消失不见了。”
那个梦简直太可怕了,吓得宋琢玉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手脚冰凉。
只是他握着握着,忽然感受到道真衣袖上的潮意,他有些不安,“你刚才去哪里了?我进来时都没看见你人,还有你衣服上怎么都有些湿润?”
宋琢玉惊慌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指尖很快就蹭到膝盖处的泥土,还带着夜间的凉。
耳边传来道真近乎缥缈失真的声音,他说,“琢玉,我为你点的灯灭了。”
宋琢玉的手忽然顿住。
灯灭了,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血液仿佛瞬间从心口凉到了手指。
可宋琢玉却来不及忧心他自己的安危,他只又急又心疼地道,“所以,你就去跪那正门前的台阶了?道真,你怎么就这么傻?”
跪满空相寺门前的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就能心想事成,得偿所愿。这分明只是给那些执念深重的人一个慰藉,说到底不过是有个渺茫的盼头而已,这哪能当真?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宋琢玉又气急地重复了声。
那么长的台阶,哪里是人能够跪得下来的,只怕膝盖都要磨伤了,更别说还有磕头。
念头刚起,宋琢玉又立马往对方额头上探去,果然触到一片湿黏的温热,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心头猛然一跳,手哆嗦个不停,“药呢?你屋里的伤药呢,还不快去找来,我给你上药!”
宋琢玉看着指尖的血迹,心中却陡然有些失神。
难不成梦中他看见道真满脸血泪,其实就是预兆着对方会为了替他祈求平安而去磕头跪拜,以至于磕出血来?
面前的人却没动。
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白茫茫的一片,映着道真的脸也如霜雪般。
他抓着宋琢玉的手凉得冻人,额前的血一点点往下流,恍若梦中那般悚然起来,“你走吧,快些下山,一路往北,千万不要回头。”
“什么?”宋琢玉被他抓得有些疼,忍不住低呼出声。
“我叫你赶紧走!”道真语速飞快,“我刚才为你卜了一卦,劫数已至,前方重重死路,唯有一线生机指向北,再迟就来不及了”
宋琢玉慌忙下床,走到门口却见道真没有跟上,不由急切道,“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阴影中,道真垂首而立,避开了他的眼,面容在昏暗之中有些模糊不清。只听见他轻轻道,“琢玉,师父前些日子写信回来,说要为我剃度了。”
只这一句,宋琢玉便已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
一个是连夜逃跑,一个是寺内高僧,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道真即将剃度,自然就是准备接替惠善大师的位置,做那真真正正的僧人了。从前是对方尘缘未了,无法,如今好不容易才盼来,自然会选择留在空相寺。
更何况,如今他还在逃亡之中,安危未定。他哪好意思再邀请对方跟着他一起去流浪?
宋琢玉站在门口,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起来,他蜷缩着手指,尴尬地挠了挠头,“那那我就自己走吧,道真,等我安稳后,就偷偷回来看你”
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发涩起来,“道真,你还会记得我的吧?”
屋内那道白影微微点了点头。
宋琢玉顿时勉强一笑,心头发酸,却不敢再回头,只转身扎进夜色里,脚步飞快地跑开。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
跑出没几步,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打更声。“咚!”的一声,这已经是二更末的最后一声更响,距离子时还有一刻钟。
宋琢玉猛地停住,一边是道真的警醒,一边是和蓉娘的约定。
他一咬牙,又往后山跑去。
反正只差一刻钟了。
夜风中吹来一丝凉意,不知何时起,天上下渐渐起了小雨。
雨雾纷纷,后山的小路也变得崎岖难行起来。宋琢玉跑得又急,时不时地有枯瘦的枝丫阻拦,刮蹭在脸上,细微的疼。
可惜,他没能等来太后。
只等到了一队前来抓他的人.
与此同时。
厢房内,正在打坐的道真猛地呛出一口血,素白的僧袍上染上暗红。
手中的念珠终于坚持不住,“啪”的一下断了线,颗颗圆润的木珠滚得满地都是,在地上撞出细碎的响。供桌上最后一根烛火也被风吹熄了,屋内只剩夜色的凉。
他撑着蒲团想起身去捡,却身影摇摇晃晃,蓦然无力地跌倒在地。
脑中仿佛又浮现出师父的话,“干涉不得,干涉不得”
注定的因果,强行干涉,只会将局势搅得更乱。
许是风拍打窗户的声音太响,将小白鸡惊醒,它咯咯咯地叫着,在屋子里扑腾着躲藏。
嘴角的血一直在流,道真脸上呈现出灰败的死寂之色。他一点一点的爬到门口,终于坐到了门槛上,那边小白鸡也受惊地贴了过来,把头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道真的眼睛看着远方,那是山脚的位置。
夜色深沉,分明什么也看不见。
他却好似看见一道白衣翩翩的身影,年少时的宋琢玉正笑容灿烂地朝他跑过来。那么鲜活,那么好看,比天上太阳还要耀眼。
少年高举着手中的木剑,兴冲冲地说,“道真,让我们一起去行侠仗义,闯荡江湖吧!”
道真闭上眼。
那声音便更近了,像贴在他耳边撒娇,“道真!道真~”
让他想起宋琢玉那缠人的性子,好似只要他不同意,对方就能一遍遍地唤。有时是从窗户里钻出来,有时是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来,或者从任何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嬉皮笑脸的,让人难以拒绝的,亲昵的拉起他的手摇晃,“道真,好无聊啊,我们逃课出去玩吧”
那人的声音无处不在,面容也是,想忽视都难。
道真问,“是只有我吗?还是有其他人?”
“当然只有你。”
道真于是唇角抿出一个很羞涩的笑,他轻轻应了声——
“好。”
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第65章
宋琢玉是被人强行迷晕带走的。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反正不是蓉娘,也不是他哥,甚至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
等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头隐隐作痛,发梢上不知道坠了什么,沉甸甸的。直到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刺眼的大红,繁冗复杂的花纹精致而华美,这才猛地清醒过来——
他身上穿的,竟然是件女子的喜服!
