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离开暗宫, 张衍辰脚步匆匆的走出紫极殿,——那样极阴极寒,专门克制高阶修士的地方, 实在不适宜他这样身体的人久呆。不过是半个时辰都不到, 张衍辰已觉全身疼痛,那些阴冷的寒气,好像一丝一丝的要从他的骨头缝里面渗出来……张衍辰忍不住的无声苦笑了一下,他想,或许陆离给他炼的药,该吃还是得吃, 虽然并治不了命,但至少, 可以让他的身体状态好一些。
    虚幻的安慰也是安慰。
    否则, 似他现在这样,一日日的衰弱下去,却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死期未至,只能每天有气无力的继续煎熬着, 还真是……生不如死。
    “今生也只得如此了, 有福气来世再修吧……”
    世人皆道他是可以“通天”之人, 却不知相比于这“通天”之能, 张衍辰最大的所求, 竟然只是一具平凡健康的身体, 至于未来,张衍辰真是半点也不想去提前预知。
    ——即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说什么世事无常,到底逃不脱因果二字。先人种下何种的因,后人便结出何种的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一场数万年前便存下的孽因, 如今到了他们这一代,终于就要收获最后的恶果,虽然注定了山雨欲来,前路将会是滔天风浪,但这却就是不幸的他们的宿命。
    没有人,能够逆写生死;更没有人,能够改变未来注定的结局。
    一如他批奚未央的那一段孽缘,——那小孩儿尚在母亲腹中之时,曾无知无觉的替奚未央挡了一劫,这便注定了因,而他们此后的情怨纠缠,说的不好听些,大可以当是奚未央以身抵债,来偿还前因的孽果。这也就是为什么,张衍辰明知他们是师徒,一旦私情叫人知晓,定当千夫所指,却还是强忍着尽可能不去干预,只是稍稍有所隐瞒的原因了。
    既然该来的“果”一定会来,倒不如叫他们随缘,一味地干预阻止,没准将会招致更大的“劫”。再者说,当年张衍辰在纠结过后,也算是想明白了,奚未央那么大一个人,如果不是自己愿意,难道就凭顾鉴,还能强迫得了他不成?
    两厢情愿的事情,随他们去调弄吧。张衍辰也不敢多算,算多了一来伤身体,二来辣眼睛,三来很有可能冲击三观,奚未央倒是身体好,老房子着火噼里啪啦的烧,他这副病恹恹的躯壳,可禁不住这么刺激。
    张衍辰如是腹诽着,脚步才迈出了紫极殿不远,便听身后一声唤道:“张师叔?”
    “?”
    张衍辰回头,看清来人后,他便一点头:“清思。”
    “怎么突然来北辰阁了?”
    沈清思向着张衍辰弯身行了个礼,答道:“顾师弟在第六层已经住了几个月,他们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个月过去,衣衫都不大合身了,师尊叫我再给他送些来。”
    “这样啊。”张衍辰微微点了点头,他又咳了两声,问沈清思道:“你见到你‘师尊’了?”
    沈清思迟疑了片刻,却还是坚持道:“现在……还是先不见了吧。”
    即便傀儡有奚未央的意识,他们此刻相见,也没有太大的意义,——这具傀儡,帮不了她任何的忙。
    张衍辰如何能猜不透沈清思的心思。他也不介意,“这些都是小事,顺着你自己的心意来便好,你师尊不会怪罪你的。——对了,你弟弟现在情况可好些了?”
    沈清思:“好很多了,陆师伯已经为他重续了灵脉,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又如往日一般了。”
    张衍辰闻言,微微颔首道:“如此便好。清思啊……”
    张衍辰似是意味深长:“不要急于一时。会柳暗花明的。”
    沈清思:“……!”
    柳暗花明?
    张衍辰可通天意之人,他口中的“柳暗花明”指的会是——
    沈清思不敢胡思乱想,唯有长揖拜谢:“愿如师叔所言,沈清思感激不尽。”
    ***
    顾鉴回到秘密宫殿的时候,奚未央正坐在空中花园里作画。
    顾鉴和他在一起呆了那么久,对于奚未央的习惯早已经了如指掌,但他却还是故意装可怜道:“师尊叫我好找。”
    奚未央没有回身搭理他,只是问:“你见到清思了?”
    顾鉴缓步走到了他的身后,说:“是。”
    奚未央原本稍稍俯身,他此刻略站直了些身体,顾鉴却是忽然从他的身后伸手臂,环抱住了奚未央的腰,顾鉴的脸靠在奚未央的后肩处,整个人都好像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慌乱无措之中。
    奚未央问:“阿镜,你怎么了?”
    顾鉴难得在奚未央面前如此直白,他的声音带着些闷闷的鼻音,说:“师尊,我害怕。”
    “……”
    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奚未央转过身来,重新抱住了顾鉴,再一次的认真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还是说……清思和不念出了什么事?”
    原本被顾鉴糊弄得整日里稀里糊涂的傀儡,在察觉到异常的时候,仍旧还是能在瞬间变得清醒又聪明的。顾鉴无法向他解释一切的来龙去脉,更不敢轻易对着他说,沈不念是代他受难,那些人是找错人了,他们的目标原本应该是顾鉴……这些话顾鉴都不能乱说,因为奚未央以后收回神识时,他能知道。
    既然顾鉴身为局中人,他就不该说出任何“上帝视角”的话来。一是顾鉴现在不敢,而是他不能。祸从口出,万一不慎说漏了些什么,以奚未央的聪明,他肯定能察觉得到异常,到那时,免不了又是一番无谓的纠缠。
    于是,顾鉴只能说:“师尊别问了。”
    “再问下去……”
    顾鉴本就情绪低落,因此胡诌听起来也显出了几分真实性,他伤感的道:“师尊若再问,弟子怕都要掉眼泪了。”
    奚未央:“……啊?”
    顾鉴道:“师姐和师兄没事,不信你问师伯。我,我只是……”
    要顾鉴现编一个能让自己情绪如此动荡的理由,着实是有些为难,编什么好像都不够格,过不了他自己心里的那一关。顾鉴不由得烦了,索性道:“师尊我没事,我就是突然矫情而已。”
    奚未央:“……”
    “矫情?”
    奚未央点头,他对顾鉴说:“你或许的确矫情,但大多是装的。”
    作为一个日常“脸盲”的人,顾鉴其实并没有过于丰沛的情绪,他鲜活的一面几乎只表现在他最亲近的人面前,——尤其是在奚未央的面前,顾鉴时不时的就要“作”一下。放在十年前,奚未央还会当回事的去哄,至于现在,习惯成自然,顾鉴就算是在他的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奚未央都能照旧泰然处之。
    然而,前提必须是,那些个“矫情”,都是顾鉴装出来的。
    如果成了真,就一点儿也不有趣了。
    奚未央问顾鉴:“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顾鉴也问奚未央:“一定要说出个缘由来吗?”
    奚未央不置可否:“你这次不说,我今后就再也不问了。”
    顾鉴:“好,那我就说。——师尊,我怕我的心上人将来抛弃我。”
    奚未央:“?”
    顾鉴的重点在“抛弃”,而奚未央却只为一个词皱眉,“心上人?”
    “你有喜欢的人了?”奚未央好像有些不敢相信,他一连声的追问顾鉴:“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从来也没有同我说过?”
    话一出口,奚未央自己也觉得离谱,他颇有些莫名的喃喃道:“不对……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呢?”
    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何况是少年人的“喜欢”这样私密的事情,顾鉴的确是没必要跟他讲,要是事事都说的话,反而才会显得奇怪吧?
    ……真的是,好奇怪。
    奚未央回过神,随手将画了一半的画团成了团,再指腹一摩挲使了个小火咒,顷刻间便将那画纸烧得连灰烬也不曾剩下。顾鉴全未料到他会突然这样做,抢救不及,可怜那副画也不知都画了些什么,还未作成,竟已经不复存在。
    “师尊这是做什么?”顾鉴觉得遗憾,“我都还没看见……”
    奚未央却很随意的道:“画的不好。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不慎落了墨点在上面,画毁了,留着也无用。”
    “这样吗?”
    正如奚未央说的,画已经毁了,他的话是真是假,除了他自己外无人知晓。顾鉴只能建议:“那师尊不如,再画一张?”
    “这一回,弟子一定安安静静的呆在旁边,绝不发出半点儿声音。”
    奚未央:“不要。”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今日的我是一个都不沾,注定了做什么都做不成。”奚未央轻轻地擦试了下指间残余的那点灰烬,他颇为摆烂的道:“既然如此,还废什么功夫?改日再说吧。”
    说完,他便不再管顾鉴,兀自一个人到窗外延伸出去的一块石台上,化出张软塌来躺下,顾鉴跟出去,又见奚未央从那软塌的床垫下摸出本书来看,顾鉴走近,在软榻前跪坐下来,一字一字慢吞吞的念出了那本书名:“风、月、令?”
    “师尊还看这种类型的话本?”
    该不会是什么有色书刊吧?
    奚未央坦然道:“什么叫这种类型……话本不都是这几样题材么?无外乎是些情情爱爱、灵异志怪,消磨消磨时间而已。”
    顾鉴:“……”
    顾鉴被奚未央说得哑住,他仔细想来,这个世上的话本,好像的确就如奚未央所说的,不是和人谈情说爱,就是和非人谈情说爱,再有些就是纯粹猎奇,讲点鬼故事。你要说跳脱出这些框架还有什么,那必定也有,只是顾鉴想不出来,顾鉴只能钦佩与奚未央的总结能力——“这类的书,师尊看过不少吧?”
