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魂与香的气息极淡, 却始终萦绕在奚未央的周身。顾鉴唯有这一点能够肯定:“他还活着。”
若是奚未央死了,他便再不是红妆的宿主。
苏昀朗攥紧了拳,他咬一咬牙, 俯身去用力的将眼前人的半截身体从沙土中“拔”了出来, 苏昀朗试探着唤他:“奚未央?”
昏迷的人自然不会给他回应。
苏昀朗无法,只得一横心,将那伏倒的人身躯翻过来,垂眼定睛一看,却是被吓得险些跌坐在地上:“这,这……他他……”
苏昀朗从未见过变成了这样子的人。
奚未央是他的师兄, 不论亲疏,他们总是从小一道长大的,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 苏昀朗却是全然不敢辨认,——如果他真的是奚未央的话。
晕倒在苏昀朗与顾鉴面前的人,他头发披散成结,满是凝在一起的脏污与尘土, 身上穿着的衣服破破烂烂, 早已无法辨认原本的颜色与款式, 苏昀朗对那身衣服的第一印象是深褐色, 然而当他鼓起勇气, 伸手去触碰那人的时候, 他这才意识到,那人化作深色的衣物,根本就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血污染成这样的!
苏昀朗将那血渍放到鼻下嗅了一嗅,他莫名松了一口气,哆哆嗦嗦道:“不大像是人血。”
“顾鉴, 你……”
苏昀朗从不知道,原来像他这样总能自得其乐的人,居然也会有朝一日,连说话都如此艰难。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再次的从顾鉴那里得到答案:“你真的确定……不是,你真的能,能闻见吗?”
魂与香绝不会再出现在除奚未央以外的第二个活人身上,可是,要让苏昀朗接受,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面目模糊,所有暴露在衣衫之外的双手、双脚、头面部,尽数像是……被烧焦了一样难以辨认的人是奚未央,苏昀朗简直像是自己也遭了雷击,满胸腔里都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痛苦。
顾鉴闭口不言,他只是脱下了自己的外衫,尽可能轻柔的将奚未央的头肩裹了起来,顾鉴将奚未央的身体横抱起来,才终于对苏昀朗道:“我知道这个人就是他。”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可以确认。
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直觉,“不论有没有魂与香。”
…………
奚未央现在成了这般模样,苏昀朗片刻也不敢耽搁,顾鉴直接抱着他冲回了自己的帐篷,苏昀朗亲自去请来医修,又给李寻墨传讯,让他速归。
“仙友,我……我们的这位弟子,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奚未央的身份特殊,哪怕暂且先不提他究竟是否破境历劫成功,光是北境的尊主伤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决不能为外人所知。因此,苏昀朗只说是他和顾鉴在巡逻时,救下了一名玄冥山的弟子——
那医修将奚未央的两只手都仔仔细细的把过了脉,又叫顾鉴帮忙,将奚未央扶坐起来,顾鉴只见那医修在奚未央后背处,神情严肃的按过了七八处的穴位,最后他抬起头时,眼中甚至有着一丝迷茫:“苏长老,您确定……这名弟子,是被妖兽所伤?”
苏昀朗:“……啊?”
奚未央全身都是妖血兽血,苏昀朗思来想去,也就这个理由最为靠谱,却原来并没有吗?
那就只能是为天雷所伤了。
正巧李寻墨急匆匆三步并做两步的跑进来,他又急又怕,一额头全都是汗,李寻墨呼呼喘着气,急问道:“怎么样了?”
苏昀朗在李寻墨进来后,便施术用结界将整个帐篷都封了起来:“仙友但说无妨。”
医修:“……”
医修有些为难的看了看苏昀朗,又看了眼李寻墨,最后,他的视线重新落回了奚未央的身上。
“他……”
医修也从未见过奚未央这样离奇的伤员,分明整个人就像是被烧焦了一样,然而却就是——
医修硬着头皮,实话实说道:“兴许是在下医术不精……这位仙友他,他的身上,其实并无伤势……”
“他,他只是,只是……力竭昏迷。”
苏昀朗:“……”
李寻墨:“……”
顾鉴:“力竭昏迷……并无伤势?”
医修:“虽然……但是的的确确,确实如此啊。”
苏昀朗目瞪口呆的转头看向李寻墨,李寻墨在回来的一路上,本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却不想现在竟然得到了这样子的一个答案,脑中亦是嗡嗡作响,——倒不是他们两个人不希望奚未央安然无恙,只是要让他们面对着一个近乎焦糊的人,相信他其实什么伤也没有,这未免、未免也太……
苏昀朗与李寻墨两人俱是心情复杂,面面相觑却就是说不出话来,终究还是顾鉴尽可能的平复道:“你既说他只是力竭昏迷,那我问你,他要什么时候,才可以醒过来?”
医修道:“既是力竭,那自然只要休息足够,便可以苏醒了。——大约,最迟明晚。”
顾鉴将信将疑:“明晚?你确定?”
若是寻常遇见这种基础的情况,医修自然是可以无比肯定,但奚未央这样的特例……那医修讷讷的,沉吟良久,方才说到:“大概?或者,要不然几位,再请其他高明来看看吧?”
李寻墨:“不必了。只是劳烦这位仙友,这几日暂且留在此处帐篷,无论如何,一定要好生看顾这位……弟子。”
“顾鉴,你也留在这里,陪着这位仙友,还有这位同门。”
顾鉴点头,他慢慢的半扶半抱着奚未央重新躺好,放答应道:“是。”
李寻墨拉着苏昀朗走出帐篷,他向苏昀朗传音道:“这个医修我不大相信他。得将大师兄请来。”
苏昀朗与李寻墨一样想法,只是:“该怎样同大师兄说呢?”
李寻墨:“实话实说。或者,只需要告诉他,我们找到奚未央了。”
***
奚未央满身脏污尘土,身上穿的衣物,也因为层层叠叠的血污而风干僵硬,有几处甚至与焦糊的皮肤黏在一处,实在惨不忍睹。顾鉴看的心如刀割,又不敢乱动,虽说他也不是很相信那名医修,但顾鉴仍旧还是询问对方道:“他的身上都是脏东西,这些沙石尘土,落在伤口上,若是感染了怎么办?我能不能替他将衣服剪开换掉,再稍微替他清理一下伤口?”
这些要求,自然是可以的。那医修道:“你先将他的衣物剪开,我往温水里兑些药物,看看能不能对他的……烧伤,或许能够有些效果。”
顾鉴拿着剪子,将奚未央那身早已看不出丝毫原色的白衣剪开,若遇见与皮肤相连处,他便放着,半点也不敢用力,不多时,那医修便调配好了药水,他拧了毛巾,想要去擦奚未央的脸,却被顾鉴拿过了,“我来。”
顾鉴如此主动,医修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能感觉得到,顾鉴并不信任他,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别说顾鉴了,他自己现在都不是很敢相信自己。那医修道:“虽然说,他看起来,的确像是伤的很严重,但是仙友,我仔细替他把了好几次脉,甚至还检查了他的经脉穴位,他真的不像是身上有伤的人……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他身上的灵力,也太微弱了。”
“简直就像是一个初入门的孩童一般。”
那医修实在是想不通其中的缘故,于是便也只能胡乱猜测:“也许,他真的是灵力消耗太过了……”
医修兀自思索着,顾鉴却突然诧异的唤了他一声:“先生!你快过来看!”
医修:“怎么……怎么会这样?!”
谁也想不到,就在顾鉴为奚未央擦拭的额角,那仿佛被烧灼过的,近乎发黑的血痂,竟然忽的脱落下来了一小块,而在那块可怕丑陋的血痂之后,不是猩红的血肉,而是一块明显的、已经完全长好了的白皙皮肤!
一种看似不切实际,却极有可能是真实的可能性,同时浮现在了顾鉴与医修的脑海之中。
他们两人沉默的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任何的话,医修只是又拧了一块沾满了药水的湿布递给了顾鉴。
顾鉴接过,攥着布的手,又开始控制不住的发颤,他将那块湿布展开,再重新折了几折,最后敷在了奚未央的额头上。
帐篷中安静非常,顾鉴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急促而猛烈的心跳声,他数着自己的心跳,数着自己的呼吸,在顾鉴呼出第十口气的时候,他轻柔的揭开了覆盖在奚未央额头上的湿布。
奚未央额头上的血痂片片剥落,露出其下正常白皙的皮肤,就好像是隐藏于丑陋石壳下,温润的美玉。
“原来,竟然是这样……”
一个人,被裹在了一身焦糊的血痂之中,这样的事情,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荒诞,然而事情发生在奚未央的身上……顾鉴侧头,他怔怔的注视着奚未央,心里忽然想,这世上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在奚未央的身上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奚未央本身,就像是一个奇迹。
“劳烦这位先生,先去主帐请一下我的两位师叔过来。”顾鉴重新将手中沾了血污的软布浸入药水之中,“不必管门口的结界,它只是在防外面的人,不会伤我们。——你只需要如实对他们说,我们这里的情况便好。”——
作者有话说:一到周末,下午就会控制不住想睡觉,不知道为啥【捂脸】
来晚了,但是虽迟但到!
第102章
李寻墨和苏昀朗赶回来的时候, 顾鉴已经基本将奚未央脸上的血痂清理擦拭干净了。
奚未央的长相,自然还是与从前一般,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没有一处变得不同, 只是——
苏昀朗实在按捺不住,伸出了一根食指,轻轻地去戳了一戳奚未央的脸颊:“二师兄这皮肤,变得也太好了吧?”
“就像是新生的婴儿似的……”
李寻墨默默地提醒他:“新生儿是皱的。”
苏昀朗:“啊?”
苏昀朗也没见过刚出生的孩子,他想了一想,又换了一种说法:“那, 像刚煮出来的鸡蛋?”
李寻墨:“……”
顾鉴:“……”
顾鉴忍无可忍,终于选择礼貌的推开了苏昀朗的手, 苏昀朗想起来自己刚才和李寻墨同陆离说的话, 现在再想想,着实也太夸张,他有些为难的看了李寻墨一眼,问:“大师兄那里……?”
相比于苏昀朗, 李寻墨倒是要淡定的多, 他道:“他过来了, 看见未央没事, 那不是好事一桩吗?”
苏昀朗一想, 李寻墨说的也对, 他们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帮奚未央把身上的那层血痂清理掉。苏昀朗问医修:“既然可以用布敷软了擦拭,那么泡药浴行不行?”
医修思索了片刻,最后严谨道:“理论上是可以的。”
李寻墨:“理论上?”
医修无奈,只好如实道:“在此之前, 没有人是……这样的情况。”
顾鉴说:“那要不,还是我继续帮他擦吧?”
苏昀朗:“也行——”
李寻墨打断他:“等大师兄来了再说吧。”
苏昀朗:“诶?”
李寻墨对顾鉴淡淡道:“你看顾好你师尊就可以了。至于其他,既然大师兄很快就能赶过来,那么自然有他说了算,我们还是不要擅作主张了。”
顾鉴:“……”
顾鉴并不想胡思乱想,但的的确确,李寻墨近来似乎总对他抱有一种若有似无的警惕感。顾鉴私以为,自己不论如何也不至于这样没品,趁着奚未央昏迷的时候占便宜,这种事情他想都没想过,只是李寻墨是长辈,何况他自己也说了,他听陆离的,那么顾鉴就更没有建议的权力了。
“是。”
李寻墨和苏昀朗在帐篷中守了有小半日,因为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忙,便都陆续离开了,于是帐篷里,就又只剩下了顾鉴与那医修两人。这医修看相貌,是个维持在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长相原也是偏稳重那一挂的,这会儿却是显而易见的焦虑。医修问顾鉴道:“我会被灭口吗?”
顾鉴反问:“你是我们玄冥山的人吗?”
医修一听,更焦虑了。他说:“我是神农阁派来支援的。”
神农阁的医馆药馆遍布四境,虽然主要靠培植灵药仙草与炼制丹药来盈利,但他们门下的医修却并不仅仅是救治修士,凡人上门求医问药,神农阁一样会给予帮助,因此在四境风评绝佳,可也正因为此,人多口杂——
顾鉴真心实意的问那医修:“你考虑跳槽来我玄冥山吗?”