触目所及皆是红色,四角是雕满龙凤呈祥的朱红漆木,头顶悬着的是绣有“囍”字的红罗帐,连身上盖着的被褥都纹着百子图。而他自己,则双手双脚皆被绳子绑住,胡乱地塞在床上。
到处都是红通通的一片,仿佛满室喜意,都被锁在这一方红帐里。
而床的另一边正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虽是背对着他,可那身形绝对错不了,不是赵麟又是谁?对方身上穿着和他配对的喜服,只是看起来有些僵直,即便发现他醒了也没有回头。
是因为知道自己蛮不讲理,所以不敢面对他吗?
宋琢玉一瞬间满心愤怒,说不出来的情绪在心底翻涌,叫他胸口闷得难受,“太子殿下,你怎么能这样?!”
木桥边这人赠给他玉佩的时候,他明明拒绝过。没法回馈给对方想要的那种感情,自然就不能留下这烫手之物,当时这人也没说什么,只是叫他收下。
宋琢玉以为赵麟该是知道他的意思的,可现在突然把他绑起来成婚,这又是要做什么?
一想到好不容易才逃开大哥的看管,一想到马上就能远走高飞,眼看着就只差一步了,却被这人强行给捉来,宋琢玉的心中简直犹如火烧。
更可气的是,太子不知道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让蓉娘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前来赴约。
他们私奔的计划就此泡汤,后续不知还会面临多少麻烦。
心中恨恨然叫宋琢玉红了眼,尤其是那人坐在床边没有给他丝毫的反应,叫他忍不住怒上心头。脚踝被绳子绑住,他便挪动到一个适合发力的位置,双脚猛地朝那人一踹。
“你还不快赶紧把我放——”
一个“了”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从赵麟脖子上滚落下来,刚好落到宋琢玉的胸口上。
枕头两侧的烛台上还插着龙凤喜烛,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将床帐内照得亮堂堂,暖洋洋,什么都看得无比清晰。
宋琢玉一瞬间正好和他胸膛上‘赵麟’的头颅对上眼,所有愤怒和质问都在顷刻间被抽空,他耳边“轰然”一片炸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张大了嘴,脑子里几乎是全然空白,只凭着本能放声大叫了起来。
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宋琢玉手脚并用地乱抓乱蹬,他一边尖叫着,一边连滚带爬地滚下了床。喜服的裙摆皱得不成样子,鬓角朱钗乱晃,散落了一地。
哪怕摔得生疼也顾不上了,宋琢玉只是死死地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又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
赵麟死了太子死了
怎么可能?不,不不不,不会的,赵麟怎么会死?他不是当朝太子吗!
这世上,有谁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到皇宫里,刺杀一国太子还让人毫无所觉的?
眼前的一切都太过荒谬,太过怪诞,甚至称得上惊悚可怖。宋琢玉看着满室的红色,醒目的喜字,还有眼前那颗人头,脑子里几乎无法思考,他只是牙关咯咯咯的打着颤,冻得浑身发寒。
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只是身在梦中。
明明前一秒这人还在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太子妃,可现在却真真切切地死在了他面前。
可如果当真是这样就好了。
因为在他的疯狂发抖中,那具还坐在床边的,没了头颅的半截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似的朝着他缓缓倒下来。
“扑通”一声,在宋琢玉的尖叫声中,‘赵麟’僵硬的手臂擦过他的脸,整具尸体倒在了他身上。
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冰冷的触感,像死掉的毒蛇一样缠着他,而脖子的断裂处甚至刚好对着他的眼睛。
宋琢玉无法控制的大叫着,恐惧到近乎癫狂,甚至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神经错乱的幻觉。
“啊!啊啊啊啊!”
他叫得嗓子都破裂,声音都沙哑。
整个人如同痴傻了般地瘫痪在地上,神情恍惚不定。直到帷幔被撩开,有脚步声从外面缓缓走来,宋琢玉呆滞的眼睛终于转动了一下,视线里映出来者带着金色龙纹的衣摆。
他看见那人走向床边,提起那个被他惊恐掀开的‘赵麟’的头颅,朝他走来,“麟儿啊麟儿,你瞧瞧,这就是你喜欢的人,这么不禁吓?对你避之不及。”
“不过没关系,父皇既然决定了要成全你,自然会让你跟他和和美美的在一起。”
红烛燃烧,暖光中,‘赵麟’的皮肤看起来似乎与常人无异,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而狰狞。那双狭长的总是似笑非笑的眼睛,此刻恐怖的凸起,在靠近中,越发显得僵冷渗人起来。
“不不不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宋琢玉涣散的眸子再次聚焦,眼睛里又浮现出恐惧,他手指痉挛着,几乎是惊叫般地疯狂往后挪动。
可他手脚都被束缚着,即便再缩着往后退,也抵不过皇帝俯下身,将那个头颅稳稳地放在他脸侧。
“怕什么?你们不止现在会待在一起,以后也会长长久久的互相陪伴着。”皇帝苍老的面容上甚至带着几分和蔼慈祥,只是循着对方目光所视之处看去时,宋琢玉只见到了一方漆黑的棺材。
“看见了吗?朕已决定将你们二人合葬,也算是圆了麟儿的心愿。”
宋琢玉身形一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看着皇帝的神情已是惊骇畏悚,“是太子,是太子留信让我陪葬的?”
他哆哆嗦嗦着,声音艰难干涩,不觉间已眼眶发酸。
脑子里霎时间混乱作一团,一会儿是月色下赵麟难得温柔的眼神,一会儿是对方在树荫下顿住的背影。他潜意识地觉得如果是那晚的赵麟,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可另一边又是清醒的现实。
他以为窥见了赵麟的一丝真心,甚至因此满怀愧疚,可其实对方骨子里还是一如初见那般狠戾阴冷?
哪知皇帝却突然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陪葬?不不不,麟儿死前的心愿是让朕放了你。”
看着青年眼中的震惊,皇帝额角的青筋暴起,用一种压抑着什么的诡异的腔调道,“你知道吾儿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自戕!为了你自戕的!”