    奚未央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淡淡的同顾鉴道:“你这样的年纪,如果好奇的话,也可以适当的看一点,只是不能太把故事当真,若沉迷进去,就成笑话了。”
    说罢,奚未央又探手往床垫下摸索了两下,重新拿出来了本书递给顾鉴,“有兴趣就拿去闲暇时看几天,没兴趣就随你放一边,权当我送你了。”
    顾鉴:“……”
    顾鉴低头一看,桃花缘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再翻开目录,发现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居然还包含了好几个小故事。他不禁联想到了那本所谓的原书,洋洋洒洒几百万字,剧情翻来覆去的,除了时不时的打脸能让人感觉到爽之外,愣是叫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由此可见,还是这个世界的人更加实诚一些。
    怀抱着这样对文字的崇敬之情,顾鉴就靠坐在奚未央的软塌下,打开了这本书的第一个故事。
    而后就被准确精悍的文言车轧了一脸。
    艹。
    他就说奚未央看的是有色书刊。
    顾鉴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越看越觉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倒不是顾鉴没见过世面,当年小电影都看了不少,难道现在还会怕了这几页书不成?可问题是,古文那精悍又精妙的描写,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它不会像当代小h文那样直白,——好吧,在这个时代,其实也挺直白了,只是对于第一次看的顾鉴而言,还是婉转了那么点,以至于他总会在看书的同时,脑子里控制不住的去想象和还原书中的那些画面,而越是想,就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
    他会控制不住的想到奚未央,虽然性别和书里的根本对不上,但是,但是……顾鉴想不出个“但是”来,他只知道,奚未央就在他身后靠着的软榻上躺着,而他却就在他的身边,满脑子里都塞满了大逆不道的东西。
    顾鉴的脑子嗡嗡的,一股血向上涌,一股血向下冲,根本不给他半点自我控制的机会,等到顾鉴犯浑的脑子重新清醒一些时,他已然丢了书,狂奔出了高阁。
    于是,就在顾鉴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奚未央慢悠悠的捡起了那本被顾鉴情急之下反合在了地上的书,他不轻不重的捻了捻书页,顾鉴只看了三分之一还不到。
    如果把有色书刊也分一分等级,其实奚未央给顾鉴的这一本,只能算入门。
    可见顾鉴,就连门都还没入。
    “年轻人真是血气方刚啊……”
    奚未央起初觉得有趣,很快心情却又沉了下来,“时间过得可真快。”
    他对于顾鉴的大部分记忆,都还停留在对方是个五岁的孩子,却不想如今一转眼,小朋友早已经到了知晓思慕的年纪了。奚未央原以为自己会欣慰,然而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所感受到更多的,似乎竟是失落。
    错失的时间不会再重来。奚未央曾经在顾砚的墓前发誓,说他会好好地照顾好顾鉴,而实际上,顾鉴的确在玄冥山过得很不错,可奚未央心中,却仍旧觉得愧疚。他终究只是一个精力有限的凡人,并非三头八臂的神明,在不可推卸的责任和顾鉴之间,奚未央必须要分出一个轻重来,而传音玉佩,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即使最后,他们用玉佩的频率越来越低,可至少曾经,顾鉴很“话痨”的愿与他无话不说。
    “真是羡慕‘你’呢。”
    奚未央一节一节的按捏过自己的关节,忍不住的低笑了一声。
    “如果能一辈子维持在这种状态的话,即使是做一具傀儡,似乎也很不错。”——
    作者有话说:居然明天就除夕了,日子过的好快
    第72章
    顾鉴来不及飞奔回房, 他之前缠着奚未央要住在一处,虽然其中很大的缘故,是因为现在的奚未央是“傀儡脑子”, 但总归顾鉴的房间, 就是奚未央的房间、顾鉴的床,就是奚未央的床,哪怕顾鉴心里真的很想,他也仅仅只是有贼心而已。真要叫他回房去弄,只怕是谁再借他个胆子都不够。
    没有办法,顾鉴最终, 只能选择先去五谷轮回之所将就一下,等将就完了, 他还飞快地冲了个澡, 换了身衣服,人倒是恢复了精神,就是衣服一换,莫名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师尊?”
    顾鉴回到白石露台, 那张软榻仍旧还在, 奚未央却早已经不见了身影。顾鉴感知了一下四周, 没有发现傀儡的气息, 可是既然软榻没有被收走, 顾鉴就捉摸不定奚未央还要不要再回来, 他略一思索后,还是决定且先在这里等等。
    奚未央不在,顾鉴也就没什么好顾及的,他大大方方的往那软榻上一躺,手臂枕在脑后, 左腿关节曲起,右腿架在左腿上,那姿势真是要多“豪迈”就有多“豪迈”,全然不及奚未央的半分优雅。
    顾鉴这样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好像有点太随意,于是鬼使神差的,他便开始回忆起了奚未央刚才的姿势,可顾鉴大约真的是不适合这样浑然天成的优雅,他在榻上翻来覆去,摆了好久的姿势,却就是怎么躺都觉得腰酸别扭,甚至还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就好像伸不直腿一样。
    ……所以,奚未央到底是怎么能以这种姿势,一躺就是半天的?
    他都不觉得难受的吗?
    还是说傀儡的身体根本就感觉不到知觉,所以他无所畏惧?
    可不对啊……——如果顾鉴没有记错的话,奚未央以前,好像也是习惯这样的躺姿?
    原来,这样别扭的姿势,居然是真的可以习惯成自然的吗?
    顾鉴麻了。
    他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背,估算着时间,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等了足够久,奚未央既然还是没有回来,那他应该就是又逛到其他地方去了。
    最近这傀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喜欢四处乱逛,虽然范围总不过就是那么几个地方,可是顾鉴每每一回神,奚未央就又不见了踪影,这样四处找人的滋味,也并不好受。
    顾鉴不清楚,奚未央之所以没有将软榻收回去,究竟是因为他真的疏忽了,还是他根本就不想。但不论怎么说,就这样将东西放在这里总是不大好,顾鉴将被自己睡皱了的床褥理了理,却是没想到,只听得那床垫底下“啪嗒”一声,他弯身低头一看,竟然又是两卷话本掉在地上,顾鉴:“……”
    顾鉴沉默了。
    不久前那种逃命似的尴尬尚在眼前,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不记打”。顾鉴盯着床下的那两卷话本,思考着他究竟是捡好呢,还是不捡好呢?
    “……算了。”
    顾鉴无比确信的告诉自己:“我才不想捡呢。”
    他只是——
    “我只是怕奚未央丢了东西找不见而已。”
    对,一定是这样。
    既然软榻是奚未央的,话本也是奚未央的,那他顾鉴就该要把这些东西,齐齐整整的一道还给他。
    至于簧书……作为一个有道德、有底线的人,顾鉴是坚决不会看的。
    他伸长了手臂去够,终于将那第一本话本从软榻下摸了出来,顾鉴低头,眼睛无意间瞥见了那话本的封皮——
    只见两个半遮半掩的妖精正欲打架。
    这原本倒也没什么,毕竟从捡的那一刻起,顾鉴就已经做好了自己捡的话本,很有可能会是有色文学的心理准备了。
    然而顾鉴仍旧还是低估了奚未央的尺度。
    这TM……书皮上半遮半掩的,分明就是两个男妖精啊!
    看看小簧书,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稀奇的,最多只是和奚未央平时的人设不大符合而已,但是看两个男人的小簧书……
    这是正常直男能干出来的事儿?!
    顾鉴此刻只觉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时不时还噼里啪啦的闪过几道电光,——虽然早在十年前,顾鉴就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觉得奚未央可能并不怎么直,但归根到底,这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感觉”而已,奚未央本人并不可能会和他来谈论这些问题,是以顾鉴的猜测,从来都只停留在猜测。而现在,顾鉴有些看不懂奚未央所想要表达的含义了。
    ——这算是什么意思?向他出柜?
    别说什么傀儡没脑子,或许是无意的,顾鉴才不信。傀儡再丢三落四,他用的也是奚未央的脑子。奚未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甚在意的事物的确丢三落四,可该谨慎对待的事情,奚未央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更加谨慎。顾鉴并不认为,他和奚未央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公开性取向的地步了。
    除非——
    顾鉴的心中,隐隐升起了些不大好的预感。
    他挥袖收了软榻,又将掉落在地的另外一卷话本也捡了起来,这卷话本的封皮倒是空白的,可惜是掩耳盗铃,顾鉴随意翻开一页,只见里面全是图画,画的惟妙惟肖不说,竟还施加了些许小法术,于是那图画上的人物,便能够按照设定好的活动演示。顾鉴定睛将那页的动作看完,头皮都麻了。
    就,怎么说呢,他好像觉得有那么点……恶心。
    黑着脸将那书册合上,顾鉴将两卷话本都紧攥在了手中。好家伙,现在顾鉴不仅看不懂奚未央,他甚至都快要看不懂自己了。
    在来到这个世界,遇见奚未央之前,顾鉴虽然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但他却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取向,即便顾鉴从来也不反感和排斥两个男生或女生在一起,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喜欢女人啊!
    而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顾鉴遇见了奚未央。从此以后,顾鉴的性取向,好像慢慢的就变成了“奚未央”,——这也没什么不好。对于顾鉴来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并不是多么不可接受的事情。就算是当时内心或多或少的挣扎了一下,可是至今为止,他都认识奚未央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即便是自我催眠,都已经足够顾鉴把自己给“催眠”成一个断袖了。
    然而,就在现在,顾鉴反而又有些拿不定他自己,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了。
    奇怪,真的很奇怪。
    看一男一女探讨生命奥义,他会有感觉,可脑子里代入的却是奚未央。看两个男人做和谐的事情,他却又提不起来半点兴趣,甚至还会觉得不堪入目,但要说是顾鉴脑子里把奚未央当成了女子,这却又是绝对没有的事情……如此乱七八糟的绕来绕去,顾鉴自己都糊涂了。
    假如他现在还在自己原本的世界的话,顾鉴想,他一定要去看一下心理咨询。
    ***
    顾鉴找遍了整个仙境空间,也没有发现奚未央的踪迹,用灵力感知,奚未央却并不在此处。很好,答案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
    ——奚未央在木厅。
    顾鉴的脸色仍旧控制不住的阴沉,他感觉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师尊,”顾鉴一手攥着一本话本,他大步的走进木厅,而奚未央此时正安坐在大窗边,静静的打着香篆。顾鉴于是放慢了脚步,在奚未央的身后站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奚未央没有说话,他仍旧是平静的进行着打香篆的步骤,奚未央的手很稳,顾鉴就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最后将多余的香粉扫入盒中,袅袅香烟浮起,奚未央闭目静坐了片刻,这才终于想到要搭理顾鉴。奚未央淡淡的道:“这里本来就是我的住所。我想要在哪里,就可以在哪里。——需要告诉你吗?”
    顾鉴:“那倒是的确不需要。——师尊。”
    奚未央微微的点了点头,说:“嗯。”
    顾鉴深呼吸了一口气,仍旧还是尽可能的保持着平静。他对奚未央的说:“你骗我。从我来开始,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奚未央摇头,事已至此,他也没有打算再继续隐瞒,于是便索性坦然道:“最一开始,这具身体,的确只有我的一道神识。——但就在一个月以前,我的心境,成功的进入到了天仙境。也唯有天仙境,方才可以做到一心二用,神识分出便如本身,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逐渐的掌控了这具身体。”
    “至于在那之后的这段时间……你如果要说,是我故意骗你,那就当我是在故意骗你吧。虽然,我只是没有立刻告诉你而已。”
    顾鉴:“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无名的怒火,愤然一把将那两卷话本砸在了奚未央的面前:“逗我玩儿很开心吧?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既然你都已经瞒了我那么久,那你就继续瞒下去啊!反正我不是也被你耍的很开心吗?——奚未央,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吧!”
    奚未央:“……”
    奚未央说:“我没有。我之所以把这两册书留在那里,我只是想要告诉你——”
    奚未央忽然短暂的沉默了片刻,他对顾鉴说:“阿镜,你已经长大了。”
    “我们不再适合像以前一样同食同寝了。”
    如果顾鉴仅仅只是“长大”了,那么按照顾鉴黏人的性格,他必然是不会肯和奚未央分开来的,因为他们终究不似男女有别,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不得不讲究一些防范与距离,就算是两个成年男子抵足而眠,好像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但奚未央就是莫名的觉得别扭。
    小伙子总是火气旺得很。奚未央有留意过,顾鉴不得不早起换洗衣物的频率其实并不算低,这在他这个年纪,其实是正常的,可是对于奚未央来说,他身边夜夜躺着个三天两头做春.梦的少年人,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且顾鉴有时梦得迷迷糊糊,还会抱着他无意识的蹭,就算是奚未央推开了,不多时顾鉴就又会重新贴过来,奚未央真的很无奈。
    奚未央也不是没有想过,哪一天找个时间,好好地和顾鉴谈一谈这个问题,可他现在是神识借居傀儡,顾鉴也只把他当做是一具傀儡。披着傀儡的皮,就可以做好多“奚未央”不能做的事情,这样难得放肆的感觉,让奚未央贪心的不想要那么快就舍弃,于是一拖再拖,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奚未央还是没能和顾鉴开诚布公。
    直到今天。
    顾鉴说,他有喜欢的人。
    ——不能再拖下去了。
    奚未央终于下定了决心。
    身份暴露就暴露吧,反正顾鉴早晚也是要知道的。奚未央不清楚顾鉴晚上梦见的人究竟是谁,但总归是不适合在和他呆在一起了。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哪怕是在玄冥山,大约也只有你师伯一个人知情。”
    奚未央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两本话本,他轻轻地拍了拍那书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强装冷静的对顾鉴道:“现在,你也应该知道了。”
    虽然比例依旧很少,但修界之中对于性别相同的道侣的包容度,还是要比人界强了不少。顾鉴定了定神,装作一副“不理解、无所谓”的模样来,他问奚未央:“是。我大概知道了。但是这又怎么样?人本来就是会长大的啊!你……师尊,不管你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都不在意的!”
