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明月曾因穷困对杭州心存敬畏,觉得大府城的百姓都透着股自信和从容,至于官员,那就更叫人望而生畏了。
几年下来,她挣了许多钱,见过许多官,还去过更威严肃穆的京城,身上似乎也沾染了几分自信,举止间亦多几分从容。
这份自信和从容究竟源自她的家底还是几次三番同官员们打的交道,抑或是京城中常夫人和武阳郡主对自己的恩情……
但无论如何,再次看到卞慈时,明月已经可以非常平静地问候了。
记得上次她这样热情时,对方的表情活像看到了上门偷鸡的黄鼠狼。
但今天……
“江老板也过年好。”卞慈非但破天荒的回应了,就连笑容看起来也比以前真诚许多。
明月怔了下才道:“卞大人容光焕发,遇到什么喜事了么?”
喜事?卞慈点点头,“忙碌之际,久违地遇到朋友可算喜事?”
端午,中秋,几次去林劲松家做客,都没有遇到她,借机问过谢夫人后才得知,隔壁的院子已许久没有动静了。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怎得,但正因长久未见,再见时才更欢喜。
“他乡遇故知乃四喜之一,自然算……”明月下意识回道,然后就发现对方笑意加深了些,骤然福至心灵,“……我?!”
什么玩意儿?朋友?!
谁跟谁?咱俩?!
无声胜有声,一旁的武萍噗嗤一声,飞快地瞥了卞慈一眼,扭头望天。
还想七想八呢,人家压根儿都没拿你当朋友!
卞慈的表情一僵,“上次的事情过后,江老板觉得我们不算朋友?”
上次……哦,抓江平一事,确实,当时卞慈确实帮了自己,明月的表情立刻松弛下来,再看他时,似乎也没那么可恶了。
“自然算。”
官商之别,犹如天堑,“林大人的邻居”便可换来一名捕头的友谊,那么“水司衙门从五品官的朋友”,好处自然更多。
杭州知府才四品呢,今年都快五十了,卞慈才多大?真真儿的前途无量。
任谁看,都是明月占便宜了。
买卖人嘛,就要灵活,干戈尚且能化玉帛,更何况她和对方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冲突。他愿意认,明月自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今年卞大人还不放假么?”明月对这个问题好奇好久了。
从第一回见到现在,卞慈似乎从来没有休息过,她也好,春枝也罢,不管谁什么时候从杭州总码头过,无论刮风、下雨、下雪、下冰雹,都能看见他!
这人是铁打的么?
官老爷们不都喜欢偷懒么?
他官至从五品,在地方上已算不折不扣的高官,完全可以将这些苦差事交给下头的人,自己去衙门里窝着,何必来码头上吃苦?
为了银子,也不尽然,当官的在衙门里坐着、家里躺着,照样收。
卞慈笑着看她的人装船,“那江老板呢?”
布匹、茶叶、礼盒,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太多,一看就是会亲访友的,无需细察。
明月失笑,“今儿我当了回丈八的烛台。”
只照别人,照不到自己:她又何曾安安稳稳在家过年?
她想赚更多钱,别人也想当更大的官,这么看来,官商之别似乎又没有那么大。
之前两人见面总是绷着,各样皮笑肉不笑,今日试着心平气和地聊天,竟意外的不错。
“东家,”苏小郎看着人装好船,过来对没有说,“可以走了。”
“卞大人,”明月拢了拢披风,对卞慈行了一礼,“告辞了,提前跟您说句过年好。”
“过年好,”卞慈本想问她是不是搬家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唐突,最终还是打了个转,换成另一句,“一路顺风。”
上船之后,苏小郎还好奇呢,“您什么时候跟他有说有笑的了?”
“今天,”有了意外收获的明月挺高兴的,“以后就算半个自己人了,来日再给谢夫人她们送节礼时,也得给他备一份,不能白担了这个名儿。”
提前打点打点没毛病,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嘛!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要拿对方的名号扯虎皮做大旗,先行示好,对方就不好意思计较了。
“回去后跟你爹说,”明月想了想,“让他找几个机灵的人打听打听卞慈住在哪里,家中有什么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送礼么,就得送到心坎上。
实在打听不到的话,她就去问谢夫人。
苏小郎应了。
一路奔波自不必说,十一月二十三,明月顺利抵达京城。
依旧住在常夫人家里,明月先送上年礼,“这几份贴了签子的是给武阳郡主的。”
常夫人照例嗔怪她破费,听到这里,却说:“如今你也算站稳脚跟,可以试着递一递自己的拜帖了。”
明月从没想过这些,“我可以吗?!”
与人交际最忌讳跨过中间人私自联络,况且常夫人对她有大恩,她从未想过单独联络武阳郡主。
“我知道你的心意,毕竟只要过手,郡主就会念着我们。”常夫人很欣慰她的赤诚,“可若非你自己争气,也不会有今天。”
她帮过许多人,也有寥寥几人试图回报,却未有一人走得如明月这般远。
明月像每一只被推出去,要求学习独立飞行的雏鸟般茫然起来。
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突然久违的有点怕。
她为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到羞耻。
没有家的人是不配恐惧的,因为退无可退。
“当然,”常夫人怜爱地看着她,“我可以帮你瞧瞧给武阳郡主的年礼。”
还好还好,夫人不是不管我了,明月立刻把自己哄好了,照着礼单一样一样说给常夫人听。
“我照着您之前的书信去找了螺钿匠人,又叫了个精通苏绣的绣娘,比着武阳郡主的喜好做了一卷……”
是一卷湖丝做底,螺钿和苏绣相结合的“双面”绣,苏绣光泽莹润、栩栩如生,螺钿五彩斑斓、闪耀夺目,饶是见惯好东西的常夫人见了,也难掩惊艳赞叹之情。
且不说这份巧思,纵然市面上有,少说也要两三千两。
明月细看常夫人的面色,“之前去郡主府时,我看到许多茶花,郡主的几件衣裙上也大朵大朵的绣了,恰巧杭州多有粗壮老茶花,我便叫人挑最鲜艳饱满的精心绘制了,做挂画也好,屏风也罢,都使得。”
她用的是大匹,长四丈有余,刚好做六扇屏风。
“这个郡主应该会喜欢,”常夫人微微颔首,想了下又点点礼单上的几样,“这几卷料子可以撤掉,茶叶之类入口的也不要,容易出事。”
明月乖乖照做,只是担忧会不会太过简薄了些?
常夫人看出她的心思,“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并不指望这点东西过年,你又不是她手下的庄头、门客,有一件出挑的就好了,多了太过杂乱,反而不易出头。”
送礼也如做官,最迟隔两年就要加厚一分,明月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现在就送的太重,只怕日后加无可加。
况且明月如今领着武阳郡主分派的差事,做好本分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都可以往后靠。
明月听了,顿如醍醐灌顶。
有个有见识的长辈提点真的太重要了。
有常夫人的肯定,明月果然壮起胆子往郡主府递名帖,不曾想那门子还记得她,并未刁难。
三天后,武阳郡主的赏赐就下来了,依旧派了上回的女官传话,说她差事办得不错。t
明月狠狠松了口气。
从今往后,她便正式拥有了独自登府的资格。
赏赐么,无非笔墨纸砚、布料首饰之流,之前都是成套的银饰、珍珠头面,一看就是随意给的,可今年却多了一只细细的红珊瑚簪子。
明月第一时间拿给常夫人看,常夫人端详一回,笑道:“这才是真的好东西,过年戴着吧,红红火火正应景。”
明月立刻就戴上了。
她依旧没有在这里过年。
回南前,明月往锦鸿去了趟。
流霞问世后,她和锦鸿的合作便延续下去,后来又有了老楚头,星空螺钿染也加入其中,于情于理都该走动走动。
年底事忙,沈云来和高管事都不在,迎出来的伙计便有些惶恐,“您稍坐,我这就去……”
“不必麻烦,”明月并不打算找人叙旧,在商言商,做买卖嘛,只要双方都能源源不断地进账,关系就淡不了,“顺道过来瞧瞧,马上就走。”
若真想拉呱叙旧,她一早就直奔沈家了,何苦往铺子里跑。
“实在是怠慢了,”那伙计忙叫人上好茶,摆开一溜儿十二个糕饼点心和干湿果盘,“杭州盛产好茶,您将就着吃。”
“客气了,”明月喝了口,顺口问道,“高管事和你们少东家近来可好?都在家里做什么?”
“托福托福,都好,”伙计笑道,“左不过是迎来送往那些事,年底了,处处都忙,所幸新进了少奶奶,少东家有人嘘寒问暖,自然轻快些……”
少奶奶……明月和苏小郎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大户人家成亲,说不得便要三书六礼,每一步都要挑选良辰吉日,前后快则半年,慢则数年,如此倒推,沈云来出言撩拨时,肯定早就定了人家!
真可恨啊!
“之前我便听说了,”明月若无其事道,“可惜离得远,未曾亲自登门道喜,我记得新娘是……”
“少奶奶娘家姓孟,”伙计不疑有他,笑道,“很是宽和。”
“对对对,姓孟,”明月笑道,“瞧我这记性。”
离开锦鸿后,明月找了家茶楼的阁儿坐下,慢慢喝了杯茶才对苏小郎说:“你去城门口,看那个黄三还在不在。”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两刻钟,黄三麻溜儿跟着来了,进门先作揖,“多谢您还念着小的,不知有什么吩咐?还是打听什么人?”
明月想了下,“方才我去锦鸿给家里人置办年礼,听伙计们说起少奶奶,倒有些耳熟,想必不是豪商之后,也是位闺秀。”
黄三才不理会她打听人家少奶奶做什么,只管挣钱,听了这话便笑:“您算问对人了。”
阁儿的门关着,外头有苏小郎守着,里头有二碗看着,黄三便不怕给人听了去,“她虽姓孟,明面上是个玉石商人的闺女,可大家都说她生身父亲另有其人。”
“哦?”明月来了精神,“怎么说?”
见她感兴趣,黄三越发起劲,眉飞色舞道:“那姓孟的商人原本是朝中一位大官的书童,后来被放出来经商,又娶了他家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可是成亲多年后都不曾生养,当时就有传言,说是那丫头被旧主弄坏了身子,生不了。可突然有一天,姓孟的抱回来一个女娃,说是外头捡的……”
说到这里,黄三就笑,“不怕您听了着恼,世人都想有个儿子传宗接代,更何况姓孟的恁大家业,之前有远亲想给他过继儿子都不肯,如今怎么冷不丁想起养外头捡来的野丫头?竟比亲生的都更疼几分。”
明月隐约猜到什么,果然就听黄三继续道:“然后就有风言风语起来,说曾看见那位大官从那家里出来……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可无风不起浪,无凭无据,谁去造官老爷的谣呢?”
明月忙问:“那位官老爷可是姓陈?”
黄三一惊,“您都知道了还……小的可什么都没说啊!”
议论归议论,谁也不曾指名道姓,便是事主听见了也不好怎样,可具体到人却不成!
哪怕只有个姓氏,可朝中年纪符合的陈姓高官才几位!
第92章
当官的绝不会随意将官船借给别人,除非是无法拒绝的亲友同僚关系,抑或谋利。
如今看来,此人二者兼有。
苏小郎立刻扬眉吐气。
瞧瞧,当初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姓沈的那厮没安好心!叫我说中了吧!
这无疑是个大新闻。
但对一直提防着的明月而言,除了满足一点好奇心,解除一点疑惑之外,并无太大价值。
便如名家名画,在欣赏它的文人墨客看来,千金不换;可落在饥肠辘辘的百姓眼中,还不如一袋大米来得实惠。
明月本欲将此事报给武阳郡主知晓,可转念一想,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武阳郡主是个有野心的人,她绝不会只有自己一双耳目,万一锦鸿或是陈姓官员与她是一伙的呢?万一对方极其在意此事呢?
一旦发现被自己知道,会不会杀人灭口?