“朕跟他隐忍蛰伏多年,好不容易攥住太后的软肋,眼看便能为他母亲报仇雪恨。”皇帝的目光森森然地落在宋琢玉身上,“只需在你身上设局,任凭太后手握多少筹码,也只能主动认栽,可麟儿竟偏偏不同意?”
“他不同意?马上就能为他母亲报仇了,他却不同意?”
皇帝在宋琢玉面前踱来踱去,那神态几近疯癫,“他记恨了朕这么多年,怨朕当年未能护住他母亲,如今却愿意为了你来求朕罢手?罢手,哈哈哈哈,朕为这一日筹谋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就此轻易罢手?”
“所以他就命人斩下首级,呈到殿前,誓死相逼。”
那话陡然砸下,在大殿里如惊雷炸响。
太子,太子竟是自杀的
宋琢玉茫然地看着那颗熟悉的头颅,眼泪无意识地流了下来,待他察觉到脸上的湿意时,已经鬓角湿透,满脸泪痕。
他又想起那日树下赵麟的背影,这人停住时是否有千万般话语想说,可最后全都归为一句轻飘飘的“收下吧”。
那时他以为他们两人自此天涯海角,不会再相见,原来永别真的成了永别。
如果他早知道那夜是跟赵麟的最后一次见面,收下那份情意的时候会不会就不那么的仓促而无措?
一个人的真心竟然就在那随手一扔中,若是宋琢玉没有那么敏感地察觉,那这份感情岂不是要就此覆没在光阴中,一辈子都无人知晓?
耳边传来皇帝幽幽的声音,“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朕怎么就觉得,咱们赵家人,专出痴情种呢”
一个李蓉儿,一个陈阿芜。
然后便是现在的宋家二郎,叫太子这般死心塌地。
“既是太子喜欢,朕便只好将你捉来,为我儿殉葬。也不枉费他对你一番情意,甚至做到这等地步。”
皇帝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宋琢玉的面前,冰凉的匕首落在他的脸上,激起阵阵战栗。宋琢玉苦笑一声,毫无辩驳,认命地闭上了眼。
此前种种过往如走马灯般尽数在他脑中浮现,或醉生梦死,或纵马潇洒。快活过,享受过,也算是没白来这人间走一场。
若能以这微薄之躯,来偿还赵麟的痴情,听起来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哪知那刀刃却并未立即刺进他的喉咙,反倒是精准割下了他腰间的荷包。宋琢玉眼睫颤了颤,看见皇帝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那是太后做给他的小零嘴。
“蜜渍莲子?”
皇帝竟就这么取了一颗来尝,面上的神情颇有几分意味不明,“先帝从前求而不得之物,到你这儿却是唾手可得。咱们这位太后娘娘可真是啧啧,原来也有喜欢上人的一天。”
当年先帝可是万金难买这李蓉儿一笑,听闻这苏州采莲女擅长以莲子作食,欲用奇珍异宝换取太后亲自下厨,却只得了对方冷冰冰的一句“不会”。
可哪里是不会?分明是不愿意罢了。
先帝临死前都没能尝上的东西,却被太后做成蜜饯,装在荷包里给宋琢玉贴身携带。
皇帝啧啧称叹,似讥讽,又像嘲笑,“也难怪她愿意为了你轻而易举的就”
这话说得模糊,可其中的意思却叫宋琢玉瞬间白了脸,想起皇帝刚才说的用他作计,又念及未能如约而至的太后来,不由颤声急道,“你们把蓉把太后娘娘怎么了?”
“怎么了?”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面容莫名阴森可怖,“昨夜的雨下得可真大啊,你有没有听见火燃烧起来的声音,还有宫人们的惨叫声?哦,朕险些忘了,迷药过重,你尚且还在昏迷当中,自然听不见那些求救声。”
昨夜?他竟是昏睡了这么长时间吗?
可等宋琢玉又听清楚对方的后半句话,霎时间面色惨白如纸,“火?慈宁宫走水了?不不可能,不可能!既然下了雨,火怎么还烧得起来?”
“怎么不可能?”皇帝悠悠道,“雨大惊雷,慈宁宫因雷击起火,满殿宫人连同太后全都葬身于大火之中。”
“更何况,大雨如注仍浇不灭这火势,此乃太后德行有亏,天降神罚以儆效尤。”
“不、我不信!我不信,你定然是在骗我!”宋琢玉双眼赤红,拼命的挣扎着。
怎么可能,蓉娘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会葬身火海之中?更何况,蓉娘不是还有——
“对,对,你肯定是在骗我,蓉娘她手里还有一支”
“一支先帝留下来的暗卫?”皇帝接住了他的话,却意味深长地笑了,“朕叫她自己选,是要暗卫还是要保住你的性命,你猜猜咱们的太后娘娘怎么选的?”
宋琢玉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只要他在皇帝的手中,蓉娘就只会束手就擒。
可对方不明白,就算是交出了暗卫,皇帝也还是会要了他的命。
又或许是,以蓉娘的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只不过是惶恐到心头,哪怕有任何换取他生机的一线可能,对方也甘愿去做。
宋琢玉闭上眼,一滴泪怅然流下。
他脑子里昏昏涨涨俱是这一生的遭遇,死后重生,生后又死,如此反反复复,诡谲离奇又迷幻幽艳。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他还不醒来?
如果这是真的,他又为什么不去死?
作者有话说:已补全
第66章
“砰”的一声巨响,就在这时,殿门被骤然踹开。
有人闯了进来。
来者浑身是血,抬眼迅速扫过大殿里的场景,在触及皇帝手中的匕首时瞳孔一缩,再看见宋琢玉尚未受损,悬着的心这才陡然落地。
“玉哥——!”他慌忙叫道。
皇帝转过头,目光落在赵宥手中的剑上,顿时面露警惕之色,“你来这里干什么?门口的人呢?赵宥!你持剑擅闯意欲何为?你眼中还有朕这个君上吗,你难道要弑君不成?”