医修:“……”
事关生死存亡,跳槽似乎的确是一个他急需考虑的问题。
……
医修对奚未央的预计是,他大约会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候醒,而奚未央从不让人失望,按照计时器来算,他在第二天的午时刚过,就已经醒过来了。巧的是,陆离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赶到的营地。
于是他就看见了一个,除了脸是干净的以外,全身被血痂包裹,僵硬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奚未央。
而奚未央醒过来,沙哑着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沐浴。”
陆离:“……”
陆离这些日子为了奚未央担惊受怕,鬓边甚至都生了几缕白发,谁承想满面风尘的赶来,就看见了这么个情况。——陆离原以为,奚未央没事,他会喜极而泣,然而实际上,陆离怒火中烧。
陆离看了眼苏昀朗和李寻墨,说:“去,给他备水!”
李寻墨点了点头,又问:“可需要放什么草药灵丹?”
陆离没好气的道:“清水就行,放什么草药灵丹?他全身上下,还有哪块皮没长好?”
苏昀朗无端被训,忍不住的小声嘟哝:“这我哪里知道?”
陆离:“你说什么?”
苏昀朗赶忙补救道:“我说,我这就去!”
苏昀朗和李寻墨暂且消失在了陆离的眼前,陆离便又看向了一旁的顾鉴,问:“你杵在这里是干什么?”
顾鉴:“……啊?”
虽然知道自己是被殃及了,但陆离的问题,顾鉴是真的不大好回答。毕竟,他一直就在这儿,且话说回来,这还是他的帐篷呢!
顾鉴一时间编不出完美的回答来,但又不能呆立着,他下意识看向奚未央,没想到奚未央真的为他解围。奚未央道:“我醒来有些饿了,阿镜,你去给我煮点粥吧。”
顾鉴听见,赶紧点头答应:“是,师尊,我这就去!”
顾鉴领命跑的飞快,陆离却是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了声。他问奚未央:“他会煮粥?”
奚未央:“……”
奚未央也不能确定,他对顾鉴厨艺的印象,还停留在顾鉴心魔幻境里那锅可怕的鱼汤上。但,……白粥,终归不是鱼汤不是吗?再者说,顾鉴自己要是不行,他总会找人帮帮忙的吧?
苏昀朗和李寻墨很快就准备好了一大桶温度兑的刚刚好的热水,奚未央这会儿整个人直挺挺的,行动不方便,陆离把他抱过去,并且再度对苏昀朗和李寻墨感到无语:“你们倒是还知道要给他换件衣服?身上这些,就非得等我来吗?”
苏昀朗听得委屈,于是他果断的将李寻墨给卖了:“还不是老七,我说先给二师兄把身上的血痂擦了吧,他非要听你的。”
李寻墨猝不及防:“你他妈——!”
奚未央:“够了!”
“要吵出去吵。”从睁开眼到现在,真是片刻也不消停,奚未央心累得很,“让我静静。”
他对陆离说:“你也出去。”
陆离道:“如果我不呢?”
奚未央没好气的拍了拍水面,说:“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啊?”
“呵!”
陆离才是真正生气的那个人,他指着奚未央道:“你还有脸问我?奚未央,我告诉你,我后悔了。我当初就不应该听张衍辰的话,放你出去胡闹!——这事儿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就算是拿条链子把你锁在结界里,也不会让自己遭这样的罪……”
陆离想,他是想要痛骂奚未央一通的,如果不是因为现在不方便,大抵还要揍一顿才解气,可是骂着骂着,陆离自己的眼睛先不争气的酸痛起来,他这几日疲惫至极,精神紧绷到了极限,此刻心里的弓弦一松,顿时便如山倾,奚未央的双手攀在浴桶边沿上,血痂被温水泡的融化,化得他全身都猩红猩红的。奚未央小声的和陆离保证:“哥哥,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陆离苦笑着重新看向奚未央,问他:“你觉得,我还会再相信你吗?别给我装无辜,我这次给过你机会了!”
奚未央:“……”
奚未央闷闷的低声道:“可是我成功了。况且你我修行之辈,这条路上,哪里就有一帆风顺的人?”
陆离闻言,再次气笑了。他道:“亏你也知道这条路艰难?正因为凶险万分,所以别人才都步步小心。可你呢?你随心所欲,你简直就是狂妄!”
奚未央:“可是我成功了。”
陆离:“你、你……!”
陆离气得发抖,偏偏奚未央还要继续说,他道:“哥,我做成了近万年来,再也无人能做成的事情,你难道不应该为我感到骄傲吗?”
陆离几乎崩溃道:“我不需要你让我感到骄傲,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我知道!”可奚未央说:“但我需要。”
“因为我从不是个心如止水的人。”
或许就像是陆离所说,奚未央天生是一个狂妄的人。即便沉静多年,他也仍旧做不到真正的心平气和。然而,奚未央心头的欲/火,却又与寻常人不一样,他并没有很强烈的权欲、财欲、色/欲,别人穷极一生追求的,奚未央并不屑一顾,他不争强好胜,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是要去超越某一个人。奚未央真正渴望的,永远是穷尽所极,站到自己所能站到的最高处去。——他并不将此视作挑战,在奚未央的眼中,他做的所有的一切,永远都只是“理应如此”。
“上天既然给了我这样的天资与能力,我就应当登临绝顶。”奚未央认真的注视着陆离,同他道:“你与我说的话,我也曾对我的徒弟们说过类似的。只不过,我告诉他们的是,我希望他们平安欢喜,不必想着成为我的骄傲的缘故是,他们的师尊已经足够骄傲了。”
“是以,我并不需要任何人,再来为我增光添彩。”
如果沈清思他们好,奚未央自然觉得高兴。若他们不好,对于奚未央来说也无妨。人生在世,最难的是不辜负自己的期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他这个师尊又算是老几?
陆离:“……”
陆离无力的垂首坐在一旁,他沉默良久,方才缓慢干枯的开口道:“那么多年了……我以为你会慢慢改变,即使知道你只是在装,我也想着,若你能装一辈子,那样也不错。”
“可是,怎么可能呢……”
陆离深深叹息道:“当年师尊就说过,你是管不住的,我们只是一厢情愿的相信,你会变成我们理想的样子。皎皎,你知道吗,你的优秀常常让我们很害怕,这世上过于出挑又特立独行的人,没一个有好结果的……”
“就像是这一次,”陆离终于抬眸,他神情复杂的望向奚未央,“你杀得尽兴吗?奚未央。”——
作者有话说:今天很早!
第103章
如果要问, 这个世界上除了奚未央自己,还有谁最了解他的本性,那么无疑是奚云逸和陆离。即便他们都总会出于私心, 为奚未央的杀欲寻找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借口, 但这都改变不了事实,——奚未央他就是喜欢鲜血温热黏腻的感觉,如果奚未央苏醒的更早一些,陆离毫不怀疑,他将会留下身上的那件血衣收藏。
“你这样开心,但是未央, 是什么让你能够这样开心?”陆离声音显出些空茫来,好似在喃喃自语:“是因为有衍辰和玄柯, 他们为你布阵, 以星辰之力,地势之宜,为你遮掩天机,再加上极北荒原乃妖族之地, 寻常人不得窥见。如此, 方才不论破境也好, 杀戮也罢, 暂且都能替你掩盖……就像是你十五岁那年一样。”
“未央, 你做的事情, 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桩桩件件,一旦传扬出去,你将会成为四境不能容忍的恶鬼, 即便你已经立于顶峰,这天下终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世人皆会恐惧你,恨不能将你除之而后快。”
陆离无力的垂首,他的喉咙好像被一大团棉花堵住了,良久方道:“玄冥山不可能永远庇护你。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
“未央,为其他人想一想,好不好?——哪怕不想我们,也想一想你的徒弟们。他们敬仰你,甚至可以说,他们将你敬若神明。”
奚未央:“所以,师兄,现在,你也怕我了?”
积压多年的情绪一朝爆发,陆离近乎歇斯底里:“不是现在!是一直!从你十五岁那年开始,我和师尊就没有一日不像是生活在噩梦里面一样!
奚未央我告诉你,我们就是怕的要死,既怕你控制不住你自己,又怕你万一死了怎么办……师尊他不止一次的想过,不如索性废了你,权当你是个没有灵力的寻常人,能安安稳稳就好,可是怎么可能呢?其他人或许可以如此,但你奚未央若是被废了灵脉,你能忍受的了吗?你能吗!”
陆离想,人果然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就在刚才的某一刻,他真是对奚未央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能跳进浴桶里,一把掐死他算了,各自都清净。可是现在,压在心中多年的话一股脑说完,他却又居然神奇的一瞬间冷静了下来。甚至,那么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又控制不住的开始设想,万一以后奚未央再“发疯”,他该怎样给他兜底。
浴桶中的清水早已经被溶化的血痂染至深红,奚未央掬起一捧血水,又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流逝。最后,奚未央静静的对陆离道:“哥,我愿意以我的所有发誓。”
“等到我的执念了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如果我奚未央仍然还有命在——”
“我将自囚于秘境灵脉,非北境存亡之劫,至死不出。”
“此誓若违,神魂俱灭。”
***
血痂溶化作血水,看起来触目惊心,奚未央竟然换过第三遍水,方才终于沐浴完毕。他历过了天仙境的雷劫,又清洗干净了身上的脏污,换上了一件贴身的玄色绸衣,肌肤白皙莹润得竟恍若玉人一般,超凡脱俗。苏昀朗忍不住将他上上下下的看过好几遍,方才像是从未见过奚未央一般的感慨道:“二师兄,我现在,都快不敢看你了。”
奚未央从小就生的漂亮,长大之后无疑也是个美人,这点原已是无需多言的事实了,然而若与此刻相比,分明是同一张脸,倒是叫人有些记不起来他原本的样貌了,若要说,便是真好似脱胎换骨,自此殊异于凡俗,叫人第一眼便会惊叹于仙人的冰肌玉骨,却又唯恐亵渎,不敢久视。
只有奚未央对自己的改变不以为然,他淡淡道:“皮囊不过是裹在骨肉上的障眼法罢了,底下都是一样的。对了,正好现在你们都在,我有东西要给你们。”
说罢,奚未央便化出了一只乾坤袋,他将这乾坤袋抛出,苏昀朗好奇,手快接住了,他打开道:“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我的妈呀!”
苏昀朗全无准备,手颤了一颤,那乾坤袋略微倾斜,大抵实在是装得太满,里面的东西竟然噼里啪啦的就往外滚,赤红、玄黑、墨紫、橙黄……眨眼的功夫,便滚落了一地的妖丹。
苏昀朗目瞪口呆的握着手里的乾坤袋,李寻墨的表情没有他那么夸张,但同样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有陆离仿佛早有预料的将脸别开在一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李寻墨僵硬的看向奚未央,他颤抖道:“你、你、你……你将妖族,灭、灭族了吗?”
奚未央:“怎么可能。即便我想,妖族也没有那么蠢。他们的新王会重新聚拢族人的,只是想要恢复元气,恐怕耗时日久。只要五师弟再将先前传送过来的那些凶兽与妖兽清理干净,结界边境便可得至少百年的安稳无虞。”
“至于这些妖丹,你们拿去分吧。这一番弟子们都辛苦了,可以挑一些品阶不错的,给他们作为奖赏。”
李寻墨与苏昀朗点头,苏昀朗道:“这乾坤袋都满出来了,我再拿一个,把这些散出来的另装,要不然,也太吓人了。”
奚未央点了点头,他解释道:“当时,我身边刚好只有这一个合用,容量也不是很大……”
“豁!”
苏昀朗惊叹道:“不管容量大不大,你都把它装满了!用妖丹,装满一整个乾坤袋!”
李寻墨埋头帮着苏昀朗一起捡妖丹,他还不忘关心奚未央的身体:“你的灵力修为……?”
奚未央坦然道:“按照我现在的状态,我大约只比凡人好一些,算是个刚入门的修士吧?”
苏昀朗:“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说的是真的。”陆离终于肯转过眼来,他重新看向奚未央道:“天仙境与寻常不同,那八十一道紫雷会将人的身躯完全打碎后再重塑,这是一种‘新生’,既是‘新生’,那么修行,自然也需要从头再开始。只不过,进度会比第一次修炼时快上数倍,甚至数十倍,且不会再遇瓶颈与雷劫。——按照未央的资质,最快三年,最迟五年,他就可以重修回他真正的实力。”
“提前恭喜你了,未央。”
奚未央微微笑着点头,说:“谢谢。”
他与陆离之间的僵硬氛围,一直维持到苏昀朗和李寻墨离开。
奚未央问陆离:“你真的期待吗?”
