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万俟翊不顾一切地抓起青年冰凉的手,往自己眉上碰,嗅到熟悉的味道,他又不住用鼻子去贴他的手腕,抵着那柔软的肌肤,痴痴地嗅闻,喉咙里溢出喘息。


    万俟翊已然是魇着,疯魔了。


    他在那冥界黄泉路盘桓了太久太久,与之相伴的除了那条漆黑的黄泉,便是数不尽的恶鬼。


    他立处在泉边时,偶尔会瞧见元宝纸钱,那是阳间之人烧给死去亲人的贡品,大多生鬼都有,万俟翊什么都没有,一件染血的黑袍从生穿到死。


    牛鬼蛇神要羁押他投胎,他不愿,总发着能回人间的梦,却不甚失手,一缕分魂被打得入了轮回道,化作凡人万俟修。


    绕是如此,万俟翊也不愿走。


    他要寻师尊,要等师尊。


    师尊心善,那日杀他是因为他做了错事,反正他这条命本就是他的,不过还回去罢了,可是……师尊仙骨被剔,还能来寻他吗?


    师尊……可还活着?


    万俟翊识海动荡,几乎陷在那心魔中出不来,浑身灵力外泄的厉害,他疯狂用鼻尖抵着青年的手,竭力嗅闻,好似这样能寻到些安全感。


    万俟翊眼泪灼热,气息紊乱极了,“师尊……师尊……”


    玉流光往回抽手,却怎么都抽不回,只能被这个疯狗似的逆徒贴着嗅闻,他斥道:“万俟!”


    压下去的冷音叫万俟翊怔了一瞬,某个时刻,还以为自己回到昆仑峰刚拜师那几日,师尊是严师,叫他修的术法五花八门,若是懈怠还要挨训。


    可师尊是为他好,一切只是教他拥有自保手段。


    万俟翊粗粗喘息,眼底疯魔之色逐渐清明,“我方才……我方才魇着了。”他呼吸粗沉,竭力叫自己清醒些,可却实在分不清眼前一切是真是假,到底是在昆仑峰还是南戎城。


    玉流光的手被他灼热的气息烫得微红,冷脸用力将手抽出,用力抓住他的头发,“你真是万俟?”


    万俟翊恍然:“我怎会不是呢?”


    “你哪里是?言语颠三倒四不像寻常人,万俟却心境沉稳,从不这样。”


    万俟翊缓慢松开他。


    他跪在地上,竭力冷静。


    这说的怕是惊意远吧。


    万俟从来都非沉稳之人。


    当年他初遇师尊,便是在生死边际,那年他不过十五,出身低下,是修仙世家家仆之子。


    他这样的出身,若要为人上人就得为自己争一争,以命相搏,因此十五的万俟翊在一个寻常月夜混入了城中最大的书馆,他偷盗了几本书,尽是引气入体之类的古籍,以为靠这些他从此可以立下根基,向那个玄幻的世界踏进一脚。


    可第二天,他便被人揪出犯下的错事,主家的家主将这几本书丢在他脸上,痛恨地指着他,要将他丢进雾障林,成为妖兽口中的吃食。


    挣扎无果,万俟翊以为自己命数便在这了。


    雾障林是天拢城城外的一片深林,妖兽频出,万俟翊不过刚被推进来,便听到了妖兽的吼叫,似远似近,他跑,衣衫都被荆棘划破,回头只见妖兽血盆大口。


    其实那时已经有人赶来了。


    只是万俟翊的思绪早被生死占据,他没有看到四周的人,否则他定要好好瞧瞧,师尊到底是如何飞来救他的,必然风姿绰约,衣袂翩翩。


    是约真仙。


    万俟翊只觉得自己被一捧清冷的花拎了起来,脚下妖兽的怒吼声越发遥远,风灌入他破旧的衣衫,他怔怔回头,鼻头抵着仙人飞到自己脸上的衣袖。


    香,冷,艳。


    若在话本中,这应当是主人公传奇之路的开端——偶遇危险,高人相救,自此远离红尘,得偿所愿。


    可万俟翊被放下时,只来得及看见仙人转身时,瞥过自己的短暂一眼——似是嫌弃他身上的泥,又似是端详他的古怪之处,万俟翊甚至不敢直视他的仪容,头回生出一种美人脚下泥的赧感。


    待回神时,他便被主家带了回去,犯下的错事就这样翻篇,以前如何,现在便也如何。


    而仙人未与他有任何干系。


    后来万俟翊才知晓,仙人那日来天珑城是要收个徒弟,路过雾障林,顺手施善而已。


    主家家主言语隐含打压:“仙尊向善,那日便是他开口才叫你在这能有处容身之所的,你偷东西败的是我们的名声,若有下次,你便只能祈祷仙尊能再救你一次,否则你的下场只会是那雾障林的盘中餐。”


    谁知万俟翊听闻这话,又起了歹心。


    他心心念念那日的香,他想拜师。


    万俟翊不沉稳,且冲动,说做便做,他只一条命在这,没有退路,做什么都豁得出去。


    ——后来,他也竟真得偿所愿了。


    万俟翊幼时觉着自己出身不佳,气运不佳,唯独这事搭上他一世的气运,实在划算,他是师尊的弟子,从前是,现在是,转世亦是。


    他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


    万俟翊便不再计较他是否移情惊意远这事了,重新取出目乌清灵草,放置在酒桌上。


    他跪在地上抬起头颅,言辞切切,“我是万俟修,绝无虚假,我记得我们定情是何日,记得我们初次交合是何日,亦记得……”


    “咚咚!”


    木门沉沉扣响,打断了万俟翊的声音,万俟翊转动红瞳,回头沉沉地凝着门口。


    玉流光揉揉手腕,“谁?”


    “我去瞧瞧。”万俟翊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


    他打开门便离了房间,徒留一室清静。


    玉流光想到方才万俟翊那颠三倒四神经兮兮的状态,便不由蹙眉,他原本预备挑个时间告诉众人自己恢复记忆一事,可万俟翊这状态,“恢复记忆”后只怕愤怒值降得更慢。


    啧。


    他扯下绸带,拧眉,记忆可以不“恢复”,盲眼总得复原了。


    **


    “事情就是这样,万俟修还活着,一身剑术了得,怕是他的主魂也回来了,您回酒楼看看,仙尊不是……”


    魔修声音始终盘桓,惊意远眉眼阴沉地抽出剑踏入酒楼,“唰”的一声,劈得那木阶几欲断裂,而那木阶之上,万俟翊踩在断裂口边缘,望向惊意远的红瞳翻涌着嫉恨。


    二人都恨极了对方,妒极了对方,二话不说便施法打了起来。


    打得酒楼震震,桌椅尽碎,叫包间青年喝茶的手都不稳了,拧着眉放下,摸索到门边悄悄打开一条缝隙。


    “惊意远!”万俟翊压着嗓音,嫉恨地看着眼前男人,刺向他的这几剑毫无收敛,将黄泉路那断时日的怨恨也一并发泄而出,怒斥,“为人替身,便是魔尊的脸面吗!”


    惊意远:“你以为自己又好到哪儿去?他如今移情万俟修,你以为魂魄相同你便是他么?”


    “我说是便是!”


    万俟翊最恨这话,“从前在昆仑峰你便同我抢师尊,如今还不惜装作我的模样勾引师尊,你可别忘了,你是魔!四象宗憎恶魔,师尊便也憎恶魔,你勾引师尊,叫他们也找到机会抨击师尊与魔勾结,若非是你、若非是你——”


    惊意远侧身一闪,蓦然收手。


    酒楼烟尘飞扬,木屑一地,万俟翊见他停手,想也不想直直朝前刺去。


    “这便是自欺欺人么?”


    惊意远突然道,万俟翊的剑尖倏尔悬停在他眼前。


    “我倒比你这位四象宗修士更了解四象宗的规矩,戒律堂其一十八条,与魔勾结之人当按具体犯事等级登记处罚,澜影仙尊向善,一未伤及无辜,二未助魔办事,我们最多有身体上的接触。”


    “戒律堂其一百二十三条,与炉鼎双修者当到自废百年修为,到思过崖紧闭五十年,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惊意远一字一句道:“你方才是要推卸责任,将自己摘出去么?”


    “不……不。”


    万俟翊握剑的手轻颤。


    他分明记得,师尊曾说与炉鼎双修并不算大过。


    况且,是他勾引的仙尊,要剜也该是剜他的仙骨才是。


    惊意远凉凉道:“他如今这样你占大错,我自然也有错,我唯一的错处只在于在昆仑峰时未杀了你,若那时杀了你,便是死无对证,谁都不知他曾与炉鼎交合过,他永远是光风霁月的澜影仙尊。”


    不知何时,周遭静得只余下耳畔的心跳声。


    万俟翊抬起手,望着手里的剑。


    这把剑叫“天光”。


    是师尊的本命剑。


    那日昆仑峰满是血,师尊便是用这剑杀了他,剑桶在他心口,他拿着这剑到了黄泉路,天光永无天日,便渐渐钝了。


    “唰!”


    长剑入鞘,万俟翊疲于再争对错,只冷冷道:“如今我既已回来,替身这场戏该落幕了。”


    替身,落幕。


    惊意远嗤笑,他从不觉得自己是替身。


    他未曾按着万俟修的性子来与澜影相处,也未时时刻刻用着他的脸。


    二人交合时,他从来都是自己的身躯,自己的面容,所以澜影会觉着尺寸不对。


    说到底,澜影待万俟修的那份情能有多深刻?


    若真一往情深,怎会丝毫未觉。


    惊意远道:“你且便瞧着,相处个一两日,他会不会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万俟修?”


    万俟翊气血翻涌,“目乌清灵草我找回来了,他复明后自然——”


    “这道疤我也可以有。”


    惊意远打断,“他又如何知道最初是谁同他恩爱?”


    “惊意远!师尊心悦的是我!”


    万俟翊失态地厉声,几乎要再提剑刺去。


    可他刚握紧“天光”,在这宽敞、寂静的酒楼中,忽然响起极轻极轻的一声——


    “万俟。”


    万俟翊同惊意远同时转头,一眼撞见俯在长廊上的青年,表情齐齐一变。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152章


    谁都未料到这件事会这样被人撞破。


    毫无准备,毫无预兆,万俟翊握剑的手发麻,登时转身踩上断裂的木阶,飞至他身前。


    惊意远亦不遑多让,收剑飞身而上,他们都想抢占先机,先同玉流光讲清楚,可如今二人双双落地,分别站在青年一左一右的位置,一时竟无人开口,心中皆是彷徨。


    要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冒充一事?又如何解释万俟修已“死”,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本体万俟翊?


    万俟翊眼眶猩红,发麻的手垂在身侧——他分明便是万俟修,同出一魂,毋庸置疑,有何不好解释的?冒充一事非他所为,他甚至是受害者,还带回了目乌清灵草,师尊便是怒,也不该怨他。


    “澜……”惊意远滞声。


    青年忽而收回放在木栏上的手,一言不发转过身回屋,因盲眼,还险些磕碰到门槛,惊意远及时上前抓他手,却被人冷冷拂开。


    质问声句句刺耳——


    “我该叫你什么?”


    “又该叫另一位什么?”


    “如今你们谁是谁我都分不清,都欺负我看不见,那往后便都老死不相往来好了。”


    惊意远追去,又停在门槛处眼睛发了红,他急促呼吸,胸口起伏,好险将这些话引起的剧烈情绪压下,一言不发随他进屋。


    从长廊到屋中,约莫一丈,可这一丈横跨生死,从四象昆仑峰横跨至凡间长宁村,种种记忆涌现在脑海中,万俟翊尊师,首先便跪下了,“天光”放在身侧。


    “现在便好好解释,若答案我不满意,从今往后莫要再往来了。”


    青年坐在软榻上。


    他低垂着面容,看不清双眸的光泽,长发披散身后,白衣不染纤尘,同这寂静得叫人喘不上气的包间极其融洽。


    生来的高位者,剑道至尊,情道也是至尊。


    惊意远走这一丈,脑中闪过许多。


    他不推脱,他心知这事自己有错。


    起初只是想取代万俟修,同青年恩爱,却忘了如此行事于青年而言,莫过于耍弄。


    分明是欺他眼盲看不见,日日装聋作哑,同他做尽非情郎不得做之事。


    惊意远逼退胸口那呛剧烈起伏的情绪,尽量冷静叙述:“我非万俟修,我认;我冒充万俟修,我亦认,可我不认欺你一事,我未曾这样想过,最初冒充万俟修只是因为我心悦你……我们从前认识。”


    玉流光未作答,只道:“另一个呢?”