    奚未央:“……”
    奚未央:“?”——
    作者有话说:顾鉴:先倒打一耙,把锅甩回去再说!
    师尊:什么叫你不在意?我需要你在意吗?难道不是你自己晚上睡觉奇奇怪怪吗???
    第73章
    奚未央感觉顾鉴有时候说话真的很是厚颜。
    什么叫做“不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都不会在意”啊?
    分明他奚未央才是师尊。长幼尊卑,他的性取向,轮得到顾鉴一个当徒弟的来在意吗?
    奚未央真是不知道, 顾鉴是真的听不懂他的话, 还是装听不懂他的话,但总归,奚未央是不打算和顾鉴再继续绕圈子了。奚未央直接道:“你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罢,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还是那句话,你现在长大了, 不适合再像小时候那样粘着我。你若是真心喜欢那房间,为师让给你。从今日起, 我仍旧还是住在这木厅之中, 就不回云宫了。”
    顾鉴:果然!
    他的直觉和猜测都是对的,那些颜色话本,从头到尾都是奚未央在试探他。只是顾鉴想不明白,奚未央既然从前可以装, 那为什么不索性一装到底呢?无缘无故, 偏偏就要今日发作, 实在叫他想不明白。
    “师尊不回去, 我也不回去。”
    顾鉴的脾气犟起来, 和奚未央有的一拼, 他就在奚未央的对面坐下,抱臂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就算是夜夜打坐,不睡也无妨。”
    奚未央:“……”
    “随你。”
    顾鉴眼下这副油盐不进,好坏不分的模样, 着实是让奚未央看了心头升火,他原本不想去搭理顾鉴,可是顾鉴就在他的眼前杵着,奚未央的手里拿着书卷,低头定睛看了半晌,愣是连一句话都没记住。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心烦过,再加上这段时间没拘束惯了,奚未央只觉忍无可忍,他将手中的书卷一丢,抬手向着书案方向一招,顿时那压纸的木尺便飞到了他的手中,顾鉴转头看向他,只见奚未央手拿着木尺在窗沿上一敲,再指着顾鉴道:“手伸出来!”
    顾鉴:“……”
    顾鉴短暂的愣了一愣,“师尊,你要打我?”
    奚未央点头恼道:“越大越不像样,我说的话你是半句都不听。顾鉴,你翅膀硬了是吧!”
    顾鉴:“……”
    顾鉴的理智告诉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应该是要神情肃穆的捱奚未央的训的,可事实却是……顾鉴看着此刻愤怒的奚未央,实在忍不住,低头“噗嗤”笑出了声。
    果然是由奢入俭难吧?
    即便是奚未央,在放飞自我久了以后,也会变得莫名任性。顾鉴看着他现在这样,只会觉得自家师尊真是可爱。
    奚未央:“……”
    奚未央的面子抹不开,脸色都气红了,他拿着木尺在身前桌案上狠狠一敲,斥问道:“你笑什么!”
    顾鉴强忍住笑意,他不敢直说奚未央可爱,只能委婉的实话道:“弟子觉得师尊现在这样,……唔,总归,是要比以前好多了。”
    以前的奚未央“端着”已经端成了习惯,他可能自己注意不到,但实际上,从前奚未央哪怕是想要短暂的放纵一下自己,他也依旧是“端着”的,不像现在……面对一个彻底放开了的奚未央,要想顾鉴觉得敬畏,实在是很难。——不过话说回来,顾鉴心中暗自道,莫说是现在,便是从前,除却最一开始时因为所谓“原著”而对奚未央产生的恐惧外,他又有什么时候,是真心怕过奚未央的?
    顾鉴的不听话,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不听话。过去阳奉阴违,左耳进右耳出的事情,他也做得多了,差别只在于奚未央是选择计较,还是选择不计较。
    “师尊若想要打我的板子,那就打吧。”顾鉴说罢,便向着奚未央摊开手掌来,他似乎是颇有几分期待,连眼神都是亮的,“弟子长得这么大,算起来,总共也没挨过几下呢!师尊若是打我能觉得心里畅快……”
    “畅快?”
    顾鉴的脸上虽未必带笑,整个人的状态却是“嬉皮笑脸”的混不当一回事。奚未央气极,果真抬手抽了顾鉴一板子,只不过不是打在手掌心上,而是抽在了顾鉴的手臂上,“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我竟然将你教成了这样,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人要练功,哪里有不摔摔打打的。顾鉴的确是怕疼,但那么多年来,修炼或领任务受的伤,他数都数不清,奚未央现在的这一下,和他平时比起来,着实是算不得什么。因此,顾鉴也不躲,听见了奚未央的话,他还能再怼:“师尊,这话可不好说。我自五岁拜师,至今足有十载,可除却最初的几个月,我与您这对试图,总共面对面见过几回?”
    见奚未央哑住,顾鉴便知道,他果真是踩在了奚未央的痛点上。这一招虽然阴损,但效果却往往很好,拿捏起奚未央来屡试不爽。于是顾鉴又道:“即便是算上玉佩传信,也常常是留了三言两语,不知要过几日才能见着回音,——如果连这也算的话。师尊,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这些年来,弟子的功课法术,哪一样不是由玄冥山的先生们传授的?其他师兄弟们诚然也是如此,可他们有事想要求问各自的师尊时,谁不是相见就能见得到?也就我和师兄两个,想要见一面自家师尊,少说也得提前月余上告,还生怕会否打扰到了你,若不是有师姐时时照看着,那我们两还真是同散养的外门弟子无甚差别呢!”
    就算顾鉴初时是为了刺激奚未央,故意这样说的,可是说着说着,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气,心里压着的话总出了口,总是伤人的:“是。弟子知道,师尊您日理万机,您的担子重,您的辛苦,我们想都想不到,所以这些年来,我们从没有过怨言。但现在,您要说我不像样,是您给教成了这样,那可真不是。”
    “我若是像样,权当托了师尊您的恩德,我若是不像样,那也只是我天性如此。与您教的好不好,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干系。毕竟,有干系的前提是,您得当真教过。”
    “……“
    “…………”
    “………………”
    师徒二人面对着面,眼瞪着眼。奚未央攥着木板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整个人都在微微的发着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怎样。他指着顾鉴,咬牙颤着声说:“你,你,你……”
    这个“你”字抖了半晌,奚未央也没能再说出话来,他的脸色起初是阴沉,而后便是越来越发白。奚未央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在被气到极致的时候,真的是有可能要吐血的,——如果这不是一具傀儡,而是他本人在此,恐怕他胸中涌动压抑着的那一口热血,此刻早已经呕出来了。
    顾鉴很清楚,方才自己那忍不住越说越过分的一番话,对于奚未央的伤害性究竟有多大,几乎是不亚于拿着一把尖刀往他的心里捅了,且捅完还要绞一绞,当真是狠得半点余地也不给人留。
    话说出口,要说顾鉴回过神来不后悔,那是真的没良心。可是没良心的话已经说了,似覆水难收,顾鉴此刻的脸色也不好看,红一阵青一阵,——话说过了头,游戏玩脱了手,顾鉴控制不住的惶恐起来,他赶紧上前扶住了奚未央,试图解释道:“师尊,我……”
    奚未央手中的木板脱力,重重的砸在了地上,他反握住顾鉴去扶他的手腕,牢牢地攥住,脸色苍白的问:“你说的话,都是你的真心话么?”
    “你就……就这样想我?”
    顾鉴:“……”
    顾鉴心中五味混杂,他突然不敢面对奚未央的眼神,只能慌张的一下抱紧了他,混乱的一连声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我只是……真的很想你。”
    这些年里见不到奚未央,是客观事实。奚未央的无奈与选择,顾鉴也能理解,可理解归理解,要说他当真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怨气,那怎么可能?——饶是沈不念那样至真至纯的人,偶尔都会抱怨一两句,就更不必说是顾鉴了。且不止是今生的顾鉴,玄冥山中十几年来的不闻不问,同样是另一个顾鉴心中长久埋藏的“刺”,因为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对于奚未央而言,顾鉴或许的确很重要,但他再重要,也重不过那些虚无缥缈的“天下苍生”“世间大义”。甚至,如果需要奚未央做出选择,顾鉴根本都算不上是个“选项”。——可分明,他才是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啊!
    他将奚未央看得那样重,若是奚未央索性没有回馈,那也就罢了,全当他一个人自作多情,可偏偏奚未央并非木石之人,他同样回馈给了顾鉴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却又在每一次的选择中,毫不留情的将顾鉴放弃。
    这样一次又一次的伤心失望,倒不如最初就什么也没有。
    顾鉴常常觉得,自己要被奚未央逼疯,爱意在经年累月积攒的失望中被酝酿成恨。他一时想着,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对方,一时又觉得,不能让奚未央那样好过。顾鉴想要折磨奚未央,想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东西崩塌成灰,可当这一切真实发生,玉碎珠沉,顾鉴又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终究是不争气,——他报复的目的,从头至尾不过是想要奚未央能和他服个软,道个歉,“不然你就去死”这样的话,他说了无数遍,却到底是嘴硬的气话。当一切都成了真,那个需要和他“道歉”的人成了灰,顾鉴做的所有一切,便都变得毫无意义了起来。
    天塌地陷时奔走逃命的人里没有他,得成所愿飞升遨游的人里也没有他。——当奚未央不复存在,那么这个世间所有的一切,便都与顾鉴没有瓜葛了。
    顾鉴不知道,在这一局里究竟有没有赢家,但总之,他输的彻彻底底。
    …………
    “师尊,我真的……很想你……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的……”
    顾鉴抱着奚未央的力道,越收越紧,就连痛觉迟钝的傀儡都能察觉到异样。顾鉴语无伦次,奚未央耐心地听,可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诸如“对不起、我想你、不是的”这样几句话。奚未央想要挣开顾鉴,看个究竟,可顾鉴就是死也不松手,直到他猛然吐出来了一口血,整个人脱力晕倒了过去,奚未央这才终于将顾鉴从自己身上推了开去。
    “顾鉴……?”
    顾鉴双眼紧闭,眉头皱着,牙关也紧咬,脸颊上还有血污,奚未央探手去摸顾鉴的脉象,发觉他竟心魂动荡,元神不稳,而这,分明就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第74章
    周遭是一片黑暗虚无的静寂。
    顾鉴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听不见,于是他便只能够竭尽所能的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好像只要他这样做, 就可以变得平静, 得到解脱。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未央……我错了……”
    “我错了……我不想你死的……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变一变呢……为什么要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拼命……”
    “他们分明都不理解你,……你为了他们承受了那么多,可是他们什么时候感激过你……哈,他们从来都只想着自己!”