即便没有这么严重,万一武阳郡主不喜欢听这些,因此厌弃了自己……风险太大。
思来想去,明月还是借着向常夫人辞行的机会,故作不经意地说起,“夫人,朝廷的什么户部可有一位姓陈的官员?”
常夫人笑着点头,“陈姓并不罕见,光我知道的有名有姓的就有三个呢。怎么了?”
明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今儿我出门采买土仪,无意中听了一耳朵闲话哩……”
迄今为止,自己或许对武阳郡主有点用,但大约不多,为此冒险不值当的;反倒是常夫人,素来宽和,待自己不薄,且娘家和夫家都有人做官,倘或与姓陈的是同盟,也好叫他们赶紧收拾尾巴,若是敌人,或许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
听明月说完,常夫人难掩诧异,“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可不好乱讲!”
什么“伪君子秽乱后宅,偷养私生子”,“私生子认仆做父”,“伪君子瞒天过海官商勾结”等等,简直乱作一团。
明月道:“就是两个闲汉说的呢,当时我正与同伴说外地方言,许是觉得我们听不懂,所以并未遮掩,讲得有鼻子有眼。”
顿了顿,又说:“当时我们还笑,说京城百姓同外面的百姓也没甚两样,都会背地里说闲话呢,未必当真!”
常夫人眸光闪动,待晚间丈夫归来,将此事同他讲了,“许多时候,坊间传言或许更可靠些。”
小道消息传得最快,他们身处高门大户,鲜少往下头去,看得未必比寻常百姓清楚。
户部姓陈的官员虽然有三个,但年龄符合的仅有一位,杨逸大为震惊,“若果真如此,岂非大家都被他蒙骗了?”
常夫人冷笑,“亏他素日自诩伉俪情深,清心寡欲,对妻子一心一意,昔年因当众喝斥、弹劾同僚生活糜烂而闻名,世人对此多有赞誉……”
早些年她同别的夫人们聚会时还说呢,天下竟有这般清正的君子不成?没想到,私底下竟这般龌龊。
回想着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杨逸不禁唏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那位陈大人幼年家道中落,母亲带着他守寡,不曾改嫁,生活十分艰难,若非妻子一家倾力供应,早就考不起了。
后来他高中,排名并不靠前,政绩也平平,直到有人称赞他重情重义,发达后也不曾抛弃糟糠妻,不知怎么传到官家耳中,这才开始慢慢提拔起来。
稍后安歇,杨逸还笑,“这可算个大消息,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你我也该承情。”
同在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纵然他眼下同姓陈的接触不多,来日未必不会,抑或家中长辈、亲友未必没有往来,无论为敌还是为友,都是极好的入手处。
“我会想不到?”常夫人瞥他一眼,复又笑道,“这是她拐着弯儿的谢那螺钿匠人一事呢,这孩子嘴上不说,心里从不肯忘恩的。”
“这正是她最大的好处,”杨逸叹道,“多少读书人都悟不出来的道理,难为她小姑娘家家的,这样有分寸。”
两天后明月启程,常夫人竟叫她多等两日,跟着别家车队走官道,稍后再同他们一并换官船走。
想到之前的经历,明月很有点杯弓蛇影,“这不好吧?”
常夫人明白她的顾虑,“放心,这位是杨家的世交伯父,如今致仕,要回江宁府去,只带着家眷和些许家当,不妨事的。”
到了江宁府再去杭州就不远了,且又能走水路,比明月三人吭哧吭哧走又远又绕t的坑坑洼洼的民道强得多。
既是正经官宦人家,明月就放心了,只是有些好奇,“马上就要过年了,天寒地冻,老人家怎不等到开春再启程?”
“离乡数十载,四处为官,一朝可叶落归根,哪里多等得了一刻!”常夫人幽幽一叹,颇有些感同身受。
明月无法感同身受。
她不禁想,他们的童年一定很幸福,老家的人对他们也一定很好。
出身凄苦的人是不会想家的,因为本就没有家。
腊月二十六,常夫人亲自派人把明月主从三人送到车队里。
三人一路谨言慎行,连主人家的面儿都没见着,正月十四抵达江宁府,后于正月十九深夜抵达杭州。
前头将近二十天都跟着大部队走,半点不用自己操心,后面几天乘坐官船,也不用费神,到家时明月还神采奕奕的。
就是饿。
如今明园就她一个正经主子,一切绕着她转,自进门那一刻,园林小径两侧隐藏在花木间的石灯笼便渐次亮起。
“东家回来了!”
若干仆从依次上前,问好的问好,搬行李的搬行李,又有人上来请示,“厨房里叫我来问,您可想吃点什么?是否要沐浴?”
“烧点热水吧。”明月摸摸肚子,“倒是有些饿,时候不早了,不必折腾,叫莲笙看着随便弄些吧。”
“哎!”小丫头接了话去了,走出去几步又对着来人行礼,“春管事。”
“东家回来了么?”春枝边走边问,步履生风,身后还跟着个红光满面的老楚头。
“刚到,正往这边来呢。”小丫头恭敬道。
“去吧,”春枝摆摆手,自过去同明月说话,见她俏生生站着才放下心来,“一路可顺利?”
“颇精彩!”明月想了想,“罢了,日后同你慢慢细说。”
又见老楚头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啼笑皆非道:“大半夜的,恁老跑来作甚?倒也罢了,一块吃顿宵夜?”
老楚头老脸微红,连连摆手,“吃过了,吃过了……”
过年期间全是肉菜,差点拉不出屎来,听说厨房里还在彩排什么新菜,连鲍鱼都吃过几回,今儿晌午难得清炒了个绿豆芽,把他稀罕得什么似的。
明月就笑了。
老楚头好不容易过几天舒心日子,也怕新东家出点什么事,或是半道反悔,听见动静就跟过来了。如今见她一如往昔,也放下心来,溜达达回屋睡觉去。
“你吃不吃饭?”明月同春枝一起往正房走,“不吃的话先回去睡吧,过年、正月这阵子也够你忙的。”
“有点事,”春枝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翻了几页,语速飞快道,“这阵子莲笙负责采买、操持年夜饭,难为她过年期间也没出错,还揪出两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一个偷偷倒卖院子里的冬笋,一个采买时虚报菜价,都是之前留下的人。”
明月来了兴致,“哦,很能干嘛,怎么处置的?”
春枝道:“她倒沉得住气,先偷偷报给我知道,她弟弟不是在门上么?两边来了个里应外合,抓的先行。她的意思是咱们刚过来,平时也不曾打骂,天长日久的,难免有人耐不住要试探,不如直接杀鸡儆猴,把人撵了算完,也省的日后千防万防,我同意了。”
明月点头,“挺好的,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使唤还不好找么?”
当初买园子时买的那些小丫头也都练出来了,再买几个进来,正好叫她们以老带新。
春枝往本子上记了一笔,“好,明天就派人告诉张六郎,叫他抽空挑几个好的送来瞧瞧。”
她又翻了一页,“还有一件事,香兰准备过来了,托我给她在城外赁一处小屋子,我找的绣姑那边。”
有日子没提香兰,明月就觉得有点陌生了,“说日后什么打算了么?”
“她在信里提了一嘴,说有点积蓄,想摆个小摊子,或是弄个门脸做点小买卖。”春枝摇头,“我倒觉得,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还不如也像杭州城里那些嬷嬷一般,帮人调教下/人来得实在。”
香兰虽为人婢,却也是家生子、赵太太身边的管事大丫头,日常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韭菜、麦苗都分不清,回自家也有小丫头伺候。如今带着个吃奶的孩子,半点离不得人,怎么出门做买卖?只怕也吃不了这个苦!
说话间,两人进了门,早有丫头打了热水来,明月先去沐浴,隔着门扉同外面的春枝说话,“你想的这个倒不错,若她果然做起来,以后咱们的丫头就先过过她的手,也比外面生人放心些。”
“且看看吧,感谢归感谢,多的咱们也不掺和,免得日后掰扯不清。”春枝帮她递毛巾,“生了个小子呢,我只怕她或者她男人临时反悔。”
明月亦有同感,“对了,你记得帮我备一份谢礼,明儿送往江宁府。”
虽然那位告老还乡的老爷子一家人都是看在常、杨两家的面子上才捎带自己一程,原不指望什么谢礼,但人家收不收是人家的事,送不送却是她的事,总不好失了礼数。
第93章
等明月沐浴完毕,宵夜也来了,两个托盘上都是一样的东西: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另有三样清爽可口的各色小酱菜,一壶降燥下火的金银花蒲公英茶。
“呦,我可有日子没吃羊肉面了,”明月笑道,“莲笙什么时候会这一手了?大半夜的,灶上还煨着羊肉不成?”
面碗里的羊肉极大块,红彤彤、油汪汪、颤巍巍,没有三二个时辰哪里炖的烂?杭州湿热,正月不上冻,又不能提前做好了存着。
春枝也捡了筷子去她对面坐下吃,闻言笑道:“莲笙极有心,一早便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从五天前就开始换着花样预备起来了。”
她长途跋涉,身体定然损耗,羊肉滋补却容易上火,所以又额外配了清热降火的茶水,隐约有那么点儿药食同源的意思。
当然了,前面四天都扑了空,不过炖的东西也不浪费,隔天早上都成了春枝和苏父、老楚头等人的早点,滋味很足。
明月实在饿了,方才沐浴更衣又是一番折腾,此刻五脏庙里都在打雷,顾不上说话,埋头狂吃。
原本春枝并不大饿,这会儿却被她带着吃了大半碗,撑得坐不住,站起来扶着墙打转。
稍后厨房的人来收碗筷,顺便带了莲笙的话,“前儿干鲍已泡上了,这两日正好吃,东家可还有什么别的想吃的?”
明月想了想,还真有,“这两天倒想吃冰糖莲子羹,最好再撒点金桂。”
来人仔细记下,端着托盘悄然退下。
“你不知道,这趟真是热闹!”等人一走,明月便将沈云来的事说了。
春枝听罢,登时暴跳如雷,“甚么狗娘养驴爹生的混账王八羔子,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亏我之前看他还有个人样儿,竟不干人事!”
把女人,把东家当什么了?每到一处都要找个伺候的不成?
“知道了就行,”明月笑道,“可别把自己气坏了,左右如今他不轻易来杭州,你我也不轻易去京城,纵然去了,那般大的地界,我又住在杨宅,他一个商贾还敢贸然登门不成?”
春枝余怒未消,骂骂咧咧,“那些有钱人家都一个熊样儿,看着光鲜亮丽的,背地里还不晓得有多少龌龊……若非锦鸿卖货得力,就该跟这样的人断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凡是有两个臭钱的,几个忍得住?”明月摇头,“换了下家焉知不会更差?沈云来人品如何暂且不提,买卖场上的事倒很麻利,之前被查,也肯四处周全、收尾、让利。你我是买卖人,既然不是朋友,就只看银子吧。”
现在她家所产几样货都在锦鸿卖着,销路和口碑都很不错,她又不打算与沈云来做朋友,没必要因为对方的私人生活而坏了买卖。
她是东家,得顾着上上下下仰仗她穿衣吃饭的百十号人,不能意气用事。
见春枝气鼓鼓的,明月又说了个好消息,“水司衙门那位姓卞的判官倒是有意同咱们做朋友。”
春枝先是一喜,旋即又提防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必有所图!”