    “……”


    万俟翊喘了口气,心头恍惚。


    他做了欺师之事,哪怕是转世之魂所做,也到底是做了。


    要求得原谅,要认错。


    若在昆仑峰,此时应当前去登云梯罚跪,可此地是南戎,他也回不了四象,万俟翊往后跪了些,对着青年端端正正地磕了几个头,最后也未起来,只用额头抵着冰冷的木地,嗓音嘶哑地说:“我是万俟修,可又不是万俟修,师尊,我如此唤你,你可能想起一些事?从前……从前我们也很好的,只是后来出了些事……”


    “方才那是什么声音?”玉流光凝眉。


    惊意远道:“他给你磕头。”


    “……”


    万俟翊跪在地上,神志清醒却又不清醒,他几近又陷入那疯魔状态。


    清冷一室,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外刺耳。他四周暗了下来,接着肩上传来被人踩踏的重力,隐隐浮动衣袂间的幽香。


    顺力道抬头,他看清师尊夺目的面容,恍若一幅山雨天的墨画。


    万俟翊艰难地动动唇。


    下一瞬,踩在他肩上的靴往下用力,万俟翊被踩得往后仰倒,手撑着冰冷的地面,听见一句:“——别给我磕头,也别给我下跪。”


    “重新解释。”


    万俟翊猩红着眼去瞪惊意远。


    随后重新跪下,却是不再作磕头的姿态,他心乱如麻,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早已分不清,便捡着自己这一刻能想起来的答。


    “师尊是修仙之人,受九州敬仰,我有幸拜入师尊门下,成为师尊唯一的亲传弟子。”


    “师尊教我许多,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意,生了世俗不容的情分,我孺慕师尊,心悦师尊,后来更是勾引师尊,害师尊行差踏错。”


    “后来,不知是谁捅破了这件事……”


    万俟翊不知道到底是谁发现了他同师尊的关系。


    那段时间,所有事情仿若纷至沓来,仿佛早有人暗中盯着师尊,将那些消息放出,一个接一个,打得人措手不及。


    那日万俟翊尚在山下行事,一路回宗一路听,他听了太多不好听的话,心口动荡,恨不得瞬飞到昆仑峰,看看师尊如何。


    可云梯需登一个时辰,四象宗宗训为之强健体魄,待他登上云梯,那些个同门哪个口中不是师尊“行差踏错”一事。


    “你可在小灵通上瞧了?原来万俟翊竟是炉鼎!不仅如此,还有人说他同仙尊有段情!”


    “你这消息落后了,我可是听闻了,什么双修一事,西天那事……”


    “假的吧!澜影仙尊是何样的人谁不知?这几日到底是谁要害仙尊啊!消息一茬一茬,看我不将他逮出来!”


    “就是!仙尊便是做了这种事也定是被胁迫的,还有那魔尊,有人说仙尊同魔尊勾结,长老层的事那能叫勾结吗?那叫联谊!”


    “看我方才看见仙尊从戒律堂出来……”


    万俟翊一路听,一路怒火中烧。


    他抑制不住自己拔剑,谁说一句,便提剑威胁,若还说,还问真假,便真真动手了,伤了不知多少同门才赶回昆仑峰。


    万俟翊都想好了,先道歉说明自己方才犯下的错事,怎么罚都可以,然后他要带师尊云游,若师尊不愿他便跪下求他,只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是非,向那——


    却不见师尊踪迹。


    万俟翊抑制不住心头惶惶,忽然想到不知哪个同门的那句“刚从戒律堂出来”,便再无分寸,仪态尽失地边寻边喊:“师尊!师尊!”


    吵得那昆仑峰的植被精灵都叫他勿要叫了,可万俟翊向来如此,幼时窃书冲动,在外能杀便不多嘴,这一时,他也将脾性发挥极致,“师尊!”


    “大师兄!莫再叫了!”


    是一同门制止他。


    万俟翊转头,发现昆仑峰的人变多了。


    从前昆仑峰只他和师尊,还有来无影去无踪的衡真师祖。


    今日却抬眼便见人,转头也见人,尽是其他峰的同门,不知来此处做什么。


    “大师兄!莫去——”


    万俟翊要入昆仑峰山巅,却被一剑制止,他不由分说与那人打斗起来,耳畔具是毫无缘由的制止。


    为何阻他?


    山巅发生了何事?


    师尊现下在何处?


    修士若心生恐惧,便会滋生心魔,万俟翊见不到师尊,恐惧滋长,已在失去神智边缘,他蓦然转身突出重围,一声声大师兄中,唯有一句极其轻,极其无力的声音唤住他的脚步。


    “——逆徒。”


    万俟翊还笑,转身时要给师尊下跪,说自己有错,伤害同门按戒律堂规矩要受刑,他受着便是,可回头看清师尊时,笑却僵硬在嘴边。


    今日昆仑峰如此晴朗,是从前最最寻常的每一日。


    可如今宁静不再,同门皆持长剑,将他们围困,而师尊站在那高阶处,自上而下,白衣染血,面色失血苍白。


    那双狐狸眼倦怠垂下,像随时能睡过去,不似雾障林那日的意气。


    最叫万俟翊恐惧的是,他感受不到师尊的灵力了。


    师尊从未受过伤,从未狼狈过,一身灵力运用自如,永远带着无形的威压。


    可如今师尊站在他眼前,却虚无得像一团即将散去的云雾,湿润朦胧,不见生机。


    师尊的……仙骨没了。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件事,万俟翊的双手控制不住发抖起来。


    他情愿是自己,情愿是自己一无所有,修为尽废,也不该是他的师尊。


    他的师尊光风霁月,救人无数,心善仁义,从未出错,是他孺慕勾引,是他费尽心机,为何不能惩罚他?为何去戒律堂的不是他?


    为何是他的师尊?


    为何?为何?为何?!


    “大师兄!”


    “万俟翊陷入心魔了!”


    “快!快制止!”


    晚了。


    万俟翊神智疯魔,灵气剧烈暴动,长剑一挥便带去无数剑气,他天生炉鼎之资,是为灵力熔炉,一时无人能抵挡,纷纷被剑气击飞。


    有的同门当场便昏死过去。


    “天光”从山巅飘下,飞到澜影仙尊手中。


    血沾湿天光的剑柄,顺着剑身滑落,玉流光从阶上下来,每一步都很轻,最终他停在万俟翊面前。


    万俟翊用仅有的意识,怅惘地看他:“师尊……”


    “噗嗤——”


    天光刺入万俟翊心口。


    万俟翊剧烈喘息,唇边溢出温热的鲜血。


    “你犯了错,认不认?”


    “……认。”万俟翊擦着嘴边的血,喃喃,“我认,我杀了同门,我认,我对师尊犯了错,我认。”


    他缓慢跪下,扑通一声,抓着玉流光血红的衣摆。


    “徒弟认错,剜去我的仙骨吧,我甘愿当凡人,再不去肖想修仙之事。”


    “我的师尊无错,我的师尊不该认错,师尊……”


    万俟翊的手被挣开。


    他趴在地上,血泪湿眼,回头看去。


    昆仑峰落雪了。


    忽然好冷,好冷。


    雪穗停留在青年的发丝上,万俟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去向不知,来路未知,他松手,这样倒在地上,抓握着胸口还带着温度的剑柄,直愣愣望着冷冽的蓝天。


    雪落入他眼中。


    便死在今日罢。


    **


    提及此事,万俟翊仍未能平静。


    他想不得师尊染血那日的面庞,声音发着颤,“我是师尊的徒弟,万俟翊,万俟修乃是我一丝分魂,也算作我,我是被惊意远骗去南戎城的,险些真死了。”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53章


    “从前种种我都记得,凡间长宁村、日日在院中学我练剑的佩佩、师尊愿意同我好时那天的天气、气味,一切我都记得。”


    “可以治疗眼疾的目乌清灵草我也带回来了,就在这桌上,方才师尊摸到的那沙土便是。”


    “我是万俟修,我是……师尊在凡间足以信赖之人,亦是师尊的徒弟,师尊的炉鼎。”


    声声仓促,言罢万俟翊再度俯身磕头,这回没有磕出声音,他哽着喉口,猩红的眼瞳抵着冰冷地板上折射的暗影,难以平静。


    一旁的惊意远收紧了手指。


    这一切他未曾亲身经历。


    他得知此时事尚在魔界,一切为时已晚。那些事发生得太快,太急了,待他寻到消息赶往四象宗,青年早就了无踪影,于这偌大九州好似从未存在过。


    惊意远想,若他那日同万俟翊一般,亲眼得见玉流光染尽鲜血的羸弱模样,怕是会比他更疯魔,还会酿下无法挽回的错事——屠宗,真真掀起修真界大乱。


    他一时不知心绪是何滋味。


    玉流光静了一会儿,问万俟翊说完了吗。万俟翊额头抵着地板,哑声说说完了。


    周遭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跳的声音,片刻,青年从软榻之上起身,拿起桌上一物,扔向眼前。


    带着沙土的目乌清灵草从万俟翊额前滚到地面。


    “都出去,我要想想。”


    万俟翊呼吸紧促,无声磕了个头,随即便捡起目乌清灵草,匆匆离去。留在原地的惊意远并未行动,只是沉默。


    “出去。”


    第二遍,惊意远方才退身至门前。


    关门之时,他的视线从门缝透进,凝着青年安静不语的模样。


    惊意远忽然发现自己走错了一步。


    他应当早些坦白的。


    那时岑霄冒充他,被拆穿,他应该在那时主动坦白,坦明自己也非万俟修。


    而非如今被他主动发现,澜影得知此事会想什么?是被人隐瞒耍弄的愠怒,还是不想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惊意远未知。


    惊意远终是合上门,垂眸驻足于门侧。


    **


    这场闹剧未掉一丝愤怒值,尚在意料中,玉流光不知道万俟翊到底能不能意会到自己的意思,拿了目乌清灵草便去炼了吧。


    他微微蹙眉,抬手抚向自己的眼眉,眼前所见皆是虚无,盲眼之人甚至连黑都看不见。


    总是不方便的。


    【……掉了。】


    【掉了。】系统突然说,【岑霄掉了十点愤怒值,现在是 70。】


    “……他在偷听?”


    玉流光停了解衣带的手。


    万俟翊如果能意会到他的意思,那么把目乌清灵草炼了至少需要两个时辰。


    他原本打算这两个时辰休息过去。


    暗处既有人在偷看,这念头便只能打消了,玉流光垂下眼眸,将刚解开的衣带又绑了回去,放手时,尾端触到腰间悬挂的玉佩,他顺势摘下,砸向墙角。


    “哗啦!”


    质地上佳的玉被砸得四分五裂,飞起的玉碎划破岑霄的手背。


    “……气性这样大。”


    岑霄低眼扫一眼手背,面无表情揩去皮肤上的血迹,接着从暗处走了出来,身形明朗,一脚踢开地上的玉:“这玉不是衡真师祖送你的拜师礼么?戴了二百多年,如今说砸便砸了?”


    玉流光:“你天生适合干这些偷偷摸摸的事。”


    “嗤。”岑霄嗤笑,“当年下战帖的时候要你拿这玉作抵押,你不愿,一副待你那师尊多么真挚的模样,连块玉都珍藏,反倒叫我那时——”


    他面色顿了顿,不知是想到什么事语气沉了些,改口:“怎么,还不告诉他们你一直没失忆的事?这出戏便如此好看?看你那徒弟疯魔的样子,你真真没半点恻隐之心?”


    玉流光:“你不是最清楚我么?”


    “……”


    【提示:气运之子[岑霄]愤怒值-10,现数值 60。】


    岑霄有点莫名,觉着他这句话没理说不出。


    好似他们多么多么娴熟,连里子都摸得透透的了,不过……他是清楚他,知他内里到底有多冷,多难接近。


    看来是真没半点恻隐之心。


    岑霄沉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这场戏确实有趣,可你应当不爱这种戏码才是,况且惊意远都拿回了你的仙骨,何不顺势融了?”


    “岑霄仙尊。”


    岑霄:“作甚?”


    “我想到你那日跪在门口,同我认错……”


    岑霄一躁:“什么跪在门口?!哪有这事?还有谁看见了么?”


    他脸色微变,拒不承认,“不说便不说,我倒也不好奇,走了。”


    “等等。”


    “怎么,还要说什么?”


    “把那玉佩收拾了。”


    “……”岑霄憋了一股气,恨不得甩手便走,可似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制着他,他闭了闭眼,施法将玉碎全部收拢,要走时忽然回头,盯着玉流光沉沉道了句:“记得姜慎么?这弟子用了你们四象宗的禁术窥探万俟修的记忆,记得叫他去戒律堂领罚。”


    “岑霄仙尊不仅爱干偷偷摸摸的事,还爱告状。”


    “……”


    岑霄险些气急败坏,真真是走也来不及!


    明明是叫他好,万俟修那记忆里指不定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提醒他惩罚姜慎,倒还是错了?平白挨了句训,他下次便是从这跳下去,再也不为澜影想一分!


    【提示:气运之子[岑霄]愤怒值-10,现数值 50。】


    玉流光解衣带的手勾住:“……?”


    脑子有病。


    **


    万俟翊一身本事,尽数是师尊所教。


    他的剑术、丹术、器术,炉火纯青,哪怕是神品灵丹也不在话下。


    那时外人都道澜影师尊教得好。


    是个厉害的师尊。


    万俟翊作为徒弟,自认给师尊争脸了,哪怕师尊对此并无追求,他也自得高兴,暗地里千方百计想证明师尊收自己未收错。


    所以万俟翊心知,这目乌清灵草,自当是炼为灵丹更合适。


    可他偏生忍不住心头惶恐,怕自己将这唯一的药材炼坏,因而从师尊房中出来后,万俟翊想也未想,第一时间便是去寻个厨房。


    先将药材  洗去沙土,热水熬煮一个时辰,直至目乌清灵草变得软烂,代表大功告成。


    怕味道苦涩,万俟翊还往里加了些增甜的糖水。


    他端起这碗汤药,深呼吸,走去二楼包间。


    惊意远还在这驻足,他看也未看他,两人未有丝毫眼神交流。


    万俟翊敲了敲门,“师尊?”