    “只有你这个蠢货……”
    “奚未央,你为什么这么蠢啊?”
    “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飞升你不要, 却肯为了那些庸人去拼命……他们算什么东西啊?”
    顾鉴越是这样说着,越觉得气愤:“这天底下的每一个人, 认识的不认识的, 在你心里都比我重要,是不是?凭什么、凭什么!”
    顾鉴暴躁起来,恨不得对着虚空拳打脚踢。这周围仍旧是没有光、没有声音,然而顾鉴无意间一抬头, 却正对上了一双阴沉若深潭, 冰冷如双刃的眼睛。
    这双眼睛与奚未央的眼型极像, 却有着奚未央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疯狂眼神。
    “逆势而为, 本便只有死路一条。”
    嗓音的主人如同他的眼睛一般冷酷无情, “多少次机会摆在他的面前, 是他自己,执意要与天下人为敌!”
    “自取灭亡。”
    “——你住口!”
    顾鉴挥拳,想要去打散那双黑暗中的眼睛,却总也够不到对方,“是你, 是你逼死了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他明明是你的……!”
    顾鉴忽然哑住,说不出话来了。是……,奚未央和这双眼睛的主人……他们,有关系吗?
    他们是……是什么关系来着?
    顾鉴忽然头疼欲裂,记忆的“走马灯”再一次在他的眼前飞速旋转,而他仍旧是什么也记不住,他勉力稳定心神,却见眼前的黑暗,赫然化作了天地崩裂的末日之景,苍天被撕开了一道恐怖扭曲的口子,无法计数的深紫色天雷从中汹涌落下,高阶修士们争先恐后,每一个人都想要在这场他们亲手造就的末日里挣一挣机缘,最后却是尽皆成了劫灰,不明所以的凡人们四处逃窜,躲避着不时坠落的天火,哭喊求救声震耳欲聋。顾鉴行走在其中,却与任何一方都格格不入。
    “……奚未央,你在哪儿啊?”
    “你做了一辈子的‘神’,你现在听见了吗?看见了吗?世人在向你求救啊……”
    “你不理我,现在……也不理他们了吗?”
    “我知道了!”漫无目的的顾鉴,好像突然就找到了目标,他的眼中有光明重新亮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其实也在怪我,是不是?我怪你不要我,你也怪我不信你。……奚未央,我错了,从今往后,你说什么我都信,我只信你一个……”
    “你躲起来了,是不是?因为你生我的气,觉得我错信了那个疯子……”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这就去杀了他……奚未央,我听你的话,那就是个魔鬼,决不能留他活着……你放心,我去杀了他,我这就去杀了他——!”
    ……
    神像被斩去了头颅,神坛上浸满了层叠的旧血与新血。——似诅咒、似预言,更是一个走不脱的轮回。
    眼前的画面猩红而杂乱,顾鉴看见自己跪在满是血垢的祭台上,双手合十,一遍一遍的祈祷着。
    冥冥之中,似乎又一道悲悯的声音在叹息:“重来一次,你什么都不会记得,又有何意义?”
    “魂飞魄散后新的你,果真还是你吗?”
    “顾鉴——”
    虚空中的声音极轻,极温柔的问他:“即便没有你,你也依旧希望,你想见的人‘回来’么?”
    人都是自私的。
    顾鉴之所以那么想要“重新来过”,不过也是因为他自己想要和奚未央重新来过罢了。
    而当“顾鉴”不复存在……那么重来于他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第三视角的顾鉴,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自己”的犹豫。
    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去换一个身边没有他,更不会记得他的奚未央,甚至,奚未央也许会再爱上其他人,……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
    顾鉴体内的灵气乱窜,且比正常情况下猛烈了数倍,若是没有外力疏通遏制,只怕不死也要成为废人。奚未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既惊且慌,方才所有的伤心愤怒,此刻全都不顾得了,他引着顾鉴与他相对盘膝而坐,双掌相贴替顾鉴梳理经脉,兴许是因为顾鉴之前蕴养过奚未央的心头血,又是与奚未央同样杀伐之气深重之人,是以,顾鉴的灵力并不排斥奚未央的探入,任由奚未央的灵气在其周身经脉之中游走。
    奚未央禁不住松了一口气,只要顾鉴的灵气不排斥他,那么安抚住顾鉴走火入魔境况的可能性,便已经成功了一半。他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引动灵气在顾鉴狂乱的经脉中一遍一遍游走安抚,可顾鉴的情况却是奇怪的很,每当奚未央以为自己要成功,顾鉴的灵脉趋于平稳的时候,它便又会突然暴/动,令人痛苦不安。——如此反复了足有三四次,外界日月轮转,眨眼便已过了月余,可顾鉴的情况却是迟迟不见起色,饶是沉静如奚未央,此刻的情绪,也难免焦躁不安起来。
    怎会如此呢?
    顾鉴这样的情况,倒不像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反而更像是……心病?
    奚未央感到诧异,——顾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成日里就是读书修行,离开玄冥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能有什么足以走火入魔的心病呢?
    奚未央不得解,正疑惑间,忽然想到自己当年险些一念执迷入了魔时,似乎也正是同现在的顾鉴差不多的年纪……这样的意识令奚未央又惊又愧。
    他怎么能气顾鉴方才对他说狠话呢?
    顾鉴所说的,字字句句,……分明都是实话啊!
    不论有多少种理由,他对徒弟们就是不够关心,甚至竟然倏忽到顾鉴生了心病,都是在他快要走火入魔时方才察觉到的地步。如此过分,若只说是因为迟钝,而非倏忽,奚未央自己都不信。
    “阿镜,别怕。”
    若真是因心魔而导致的走火入魔,光是引导平复经脉之中暴/乱的灵气是无用的。这就好似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故而顾鉴的病情反反复复,却总是不见好转,——若想要彻底根治,只怕还得神识进入到顾鉴的识海之中去,哪怕未必能彻底将其心魔化解,但至少也要将顾鉴的神识带离梦魇,否则顾鉴沉溺其中,任外界的人再着急,他也只会长睡不醒。
    奚未央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若是他真身在此,一定不会有半点迟疑的就分神进入顾鉴的识海,然而偏偏此刻,他便已经只是一道分神了。
    一心二用已经是天仙境方才可以做到的事情了,况且奚未央只是心境登临,身躯境界却还并不稳固,这也就是他无法立刻出关的原因。一心三用显然是不切实际的,而要另一个人的识海能接受旁人的进入,同样是凶险难料,——顾鉴的识海,那就是顾鉴的地盘,若是他不想要奚未央的神识接近,奚未央也无法对他用强,否则两道神识冲击起来,奚未央只怕顾鉴会要受伤。
    而往最好的地方想,哪怕顾鉴的识海能够接受他的进入,奚未央的这道神识,也未必能够再好好的退回到傀儡之中,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就此力竭消散,那么这具承载了他一道神识的傀儡,也就再一次变回没有思想的死物了。
    如此,也就意味着,即便顾鉴醒转过来,奚未央暂时,也无法再陪在他的身边了。
    他们仍旧注定了需要再分别数年,而以顾鉴现在的“怨气”来看,奚未央想象不出来,待得几载过后重逢,顾鉴看待他时,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奚未央忍不住的犹疑,——他向来果决,可这一回,却似乎是有些舍不得了。然而,他若是现在不牺牲这道神识,去将顾鉴从梦魇中拉回来的话,就算是久留于此,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鉴受苦,他也悬心。对于奚未央而言,顾鉴的安危,本就要重过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的东西,他或许不大善于表达,却并非真如顾鉴所想的那样凉薄。
    世上之所以会产生选择,本就是因为不存在双全之法,故不得已而为之。
    “阿镜,师尊从没想过不管你。”
    奚未央喃喃的说完了这句话,又自言自语般极轻极快的补了一句,“不论你信不信。”
    “如果可以的话……我怎么会不想要你呆在我的身边呢?”
    奚未央低低长叹一声,与顾鉴相扣的双掌分离,他拈指结印于身前,一点金芒便飞速从眉心飞出,直直的没入了顾鉴的额中——
    作者有话说:留守儿童镜子:你为什么不要我!
    打工人师尊:如果可以,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摆烂星人镜子:……好吧,那你什么时候能退休啊?
    爱岗敬业师尊:这、这。这……奉献使我快乐_(:з」∠)_
    第75章
    山清水秀, 鸟语花香。
    奚未央的神识在进入顾鉴的识海之前,从没想过他竟然会来得如此顺利,更没有想到, 那令顾鉴沉溺挣扎的梦魇, 竟然会是如此一片世外桃源。
    炊烟袅袅,隐于苍翠林木间的小屋却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奚未央禁不住的放轻脚步,他踏着竹制的阶梯正欲上前,却正碰见了顾鉴从屋中拉开了门。
    一个要出门,一个想进屋, 师徒两就这样直直的撞上了,奚未央抬眸, 怔怔的注视着眼前的顾鉴, 一时间竟然有些不大敢认。
    ——毫无疑问,顾鉴自然还是顾鉴,这一点绝不会有错。只是身在识海幻境之中的顾鉴,全然不是奚未央印象中的少年模样, 而是已经长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高大青年, 他完全长开之后的容貌俊朗, 眉宇之间却仍存着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带着些许骄纵任性的张扬意气。……时间似乎再一次清晰的从奚未央的指缝间一点一点的流走了。
    他怔然望着顾鉴, 忍不住想, 现世之中,待得自己出关之时,再见到的顾鉴,大抵就会是这般模样吧?
    如此英俊,如此优秀, 他似乎应该感到骄傲,然而实际上,奚未央的心中却满是陌生与惶恐。
    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人,与他记忆之中那个会像个小团子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腿,黏在他怀里的孩子,当真是可以重叠的同一个人吗?
    奚未央仿佛哑了一般,看着顾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反倒是顾鉴察觉到了异样,他有些疑惑的又近前了一步,动作可称亲密的揽住了奚未央的肩,问他:“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奚未央:“……啊?”
    “那么快”和“回来”,是什么意思?
    意味着他寻常不会那么快的“回来”,以及,此处的确是他与顾鉴居住的地方吗?
    奚未央来不及细想太多,他似应对,又似习惯的回答道:“不大放心你,就提前回来了。”
    “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顾鉴的神情却是显而易见的高兴,他原先揽着奚未央肩臂的手,又无比自然亲昵的滑到了腰际,顾鉴似乎颇有些得意的道,“皎皎,你放心,都说事不过三,我这一回,已经很有经验了!——今天一定让你喝到传说中熬到乳白色的鱼汤!”
    奚未央:“……”
    乳白色的,鱼汤?
    奚未央有些迷惑,一般来说,鱼汤熬得好,不都应该是……这个颜色吗?
    一点不大美妙的,本不属于奚未央的记忆,忽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是了。顾鉴做的鱼汤,第一次是死不瞑目漂浮在锅中的可怕尸体,第二次他倒是把鱼内脏清理的干净,端上来乍一看,居然也像模像样,只是总给人种缺了点什么的感觉,——也不知是顾鉴在做的时候太紧张给忘了,还是忙中出错,总之,他忘记了要放葱姜。
    奚未央与顾鉴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奚未央难得的感觉,自己好像有些琢磨不透顾鉴的神情,但不管怎么说,哪怕是出于鼓励以及安抚,这不放葱姜的鱼汤,他都得给自己来一碗。
    尽可能心平气和的一勺鱼汤咽下肚,奚未央勉强扯出来了一个苦笑。
    “挺好的”三个字,奚未央是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时,他唯独真心想要对顾鉴说的话只有:放弃吧。
    顾鉴脸上的表情委屈又自责,他抢过奚未央手里的那碗鱼汤,还算有自知之明的说了一句:“很难吃是不是?”