明月也这样想,“咱们同他打交道也有几年了,我观此人是个官儿迷、财迷,想必是缺银子使了。”
春枝松了口气,“那倒还罢了,他到底是官儿,常言道,民不与官斗,纵然如今咱们本分经t营,焉知来日没有用到他的时候?即便不是生意场上的事,他们做官的彼此熟悉,大约也做得了中人。”
“就是这个道理,”明月点点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谁一辈子还遇不到个坎儿?之前搜索江平一事,有几个帮闲办事倒伶俐,我已同苏小郎讲了,叫他爹再使唤着查访查访……”
两人一说就刹不住,不知不觉一支蜡烛燃尽,值夜的丫头进来更换,明月打个哈欠,“罢了,不必换了,我们也该歇下了。”
更深露重,园子里也不大好走,明月便不叫春枝回去,两人躺在一张大床上胡乱睡了。
次日醒来,早有莲笙做好的金黄小米粥和香椿芽鸡蛋包子,一盘凉拌鸡丝,一碟点了醋的清炒豆芽,十分爽口。
明月拉着春枝一起吃了,“我看莲笙也渐渐练出来,琢磨着还是再雇一个厨子带着做饭,叫她开始往各处轮转,试着管事。”
莲笙是街头卖吃食的出身,比起厨艺,单打独斗、迎来送往的本事更难得,如今又学识字,就这么窝在厨房里做饭,委实屈才。
“也好,”春枝没意见,“说到雇人,正月十三张六郎还来过,送了好些点心和浮元子呢。”
接下来三天,明月什么正经事都没做,就是窝在家里休息,看看书,练练字,逛逛园子,天气好的时候坐船去西湖转一圈,回来关门睡大觉。
到了第四天,苏父带了上回江平一事来报信儿的帮闲来回话,“那位卞判官的住处打听到了,他在本地并未买宅子,仍住在城中租赁的一处小小的二进院子里,并不起眼。只是小的悄悄找附近的人打听过后才知道,他极少在家,平时就在码头和衙门两处打转,逢年过节就去同僚家过节……那里说是家,倒更像沐浴更衣的临时场地。”
“果真么?”这倒不在明月的预料之内,“确定没有外宅什么的?他的家眷不在?”
若真如此,倒不好送礼了,总不能在码头上大庭广众之下、衙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贿吧?
那帮闲回答得斩钉截铁,“确实没有,小人都细细问过,也算过,那位卞判官也算本地一号人物,恨不得在码头和衙门里生了根,着实没空往别处去。至于家眷,只怕没取来。”
嘶,有点棘手。
明月沉吟片刻,示意苏小郎给银子,“你干得不错,此事就此打住,不要再提,去吧。”
窥探在任官员行踪可不是甚么好名头,再打探只怕会惊动卞慈,万一闹出误会就不好了。
没住处……不打紧,他不是常去林劲松家么,大不了节礼一起给着就是了!
三月初,张六郎急匆匆跑来,“出大事了!”
扬州染料商人那边,庞管事和昔日东家分道扬镳了!
“也不知到底甚么缘故,竟闹将起来,”张六郎跑得满头大汗,“听说闹得极凶,几十年的交情都不顾了……”
他知道明月最关心的还是生意,喘了口气便说:“如今两边都做染料买卖,可一山不容二虎,只怕还有的闹。”
“还做就好,”明月微微松了口气,“既然两边抢生意,想来近期不会涨价。”
没准儿还能捡个大便宜呢。
怕只怕杀红眼,使出损招,比如想法子把对方的货源截断,抑或直接把人弄了……
不过两边为甚么闹到这般田地?不是说一起打江山的么?
张六郎也不清楚,“老话说得好,创业容易守业难啊,我倒隐约听了几耳朵,也不晓得真假,权当个笑话听听吧。说是这些年上头的东家生出退意,许多事都不大管了,想过两年把买卖交给儿子,但那位少东家天资平平,很是办了几件蠢事,下面难免人心浮动……”
明月微微出神。
是啊,摊子一铺开,就不光是自己的事了,身在其中,身不由己,你自己想退,也得看下面的人答不答应……
继任者精明能干也就罢了,偏偏不大争气,就很麻烦。
“不过话说回来,”明月随口问道,“那位东家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年下来就只有一个孩子不成?”
闹到这个地步,哪怕占理,也成了天大的笑话。
“自然不是,”张六郎笑道,“是只有一个儿子,还有三个女儿呢,只是既然有儿子,自然要交与儿子才是……”
女儿么,泼出去的水,哪里能继承家业呢?
呵呵,明月冷笑出声。
给儿子好啊,手下人造反了都压不住!
你就给吧!
张六郎神色尴尬,挠挠头,胡乱找了句话岔过去。
三天后,张六郎又来了,这回却喜滋滋的,“江老板,庞管事托人找我给您带个话,问您还要不要染料?要与您做人情呢。另外,也想商议商议布匹买卖的事,问您什么时候有空,他亲自把货送来。”
他来?!明月顿时抖擞起来,联想起前几次的艰难和憋闷,很有点大翻身的扬眉吐气。
“来就来!”
大便宜来了!
三月十一,庞管事果然亲自带人来到杭州。
与老东家闹崩后,庞管事顿时显出几分雷厉风行的急切,开门见山道:“江老板,你之前买过的染料我都可以比着市价低一成卖给你,但你不能去别家买。”
明月没急着答应,“颜色、品种都齐全?”
庞管事点头,“都有。”
其实没有。
他们家经营的染料有几百种之多,大多是早年他和老东家一点点从各地啃下来的,如今分道扬镳,部分与老东家交好的供货源头便不肯出货与他。
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挣钱为上,谁来了都卖。
所以现在他和老东家每人都经营着若干品类,大部分重合,小部分你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你没有。
明月要的染料中,有五种的供货渠道还掌握在老东家手里,但庞管事走到这一步,就打定了主意同他拼个你死我活,早就决定从别处买来,截客!
大部分老客念旧,庞管事撬过,能撬动的不多,但这几年的新客却都是他一手接待的,难度不大。
做买卖的最怕没买卖,一天不开张就是一天的消耗,只要银子流动不起来,任谁都坚持不了多久。
只要熬死对手,扬州的染料买卖就是他说了算,那些供货商没得选,不卖也得卖。
第94章
“我要先看货。”明月说。
“可以,”庞管事就是带着几箱货来的,“这几样都是江老板您之前买过的,来得匆忙,还有几种没带,您若诚心要,过几日就送来。”
没带还是没有?明月心中腹诽,莫不是要等着自己开口订货,临时从外面采买吧?
货自然是不错的,明月挨着验过,都要了。
庞管事便亲自取了纸笔来写交割文书,写到一半,提笔蘸墨,笑着提议,“不如将剩下那几种一并写进去,免得折腾,还照上回的量?”
“哎,不必,我不怕折腾,”明月笑眯眯道,“几个字罢了,见到货再写不迟。”
写了文书就意味着自己已经认可了接下来的交易,按照业内规矩,起码得先付三成订金。可货还没见到呢,万一成色不好,或者庞管事也像当初的江平那样卷银子跑了呢!
银子一旦离手,就不是自己的了。
许多人总觉得“打过几次交道的大老板了,难道他还能骗我?若回绝,未免显得我小家子气,惹得双方都尴尬……”
但在明月看来,世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同样的错误犯第二次。
如果庞管事没有坏心,那么他一定能理解自己的顾虑;
若他有坏心,恰恰证明自己的多疑是正确的!
庞管事提笔的手一顿,了然笑道:“江老板说得对,正该谨慎些,不过我有个提议,您听听这样如何:咱们另外起草一份文书,写明剩下几种染料的斤两和价钱,约定交货日期,届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此一来,您不必担心我临时坐地起价,我也不必担心您空口晃我……”
明月担心他卷银子跑,殊不知庞管事同样担心明月转头就去找旧东家买:她实在是近几年最大的买主之一,这笔买卖至关重要。
既然两人都不放心,不如落到纸面上。
“也好。”明月仔细想了想,确定对自己没有坏处,这才答应。
因现场没有第三方见证人,且第一份文书是庞管事起草的,公平起见,第二份便由明月亲笔草拟,写完后庞管事细细看过,细节处双方商榷,最终确认无需修改后,再亲手誊写一份。
明月再验过他誊写的副t本,两相对比无误,双方落款、按手印,各拿一份。
直到契约揣进各自怀中,两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两个多疑的人打交道,实在繁琐。
精力都花在提防彼此上了,都累得不轻,明月便叫人上好茶,同庞管事说了一通毫无意义的废话,待脑袋瓜子稍微轻快些了,再议卖布一事。
“我知道本地有位薛老板,常年卖江老板您的货,”庞管事放下吃了一半的茶,微笑着说,“我也知道她多往北面、西面一带销货,便不同她争,以后只卖江南东西两路、淮南东西两路和两浙路。进价么,也同她一样,如何?”
明月也笑了,“薛掌柜对我有恩。”
言外之意,你呢,你有什么?凭什么跟薛掌柜一样?
我还是个穷光蛋的时候,薛掌柜也没因我兜比脸干净而轻视我,反而帮着出主意,经常抹零头。日子久了,还会在方方面面提点我、帮助我。
你呢?
倨傲在前,背主在后,我不翻旧账你就偷着乐吧!
“有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庞管事捏着茶托的手一紧,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此次他与旧东家闹翻,争吵时对方便曾喊过这样的话,“你忘了当初我是怎么提携你的,忘恩负义!没有我,你还是山沟沟里挖泥巴的穷小子,一家人凑不齐一条整裤子!如今你羽翼丰满,就掉头来捅我一刀!”
这是庞管事唯一心虚的地方。
可他依旧觉得自己没做错。
东家老了,早没了昔年打拼时的热血和干劲,凡事甩给自己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想让那个半吊子废物接班?!
少东家怎么了?
少东家就能拖着大家死吗?他还得喊我一声“庞叔”!
我不过略低东家一头,就要眼睁睁看着半生心血被人糟践?
“庞老板,”明月以新称呼打断他的思绪,平静道,“我是个买卖人,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也不会追问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前因后果,可既然你我都想长久买卖,自然不能跟以前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似的没个章法,也不能轻飘飘地说别人怎样我就怎样……”
这段时间庞管事确实在卖明月的货,但稀稀拉拉,并不稳定,进价只比给薛掌柜的贵一成半。
听见新称呼的庞管事心情似乎好了些,微微调整下坐姿,抖了抖没什么褶皱的新袍子,“那还照以前的。”
“庞老板,”明月并不接话,“方才您提议了,现在我也有个提议,若您当真想把丝绸买卖也如染料一般,长久地拉起来,不如你我合伙,卖价固定,税金平摊,季末分成,利润六四开。”
她倒是想和固县那边那样的三七开,可庞管事不同于李记,一来市场辽阔得多,二来对方另有主业,远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若逼得紧了,只能谈崩。
庞管事皱眉,“我六你四?”
明月笑笑,“您真诙谐。”
六四开,对方肯定不会答应,她的最终预期是五五开,多出来的一成是用来讨价还价的。
果然,庞管事不乐意,“有些过了吧?我这边出人出力,大不了派人登门取货……”
“运费才几个钱?”明月反问,“不如您包税金,那样倒也罢了。”
货物离手就有一成税金,在店铺里卖出时另有一份,若庞管事愿意接,跟五五开就没什么分别了。
庞管事呵呵一笑,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又一副掏心掏肺的诚恳表情,以一种近乎谦卑的语气说:“江老板,方才的染料买卖上我是让了利的,实在不赚钱,足够有诚意了,如今买卖颠倒,您总不好寸步不让吧?”
“哎,有件事您弄错了。”明月不吃这一套,一抬手,马上纠正,“是您主动上门,以让利为条件来说服我,希望我同您交易,我答应了,这就扯平啦!至于以后卖布,是您庞老板志向远大,想要拓展版图,多一项买卖,主动找到我,想长期合作,我愿意坐下来谈,也是我的诚意,这个也扯平了。”
总而言之,你让利,我就照顾你的买卖,你情我愿的事,谁也不欠谁的,凭什么再让步?
庞管事额角的青筋狠狠跳了几下。
当初怎么没发现这厮这样难缠?
不,当初是她有求于我,自然低姿态,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见庞管事不作声,满脸都是不甘心,明月干脆道:“我年轻,说话直,如有什么不中听的,您别见怪。若你我易地而处,您会怎样?”
哦,一笔买卖上占了便宜,就必须在第二笔还回来,那说来说去,我还是什么便宜都没占到嘛!还要担一个“不知足”的名头……既然如此,我干脆去找你的旧东家买货算了,说不定更贱、更全呢!