陆离直言道:“实话说,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的状态,能让我放心很多。但你受过了紫雷劫下挫骨重塑的苦,其所匹配的力量,便是你应得的。”
言归正题,陆离挥手设下了结界,这才问奚未央道:“在极北荒原,他……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
虽然奚未央故作强硬,但陆离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隐藏的失落,不过,这一丝失落转瞬即逝,奚未央的眼中涌现出恨意,他对陆离说:“没有见到他,但我见到了另外一个‘故人’。”
穿着潜息衣,奚未央不得见那人的真容,然而,只要那个人出现在奚未央的眼前,奚未央便可以断定——“当年围杀顾砚的人里面,就是他,打伤了我。”
陆离惊道:“那个对你用‘幽引’的人!”
奚未央点头,说:“是。交手过程中,我斩断他一臂,本想乘胜将他斩杀,怎料紫雷劫突然落下,我不得不分神应对……”
奚未央痛恨道:“就差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我竟让他逃了!”
“皎皎,”陆离抬手,他用力的按住了奚未央的肩,安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相信,你一定会再遇见他的。他今次寿数未尽,却不可能永远那么幸运。况且,他既然出现在极北荒原,岂不坐实了当年追杀顾砚一家,杀害沈不念未遂,挑动妖族生事,掳走顾鉴……这桩桩件件,俱是它们的手笔么!”
只是,陆离疑心道:“一旦穿上潜息衣,容貌、身形、灵息皆会有所改变,皎皎,你确定那个人不是秦——”
“不是!”奚未央肯定道:“如果是他,他何须在我的面前穿潜息衣?”
陆离思索了片刻,心想这倒的确如此。不过,若是那人不在极北,又会在哪里呢?
一个不能够提起的答案,忽然浮现在了陆离的心头。——话说回来,那里,似乎也是上古魔灵产生的地方呢。
可若当真如此,奚未央屠杀妖族,岂非正中那人下怀,为他解决了抵达那里的天然屏障吗?
陆离的脸色骤变。
“放心。”奚未央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地在床沿上轻轻的敲击着,他缓缓的道:“他进不去。他这辈子,永远也别想踏入其中一步!”
——这是一个秘密。
一个只有奚云逸与奚未央知道的秘密。
奚云逸真正的死因,并未为妖族所害,而是他用自己的精血与寿元,在峡谷封印处,再度加固了一重血咒,就是这道血咒,唯有奚云逸本人,与他的血亲方能破解。
想到奚云逸,奚未央下意识的紧攥住的了拳,他神色沉沉,若有所思:或许,用秦羡的血,在封印处祭奠奚云逸,也是一项不错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皎皎:阿镜,你宅吗?
镜子:我都可以哒!我超棒!
第104章
顾鉴提着煮好的粥回去时, 刚巧望见陆离走出来,他远远地同陆离躬身行了个礼,陆离抬眼看见了, 却没回应, 只兀自往主帐去了,顾鉴本来也得不到陆离多少好脸色,现下更是不会在意,他快步赶回自己的营帐,正看见奚未央坐在床边上梳头。
奚未央的头发又多又长,虽说已经洗干净了, 但却仍有许多纠缠在一起,寻常瞧着还好, 用布擦干了想要彻底梳开, 却就成了个大工程,非得一缕一缕的仔细整理才行。奚未央认真考虑道:“阿镜,你说……不如剪了吧?”
顾鉴:“?”
顾鉴果断的拒绝:“不行!我不同意!”
奚未央疑惑道:“……为什么要你同意?”
顾鉴才不管这些,他将粥罐放在一旁, 从奚未央手中拿过了玉梳, 顾鉴道:“你不必管, 我来就好。”
“尝尝我做的粥呢?我还在里面加了些红枣, 应该是好吃的。”
奚未央:“红枣?”
红枣粥本是很寻常的东西, 但是经过了那几锅鱼汤之后, 奚未央总下意识的对顾鉴做出来的食物报以警惕,他打开粥罐,舀了一碗粥出来,奚未央惊讶的发现,若从色与香来看, 顾鉴的红枣粥做的居然还不错,只是不知道最重要的味道如何。
奚未央忍不住再次向顾鉴确认道:“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顾鉴:“……”
顾鉴不满道:“什么叫从到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做的?那不然呢?当然从头到尾都是我做的!其他人都很忙的!除了米,就连红枣都是我自己的!”
奚未央:“哦。”
奚未央浅浅舀了一勺粥送进口中,他低低的笑了声,说:“挺好,就是煮的时间不够久,没什么红枣的味道。”
“不过,我很惊喜。”奚未央又低头喝了好几口粥,他问顾鉴:“士别三日,阿镜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什么时候学的做饭?”
顾鉴:“啊……”
奚未央:“嗯?”
顾鉴支吾道:“虽然你确实不能总对我有刻板印象,但是,但是……我其实,还不会做饭。”
奚未央明白过来:“所以,你只会煮粥?”
顾鉴赶紧补充道:“我还会煮面。”
奚未央:“……”
奚未央抬起头来,与顾鉴对视,顾鉴急的脸都发红,他说:“你不要嘲笑我啊!”
奚未央彻底忍不住,大笑出了声,顾鉴急道:“你果然是在嘲笑我!”
奚未央好不容易止住笑,他缓了口气,说:“哪有。我只是很开心。”
顾鉴:“和我在一起很开心?”
奚未央没应,他巧妙地更换了一种说法:“你总是能让我很开心。”
顾鉴:“……切。”
寻开心也是“开心”。顾鉴现在百分之一百的肯定,奚未央就是在笑话他。
“师尊,”奚未央微潮的发丝在顾鉴的指间缠绕,顾鉴忽然问他,“你还记得,上一次分开的时候,我问你的问题吗?”
“记得。”
奚未央的记性一向很好,在这一点上,他还不屑于装傻。奚未央道:“你的问题,我之后有仔细的思考过——”
顾鉴听见这话,顿时心都提起来了。他紧张道:“那、那……”
奚未央平静的道:“你让我把话说完。”
“阿镜,我觉得,其实你的问题,我并不需要回答,也不存在回答的必要。因为是否喜欢一个人,是否追求一个人,这件事情本身在你,我的同意和拒绝,并不能够改变你什么,甚至换做任何一个人,他都有喜欢和追求别人的自由,问题大约只在于,你是我的徒弟,所以你才会特别在意我是否同意。”
“但在我看来,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已经发生的事情,你与其问我讨答案,不如再仔仔细细的,问一问你自己。”
奚未央说:“顾鉴,你当然可以喜欢我,你也可以做你认为是追求的事情,因为这是你的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考虑的再周全一些。你现在还很年轻,堪堪情窦初开的年纪,既懂又不懂,将其他复杂的感情,误以为是喜欢,这样的事情太多见了。你现在觉得你喜欢我,可以。但是等到以后,你若认清楚了自己真正的感情,或是得不到回应决定放弃——我仍旧可以将你当做我的徒弟,如常对待,可阿镜,你能做到,依然如过往一般吗?”
顾鉴说:“我永远也不会不喜欢你。”
他静了片刻,依旧还是决定道:“奚未央,我已经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奚未央微微的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顾鉴知道,他其实并不把自己的的话当真,……可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
但凡站在奚未央的角度上想一想,大抵是个人,都会觉得顾鉴说的话,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就像是过家家一样,哪怕玩的再认真,也始终只是一场童稚的游戏罢了。
可是顾鉴还是忍不住,问了奚未央一个比表白更“天真”的问题:“如果我追求你,你将来……会有可能,也喜欢我吗?”
奚未央认真的回答:“抱歉,阿镜。我不知道。”
且不说奚未央不能回答未来的问题,就连过去,他都不知道“喜欢”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更何况,先前奚未央一人在结界小屋中冥想静修的时候,他有仔细考虑过他和顾鉴之间的关系,但最后得到的结果,奚未央想,顾鉴应当是不会愿意听见的,——因为他似乎总还将顾鉴视作一个孩子。
也正因为是孩子,所以奚未央才会对顾鉴如此包容。顾鉴现在想要喜欢他,那就喜欢好了,反正喜欢是相互的,顾鉴可以喜欢他,他也可以不喜欢顾鉴啊!
——这两者有什么冲突呢?
顾鉴却不知为何,突然生气了起来,他道:“那你还不如直接拒绝我!”
奚未央依旧心平气和,他淡淡的反问道:“我拒绝,你就会放弃吗?”
顾鉴:“我——”
顾鉴说不下去了。顾鉴哑口无言。
他好像永远都是奚未央的手下败将。
……
奚未央静静的喝粥,顾鉴就默默地为他梳头,奚未央喝完了两碗粥,将碗筷放下,有些昏昏欲睡。
顾鉴问他:“不如,我用灵力,帮你把头发先蒸干,你先躺下睡吧?”
奚未央微微摇了摇头,说:“不必,你继续弄就好。我只是还不大习惯我现在没有修为的状态。”
需要一日三餐规律饮食,会困会饿,甚至还会头疼脑热……这样合一境之下才会存在的状态,对于奚未央来说,实在是太久违了。
顾鉴安慰他道:“你就当,我们现在一样了。”
“说起这个,”奚未央醒了醒神,他问顾鉴:“你就快要突破合一境了吧?”
“心照神海练得怎么样了?阿镜,你对你之后的这次破境,有信心吗?”
顾鉴自然知道,奚未央所问的这个信心,指的是借着破境之机,彻底的剔除魔灵,这同样也是顾鉴做梦都想要做到的事情,但……
顾鉴最终还是坦诚道:“师尊,我很担心。”
天仙境万年来只有奚未央得以触及,是以顾鉴暂且不对自己抱太高的期望,而天一境距离现在的顾鉴,也还有着一段很遥远的距离,假使所有一切都顺利,顾鉴到达合一境后再突破天一境,最快也需要十年的时间——魔灵一事若不彻底解决,就永远是悬在顾鉴心头的剑。他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而机会顾鉴仅有两次。
“你太忧虑了。”奚未央微微皱眉,他侧回身,睁眼看着顾鉴道:“提前焦虑只会为你自己平添烦恼,不到去做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阿镜,有一句俗语,说的是对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顾鉴:“希望吧。——看,我帮你把头发都梳开了。”
话题突然转变,奚未央稍稍怔了怔,这才说道:“多谢。”
顾鉴说:“你现在可以安心休息了。”
奚未央却是摇头,他说:“我不睡,你这里有蒲团吗?我要修炼。”
顾鉴:“……”
顾鉴无奈道:“蒲团是有,可是你才醒,刚又累了半日,何必急于一时?”
奚未央觉得,顾鉴可能是误会他了。奚未央道:“我不是着急,我是真的想要修炼。对于我来说,打坐冥想也是一种休息,我从来就是这样的。”
顾鉴:“……”
顾鉴陷入了沉默,但他还是默默的给奚未央拿了个蒲团来,奚未央将蒲团在帐篷的一角摆好,又拉开一架屏风,将那处围了起来,顾鉴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奚未央如实道:“我不方便出去,这又是你的帐篷,你平时总也要洗漱休息的,我若是总直挺挺的杵在当中,大家都不自在。倒不如这样隔开来,你平时只管做你的事,我就在这儿入定修炼,你也不必管我,权当我不存在就好。”
顾鉴:“……”
顾鉴说:“那你的一日三餐?”
这就更不需要担心了。奚未央道:“放心,绝不会耽误你做事,你师叔他们会记得的。——先前你六师叔还和我讲起你呢。他说你特别能干,大家都很喜欢你。阿镜,你这样多好,我很开心。”
顾鉴干笑了下,说:“是吗?”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太迟钝,还是累的晕头转向根本没有注意,亦或者苏昀朗根本就是在哄奚未央开心……总之,顾鉴是半点也没有感觉自己受欢迎。
帐外又起风沙,相比于外界的遮天蔽日,营地有结界防护,竟已经算是“微风”了,顾鉴带好了防风帽,又用微潮的布裹住口鼻,这才出门。他走了没两步,看见有许多人在一处聚集,顾鉴不知发生了什么,就也过去看,这才晓得,原来竟是苏昀朗在发奖励,凡是留在营地帮忙的志愿弟子,可以每人领取一枚高阶妖丹,这份奖赏已经不算薄了,但苏昀朗却许诺,待到一切结束,还会有其他的赠与,这无疑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仅仅只是留下帮忙的弟子们,都能有如此丰厚的报酬,何况是在前线作战的修士呢?