    “我也尝尝!”
    奚未央:“别……”
    奚未央还来不及阻止,顾鉴已经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奚未央无奈扶额,身体略略侧坐开些,顾鉴果然忍不住,转头就吐了,吐完还拉着奚未央一道出去舀水漱口,“这么腥,你怎么咽的下去的……”
    奚未央:“……”
    奚未央跳过了这个问题,他选择先安慰被鱼汤伤透了心的顾鉴:“你已经比上次有进步很多了。”
    顾鉴:“重复的失败不能算作是进步。”
    奚未央:“可这世上,又有几人,是能做事总成功的呢?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大家都是从不会到会,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的。——阿镜,你别心急。”
    “这只是一个过程而已。”
    奚未央微笑着,拉过了顾鉴的手,与他的掌心相贴,十指相扣,“我总是在这里的,你着急什么呢?”
    一次失败、两次失败……哪怕十次百次失败,那又如何呢?
    他总会在他的身边。
    期待着他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成果,直至——最后的成功。
    ……
    奚未央能够感觉得到,这幻境之中奚未央所说的话,绝对都是真心话,然而,他包容顾鉴是一回事,究竟想不想要再喝顾鉴的鱼汤,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作为这一场幻境的主宰者,奚未央猜测,顾鉴的体感大约是,身在梦中真假难辨,但他本质上,应当还是知晓这是一场幻梦的。简单一点的理解,大约可以将顾鉴的意识分作两半,一半是他梦中正在经历着的“醒”,而另一半,则是类似于第三视角,被忽略的“沉眠”。
    第三视角的“顾鉴”,绝对是能意识到他梦中的造物“奚未央”,对于鱼汤的抗拒的。
    这样的清醒,可以视作是梦中顾鉴的一种心知肚明,——他明白自己的厨艺水平,也明白奚未央不太想要喝这糟糕的鱼汤,但他仍旧还是选择了要再一次的去尝试。
    因为就像是梦境中借奚未央之口所说出来的“一个过程”,没有结果的过程,就不算完整。
    顾鉴想要去完整一个过程,——以“做鱼汤”这样的形式。
    奚未央有一种直觉,在做鱼汤这件事情上,顾鉴应该不会轻易地让自己成功。
    这也就说明了……他今次喝到的鱼汤,有九成九的可能性,口感还是会极其糟糕。
    奚未央:“……”
    素来觉得自己无所畏惧的奚未央,在这一回,很难不认栽。
    ——当进入幻境之人,恰巧是幻境之中原本存在的某一个人时,那么他将会自动顶替掉那原本虚假的幻影,并且逐渐记起那幻影所经历之事。这道幻影的经历,逐渐会与“闯入者”的记忆和感知相融合,令闯入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分不清真实与虚假,这也就是为何不能在对方识海幻境久留的原因。
    奚未央本人,自然是没有真真切切喝过顾鉴前两次的魔鬼鱼汤的,但现在,随着奚未央“记忆”的逐渐回笼,那两顿鱼汤的画面与味道,无法避免的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第二顿鱼汤那可怕的腥味,莫名重又涌现在了奚未央的舌根,堪称无法释怀的心理阴影。
    只要一想到,这样恐怖的味道,自己或许、可能,马上,就要再经历第三次,奚未央就满心都是恐惧,——怕到甚至想要逃跑。
    “皎皎?”
    察觉到奚未央的脸色有异,顾鉴立刻关怀道:“你怎么了?”
    奚未央有苦难言:“我……”
    “你……你的鱼汤,下锅了吗?”
    如果还没下锅的话,要不然还是……他来接手吧?
    虽然奚未央本质上对于做饭并不是很热衷,但他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很有自信的。
    可显然,顾鉴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顾鉴理所当然的道:“必须的。——我这次葱姜蒜管够,还往里面放了豆腐和菌菇……都是照着书上的步骤来的,绝对不会出错。”
    奚未央:“……”
    很好,奚未央已经开始对今天的鱼汤毫无期待了。
    做菜全照菜谱来,一分不差一分不多,这就已经表明了最后的成品美味不到哪里去。
    奚未央的情绪瞬间低落了下来,顾鉴疑惑又担忧的一弯腰,他的脸忽然极贴近奚未央,小狗似的将鼻尖在奚未央的脸颊旁磨蹭,“皎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呀?”
    奚未央:“……”
    奚未央:“?!!!”
    奚未央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他赶紧用力推开了顾鉴,斥道:“你做什么!”
    顾鉴:“?”
    顾鉴莫名其妙:“啊?……我什么也没做啊,皎皎。”
    “住口!”
    奚未央也不知是否是进入到这识海幻境之后,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顾鉴一口一个“皎皎”的唤他,他竟然也没觉得违和,仿佛理当如此,现在顾鉴对他的行为举止亲密过了头,奚未央这才猛然惊醒过来,意识到顾鉴仿佛从看见他开始,不论是言语还是肢体,都与他亲昵得过分,不论如何,也不当是师徒之间应有的界限。
    奚未央的脑子不由自主的混沌了起来,他有些晕眩的皱眉扶住额角,对顾鉴道:“我是你的师尊。”
    “不。”顾鉴冷静的摇头,他无比自然的道:“你是我的道侣。”
    “胡说!”奚未央这一回,当真是怒了,而与愤怒相伴随着的,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感,奚未央坚定道:“我是你的师尊,你是我的徒弟,……我怎么可能和你成为道侣?!”——
    作者有话说:镜子:傻瓜,因为这我的“梦”啊!
    第76章
    “师尊?”
    顾鉴的脸上表现出些许诧异, “皎皎,你这是在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是我的师尊呢?”
    “还是说,你又新看了些什么话本子?”
    顾鉴的反应很快, 他调整好心绪, 立刻便表演出来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顾鉴上前一步伸手去扶住奚未央,再用力的将他抱住,他微笑着在奚未央的耳畔轻声的唤他:“师尊?”
    “师尊……”
    顾鉴轻笑着说:“皎皎入戏好快,我都没能反应过来。——下次再要这样,您可得提前说一声呀, 师尊?”
    奚未央:“不……”
    原属于幻境的虚假记忆如同被揭开了幕布,遮掩的云雾散开, 一点一点在奚未央的脑海中变得分明。那些与顾鉴同床共枕的缠绵记忆吓坏了奚未央, 不/伦的恐惧仿佛潮水一般向他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至窒息。奚未央的双手控制不住的发抖,而顾鉴却偏偏就要在此时,贴在他的耳畔一声一声的唤他“师尊”, ——奚未央抖得更厉害了。
    “别……你别叫我……”
    “……我不是, 那不是, 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
    顾鉴似乎颇为无奈, 他反问奚未央:“皎皎啊皎皎, 那不是你, 又是谁呢?”
    “别信你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顾鉴的双臂抬起,指腹轻轻地按揉上了奚未央的太阳穴,“皎皎,我早就和你说过, 杂书,要少看。”
    “你看你现在,怎么弄得这样入迷?”
    奚未央:“……”
    “入迷?”
    顾鉴:“是啊。今天是师尊和徒弟,前几日是什么皇帝和太傅,真不知道接下来你又会看什么样的书。……适当玩玩是情趣,皎皎你怎么这样当真?”
    奚未央:“……”
    什么皇帝和太傅,他的记忆里面根本就没有这一段!
    ……不对。
    随着“顾鉴”将这一段说出口,属于“皇帝与太傅”的角色扮演,便也渐渐地在奚未央的脑海中浮现了。
    奚未央大惊,——顾鉴在操纵着这个幻境,这也就说明了……他眼前的这个顾鉴,他是清醒着的!
    “混账!”奚未央抬手一掌便推开了顾鉴,若非幻境之中不能召剑,恐怕此刻“不见”已经要架在顾鉴的脖子上了——“你这畜生,究竟是谁!”
    “我是谁?”顾鉴不慌不忙,他抬眼望向奚未央,面上满是无辜与疑惑,“您问我是谁?——您说我是谁?”
    “就这么不能接受吗?”顾鉴重又走近奚未央,逼得奚未央忍不住的后退,“为什么这样抵触呢,师尊?您在刚来的时候,不是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感和异常么?”
    “在这里,你就是我的妻子,你不需要被任何世俗的伦理道德所束缚。——这片世外桃源,只属于你我二人。”
    “还是说……”
    顾鉴略一思索,“你真的更加喜欢皇帝和太傅的故事?”
    “住口!”奚未央忍无可忍,“不论你再如何狡辩,你都不是我的徒儿!说,我的阿镜在哪里?”
    “你的阿镜?”顾鉴闻言,忍不住玩味的笑了,他问奚未央:“什么叫做‘你的阿镜’?——你和他算是什么关系?他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怎么,想说我放肆?可是奚未央,大言不惭的那个人,分明是你!”
    顾鉴突然伸手,他用力的攥紧了奚未央的手腕,不让他挣脱,顾鉴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的徒弟在哪里吗?别急,我这就带你去见他,——带你去见识见识属于他的美梦!”
    伴随着顾鉴的话音落下,奚未央眼前的景物倏忽斗转,他被顾鉴挟制,两人一道出现在了玄冥山的学堂之中,顾鉴与沈不念的座次是一左一右,而奚未央则被“顾鉴”拉着,就立在他们两人的身旁,先生在堂上讲着药草灵植,而沈不念则将书本竖起来挡住半张脸,他贴近顾鉴,极悄声的同顾鉴道:“镜子,你别害羞呀,——师妹正看着你呢!”
    奚未央耳目灵敏,自然是将沈不念的话听得一字不差,他的心一沉,不自禁的向着沈不念暗示的方向望去,果真见到一个清丽的少女,与顾鉴差不多的年纪,正微红着脸,借着翻找书本装作无意的频频向着顾鉴处偷瞧,羞怯又大胆,好似一朵初初绽了几瓣的娇羞清艳的花。
    面对沈不念的揶揄,顾鉴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他道:“看这个方向,也不一定就是在看我。”
    “怎么不是你?”沈不念着急了,“你这个人,怎么比人家姑娘还胆小呀!”
    顾鉴闻言,却是恼了,他暗自踹了沈不念一脚:“闭嘴!”
    “很新奇吧?这样独属于少年人的隐秘情愫。——你经历过吗,师尊?”