庞管事看了她一眼,顾左右而言他,“江老板好口齿。”
易地而处?世上从来没有甚么易地而处!
谁是谁,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了!
不过是些骗人的鬼话而已。
“事关重大,庞老板不妨慢慢想,”明月叫了丫头进来,“嘴里没味儿,取些点心来。”
动脑袋后就特别想吃点甜甜的,我得补一补。
不多时,丫头带着厨房里的两个人过来,打头一个提着一个食盒,上下两层各有一碗晶莹剔透的冰糖莲子羹,缀着几点红艳艳的枸杞。另一个的食盒里放着一碟水晶桂花糕,一碟挂霜柿饼,一碟蝉翼云片糕,一碟琥珀松子糖,皆甜而不腻。
明月与庞管事谦让一回,各自吃了,又漱口。
一天做成一桩买卖就不错了,两人稍后又是一番扯皮,谁也不肯轻易让步,一直扯到日头西斜。
没奈何,两人只得暂时作别。
庞老板去寻摸剩下几样染料,明月自去关门睡大觉。
谈得成就谈,谈不成拉倒!
接下来几天,庞管事忙得四脚齐飞,试图找在杭州的其他几个客人谈。
谈判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是从他送货时日益加重的疲惫之色来看,恐怕不大顺利。
明月并不意外。
越是大商人越注重信誉、名声,若庞管事和他的东家和平分开,那么世人只会唏嘘两句,感慨世事无常,风头过了就淡了;可偏偏闹得很难看!“背叛”“忘本”,就成了庞管事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在接下来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中,庞管事或许会赢,但代价也一定非常惨重。
期间,双方又进行了数次谈判,对包括并不仅限于“究竟谁负责哪一部分税”“谁负责运费”“料子卖不完如何处理,是否回收”等等细枝末节进行了多次毫无意义的拉扯。
其实这些东西早就有先例,庞管事之所以死咬着不放,还是想“动之以情”,突出自己的不易。当然了,若能缠磨得对方心烦意乱,进而遗漏细节……就更好了。
明月确实有点烦了。
以至于三月十七一早,春枝说香兰带着孩子到了时,她立刻就决定亲自过去见一见。
春枝都愣了,下意识看一眼庞管事:您这还谈买卖呢。
背对着庞管事的明月皱眉:谈屁,毫无诚意!
晾一晾再说!
春枝瞬间心领神会,立刻低声道:“……远道而来……很诚心的……知道您亲自过去一定很高兴……”
明月忍笑,转身换上一副无奈中夹杂着窃喜的表情,“庞老板,真是不巧,我有个朋友来了,只怕要失陪,要不咱们改日再聊?三天吧,接下来三天可能我都没空,失陪,失陪了!”
说完,转身就走。
“江老板!”不是,你这就要甩下我走?去见谁啊!庞管事蹭一下站起来,“江老板留步!”
第95章
最后果然是五五分。
经过协商,双方税费均摊,但要庞管事自己派人来拿货,期间产生的运费和人员消耗明月是不包的。验货后现场交钱,钱到货走。
进价和售价不固定,随时根据原材料价格和销量等协商调整。
另外关于数量和品类,庞管事不追求和薛掌柜平起平坐,但那边有的品种,也要同时供给他。
双方连夜签订契约,并在次日一早进行了首次交易,落袋为安。
送走庞管事,明月休息了半日,和春枝一起动身前往绣姑家。
有日子没见她们娘儿俩呢,正好去串门。
考虑到香兰还在喂奶,且长途跋涉,难免辛劳,明月特意叫莲笙爹去弄了两条肥鲫鱼。除此之外,另有红枣桂圆等补品。
又拿了一匹浅黄,一匹天蓝色的素面缎子,给娘儿俩做贴身衣裳。
当初去赵太太跟前卖货时,明月很少抬头打量,对香兰印象并不深,只隐约记得似乎确实有个身量高挑的圆脸t姐姐。
可今儿一瞧,竟成了尖下巴,人也憔悴。只怕除了赶路辛苦之外,生育也极大地消耗了她的气血。
春枝一看她的样子就掉泪,“好姐姐,怎么就这么着了?”
香兰摸摸脸,有些气虚地说:“不提也罢,好歹熬过来了。”
她之前补得太过,险些难产,熬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流了好多血,身子就有些垮了。
明月打量她的脸色,确实不大好,嘴唇也泛白,“可看过大夫?”
香兰点头,“房东心善,昨儿已经帮忙请过了,只说是产后体虚,劳累过度,叫吃补药。”
明月就对二碗说:“去后面跟绣姑说一声,辛苦她帮忙把鲫鱼炖上,加点枸杞,若有嫩豆腐,不妨也加一点。”
香兰十分惶恐,“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又让您破费。”
她与明月并无交情,想来对方只是看在春枝的面子上,故而很怕给春枝添麻烦。
“嗨,春枝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明月摆摆手,弯腰去看床上酣睡的婴儿,低声问道,“几个月了?”
小小的一团,还闭着眼,也看不出像不像香兰。
香兰跟着望过去,满目慈爱,“快五个月了。”
明月见那婴儿倒是白白胖胖,便知香兰这一路走来一定很不容易,“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门,很累吧?”
香兰本不想示弱,可转念一想,自己背井离乡,何苦硬撑?当下叹了口气,“本想等孩子大些再动身,又怕时候越久,家里人越不舍得,况且……”
她男人后悔了。
原本说得好好的,可见到是个健康的男婴后,香兰的男人就有点后悔了:他不舍得。
脱籍真的那么重要么?
外头的日子多苦啊,他们虽然在马家为奴,可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岂不比外头那些辛苦谋生的人强百倍?
他甚至开始劝香兰,“要不……算了吧?我怕爹娘受不了。”
万一香兰出去之后变心了呢?
他好不容易才有的儿子!
香兰心惊胆战,看他的眼神像看个陌生人,“当初不是你说的长痛不如短痛?不是你说的不想再让子孙后代为奴为婢?”
当初你不怕你爹娘受不了,现在怕了?
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口子,第一次有了分歧。
但正月的一件事却又让香兰的男人改了主意,重新坚定了决心。
正月里马大官人四处应酬,难免饮酒,脚下不稳,下马时崴了脚,疼得狠了,竟抬手给了两个随从几鞭子,骂道:“狗奴才,养你们做什么吃的,眼睛瞎了还是手脚断了,不知道上来扶着我些?”
香兰的男人就是被打的人之一。
几鞭子下去,他登时就傻了:明明是大官人自己逞强,死活不让人扶,怎么出了事就成了我们的不是?
当街挨打,还是照着脸打,简直比牲口都不如。
回去后老太太、赵太太知道了,火冒三丈,竟又命人将两个随从按在凳子上狠狠打了十个板子。
一顿鞭子加十板子,皮开肉绽间,彻底打碎了香兰男人的奴才梦。
外头的百姓再苦,也不会像他们这样挨了打还要谢恩。
春枝对这个让香兰吃尽苦头的孩子喜欢不起来,强撑着看了几眼便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认识一对经常往南边来返货的行商夫妇,有自己的车队,一起带着我,到了苏州我才换的官船。”香兰笑道,“一路上多亏他们照顾,我也没怎么受苦。”
“你以后怎么打算的?还想做买卖?”春枝朝睡着的婴儿那边努努嘴儿,“带着他做买卖可不比赶路轻快,提心吊胆、劳心劳神,你自己还虚着呢,如何应付得来?”
听说生产极伤身的,若不好好将养,恐怕会落下病根。
香兰苦笑一声,“我也知道不易,可不试试总不死心,也不好坐吃山空。”
因是假死脱身,不敢动家中公账上的银子,唯恐老人和外人看出破绽,故而她只把多年来攒的私房带出来了,再就是头上戴的首饰、自家男人偷偷给了些,满打满算不过百八十两。哪怕无病无灾,孩子不读书,也不过撑个十年八年的。
“那你想做甚么买卖呢?”明月问。
香兰捏了捏依旧保养得很好的手指,犹豫着说:“我倒很会做几样点心,听说这里有钱人不少,兴许……”
这就是想当然了。明月笑笑,转头对苏小郎说:“去城里买几样花色点心来。”
论吃肉喝酒,南方或许比不得北方慷慨豪迈,可论精巧点心,天下无出其右。
香兰愣了下,下意识望向春枝,不大明白明月的意思,又隐隐觉得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春枝只是问:“还有别的吗?”
香兰摇摇头,眼神黯淡,“我也只会伺候人了。”
女红,烹饪,书画,药材……在马家多年伺候下来,她似乎什么都略懂一点,但又什么都不精。
春枝和明月对视一眼,没出声。
过了会儿,苏小郎带着两盒点心回来,春枝接过去放到香兰床头的小桌上打开,“看看吧。”
浓郁的奶香和油脂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香兰凑近看时,又闻到若干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果香、花香,再一瞧点心样式,有精巧绝伦的重瓣莲花,有憨态可掬的白玉方糕,有晶莹剔透的水晶果糕……顿时心灰意冷。
春枝先拿了一朵莲花酥给明月吃,又用手帕垫着给香兰拿了一块,顺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这一带富贵人家多得很,倒不如帮人家调/教下人,不必四处奔走,岂不比你贸然去做没做过的强些?”
香兰一怔,“那不都是家中嬷嬷做的么?”
春枝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杭州讲究着呢,便是自家有嬷嬷的亦十分挑剔,偏好采买懂规矩的下人。再有那些因故不能久居的,或是没有嬷嬷的,说不得要临时找几个人来伺候,便如雇短工是一样的,若买个什么都不懂的来现教,哪里能行?”
这活儿确实不错,又是无本的买卖,且也算我的老本行。香兰果然心动,“不知在这边买个院子什么价?租又是什么价?”
见她不钻牛角尖,春枝也欢喜,“却比固县贵多了,你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也不知哪里住得惯,哪里住不惯,依我说,不如先找一处赁几个月试试,等来日挣了钱,再寻更喜欢的地段,或买或租不迟。”
香兰不住点头,看着她的眼中满是欣慰。
确实比在马家的时候长进多了。
明月估摸着她们有许多贴心话要说,便起身道:“你们先聊,我去后面找朋友耍。”
香兰忙道:“打扰您的正事了,还这样破费。”
又要起身相送。
明月一把将她按下,“快别折腾,万一把孩子吵醒……”
可就不得安宁了。
明月一走,香兰便拉着春枝的手说:“以前我还担心你在外面过得不好,如今看来,这位东家是极器重你的。”
若非器重,爱屋及乌,怎肯亲自前来?
春枝有点骄傲,“我们东家人极好。”
香兰笑着看她,“你也二十多岁了,可曾成亲?”
春枝一撇嘴,“没,也没这个打算。”
原本她就不是多么热切,又先后经过当初马家一闹,如今的沈云来一事,还有如七娘相公那般抛妻弃子的,中间更有杂七杂八各样例子,早就没想法了。
现在再看香兰,原来是多么鲜活的人呀,如今都有些干瘪了!
香兰点点头,百感交集道:“其实你这样也不错。”
“你出来倒也好,”春枝拍拍她的手,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只是天长地久的,他,他会不会变心?”
香兰沉默许久,久到春枝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时,才听她幽幽道:“其实,我已做好了他变心的准备。”
春枝大惊,“那……”
香兰叹了口气,“你没成亲,不知道男人是多么善变,多么喜新厌旧的东西。自我有孕,身子便一天比一天臃肿,夜间腿脚抽筋,频频起夜,最初他还算体贴,嘘寒问暖,可后来便烦了,抱怨我令他不得安睡。待我产后腰腹间皮肉松弛下垂,更许多次见他皱眉,他以为我没瞧见……”
她男人今年也才二十来岁,还是当家男主人身边的长随,手头颇有几个闲钱,怎么守得住!