    里头没有反应,万俟翊小心翼翼打开房门,怔愣地看着青年睡去的身影。


    他单手掌着碗,走近了些。


    惊意远在门口看着。


    “师尊、师尊……”


    万俟翊将汤药置于桌面,跪在床边,低声轻唤。


    在他贪婪地凝视下,那双眼睫微动,接着,眼睛睁开,却是虚无的、毫无光泽的一双淡金瞳。


    万俟翊身形一晃。


    他压着自己不去想那日昆仑峰发生之事,规规矩矩将汤药端来,低声说:“这是目乌清灵草熬煮的汤药,师尊,喝下它眼睛便能痊愈了。”


    玉流光伸手,险些打翻汤药。


    万俟翊好险端稳,膝行着凑近,“我喂您吧?”


    青年未说话。


    便是默认了。


    万俟翊掌着汤勺,吹去滚烫的温度,一勺一勺递至青年唇边。


    青年脸边落着乌黑发丝,险些沾上湿润的唇,万俟翊伸手为他捋到耳后,又踟蹰地收回手,继续喂。


    他看着青年柔软的唇,含着汤匙时唇瓣会有轻微的弧度,忽然想到还在凡间时,那时他还是没用的凡人万俟修,一无所有,脑子蠢笨,竟到医馆买什么治愈眼疾的药,毫无作用。


    那时也是如此一勺一勺喂着师尊,可师尊会同他讲话,待他极好,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成了万俟翊,他便理都不理了。


    一碗汤药很快见底。


    万俟翊放下手,跪在地上低头。


    “困了,出去。”


    “……”


    万俟翊起身。


    想来这药非立即见效。


    那会等几个时辰呢?他靠在门口,思绪难以平静,几乎等到南戎城的天都暗了,才方听得屋内传出动静。


    万俟翊立刻便要动。


    惊意远推开门,第一时间踏入,他落后一步,倏忽停住脚步,抬手抚向自己的脸。


    还是万俟修时,他时时自卑这张脸不得澜影欢喜,如今他不仅是万俟修了,竟一时也不敢上前。


    万俟翊呼吸粗沉了一些。


    他抓着衣袖,站在原地,抬头往去。


    将近一个时辰,这汤药才发挥功效。


    玉流光原是觉着眼睛有些发热,后来便手也发热,身子也发热了。


    他睁开眼,视线终于不再是虚无,而是一片模糊不堪的倒影。


    眼睛副作用来得厉害,模糊过后是些微的胀热,有生理性的眼泪夺眶落下,玉流光蹙眉去擦,却是越擦越多,濡湿了手指,几乎要化成水做的了。


    惊意远看着他这幅模样,站在原地未敢动弹。


    青年身着雪白里衣,坐在软榻边乌发披散,双足赤裸。他抬着手擦泪,那濡湿的液体贴着下眼睑从脸颊落下,越落越多,他的神情自也越来越冷。


    这样冷脸掉泪,反倒叫人觉着更可怜,惊意远再度上前,青年忽然在这时放下手,抬眼去看他。


    润泽的双瞳是淡金色,充斥着糜丽的水光,熟悉的眼神回来了,惊意远一瞬间呼吸急促,想到在四象宗那两年被他当魔修“惩罚”的时日。


    “你……”


    “我看得见了。”玉流光泛着红的眼皮在轻颤,眼睑还挂着湿泪,他面无表情侧头,看了眼仍站在门口的万俟翊,“你们两个,谁是万俟?”


    惊意远正要开口。


    “不,叫我来猜猜看。”


    玉流光垂覆着眼,随意抬手指向一人。


    “你过来,另一个出去。”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154章


    “吱呀——”


    门在一室寂静中不得已闭上。


    惊意远留在外,而万俟翊走近后几乎下意识要跪在玉流光的脚边,他是师尊的徒弟,给师尊下跪自然天经地义,可膝盖刚弯一些,万俟翊又忽然想起什么,浑身僵住。


    他做了这么多错事,应当好好同师尊认错,可是……师尊如今什么都记不清,怕是他说什么都会怀疑。


    最终,万俟翊往后退了些。


    哪怕不能跪地,也不该站得这样近,不能仗着一站一坐的差距自上而下去看师尊,于理不合。


    万俟翊站得稍微有些距离了方才长舒一口气,小心地去看眼前的青年。


    玉流光放下按眼的手,眼圈仍然是一片旖旎的红意,像一簇花中最嫩艳的那抹红。


    不知道这身体上的燥热是不是目乌清灵草的负面功效,何时又能褪下,他蹙着眉,注意到万俟翊的动作,问道:“退后做什么?”


    万俟翊道:“我……”


    “站近些,看不清。”


    万俟翊一时屏住呼吸,凝神走近了。他伫立在青年眼前,怕他不便,还是忍不住屈身单膝下跪。


    便这么单跪在他脚边,抬头好叫他看清楚,看清楚这张脸,这张同万俟修一模一样的脸。


    玉流光伸手,发热的指尖停在万俟修眉眼上。


    他没什么表情,低垂着眸,长睫细密,看不清瞳眸。玉流光的指尖从他眉眼落到下眼处,“所以你便是——”


    “我是,我是万俟修。”万俟翊想也未想急促开口,他忍不住向上去贴这只手,脸上,呼吸里,尽数是他手上散发的白玉兰清香,透着难得温热之感。


    万俟翊贴着这只手,再重复一遍:“我是万俟修。”


    玉流光:“你不是。”


    万俟翊一怔。


    他咬牙,呼吸更急促了,“难不成你以为方才出去那人是?他根本——”


    “他算一部分吧。”玉流光淡淡收回手,万俟翊滚动喉结,眼眶猩红。


    “你不能否认,万俟修离去那段时日是他伴在我左右。我对万俟修之名的了解从始至终便也包含他在内。”


    “但。”


    万俟翊彻底跪了下去,声嘶力竭,“……但什么?”


    “但我是更喜欢万俟。”


    万俟翊未笑,只是说:“只是师尊觉得,我不是他对吗?”


    “你是他。”


    “……”


    玉流光缓慢开口,他落下的淡金色眼瞳映着润光,看不出是何心绪,万俟翊亦是低下头,跪在他脚边,某些时刻恍惚地觉着师尊是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


    “你是万俟,但万俟已死。”


    玉流光坐在榻边,雪白的赤足踩在万俟翊膝上,“说说吧,那日他是如何死的?”


    万俟翊滚动喉结,盯着膝上这只赤足。


    雪白欣瘦,骨节漂亮,纤弱的肌肤底下透着淡青色的血管,便是足尖都泛着红。


    他想到自己从前在四象宗,是如何握住这只赤足去取悦他的,绷直时会格外性感,师尊、师尊……


    万俟翊闭上眼。


    他吐出一口热气,道:“那日我在南戎城外,寻了许久方才寻到这支目乌清灵草。”


    “准备采摘时偶遇大风,黄沙漫天,待我再去寻的时候发现目乌清灵草被黄沙埋尽,我挖了许久,刚挖出来,遇到一个人。”


    “相传为凌祝道人转世的净一,亦是……师尊曾熟悉之人。”


    温热的手捏起万俟翊的下巴。


    万俟翊抬头,他凝着师尊的双眸,听他平静道:“然后呢?”


    然后……便是他回魂的伊始。


    万俟修这一路尤其艰难。


    南戎城外黄沙漫天,便是绿洲都难寻,他自城内向外走,打听一路,踏上沙洲。


    他一个凡人,手中仅一把木剑,便当真是九九八十一难,寻到目乌清灵草时还以为终于得见天日,下一刻却黄沙漫天,绿意不再。


    好容易再将其挖出,八十二难便来了。


    净一不知是从何出现的。


    是巧合?还是等他找到目乌清灵草再坐收渔翁之利?谁人也不知,二人打起来了,万俟修当然不是对手,一招未过便摔得在沉杀中翻滚几圈。


    而罪魁祸首净一,几乎未露一丝面容。


    浑身遮在黑袍中,凭空取得目乌清灵草后他驻足原地,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看见什么似的朝万俟修走近。


    他周遭萦绕着乌黑的灵力。


    “我见过你。”


    净一盯着万俟修,声音毫无波澜。


    “他的徒弟。”


    “应该死。”


    万俟翊那时在黄泉路徘徊经年。


    他未料到自己的分魂遭遇危机,一切只看是天意。也碰巧那段时日他忍受不住黑暗,终于决定打翻阴兵,回阳间。


    哪怕是夺舍,是什么都好,什么禁术都不在乎,他只想找个合适的活人躯体去人间寻师尊,万俟翊如此计谋,却毫无预料自己回人间后,竟会在自己的转世之身上苏醒。


    那时净一的法杖魔息大增,险些将万俟修击得魂魄尽散,好险神魂融合,及时醒来,他立刻便还了手。


    绕是如此,万俟翊也吃了苦头。


    净一虽已叛逃佛门,可到底贯通那超度之法,而他万俟翊本就不该再活在人世,经文一出,险些再被超度回那冰冷的黄泉路。


    历经诸多险境,万俟翊不求能杀了净一。


    因而夺回目乌清灵草,他便径直入了南戎城,此地人多眼杂,净一不好动手,而他,也寻到了师尊。


    万俟翊说完这些,抓握住了眼前的手。


    他姿态极低,声音哑气:“师尊,我魂归这幅躯体时同万俟修念头一样,万俟修险些被法杖击得魂魄尽散时,他在想以后见不到你了怎么办,没有他你该如何是好,还想,你是不是要就此跟那算命人远离凡尘,回那天上云端。”


    “这些记忆我都有,可我……”万俟翊道,“从未觉得自己被分裂成两份,他是我,我亦是他。”


    莫要再透过我看另一人了。


    师尊。


    声音落地后,屋中便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玉流光将手从万俟翊掌心抽出。


    他静了一会儿,“我很……”


    很什么?万俟翊说完这些,迫切想知道师尊是何种心境。


    他仓促地去看,却怔然看见师尊眼睑悬挂一滴泪珠,他分不清是这是眼盲好尽后的生理泪珠,还是为他而流的泪。


    便是为他而流,他竟也妒忌。


    玉流光擦去眼睑的湿泪。


    他扫万俟翊一眼,万俟翊沉默低首,不知是从这一眼中意会到什么,下一秒起身离开,带上了门。


    “……很热啊。”玉流光慢慢吞吞将这后半句话吐出。


    他喘了两口气,腮颊发红,脑中再也无法思考更多,更别提是去顾着万俟翊。


    桌上茶壶已尽,窗子半拢,他躺回榻上,侧身蹙眉,偶然醒来时发现视线模糊,不知是今日那汤药作用不稳,还是要过个几日才能彻底痊愈。


    疲于思索,只能再度闭眼。


    这一觉睡得模糊朦胧,似梦非梦,时间过得慢极了。


    意识浮沉间,青年于梦见感受到一抹微凉,这微凉贴着他的脸,他的唇。


    睁眼去看,却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越来越多的冰凉凑近了他,身躯几乎都被占据,紧紧相贴,那叫人躁闷的热意终于在这时散去一些,紧接着是叫人发颤的快感。


    唇舌被吻开,勾缠,纤薄的脊背被一只冰凉的掌心控着,青年隐约被人拢进怀中,喘息不止,双腿半曲。


    浮浮沉沉,半梦半醒。


    天大亮,一道机械音响起。


    【提示:气运之子[净一]愤怒值-10,现数值 90。】


    “……”


    玉流光坐在床上,低头去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新换上的淡色里衣。


    静了几秒,他又扯开交领,扫向胸口的红肿,以及四周星星点点般的红痕。


    这处几乎要碰不得衣物,一摩擦便敏感至极,他喘了口气,放下手指,细细思量。


    “师尊——”


    万俟翊一把推开门,蓦然撞见他衣襟上的风光,忙不迭回身至门外。


    因为瞥得着急,万俟翊没看见上面还带着暧昧的痕迹,否则他这会儿不会这样低声地问玉流光昨晚休息好没有。


    “嗯。”


    万俟翊没敢回头,“那……您要吃什么吗?我买了些热食,给您拿进来?”


    “可以。”


    万俟翊便转身了。


    玉流光早已穿戴整齐,眼上那些绯红尽褪,眼睛瞧着……也是彻底恢复了。万俟翊放下热食,与他相视,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他如今于他而言既不是万俟修,又不是昆仑峰的徒弟。


    他只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玉流光道:“吃了么?”


    “吃了,吃了。”万俟翊辟谷,但还是这样答,“师尊,融回仙骨您应该就能恢复记忆了,仙骨在……”


    “我其实想起一些。”


    一些,是哪些?


    万俟翊怔然地看着他,心脏砰砰跳。


    可青年再没多说。


    万俟翊勉强起身,心道应是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师尊一时不愿同他们多说。


    那他便等,等上几日,等得师尊愿意开口了。


    还有,融仙骨需得先养好身子,他要做些有益的灵丹给师尊。


    万俟翊自顾自等了几日,原先并未特意关注惊意远在做什么,反正他同自己待遇是同样的,直到今日他起得早,看见惊意远从师尊房中出来,霎时头脑空白一片,疾步低声怒对,“你对师尊做什么了?!”