    奚未央:“……”
    自小到大,奚未央和陆离,一直都是奚云逸亲自带着的,那时的奚未央少有同龄人的社交,倒不是奚云逸不许,只是除却陆离与他最为亲近之外,对于其他人,他也的确不知道应该交流些什么,至于奚未央的十五岁……
    十五岁时,他在疯魔。往后三年,少年人最好的青春时光,他都被幽禁在地宫之中,日日自省,努力的压抑克制着自己的本性,——他不想死,也不想从此成为一个废人。所以,他必须要在这三年之内,学会该如何去好好地去成为“奚未央”,成为这个被寄予厚望的玄冥山继任首座。
    而等到他更加了解自己的时候,则已经是在他认识了顾砚与司空晏之后了。
    时间隔得太过于久远,奚未央早已记不清,当年发现自己性向的契机是什么了,但总归,在那之后,他的私情仍旧是被压抑着的。向奚未央示好的人其实有很多,他察觉到了的,没能察觉到的……加起来数都数不清,可他却始终不懂,心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到如今,又二十年光阴倏忽而过,奚未央很清楚,他其实早就淡了少年人对于感情的憧憬,只是他仍旧希望自己是能够有所经历的。正如张衍辰所说的“情劫”,奚未央不在意结局,他也从未设想过,自己将来会与某个人长相厮守,他只是盼望着那将会经历的过程,——人活一世,至少让他体验一次,究竟何为胜却人间无数的相逢意动。
    “他不喜欢她。”奚未央以为,自己终究还是了解顾鉴的,“如果他喜欢什么人,他会忍不住的去注意她。”
    顾鉴闻言,不由诧异,他惊讶道:“你居然知道?”
    “自然。”奚未央理所当然的道,“他是我的徒弟,我当然知道他。”
    顾鉴于是忍不住的嗤笑了一声,他道:“不喜欢这个,自然还有他喜欢的人。不信你等等再看。”
    奚未央:“……”
    奚未央也不多言,只有照着身边‘顾鉴’的话去做。他控制不住的去关注那正坐着看书册的顾鉴,即便他并无法确定,这一场幻境中的顾鉴是真是假,可奚未央还是忍不住的去看,——那是他所错失了的属于顾鉴的时光。
    原来,他的阿镜在学堂里,是这样的。
    一场散学,弟子们都陆陆续续的结伴离开,沈不念一早收拾好了东西,在顾鉴的身边转圈:“镜子,我说你已经够优秀了,再这样用功,我情何以堪啊?”
    顾鉴:“等我将这一页的重点抄完,就快好了。”
    沈不念认命的叹息:“唉,好吧。”
    而就在沈不念所没有注意到的角落,还有一名身量娇小单薄的女弟子,同样也在努力的记书,——她各方面都很不起眼,不论是功课排名,还是样貌身材。顾鉴的眼神好像从来没有在她的身上停留过,却又好像总与她有许许多多的重合,离开学堂前,顾鉴故意问沈不念:“今天的午膳是什么菜式?”
    “什么菜……”
    沈不念想了想,很快就顺畅的报了一串,他最后道:“哦,对了,还有荠菜豆腐羹!”
    顾鉴似乎是笑了笑,他说:“荠菜豆腐羹啊……那我还挺喜欢的。”
    角落里的女孩儿记书的心思分了分,她似乎犹豫着也想要起身,但最终却还是没有动作,只是略显焦虑的反复理了理自己额角的碎发。
    奚未央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而果然不出他所料,半个时辰之后,顾鉴再一次出现在了学堂,——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吃吧。”
    顾鉴将食盒在女孩面前的桌案上放下,他淡淡的道:“都饿的头昏眼花了,能学得进去什么?”
    少女被折返的顾鉴吓了一跳,她赶忙起身,局促的和顾鉴打招呼:“师兄……”
    “嗯。”
    微风吹动了学堂外树枝头上的花,待得奚未央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来他已经转身走出了屋,顾鉴就跟在他的身后,双臂交叠在胸前,故意恶劣的问他:“你吃醋了?”
    “何来的‘吃醋’一说呢?”奚未央沉默了片刻,最后缓缓地道:“他只是长大了。”
    “会有喜欢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他身后的顾鉴便冷笑:“的确。”
    奚未央不明白,自己身边的这个“顾鉴”,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总归,他被对方强拉着,哪怕不愿意也必须要旁观顾鉴与那女孩的爱情故事。作为外来者,在没有找出漏洞之前,他是无法和幻境的主宰者硬碰硬的,奚未央心烦的很,却又不得不自始至终的看着,——看着顾鉴与那女孩儿,一点一点的在故作无意的关心与关注中逐渐变得熟悉。而后,他们会悄悄的相会,在黄昏时,在月上梢时。少年人的指尖有意无意的短暂触碰,又飞快分开,两个人在对视时都红了脸颊,等到再相见时,他们的手便无比自然的牵到了一处,藏在宽大袖袍下的十指紧扣,隐秘而扣人心弦。
    顾鉴在奚未央的耳畔提醒:“在牵手之后,他们还会拥抱,亲吻……至于你,你还有几年才能出关来着?”
    “三年,五年?”
    “在这三五年之后,你猜,他们会亲近到哪一步?”——
    作者有话说:心魔版镜子,是一个前世今生散碎叠加的暗黑扭曲小镜子~
    心魔镜子暴躁中:让你不喜欢我,让你不喜欢我,让你不喜欢我!……我要让我自己去找别人!哼!
    第77章
    奚未央很确定的说:“他不会。”
    顾鉴:“怎么就不会?——难道他不是个男人吗?他没有欲望吗?对着自己喜欢的人, 你真当这世上能有人坐怀不乱?”
    十几二十岁,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随着身体更进一步的成熟, 又兼与心上人朝夕相对, 三五年的时间过去,若真对所爱之人一点渴望也没有,那也就不叫“爱”了。
    或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底线大抵可以再更低一些。
    “爱”这样的情谊,太珍惜、太难得, 若真要秉承此道方与人交往,那么所需要的代价便极高, 且不一定能够成功, 在大概率是“亏本生意”的时候,男人往往要比女人要现实得多。——情情爱爱说到底,不过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唯有得到手的方是真实。倘若当真一点甜头也没有, 那这世上又有几个人, 会是那真真切切的冤大头, 无怨无悔不图回报, 只一昧心甘情愿的付出?
    对此, 顾鉴只想说两个字:“做梦。”
    亏奚未央自己也是个男人, 竟然会抱有如此天真纯粹的爱情观。虽说馋人身子这样的说法不大好听,但胜在话糙理不糙。如果喜欢一个人,却对对方的身体全无半点渴望,那又算是哪门子的喜欢?
    顾鉴觉得奚未央天真,可奚未央却就是莫名的信任他家小徒弟的“底线”。奚未央坚持道:“他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顾鉴:“那样的人?那样的人又是哪样的人?”
    奚未央认真的道:“始乱终弃。”
    顾鉴:“……”
    顾鉴感觉, 他要和奚未央沟通交流,是真的费劲。顾鉴纳闷道:“哪里来的始乱终弃,少年情深,难道就不能执手余生?——奚未央,你真的很奇怪。”
    奚未央:“……”
    奚未央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具体向身边这个偏执的心魔顾鉴解释自己的想法。或许他和顾鉴真的存在“代沟”,他们的想法是无法相互理解的。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过了为爱冲动的年龄。
    ——以奚未央如今的视角,来看幻境中“顾鉴”那一场少年人的初恋,奚未央无法否认,它是美好的。但同样,过于美好的东西往往易碎,十六七岁时的海誓山盟,等到二十六七岁时再看,往往如同笑话一场。人心都是偏的,奚未央不介意顾鉴在最好的年纪任性恣意,他只是终究不希望、也不舍得,顾鉴此时视作游戏玩物来挥霍的,会是“感情”这种珍贵的东西。
    奚未央不想要顾鉴在成长以后回顾,觉得后悔。
    “可若本来就是一场游戏,又有什么可值得后悔的?”
    奚未央长篇大论,顾鉴却只觉得越听越心烦,“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你奚未央就是说的最好听的那一个。可实际上呢?柔情蜜意的时候,海誓山盟你自是信手拈来,等转眼抽身一走,刀剑相对之时,你又何曾留了情面?什么恩爱缠绵,全是做戏!——若感情在你心中当真有那样重要,那我问你,奚未央,你那时候悔吗”
    奚未央:“……”
    顾鉴的这番话其实很刺,甚至可以说,他就差直接骂奚未央是一个玩弄别人感情的人渣了。可问题是,奚未央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情?
    无端被扣上一顶帽子,任谁都会心生不悦。奚未央冷冷的回顾鉴道:“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人若不负我,我亦不负人。情谊有浓淡,相逢有聚散,这都是寻常事,唯独蓄意骗人,我奚未央绝不会做!”
    哪怕是面对不得不除的仇敌。
    奚未央道:“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何会这样想我。只是若真要对付一个人,阳谋也好阴谋也罢,选项从来不可能是唯一。我虽不见得有多高尚,但以别人的真心情谊来谋划,这样的手段,我决不会用。”
    世人都道人心难测,正因为此,方才显得一颗诚心无比可贵。因为父母的缘故,奚未央从来最看不上的,便是玩弄别人心意的人,除非——
    唯一的一种可能,奚未央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除非,是对方先骗了我。”
    “如果是这样,那么礼尚往来,就也不算是过分了。”
    顾鉴怔住。
    他整个人就好像是一瞬间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的僵在了原地,哑声许久,只艰难的自问出来了一句:“……礼尚,往来?”
    人若不负我,我亦不负人。
    所以……如果先欺骗的那个人,是他的话——
    从此以后,哪怕他再真心,奚未央也不会再如同最初那样,全无保留的信任他了,是吗?
    顾鉴恍惚,他神魂之中铭刻的爱意与恨意,再一次的翻涌交织,记忆重又如走马灯一般的在他的脑海中转过,最后在最初停留。在那间秘密的林间小屋中,顾鉴恐惧的告诉奚未央:“师尊,我疼。”
    当真话和假话混杂时,辅以浓烈的情绪,便会令人难以分辨。强大的求生欲逼得顾鉴唯有孤注一掷,于是他便撒下了一个离谱的谎言,——顾鉴在奚未央的面前崩溃痛哭,最后,他赤红着双眼,如同抓紧水中浮木一般的紧攥住奚未央的手,告诉他自己爱慕他。
    情不知从何时起,亦无处可诉,如今既然注定了余生只能做一个瘫痪卧床的废人,那么在瘫痪之前,他这个绝望的人,便唯有一个心愿。
    “师尊,弟子知道您有苦衷,您会这样对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保我性命的唯一方法……”
    “弟子,……可以体谅。”
    “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什么大逆不道了……师尊,您可否……垂怜于我……”
    “给我最后三个月的时间……不,一个月也行……算了,即便是一日的美梦也无妨。”
    “在我余生无望之前,成全我一次,可好?”
    ……
    顾鉴当初“急中生智”的那些谎话,不论是之后何时再想,都是极其离谱的胡说八道,然而,在彼时的情境下,顾鉴的那一番声泪俱下,倒的确是像极了一个被逼到绝地之人的最后心愿,这心愿就好似一声响雷,炸的奚未央大脑一片空白,在“大逆不道”和徒弟最后的心愿之间,奚未央恍惚迟疑了半日,最后,竟然真的答应了。
    虽然顾鉴的心意惊世骇俗,但说到底,关起门来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奚未央不论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最后顾鉴的结局都是余生成为一个废人。既然如此,在顾鉴成为绝望的废人前的最后时光里,他为什么不能成全对方,让顾鉴过的快乐一点呢?
    奚未央对顾鉴有愧。
    如果不是因为他之前的倏忽,或许顾鉴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境地。
    奚未央想要弥补,却早已经来不及,如今哪怕是错,可只要顾鉴能开心,他便没什么是不能舍的。
    ……
    顾鉴扯下了一个大谎,但为了活下去,他也唯有硬着头皮继续骗。说实在话,在此之前,顾鉴从来没有对男人产生过任何的兴趣,何况是那时已经成为他心理阴影的奚未央,但就像是他自己说的,话糙理不糙,——馋一个人未必是真的爱对方,但若是连对方的身体都不渴望,那么又从何说“爱”呢?