眼看着皇帝身形不稳地晃着,手中的匕首屡次凶险地擦过青年的脸颊,赵宥脚下猛地一顿,硬生生停在了他们三步开外。
不敢再靠近,以免皇帝被刺激突然暴起,危及宋琢玉的性命。
“父皇,你把刀放下”赵宥缓缓举起了手。
他的面容有种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再加上瘦得肩骨支棱,衣角沾血,走过来的时候脚步声微不可闻,竟同鬼魅一般森然。
赵宥手中的长剑也被丢得远远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父皇,你看,我的武器也放下了。”
皇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手中一颤,匕首便不小心划伤宋琢玉的脖子。那一线血色渗出来,赵宥当即脸色大变,惊叫一声,“玉哥!别伤他,别伤!千万不要动他”
此话一出,皇帝蓦然笑出声,“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你啊——”
那冰凉的刀背拍在宋琢玉的脸上,他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反应。那双美丽的眼睛只是呆呆地看着远处墙壁上的彩绘,好像下一秒即便死掉也无所谓。
可皇帝却不想叫他好过,“当真是叫朕刮目相看。”
“一个太后,一个太子,现在又来了一个四皇子,个个都跟疯了似的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整个皇室简直像是被下了毒,中了蛊一样。
“废物!”皇帝语气森森,到最后面上的表情都狰狞扭曲起来,忍无可忍地对着赵宥唾骂道,“你个没用的废物!但凡你今日是为了这皇位来逼宫,朕都还能高看你几分!”
“结果呢?就为了一个男人?”
“跟你那个蠢货母亲一样,抢来抢去,只会抢些不中用的东西!”他突然拔高声音怒吼道,“你还记得这是你皇兄的房里人吗?你竟也敢肖想!”
听皇帝提起某个忌讳的人,赵宥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阴沉可怖,“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我母亲?”
“你以为罪人只有我母亲吗?你以为你自己就能摘得干干净净了吗?”
他上前一步,声音又冷又硬,“真正害死陈皇后的人明明就是你!若非你给了她不配位的宠爱,招来满宫嫉恨;若非你为了制衡朝臣,引进宫里那么多的妃嫔,她又怎么会落得那般下场?”
“没了周氏贵女,还会有王氏,李氏,还会有其他女人!你自己护不住她,就别把错都推给别人。”
“还有我的好皇兄,你的好儿子,你最引以为傲的太子,也是被你逼死的!”赵宥转头看着一旁地上的头颅,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若是能选择活下去,谁又会愿意去寻死呢?”
“哈哈哈,父皇啊父皇,你自己看看,你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女人,儿子,一个都保不住”
赵宥最是懂得怎么往人心窝子戳,句句带刺,字字刺耳,如魔音般瞬间点燃了皇帝的怒火,“孽畜,你以为你是谁?你又知道什么?早在你出生当日,朕就该叫你陪你娘一起去死——”
在皇帝说话的时候,赵宥就已经在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了。待对方持刀的手一远离宋琢玉的脖子,他看紧时机,立即就扑了上去,握住匕首开始争夺了起来。
“孽子!还不快速速放手!”皇帝又惊又怒,用力想要甩开他。
“放手?”
赵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脸色因为激动而泛起诡异的红晕。
他身体因着病痛实在是羸弱,即便是连常年服用丹药亏了底子的皇帝也抢不过。两人力气持平之际,赵宥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冷,“父皇,既然你想要这匕首,那儿臣让给你就是。”
说罢他不再用力争抢,反而是顺着皇帝的方向,攥住匕首猛地往下刺去。
“噗嗤”一声,匕首狠狠刺入肉里。
皇帝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不可置信地捂住胸口,有血从他嘴边流下来,“你!你你这个孽子”
“父皇,我不喜欢你刚才的称呼。”赵宥看着他,声音幽幽。他扯着嘴角,带着几分执着地纠正道,“皇兄的房里人?不,明明是儿子先认识玉哥的,他是我的人。”
“这一次,皇兄才是那个抢别人东西的人。”
他站起身来,力竭之下身形有些摇摇晃晃,却是一步一步万分坚定的朝着地上的宋琢玉走去,“玉哥,你怎么了?你身体有没有别的伤?不要怕,我马上就带你出去”
赵宥扑到宋琢玉的身边,捡起地上的剑,几乎是颤抖着割断他手上脚上的绳子。轻轻将人揽在怀里,赵宥看着青年无神的眼睛只觉得心疼至极。
正要把人抱起来的时候,身后传来皇帝断断续续咳血的声音,“不、不能走!你不能跟他走,你还要留下来给朕的麟儿陪葬”
他答应了太子的。
他得不到的东西,他的麟儿总要拥有。
见两人全然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皇帝忽然低低地怪笑起来,笑声嘶哑至极,“宋家二郎,你当真要跟他走,哪怕慈宁宫那场火他也有份?”
赵宥动作倏地停了,因为他看见从刚才起就一直死寂麻木的青年终于有了反应。
宋琢玉看向他,嘴唇微动,声音又轻又颤,“是是你,是你害死了蓉娘?”
那双温柔含情的眼里此刻笼罩了一层雾,有泪光浮现,哀伤又悲恸。
赵宥被这眼神刺得别过头去,不敢看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抽痛得紧。
他知道他现在该说些什么,用他这幅病体残躯博求怜悯和同情,用他的花言巧语和善辩将自己摘出来,粉饰太平,然后继续像从前那样伪装弱小。
可不等他开口,手背上忽然一沉,竟是宋琢玉按住了他,缓缓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玉哥!”赵宥霎时间慌了,声音都变了调。
却听宋琢玉颤声道,“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你的参与。蓉娘她待你那般好,她还从小就把你养在身边,可有对不起你半分?你你竟然忍心背叛她?”
他手指都在发抖,莫大的愤怒和悔怨充斥着在他的心中。
慈宁宫防守森严,若非是出了内鬼,又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瓦解崩塌?可笑他平日里还总觉得此子可怜,没想到竟是养条反噬的白眼狼。
这话却是深深刺痛了赵宥,“她待我好?哈哈哈,她分明是恨不得我去死!”
“她想要我的性命啊玉哥!我也不想出手的,我也怕你怨我,可是她已经容不下我了!”赵宥突然扑到他身上哭起来,“玉哥,我可以继续忍受的,哪怕喝药也没关系,哪怕被当成疯子一样关起来,也没关系。”
“可她还是不想放过我,她要我死呐!”