香兰胡乱抹一把眼角,扭头看向孩子时,目光又变得温和而柔软,“这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十月怀胎拼了命生下t来的,也是我日后的依靠和指望,我当然不希望他以后还给人当奴才。”
说到这里,她突然抬头看向春枝,眼底迸发出陌生又炽热的光,“可是春枝,我呢?我还年轻,我也是人,我就活该给人当奴才么?”
春枝脑中嗡的一声,“所以是你……”
所以是香兰本人想脱身!
第96章
明月到后院时,绣姑正教巧慧看账本,见她来,笑道:“你自己先坐,我先带她弄完这一截。”
“你们忙你们的,我自己玩,”明月说,“她们在前面说说姐妹俩的知心话,我不好听,过来避避。”
靠墙的院角围了一段小小的竹篱笆,里面养着几只鸭子,见有人来,嘎嘎叫了几声。
明月见旁边的几丛月季花,顶端两朵胭脂红的花开败了,便摘下花瓣喂鸭子吃。
过了约么一刻钟,巧慧将新帐本整理好,绣姑检查一回,“得了,玩儿去吧!”
巧慧笑嘻嘻站起来,先向明月问好,“明姐姐好,我把这些账簿子收拢好了就去给你沏茶。”
说完便抱着账簿进去了。
明月便对绣姑夸赞道:“这孩子,瞧瞧,越发有章程了,很有些大姑娘的意思了。姐姐,你日后可等着享福吧!”
“都是先生教得好,”绣姑也是得意,胡乱谦虚几句又忍不住自卖自夸,“不过她确实回回考试都是甲等,先生也夸呢!”
明月过去拿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也不看谁生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嘛。”
绣姑捂嘴乐,“那是。”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笑完了,巧慧也从里面端着托盘出来,将茶壶和茶杯都放到树荫底下的石桌上,又要去提热水,被绣姑拦下,“你小孩子家家的,力气小,哪里提得动,在这里跟你明姐姐说话吧,我去提。”
“哎!”巧慧脆生生应了,“那您自己也当心,别烫着了。”
明月看着母女二人说话,又是艳羡又是赞叹,“跟你娘学了多久了,如今怎么样了?”
十岁的姑娘,好似春日里刚抽条的嫩柳,细细的长长的,从里到外透着股活气儿,可爱极了。
“我还差得远呢。”巧慧有点难为情,小声道,“算账倒罢了,统共就四间房,价钱也是定死的,只是时常有客人叫跑腿儿、要些吃食什么的,还时常反悔,我前儿还差点闹出笑话来,险些把甲字房客人定的糟鱼给了乙字房……”
“那不要紧,”明月安慰道,“做一段时间熟了就好。”
“娘也是这样说的,”巧慧点点头,“对了,娘预备在隔壁空地上在起一处屋子,前院后院都做客栈……”
明月明白绣姑的想法:
巧慧渐渐大了,大人们就轻快些,接下来的几年将会是这个小家庭最为“兵强马壮”的时光,此时不扩张更待何时?
“来,让让,我给你泡茶,”绣姑提着呼哧呼哧冒热气的水壶出来,明月顺手打开壶盖,巧慧就往里面扔了一把竹叶茶,“说到起新房子,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得的,得先找先生相看相看,避过雨水最多的两个月,顺利的话,年底吧。”
锃亮的水柱注入茶壶,竹叶清香瞬间弥漫开,绣姑盖好盖子,“到时候你可得来啊,也好叫我沾沾财气。”
“我直接送银子给你成不成?”暖融融的风吹动半面花架的紫藤萝,空气中荡开香甜的花浪,明月抬手按住腮边飞扬的碎发,笑道,“甚么大事似的。”
“呦,那我可等着了!”绣姑跟着笑了一场,一拍大腿,“对了,我有好东西,等我拿给你瞧。”
说着,急匆匆跑到厨房里翻箱倒柜,最后抱出个半尺来高的坛子,“我这里有个蜀地的熟客,常来这边贩蜀椒,前阵子又来,还带了几罐黄连蜜,难为他千里迢迢带了来,竟没碎!”
“黄连蜜?”明月诧异道,“我只听过甚么枣花蜜、荷花蜜的,还是头回听说黄连蜜,怎么样,好喝么?”
话音未落,巧慧就皱巴起脸,“苦的!”
“别听她胡说,”绣姑道,“只微微有些黄连气罢了,大致还是甜的,我冲一点你尝尝。”
“来来来,”明月来了兴致,“我什么苦没吃过?还怕这个?”
片刻后,“啊好苦!”明月捂着嘴大叫。
生活上的苦她吃的,嘴巴里的苦是真受不了,一点点都受不了!
偏偏还是蜂蜜中的苦味,甜苦交加,好奇怪!
绣姑拍着巴掌大笑,“良药苦口嘛,这个可是泻火清热降噪的神物。”
“好端端的,谁同它做什么良药苦口,”明月抓起竹叶茶漱口,总觉得那股怪味儿萦绕不去,突然警惕,“你要干嘛?”
“娘想让你吃苦。”巧慧笑得前仰后合。
“这丫头!”绣姑拍了她一把,却也忍不住笑,把罐子推到明月手边,“大夫都说了是好东西,奈何我和她爹肠胃不好,吃一口就胃酸、腹泻,这丫头死活不吃。我想着你时常东奔西走的,也常常上火,不如就给你,也不算白瞎了好东西。”
明月:“……”
我谢谢你啊!
不过确实很适合她。
过了会儿,春枝从前面过来,“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明月眉毛一挑,迅速挖了一勺蜂蜜泡水,“才抢了人家的好蜂蜜,来来来,我亲手泡一杯你喝!”
“呦,那我有口福了!”春枝过来坐下,半点不怀疑的端起来就喝,“确实啊怎么是苦的?!”
明月带头哄笑。
弄清楚缘故之后,春枝有些无奈地看了明月几眼,然后乖乖把剩下的喝光了。
管它苦不苦的,是好东西就行!
明月兴致勃勃道:“七娘和朱杏也辛苦,分一半给她们!”
春枝:“……”
行吧。
又略坐了会儿,明月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还跟绣姑和巧慧说:“今年我准备在西湖边设帷帐,你们也去看龙舟!晚间不必家来,就住在明园。”
绣姑应了,兴致勃勃跟女儿筹备起当日要穿戴的物事来。
回去的路上,明月问春枝,“聊开了?”
刚才她过来时,眼神都有些懵,明显还没回过神来,大约是从香兰那边知道了甚么了不得的事情。
春枝的脑袋乱哄哄的,眼神有些发直,“聊开了。”
香兰的果决超乎她的想象,原本她所担忧的反悔的确发生过,却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香兰脱身之心,自始至终未曾动摇。
迟疑过后,她还是将香兰的情况同明月说了,“……只怕将来固县那边未必能信守承诺。”
春枝十分唏嘘,想当初,香兰和那位青梅竹马的婚事是马家许多下人羡慕的对象,香兰也曾少女般期许过、快乐过,这才几年?怎么说变就变了?
“听你的意思,香兰早有筹谋,”听了这话,明月倒是对香兰另眼相看,“真是位果决的好女子。接下来呢,她打算怎么做?”
“这两天她有些水土不服,又顾忌着孩子吃奶,不大敢狠吃药,说不得要好好休息几日。我准备先托张六郎帮她寻个院子,若来不及,就先以我的名义租下来;若来得及,等她改完户籍簿子在租自然更好。”
“还是先落户吧,”明月说,“她还带着孩子呢,没着没落的不是个事儿。有了户籍文书,人就有了依靠,起码不那么紧绷了,什么病都好得快。”
春光融融,外面街上好些孩童放纸鸢,有几只飞得极高,似乎还绑了竹哨,“嘀嘀嘀”叫个不停。
明月和春枝都忍不住驻足观看,旁边竟有小贩趁机吆喝、兜售,惹得她们也稀里糊涂买了两只。
放了半天,明月才想起没说完的话,“况且只要落下籍贯,来日她男人再娶再生也好,或是反悔找了来也罢,只要香兰不愿意,谁也带不走她,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只要落了户,固县的香兰就算真正意义上的死绝了,哪怕黑白无常来了,都得算她是杭州的魂。
回到明园,才进门就隐约闻到香味,叫人垂涎。
“您和春管事刚走不久,染坊那边就送了东西来,说是今儿杀了两头羊,给您送来最肥的半边,莲笙姑娘已经加了萝卜炖上了,说今晚就能吃。”丫头笑道,“还有几只活鸭子,且养在厨房那边,另有新摘的樱桃和枇杷,都在井水里湃着呢……”
晚上众人果然吃了萝卜焖t羊肉,羊肉烂烂的,萝卜软糯而多汁,入口即化,配米饭、饽饽都很好。
几日后,张六郎帮忙在城中选了一处小巧的四合院,“二进倒有,只是位置不好,您说那位朋友还带着孩子,却不好往那些地方去。不如先租几个月,回头等有更合适的去处了再换不迟。”
因香兰尚未落户,且是短期住所,春枝就先帮她签了文书。
又十日,四月中,香兰在明月的引荐下悄悄去衙门花银子更换户籍,自立女户。
第97章
从客栈搬走后,香兰便雇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叫她日常料理院中琐事,自己则专心教导张六郎送来的四个小丫头。
丫头是明月要的,原本张六郎要将她们送往上回的嬷嬷处,是明月建议他送到这里来。
张六郎并不在这上头挣钱,自然唯客人马首是瞻,又有意拉拢明月,“既是江老板认识的朋友,想必极可靠,若非您引荐,我还不知这里有能人哩!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这就是以后也会帮忙介绍客人的意思。
香兰早就听春枝讲过,他是本地专做大户人家买卖的,口碑极好,不由喜出望外,私下又向明月致谢。
明月便道:“谁教导都是一样的,况且外人哪有自己人来的安心?我初来这边时,曾有许多人帮过我……”
顿了顿,又笑,“不怕你恼,我是个不愿意受委屈的人,此番既非全然看在春枝的面子上,也非全为照顾你的生意。”
之前张六郎介绍的嬷嬷是杭州本地人,一辈子只在杭州做活,教导丫头、小厮自然也按照本地风俗习惯来的。可明月却是一个地道北方人,两边不仅行事做派天差地别,饮食喜好亦截然不同。
虽说跟着明月后,都会慢慢改过来,但她们的许多小习惯仍偶尔令明月感到别扭。
而香兰就不同了,她是北方固县首富的家生子,固县又距离明月的老家通镇不远,风俗习惯、饮食喜好等都很接近,由她教导出来的仆从必然更合乎明月的脾胃。
香兰听了,如释重负,“您放心,我自当竭力。”
话虽如此,杭州也不是没有北方嬷嬷,比自己资历深、经验足的有的是。说到底,还是看在春枝的面子上照顾自己罢了。
明月知道她是要强的人,连家都舍得下,如今必然急于报恩,证明自己,便劝道:“我如今还有丫头使唤,倒不急着用,你身子还没养利索,又要带孩子,斟酌着来,别落下病根才好。”
固县和杭州一南一北,香兰正值产后体虚,定然水土不服,养了这么多天,身上还有疹子呢。
香兰笑笑,“不瞒您说,我已没什么奶水,以后也不喂了,直接从市面上买些鲜牛乳、羊乳喂着,正好我也吃吃药。”
明月也笑,“你能放得下最好,不瞒你说,之前看你顾着孩子不大敢吃药,总拖拖拉拉不见好,我也着急,只不好明说罢了。”
“您是和善人。”香兰百感交集道:“我也看开了,既带了这孽障出来,说不得拉扯到大,日子且长着呢,我得先保重自己才行。”
常有母亲恨不得将血肉都喂给了儿女,可孩子还小呢,若当娘的早早就垮了,日后他依靠谁去?
家去后告诉春枝,春枝也欢喜,又小声嘀咕,“兴许我天生不是当娘的料子,也没甚么慈悲心肠,看了她儿子便想起有别的男人一半骨血,便喜欢不起来。”
明月失笑,“又不是你生的你养的,喜欢作甚?”