    第一次尝试亲吻奚未央的时候,顾鉴整个人都在发抖。
    奚未央安慰他:“别紧张,没关系的。”
    然而顾鉴其实并不是紧张。
    他是真的害怕,甚至还有一点生理与心理的厌恶。
    顾鉴安慰自己,没关系的,熄了灯,就当对方是根木头,再不济萝卜白菜也行,反正随便什么东西都无所谓,只要克服了最初的心理障碍,在全凭本能的摸索下,顾鉴竟然没有走错路,甚至在稀里糊涂的第一次结束后,他还继续半是明白半是糊涂的探索了第二、第三次。若非奚未央自己也是个空有理论、一知半解的人,只怕是早就要把顾鉴踹下去了。
    在自责与愧疚之下,奚未央对顾鉴包容的过分,他们就像是在做一场定好了时间的美梦,梦醒之后万事都将重归现实,那么便在梦中恣意放纵。不算美好的第一夜过后,顾鉴好像忽然找到了一种全新的报复方式,——反正不论他做什么,奚未央都不会反抗。
    第一个月的时间在颠倒的昼夜中稀里糊涂的度过。
    顾鉴曾经天真的认为,相互不喜欢的两个人,哪怕是在一起待得再久,他们也仍旧不会相互喜欢。可现在,仅仅一个月的时间,顾鉴忽然发现,或许“日久生情”什么的,并非是骗人的胡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鉴记不清。总归,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目所能及的地方,有奚未央的存在,他习惯了与奚未央同床共枕,每日伴着对方的呼吸沉眠与苏醒……他时常会忍不住的想要去亲吻奚未央,然后他们会相视而笑,——不知道究竟在笑些什么,大抵只是纯粹的感到欢喜。
    对奚未央的称呼从最初的“师尊”,变到亲昵的“皎皎”,顾鉴拥着奚未央一道躺在屋顶上数星星。相比于第一个月近乎刻意的纵欲,第二个月里他们好像更喜欢呆在一起做一些无聊的事情。顾鉴开始对奚未央产生不必要的好奇:“皎皎以前……有喜欢的人吗?”
    奚未央摇头,他老实的回答:“没有。”
    顾鉴不信:“肯定有很多人追求你。”
    奚未央:“是。但我不喜欢他们啊。”
    顾鉴于是突然的紧张了起来,他问:“所以,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吗?”
    奚未央肯定的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可羞耻与避讳的。喜欢就是喜欢,心动就是心动,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奚未央很认真的告诉顾鉴:“你是。”
    “我喜欢你。阿镜。”
    今夜的月色并不如何。
    却有漫天星辰璀璨。
    顾鉴不知为何,莫名的屏住了呼吸。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清晰有力,只是……跃动得快得离谱——
    作者有话说:虽然当初的镜子的确是为了求生……但他最后顺了师尊一堆宝贝跑路了是真的……
    而且其实……师尊一直在找其他的办法,甚至准备开始实践了,可是在实践之前……镜子跑了……
    第78章
    顾鉴最近觉得糟糕透顶。
    他感觉自己就快要完蛋了。
    原本他扯出这弥天大谎, 只为求生。可谁承想,两个月的时间都不到,顾鉴这个骗子, 倒是先把自己骗得真情实感了起来。大抵是因为第一次“骗人”, 没有什么经验,自从那夜奚未央承认了喜欢他,顾鉴整个人都仿佛泡进了黏腻的糖蜜罐子里,就连嘴角都无时无刻不自觉的上扬。——他只要一看见奚未央,就忍不住想要和孔雀学开屏,若是哪一天奚未央回来的晚, 顾鉴还会止不住的心焦,恨不得查岗似的问, 喜怒哀乐全在脸上, 直叫人一目了然。
    奚未央见了常常觉得好笑,他和顾鉴说:“没办法,我忙呀,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
    从前, 奚未央说忙, 他们几个徒弟想见他, 都得走一系列的流程报备, 顾鉴心中对此嗤之以鼻, 直至如今, 他才信了奚未央是真忙,顾鉴忍不住的替他抱怨:“这么大的玄冥山,就没有能干活的人了吗?全都压给你,真把你当不知疲累的神仙了?——你也是,当了那么多年的首座, 怎么做起事情来,就那么实在?亏你也晓得,活是干不完的,既然干不完,那就得过且过些,又能怎么样呢?”
    顾鉴说的这一番话,怨气可谓深重。奚未央忍不住笑着点一点他的鼻尖,说道:“什么话。我今日糊弄过,明日也糊弄过,上行下效,长此以往,玄冥山的基业,怕都要毁在我的手里了。”
    “何况,你怎么就知道,别人都不做事呢?各司其职,我也不过是每日里做我该做的事情罢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今日我抱怨,明日他抱怨,那大家都索性别做事了,只成天诉苦就好……阿镜呀,”奚未央轻叹一声,“你若是我,便知究竟何为身不由己。”
    顾鉴虽然已经及冠了,但说到底,他仍不过是个尚未被各种各样“不得已”所毒打过的孩子。——他还来不及去经历,便已经要被剥夺去经历那一切人生百味的资格。
    不许言语,只消一个眼神,两人便已经能够明白对方的心中所想。顾鉴的情绪忽而低落下去,他忍不住的伸手去捏奚未央的下巴,以保证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顾鉴说:“师尊,我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也从未主动亲近过邪魔外道。我至今为止都不知道,我体内的魔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我分明是受害者啊!”
    “可是,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这该死的魔脉,我的余生就必须要做一个死不死、活不活的废人?!”
    顾鉴几乎是咬着牙将话问出口的,“你们凭什么就认为,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魔头,一个怪物啊?凭什么啊!”
    奚未央沉默,他无法安慰顾鉴,于是只能用力的抱紧他。奚未央说:“阿镜,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也自问过很多次,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你。可是没有办法啊……在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本身便是没有答案的。”
    “哪怕身具魔脉的人不是你,是我,世人也照样不会容情。——他们所不信任的,从来都不是‘顾鉴’,而是非我族类,正邪不两立。”
    “所以阿镜,你无需怀疑你自己……”
    奚未央轻声却坚定的告诉顾鉴:“错不在你。”
    顾鉴恍惚,他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顾鉴同样抱紧了奚未央,他颤抖道:“错不在我,错不在我……”
    错不在顾鉴的身上,顾鉴只是恰巧是那个不幸的人。这样残忍的真相,倒还不如告诉顾鉴,他遭此劫难,只因为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
    毕竟,接受一个糟糕的自己,远比需要接受一个糟糕的世界,要来的轻松些许。
    前者心中尚能存些被救赎的微渺希望,后者则是直白的让顾鉴看清楚了,这个世界糟透了。
    他是无辜的,可是整个仙道都容不下他。
    而奚未央,他的师尊,他的爱人,他清楚的知道顾鉴所有的痛苦与委屈,他舍不得杀了顾鉴,却也绝不会因为顾鉴,去与整个仙道为敌。
    奚未央早已经过了会热血冲动的年纪了。他所有的周全,仅仅只是确保顾鉴以一个废人的状态活着。
    仅此而已。
    顾鉴抱着奚未央,却觉连牙齿都是冷的。
    在这一刻,他先前所有因为奚未央而产生的迟疑与期盼,瞬间全都成为了笑话一场。
    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古人之言果然不错。顾鉴自认不是什么英雄,却也不想要埋骨在奚未央的身边。
    ——他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他的未来将会拥有无数种可能,一如每一个初长成的意气少年。这些并非奢侈的妄想,而是本就应该属于顾鉴的东西,——只要他能够成功的逃离奚未央。
    ……
    一个丹田被废的人,应当怎样才能从拥有“天下第一人”之称的玄冥山首座身边逃走,这是一个需要好生计划的难题。
    首先,顾鉴排除了把奚未央打晕,因为这绝对不可能。其次,顾鉴排除了把奚未央药倒,毕竟,暂且不谈成功的概率,首先迷药该从哪里找,这也是个值得思考的大问题。顾鉴静坐思索了整整一日,终于在日将昏时,想到了就目前来说,唯一可以一试的计划。
    ——如若最后成功,他自然逃出生天。如若不能成功……那么奚未央,便再也不会信他了。
    想到奚未央,顾鉴的心忍不住的软了软,他觉得这很不妙,于是赶紧默念了好几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才再度硬起了心肠,重新整理好了情绪。
    这一日,奚未央又是夤夜方归,顾鉴看见了奚未央眼底的红血丝,他原本安排好的计划,忽然就继续不下去了。
    算了。
    顾鉴想,迟一日也无妨,今天奚未央累了,就不去折腾他了。
    奚未央仰着脸,将熏热的布巾覆盖在脸上,顾鉴站在他身旁,替他拆下头上的玉冠。
    乌黑的长发落下,发髻规整的盘了一日,使得那发丝如同柔软水藻似的微微卷曲,顾鉴忍不住将奚未央的头发绕在指间玩弄,他问奚未央:“明日,皎皎能早些回来吗?”
    奚未央也不确定,他只能说:“我也想的。但是最近恰逢……”
    奚未央说着说着,忽然就不想讲了。本来连日里已经忙得够心累了,好不容易回到“家”,他实在是不想再给自己添堵,也不想让顾鉴与他一道心烦,最后,奚未央选择点了点头道:“好,我尽量。”
    “嗯。”顾鉴俯身,轻吻了下奚未央的发顶,“我等你。”
    ……
    奚未央是一个重诺的人,凡事他要么答应,要么不答应,绝不会应了又违约。顾鉴有些心烦的扯着手中的黑布条,一面忍不住唾弃自己卑劣,一面又痛骂自己的优柔寡断,——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有什么可犹豫不决的?
    要真狠不下心,他当初就根本不该撒那个谎。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就好比刀架在脖子上,顾鉴就算后悔也迟了,只能昧着良心继续走下去。至于奚未央……由谎言而生的露水情缘,本来就不可能长久。他们始终是见不得“光”的。
    ……
    昨夜答应了顾鉴,今天奚未央果真回来的早。他一进屋,便好奇的张望,问顾鉴道:“你昨日说要给我惊喜,在哪儿呢?”
    顾鉴:“那自然是有的,——皎皎先亲我一下。”
    奚未央笑着顺了顾鉴的意,顾鉴拥住他,将一支木簪轻轻的插在了奚未央的发髻上。
    顾鉴心虚道:“我在这里,纵是想要给你好东西,也没有……这木头簪子虽然拿不出手,但好歹,好歹是我亲手刻的……刻了一对。”
    先前说要给奚未央“惊喜”,其实不过是他为了哄奚未央能早点回来的谎话而已,然顾鉴在此地寸步难行又两袖空空却是真的。现在的他,就连想给奚未央编个永不凋谢的花环都做不到,也就只能刻刻木头,用这玩意儿来当“礼物”,顾鉴自己都觉得寒碜。
    奚未央却是好糊弄的很,他反过来安慰顾鉴道:“既是‘心意’,便是重在‘心意’,而非拘泥于世俗价值。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很喜欢。”
    顾鉴:“……”
    顾鉴将脸埋在奚未央的颈窝处,感觉更心虚了。
    错的境遇下遇见对的人,便只能是有缘无份。
    用过了晚膳,顾鉴把碗刷完回屋,奚未央照例靠坐在灯前翻着话本看。——这样世俗的爱好,乍听起来似乎与北境的“神”格格不入,却是奚未央闲暇时放松自己的方法。奚未央看书很杂,从狗血爱情话本到令人匪夷所思的重口味禁书,他都来者不拒。顾鉴初知晓时,一度很震撼,甚至怀疑奚未央是否有些特殊的xp,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奚未央看书其实不进脑子,纯粹就是消遣而已,许多时候他一本话本看完,顾鉴问他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奚未央都呆呆地记不起来。
    “今日皎皎又在看些什么?”