顾鉴绕过人群,转到苏昀朗的身后,悄声对他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苏昀朗本来也只是站在那里盯着,分发记名自然有手下人去做。他侧身回顾鉴道:“对于玄冥山来说,它可以是一笔小数目。然而只要运作得当,花掉这些钱,换回来的声望价值,将会是它本身的许多倍。”
顾鉴点了点头,无疑也是赞同这一点的,他上前帮着一道记下领取妖丹的人员名单,等到分发结束,人群散去重新各自做事,顾鉴方才又回到了苏昀朗的身边,他斟酌着问苏昀朗道:“既然师尊他现在在我的帐篷里,那我可不可以……申请换一顶帐篷住?没有单独的帐篷也行,我可以和别人合住的。”
苏昀朗:“?”
苏昀朗不解道:“为什么?——哦,我知道了,你觉得你师尊在你屋里,你尴尬对不对?”
顾鉴的确是有点尴尬,但他对奚未央的复杂情感远不止此,甚至顾鉴现在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奚未央一直与他呆在一起,哪怕围再多的屏风也不管用,因为顾鉴根本不可能将他当做不存在。顾鉴只会辗转反侧,心焦难安。
这样纠缠的情绪,不能为人所道。苏昀朗不知晓,便只当顾鉴是尴尬,他对顾鉴说:“其实也没什么,你想的太多啦!顾师侄,你想想你先前,忙起来连时辰都根本记不清,累了不拘在哪里,裹条毯子就能睡着,有多少机会能回帐篷休息?要我说,你要是得空,又有心,隔三差五的去给他问个好,同他说说你这些日子做的事情就好,——还不能去得太勤,他现在几乎与刚入门的凡人差不离,正着急修炼呢。你去的多了,我都怕你师尊心里烦。”
顾鉴:“……”
顾鉴恍然大悟。
他心想,自己可真是照顾了奚未央两天,脑子都糊涂了。可不是么!按照这营地的工作强度,先前他能回自己帐篷几次?怎么现在还开始担心起基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了呢?
顾鉴现在又有新的重点需要关注了。他问苏昀朗:“六师叔,按照师尊的速度,他重修半年,大约可以恢复几成修为呢?”——
作者有话说:师尊真的永远是逻辑鬼才哈哈哈,他就是可以逻辑自洽到让别人都觉得好像有道理~
其他人遇见这种情况,一通考虑过后可能是想,不行你不能这样,要及时止损,不然以后回不去了怎么办,但是奚未央就是:我现在阻止你有用吗?你能控制住自己吗?还不如随便你,你想干啥干啥,反正追求是你的事,答应是我的事,你可以喜欢我,我也可以不回应……完蛋,越说越像渣男了_(:з」∠)_
第105章
修炼进阶与打游戏升级, 颇有一些异曲同工,都是初始时升得快,需要的“经验”量少, 随着“等级”的不断提高, 丹田与灵脉之中所能够容纳转换的天地灵气愈多,那些被吸纳的天地灵气,将会如同入洪炉炼化一般,源源不断的转化为修士的自身灵力。
这样的修炼过程,本应是循序渐进的,修士的境界越高, 灵脉与丹田才会越浩瀚。而奚未央他早便已经走过了这样的过程,现在的奚未央, 修炼运转过一周天所能够吸纳的天地灵气, 莫说是低阶修士,就连苏昀朗他们这些师兄弟也很难想象。
苏昀朗说;“不仅仅是你师伯,其实我们几个都觉得,此处险恶贫瘠、灵气匮乏, 修士灵力消耗, 全然不能靠修炼自行补给, 只能依赖灵石中的灵气才够, 绝不是适宜他重修之所, 他抓紧随师兄回玄冥山, 这才是最有利的。”
顾鉴听出了苏昀朗的话音,他道:“莫不是师尊他不愿意回去么?”
苏昀朗点了点头,他虽也不甚支持,但既然奚未央要留在这里,那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且站在苏昀朗的角度,自私一点的来看,奚未央留在这里,他还能多根主心骨,做起事来都要轻松放心许多。
顾鉴没再说话,他知道奚未央从来不做无用之事,既然他坚持要留在营地,想来是另有什么打算。顾鉴也只是个凡人,是凡人就会有好奇心,他暂且将这件事情压在心底,继续脚不沾地的忙了好几日,这才挑了个空,回帐篷去见奚未央。
“师尊?”
顾鉴回去时,奚未央正靠坐在床头,安静闲适的看着书,他置了几颗夜明珠在旁,照得满室清辉,盈盈似玉宫一般,顾鉴立在门口,直呆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确信自己并没有走错地方。
他讶异的问奚未央道:“你没有在修炼”
奚未央悠然道:“劳逸结合。何况,我现在的身体,哪里禁得住昼夜不息。”
会累坏的。
顾鉴:“???”
顾鉴怀疑的道:“可是你之前不是说,修炼对于你来说,就是休息?”
奚未央淡定的回答说:“分情况的。”
顾鉴:“……”
顾鉴明白了,奚未央的休息和修炼,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规则,全凭他自己的心情。
顾鉴走到床边,也不行礼,也不问安,直接便问奚未央道:“你为什么不跟着师伯回玄冥山?”
奚未央:“我为什么要跟着他回玄冥山?”
顾鉴说:“宗门就建在北境最大的灵脉之上,且不说天地灵气充沛,就算是天材地宝,不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不比留在这险山恶水的地方强吗?”
奚未央合上了手里的书,他看着顾鉴,淡淡道:“阿镜,你说错了,我不论身在何方,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轻易得到。至于你说的险山恶水——对于曾经的我而言,或许的确如此。”
奚未央向着顾鉴勾了勾手,说:“你过来。”
顾鉴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奚未央,突然就有一些怂,他俯身靠近,却是别别扭扭问:“做什么呀?”
奚未央失笑,他抬手,右手食指指尖轻轻点上顾鉴的眉心,轻声说道:“让你看一眼,我此刻眼中的世界。”
顾鉴尚来不及反应,便觉身体陡然变轻,好像他的躯壳不复存在,只有魂魄被奚未央那一指,荡荡悠悠的送出了天地。
“这是……”
顾鉴的耳畔听见奚未央的轻笑声,他说:“阿镜,这便是乾坤。”
“你看,天地、日月、阴阳、轮回……众生万象。它们,是你眼前的时时刻刻,也可以是——”
顾鉴的神识一瞬归于沉重,他似于梦中骤然惊醒,只嗅得见鼻尖萦绕的异香,看得见奚未央置于他摊开掌心间小小的一枚芥子。
“你们的修炼,是于天地灵气充沛初吐纳灵息,而我的修炼,则是洞观乾坤万象。不论我身在何方,我所需要的灵气,都不会拘泥于一时一地。”
奚未央忽然贴近顾鉴,顾鉴猝不及防,就连呼吸都摒住了。如果说,从前的奚未央只是一个漂亮的凡人,那么如今,他便真如降世的谪仙一般,玉骨冰肌,不染俗尘,便连呼吸都仿佛是微凉清爽的。顾鉴全身僵硬,他直直的盯着奚未央近在咫尺的嘴唇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膝盖先受不住这样的姿势,跌坐在了床上,顾鉴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委屈来,他问奚未央:“你、你、你怎么!”
奚未央换了个姿势,重又在床上盘膝端坐,他告诉顾鉴说:“刚刚看见的东西,不许和别人提起,知道吗?”
顾鉴答应了一声,却还是觉得很委屈,他听见奚未央轻叹了一声,忽然道:“阿镜,你似乎,确实挺喜欢我的。”
顾鉴:“?!”
顾鉴一下坐直,他道:“什么叫似乎!”
奚未央不理他,只兀自道:“不过,你的确还很幼稚。”
“听你这样的小朋友,对我一口一个喜欢,还真是……很难不让人生出罪恶感。”
奚未央沉思道:“不念有喜欢的人吗?”
顾鉴:“?”
沈不念有没有悄悄喜欢的人,这事儿顾鉴可说不准,毕竟“喜欢”也算一种私密的情感,他只能猜测:“应该是没有吧?”
奚未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复又问顾鉴:“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不是你的同龄人,还你大那么多。不论是师尊还是叔父,这两种身份本都不应与情爱相关。顾鉴,坦白的说,虽然我并不在意世人的言辞与礼法的约束,但我很在意你父亲。”
“我与你之间,倘若将来真的有些什么……我会觉得,我对不住你的父亲。”
信誓旦旦说要帮顾砚照顾唯一的儿子,结果照顾到了床上去。奚未央的道德底线不高不低,但这样的事情,他多少还是感到羞愧不已,尤其顾鉴表现得越喜欢他,奚未央便越觉羞愧。
思来想去,奚未央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他问顾鉴:“你是喜欢我的相貌吗?这倒是无妨,我将那具傀儡送你,你将来即便腻了,这桩事也好收拾。你觉得如何?”
顾鉴:“……”
顾鉴被奚未央离谱的脑回路震撼得久久回不过神来,感觉三观都经受了洗刷。
信息量太多,顾鉴一时接受不了,他迟钝的宕机了一会儿,最后对奚未央的想法做了一个总结——奚未央不在意世俗的规则谩骂,但他不能对不起顾砚,为了顾砚,他决定送给自己大逆不道的徒弟一具等身复刻的充气……好吧,是傀儡。
做完总结之后的顾鉴炸了。
他想不明白:“我做的事情,和我爹有什么关系?你与我在一起,怎么就对不起他了!”
奚未央说:“你还这么小,稀里糊涂的就喜欢上了我,我没法制止你现在的想法,但这不代表我就支持你。顾鉴,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就已经很对不起你父亲了。”
顾鉴急道:“那你都已经对不起他了,你还怕什么呢就算是将来泉下相会,他生气也是气我这个不肖子,你同他关系这么好,要是成了他的儿媳妇,他才该觉得对不住你啊!”
奚未央:“……”
奚未央突然意识到:“你已经把我安排的这么明明白白了吗?”
顾鉴现在还处于炸毛状态,他是什么也不怕了,有什么就说什么,顾鉴张口便道:“我都告诉过你,我喜欢你很久了,我是真的喜欢你,只想和你在一起,今后的日子我都想过一遍了!”
奚未央:“?”
奚未央突然来了兴致,他问顾鉴道:“今后的日子都想过了?来,那你和我说说看,你都想了些什么?”
顾鉴:“……”
顾鉴呆呆地说了一句:“啊。”
“真的可以说吗?”
奚未央淡淡道:“看看能不能让我感兴趣吧。”
顾鉴:“可是……可是我想的,都很、很……”
奚未央懂了:“都不能说出口?”
“什么呀!”顾鉴急了,“是都很平淡!”
“我就想要和你成亲,然后做什么都好。”
顾鉴说:“你要是得留在玄冥山,那我们就呆在玄冥山,你忙你的,我就帮你干活、分担,我见你不用再提前十天半个月打报告,想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看见……如果你不想留在玄冥山,那就一切都随你,你想在人间游历也好,想找个地方隐居住一阵也罢。走走停停,不论做什么,都听你的。”
“总归,我就是想和你呆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奚未央听完,说:“哦——”
顾鉴紧张的问:“‘哦’?‘哦’的意思是?”
奚未央伸手,用力的揉了揉顾鉴的脑袋,同他感叹道:“阿镜,你果然,是很幼稚啊。”
“你想的这些其实都很好,好的就像是梦里的生活一样。”奚未央叹息道,“可惜,世事艰难,哪有这样圆满的事情?你若做这样的打算,注定是要失望的。”
顾鉴却坚持说:“不会失望的。”
他双手小心的将奚未央的手掌合拢握住,近乎虔诚的认真说:“这些打算,本也只是我黄粱一梦中渴求的最圆满。但实际上,只要能一直同你在一道,哪怕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只要你能存在,而我能近在咫尺的看着你,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作者有话说:师尊:怎么办,小伙子情窦初开好像真的很爱,爱到超乎我的想象,他看起来不是在开玩笑,可他才十五岁,还是我挚友的儿子……本来想着冷他几年就好,现在莫名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orz
第106章
顾鉴的这一番剖白, 任谁听了,都很难毫无感动,然而奚未央细细思量一番, 却是发现:“你我不正是如此吗?”