面子上过得去就罢了。
春枝既觉得有理,又有点心虚,“当初还是我怂恿她来的,说好了孩子叫我小姨,如今却这样……”
“若她自己不争气,莫说你相隔千里口头怂恿,便是直接拿绳子绑了她来,她爬也能爬回去!”明月一针见血道,“常言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莫说你只是个没有血缘的小姨,便是亲姨,只要有银子,还怕日后砸不出一段亲情来?”
莫笑铜臭,只闻血香,是人情往来不要银子,还是日常起居不要银子?
有钱的,生死之外皆是小事;无钱的……无钱本身就是要命的大事!
说到底,亲情、友情、爱情都一个样儿,富贵万事足,贫穷百事衰。
春枝想了想,笑了,“这倒也是。”
正说着,有丫头来报,说是端午节看龙舟用的帷帐做好了,问明月要亲自看一看呢,还是直接收起来。
“闲着没事,走,去看看!”明月招呼春枝去看。
杭州的端午前后已经挺热了,湖边蚊虫也多,明月便叫用纱做帷帐,既通风透气,也能防蚊虫,就算四面都放下来也不阻碍视线。
考虑到随时可能下雨,还额外配了一张巨大的油布,下雨时用杆子撑在帷帐之上,雨停了就收起来。
“这是照几个座做的?”明月问。
做这个的针线娘子一直在旁边候着,听了这话忙上前回道:“按照您的吩咐,要能坐得下十个人,还要站得开这么些人。”
明月点点头。
自己、七娘、春枝,这就三个了,每人都带着护卫、丫头或学生,前者坐着,后者站着。
朱杏老闷在家里也不好,今年无论如何都要拉出来遛一遛,叫梁鱼陪着吧。
老楚头爱凑热闹,纵然不叫,也颠颠儿地凑上来。
还有邀请的绣姑和巧慧母女,说不得也要带着丫头。
徐掌柜那边邀请过,只是夫妻俩另有安排,不来。
本也想请香兰过来散散心,可一来她忙着教导丫鬟,不得脱身;二来自知明月已经帮了许多,不愿带着孩子过去叨扰,便婉拒了。
薛掌柜在附近有帐子,另有郑太太、钱太太等人,自然用不到明月的,可届时说不得要相互串门子,所以还要单独设置三张客座。
这是最起码的待客礼数:
客人可以不来,但来了就不能没座位!
天热,不好挤在一处,每两个座位间都有一张小桌间隔,桌上可以放置茶水点心,这样算下来,一桌一椅至少要三尺半宽,帷帐横向便要近四丈。
随从和伺候的人要站在外面接送,或是立在主人身后伺候,要的是进深。且还要摆放驱蚊香炉、净手的铜盆、临时烹茶煮汤的泥炉、茶壶、砂锅等物,进深少说也要两丈。
帷帐不能太过压抑,要考虑到起身活动时不擦头顶,起码要七尺高。
底部要铺毡子,不算在内。
再加上连接处的包边等各样肉眼看不到的损耗,如此算下来,光四面合围和头顶五面,少说就要十四匹料子。
这家用的是市价极贵的流霞染细纱,一匹就要近四十两!
天爷,光这顶帐子的料子钱就要五百多两了,这还没算工费和各样装饰!
针线娘子不知道流霞染就是明月自家产的,深觉这是位有钱的主儿,生怕她不满意,“去岁小的就给翠峰茶楼家的钱太太做过一顶,今年又做了一顶,也有两家定了,只是比您家的小些!”
拿珍贵料子挥霍是钱太太的拿手好戏,附近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丝绸料子已算娇嫩,而纱、绫、绮等薄料更是娇嫩之中的娇嫩,都不必硬拉,飘动翻飞间偶然从树枝、叶片边缘轻轻抹过,回来细看就会发现勾丝了,只好舍弃不用。
是的,普通百姓摸都不能摸一下的珍贵料子,富贵人家用过就丢。
虽然总有人骂暴殄天物,可谁也无法否认流霞染随风飘荡时那种飘渺营造的仙气飘飘,当真美丽至极。
托她的福,明月的流霞染卖得极好。
富贵人家争先恐后买去做帐子,唯恐外人低看了;普通人舍不得做帐子,还舍不得做条披帛么?
往臂弯处一挎,谁都可以想象自己是翩然欲飞的仙女!
但明月觉得还不够,所以决定今年亲自上阵加一把火。
除了帷帐之外,今年明月也置办了许多新家当:
最明显的就是新添了两条船,一条大节下用的画舫,很适合泛舟西湖,赏景取乐。另有一条装载量惊人的货船,运货、搬运都好用。
端午赛龙舟当日人多闹腾,怕走散了找不到,绣姑和巧慧等人都是提前一天住到明园,次日直接坐今年新买的两层画舫从后水门过去。
莲笙爹则会驾驶货船先行一步,提前带人将帷帐和各样家伙事儿布置好。
两条船都停在事先定好的码头船位上,待回家时,画舫先走,货船从后收尾,将各样器具都清点完毕后再原样带回来,重新入库。
今年是新主人第一次独立设帐,要忙的事情多得很,明园众人都有些紧张,生怕办砸了。t
不过明月素来赏罚分明,众人心中也有期待,办起事来很卖力。
七娘和朱杏等人都是五月初三就到了明园,绣姑和巧慧母女次日到的,众人傍晚就乘画舫去西湖上用饭,看风吹荷摆,听乐声细细。
有当地渔民乘船兜售,还有零散的乐人自荐,明月叫了几样小菜,又唤一个男伶清唱,还有一个吹笛子的伴奏,歌声、笛声俱都清冽,幽幽月色下更显飘逸。
第98章
待到人倦鸟乏兴尽而归,已是四更过半。
一弯残月闲闲落在湖面,随着水波晃动碎成无数片,恍若揉碎的银屑,又似一池清梦。湖边影影绰绰有灯光晃动,偶尔有零星嬉笑声传来,那是连夜来占观景好地段的百姓。
“东家,前面有船,划得很慢,要超过去么?”船夫问道。
西湖极大,外来赏景的大多泊在湖心,蚊虫较少又凉快,此刻夜色已深,那船行驶的方位多为私家园林,并无公共码头,想来是邻居。
“哪家的船?”明月问。
若为熟人,少不得要打个招呼。
船夫眯着眼看了半日,什么都看不清。
梁鱼跳到船头扫了一眼,“船舱里有人,前头挂着一角灯笼,似乎是个童字。”
多亏去染坊后跟着学了几个字,不然现在看了也白瞎。
想到此处,梁鱼不免有些得意。
嘿嘿,如今我也正经能做斥候了!
“童”姓本不多见,附近一带乘得起画舫的惟有那位低调隐世的童老爷子。
只不晓得里面坐的是他本人还是家眷。
春枝问:“东家,相逢不如偶遇,是否要上去打招呼?”
若是碧波园那边,说笑一番无妨,可是童家?明月摇摇头,“不必了,我们在他们后面走吧。”
童家是官,她是商,前者已多次表现冷淡,摆明了不想打交道,这会儿人家高高兴兴出来游湖做耍,兴头上骤然见了自己厚着脸皮贴上去,必然扫兴。
无法攀交情、拉关系不说,说不得还因此招了记恨,得不偿失。
却说那画舫一路晃晃悠悠隐入树荫,又走了一段,往东一转就是童家后水门。
早有门子候在外面,升起水闸,齿轮摩擦,轧轧作响。
画舫稳稳驶入,又有健壮男仆先行跳上岸,将缆绳系紧,放下排板,才对里面说:“少爷。”
船舱纱帘一挑,先是一角月白色的袍子晃出,紧接着是细细的玉带和一张尚带着几分稚气的俊秀面庞。
“少爷,”岸上的中年仆人低声道,“老太爷在书房等您呢。”
“哎,”年轻人上了岸,身后一个书童抱着几只含苞待放的荷花蕾和几片大荷叶,“祖父还没睡么?晚间用了什么?胃口还好?”
“都好,”中年人笑呵呵道,“想来要交代明儿龙舟宴的事。”
年轻人脚步轻快,语气却有种超越年龄的稳重,待到靠近童老爷子所在的院落时,便不再说话,放缓脚步,理一理依旧整齐的衣裳,轻轻敲了敲门,“祖父。”
推门进去时,童老爷子正斜倚在窗边的榻上看书,长长的烛火随着气流剧烈摇动,晃得书上的字都糊成一团。
年轻人见状先行了礼,又熟门熟路拿起一旁的剪刀将烛心剪了一段,火光骤然稳定下来。
“明儿要早起,您怎么还不睡?”他笑着问道,向后一伸手,接过书童递上的荷花,“明日正好开。”
“年纪大了,没那么多觉。”伴着悠悠散开的荷香水汽,童老爷子收起古卷,慢慢坐直了,“今日文会如何?可写了甚么诗?”
“尚可,”年轻人道,想了下又微微笑着说,“各人想法不同,辩一辩倒也有趣。”
一听这话,童老爷子便知他今日没碰到什么有内涵的读书人,“倒也罢了,明日且去拜见诸位叔伯……”
次日天刚蒙蒙亮,西湖边便热闹起来,饶是明园深处也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的响动。
巧慧激动得半宿没睡,这会儿却困得睁不开眼,绣姑前前后后叫了五六遍才醒。
莲笙爹带人先行一步过去布置,明月等人慢慢用过早饭才出发。
到得有些早,叽叽喳喳的鸟鸣刺破湖面和山间浮动着的乳白薄雾,太阳已经升起来,但大多数帷帐还只有仆从在布置,偶尔几家主人来了也都扎堆说话。明月大略扫了眼,没认识的,便有些无聊。
“东家,时候还早呢,”七娘许久没来西湖,也有些雀跃,“不如咱们四处走走。”
春枝正教导莲笙和角儿,顾不上,朱杏果然和老楚头投缘,一老一少脑袋挨着脑袋,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什么。
明月便和七娘去玩。
“我们就在附近走走,你们不用跟着,也松快松快。”她对苏小郎等人说。
“那不行!”苏小郎断然拒绝,“今儿人最多,既有达官显贵,也有地痞无赖,万一哪个不长眼的上来冲撞了……”
说得也是。
“那你们远远跟着吧,”明月拉着七娘的手说,“我们自在些说话,有事再喊你们。”
今日大半个杭州城的贵人都来了,附近不知有多少巡逻的士兵、衙役,太恶劣的事大约是不会发生的,最多有点冲撞、摩擦。
“读书人可真多啊,”七娘边走边咋舌,“瞧瞧,言行举止就不同,怪气派的。哎,那是咱家的纱不是?”
明月笑道:“是呢!”
流霞染最具仙气,这一二年间买的最多的就是富商和读书人。
果然人读过书就是不同,穿着确实比普通人更出尘些。
“这个莲蓬好,”七娘指着距离岸边约么半丈远的一个拳头大的肥厚莲蓬说,“待我寻个杆儿把它摘下来!”
“园子里多少你不摘,出来又做这个!”明月失笑,把披帛递过去,“何必寻甚么杆儿,用这个揽过来就是了。”
端午节若不下雨就很晒,她预备拿这个遮阳来的。
“忒糟践好东西!”七娘对她这种行为非常的不支持,四下望了望,折下两段长长的柳枝拧在一起,“嘿”一声往河里一甩,便将那莲蓬套了过来。
明月弯腰捏住了,三下两下拧下来。
果然极大,比她的脸也小不了多少。
两人正欣赏呢,就见几个身穿长袍、手持折扇的年轻书生迎面而来,边走边高谈阔论,意气风发。
可等稍稍走近了,听清楚他们议论的内容后,明月和七娘就不觉得他们意气风发,反而形容可恶起来。
“你们方才可看见了?竟有五六座流霞染的帷帐,每座怕不下一千两银子,当真奢靡!”