    惊意远表情看起来很怪异。


    他压着眉梢,冰冷地扫他一眼,“该我问你。”


    万俟翊:“你!”


    在师尊门口,他不想吵,好歹隐忍住,万俟翊按下杀意,转身便去敲门。


    未得应声,他顾自踏入门中。


    “师尊——”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55章


    “师尊——”


    万俟翊话音戛然而止,蓦然定在原地,眼眶猩红地看着眼前一幕。


    屋中偌大,窗子半敞,往内拂着凉风。


    桌上烛火摇曳,经过一夜,这支蜡烛已然烧到尾声,浮着薄蜡的醇厚干枯味。


    一只雪白的手在万俟翊眼中静静端起茶杯。


    他将凉了一夜的茶泼在了烛火上方,噼里啪啦,水火交战,烛火彻底湮熄。


    澜影头都未抬,做完这个举动后便顾自收拢敞开的衣襟,将那些刺红万俟双眼的暧昧痕迹遮去。


    显然,他才刚清醒没多久。


    “不敲门就进来,万俟翊?”


    这时,他才微抬眼眸,流淌着淡金色的瞳眸映着无动于衷。


    万俟翊呼吸急促,望着他清冷的眉眼,咬牙,回头重新敲了敲门,等里头人说了声进,他才再度推开门闯入。


    青年正好披上外衣,衣带尽拢,腰身被勾勒出漂亮的线条。


    可万俟翊还是忘不掉自己方才看到的那幕。


    乌发披散,雪肤覆梅,


    那些红痕一看便不是随随意意就能弄出来的!况且他同师尊不是没有过这种事,又怎么可能看不出?


    定是惊意远,定是惊意远。


    万俟翊蓦然喊:“——师尊!”


    玉流光:“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惊意远对不对?”


    万俟翊在屋中走了两步,又定住看他,“是惊意远对不对?您不讨厌他了吗?他是魔,而且、而且先前还骗您……”


    “什么惊意远?”


    玉流光反问:“他怎么?”


    万俟翊不信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为何要站在惊意远那边?所以如今他倒成了横在两人中的镰刀了吗?不、不该是这样,在凡间时不是这样的,哪怕当初在昆仑峰,师尊亦是更向着他。


    万俟翊双手有些发抖,强硬攥成拳,叫那掌中都攥出猩红的血液他才短暂冷静。


    他怕自己再度疯魔,说些做些不该做的事,一时连眼前人的眼睛都不敢再看,匆匆落下一句:“我为您送些吃食过来。”便急促离去。


    “……”


    玉流光垂下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痕迹。


    这几日他夜夜被人强硬地拉入幻境,做尽旖旎之事,陪着胡闹了那么久,也是该有个决断了。


    在幻境中敢那样,不知净一在现实又是否还是当初那寡言少语的模样?


    他微微拧眉,想到后台那跌在七十的愤怒值,敛眸轻嗤。


    **


    万俟翊出来后,最先做的是同惊意远打了一场。


    一招一式皆无保留,正巧惊意远心中也闷着气,便借机会释放杀意,回头若澜影问起,他还能说是万俟翊先起的手,他不过还手罢了。


    一个时辰下来,万俟翊伤了好几处。


    他捂着流血的手臂,喘着粗气回到酒馆。


    他背靠大门,抬起头盯着虚空放空几秒,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走错路了。


    不该如此快便承认自己是万俟翊的。


    若他还是万俟修——


    为时不晚,他有记忆,若要扮演万俟修易如反掌。


    万俟翊面无表情咽下丹药,细细思量,万俟修是个废物,如此平凡至极之人,他最是不屑,可或许师尊正是喜欢这样毫无威胁之人。


    万俟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拖着沉重的手臂起身,心中有了决断。


    **


    是夜。


    玉流光闭上眼,等了片刻,耳边传来窸窣之声。


    不出所料,他再度被净一拉入那介于现实与梦境中的幻境。


    眼中一片灰雾般的黯淡,四下无声,身子近乎有种失重感,像从云端不断下坠。


    一双手将他揽入怀中。


    这几夜,这双手的主人都没说过一句话。甫一见面,便是不符他从前的急躁。


    细密的吻从耳廓一路蔓延至侧脸,呼吸喷洒,青年睁开眼,往前去勾对方的颈部。


    像是意外于他的主动,眼前人静了一秒,紧接着便吻向他的唇,


    这个吻很重,很急,青年下意识偏头去躲,可很快又被人捧着脸挪回来继续亲。


    唇齿间被人强硬地吻开,他喘了口气,舌尖被咬出牙印,蹙了蹙眉,几乎浑身都在发热。


    幻境温度薄冷,那人的手也冷。


    衣衫褪去时,敏感之处几乎被人吻了吃了摸了个遍。


    玉流光闭着眼睛,细密的长睫映着下眼睑,有些湿润,他抑制着喘息,腿心轻绷,突然听见压着自己吻的人莫名说了句:“为什么不叫?”


    “……叫什么?”


    那人不语,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力道突然变得急促而重,青年刚调整好的呼吸霎时如雨打漂萍般伶仃破碎,他睁开眼睛,偏过头,呼吸炙热地喊了个名字,“惊意远。”


    所有动静诡异地静了一秒。


    紧接着,那人好似被惹急了一般,捧住他的脸用力吮吻他的唇,将所有声音都堵在这个炙热的吻中。


    玉流光便捡着空隙,随意地叫了他几声惊意远,本是要激他现身,谁料系统后台反而响起了提示音。


    【净一愤怒值-5。】


    【现数值 65。】


    “……”


    “澜影。”


    又是一日清晨,万俟翊站在外头敲敲门,问道:“你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屋中过了会儿才响起青年熟悉的清冽嗓音,有些轻哑:“你整日起这么早过来干什么?”


    万俟翊说:“从前我们不是便如此么?也不早了,我为你做了些早食。”


    “……”


    下一秒,门在万俟翊眼前打开。


    青年转身回屋,万俟翊呼吸中飘入师尊身上的花香,垂眸静心,将门关上。


    他端着一碗凡间常见的瘦肉小米粥进来,便自然而然攥住青年的手腕,贴身在他一侧坐下,“你尝尝,味道变没变?昨夜我连夜回了趟长宁村,我还带回了这个。”


    他摊手,掌中赫然是一柄削了一半的木剑。那时万俟修还没走,每日都会挑出空闲时间去削这目前,光是找合适的木头便花了他不少心思。


    他本想做好后送给澜影,可谁料后面所发生的事实在太多。


    万俟翊将这削了一半的木剑放在桌上,又将碗推至他眼前,“快尝尝。”


    “……”


    玉流光看着这碗瘦肉粥,“你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万俟翊抓着他的手始终没放开,凑近观察他的眼睛,道,“眼睛还会流泪吗?”说完万俟翊忽然压着喉结,凑近往青年眉眼上吻了吻。


    这一吻,吻得他自己心脏狂乱跳动,手脚发麻。万俟翊竭力自然,万俟修再废物,却是对二人关系有信心的,这样的吻于他而言应是每日最最寻常的事。


    “……”


    玉流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狐狸眼忽然微垂,显得有些出神似的,像是被他这幅模样勾起了什么不属于此刻的回忆。


    万俟翊趁热打铁,端起碗将汤匙送至他唇边。


    青年倒是张口了,柔软的唇瓣贴着汤匙,一勺一勺,变得湿红,万俟翊压着轻颤的呼吸,二人就像从前那样,一个眼盲,一个倾其心力照顾,直到这碗温热的瘦肉粥见底。


    【提示:气运之子[万俟翊]愤怒值-10,现数值 30。】


    万俟翊竟不知自己扮演自己也有压力了,他生怕自己出错,怕这幕是镜花水月,因而很快便找借口离去。


    人一走,玉流光面上那副柔软温情的神情顿时便撤去,他垂眸擦手,怎么看不出万俟翊究竟在想什么?轻描淡写道:“他能想到这个法子,也算给我行方便了,可以跟他演一演。”


    系统:【好,那另一个气运之子呢?】


    “净一今晚应该不会来了。”玉流光起身说,“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融回仙骨,然后回四象宗。”


    他略微思索。


    宫衡如今应该不敢见他。


    几个人中,只有宫衡是较为行踪隐秘的。


    无论如何,昆仑峰对宫衡而言都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只要回去,不怕他不来。


    **


    万俟翊扮上瘾了。


    他几乎忘记自己还会法术,彻底代入自己脑中那属于万俟修的记忆,佩剑不带,只带木剑,早中晚都要去趟后厨,做些吃食给澜影送去。


    澜影有时吃,有时不吃。


    外头阳光大,澜影要出门时万俟翊还担心,问他如今眼睛遇到强光还会不会觉着酸?澜影说没有,他便宽下心。


    “……”


    是夜,万俟翊熄烛火时,忽然侧身问:“澜影,今夜我能同你一起睡吗?”


    玉流光松着衣带,头也未抬,“不可以。”


    “为何?”万俟翊说,“我们不是……”


    他声音一顿,不再提这时,转而取出滋养体魄的丹药放在桌上,“好,那这药你记着吃,我明日再来寻你。”


    “等等。”


    万俟翊转身要走,以为他改变主意了,滚着喉结看去。


    青年坐在床榻边,手指上卷着刚取下来的衣带,他没有抬头,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卷弄着条绳,“……别这样了。”


    万俟翊:“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万俟翊说:“我不知道,澜影,你说清楚些。”


    “要我说清楚,究竟是你不甘心还是要自讨苦吃?”玉流光这次抬头,泛着淡金色的眼瞳倒映万俟翊强装的镇定,他站了起来,走到万俟翊面前,“你同他不一样,明白吗?哪怕你拥有那些记忆,哪怕你可以在我眼前扮作他的性子,你们也不一样。”


    玉流光轻声:“我会出戏啊。”


    “万俟没有这些灵丹,可你总想为我好,日日拿这些出来,我一见了便出戏,万俟他就是个凡人,一无所有的凡人,你明白吗?”


    万俟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出去吧。”


    玉流光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明日不用再送吃食了。”


    万俟翊倏尔抬眸,眸底翻涌。


    他冲过去抓他手,“……万俟修分明就是我。”


    这句好歹能压住声线,可刚说完,他便终于装不下去。


    “万俟修分明就是我!”


    万俟翊声嘶力竭,竟朝他蓦然跪了下去,字字痛彻,“师尊?要你将我看作一人便如此难吗?”


    “凭什么,凭什么我徘徊在黄泉路不肯走,到头来成了无家可归无人肯要的孤魂野鬼,而万俟修这一丝分魂却能得你几分薄面!师尊!从前是你领我入门,教我处世,你怎能不要我,你怎能如此对我?”


    万俟翊抓着他的衣摆,声嘶力竭,“……你不能如此对我。”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


    第156章


    本是青天白日,可酒馆周遭却异常死寂。


    敞开的窗子倒映光束的形状,万俟翊跪在尘埃中,慢慢松了手里这截衣角,嘴里只知喃喃着这句——你不能如此对我。


    到后来,连这句喃喃不知何时也消停下去。


    “仙尊!”


    忽而一道声音打破沉寂,穿透门扉,玉流光转身,垂眸静静地注视着跪在地上还不肯起的万俟翊。


    他偏开视线,沉默几息,道:“进。”


    姜慎难掩激动地推开门。


    他收到岑霄仙尊的小灵通,说澜影仙尊如今身在南戎城,已恢复记忆,姜慎便放下领罚一事即刻动身赶来了。


    来时,自然也幻想过那样的画面。


    却万万不想眼前一见会是这样——


    一人跪于仙尊身前,低着头看不清神情,而仙尊看都未看那人一眼,神情冰凉如水,瞥向他。


    姜慎匆匆弯身行礼,“仙尊。”


    岑霄站在门口,视线同屋中的澜影仙尊对上。


    他眼神晃了半秒,随后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看我做甚?姜慎犯了错,他好心将犯人带过来,总无可指摘吧。


    “……”玉流光垂眸端起还剩一半茶水的瓷杯,几秒后道,“万俟翊,你先出去。”


    姜慎才发现跪地这人同万俟翊很像。


    他抬起视线,看见万俟翊垂着头站了起来。


    竟是不发一言,转身便退了出去。


    “……仙尊。”姜慎收回视线,“您可都想起来了?”


    玉流光并不答,反问:“谁同你说的这些?”


    姜慎愣了愣,回头看岑霄一眼。岑霄走进来,背着日光嗤道:“我说的,如何?哪句说错了?”


    “哪句都没错。”玉流光对姜慎道,“我也听他说,你用了戒律堂的禁术?”


    姜慎脸一白,总算知道岑霄无缘无故告知自己这事是何缘故了,他企图减刑,“……是,我急着找到您,就对万俟翊使用了搜魂术,后来我回宗打算领罚,可就在这时,岑霄仙尊告知您如今身在南戎城,且已恢复记忆,这才耽搁……”


    “既是禁术,便再多借口都用不得。”青年顿了顿,掩眸淡道,“不过我也犯下颇多,便也说不得你了。”


    岑霄动了两下眼眸,心下沉寂。


    【提示:气运之子[岑霄]愤怒值-10,现数值 40。】


    “不!仙尊,我们都知您罪不至此!不,在我看来您分明毫无过错!”