“你现在便与我在一起, 你现在正近在咫尺的看着我。”奚未央指尖,轻轻点上顾鉴的鹅,而后顺着眉心,鼻梁,一路滑下,直至唇峰。奚未央轻声的问顾鉴:“阿镜, 你若不会失望,那么你此刻, 难道不应该如你所说, 心满意足了吗?”
顾鉴:“……!”
奚未央的动作轻如鹅绒扫过,撩的顾鉴热血直冲上头,瞬间面红耳赤,他干张了好几回口, 这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顾鉴羞愤道:“你明知道, 不是这样的!”
奚未央说:“我不知道。你刚才就是这样讲的。”
顾鉴:“我, 我——”
顾鉴被奚未央逼得说不出话来, 奚未央眼中原本的暧昧撩拨之意, 转瞬便散了个干净,重新恢复了一派清净淡漠,他收回了手,甚至还悠悠然理了理广袖,奚未央对顾鉴道:“阿镜, 对于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的事情,我建议你不要讲的那么满。你还太小,想事情都很理想化,但我早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没有太多的精力和心情,去空谈风花月雪了。”
顾鉴这样的年纪,对于感情还太“纯爱”,光凭这一点,就已然叫奚未央“望而生畏”了。——别说是现在,他就连年轻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和人柏拉图。就像是热血洒上衣襟一般,奚未央骨子里就喜欢势均力敌的刺激感,这当然是他的最优选,如果找不到,那么寻一个在他掌控范围以内,又不失挑战性的对象,无疑对奚未央也很有吸引力。可惜,顾鉴两样都不是。
看着顾鉴,奚未央只觉得自己在作孽。
他劝顾鉴道:“我这样说,你或许也听不进去。但是阿镜,你真的应该找一个和你年龄相仿,同样单纯可爱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无妨,他们比我更适合你。”
顾鉴终于按捺不住,他冲奚未央吼道:“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我就喜欢你!”
奚未央:“……”
奚未央早也想开了,他淡淡道:“随便你吧。总归这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顾鉴:“……”
顾鉴心里憋着一口气,下意识紧攥着拳,闷头就冲出了营帐,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现在既乱哄哄,又一片空白,就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需让自己忙碌起来,才会显得时间不那么难捱。
顾鉴仿佛丧失了某一些感官,他变得不知疲惫、不知饥饿,也不知道连续奔忙了多少天,顾鉴终于坚持不住,在一次帮忙冶炼重铸灵器的时候,昏倒在了高温的帐篷里。
于是顾鉴就这样,又被苏昀朗送回了奚未央的身边。
陆离原本这日准备返程,恰好出了顾鉴的事情,其他医修又不方便进顾鉴的帐篷,便索性让他临走前再尽一份力,不过顾鉴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透支昏倒了而已,麻烦陆离属于牛刀杀鸡。陆离问奚未央:“你坚持要留在这里,该不会就是为了他吧?”
奚未央半真半假道:“一部分原因是吧。”
奚未央说:“我其实对顾鉴很愧疚,我错失了他很多,虽然说着会好好照顾他,但其实我并没有做到。坦白的说,在顾鉴和许多事情之间,我从没有哪一次首选过他,所以近来我常常反思,之前的那么多年,我究竟是真的分身乏术,还是我总傲慢的认为,顾鉴只是一个孩子,所以我即便将他往后排一排,他也照样可以过的很好呢?”
陆离:“?”
陆离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奚未央,他似乎不能理解:“你怎么会这样想?”
“皎皎,你何曾对不住他过?”陆离道,“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沈清思还好,沈不念的成长,你难道参与了很多吗?——他难道比顾鉴更可怜吗?”
奚未央说:“的确。我同样有愧于不念,作为师尊,我甚至都没能保护好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杀了那几个伤害他的人,替他报仇……对这两个孩子,我都很失职。”
奚未央这样自责,陆离反而又不免觉得太过了,但事已至此,后悔显然无用,陆离也只能安慰奚未央道:“你现在既然惦记起了孩子们,就更加应该珍重自己了。他们从前十年这样努力,所为的也不过是你这个师尊,能够多关注他们一点罢了。”
奚未央垂眸,他的眼神短暂的在昏睡的顾鉴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点头应道:“你说的对。”
…………
顾鉴服了灵丹化开的药水,睡饱了四五个时辰,便就清醒了过来,只是之前疲劳太过,顾鉴其实仍觉双眼酸胀,脑中一片混沌,他出于本能的翻身坐了起来,顾鉴扶着额,太阳穴“突突”的胀痛,耳中却是冷冰冰落了一声:“舍得醒了?”
顾鉴:“……”
顾鉴整个人呆了一呆后,这才转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他沙哑的唤道:“师尊?”
奚未央端坐在矮几前,一点一点细致的按压着香灰,他手上的动作未停,只是冷淡的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有仔细了解了一下你累倒的原因。说实话,顾鉴,你真的很厉害,我可能已经不配你叫师尊了,因为我管不了你。”
奚未央说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向着顾鉴浇下,冻得顾鉴瞬间变清醒了过来。他着急的下床,连鞋子也顾不上穿,直接便三两步踉跄到了奚未央的身边,顾鉴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
奚未央抬眸道:“你是在威胁我吗,顾鉴?”
“如果我不顺着你,你就折腾你自己。是么?”
顾鉴心虚的摇头,他外强中干的道:“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忙忘了。”
奚未央:“……”
奚未央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他问顾鉴:“这样的话,你自己相信吗?”
“顾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威胁我,还是吸引我的注意力?”
奚未央冷冷道:“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这样伤害自己的方式,都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愚蠢。”
香灰被用力的积压,一炉香瞬间便被破坏了个彻底。奚未央对顾鉴说:“我想,你应该不希望我对你的耐心消耗殆尽吧?”
奚未央的气场强大,顾鉴还来不及仔细思考,情绪便已经下意识的被他牵引着前进了。顾鉴用力的摇头,奚未央于是推开了香炉,他警告顾鉴说:“别再干蠢事。”
顾鉴颓丧的点了点头,他答应奚未央说:“放心,再也不会了。”
此刻顾鉴的理智渐渐回笼,他脑中原本混乱的想法逐渐清晰,顾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奚未央:“你分明可以感知到我在做什么,不是吗?”
奚未央没有否认,他只是反问:“那又怎么样呢?”
顾鉴紧抿了一会儿唇:“你可以阻止我的。——只要一句传音,就可以做到。”
是阻止也好,安抚也罢,哪怕是将他痛骂一顿,顾鉴也会觉得很开心,因为只要奚未央关心他,那么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我仅仅只是……只是想要你哄一哄我而已。”
在那些记忆碎片中,也是如此。分明只要奚未央愿意顺着顾鉴的心意,简单的哄一哄他,顾鉴一准就能不值钱的自己很快开心起来,可是奚未央就是不愿意,他宁愿看着顾鉴去做蠢事,然后在局面越来越僵硬的时候,奚未央会表达他对顾鉴的失望。
如此循环往复,两人之间欲盖弥彰的裂痕越来越大,最终,他们脆弱的关系不可避免的彻底走向了崩塌……这当中的桩桩件件,随意拿出来改名换姓的说给别人听,只怕都要引起骂声一片,毕竟当爱已经变得如此痛苦的时候,为什么两个人还要在一起呢?
可偏偏许多时候,只要沾上了“爱”这个字,理智就会变得形同虚设。顾鉴只能自己认栽,——当他喜欢过了奚未央之后,这天下他便再也无法对其他任何人动心,更无可能收心。
顾鉴只要一惦记起那些灵魂碎片中的记忆,他便会觉得不堪重负,奚未央的冷漠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顾鉴丢人地掩面痛哭,他崩溃的质问奚未央:“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哄哄我!”
奚未央:“……”
奚未央从来都以为,这个世界上应该鲜少有什么场面,是能够让他感到手足无措的,但是顾鉴这场面……奚未央是真没见过。甚至别说是见过了,他就算是连想都没想过。
奚未央一下站起身来,顾鉴就站在他的面前放声大哭,奚未央微微垂首,心情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个身高已过他下颌的少年,只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般。
三天两头被自己的小徒弟表白,这本身已经很离谱了,而更离谱的是,他这位爱他爱的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的小徒弟,貌似纯情到令人发指也就罢了,他还是个爱哭鬼。
……好吧。其实顾鉴小时候,也很爱哭来着。
但是!小孩子哭哭啼啼,黏黏糊糊,和半大的少年,能是一回事吗?!
奚未央控制不住的想到,顾鉴成年以后,他或许会成为一个比他还高的,高大英俊的青年,然后这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依旧站在他的面前,泪眼婆娑的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哄哄我?
仿佛有一股触电一样的麻意,顺着脊椎直窜奚未央的后脑,吓得他直打了个寒战。奚未央头一回有一种败得彻彻底底的感觉,他有些僵硬的伸手,将顾鉴拥抱住,奚未央低声的叹息道:“好,好……我哄你,我哄你好不好?阿镜,你别哭了。”——
作者有话说:我来了我来了~~~
第107章
顾鉴一贯认为, 自己应该是很好哄的。
但这显然只是他自己认为。
又或许真的是人心不足,总归,当奚未央真的安慰起了顾鉴的时候, 顾鉴只觉得奚未央很敷衍。
奚未央:“……”
仙体洁净不生秽垢, 然而此刻,奚未央却只觉得自己额上汗都要出来了。这抱也抱了,安慰也安慰了,他实在不知道顾鉴还想要怎样,奚未央无奈,索性直接问道:“那你想我怎么做, 才算是不敷衍呢?”
顾鉴:“……?”
顾鉴心里原本的委屈,方才都哭得差不多了, 他感觉自己应该差不多快好了, 哪料到奚未央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家伙,简直就像是给将熄的火星子上面浇上油,顾鉴一边哭得吸气, 一边悲伤道:“我就知道, 你果然是在敷衍我!”
奚未央:“……”
奚未央:“………”
奚未央:“…………”
奚未央的耐心濒临消失。
——这十年里顾鉴到底都是怎么长的!之前远观起来, 分明没有那么歪啊!现在怎么会变成这副混样?!
一个男孩子, 不哄他他就哭, 哄了他还哭, 奚未央一个头两个大,果断选择了放弃。奚未央对顾鉴道:“是是是,我都是在敷衍你,你满意了吗,顾鉴?那我现在不敷衍你了, 你爱怎么哭,就怎么哭,等到你什么时候心情平复下来,能和我好好说话了,我们再谈。”
奚未央想要抽身走,奈何顾鉴这会儿又死死地抱紧了他的腰,怎么拔都不松手,奚未央终于动了真火,他道:“你给我松开!”
顾鉴满面泪光,就连眼睛都是水润润的,眼圈红肿得像两个小桃子,他倔强道:“我不!”
奚未央:“松开!”
顾鉴:“不要!”
奚未央:“你再不松手,我就要动手打你了!”
顾鉴也不知怎的,一听这句话,心态顿时又像决堤一样的崩溃了:“你对我就只有这么点耐心吗?!分明小的时候,你还会和我讲道理的!”
奚未央:“………………”
奚未央反思自己,在他揍顾鉴之前,他是不是应该也先把自己揍一顿。
“所以,你想要我和你讲道理?”
顾鉴之前哭得太用力,现在还有些续不上气,他抽噎着也不说什么话,就把脑袋埋在奚未央的肩上,奚未央感到自己肩头一片濡湿,他也不知道那究竟只是顾鉴的眼泪,还是混杂了其他的一些东西……奚未央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好了……”
奚未央忍不住重新轻拍起了顾鉴的后背,他说:“别哭了,阿镜,你都这么大了,又不是五岁的小孩,再哭成这副模样,成什么体统?”
顾鉴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一口气,他仍旧哽咽道:“我只在你的面前哭。”
奚未央:“……在我的面前能不能也不要哭?”