“朝廷对那些商人还是过于宽容了,自来士农工商,商者最贱,如今却纵容他们衣绫罗、食肉糜……简直斯文扫地!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唉,古有红颜祸水,今有铜臭弥漫,只怕人人都被黄白之物迷了心智。诸位且看,如今多少耕田的不安心耕田了,那些个女人们也不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竟也学人市井叫卖起来,简直伤风败俗,呜呼哀哉!”
“梁兄所言极是,依我说,就该对其征收重税,命他们将家产捐出来接济百姓……”
明月没忍住,抬手就把沉甸甸的大莲蓬砸出去了。
就听“咚”的一声,大谈红颜祸水那厮登时被砸得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往一旁踉跄了两步,“啊!”
众书生都是一惊,纷纷跳将起来,待看清地上滚着的是个裂开的莲蓬后,顿时恼羞成怒:
“谁?!”
“谁干的!”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你姑奶奶我干的!”
众书生循声望去,就见两名女郎站在远处的树荫底下,因是背光而立,看不清样貌。不过听声音倒很年轻,估摸着不过十几二十岁的样子。
“朝廷鼓励经商,人家遵纪守法挣来的银子,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们却在这里大放厥词,好不要脸!说什么外人的财富引得你们迷了心智,呸!那是人家的银钱,你们却急甚么?难不成想偷想抢?
说这混账话的便如历史上的亡国之君,自己昏庸无能贪图享乐,不能励精图治,却反过来要怪女子美貌,勾引他们,祸乱朝纲,以致亡国。
古有明君大贤心如磐石,无法移转,美人黄金在他们眼中便如枯骨黄土一般!尔等连别人家的钱财都抵挡不了,还读什么书!你们这样的货色,上了朝廷也是白瞎,还读的什么读!”
明月一口气骂完不喘气,只觉这几年读过的书终于派上用场,瞬间脑瓜子都似被抽干了一般。
端的过瘾!
几个书生何曾被人这般对待?都被她骂懵t了。
过了半日才回过神来,各个面红耳赤,羞愤欲死。
“你,你简直胡说八道!”
“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真不中用,骂人都骂不利索!
明月冷笑一声,“是是是,尔母恁般女子养出尔等与尔父这般的小人!”
骂完之后,她拉起七娘的手,转身就跑,“三十六计,走为上!”
七娘被她拽了个趔趄,回过神后拔腿狂奔。
万一这几个人之中有官宦之后,被记住样子就麻烦了!
好在她们方才一直都背光站着,她们看得清对方,对方却看不清她们。
跑去出老远了,身后才传来众书生气急败坏的叫骂,不过是些颠三倒四的“之乎者也”,不听也罢。
众书生咽不下这口气,又要追,奈何各个养尊处优,如何跑得过连续多年搏命狂奔的明月和七娘!眨眼就被甩没影儿了!
“嚣张,呼呼,”打头那书生扶着膝盖大喘气,指着明月消失的方向跌足大骂,“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太嚣张!”
一定是哪个该死的商人的家眷!
“我,我等定要上奏知府大人,看看本地商贾都嚣张到何种地步,竟敢公然辱骂读书人!”
读书人就是来日的官员,骂我们跟骂知府大人有什么分别!
“可是,”另一人却有些迟疑,“方才梁兄说得似乎有些过分……总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少商户亦颇有风骨,逢年过节都会施粥舍药,朝廷急需粮草、军饷时,也多有商人慷慨解囊。”
如今商税足占每年国库收入的六七成,经商确实是朝廷鼓励的,他们张口闭口就要人家捐献钱财,说得难听点,跟劫匪有什么区别!
众人听了,齐齐一怔,难免有点心虚,可还是有人不甘示弱,不满地向他抱怨,“你到底是哪边的?”
那人正要分辨,眼睛却突然一亮,“童兄!”
余下众人纷纷闭嘴,打头那个连忙戳戳同伴,低声问道:“可是晋州知州的公子,童琪英童公子?”
“正是正是!”同伴也有些激动,连忙整理衣冠,随众人迎上去。
童琪英只认识方才开口的那个,却也上前行礼,笑吟吟道:“诸位方才在说什么?好生热闹。”
“呃……”被女子又骂又打,偏偏还没追上,此事简直难以启齿!众人纷纷面露尴尬之色,空前默契地糊弄过去,“无甚要紧,童兄今年看好哪支船队?”
第99章
“……合着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林劲松的手在卞慈眼前挥了几下,近乎崩溃地说。
卞慈用小手指掏掏耳朵,“再说一遍。”
听出他语中调笑之意,林劲松顿时没了脾气,“知道你不愿意来,可你我乃官场中人,该有的应酬还是要有的,况且你是首功,我是次功,若你这个首功不到,我等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只当为了兄弟的前程忍耐一回,啊!”
越是地位高的人越喜欢晚到,这会儿下面的座位都一个个陆陆续续坐满了,上首几位依旧空着。
在场很多人都不熟,大多因为衙门所属不同,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并没多少交情,可这会儿都像是八拜之交……
转运司和别的衙门不同,往上走需要实打实的功绩,林劲松的意思卞慈明白,他已近而立之年,却还是七品,若不抓住时机再往上升一升,以后再想找这样的机会也难。
卞慈并非不懂,只是时常觉得荒唐,因为这种谁都能来的大杂烩场合……所有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这里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逢场作戏。
但正如林劲松所言,追缴税款一案他是首功,若他不来,这些人也难到场。
“我怎么瞧着你打昨儿就不大痛快,”目前在场的多是小官,没几个比卞慈品级高,他冷着脸,也鲜少有人上前寒暄,故而林劲松并不拘束,揽着他的肩膀打趣,“怎么,江老板送的礼物不合你的脾胃?”
担心卞慈临阵脱逃,林劲松昨天就把他拉到自家去睡,顺便将明月的节礼交给他。
“想来江老板不知你住处,今天一大早派人过来送节礼,连你的一块放在这里了。”
谢夫人还有些好奇呢,“你什么时候同江老板认识的?说起来,她已许久不回这边。”
林劲松不以为意,哗啦啦舀水洗脸,“那还能怎么认识?他是码头上查税的,江老板时常各处奔波,一来二去的,可不就认识了!”
谢夫人白他一眼,你懂什么?
码头上认识的人多着呢,可有几家送节礼?
在听到节礼二字的瞬间,卞慈确实是有些欢喜的。
亲朋好友不正是逢年过节要走动的吗?你送我,我送你,来来回回之间,情分自然就深了。
可看清礼物的具体内容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跟给林劲松家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比照着品级略厚一分,完全的公事公办,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
“没什么合不合的,”卞慈眨了下眼,“只是在想回甚么礼。”
“回礼?”林劲松愣了下,这倒是,虽说官商有别,但那位江老板平时也不求他们办事,只做朋友相处,朋友么,自然要有来有往的。“那些事向来是你嫂子管着的,今天都端午节了,兴许当天已经叫来送礼的人顺道捎回去了,估摸着连你那份也一并给了。你若介意,回头我问问她回了什么。”
“若回了就算了,”卞慈笑了笑,“我不过随口一说。”
眼下即便自己亲自回礼,也不好太过冒进,左不过还是那些东西罢了。
林劲松还要说什么,余光瞥见外面躁动,连忙拍拍卞慈的手,“哎,来了!”
细微的喧哗声从远处逼近,就见外头已经停了几条船,杭州知府等一干官员正从上面下来,四周的乡绅、百姓和商户或鼓掌或欢呼,十分热烈。
卞慈确实不想来,但既然来了就要做好本分,当下起身和林劲松等人迎出去。
他虚职从五品,但官场之上真正看的还是实权品级,放在这种场合,两个六品、七品的官不上不下不尴不尬,诸位高官一时间根本顾不上他们。
可顾不上归顾不上,若上官驾临,下属还大咧咧在里间坐着,就很不像话了。
前头众人各自寒暄,又过了一会儿,忽见转运司正使贺蕴朝这边招招手,示意他们两个人过去。
贺蕴对面站的正是杭州知府,先将二人介绍了,又重点夸了卞慈,“……自上任以来事事亲力亲为,风雪无阻,不辞劳苦,上次追缴税款一事,也是他挑的担子。”
“哦,我早有耳闻,实乃大功一件,也是本地同僚之福。”杭州知府面露赞许,打量卞慈几眼,“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卞慈顺势谦虚几句。
他能看出对方眼底的轻蔑和口是心非,可那又怎样呢?
转运司以路为单位,统管一地漕运、财赋,卞慈所在的便属两浙路,只是衙门设在杭州而已,实则直接对中央朝廷负责。贺蕴作为正使,官居三品,而杭州知府也不过四品。
无论他们心里怎么想,总要向更重的权势低头。
贺蕴对卞慈的配合很满意,微微颔首,又引荐了林劲松。
转运司办事无需本地衙门同意,但必要时刻需要它们配合执法,且在地方官之间的风评也会影响转运司在官家心中的形象,所以打好关系,维持表面平和还是很有必要的。
纵然做不成朋友,至少不能变成敌人。
双方各怀心思说了些场面话,然后便各自散开。
贺蕴位高权重,试图攀关系、套近乎的不知凡几,忙得不可开交,卞慈和林劲松便慢慢退到一边,自在说话。
“咱们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威风就好了。”林劲松难掩艳羡。
三品啊,总管两浙路漕运、赋税,可谓一方封疆大吏。
卞慈笑了笑,没说话。
有的东西生来有时便有,生来没有的,一辈子都不会有。
若一定要强求,则需付出极大极大的代价。
林劲松为人不错,奈何缺少杀伐之气,又太顾家……
龙舟进场之前,本地父母官会依次召见有名望的诸位乡绅和个别受过朝廷表彰的义商,童琪英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这是我那不争气的孙儿,”童老爷子谦逊道,“他父亲在外地任职,他四处游学,如今回来应试。虽火候未到,好歹练练胆识。”
“您老实在过谦了,”知府大人对童老爷子非常客气,“昔日我曾在京城与令郎交谈,真人杰也,”并对童琪英大加夸赞,“贤侄一t表人才,内藏锦绣,必是您老和贤弟多年来言传身教之功,他又早早中了秀才,来日岂有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理?”
又温和地问童琪英的学业,问他近来读什么书,有何感悟等等。
童琪英落落大方地回了,甚至临时赋诗一首,赞美家乡,“学生游走各地,竟无一处如本地处处向荣,可见朝廷用人之妙,诸位大人教化之功,百姓方得以安居乐业。”
众官员便纷纷笑起来,又是一番夸赞。
卞慈素来对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兴致不高,看了几眼便不再看,目光渐渐挪到西湖岸边各式各样的帷帐上。
太阳渐渐升高,炽热的阳光开始泛白、发亮,照得各样绫罗绸缎所制的帷帐闪闪发亮。偶然有风拂过,丝质布料便翻滚起来,浪潮般荡开了。
布料,卞慈忍不住想,今日城中百姓都出来玩,想来她也在吧?
“……怎么了?”郑太太正同过来拜访的明月说话,却见她突然打了个激灵。
“没事,”明月警惕地张望一回,见身后的苏小郎和二碗并未示警,这才放下心来,“抱歉抱歉,您方才说什么?”
是我多疑么?刚才仿佛有谁盯着看一般,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郑太太朝茶楼那边努努嘴儿,“瞧见方才进去的那个年轻人了么?跟在童老爷子身边那个,就是他的孙子,那位童知州的公子,大约是回来应解试的。”
“这么说,他还是个秀才?”因这几年没少跟官员打交道,明月也在科举制度上花了点心思,知道每个阶段对应着什么。
“那是自然,”郑太太难免有点羡慕,“十六岁就中了,据说那还压着呢,今年也才十九岁。”
若能中,就是举人老爷了,真是不得了!
就算再等三年,也才二十二。
她也有儿子,比童琪英还大好几岁呢,早年也曾逼着读书,奈何不是那块料。
逼急了,她儿子还会大逆不道地反驳夫妻俩,“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咱家两边往上数八代都没有一个正经念过书的,根儿上就不带,凭什么你们觉得我就能行?”