“玉哥,你怜惜太后,为何就不能也怜惜怜惜我呢?”赵宥抱着他痛哭起来,“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他伏在宋琢玉膝上,极尽卑微恳求,狼狈痛哭如落水狗,试图让他心中的神明像从前那般继续为他挥洒柔情。
可那只好看的手,还是毫不留情的推开了他,“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了?”
四目相对,只有宋琢玉泪中含恨的眼,前所未有的疏离漠然。
赵宥忽然感到很冷,便是在寒凉的雨里跪了整整下午,便是被关在暗室里彻夜都没有被褥可盖,都没有这般冷过。他幻想中取而代之的场景终于破灭,变成了冰冷刺骨的现实。
爱屋及乌,太后没了,所以他这只顺带沾沾怜悯的乌鸦,也就成了丑陋嫌恶的存在?
可是——
“我爱你啊。”
赵宥又膝行至宋琢玉的脚边,伸手攥住了他的衣摆,仰头哭求挽留道,“玉哥,我也爱你啊,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
那个字眼一出来的瞬间,宋琢玉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眼前都恍惚了刹那。
“不要,不要说爱我。”
他不想要。
宋琢玉忽然觉得很累,好似有万千重担全都压在了他身上,连这个大殿里的氛围也变得压抑起来。只有外间的大门是唯一的出口,促使着他想要逃离。
对,出去,只要出去就解脱了。
他这般想着,于是也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
许是手脚被束缚太久,起身的时候连身形都摇晃了一下,每走一步,都有一个人的面容在他脑子里闪过。
一会儿是太子有些散漫又漫不经心的笑,一会儿又是树下蓉娘猛然睁大的凄婉哀迷的眼,一会儿又是被像个礼物一样推到他面前来的,瘦骨嶙峋的赵宥。
“玉郎,你快看,这就是我养在身边的——”
“噗嗤”,刀剑刺穿身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宋琢玉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僵硬又艰难地转过头去,却只来得及看见赵宥捂着腹部缓缓倒下去的身影。
那人最后都还在对他做着嘴型,“小心”
对方身后,露出握着匕首疯狂笑着的皇帝,“哈哈哈,不能走,不能走,你们都留下来好了,都留在这里给朕的麟儿陪葬”
可说着说着,皇帝胸口处的血液也越流越多,到最后颓然倒下,匕首也拿不稳,“当啷”一声掉在了几尺之外。
宋琢玉眼前天旋地转,腿一软,直接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赵宥、宥儿”
他仓惶地爬过去,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想要捂住对方腰间的伤口。可无论他怎么按怎么堵,指缝里的血还是止不住的流出来,“我带去出去,我带你去找太医,你再忍忍”
宋琢玉想将赵宥抱起来,可他身体里迷药还未消散,自己都没什么力气,更遑论再多负担一个人了。每每还没站起来,就又被压得栽倒下去,以至于赵宥腹部的血迹越来越多,骇人无比。
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眼泪不觉流下。
“玉哥,别别费力了。”是赵宥吃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如果最后一刻是和玉哥待在一起的,那做什么我都愿意。”
死也愿意。
骗子,宋琢玉恍惚地想,明明刚才还说只想活着。
“可是我还是好恨!玉哥,我真的好恨啊!”
“我这辈子一直都在算计,都在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我好不容易斗倒了父皇,斗倒了太后,太子,好不容易可以和你在一起,却不得不”
赵宥的手死死地握着他,仿佛极尽了胸中的不甘和怨恨,最后陡然松开。
那只手终究还是滑落了下去,只剩下赵宥死不瞑目的大睁着眼,像是在对天宣泄着不公,又像是在怨恨着这永远布满瑕疵的一生。
只差一步,他就会是太子;只差一步,他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一切。
一步之遥,却相隔千里。
宋琢玉看着怀中再无呼吸的人,肩膀颤抖着,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宥儿”
他以为人这一生最大的疏远,不过是相隔两地。
原来还有相隔两世。
为何这世间诸事都来得毫无预兆?前一刻他因慈宁宫的事对赵宥充满了恨意,下一秒却不得不接受这人的死亡。
以至于恨意还没来得彻底扎根,悲痛就已经汹涌来袭。到最后恨无可恨,空余一场悲。
哭声在殿里回荡,满室寂静,唯余悲鸣。
窸窸窣窣的挪动声从旁边传来,宋琢玉缓缓抬起眼,只看见在地上挣扎着爬动的皇帝。在对方伸长的手的不远处,正是那把掉落在地的匕首。
他的视线忽然变得幽光不明,先一步走过去将匕首捡了起来。
刀面折射出光影落在他面上,映着他凌乱的鬓发,发梢上坠着的宝光珠翠,乃至是那张惊心动魄的脸。
霎时间,如一轮美玉明堂堂升于晦暗之庭,又如妖鬼般艳绝便是煞气无边。
皇帝从他握着匕首起便在不停的往后退,此刻见他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近,更是在地上艰难的爬行着,“你要干什么?你要弑君不成?”
“朕告诉你,只要你停下,你宋家从前的所有过错,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可宋琢玉还是没有停。
像猫捉老鼠一样,他走得很慢。慢到皇帝爬一步,他才走一步,好似是专门在欣赏对方狼狈的姿态。
直到——
“啪嗒”,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连同着剑尖在青石板的地上摩擦而过的“刺啦”声响,尖锐而刺耳。
下一秒,殿里的帷幔被风吹开。
先是露出一角黑色嵌金边的裙裾,然后是裙上繁复华丽的花纹。走动间,那金边便华光闪烁,衬得威仪又尊贵。
到最后,缓缓露出那执剑人的脸来。
是武秀。
第67章
“武秀!”
在看清楚来者面容的那一刻,刚才还慌乱逃窜的皇帝再也不急了。
他躲在柱子后,仿佛胜券在握一般张狂又惊喜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不愧是朕的好女儿,不愧是朕最宠爱的公主,最后居然是你前来救驾”
“杀了他,武秀,快!杀了他——”
皇帝猛地直起身,指着宋琢玉大叫起来,连胸口处撕裂的伤势也顾不上了,只是拼命道,“杀了他,让他给你太子皇兄陪葬!”