    姜慎怎见得自己孺慕的师尊认错?看他如此,心口顿时像被针扎了似的,急急道:“不只是我,同门师弟妹都是如此,我们都盼着您回去,您走之后,四象宗不复从前,一切都变了,门内再无嬉笑吵闹声,连同长老掌门都嫌少再现身,还有昆仑峰,如今是日日落雪,变得好冷……”


    那处方还镇着衡真师祖的心魔。


    无人再敢踏足,衣角都不敢沾,衡真师祖的心魔威力庞大,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若非衡真师祖的魂灯还燃着,他们怕是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否则怎会有人尚存于世,却能分裂心魔,镇守一方?若是再过个几十年,昆仑峰都快化作传说中那上古秘境了。


    玉流光道:“……你不用再多说,我心里有数。”


    姜慎回神,着急:“我——”


    “若无事,便去戒律堂领罚。”玉流光说,“再要岑霄仙尊剔除你所得见的那段记忆,可有异议?”


    “……”


    “弟子领命。”


    姜慎视死如归地转身,去看岑霄。


    岑霄还在回味方才青年口中的‘岑霄仙尊’四字。


    这当然并非玉流光第一次如此叫他。


    可从前每每喊起,语调都怪怪的,要他听来便是阴阳怪气,毫无诚心。


    这回倒叫他听出一些温度来了,岑霄仙尊,岑霄仙尊,这叫着竟倒像是——


    岑霄转头,定眼一看姜慎。


    他随意道:“澜影仙尊都开口了,好说。”


    屋中便是一阵灵力翻涌,姜慎闭着眼,能清晰感知到自己遗忘了些东西。


    只余下他知道自己所用禁术一事。


    待姜慎领命回宗领罚,岑霄便挥动衣袖,将那木门一拂。


    他施施然垂下手,傲然转头,待与玉流光好好聊聊记忆一事。


    玉流光拿着瓷杯,“我要泼你了。”


    岑霄愣了一下,“什——”


    “哗!”


    “么……”岑霄站在原地,张开嘴吐出这半个字,泼到他脸上的茶水有些进了唇里,有些苦涩微妙的味道,又溢着茶香。


    岑霄一抹脸:“你干什么?”


    玉流光道:“我提醒过你的。”


    岑霄哈了声:“我是不是还要感念你好心提醒?”


    “……”


    “这茶是你喝的吧?”岑霄竟也没勃然大怒,就问了这么个问题。


    玉流光放下茶杯:“嗯。”


    岑霄低下头,动作很慢地掸掸衣上的茶叶。他突然说:“难怪。”


    “?”


    难怪什么?岑霄没有说出口。


    他觉得这话太怪,不合时宜,至少,不该对玉流光说出口。


    不然显得他跟什么似的。


    不过他这会儿是不是应该愤怒?算了,最该做出这种反应的时候已经过去,再生气倒显得刻意。


    岑霄掸来掸去,洁癖发作,湿着衣襟叫人烦躁。


    他环顾四周,往里侧一走,“我去换身衣服,你莫来看。”


    玉流光嗤笑。


    岑霄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再听他这嘲笑,骤然便转身到他眼前,玉流光掠起眼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动作。


    “同为男子,有何看不得?”岑霄当着他的面,抬手便要解去外衣。


    忽在这时,一只手慢吞吞飘到他衣襟前,岑霄鼻子里涌入一股幽幽的白玉兰清香。


    他低下头,望着这根根分明的白皙指节,失神半秒,来不及想玉流光在做什么,对方声音便响起了。


    “你的仙骨也被剜了?”


    岑霄:“……什么?”


    “法术也没了?连换衣的口诀都忘了?”


    “……”


    岑霄扯下他的手,本要甩开,可却没料到他的手抚起来竟是这种感觉。


    手背有些清瘦,温度很凉,抓在掌中能清晰感知到他指骨的轮廓,隐隐仿似还能感受到那脆弱血管跳动的弧度。


    叫人清晰意识到,这条生命就在眼前,这样脆弱。


    【提示:气运之子[岑霄]愤怒值-5,现数值 35。】


    玉流光将手抽出来,忽然喊:“岑霄。”


    岑霄一言不发,只是看他。


    “我身上有利可图么?”


    “……”岑霄转头,含糊道,“自然没有,能图什么?”


    “那你三番两次到我眼前晃,既不同我作对,也不图什么,难不成你是同我徒弟那般,亦或像惊意远那般……”


    玉流光话音一收。


    说啊,那般什么?岑霄在心底放声催促,可面上却作出恼怒。


    他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了,第一反应便是反驳,还连连退到门口,“怎么可能?你可知南戎城南边有道山崖,崖下边是条深不见底的河,我便是从那里跳下去了,浑身狼狈,我也不会——”


    岑霄把门一开,话都没说话,直接闪身跑了。


    【提示:气运之子[岑霄]愤怒值-5,现数值 30。】


    玉流光:“……”


    系统:【……】


    **


    两日后,是夜,惊意远拿着仙骨在房门外徘徊。


    月光在地面将人影拉得老长。


    这几日惊意远都未曾过多打扰澜影,想叫他多思考一些时日。


    不用一定分出个谁高谁低,他那年在昆仑峰时便早早习惯嫉妒心切,他只求澜影眼中有他两分便足够。


    今日是吉日。惊意远垂眸望着掌中棘手的仙骨,有了这些时日的修养身心,他预备便在今夜为澜影融入仙骨。


    不知他睡下没有。


    “殿下。”下属见他久久不敲门,只得开口,“不然,我来?”


    惊意远:“不用,我来。”


    说完这句话,他却是又等了片刻,才走至门前。


    万俟翊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未发一言,只是站在一侧。


    两人谁也没看谁。


    惊意远抬起深紫色的眼瞳,将手覆在门上,“澜影?”


    不多时,二人入了房门。


    夜已深,月落下的光束倒映在门扉上,映出深深的印记。


    万俟翊跪了下去,如那日般低着头。


    “一个时辰便足矣。”


    惊意远掌中飘着几乎看不清的仙骨,离体太久,仙骨都要消散于尘世,没有时间再等了。


    他垂眸扫了一眼,想到从前在长宁村的种种,片刻道:“我命人在酒馆外围设立了阵法,天地间的灵气皆会凝聚于此,今日是吉日,此时是吉时,一切都会顺利。”


    他眼前的青年半落着视线,凝着漂浮在惊意远掌心上空的仙骨。


    他伸手去碰,仙骨穿透指尖,散发着淡淡的温度。


    “——来吧。”


    惊意远抓握住他的手,渡去灵力。


    在此之前,他还有些问题想要问。


    二人来到榻上,掌心紧紧牵连,屋中未点烛火,却并不显得黑暗,反而散发灵气的余晖。


    万俟翊仍然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宛若一尊雕塑。


    “……那些记忆,你想到多少?”惊意远低问。


    灵力的波光似火,掠在青年那双淡金色的狐狸眼中。


    光太亮,这双瞳孔的情绪映照得分明,玉流光道:“该想到的都想到了。”


    跪在榻下的万俟翊动了动脑袋,去看他。


    惊意远:“包括我们从前的种种?”


    “嗯。”


    “之后你待如何?”


    “回四象宗。”


    听见这个回答,惊意远嗓音蓦然干涩:“回那做甚?修真界那样大,去哪不行?便是来魔界都足矣,我会给你——”


    “再说下去,吉时便要过了。”


    “……”惊意远喘了口气,在灵力火光的映照下俯身,以吻将这最后抑制融骨疼痛的灵丹推入他唇中。


    第157章


    是夜,南戎城一派寂静。


    那生长于南边的山崖深高数尺,河流湍急,白日尚能看出几分水流足迹,到了深夜,便真真是一片黑暗,状若深渊。


    岑霄亦是偶然发现此地有道山崖的。


    那时澜影还未出事,私下同惊意远多有往来,恰逢十年一度的宗派大比来临,岑霄主动向剑宗揽了这麻烦的活计,想着要去四象宗寻澜影,好好同他商议这大比事宜。


    到了昆仑峰,却只见他的徒弟驻足于此。


    “找师尊?”


    万俟翊用剑沿途斩草,像在泄愤似的,看都未看岑霄一眼,语气毫无对前辈的尊重,“师尊在魔界,你去?”


    岑霄同这逆徒打了一场,方才收剑离去。


    那时便途径这南戎城,黑河太过明显,他未再往前踏足,一人于这崖边长坐了许久。


    岑霄想澜影去魔界所谓何事,想澜影同那魔修惊意远是何关系,想澜影何时回来,想澜影……


    想澜影。


    岑霄梦回今朝,垂眸站在这条山崖边缘。


    月夜孤寂,碎石滚落,跌下去不见踪迹。


    岑霄来这里好几日了。


    那日放话后,他便无知无觉来了此处,脑中翻来覆去全是澜影。


    他意识到,有什么装傻充愣的念头即将无法粉饰,要颠覆他以往的认知。


    岑霄坐下来,闭着眼睛抓了一下头发。


    识海翻涌,心绪滚烫。


    ——他心悦澜影。


    从来不是什么相看相厌,而是——心悦。


    想通这件事时,岑霄心口有些发麻,口干舌燥。


    可紧跟着便是平静。


    他长吁一口热气,抬头望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再正常不过了,从很多年前他做出那种梦时,便知道自己对澜影有下流的欲望。


    曾同澜影相处时的那些嘲讽,那些故作的不经意,到底是对他无法宣之于口的嫉妒,还是想要骗过自己?骗太久了,岑霄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了。


    索性也无需想明白。


    他确切地心悦澜影,无法否认。


    岑霄出了会儿神,便站起来在崖边往下看。数米深渊,近乎看不到头。


    夜里风大,他为自己这一情意算了一卦,而后便皱皱眉,纵身跃下山崖。


    算是全了那日脱口而出的逞强之言。


    【提示:气运之子[岑霄]愤怒值-5,现数值 25。】


    **


    惊意远这颗丹药实在是多此一举。


    融仙骨再疼,青年也是不会感受到一分的。可他含着这圆滚滚的珠子,最终还是在那双深紫眼瞳凝视下,慢吞吞给咽了进去。


    万俟翊无声到门口护法。


    这一夜注定繁忙,酒馆周遭大增的灵气叫城中的妖连近都未敢近身,直到天光大亮,紫气东来,尘埃落定。


    徘徊在暗处的人影渐渐褪去。


    将将大成时,因灵气过于茂盛等缘故,青年闭眼昏睡过去,脸色苍白到吓人,惊意远喘了口气,静静凝着他,一会儿擦去他肩后的血,一会儿如同患有失心疯般,去抚他颈侧跳动频率。


    一切如常,一切如常。


    他松开手,将人抱进怀里,去吻他覆着薄汗的眉和脸,贴着他不愿松开,万俟翊走了进来,看到惊意远的动作时只是攥紧了拳,而后才问道:“师尊如何?”


    惊意远:“大成。”


    万俟翊不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跪在青年眼前,要等他醒来。


    至于醒来后要如何自处,他心下只是一派平静。


    当初所犯过错,他已以万俟翊之命偿还。


    现在,他作为万俟修,要跟在师尊身边。


    寸步不离,再不会发生从前那种事。


    今日是吉日。


    此时是吉时。


    师尊长命。


    **


    有了姜慎的通报,四象宗很快便皆知澜影仙尊如今身在何处。


    掌门生怕人又不见了,率先拍案,要派数人通往,亲自去接澜影回来。


    眼前却有人反驳,说仙尊向来不喜招摇,况且当初他走时那样低调,如今招招摇摇赶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要去捉仙尊了。


    提起这句话,四下俱静。


    苍天可鉴,宗内从未有人怪罪过澜影仙尊。


    澜影仙尊是何秉性他们这么多年怎会不知?他只是……瞧着生人勿近、不爱理人、多情风流罢了,多情道不就是如此吗?


    便是真做错了,也定然是受人所迫,受人所诱!


    澜影仙尊向来无错!


    掌门摆摆手,叫他们莫要吵闹,很快便拍案决定,只派五六人前往。


    他亦是要亲自去。


    他还有些话想同澜影讲。


    此事便如此决定了,为避免耽搁,他们即刻前往,御剑两日。


    途中倒畅通无阻,谁料到到南戎城时,竟叫他们吃了此行唯一的亏——澜影仙尊已经离开了。


    “掌门,这里有一封信!”


    就当掌门沉疑时,弟子双手奉上一封信,他拆开一看,上面赫然是熟悉的几个大字。


    “我回昆仑峰了。”


    这字迹,这笔锋。


    掌门顿时:“回程!”