两口子当时就愣了,晚上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在床上烙煎饼,末了对视一眼:他娘的,那小子说得还真有道理!
从那之后,夫妻俩就算绝了这份心,开始教导儿子跟货、算账、迎来送往。还真别说,学得确实比念书时好。
如今孩子们都长大成人,长子也开始帮忙挑担子,做得确实不错。
郑氏夫妻其实对孩子们还是很满意的,但……商人哪里比得上官儿呢?
明月对郑太太内心的挣扎一无所知,只是马上联想到之前看到的画舫。童老爷子年岁大了,素来深居简出,更不会深夜潜行,当时梁鱼说船舱里人不多,应该就是这位童公子了。
又听郑太太赞道:“人长得又俊,也不知童家祖上冒了什么青烟……”
明月好奇道:“您见过他?”
郑太太一噎,旋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信心十足道:“虽看不清样貌,但身材挺拔、仪态非凡,想来是很养眼的。”
明月乐了,“这话很是。”
只要一个人五官端正,拥有良好的教养,再打扮得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就一定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此时只是一番闲聊而已,却不曾想,几日后明月便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童公子。
第100章
端午节之后,杭州的天就像被谁捅破窟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这日,外头正稀里哗啦下雨,空气中水汽弥漫,可室内墙角用细丝铁网罩着的浅盘子里铺满生石灰,丫头们每隔一会儿就用手巾四处擦拭,更换生石灰,被褥、衣裳等表面也都用热热的熨斗烫过,所以依旧干爽。
明月和春枝各端着一碗冰糖莲子羹吃着,时不时隔着窗子丢两颗鱼食,看下面水塘里的鱼儿争抢。
“前儿我还在外头看见了鸳鸯,”春枝饶有兴致地说,“五彩斑斓,果然好看,赶明儿我也买两对放在院子里。”
正说着,有外院的丫头冒雨前来,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油纸伞上,水雾四溅,像一团凭空漂浮的云。
“东家,春管事,”丫头收了雨伞上前问好,“方才染坊那边的七管事派人传话来,说连日雨水太多,潮湿太过,好些染了的布料干不了,只怕出不了上个月那么多货。”
南方潮湿,梅雨季尤甚,为此七娘绞尽脑汁,曾专门打造满铺地龙的库房,如今又在库房顶部悬挂巨大扇片,以麻绳贯穿、人力拉动,以求速干。
效果确实好,但终究不如自然干透来得快捷。
一到梅雨季,整个江南的一切都被迫慢下来。
“我知道了,”明月捏着手中的纱扇转了两圈,“叫她不必担心,我已提前告知各处。另外,库房里的生石灰也要勤换,成品布料和染料外层的油纸包裹要时时查看,不要发霉才好。”
不少染料是植物染,太过潮湿也会发霉。
每每这个时节,不光她们,任何一家织坊、染坊、造纸坊,乃至街头摆摊的等等各行各业,都大受影响。
正所谓一个人慢是慢,可若所有人都慢下来,也就不显得慢了。
“是。”丫头认真记下,抓起脚边已滴了一汪水的油纸伞就走。
“对了,”明月又想起一件事,叫了苏小郎来,“等会儿雨停了你往徐掌柜那边走一趟,就说梅雨已近半,硖石人的松明色也快得了,叫她多收,来日或织纱也好,做静水流深也罢,都用得上。”
养蚕缫丝需要清水,世人皆推崇活水,可许多地方没有活水怎么办?好办,用“无根水”。
雨水就是无根水的一种。
尤其梅雨季节雨水连绵不绝,各处脏东西都被冲刷干净,得到的便是极澄澈的水。又因雨水不同于地面活水,故而种种机缘巧合之下,硖石人们缫出的丝中便染上一层极其清雅的天然浅碧色,人称“松明色”,价格极高,堪比湖丝。
这场雨一直淅淅沥沥下到午后才见小,只如牛毛一般不紧不慢地飘着,仍旧未停。
苏小郎等不得,冒雨出门,回来时手里还抓着一只五彩野鸡,乐颠颠向明月献宝,“下雨呢,这尖嘴畜生羽毛湿了飞不高,过道时给我一杆子敲下来,东家您看,还喘气呢!”
“出门一趟还打猎呢?”明月打趣两句,果然过去看野鸡,“呦,确实活着,怪好看的,养着吧。”
苏父过来看了眼,笑道:“这几个月野鸡卯足了劲儿下蛋呢,可惜是只公的,不然没准儿能孵出来几只小的。”
次日一早再去看,那野鸡果然渐渐缓过来,只是怕见人,一个劲儿往园林深处扎,在外面的明月只能偶尔瞥见一闪而过的斑斓色彩。
才吃了早饭,又滴滴答答下起来,想着下雨天游湖最美,明月便要去西湖玩。
难得清闲,春枝在桌边缝荷包,角儿就在对面算数,师徒俩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听了明月相邀,春枝头也不抬,“外头潮得厉害,一出门就跟被人掐住脖子似的难受,衣裳也潮乎乎的,我才不去!也怪了,那么些蚊子光咬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明月大笑,“大夫都说了,这是你的血合了蚊子的胃口!”
春枝气得抓起缝了一半的荷包丢她,明月笑着跑出去。
今儿只明月带着两个护卫,用小船即可,莲笙爹预备好蓑衣斗笠,晃悠悠撑起小船往湖心处。
针尖似的细雨密密斜织,落在叶片上、船舱上,沙沙作响。湖面泛起重重叠叠的涟漪,灰蒙蒙雾茫茫一片,与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山间涌起的水雾融为一体,分不清天还是地。
空气中涌动着浓烈的湿漉漉的草木清香,狠狠喘一口气,仿佛五脏六腑里都能养鱼了。
哪怕已经在杭州住了近四年,明月还是不大习惯这种潮湿,她时常会担心自己溺死在岸上。
初时是蒙蒙细雨,虽然潮湿,但实在美丽。
可渐渐地,雨势便大起来,落下的“沙沙”声陡然转为“啪啪”,湖面上也绽开了一朵朵砸出来的水花。
“东家,”莲笙爹大声道,“雨太大了,看不清航路,还是避一避吧。”
“也好!”明月道,“就近靠岸吧,有没有茶楼什么的?”
莲笙爹迅速想了一回,“茶楼有些远,且中有夹道,倒是小孤山就在斜前方,里面有个孤山寺可以避一避雨,登山赏景极佳。若不愿上山,山脚下有家小小食肆,也有几样t点心可尝。”
“雨天脚滑,不必上山了,”明月果断道,“到山下食肆即可。”
上山的路全是石头台阶,边缘颇有青苔,这几日雨水浇透,简直比踩了瓜皮还滑溜。
莲笙爹便一鼓作气划过去,靠岸时发现已有一条小巧乌篷在,便挨着泊了。
二碗先登岸撑伞,罩着明月上来,苏小郎最后,顺手关上船舱的门窗。
沿着石子路走百来步,一座竹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房顶一角还开了个烟囱,一股细细的白烟正幽幽消散在水汽中。
院前用竹篱笆围着,角落里又圈了个小的,里面养着几只雪亮的大白鹅。见有客来,大白鹅们便拍打着翅膀叫起来,“鹅鹅鹅!”
鹅一叫,便有个婆婆从窗子里往外看,隔着哗啦啦的雨帘招呼道:“进来避避雨吧!”
明月带头进去,拿眼睛一扫,正中一个灶坑,上面吊着把大茶壶,正呼哧呼哧冒热气。
靠墙一个老爷爷正收着泥炉摆弄什么,时不时用大蒲扇扇几下,暖融融的空气中浮动着特殊的香气。
“来,擦擦吧,都是干净的。”老婆婆端着个托盘过来,里面摆了几条干手巾,笑呵呵道,“才用水壶熨过了,放心使。”
“好香,”明月接了手巾擦头发,吸吸鼻子,“那是什么,可卖么?”
“卖,”老婆婆忙道,“有些烤茶叶熏的笋干和香豆腐,另有煮熟的鸡子和小鱼干,若是饿了,也能煮面。”
“面倒很不必,才吃了饭来的,”明月想了下,“点心每种都上一盘吧。”
下雨天难得有客,还这般大方,老太太喜不自胜,忙招呼他们去窗边坐了,“这里好,上风向,烟火熏不着,且又能赏雨、看风景。”
“多谢。”明月招呼众人坐了,也叫莲笙爹不要拘束。
竹屋不大,面湖的窗子只有两扇,视线最好的桌子也只得两处。
邻桌和邻桌的邻桌也有人,想必岸边那条船就是他们的。挨着明月她们这桌是个穿纱衫的年轻公子,约么二十岁上下,正对着几样点心自斟自饮,见明月等人过来,微微颔首示意。
另一桌看穿戴打扮,应该是他的随从和船夫,因为明月等人过来时,他们看起来比那位公子本人还要紧张。
当然,最关键的是,风景最好的分明是那位公子所在的桌子和现在明月等人坐的,方才店内并无其他食客,可偏偏那几人却选择另一张:风景不算最好,距离那公子却最近。
不多时,老太太托着四五只小碟子过来,老汉则在后面抱着茶壶,“贵客慢用。”
茶水如柱,明月细嗅,“这味儿倒少有。”
老太太笑道:“这是冬日里采的梅花,连同松针、竹叶一起晒干了,用山泉水煮的,就叫岁寒三友。”
“好风雅的茶。”明月大赞。
不知是不是先先听了由来的缘故,再喝茶时,竟真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清冽甘美来,叫她忍不住回想起北方的漫天飞雪。
再吃点心,那笋干肥嫩厚重,越嚼越香;豆干是鸡汁里煮透了再烤的,油而不腻;鸡蛋则是茶汤里煮的,虽是下等粗茶,却别有一番风味;小鱼干没什么内脏,用桌上的竹片胡乱刮了鳞片便可入口。
明月越吃越开心,不曾想小小一家食肆,竟有这般手艺。
“老人家,”她对老太太说,“那甚么岁寒三友的茶可还有么?若有,称几两给我。这几样点心也好,每种都来个一斤八两的。”
多买点给春枝和七娘她们尝尝!
老太太高兴坏了,忙不迭转身去取,过了会儿却面露难色,犹犹豫豫地走过来,“贵客,真是对不住,那茶倒罢了,只是点心……”她看了那年轻公子一眼,歉意道,“小店备的不多,没想到今日多有贵客登门,方才这位公子各样要了一斤带着,如今却不够了。”
“啊,”明月有点失落,“也罢,还剩什么呢?”
反正离得近,什么时候想吃再来就是了。
“鸡子和鱼干还好,笋干还有几两,鸡汁豆干只剩几块……”老太太赧然道。
明月才要说话,却听一直没动静的公子忽道:“将我那包鸡汁豆干分一半给这位姑娘吧。”
“这怎么好意思?”明月惊讶道。
他没准儿也想带回去给家人吃呢。
“君子成人之美,”那公子笑道,“且叫我做回君子吧。”
他来这里只是避雨,见食客稀疏,恐两位老人家备了那么多点心卖不出去坏掉,这才多买了些。
他本不大吃外面的东西,纵然买了,转头也是叫几个随从分食。如今既然有别的客人想吃,散出去一半亦无不可。
不过几两豆干而已,推来让去倒显得小家子气,明月大大方方应下,“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相逢既是缘,”那公子笑说,“姑娘不必客气。”
“这话不错,”明月见他生得俊俏,举止斯文,颇有如沐春风之感,当下笑道,“我就住在附近,若来日再见,请务必叫我做东。”
“哦,”那公子有些意外地说,“这却巧了。”
明月一怔,“莫非……”
“鄙姓童,双名琪英,”童琪英拱手行礼,“西湖边的童宅就是寒舍了。”
“啊,那号寒山客的童老爷子……”明月试探着说。
“正是祖父。”童琪英点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