被他手指着的方向,宋琢玉握着匕首颤颤抬起眼来。他脸色白得吓人,偏生不知是谁身上的血迹溅在他脸上,鬓发半遮半掩中,唇也洇红,竟无端横生出一抹诡异的妖异来。
“你要杀我吗?公主殿下”
他声音微弱发抖,似是怕得厉害,不停地往后退着。
时有冷风瑟瑟吹进来,混着昨夜雨水的湿气。武秀公主站在阴影里,在皇帝欣喜若狂的视线中缓缓地抬起了剑,而宋琢玉也停了,身后便是赵宥的尸体和太子的头颅。
他已避无可避。
皇帝胸前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裳,他似是对武秀磨蹭的举动有所不满,于是癫狂愤怒地喊了起来,“武秀,杀了他!杀了这个祸水妖孽!你太子皇兄年纪轻轻为他丧命,你四皇兄也为他疯了魔,杀了此子!”
“快啊!他害人不浅,杀杀杀——”
大殿里回荡着皇帝尖锐喘气的怒吼,吵得人耳边嗡嗡作响,对面却是宋琢玉苍白憔悴的脸,楚楚可怜。
武秀终于动了。
只见她握着剑的手往前一送,银光一闪,被她剑尖所指的人瞬间止住了口。
皇帝看着那冰冷的剑身,却是瞳孔骤然一缩,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武秀,你这是干什么?朕是你的父皇!你要用剑指着朕?该杀的人是那个宋家二郎!是那个祸害!”
他胸口的伤口因为急促的呼吸汩汩地往外冒血,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女儿。
武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指着他一步步走近。
“武秀,快停下!住手,你、你这是想造反不成?”皇帝捂着伤处,面色扭曲地往后缩着,“朕那么疼爱你,从小到大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
“要什么给什么?”武秀重复了一遍,她声音古怪又阴森,最后蓦地尖叫道,“那我要琢玉哥哥,父皇你为何不给?”
“他是我的!我的!你却要让他给太子陪葬!”
武秀走到了光线下,红烛静静地燃烧着,照的整个大殿红通通喜庆一片。她抬头一一地扫过那些新婚的陈设,满室红绸刺痛了她的眼,叫她心中汹涌澎湃的嫉妒和恨意再也压制不住。
“疼我?父皇啊父皇,你就是这样疼我的?”她声音阴冷得冻人,“我求了你千遍万遍你都不同意这桩婚事,却轻而易举地把我心爱的男人送给太子?”
“他都死了!那个贱人都死了还要来跟我抢?啊啊啊啊,父皇你怎么可以偏心成这样!”
被武秀用剑指着,还听到如此恶语,皇帝胸口剧烈得起伏着,当即喷出一口血来,颤巍巍地倒在地上,“你你咳咳咳,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哈哈哈,这就叫大逆不道了吗?”武秀仰天大笑,笑声尖锐又刺耳,忽而又阴沉下脸,语气微妙又森然地道,“如果我说,我还有更大逆不道的事情要做呢?”
她上前一步,将剑稳稳架在了皇帝脖子上,狠声高呼道,“还请父皇传位与我!”
“噗!”皇帝又是一口血吐出来,染红了胸前的龙袍,“孽障!咳咳咳你个孽障,你说什么?”
“父皇果真是年老耳聋,连话都听不清楚了。”武秀嗤笑道,“如今太子已死,父皇即将殒命,满朝上下人心惶惶,总要有个做主的人,女儿自是当顺承天命,接下这江山社稷!”
“再说了,试问这皇位不传给儿臣,父皇还能传给谁?给我那些连弓箭都举不起的废物皇兄吗?”
“你你只不过是一介女子!如何能坐上这个位置?”皇帝颤抖着指着她,满是悲愤,“疯了!你真的是疯了!且不说朕绝不会答应,这天下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如何能服从你一个女子登基?”
“疯了?哈哈哈,我只恨自己清醒得太晚!”武秀狂笑不止。
“明明我也是父皇的孩子,怎的这位置皇兄坐得,我就坐不得?”武秀道,“论文,我不输给他们任何一人,论武,我更是其中佼佼者!与其让那些蠢货登基,还不如让我来尝尝权利的滋味!”
“你、你!你毁了我赵家的基业不成,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武秀,你要我们沦为笑柄吗?”
“哈哈哈,我管他天下人如何看?”
武秀语气越发狂妄,面上野心与狠辣齐俱,叫人胆寒不已,“待我拥兵进宫,杀遍朝野,便好叫全天下人都记住我赵娥的名字!不服者,杀!忤逆者,杀!有异议者,杀杀杀——!”
话音一落,那剑已是重重刺进了皇帝心口里。
只留皇帝瞪大了眼,面容上尚余惊怒和不甘,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身子抽搐了几下,便瘫倒在地上,鲜血从伤处流出来,很快染红了地面。
“哐当”一声,匕首掉落在地上,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武秀终于从极致的欢愉中惊醒,她把剑拔出来,循着声响看过去。却只看见脸色惨白的宋琢玉,对方慌忙地捡起匕首,哆哆嗦嗦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可怖之物。
“琢玉哥哥,你怎么能这样看我?”
那眼神叫武秀不喜,她撇着嘴,一副女儿家使脾气的娇纵模样,仿佛方才弑君的人不是她一样,“琢玉哥哥,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啊!”
她的哥哥们都死得差不多了,父皇也死了,现在登基之日指日可待,以后这天下就是她的了。武秀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如此喜悦高兴的事情,她的琢玉哥哥怎么能够不过来同她一起分享快乐呢?
武秀提着滴血的剑,一步一步地靠近,宋琢玉面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恐惧。
他没想到武秀会疯到这种地步,没想到对方会真的杀了皇帝,更没有想到,武秀心中竟然还存着那种胆大疯狂的想法。
“琢玉哥哥,你躲什么?过来啊”武秀越走越近了,她的声音慢悠悠,像个跟心上人嗔怒的小姑娘,“我马上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了,你不高兴吗?这些还都是你教我的啊——”
“不不不”宋琢玉惨烈地摇着头。
“若不是你,我都还不知道女人也能做皇帝呢。”武秀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她高兴地笑起来,面上隐约的羞红,“待我成了皇帝,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夫,以后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琢玉哥哥,你说好不好?”