    **


    岑霄也是那个倒霉蛋。


    他从河中出来后,身上是湿的,心底却是滚烫的。


    浑身湿水根本来不及处理,岑霄便直接御剑而上,去找澜影。


    推开酒馆门,屋中仅剩一盏温热茶壶,人还没走远,岑霄转身欲追,却突然垂头凝了一眼自己身上湿淋淋的衣裳。


    不知为何,向来洁癖的他放弃换衣裳的念头。


    抿了下唇,岑霄干脆就这样顶着浑身湿水狼狈的模样,匆匆追去。


    **


    马车拐入林中,摇摇晃晃。


    此地远离南戎,进入了另一城的地域,再往北一些,便是天珑城了。


    天珑城方是真真正正的钟灵毓秀,有两大修仙世家,四象宗有不少弟子出身于此,掌门曾建议玉流光再收一个弟子,原本都定好天珑城的段家了,后来出了些意外,此事便就此作罢。


    玉流光坐在马车内,托腮望着窗外的光景。


    他微微晃动指尖,一片沙叶脱离根茎,飞身而来,到他手中。


    “天道能分清吗?”


    玉流光垂眸望着这片绿叶,“能分得清我用的是法术,还是别的力量吗?”


    系统顿了下:【天道分不清。】


    玉流光:“嗯?”


    系统说:【但我可以,程序能判断。】


    玉流光:“……”


    他微微拧眉,静目观测四周的动静。


    先前叫惊意远和万俟翊莫要靠近,这俩人倒是听了,却放了个傀儡在暗处跟着。


    以为他仙骨刚融回来,身体还虚弱会发现不了。


    他放下窗帘,起身向外。


    岑霄追赶一路,终于感应到熟悉的气息,他飞身踩住马背,逼停这辆马车,喘着气去掀遮帘。


    却不想里头的人也正做着这动作,两人的手在中间相撞,风声不止,吹得车帘上悬挂的玉竹粼粼而动。


    岑霄猝不及防和那双泛着淡金色的眼瞳对上,霎时间,周围所有声音都小了。


    他甚至忘记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


    浑身湿透,大半天都未干,湿淋淋地往下滴着水。


    岑霄的呼吸声变得急促。


    他张了张口:“你……”


    “遭报应了?”玉流光打断,扫一眼他的惨状,“谁把你踹水里了?”


    “……”


    岑霄固定好车帘,便当着他的面施法除尘,换了身再风度翩翩不过的衣裳,“本来也是给你看的。”


    玉流光说:“给我看你浑身是水的样子?你失心疯了不成。”


    “自然不是。”岑霄这会儿脾气好得不可思议,“记得我那日说过的话么?”


    玉流光坐回马车。


    马车内空间极大,中间敞着张圆桌,上面摆盘四五,是惊意远怕他刚身体恢复会不适应准备的吃食。


    他懒洋洋垂眼,用灵力勾着盘中的果子,浑然忘记两人叮嘱的那句少用灵力先叫身体适应些,“我为何要记你说的话?”


    岑霄:“……”


    岑霄的好脾气稍稍减弱了一些,“那日我说,若我对你……我便从那山崖处跳下去,跳到那黑河里。”


    “然后报应来了,你失足掉下去了?”


    “……”


    岑霄道:“吵了那么久,一直知道你伶牙俐齿,今日才真切发觉你是那样能说。”


    玉流光还真便不再开口,抬眸不言不语地望着他。


    倒叫岑霄不习惯起来,忍不住清了两下嗓,徐徐道:“我的意思是,我跳那山崖了,主动的。”


    眼前人还是不开口,他声量减弱一些,“如此,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玉流光弯了指尖,用灵力将那红果卷入手心。


    他还是不语,岑霄便立刻钻入马车,放下那车帘,将自己困入其中。


    玉流光抬手,将红果砸到岑霄额头上。


    岑霄下意识闭眼,随后接住果子,看不明白他的意思,是知晓还是不知晓。


    不,不对。


    他定然知晓。


    澜影仙尊风流无数,修真界谁人不知,多情道唯他是至尊。


    他这样的人,怎会不明白这些,怎会不明白一人的古怪与迂回象征什么。


    “别说了。”


    玉流光垂眸道:“我没有仙骨的时候你打不过我,全盛时期的时候你更打不过,”


    岑霄道:“谁要同你打了?”


    “那你想做什么?”


    “怕不是河里的水太冷,冻坏了你的脑子。”玉流光抢回岑霄手里的果子,“你想清楚,你要与我说的那些话代表什么,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是这样冲动的人吗?”


    岑霄呼吸粗沉,意识到他这些话背后的意思,一时觉着自己是真被冻坏了脑子。


    否则怎会凭着这一腔孤勇就来找他,不是明知道后果吗?


    后果比那黑河深处的水还要冰冷。


    岑霄闭了闭眼,抢回玉流光手里的果子。


    他转身跳出马车,掀开他的窗帘,粗声道:“这果子砸了我便是我的了,哪有抢回去的道理。”


    第158章


    林中风声慢了下来,马车轱辘往前驶去,很快便消失在岑霄的视野里。


    岑霄盯着那个方向许久,才低哼一声将红果塞入乾坤袋中,大有一副要好生供着这果一辈子的架势。


    随后他唤剑而出,跃于其上御剑飞行。


    沿途中有其他修士置放的转移大阵,四象宗乃名宗,自有一条大道直往通行。


    岑霄跟了一段路才意识到他竟是要回宗,一时顾不得皱眉阻拦,只能跳下佩剑随那马车跃入阵中。


    ——澜影为何还要回四象宗?


    若非戒律堂规矩,他哪里会遭遇这种事?


    倒不如像当初那般在凡界好生过日子,哪怕到他们引剑宗也是好的,他们引剑宗善变通,弟子多为只会习剑的纯粹之人,都好相处,也包容,若是——


    岑霄压下想将他扛回引剑宗的冲动,恰巧阵法已转换完成,他迅速握剑劈开眼前的屏障,踏出阵中。


    幽幽幻影掠去,很快展现在岑霄眼中的便是另一副光景。


    四千登云梯自他眼中高高耸入云端,抬眼望去,尽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空茫。


    这里不再是南戎城外的那片野林,而是修真界引无数人向往之的第一大宗,四象宗。


    四象宗包罗万象,是以修道多矣,并非如引剑宗那般专心钻研剑道,所以要岑霄来答,澜影真该去剑宗,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他牵着,一切一切都会不一样。


    “唰!”


    长剑入鞘,岑霄抬步便要登上这四千云梯。


    事已至此,便走一步瞧一步了。


    忽有一阵疾风掠过,岑霄眉眼一抽,望着那道背影,厉声:“——万俟翊。”


    这四千登云梯对万俟翊来说就跟回家似的,他在这跪了无数次,不是被师尊罚的,便是被师尊的师尊罚的。


    因而他最清楚一次登几阶最为合适,不是没听到岑霄的声音,而是听到了也不甚在意,还是岑霄拔剑飞身至他身前阻拦,他才沉眼定下脚步。


    “作甚?!”


    “你师尊回四象宗,你不拦着?”


    万俟翊:“我为何要拦?师尊做什么都有道理。”


    “……”


    岑霄倒是不反驳这话,忽而收剑,转身施法上行。他非四象宗人,自是不用遵循什么“强身健体”等慢吞吞登梯的规矩。


    就叫那万俟翊登个半日,到时黄花菜都凉透了!


    “……”万俟翊沉闷地垂下头,拾级而上。


    **


    姜慎在戒律堂受完刑,面色苍白地要去那思过崖面壁。


    师弟师妹担心地看他,规矩在前,不好出言关切。


    禁术之所以是禁术,便是不能破那戒律,是以哪怕姜师兄平日行驶端正,又是掌门亲传弟子,可此事也是无任何人的颜面能看的。


    否则今日他被饶过,来日宗内便会有他人效仿。


    “唉,师兄何必……”


    “可若非师兄,我们谁都不知仙尊所在何处。”


    “也是……对了,你今日可有瞧见仙尊?都道仙尊回来了。”


    姜慎倏尔回头:“仙尊回来了?”


    师弟师妹被他吓了大跳,“是,是啊。”


    方才姜慎还木然得跟要死了一样,这下莫名容光焕发,回光返照。他立刻捏诀唤出小灵通石牌,匆匆去看昆仑峰的板块。


    师弟师妹想起这物,纷纷效仿,小灵通是千年以前出世的法器,只消注入自身灵力,便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纵览九州事宜知无不胜。


    如今发展至今,各宗的小灵通都有了“墙”,哪怕是他们四象宗内的各峰也有“墙”,所幸衡真师祖向来不在意这些,是以昆仑峰这一板块,宗内弟子皆可登入查看。


    姜慎瘸着一条腿,一边走一边含着热泪看。


    昆仑峰的板块冷寂了很久。


    自仙尊离去,宗内氛围变得极其古怪,连这小灵通都不再有人介入发消息。


    今日仙尊方回来,昆仑峰霎时便活了过来,依稀叫姜慎回到那时的光景,莫名恍惚。


    【不要歧视魔修了: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仙尊还是如从前那般,回宗不走正道,从来走那偏门,他直接便上了昆仑峰,不知是否去找衡真师祖?】


    【一灵石能买什么:啊啊?你怎么看到的啊?连掌门都是后来才发现仙尊回来的,我们的消息更是落后了三个版本,感觉仙尊根本不想我们知道这件事,好像变成留守儿童了(悲)好难过。】


    【不要歧视魔修了:回,说来凑巧,不是都说昆仑峰要变成遗落秘境了吗……我就想去看看嘛,顺便看看你们说的白衣鬼是不是真的,反正鬼我是没看见,就看见白衣仙人了。】


    【细说,爱听。】


    【不要歧视魔修了:其实我还没进,那不是有阵法吗,我进不去寻思去找个阵修来看看呢,结果回头就看到仙尊站在下面//放个留影石。仙尊就站在下面的石阶上看我。】


    【不要歧视魔修了:毫不夸张的说,我一回头看见澜影仙尊人差点撅过去啊啊啊啊特别好看特别白像艳鬼!!那个瞬间我还以为你们传的那个白衣鬼就是澜影仙尊,毕竟仙尊也是白衣……后来我又寻思,仙尊这不还活着吗?我就反应过来了,仙尊回来了!】


    【然后呢然后呢?】


    【不要歧视魔修了:然后我就结巴了,很丢脸,觉得自己没发挥好,我想跟他打招呼,问他还好吗来着,结果忍不住给他跪下行礼,起都不敢起了,就听见他走到我跟前,看见他的衣摆。】


    【不要歧视魔修了:然后他把我拉起来了,嘿嘿,仙尊香香的,手凉凉的,想给他暖暖。】


    【嫉妒……好了不要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零个人想知道你和仙尊的互动。】


    【我在这里放了一个蓝色的盆。】


    【不要歧视魔修了:你们自己要问的,然后我就结巴了咯,想问他是不是回来了,半天没问出来,他就自己回答我问题了,一共才回答了四个字。“嗯”“回来了”。】


    【不要歧视魔修了:高冷,更喜欢了嘿嘿。】


    【真的当不起剑修了:哥们你魔修啊?顶着这个名字在我们四象宗的小灵通胡作非为。】


    【不要歧视魔修了:??谁是魔修了,我正儿八经的体修!取这名字是因为仙尊,你们不都知道吗……仙尊修多情道,和魔界中人谈情说爱怎么了嘛!多情道就要广济天下啊!不知道是谁非要上升定性,给仙尊扣个通敌的名头。】


    【该修士已不存在:大家都有这个疑惑……实在找不出到底是谁要害仙尊,所以敌人肯定出在内部,我们中出了叛徒。】


    【法修也要朝九晚五吗:我们牵丝楼上下都是仙尊追随者哦~】


    【喜欢他很多年:从前我抨击师徒恋,觉得像□□,现在我逐帧解读,师徒恋就是天生一对!我的一切都是你教的,身法也有你的影子,你教我入世,教我自保,当然也要全我孺慕之情。好羡慕万俟翊啊,唉。】


    【不要歧视魔修了:感觉周围凉飕飕的。】


    【不要歧视魔修了:我靠!仙尊过来找我了!】


    【你一刀我一刀,上品法器都要装:??兄弟?】


    【……魔修兄好像真不见了。】


    【嫉妒死了,浑身像有蚂蚁在爬啊啊啊!】


    “仙尊——!”


    不要歧视魔修了慌忙收起石牌,万万没想到仙尊竟然会出现在小凉亭这里!他千挑万选找的沉浸式刷小灵通宝地!


    “……”玉流光将这人的慌乱看在眼里,顿了一秒,“找你没别的事,上午忘记告诉你,别把看见我的事告诉别人。”


    晚了。


    完了。


    已经在小灵通上大肆宣扬了。


    祈祷仙尊不会看小灵通!


    不要歧视魔修了立定站好,迅速点头,“好好好,不过……您为何要隐瞒?”


    玉流光道:“没有原因,就当我死了吧。”


    “……什么?”


    “过几日我会离开。”他道,“以后便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歧视魔修了沉默几秒,有些艰难道:“因为那些声音吗?您放心,我和同门定会找到是谁放出的消息,又是谁在乱说,我们都会揪出来。”


    掌门声音由远及近,插了过来,“青天白日,你不去修炼,在这作甚?”