顾鉴不吭声,奚未央灵机一动,也不知怎么就说出了那样的话,奚未央道:“我喜欢想法、做事都成熟一点的,不要动不动就哭的傻小子。”
顾鉴:“?”
顾鉴立刻便直起了脑袋,他大言不惭的和奚未央说:“皎皎,其实我也不常哭的,你看,那么多年了,我总共也没哭过几次,今天是意外。”
奚未央:“……皎皎?”
顾鉴从善如流的改口:“师尊!”
顾鉴尚且泪眼朦胧,这会儿倒是不需要奚未央哄了,反而十分乖觉的开始问起了奚未央:“师尊,你消气了吗?”
顾鉴说:“虽然我也知道,我有时候做事混账,但是这一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要累坏自己,我就是……心里面有气,然后就,就这样了。”
奚未央听罢,冷笑道:“心里面有气,你还敢心里面有气?你这样还要气晕,那我早被你气死了。”
顾鉴赶忙摇头,他试图狡辩道:“怎么会呢?师尊~”
顾鉴这一声师尊,当真是叫的黏糊至极,奚未央猝不及防,鸡皮疙瘩都快爬了一身,他推开顾鉴,难受的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顾鉴点头,却是低落道:“你嫌弃我。”
奚未央狠下心来,冷酷的说:“是。我就是嫌弃你。你这套小男孩撒娇的法子,不适合我,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顾鉴:“QAQ!”
找别人,这怎么能行?顾鉴又开始委屈了,他说:“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我只喜欢你,哪怕有人再喜欢我,我喜欢的也是你,这点强求不了。师尊,我会很努力的变……变成熟,你,你愿不愿意,等一等我?”
奚未央:“我不管等不等你,我都比你大了三十岁。”
顾鉴:“……”
他与奚未央之间的年龄差,顾鉴原本从未留意过,何况修行之人本就看不出年纪,顾鉴就更是忽略了年龄,直到此刻,被奚未央自己说出了口,顾鉴这才猛然意识到……算上他穿越之前,原来他两辈子加起来,都还没有奚未央的年纪大啊?
顾鉴的心态突然就稳定了。
原本奚未央总说他幼稚,顾鉴还觉得愤愤不平,明明他也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十五岁少年。但现在……顾鉴只觉得,他幼稚就幼稚呗,反正他本来也比奚未央小,在奚未央的眼里觉得幼稚,不是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只是——
顾鉴欲言又止的看了奚未央好几回,这才终于鼓起勇气,很小声的问了奚未央一句:“那,师尊,你……你是喜欢,比你年纪大的吗?”
奚未央:“……”
诚然,年龄对于修士来说就是一个数字,但顾鉴问出这样的话来,委实也太冒犯。如果不是奚未央了解顾鉴,只怕都要以为,顾鉴是在刻意挑衅他。
偏偏顾鉴还很无脑的非要再接一句:“这个要求,能不能放宽一点啊?”
奚未央:“………”
奚未央以为自己会冷脸,但实际上他气笑了,甚至还能有心情反问顾鉴:“哦?放宽一点?放的多宽?”
顾鉴不好意思的说:“其实,没什么限制最好。毕竟喜欢这种事情,是最说不准的,有想法是一回事,最后的结果,可能又是另一回事。”
奚未央:“……”
奚未央暗暗的想,自己今天,一定是快要被顾鉴逼疯了,要不然他现在,怎么居然会觉得有一丝欣慰呢?奚未央欣慰的对顾鉴道:“总算是说了句像样的话。”
顾鉴:“……”
顾鉴小声道:“好像我平时很不像样似的。”
奚未央淡淡道:“恭喜你,阿镜。你现在又有了自知之明。”
顾鉴:“………”
顾鉴的本能是想要反驳,但是转念想想,他就算辩,也说不过奚未央,还不如认了,好歹能让奚未央觉得他“成熟”了一点呢!
顾鉴很有信心的和奚未央保证:“师尊,我一定会努力成为能让你依靠的人的!”
奚未央对依靠别人没什么兴趣,倒是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顾鉴小时候曾对他说过,说他会努力的修炼,长大后好把欺负他的“情劫”打跑……如今一眨眼十年过去,谁能想得到,顾鉴本人竟成为了叫他烦恼的根源。奚未央心下觉得愤懑,他伸手去拧顾鉴的脸颊,恨恨的说:“你呀!”
“依靠别人之前,你还是先能照顾好自己吧!”
顾鉴的脸颊被奚未央捏住,连带着嘴巴也歪,讲话难免有一些含混,顾鉴说:“平席,大相勾觉折,唔很阔靠的!”
奚未央:“……”
奚未央失笑,他松了手,又帮着顾鉴揉了揉被捏红的脸颊,奚未央笑着对顾鉴说:“你再说一遍。”
顾鉴于是就靠近奚未央,稍稍垫起些脚,凑在奚未央的耳边说:“我说,平时,大家都觉得,我很可靠的!”
奚未央:“哦。”
“所以,你说的大家,都有哪些人?”
顾鉴:“……”
顾鉴怀疑的看着奚未央,问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奚未央点头,坦荡的道;“是啊。”
顾鉴:“……”
顾鉴生气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奚未央:“那你走吧。”
顾鉴:“?”
顾鉴不敢置信道:“你都不留一留我的吗?”
奚未央问:“你想我怎么留你?继续哄?哄得不满意了,你就接着朝我哭?顾鉴,你几岁了?”
顾鉴闷声道:“反正还没成年!”
奚未央说:“嗯。还有五年。所以你准备再哭五年?”
顾鉴:“怎么可能!我才不哭呢!”
奚未央等的就是这句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阿镜,你可要记住你这句话,要是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哭哭啼啼,我真的会把你丢走。”
顾鉴:“……”
顾鉴不情不愿的答应说:“哦。”
顾鉴问奚未央:“那我们算和好了吗?”
奚未央不置可否:“看你之后的表现。如果你让我觉得还算满意,等到此次兽潮返程,我带你去看一看长盈城。从前你还太小,去也无益,现在虽然也没多大,但也可以去见见长盈城外的剑痕,至于能够从中感悟到什么,就看你自己了。”
“长盈城……”
长盈原是北境唯一的都城,可惜,随着岁月变迁,北境的重心渐渐南移,天瑜城成为了现在北境最繁华的城市,但因为长盈的存在,天瑜也只是被称作为“小都”。
顾鉴欢喜的对奚未央说:“师尊,我想去的!你一定要带我去!”
而且,“等到兽潮结束,我就不是十五岁,是十六岁了!——对了,今年我的生日面……你会给我做吗?”
虽然顾鉴这样问,但他其实对此并不报很大的希望,毕竟奚未央现在也不方便出去,而帐篷外面人来人往……顾鉴听见奚未央说:“我既然答应了你,只要能做到,就一定会做到。从前除了我闭关外,哪一年漏了你的?——傻小子,你怎么这样笨?我出不去,锅碗瓢盆就不能拿进来吗?点一块火灵石,柴火灶台哪样不能省了?”
最后,奚未央摇头叹息着对顾鉴做出总结:“真是个呆瓜。”——
作者有话说:师尊的择偶要求:要有新鲜刺激感
镜子:【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这样还不算新鲜刺激吗?!
第108章
虽然现在在奚未央的心目中, 顾鉴的形象并不甚聪明,但顾鉴本人,却是对此感到很满意。想要在奚未央的面前做一个“聪明人”, 会很累的。与其绞尽脑汁但最后弄巧成拙, 顾鉴还不如放飞自我。
毕竟,他也不是真的很蠢,偶尔犯蠢是人之常情,只要奚未央不是真心觉得讨厌就好。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照常过,营地好像从来没有得闲的时候,顾鉴已经有机会就往自己帐篷里跑了, 但这个“有机会”,仍旧还是短则四五日, 长的时候可能要小半个月, 虽然他干的都是不怎么费脑子的体力活,但顾鉴还是亲身体会了一把奚未央所说的忙到身不由己。
奚未央为顾鉴倒了一杯茶,顾鉴试了试温度,并不是滚烫的热茶, 刚好温温的, 很适合饮用, 入口也是微甘, 顾鉴一连喝了两杯, 感觉被风沙磨得粗粝的嗓子都清爽了许多。
“师尊, 这是什么茶呀?”
奚未央说:“没名字,我见此处风大,自己随意调配的,试一试而已。”
顾鉴厚颜的追问道:“那,是因为我吗?”
奚未央:“……”
奚未央没有否认, 只是无奈的道:“你觉得是就是吧。随你怎么想。”
“觉得味道不错的话,要不要再喝一点?”
顾鉴当然说要,而就在他给自己倒茶的空当,奚未央就像是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端出来了一叠点心,顾鉴确信自己刚才绝对没有在周围看见它……他捧着茶杯,有些震惊的问奚未央道:“这也是,你做的吗?”
奚未央说:“是啊。你最近有好好吃东西吗?每次看见你,都是又黑又瘦,颧骨都凸出来了。不过人倒是又长高了些,我原本想给你找几件新衣裳,后来想想算了,反正在这里,大家都是灰扑扑的,管你怎么乱穿呢,总归你自己知道怎么样最舒服。”
顾鉴:“……”
顾鉴默不作声的咬了一大口酥香的肉馅饼,等到全部都咽下去了,才轻声的说了句:“我有好好吃饭。”
“只要能休息的时候,我就会找地方休息。”
顾鉴沉默了片刻,方才继续对奚未央道:“再有拼凑出来的时间,我就可以回来找你。”
奚未央:“……”
奚未央听明白了顾鉴没有说全的话,他叹息了一声,对顾鉴说:“阿镜,你大可以不必为了我这样累的。”
如果不是顾鉴总心心念念着凑上完整的一天,其实他大可以在其他的时间里多睡几个时辰。奚未央说:“我明白你的心思,小伙子为了见喜欢的人,总会有用不完的精力,想法设法也要见到,可是阿镜,你要见我,分明是很简单的事情啊!”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你想要见我的时候,只要走进来就可以了。至于是说几句话再走,还是只看一眼就走,这都无妨。难道不比你现在这样方便许多么?”
顾鉴沉默,他怎么可能没有想过要这样,只是……顾鉴问奚未央:“我来得多了,万一打扰到你修炼怎么办?”
奚未央:“你才能呆多长时间,能耽误我什么?——阿镜,你该不会就是在担心这件事吧?”
顾鉴的耳朵有些发烫,他说:“我怕你嫌我烦人。”
奚未央叹气道:“你烦我,也不是烦了第一日了,现在才开始担心啊?”
顾鉴:“……”
顾鉴这回脸也发烫了,他憋了好一会儿,想要斟酌言辞,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激动,但最后,顾鉴还是没能忍住心底的雀跃,就连声调都高了,顾鉴说:“那我以后,每日都来!”
奚未央食指轻轻刮了刮顾鉴的鼻梁,颇觉好笑的嫌弃他:“邋里邋遢的。”
顾鉴不满的将剩下的肉饼塞进自己的嘴里,如果可以干净,谁会愿意这样乱七八糟的呀,可这里的环境就是如此,任谁出去呆上几个时辰,都要变成小土人了。奚未央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天,总要好好洗洗干净,——只是我现在的修为着实恢复的太浅,支撑不了秘境灵脉太久,你得快一些。”
“秘境灵脉?!”
顾鉴又喝了好几口茶,将口中的酥饼咽干净,他道:“心渊境不是与玄冥山的灵脉相连吗?难道,是别的神器!”
秘境灵脉的根基是神器,心渊境便是由神剑不见为基造就。“不见”乃是玄冥山历代山主相传的信物,神剑有灵,它有自己的方便去辨别忠奸善恶,为的就是不让心怀邪念之辈有所侥幸,以致毁坏玄冥山的基业,而为了使玄冥山的灵脉更加稳固,“不见”所开辟的心渊境,也已经与玄冥山融合,两者相辅相成,由玄冥山的山主开启与掌控,可以说,心渊境是整个四境,最稳固的秘境灵脉之一。
至于其他,神器只是开秘境灵脉的基础,能否掌控神器,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浮世沧桑,无人不朽,修士来来去去,神器兜兜转转,许多的秘境灵脉,渐渐也都变成古老的传说了。奚未央问顾鉴:“你可曾听说过一物,名唤‘思明镜’?”