——不不不不,不好,一点也不好。
“琢玉哥哥,你高不高兴?”
——不要过来,求求你了,不要过来
“琢玉哥哥,你怎么都不过来牵我的手?你抖什么,我很可怕吗?”
在被尸体绊倒,狼狈地跌倒在地上的时候,宋琢玉终于忍不住叫出声,“停下!停下!不要过来,求求你了,公主殿下,放过我吧”
“放过你?”武秀歪着头,不解般地疑惑出声,“我放了你,那谁又来放过我?”
她似是怨上心头,憎恨又哀痛地红了眼,“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我只是爱上了你,凭什么不能如愿?凭什么所有人都要来跟我争抢?”
“可是我根本就不”
“我不听我不听!”武秀突然尖叫起来,疯魔了般地道,“你现在不喜欢我,定然是我权势还不够!我马上就去将玉玺夺来,我马上就叫人重新布置这里,我要堂堂正正的来跟你成亲!”
她转头就要出去,哪知门口又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提剑闯了进来。
“郭歧?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叫你去正殿守着吗?”武秀阴沉着脸,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你个废物,叫你做点事情都做不好!你来这里做什么?正殿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郭歧的面色崩得极紧,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剑指着她。
两人瞬间陷入了对峙,空气霎时间冷凝起来。真要论起来,郭歧武功高强,而武秀虽天生神力,要是实战也不一定能够敌得过。
他们围着殿中的石柱缓缓绕圈,目光死死锁着对方,脚步谨慎,都在提防面前人突然发难。
武秀本以为他是不满分配,想给郭家争取更多利益,不耐烦地挥手道,“行了行了,答应你的都会给你,再给你让利一成如何?还不快速速离”
哪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郭歧飞快地扫过地上的几具尸体,又看向角落里的青年。眼中似有什么情绪闪过,抬脚就要往宋琢玉那边走去。
“站住!”武秀这才发现他的动机,顿时被触怒了般地大叫起来,“你要干什么?不准碰他!出去,滚出去!”
“疯子!你真是疯得不轻!”郭歧唾了她一声,头也不回地朝着宋琢玉走去,抓着人的肩膀就要往外跑,“我带你走,带你出宫去——”
武秀公主真的是疯了,他单单以为对方借兵只是想要扶持七皇子上位,好保全她一世富贵。万万没想到武秀的野心竟然这么大,想要自己当皇帝。荒谬!简直是前所未闻。
她不想活了就自己去死,可别拉着他们这些人一起灭亡。
“啊啊啊!放开他!你放开他!不准带他走”武秀尖锐的叫声几乎要刺破耳膜,她提着剑冲了过来,不要命地对着他乱砍乱挥,“琢玉哥哥是我的人,谁也不准再从我身边抢走他!”
两把剑在空气中激烈碰撞,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宋琢玉被人抓住胳膊,拽过来,又扯过去,从一个人的怀里,又被争抢到另一个人的手中。恍惚中,他好似分裂成了两半,一个游离在上空看着这场荒唐的闹剧,一个被禁锢在身体里忍受割裂之痛。
“琢玉哥哥,你是我的!快过来”
“宋琢玉,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个疯子”
“快过来。”
“快过来啊!”
“跟我走!”
“到我这边来,别听他的”
嗡嗡嗡的声音争吵个不止,人影在眼前不停地晃动。剑刃碰撞的刺耳声响,烛台上溅起的火花声,还有地上尸体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让宋琢玉的身体沉重得无法呼吸。
他像是要喘不过气来了,朦胧一线中,寒光冷锐的剑身上映出一双涣散失神的眼睛。
有什么在喊他的名字。
身体也好痛。
宋琢玉突然用力挣脱开那些抓着他的手,他踉跄着往后退,跌跌撞撞地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躲起来,那些手就碰不到他了。
这时候,眼前却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有人紧紧地扶住他,握着他的手,“二哥哥,你怎么了?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我找了好久,跑进了好多殿里,总算是把你给找到了!”那人焦急匆忙道,“外面全乱了,街上到处都是兵,皇宫也被围起来了,我好担心你,就偷偷溜过来找你了。”
宋琢玉晃了晃,眼前终于映出一张年轻飞扬的脸,凤眼含忧,是祁长风。
“找我?”他恍恍惚惚地道。
“对,我还看见了你大哥,还有那个姓薛的,只不过被人困住了,一时脱不了身”
“大哥?薛成碧?”宋琢玉终于慢半拍地有了反应,他呆呆地握住了祁长风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惶急又含颤,“带我走,我要去找我哥,我要找我大哥”
哪知下一秒,一道寒光突然从侧后方袭来。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说话,自然引起了有人的不满。武秀面色狰狞,满是杀意,“贱人,竟敢当着我的面抢走琢玉哥哥,杀了他!郭歧,先合力杀了他!等他死了我们再分胜负!”
宋琢玉瞳孔骤缩,猛地挡在了祁长风面前,“不要杀他,不要动他好不好?我留下来,我再也不跑了”
而被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的郭歧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长剑。
“杀了他!你看那个贱人,琢玉哥哥都主动护着他了,你还留他的性命做什么?”武秀的声音还在尖锐嘶吼,“郭歧,你个懦夫,怪不得琢玉哥哥从来都没正眼看过你!”
郭歧额角突了突,终于握着剑冲了上去。
而宋琢玉身后的祁长风也推开了他,提剑迎上前,“二哥哥,就是他们害你如此,你且等着,容我为你报仇!”
眼前血色一片,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剑光闪过,混战厮杀在一起。
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他脸上,宋琢玉眼睫轻颤,缓缓抬手摸了一下,指尖湿黏黏的,叫他眼前一黑——
是血。
好多好多血
好像死人了,有刀剑刺进身体的声音。
宋琢玉眼前叫血糊住,什么都看不清了,到处都是尸体。他摸着的是谁的手臂,又是谁的断指,有人过来拉着他要跑,又被一剑捅进身体里,鲜血溅了他满身。
他跪在地上,一时天摇地晃,如深陷人间地狱.