    “掌门!”不要歧视魔修了看见掌门,霎时忘记自己方才的问题,拱手行礼,匆匆跑了。


    掌门来得及时,也算为玉流光挡去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毕竟他不能承认,这些声音是自己当初为推进任务,主动散播的。


    风欲动楼的楼主至今还存着他下的那一单。


    掌门回头,凝眼盯着青年身上的变化,注意到他从昆仑峰而来,眼神几经变化,叹道:“没找到对吧。”


    玉流光垂眸:“嗯,只找到了师尊的佩剑。”


    “他竟还将此物留在这。”掌门说,“应该便是留给你的,师祖那段时日神识不稳,自毁倾向严重,或许……”


    他看着玉流光的神情,像弄清楚他对此事的态度,却窥探不出一二,只觉得他比他那师尊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对师徒从某些方面来说,当真是天生一对。


    “罢了,有一些事,想来我应该告诉你。”掌门侧身伸手,邀他同回昆仑峰山巅,边走边道“或许你不会在意……是了,没有或许,你是定然不会在意的。若师祖是中途替了宫御,你还能说之一二,可如今……”


    掌门说的,是宫衡当年在宫家授意下,神不知鬼不觉取代已死宫御一事。


    那是几百年前,那时四象宗还没有如今的规模,宫御是创立宗派的掌门人,衡真之名尚未出世。


    若宫御活到现在,才是四象宗真真正正的师祖,可他是在最最风头正盛时命途夭折的,叫人叹一句时也命也。


    眼见四象宗要易主,宫家为稳住地位,因而推了他的胞弟宫衡顶替。


    这件事掌门并未亲历,是他的师尊告知他的,而他的师尊直到此时,又要再往前推。


    也只有历代掌门会知道这件事。


    掌门提及此事,是想要澜影莫要再同衡真有所接触了,旁人不知,他却看得出,衡真对他的弟子所怀心思不明。


    这些玉流光看过剧情,其实是知道的。


    不过,他不应该知道。


    这会儿应当找些合适的反应。


    青年略微蹙眉,看向掌门。掌门余光瞥向门口,忽然道:“如今既已回来,便再收个徒弟吧?你可知天珑城段家又出了位不世之材?”


    话题转得生硬。


    玉流光微顿,顷刻顺视线看去。


    万俟翊推开大门,踏入:“师尊。”


    又望向掌门,垂首:“掌门。”


    作者有话说:[比心][比心][比心]


    第159章


    修真界有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拜入宗门的弟子,只要入了内门,皆要在那引灵殿供奉一尊魂灯。


    灯灭,即代表人亡,宗内要代替其处理后事。


    万俟翊的魂灯早消亡数年,四象宗上下无人不知,他如今一路走来,从那山下走到昆仑峰,同样的面容,同样的气质,一路遇到多少同门诧异的眼色?谁都想得出。


    只是,掌门也清楚知道,眼前人是万俟翊,又非万俟翊。反正,总归不是当年那个万俟翊了。


    是以面对眼前此人的礼数,他神色平平,“可有从前记忆?”


    万俟翊道:“有。”


    “如今叫什么?”


    “万俟修。”


    “那你如今便是万俟修,你同澜影间的师徒契也早已消失。”掌门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


    接着,他用余光轻觑身侧,见澜影未有任何特殊反应,只是垂着眼眸,便对万俟翊徐徐道,“你既有从前记忆,便知外宗之人不可踏入昆仑峰,念在你如今情形特殊,宗内便不多加计较。离峰吧,到临天殿,自有人招待。”


    万俟翊听明白,后槽牙微紧。


    他转头看向玉流光,“师尊。”


    掌门从前便不待见他,炉鼎一事出来后,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万俟翊亦未再同掌门多言,见玉流光不语,情急之下上前,忍不住去抓他的衣袖,“师尊。”


    玉流光若有所思,掀眸:“你到偏殿去等我。”


    万俟翊手微松,好歹不是到临天殿去。他点头,退到偏殿,背靠着屏风。


    “走吧。”掌门说。


    玉流光:“去哪?”


    “清净之地。”掌门见他神色未有变化,显然并不愿意离开,便只得忽视那倒映在偏殿屏风上的人影。


    “方才我所说之事,你如何考虑?”掌门原先只是要叫万俟翊知难而退,如今却是真心要他再收个弟子了,“段家那孩子如今就在四象宗借阵修炼,若你感兴趣,我唤人叫他过来。”


    掌门如此说,心底却是没抱太大希望。


    从前他便知晓,澜影并非爱收徒的性子,一个万俟翊能算作他命里有这一劫,可要再收一个,澜影定然没那想法。


    况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澜影才刚回来,若……


    “可以。”


    可以。


    掌门怔然,怀疑自己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看去。


    玉流光不紧不慢道:“叫他过来吧,我看看资质,剩下的日后再议。”


    屏风后的万俟翊听到这喉头梗了一下,慢慢坐了下去。


    “好,好。”


    很快,生怕人反悔的掌门即刻便离开了昆仑峰,将事情吩咐下去。


    天珑城段家这一代如今只一位公子,便是要过来的段文靖。文靖一听此事,哪还顾得上手头的修炼,顿时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聚灵阵,堪称“逃也似的”奔向那昆仑峰。


    鲜少有人知晓,他自幼时便想拜入昆仑,偷偷修习了不知多少同澜影仙尊一样的剑法,平日在外不经意使出这剑法时,听得他们一句“有仙尊风范”便骄傲得不行。


    段文靖做到这步,却是从不敢想能拜入昆仑峰。


    上一个出自昆仑峰的修士是万俟翊,而万俟翊拜入仙尊门下早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这些年来仙尊深居浅出,行踪隐秘,从不参与宗内十年一次的收徒大典,是以谁都看得出,他恐怕只要万俟翊这一位徒弟了。


    如今这桩天大的喜事便这样横冲直撞地掉在段文靖头上,段文靖是一刻不敢耽误,一路差点摔了三四次,如此不易,终于是赶到昆仑峰。


    他深呼吸,抬头凝着这座耸入云端的高峰,慢慢处理仪容,拍拍衣摆。


    段文靖看回眼前的路,思考万俟翊是哪点得仙尊厚爱,随后神情镇定地踏上这条路。


    彼时,昆仑峰至上再度寂静下来。


    风声呼啸,无声无息,这座冷寂的峰在某些时刻,简直像有自己的生命。


    三位主人离开那日,它下了场罕见的雪,这场雪很大,很长,长至一个月都未停。


    再后来,昆仑峰经由掌门设立阵法,风雪停息,无人能再踏入。


    有关它的奇闻异事,便从此朝着不可收敛的方向蔓延开。


    掌门离峰后,青年收回目送视线,转身来到偏殿。


    这方大殿中央立着一二米高的鼎,鼎上飘烟,散着绿檀的气息,有清净凝神的功效。


    如今大殿清净,只有轻微的脚步声。玉流光进来后便停在此地,望着屏风前红眼不发的万俟翊。


    只是提及收徒一事罢了,万俟翊这样,倒像他要同他断绝关系,同谁成亲般。


    “师尊。”


    万俟翊跪在地上,哑声开口。


    他想让他莫要收第二位亲传弟子,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这是万俟翊第二次遇到这种事。


    第一次时,他轻而易举便做了个局,让师尊只收他为徒,后来哪怕掌门再提这种事,他也有信心要师尊只看他,只教他。


    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是他的弟子么?他真的……还是万俟翊么?


    万俟翊忽然好似找不到自己同他的联系了。


    他若不再是师尊的弟子,还有什么理由可纠缠在他身侧?若他不再是他唯一的弟子,从今以后,岂不只能瞧着师尊去教那段家公子。


    “万俟翊。”玉流光应他那声师尊,“起来。”


    万俟翊缓慢摇头。


    他偏生要跪着,不肯起,说不清是要讨个可怜,还是要证明自己是他弟子的身份。万俟翊还膝行着到师尊脚边,去抓他的手,“师尊。”


    “师尊。”


    “师尊……”万俟翊的嗓音很轻,哑气到几乎听不真切,连唤三声,“你定要收徒?”


    玉流光垂眸看着他,淡金色的瞳眸映着万俟翊的面容。


    “若是,你要如何?”


    “我……”


    万俟翊手指渐紧,说:“若是,我亦会好好教导这位师弟。”


    他一字一句:“叫他莫要死在外面。”


    “师弟”和“死”这两句,万俟翊的语气格外重。


    他抓着青年垂在身侧的手,力道很重,重得那雪腻的肌肤上都印上红印。万俟翊却毫无所觉,钉着他的红瞳渐渐覆上灰黑浓雾,就像他当初在南戎城找上他那天,溢在瞳孔的泪颜色深得几乎像是——


    血。


    玉流光突然用力将手从万俟翊掌心挣脱。


    雪白的手背上红痕鲜明,指骨也映着薄红,他站在他面前,手贴在万俟翊眉眼之上,遮住了那血红双瞳。


    万俟翊摇摇欲坠的神智突然破开一道刺眼的光,他喘了口气,闻到了一股冷香。


    可很快这股冷香又撤去。


    他去追,脸上被冰凉的手心不轻不重拍了两下,他像被踩住尾巴驯服的狼,不由自主停下动作,抬着头,看着师尊居高临下盯着自己。


    那双狐狸眼很冷,可却透着这种眼型无法掩盖的艳丽多情,衬得那淡金色的瞳眸也削弱了距离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玉流光斥他方才所言:“逆徒。”


    逆徒逆徒,便还是徒弟。


    便还是他的弟子。


    【提示:气运之子[万俟翊]愤怒值-10,现数值 20。】


    万俟翊眼中混乱之色渐渐褪去,只残留一片润色,张口:“……是,我是逆徒,我不是姜慎那种合格的弟子。”


    他嗅着鼻端师尊衣上覆的冷香,忽然想要的厉害,或许是急于在那段家公子到来之前做些什么,万俟翊便当真做了回逆徒,他从地上起来,只同师尊对视了一秒,便放肆地朝他俯过去,急促地去吻他的唇。


    这些时日,万俟翊过得战战兢兢,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从师尊失忆、盲眼,到如今,他们来到昆仑峰,状似一切都回到从前,他便也在这熟悉的的一处,同师尊厮混到一块,吻到一块。


    玉流光没预料到万俟翊突如其来的动作,手在他衣襟上一抓,万俟翊以为自己要被推开,可那想象中的力道并未袭来,他脑子一热,便用力抱紧了他,不像徒弟那般,去缠吻他的薄唇。


    吻的力道重极了。


    急促,毫无规律,万俟翊的心跳也响得厉害,呼吸粗沉,交缠的双唇一凉一热,很快便都滚烫了。


    青年被这又深又重的力道吻得下意识后退,这并非他们第一次做这回事,也并非第一次在这方大殿做这回事,应当说,次数早已数不清了。


    万俟翊按着记忆里那些,急促地叫他带到榻上,倒下时,两人的唇短暂分开片刻,喘息声交织。


    青年偏头勾开脸上黏着的乌发,蹙眉润睫的模样落在万俟翊眼中,万俟翊突然惭愧一下,说“弟子该死”,便该做什么做什么,又吻上去了。


    “……”


    “你如今,还是炉鼎么?”


    “弟子不晓。”


    万俟翊当真不晓。


    他换了转世的躯体,应当不是了,炉鼎并未跟随魂魄而动。


    可若万俟修也是呢?在凡间时青年仙骨尽失,没有修为,所以哪怕双修也不会有异动。


    玉流光轻轻喘息,湿红的唇瓣被万俟翊咬着吻着,覆上暧昧的痕迹。


    他偏头,万俟翊的吻落在他脸颊上,又被人捧着脸挪回来继续亲嘴。


    【提示:气运之子[万俟翊]愤怒值-10,现数值 10。】


    另一头,段文靖终于爬上这座山了。


    念随心动,他吹着这山头的冷风,只觉得不愧是仙尊修行的地方,连空气都比外头的香甜。


    段文靖左右看顾,朝着那方最大的殿走去。要见着人了,那爬山抛却的忐忑突然又涌了上来,他生生止步在原地,攥着剑。


    从前谁人都夸赞他是修真界百年来的不世之材,可他比得过万俟翊吗?


    不过,万俟翊到底已死。


    他不该同死人比较。


    段文靖深呼吸,继续往前。


    他再次左右看顾,清清嗓,开口:“仙尊?”


    “仙尊可在?弟子段文靖,前来拜见。”


    唯有话音回荡在昆仑峰这幽幽山间,许久,似有泠泠泉水声淌过,有人言:“进。”


    段文靖观测声源方向,忙不迭寻去。


    踏入大殿后,段文靖第一时间跪下,连人都未敢看清,将方才准备许久的话说出:“弟子段文靖生自天珑城,单火灵根,剑修,仰慕仙尊已久,望能拜入仙尊门下成为您的弟子。”


    一墙之隔后,万俟翊压着呼吸声,侧耳倾听外头的话。


    虽说如今他已知师尊其实并未有再收徒的念头,可人来到这里,若话术得道,师尊也不是没有迟疑的可能,就像从前的他。


    他凝神听着。


    “所以你是借四象宗的阵法修习?何时回天珑?”


    “回仙尊,是,若能拜入仙尊门下,便一直待着了,若弟子未能入仙尊眼,最迟下月中旬便要回天珑城。”


    “你可以留下。”


    段文靖骤然抬眼。


    万俟翊转身要出。


    “暂时。”玉流光不紧不慢道,“我不会收你为徒。”


    万俟翊收回脚步。


    段文靖怔住,望着他的脸一动不动。


    “我不会在四象宗长待,待我离宗那日,便也算你的出师日。”


    玉流光说完,又问了句:“可认识姜慎?”