“它是红尘的倒影,幻象的极致。”
一层薄薄的水幕,缓缓在顾鉴的身前展开,水幕之后,便是由思明镜所创的秘境灵脉。奚未央向顾鉴伸出手,微微笑道:“这处灵脉才开不久,我现在又修为不济,没什么精力去照料它,所以这里面不似心渊境,它尚且什么也没有。”
顾鉴牵住了奚未央的手,两人的掌心紧紧相贴,他随着奚未央一步踏入了那水幕之中,微凉的雾气铺面而来,顾鉴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便发现自己已经立在了一处白玉台上,他的面前是盈盈万顷的碧波,水面平静安宁,仅有细小的微澜,顾鉴又回头去看,原来这白玉台后,还连着一座同样温润的玉石浮桥,浮桥不长,通向一座水上小筑,这小筑外观结构简单,却全是用大块的白石、玉石、水晶等造就,哪怕无光照耀,也能自生光彩,……顾鉴忍不住低喃道:“这当真是神仙清修之所。”
奚未央听见了,轻轻笑了声,问:“不会觉得无聊吗?无花无草,无人无景,只有望不到尽头的一片水泽。”
顾鉴摇头,他刚想说“怎么会”,身体便猛地重心不稳,被奚未央一下推下了水,这秘境灵脉中的水并非温泉,却又神奇的不让人觉得寒凉,顾鉴猝不及防,呛了一口,他浮出水面,用力抹了两下脸,这才睁开眼睛,奚未央在白玉台边坐了下来,深碧色的直裾下摆拖到水里浸湿,颜色变得更深了起来,顾鉴划了两下水,到了奚未央的身边,他上半身伏在白玉台上,侧首问奚未央:“你为什么推我?”
奚未央笑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顾鉴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他于是一把抱住了奚未央的小腿,说:“那你也下来好了!”
奚未央轻轻踹他一脚,拒绝道:“我才不要,洗你的澡去。——不是才和你说过,我现在支撑不了这个秘境多久么!你闹什么。”
顾鉴放开他说:“什么叫我闹,分明就是你先把我推下水的!”
奚未央:“你到底能不能安静洗澡?”
顾鉴:“……”
顾鉴没话说了,只能憋出来一个字:“能。”
奚未央动了动手指,挑起一捧浪花扑在顾鉴的脸上,他起身道:“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若是一刻钟后还没好,你就自己留在这片空间里吧。”
顾鉴见他要走,赶紧大声问:“你要去哪里?”
奚未央:“当然是回屋坐会儿,难不成我还看着你洗澡吗?”
顾鉴不要脸的道:“看见也没事啊!我哪里你没见过?”
奚未央:“那时候你才几岁!说点人话吧,你这个无赖!”
顾鉴委屈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哪有这么严重……”
奚未央:“你给我闭嘴。”
顾鉴:“……”
顾鉴发现,自己真的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的禁言状态,一直持续到离开秘境灵脉。奚未央道:“我早与你说了,思明镜是红尘的倒影,何况它是由我创造的世界,我就是那一方天地的主人。在那里面,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听明白了没有啊?”
顾鉴连连点头:“听明白了。”
奚未央问:“那你还和不和我贫嘴了?”
顾鉴点头道:“现在也不在秘境灵脉之中啊!”
奚未央:“……”
奚未央说:“你滚吧。我现在已经不想看见你了。”
顾鉴:“我才不,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一天休息。而且我马上就要生辰了,你就让我和你多呆一会儿吧!”
“而且你看,我好不容易把自己洗的清清爽爽的,要是这就出去了,那岂不是白洗?”
奚未央一想:“也是,你要是才洗完,又被风吹得一脸土,还浪费我灵力开这秘境。”
顾鉴凑到奚未央身边,也在床沿坐下,他抱着奚未央的手臂,问他道:“其实,师尊你很想让我见一见这秘境吧?”
看得出来,奚未央对这由思明镜衍化的秘境灵脉非常满意,虽然他嘴上说着,那里面还什么都没有,但这不正表明了,他会慢慢去把它填满吗?
对于秘境,奚未央显然不大想说的太多,他只是笑着道:“做了一个还算满意的半成品,总会想要和人分享一下的。”
“半成品?”顾鉴问:“那成品,你想要是什么样子的?”
奚未央说:“这我哪里知道。做成什么样子,就算是什么样子吧。”
他说这句话时,情绪显然不高,甚至可以算得上低落,顾鉴敏感的察觉到了,他握住奚未央的手,问他:“你在担心什么?”
奚未央想要将手抽开,但顾鉴握的紧,他也就放弃了。奚未央对顾鉴说:“你想的太多了。关心太多不该你关心的问题,只会是无用功,会很累。”
顾鉴却不觉得:“如果是和你有关的事情,就不会觉得累。”
奚未央的心中忽然一软,他揉了揉顾鉴的头发,和他说:“如果你喜欢的话,说不定最后,我会把这思明镜送给你,也未可知。”
奚未央笑着说:“刚好,和你的名字也很配。”——
作者有话说:还记得师尊说他要是以后不死,会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吗~这个秘境就是他给自己考虑的养老地方哈哈哈~
只不过他现在,也开始莫名担心起来,自己如果死了会怎么样了~思君如流水啊~
第109章
虽然往年生辰时, 顾鉴也能够同奚未央一起过,但他却都远不及此次期待。
——兴许是因为奚未央闭关,两人间隔了好几年不曾一起, 又或许是而今顾鉴已经很莽的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开了, 魔灵一事目前也得到了还算妥善的解决,顾鉴不必再日夜提心吊胆……总之,对于顾鉴来说,即将过去的一年,于他而言是较为幸运的一年。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地方发展,这让顾鉴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而非像以前那样,常常会痛苦的希望, 时间如果能停留在某一时刻该有多好。
于是, 顾鉴欢欣鼓舞,干劲十足,所有与他接触的人,都能够感受到他近期显而易见的好心情。
“我跟师叔请了一天的假。”
越是临近生辰那一天, 顾鉴的精神就越是亢奋, 前一日他几乎是看着沙漏捱时辰, 一过子时, 顾鉴就飞奔回了自己的帐篷, 为了不叫奚未央担心他是否又靠着过劳来凑假期, 顾鉴还特意跟李寻墨请了假。
顾鉴很诚实的道:“我原本是想要找六师叔说的,但是他最近不在营地。”
奚未央煮的奶茶咕嘟咕嘟的冒着泡,他拿起长柄杓慢悠悠的搅,奚未央说:“我知道,七师弟来同我说过。他说, 你只和他说,你有要紧事,必须得休息一天,之后不管怎么补都行,那神情严肃的好像他不同意,你的天都要塌了,吓得他赶紧来问问我,你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阿镜,你其实可以和他直接说的,不用害怕丢人。”奚未央都无需过问,就已经能将顾鉴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十六岁了,为着个生辰,却还兴奋地像个小孩子一样,顾鉴一面忍不住,一面又怕人嫌弃他幼稚。可是奚未央说:“我不觉得你幼稚啊。这样开开心心的,多好。”
“有长辈在的时候,过生辰就是会很开心啊。”奚未央给顾鉴舀了一碗热奶茶,他不无怀念的道:“每年生辰都可以收到好多礼物,就像是发了一笔财一样,脸上的笑都能挂半个月。”
顾鉴接过了碗,低头尝了一口,热奶茶直接顺着咽喉暖到胃里,只是单喝起来有些咸齁,顾鉴笑着抬头看奚未央,说他:“原来师尊也是这样吗?”
奚未央道:“这么惊讶做什么?我那时候也不过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顾鉴闻言,瞬间又不开心了。他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奚未央:“那我给你生辰礼物,你开心不开心?”
顾鉴答:“开心,但我绝不会笑半个月。”
奚未央:“……”
奚未央不悦道:“你知道我要送你的礼物是什么吗?话可别提前说的太满,没准你要笑一个月呢!”
顾鉴:“诶?”
这倒是成功的激起了顾鉴的好奇心。顾鉴问道:“是什么?”
他也不想要胡思乱想的,然而顾鉴绞尽脑汁,思来想去,除了与奚未央相关的事情外,他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东西,是能够让他笑得合不拢嘴一个月的了。
顾鉴的脸忽然红了起来,他忍不住大胆的猜测:“难道……你准备、准备亲我一下吗?”
奚未央:“……”
奚未央伸手,恨不得去拧顾鉴的耳朵,然而手伸到一半,他想到孩子今天生日,无奈,只好强行忍住了。奚未央道:“你满脑子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亲你一下,也值得你那么开心吗?有点出息吧!——之前昀朗发的妖丹,你领了吗?”
顾鉴点头:“领了,是一枚水木属性的妖丹。我想要等回去以后,麻烦六师叔的石头山,用这枚妖丹,炼一件护身法器。”
顾鉴静默了片刻,方才继续道:“我想把它,送给师兄。”
奚未央对此倒是不作太多评价,毕竟顾鉴领到的妖丹,那就是顾鉴的东西,他愿意如何处置都好。顾鉴能时时惦记着沈不念,奚未央作为师尊,自然感到欣慰,但他并不希望,顾鉴是因为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所以对沈不念总满怀愧疚,生怕不能弥补。奚未央对顾鉴道:“阿镜,你要知道,不念受伤虽然根源在你,你却并非加害之人。如果你将这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去,除却徒增你的痛苦之外,对于其他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你该做的,不是无谓的自责,而是让那些伤害不念的人,付出代价。”
奚未央沉静的眼,好像一片看似风平浪静的海,然而顾鉴却在其中,望见了能将人吞噬撕碎的深渊,他被奚未央眼底的汹涌暗潮蛊惑,不知不觉便握紧了奚未央的手,顾鉴问奚未央:“他们都是同一些人,是吗?”
“伤害师兄的人,杀害我父母的人……还有这一次,把我抓走的人。——都是他们,对吗?”
“对。”
奚未央的掌心,缓缓地贴上了顾鉴的脸颊,他温柔的对顾鉴说:“你猜的一点也没错。不过阿镜,别害怕,没关系的。因果轮回,终有偿还。……我会让他们挨个偿还的。”
“不论那个人是谁。”
顾鉴握着奚未央的手下意识的用力,他急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奚未央此时却忽然抽手,他淡淡道:“一部分吧。只是有所猜测而已,没有证据的事情,暂且还是只我一人知晓罢。”
顾鉴:“……好。”
他知道奚未央并非是信不过他,只是这世上许多事情,少一个人知道,确是远比多一个人知道,能够周全许多。只是顾鉴仍旧有些失落,他忍不住问奚未央:“我会有手刃仇人的那一天吗?”
“师尊,你把他留给我,好不好?”
父母血仇,不共戴天。虽然修界之中生死难料,当年围杀顾砚一家的那些人,现在未必都还活着,将来也不一定能遇得上顾鉴,但只要那些人里还能有哪怕一个人,活着被他知道,顾鉴也想要亲手杀了对方。
奚未央向着顾鉴伸出手,难得的再与他拉钩承诺。奚未央允诺顾鉴:“理应如此。”
只不过,“想要杀你的仇人,就目前而言,你恐怕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但奚未央相信,顾鉴一定可以。
……
醒好了的面团被反复拉长,最后在奚未央的掌中化作一捧银丝下入锅中。顾鉴站在奚未央的身后看,他原本想要帮忙打一打下手,但最后悲伤的发现,奚未央一个人的速度,可能比他帮忙要来的更快,顾鉴便就很有自知之明的不乱动弹了。奚未央忽然想起来:“你之前说,你现在学会了煮面?”
“是,但是……”顾鉴默默瞥了一眼奚未央的成品,再想到自己的,很难不感觉更加悲伤了。顾鉴小声的说:“我的面,可能……比较的粗糙。”
“如果全部都我自己来的话,可能还是,刀削的和面疙瘩比较擅长。”
“所以,与其说是通常意义上的面,不如说,我学会的其实是……一些面制品。”
奚未央:“……”
奚未央诚恳的说:“这样也很好了。我其实一直很喜欢面疙瘩汤,你下次做给我吃吧?”
顾鉴心下其实对自己不稳定的水平并不如何自信,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点头答应了下来,顾鉴无法,只能疯狂补救,他拉着奚未央的衣袖撒娇说:“我们一起做,好不好?”