赵芥赶到的时候,满地都是残肢断臂。
他看见他那从前高傲得不可一世的皇姐,看见太子身边的那个瘸子侍卫,还看见他瞪着眼倒在柱子后的父皇,以及头身分离,模样骇人又恐怖的太子。
不过,他们都已经死去多时了。
整个大殿里全是血腥气,哦,不对,还有一个活人。
在那尸山残肢上,还坐着个瑟瑟发抖的青年。他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神经质地呢喃着什么,“我不跑了我再也不跑了”
他身上的喜服浸足了血,比盛开的石榴花还要艳。
眼皮哭得薄红,指尖也红,跟抹了胭脂似的,惊心动魄地叫人移不开眼——
像个待嫁的新娘子。
垂着泪,泣涕涟涟,坐上红床,羞待新郎。
赵芥顿时呼吸一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小宋大人,我来了,你别怕”
这陡然的一碰叫宋琢玉僵在原地,他哆哆嗦嗦着抬起眼,在看见那人面容的时候蓦地大叫出声,连滚带爬地拍开赵芥的手,跪下来拼命哭求道,“呜呜呜,我不跑了!我再也不跑了!公主殿下,求求你饶了我吧”
“我不是武秀。”赵芥声音苦涩,被他畏惧惊恐的眼神所刺痛,举着手后退一步,“小宋大人,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赵芥。”
可宋琢玉早已被吓得神志全无,哪里还听得清他口中的话,辨得出眼前人的脸?
只能害怕地哭着,一个劲儿往后缩。
可他后面全是尸体,不一会儿就把身上沾上血渍,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赵芥见此状况不由喉间艰涩无比,良久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万分珍视地捧到青年的面前,“你看看这个,你还记得它吗?这是你亲手做来送给我的,有没有想起什么?”
——那是朵用手帕折叠出的花,栩栩如生极了。
宋琢玉的视线一时顿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朵花,耳边是赵芥期期切切的声音,“你想起来了吗?你你还记不记得我?”
“小叶子。”宋琢玉呆呆道,“那是小叶子的花。”
“是!我就是小叶子,就是我!”赵芥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上次在宫里见面时你没有认出我来,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没有看见这朵花!只要你见了,你定然会认出我的。”
可宋琢玉的目光没有看着他,还是恍恍惚惚地看着半空。
赵芥没有察觉到,他只是欣喜又期待地道,“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我说过我会报答你。”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无论你提出何种要求,我都能帮你实现。”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连赏花宴都进不去,只能躲在草丛里避着人的落魄仆从了。外祖相助,又有其他大臣投靠,赵芥早已摇身一变成为夺权中最有胜算的皇子。
更何况如今正逢宫变,皇帝和太子都已死,其余皇子也尽数被屠尽。
皇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赵芥痴痴地看着面前人的眉眼,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无论是皇后,还是权臣,亦或者是别的身份,只要宋琢玉想要,他都能拱手奉上。
可这些对方都不稀罕。
“我要回家!”
冥冥中,宋琢玉好像又听见了那道虚无缥缈的声音,眼前一会儿是满屏幕待完成的文档,一会儿是冷雨来袭的夜巷。从前他要钱财,要美色,要溺死脂粉乡,要沉醉玉石堆。
可是现在——
“我要回家!我只要回家!求求你了,放过我吧”宋琢玉忽然崩溃地哭出声来,拉着赵芥的手不停哀求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离开这里,放我走吧”
泪水滴打在手上,赵芥忽然也被烫得心里酸涩起来。
他本来想给他金樽美酒,给他锦绣华服,给他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可宋琢玉什么都不要,他只要回家。
“那好吧。”赵芥扯着嘴角笑了笑,抬手轻轻地替他擦干眼泪。
“别哭了,如果这是你的心愿。”
我会帮你实现的。
作者有话说:非常感谢大家对这本书以及对小玉的喜欢,也理解读者在看文时投入的感情并不比作者少。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这本书的走向还真就是这样哈。
本文脑洞大概是23年的时候萌发的,当时随手写了两章,定下了这本书的全文基调:“乱”和“艳”。
“乱”自然是贵圈真乱的乱,“艳”则是香艳的艳。因此注定了书中少不了关于主角的风流情事,上到皇宫,下到青楼,近到几乎身边所有人。
但是毕竟时隔两年,涉及一些伦理和正向价值观的问题,砍掉了一些不恰当不适合不能写的内容,有了现在的正文。所以很多东西都是点到即止,不会深写,至少正文中不会出现。
(如果真的喜欢,会在番外继续更点轻松愉悦的内容)
至于结束仓促的问题。
本文的故事走向是已经定好的,大概是想表达“攻者为过客”,“死完一批还有一批”,“铁打不变的皇后受,流水般的皇帝攻”等等内容。如果按照原来的发展,会是一个皇帝登基拥有小玉,然后又被另一人造反杀死,如此反反复复,剩者为王,只有强者才配活到最后拥有攻籍。
但这样的话无异于钝刀子割肉,后期的整个发展都会太过压抑,害怕大家不喜欢。
于是小小地创新了一下,用极致夸张癫化的写法来减低这种致郁的效果。将长期的厮杀缩成紧凑的几章,快刀子捅肉,干脆利落明了,直接疯完就是解脱。
但似乎适得其反。
不过不用担心,都会死的,该死的都会死。只不过是从一个一个慢慢死,变成了几章之内一起死。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有人能真正地永远拥有美人。
如果非要说和预设中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正文的结局换成了阳光轻快自由版本。
原本的幽禁深宫,父死子继文学放在了番外。
另外番外还有:
if线:女装嫁给兄弟之后(如果宋母没有死,宋家二郎成了宋姑娘,按照娃娃亲嫁给薛。童年和婚后都会写)
if线:严郎为谁(哥弟番)
或者是看情况出些个人番或互动番,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