    段文靖被这些话砸得几乎要不知如何思考,好消息,能留在昆仑峰,坏消息,并不算拜师。


    至于姜慎……段文靖重新低头,轻声:“回仙尊,识得。”


    姜慎是掌门亲传弟子,四象宗的大师兄,修真界年轻一辈中他也颇有姓名,谁人不识。


    不过听说近日他犯下禁忌,要去思过崖面壁,几十年后,焉知变成何样。


    “你便像他当年一样,只是暂由我教导。”


    玉流光道:“你可以在昆仑峰随意寻个住处,这里只你和我,还有个你应当不会见到的人,修行之事明日再说。”


    段文靖有些低落:“好。”


    只能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


    【不要歧视魔修了:是的,当你们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代表也看到了我上一条帖子。其实见到仙尊什么的都是我编的……仙尊没来找我,我也没看到什么仙尊,真正来找我的只有我们健体峰长老,他叫我去搬砖。】


    不要歧视魔修了看着自己发出的帖子,深呼吸。回峰后他沉思了许久,那是越想越不对劲。


    仙尊为何要走?竟还不再回来了。他念着这个问题,手上老老实实按仙尊的意思,告知同门自己先前的一切言论皆是胡编乱造。


    【合欢宗没有心:啊?】


    【不要歧视魔修了:别啊啊啊了,再告诉你们件事,仙尊回来这事是假的,我问了长老,压根没有这回事。】


    【修真界到底是谁在挣钱啊:?】


    【?】


    【??】


    不要歧视魔修了看见这些问号,心里难免心虚,可他势必要完成仙尊的嘱咐!于是魔修兄继续发消息,增加可信度。


    有人发出疑问:【那姜师兄为什么要下思过崖面壁?不是说他犯了禁术说什么看到师尊了吗?宗内不是还派出人去接师尊了吗。】


    【不要歧视魔修了:禁术和师尊没回来这事又不冲突,师尊恐怕根本不想回来。】


    【不要歧视魔修了:毕竟出了那种事,除非我们能找出当初到底是谁散播的消息……】


    【我是风欲动楼:其实我们风欲动楼好久之前收到过仙尊寄来的灵石报酬……】


    【剑修的老婆是剑,仙尊是剑修,等于仙尊是我老婆:风欲动楼的怎么进来了?叉出去。】


    【叉出去。】


    【法修最强:好烦啊,阵修到底怎么布阵的,这墙总松动,哪天魔修都能进来跟我们聊天就好笑了。】


    这应该算澄清了吧?


    魔修兄放下小灵通。


    他抓抓头发,回头去看昆仑峰的方向。


    话又说回来,他今晚真的不能混进昆仑峰,告诉仙尊自己把事办好了吗?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太忙了,现在忙完了[可怜][可怜]恢复正常更新啦[可怜][可怜][爆哭][爆哭],晚上还有一更!本章评论掉落红包[摆手][摆手][可怜][可怜][可怜]


    第160章


    段文靖便在这昆仑峰住下了。


    剑修不拘小节,除剑外从不在意身外之物,因而段文靖挑的住处是个小木屋,屋中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便是他在这昆仑峰有归处的象征了。


    掌门听闻段文靖在昆仑峰住下一事,还以为他当真被澜影收作徒弟,于是飞鸽一封,欲意商讨拜师礼一事。


    恰逢四象宗十年一次的收徒大典要来,赶巧,可以一并办了。


    谁知段文靖回信,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掌门才知道他哪里拜师了,只是澜影闲来无事,愿意教教他罢了。


    其中段文靖敛去仙尊说过些时日要离去一事。


    他聪明,从只言片语中便发现掌门是不知此事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几日段文靖便在此住下,辰时请安,还耍了几套剑法给仙尊看,叫他摸清自己的实力。


    一切顺利。


    除了……有时他总觉着周围像有第三个人存在似的。


    风动,风冷,那双阴晦的视线随着段文靖同仙尊交流,愈发明显,偏偏段文靖狐疑回头时,总只见昆仑峰的一草一木,而人,除他和仙尊外再无旁人了。


    段文靖摸了摸头。


    他皱眉回首,嘀咕:“……见鬼了不成?”


    “什么?”


    段文靖登时站直:“回仙尊的话,没什么。”


    “你频频走神。”玉流光垂眸坐在桌边,语调冷淡。


    段文靖惭愧地虚化视线,去瞧青年放在石桌的手。这只手按着瓷白的茶杯,宽袖垂下,连露出的雪白皓腕都透着清冷。


    他指尖沾湿了水痕。


    好似要将这茶水都泼他身上似的。


    玉流光道:“你在家中也是如此练剑么?还是只在我这如此敷衍?”


    段文靖登时便跪下了。


    “没有敷衍!”


    他万万没有敷衍!段文靖滚动喉结,“是……是我觉着有些不对,周围好像有人在看,仙尊,您那天说的第三人,是师祖吗?”


    玉流光一顿。


    他起身,目光掠过段文靖身后。


    “不是。”


    “那是……?”段文靖没等到回答,只能自顾自说下去,“许是那第三人在周围看着,当然!也有可能是弟子修行不到位感觉出错,总归是弟子有错,不该因一道虚无缥缈的视线走神。”


    玉流光走到大殿前,“那便罚你清扫昆仑峰的落叶,这两日都莫再来打扰我。”


    “是……”


    段文靖懊恼地站起来,见仙尊的身影将将隐入黑暗,急促上前两步:“仙尊!我如今也算您半个弟子,可能叫您一声师尊?”


    忽有一阵风来。


    吹得落叶盘桓,簌簌作响,吹得那桌上冷调的茶水扑香,仿若透着奇异瑰丽的冷调。


    良久,段文靖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了,一声渺远的声音顺着山间的风,遥遥传入他的耳畔。


    “可。”


    “谢师尊!”


    **


    大殿绿檀飘烟,宁静致远。


    万俟翊坐在殿中出神,他嫉妒段文靖嫉妒得紧,怕自己一时隐忍不住做出些错事,只能眼不见为净,于这处等师尊回来。


    按往常几日,师尊没几个时辰还回不来,万俟翊只觉度日如年,想着想着,又恨起一个不知面貌的人,恨那人盯着师尊,将师尊所做之事宣扬于世。


    若叫他发现那人,定叫他好看。


    神识天马行空,又在绿檀的气息中渐渐宁静。


    直到他见到心心念念之人。


    万俟翊起身:“师——”


    “你今日一直坐在此处?”


    话音被打断,万俟翊不明所以道:“是,未曾离开过。我一直在等你。”


    玉流光拧眉。


    段文靖说的视线,他没感觉到。


    他不可能感觉不到。


    “怎么了?”万俟翊往他身后看了两眼,没见段文靖,便偷摸想去牵他手。动作时,还觑着他的神情,见他没有不愿于是立刻抓紧。


    “出事了吗?”


    玉流光没有回答。他伸手,要万俟翊把天光剑还来。这剑本是他的,万俟翊代为保管,还带它去地府走了一遭,浸染许久,难免沾染了些阴冷的气息。


    刚拿到手,玉流光便觉出一些寒冷。


    他低头按住剑柄,将剑抽出。


    锋利的剑刃干净映冷锋,万俟翊顺他视线去看这剑,于剑中盯着那双清丽皎洁的眉眼。片刻,忽然问起毫不相干的问题,“师尊,那日岑霄可有来找你?”


    玉流光盯着这剑思索,“嗯。”


    万俟翊唇线抿成一条直线。


    这几日未见岑霄,他还以为此人知难而退了。如今怕是宿在四象宗,要找时机同师尊见面。


    还有惊意远,那日后未再出现。


    这里到底是正道宗门,魔不便入内,可若过些时日,师尊离去了呢?


    万俟翊呼吸微重,去抓青年微凉的手,“师尊,您何时离宗?”


    玉流光将剑插回剑鞘,抬起眼眸:“你是希望我快些走,还是慢些走?”


    万俟翊不知如何回答。


    他徘徊许久,思量许久,见师尊坐在榻边,指尖抚着剑鞘上的半弧形纹路,终是说:“都可以,只要……我能跟着。”


    离宗之后,不论是到凡间度日,还是云游九州,他都要跟。


    哪怕做不了师尊的眷侣,也要做师尊最亲近之人,做世间最最荒谬的师徒。


    玉流光手停在剑鞘那半弧形的纹路上。


    他朝万俟翊看去,慢吞吞叫他过来点。


    万俟翊走近,不习惯如此视线差距,于是干脆跪了下去。


    要说万俟翊这个弟子做的当真矛盾,平日里亲师尊弄师尊,总那样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偏生脱离那些情事,他又能这样要跪便跪,要罚便罚,也算再合格不过的弟子了。


    玉流光顺势将剑放在身侧的榻上。


    他俯身伸手,扯开万俟翊发上漆黑的发绳,万俟翊眼前一暗,呼吸一颤,鼻端抵着眼前人柔如丝绸的衣裳,再往前些,鼻尖就能抵住里衣了。


    “这样,便是万俟修。”玉流光虚虚松手,指尖停在他肩上,望着他的双眼,“他不像修士,发冠不束那样高,也不佩戴任何发饰。所以你是要做万俟修,还是万俟翊?”


    万俟翊哑气:“我……”


    “万俟翊为我徒弟几十载,我同他各种事做尽,好的做,坏的也做,你是要做万俟翊,还是万俟修?”


    第二遍,万俟翊呼吸渐渐不稳。


    他往前,抓着落在自己肩头的手腕。欺师之事他做了个遍,自己有时也难找到自处的法子,可他是他的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变。


    万俟翊嗓音哑气:“……万俟。”


    “我做万俟,你的万俟。”


    “师尊的万俟翊。”


    “澜影的万俟修。”


    玉流光说:“回到最开始你问我的那个问题。”


    “你既是万俟,自然能跟着我。”


    “跟到哪都行。”


    跟到哪都行。


    【提示:气运之子[万俟翊]愤怒值-10,现数值0。】


    【提示:气运之子[万俟翊]愤怒值已清零!恭喜任务完成 1/5!】


    是炽热的吻淹没了后台的提示音。


    万俟翊抓着被师尊扯下来的黑色发呆,急促地去吻他的唇瓣,没一会儿便急不可耐,撬开他的唇齿去吃里头的香甜软嫩。


    师尊,师尊。


    所以他死一回活一回,怎么都是要同他绑在一块的。


    一直绑着,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


    **


    段文靖扫了一天的落叶。


    那古怪的被盯感有时散去,有时仍然如影随形,是不怀好意,阴森杀气。可当他认真凝聚灵气查看,又似乎是错觉。


    不知不觉,天方暗了下来。


    段文靖回到木屋,万俟翊亦被赶去自己生前所住的地方。


    这方大殿门前又落了些稀疏的叶片,枯黄,干烂。如今正是秋天,风也是冷的。


    云被吹散,冷月在殿前撒下光辉。


    玉流光站在殿门前,乌发束在后颈,冷月落在他的白衣上,像覆上一层粼粼的流光,他低着头,左右手各执一剑。


    细看,这两把剑剑鞘上的纹路是相配的,就如同阴阳,尤其那半弧形的纹路,左右相对,便成了一个圆。


    其中一把是衡真的本命剑。


    倒不若说两把都是他的,只是一把赠予了当年入他师门的澜影。


    月夜风冷,青年衣袖一拢,这两把剑便尽数失了踪迹。他转身入殿,在大门在他身后缓慢合上时,忽有一道黑影疾掠而来,如一阵风自他后脊穿透,入了神识。


    青年停住脚步。


    视线内烧着绿檀烟熏的鼎消失,他周围的一切迅速有了变化,手腕一紧,他被一道看不清脸的人影拉入怀中,强逼着接吻。


    这人横冲直撞,气息都透着寒冷之气,他的舌尖都状似要被对方吞入腹中,又舔又咬的,叫人难以招架。


    青年蹙眉,呼吸被掠夺,喘息声逐渐紊乱,他抓着对方冰冷的手,用齿尖去咬。


    血腥气瞬间充斥在口腔。


    眼前模糊的人影停住,片刻,松开了他。


    对方开口了,声音竟异常平,毫无起伏,不似人间人。


    “你以为,我是谁?”


    青年并不言语,只是一擦唇上属于另一个人的鲜血,垂眸凝去。他放下手,再抬起时,天光已然出现在他手中,锋利的剑尖对准那人。


    那人望着这剑。


    他道:“谁都行,连你师尊都行。偏生不记得我,只有我于你而言是不足以放在心上之人吗?”


    寒光剑影,映出那模糊人影中的墨色双瞳,他说:“可我被你教化成这样,负了凌祝之名。”


    “唰——”


    虚幻的幻境被这一剑斩得四分五裂,那绿檀鼎重新映现在青年眼中,剑尖一转,被那人用手抓住。


    净一浑身遮得干净,黑袍不露半分阵容,唯有那双墨色眼睛平静得像不起波澜的死水,盯着他。


    抓剑刃的手流淌出血液,他却像行尸走肉般,感知不到半分疼痛。


    他唤:“澜影。”


    声音像那佛门清净之地回荡的禅音,“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摆手][摆手][比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