“好啊。”
鱼汤的心理阴影犹在,奚未央哪怕为了自己,也不可能真的放任顾鉴自己折腾。他将煮熟的面条捞出锅,再缀上之前便做好的浇头,热腾腾的推到顾鉴的面前,奚未央微微笑着对顾鉴说:“生辰快乐,阿镜。”
“新的一年,你一定会事事顺遂,无灾无难。”
奚未央同顾鉴说:“许个愿吧,阿镜。你许完了心愿,我就把生日礼物送给你。”
顾鉴双手合十,他盯着奚未央道:“那我许愿,来年能够心想事成。”
奚未央并不避讳顾鉴的眼神,反而他颇为暧昧的悠悠道:“若你真能心想事成,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少年人的心愿瞬息万变,既多且杂,若只要有所成真便是灵验,那么奚未央想,顾鉴来年,一定能有达成之愿。
顾鉴并不知奚未央的真实想法,他尚且沉浸在自己是否终于有所进展的喜悦里。顾鉴的眼睛亮亮的,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奚未央讨礼物:“所以,我的生日礼物是——”
“是它。”
一只由整块墨玉雕成的匣子,被奚未央缓缓的推到了顾鉴的面前,顾鉴看见是确有其物,心下已经先觉得有些失望了。他微微皱眉,并不很期待的打开那只墨玉匣:“这是……”
安静盛放在墨玉匣中的,是一颗约莫拳头大小,血红色的,几乎已经长出肉感来的,妖力强悍的——妖丹?!
奚未央看着惊疑不定的顾鉴,平静的缓声道:“这便是,妖王的妖丹。”
顾鉴瞪大了眼睛,他的视线在那枚妖丹与奚未央的面孔只见来回徘徊了几圈,最后,只感叹着说出来了两个字:“果然。”
人族修士的灵力在丹田中凝结流转,妖族的妖力便是在妖丹中吐纳转化,只是与人族的丹田在腹部不同,妖族的妖丹,同时还是他们的“心脏”。
妖丹的品质,取决于妖族的修为,低阶的妖兽无法练成妖丹,至少也要是中阶的妖物方可,若能修炼成人形或类人形,那便是很高品阶的妖丹了。如此几乎快要长成人族心脏模样的妖丹……除却妖王以外,妖族还能达到此等地步的妖修,实在屈指可数,而顾鉴一个也不晓得。
是以,若要他猜,他也只能猜那唯一的一个答案了。
可这样一来,……顾鉴脑子里有些空白的想,未来真是越来越不可预测了。因为,他所看到的那些小说剧情,又被奚未央直接清扫掉了好多啊!——
作者有话说:镜子:我认知里的重要剧情人物,现在被装在了盒子里,成为我的生日礼物???
镜子【回忆剧情】:嗯,妖王,紫衣妖女,妖王的外甥……都是和男主相关的重要剧情人物啊!尤其女角色还有所暧昧来着!
师尊:统统装盒
外甥: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还没——
师尊:你是在提醒我吗?
第110章
顾鉴盯着墨玉匣中的妖丹, 心情极度复杂,好一会儿,也才只敢伸出手去, 指尖轻轻地在上面戳了一戳。
温热的, 八分硬,两分柔软,其中蕴含的强横妖力,让顾鉴几乎生出了一种,这颗妖丹还如鲜活心脏跳动一般的错觉。
奚未央看出了顾鉴的迟疑,他问道:“阿镜, 你害怕它吗?”
顾鉴也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他仔细想了一想, 还是微微的点了点头。顾鉴说:“它……太像是人心了。”
如果只说是妖丹, 没有人会觉得难以接受;如果反复与人强调,妖丹是妖族的心脏,可能有些人会感到不适,但更多的人依旧不会如何真情实感。然而, 若是直接将一颗心脏一样的东西, 摆到他的面前, 要那个人去使用或是直接吞噬它……只怕不论是谁, 心中都很难没有任何的挣扎。更何况, 顾鉴对这枚妖王妖丹的复杂情绪, 远远不止于此。
他曾仔细梳理过,自己全部知道的东西。
譬如他曾看见过的、能记起一点是一点的小说剧情;譬如那些存在在他识海中,片段难以连续的记忆碎片……顾鉴发现,其实很多事情,小说的剧情和记忆碎片中的经历, 是能够大致重合的,唯一的不同,只有主人公“顾鉴”真正的心态。
在小说中,奚未央是男主顾鉴的不可说,读者们会认为,这样的不可说,是仇恨、是恐惧、甚至是耻辱。但在记忆碎片之中,顾鉴厌恶身边有人提及奚未央的名字,是因为他厌恶那些人对奚未央的不敬——他不能听见有人说奚未央半个字的不好,即便是在他自己对奚未央最咬牙切齿的那段时间,也不可以。
男主这样大相径庭的内心想法,完全将走向一致的事件,变成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故事。
譬如所有与妖族相关的剧情:在小说中,妖王也好,妖王的侄女、外甥也罢,他们全部都是男主的朋友、助力,而实际上,“顾鉴”讨厌他们,与他们偶有合作,也只是不得已之举,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妖族,因为“顾鉴”无比清醒的知道,妖族与人族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共存。
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那在小说剧情与记忆碎片中,分量还算不轻的妖王,现在已经被奚未央剜出了妖丹,装在了墨玉匣中,送给顾鉴当做了生辰礼物。
真真是死的不能再死。
顾鉴忽然记起:“那个紫衣妖女呢?!”
那时顾鉴被用刑至神志模糊,根本无暇多思考什么,如今他才猛然意识到,原来那个紫衣妖女,就是原小说中,与男主之间十分有张力的妖王侄女花裳啊!
一条原型背生双翼的紫瞳巨蛇!
顾鉴下意识紧张的攥紧了拳,奚未央却是有些茫然的道:“什么紫衣妖女?”
顾鉴说:“就是折磨我的那个人。”
“哦……”
奚未央这回知道是谁了。他漫不经心的道:“我没看见她。你五师叔说,她是妖王的侄女,已经被他杀了。”
顾鉴:“……果然。”
奚未央:“什么果然?”
顾鉴重新集中精力编道:“就连妖王都死了,我猜,她应该也不会活着,果然如此。”
“对了师尊,”顾鉴问奚未央道:“既然妖王已死,妖族又被你……那如今,妖族如何了呢?”
奚未央淡漠道:“妖族自有妖族的缘法,他们会想办法重新聚集,然后继续生存下去的。这并不需要你操心,只要他们数百年内无力再犯结界,扰我北境安宁,这就够了。”
奚未央抬眸,他看向顾鉴,眼中带着明显的不满,奚未央道:“阿镜,你不喜欢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妖王内丹,这可是无价之物。自从结界隔绝了人妖两族,一枚高阶妖丹都能够交易出天价来,何况是这样已经生出些许血肉的妖王内丹呢!
在送给顾鉴之前,奚未央是真心以为,顾鉴会觉得高兴。
——这是他最大的战利品啊!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在奚未央从那如同山岳一般的妖兽原型体内,剜出这枚内丹的时候,他就想,他要把它,送给他那无辜被妖族酷刑折磨的阿镜。
可是,顾鉴他不喜欢。顾鉴他不想要。
奚未央“啪”的一声,将墨玉匣重新盖上,他拿起墨玉匣起身,冷冷的道;“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顾鉴:“!”
顾鉴也着急的一下站起来,他拉住奚未央的手臂,说:“虽然我的确不是很喜欢……说实话,我挺惊讶的,一开始甚至有点被吓到,但是……”
奚未央猛地抽手,他似乎被顾鉴说的某一句话刺激到了,奚未央冷笑道:“你果然也怕我。”
顾鉴:“?”
顾鉴急了,他大声道:“我怕你干什么!我喜不喜欢那劳什子,和怕不怕你有什么关系?你屠杀妖族,为的是保护我,保护北境的苍生……退一万步来讲,妖族本就食人,就是是修炼做了人形,它们也还是难改本性,既然对于妖类来说,吃人是天经地义,那么我族杀妖,不也一样该是天经地义吗!”
顾鉴见奚未央没再动,心下略松了口气,他试探着从奚未央身侧去伸手环抱住他,顾鉴说:“我不大喜欢你送给我的礼物,就算是你换个礼物送给我,我只怕也不大喜欢。可你要是能这样让我安静的抱一会儿,我却又高兴地不得了了。”
奚未央:“……”
奚未央沉默不语,不知正兀自思索着些什么,顾鉴也不知道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犹豫着想要放手,又觉得舍不得,顾鉴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忽然听见奚未央缓缓开口道:“阿镜,你说你喜欢我,那么在喜欢的人面前,你觉得,是应该坦诚相待,还是维持善意的谎言呢?”
顾鉴:“啊……?”
顾鉴不大清楚,奚未央为何会忽然这样问他,顾鉴想了一想,最后道;“这个,……不好说。具体的情况不一样,处理的方式也就不一样。如果一定要我选一个的话……我想,只要不是绝对不能说的问题,两个人又彼此很信任的话,我选择坦诚相待。”
奚未央:“嗯。”
奚未央微微颔首,而后他挣开了顾鉴的手臂,转身垂眼直视着顾鉴道:“既然你喜欢听实话,那么我也不妨告诉你。——为了保护你、保护北境这样的缘故,我承认,的确也有一部分吧。但是更多的,仅仅只是,我想要那样去做。”
“阿镜,且不说,在我的三个徒弟之中,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就算是放眼天下,恐怕除了你师伯,与你三师叔外,你同样是那个见到我真面目最多的人。”
奚未央轻轻地捏起顾鉴的下巴,轻声地对他说:“你说得对,阿镜,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伤害‘你们’,可你也该清楚,我从来就不是个平和温润的人。我努力装过了,事实证明我装得还不错,以后我也会在人前继续装下去,只是对着你,我可能并不想这样累。”
“阿镜——”
顾鉴看见奚未央的眼瞳之中,一点一点的跃动起猩红的血色来,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点上了顾鉴的双眼,顾鉴见到了奚未央眼中的那片尸山血海。
极北荒原,他握着红妆,踏在虚空之上,身后是可怖的剑阵图腾。绯红的血雾蒸腾,丝丝缕缕的绕上苍白的骨剑,缓慢而缠绵的将它染至艳丽的鲜红,被杀剑吞噬血肉的妖族骨骸在荒原上堆砌,层层叠叠,累得如山坡一般,而奚未央则踩在这些白骨上,疯狂而恣意的舞着长剑。
“哈哈哈哈……”
白衣泼作了血衣,一道又一道狰狞的紫雷仿佛降落的天罚,将奚未央的每一寸骨骼碾碎,他被天火一次次的焚烧、击碎,可他从未死亡,他始终活着,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楚,最终在茧一般凝固的血痂之中,重生出新的血肉。
那样漫天雷霆的场景太过于震撼,而痛楚又是那样的真实,顾鉴脱力的跌坐在地,奚未央却仍旧立着,他垂眸俯视着顾鉴,语调中藏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悲伤:“这才是真正的我啊,阿镜。”
顾鉴仰头,他的嗫嚅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被极度痛苦的回忆击得胃中抽搐翻涌,顾鉴伸手,他用力的扯住奚未央的衣角,几乎是哀求似的对他说:“别再这样了,皎皎……别再这样了。”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切啊……天如血池,白骨积山,当疯狂的火焰燃烧殆尽,奚未央便也只剩下了一具枯骸。
“我求你。”顾鉴拼命忍耐着想要干呕的生理反应,不觉已经泪流满面,顾鉴对奚未央说:“只这一次就够了,皎皎,求求你……你会死的。”
当奚未央彻底被杀念操纵,无法自控之时,他便会如同他剑下的那些白骨一般,被红妆彻底的吞噬殆尽——此前红妆屈指可数的几人宿主,最终都是死于杀剑的反噬,无一例外。
顾鉴跪坐在奚未央的脚边,牢牢地抱紧了他的双腿。
顾鉴咬着牙,努力的平复了好一会儿,直到两腮都酸痛了,他方才颤着声同奚未央说:“那个时候,你该有多痛啊?”——
作者有话说:昨天一月一度的流血事件来了,太颓了,集中不了注意力,叹气~
师尊现在最不能刺激他的点就是怕他,其实陆离说他和奚云逸都怕他怕的要死,真的很打击奚未央_(:з」∠)_
不过说开了之后,师尊就会发现,哦豁,这个小朋友其实很可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