    顾鉴绕步到了奚未央的身后,抬手贴心的去帮他按揉肩颈,奚未央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说道:“不过都是些大同小异的故事。——差不多的框架脉络,套上不一样的皮,便就成了一个新的故事。”
    顾鉴俯身问道:“所以今天的故事是?”
    奚未央向后靠在了顾鉴的怀里,他闭上了眼睛,说:“一个姑娘错信了书生,尽心竭力的陪他数年苦读,最后书生金榜题名,被榜下捉婿成了高官的佳婿……”
    “那女子痛心而死,”
    奚未央的眼前,忽然失了光亮,他怔了怔,随即便放松下来,继续道:“她化作了厉鬼,要向书生报复,鬼差说你若以鬼身害人,便是徒增冤孽,纵有理也成了罪,便帮着这女鬼托胎成了书生与小姐的女儿,二十年后,这女儿大义灭亲,向着君王举报了自己父亲结党弄权的罪证,这段孽缘,便算是就此了断了。”
    顾鉴抱起奚未央,他叹道:“难得这故事里的鬼差,竟是个好人。”
    奚未央却只淡淡道:“人力所不能够做到的事情,便会期望于神明。”
    顾鉴于是便问:“你也是这样吗?”
    奚未央点头:“是。”
    “所以,”
    烛火下映在帐幔上的影子纠缠在一处,顾鉴在奚未央的锁骨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皎皎在祈祷些什么?”
    奚未央难耐的偏过脸去,他坚持道:“不能说。”
    “……不能告诉你。”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顾鉴永远也不要知道——
    作者有话说:师尊:你在骗我,我知道。……但我不说,就当不知道。
    逃避可耻但有用。
    第79章
    奚未央是个给人第一感觉很端正的人。
    或者说, 他对外所表现出来的,的确是这样。顾鉴也曾以为,奚未央是个一板一眼, 规矩无趣的人, 然而事实截然相反,奚未央内心深处其实很“叛逆”,——表面上装得再好,他的骨子里也依旧渴望放肆。只是多年以来,奚未央强迫自己压抑,而当压抑成了习惯, 他也就渐渐淡了些“放肆”的心,逐步安于自己目前古板无趣的身份和状态, 直到顾鉴再一次将他心底被压制的另一面唤醒。
    重新认识一个人的感觉, 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不好的,而顾鉴总在打破自己对奚未央原有的认知。
    譬如……某些循序渐进的计划,虽然是顾鉴列的, 但奚未央过度良好的适应能力, 却常常让他反而不太“适应”。作为一个堪堪二十岁的少年人, 顾鉴的贼心远比他的胆子要大, 而奚未央一定程度上, 则与他恰巧相反。
    繁琐堆积的公务让奚未央没有太多心思去想花活, 激烈的情/事往往是他宣泄压力的一种方式,——既然是为了解压,那自然不存在什么放得开放不开。奚未央不介意顾鉴蒙住他的眼睛,也不介意顾鉴用软布条把他的手捆在床头,在真实的世界里他已经活的足够累了, 蒙上了眼睛反倒像是进入了一处名为“逃避”的天堂,——他可以完全的放空自己的脑子,不去想任何事情,只尽情的放纵自己沉沦便好。
    顾鉴曾经好奇过,奚未央喝醉会是什么模样,他也曾尝试过想要把奚未央灌醉,但最后趴下的那个人,毫无疑问是他自己。那天晚上,顾鉴吐得昏天黑地,又哭得满面糟污,他抱着奚未央不肯撒手,顾鉴对奚未央说:“皎皎,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可是怎么连你也不要我?”
    奚未央便轻轻拍着顾鉴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哄他:“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除非是你先离开。”
    顾鉴闻言,也不知又触动了什么伤心事,“哇”的一声又哭了,他语无伦次的开始乱哼哼,顾鉴道:“呸呸呸,什么先离开后离开,太不吉利了……谁也不许走……你不知道,我从前,都没人喜欢,哼,就连沈不念那个呆子都有人喜欢……不过没关系,我才不参与他们那些小孩子的过家家呢!——嘿嘿!他们都不知道,我已经把我的终身大事都完成了!
    可是,可是……呜……皎皎,要是我、要是我……你不就要守活寡了吗?这可该怎么办才好?——你不会去找别人把?你可不能去找别人呀!”
    奚未央:“……”
    奚未央无奈的叹道:“什么有的没的。除了你,我还能去找谁?”
    顾鉴抽抽搭搭的哽咽:“这我哪里知道?”
    奚未央的过去,他无缘得见;奚未央的未来,他大抵也难参与。顾鉴泄愤似的在奚未央的衣襟上抹一把眼泪鼻涕,不讲道理的要求:“你这辈子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奚未央点头答应,说:“好,好,只喜欢你,我只喜欢你……”
    “那,”顾鉴此刻不大灵光的脑瓜子,突然灵光一闪,他瞪大了眼睛,铿锵有力的问奚未央,“你爱我吗?”
    奚未央:“……”
    奚未央不太想要回答这个问题。
    顾鉴的情绪时有起伏,他们两个人相处,总是奚未央更加的迁就纵容,奚未央对顾鉴有愧,所以他无所谓这些让步,哪怕是由他先说喜欢也无妨,反正总归是他输,输多输少又有什么差别?——然而当“爱”字问出口,奚未央这才发现,原来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怎么会没有差别呢
    这世上有哪一个人,就当真输得心甘情愿的呢?
    如果有,奚未央想,那他一定是在自欺欺人。
    “你喝醉了。”奚未央平静的劝抚顾鉴,“已经很晚了,睡吧,阿镜。”
    “有什么话,等你明天清醒了,再说好么。”
    一个连“喜欢”都不曾对他说过的人,又凭什么在醉后,如此理直气壮的问他“爱不爱”?
    “爱”字远比“喜欢”要难说出口的多,——至少,对于奚未央而言如此。
    ……
    第二天的顾鉴很不幸的酒后断片,他全然不记得,自己昨夜哭着闹着说了些什么糊涂话,只是觉得宿醉后头昏脑涨的紧。
    奚未央安慰他说:“酒量都是慢慢练出来的。不过喝多了酒伤身,索性不会喝也挺好。”
    顾鉴恹恹的点了点头,他灌下一碗醒酒汤,很遗憾的说:“可是这样,我都看不见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奚未央:“……”
    奚未央淡淡道:“不论是谁,喝醉了都只是个糟糕的醉鬼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顾鉴:“比如昨夜的我吗?”
    奚未央脸上故意表现出一些诧异来,他说:“原来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吗?——下次可不许再这样胡乱灌自己了,知道吗?”
    顾鉴:“……哦。”
    他难免觉得有些委屈。顾鉴道:“我哪里知道,你的酒量这样好?”
    心上人微醺之时身热情动,这样的场面谁能不憧憬?——再者,在注定不可能给奚未央下迷药的情况下,顾鉴也就唯有试图灌醉奚未央,这才能够给自己的逃跑计划增添一些底气了。
    偏偏谁能想得到,奚未央的酒量如此之好,竟是个千杯不醉的。
    顾鉴都喝趴下了,奚未央连脸都没红,这真是……上哪说理去?
    “以前不知道,那你现在知道了?”奚未央忍不住笑了笑,他捏了捏顾鉴的鼻子,问他,“还想有下一次吗?”
    顾鉴赶紧摇头,红着脸连声说“不敢”,奚未央看他这样儿可怜,索性悄悄的明示给顾鉴:“只喝酒有什么意思?——你见这世上,有几个人,果真是纯靠喝酒来助兴的?”
    “喝的是什么酒,方才最重要……”
    顾鉴睁大眼睛,他与奚未央对视了一眼。
    顾鉴顿悟了。
    两人对家中突然多出来的几个酒坛子心照不宣,暖情酒渐渐成了常用的助兴之物。——顾鉴算一算眼下的“万事俱备”,这些计划竟然顺利得令他自己都惶恐。
    事出反常必有妖,顾鉴终究不是个傻子。随着他对奚未央的越发了解,顾鉴也越来越清楚的知道,以奚未央现在的年龄、阅历以及心性,他会因为沉迷感情而丧失一切防备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所以,这也就意味着,……有极大可能,奚未央根本就是在纵容他。
    甚至,对于那个顾鉴暗中盘算着的,卑劣的逃跑计划,奚未央也很可能早就猜到了。
    顾鉴霎时心惊不已。
    ——他及时的收住思绪,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如果奚未央果真是在纵容他的话,那么顾鉴宁可,奚未央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尚可以算作是奚未央一时迷情,错信于人。可他若是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那便又是另一番情深义重了。
    第二种可能之下的“苦心”,顾鉴想都不敢去想,他恐惧自己即将带来的辜负。——顾鉴想,他根本就是个懦夫,是个混蛋。他掩耳盗铃,他自欺欺人,他宁可只有自己纯粹是个欺骗人感情的渣滓,也不想要奚未央以这种隐忍的方式,想方设法的成全他,只为替他铺下另一条求生之路。
    …………
    转眼又是一个月的时光过去,所有该来的、不该来的,早晚都会到避无可避的那一天。
    月下对饮的两人,就连拖长的影子都依偎似的重叠在一处。顾鉴好像连一时一刻都舍不得将自己的目光从奚未央的脸上挪开,奚未央于是故作不解的问道:“阿镜今日这是怎么了,竟像是从未见过我一般。”
    顾鉴自然不可能是第一次见到奚未央的,然而谁也不清楚,自今日一别,往后余生,他与奚未央是否还能有再相见的机会,……即便是有缘再见,大约,……也不再会是什么善缘了吧?
    机会只有一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余生的命运究竟如何,便就取决于顾鉴此刻的选择。——他若是舍不得奚未央,狠不下心来,那么便就只能接受自己未来悲惨的废人命运。
    顾鉴毫不怀疑,如果他真的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了,奚未央绝对能够毫无怨言的亲力亲为伺候他一辈子,可问题是,顾鉴他有怨言,他不愿意啊!
    相比于被奚未央“伺候”,顾鉴还是更加想要自己四肢健全,能跑能跳的活着。
    人的一生有很长,修士的一生更长。所谓感情,尤其是爱情,不过只是菜肴中的调味剂,失去了调味的菜或许会让人在短时间内感到痛苦,然而因为一点小小的调味欢愉,就冲动的去将整张桌子都掀翻,顾鉴告诉自己,这样的行为是蠢不可及。
    ——他若不辜负奚未央,就势必要辜负他自己。
    属于他顾鉴的人生,又凭什么,要因为奚未央而停滞呢?
    痛苦、犹豫、纠结……这些可以是很漫长的过程,然而真正的做出决定,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顾鉴端起了手边的酒盏,他含笑向着奚未央望去:“皎皎,我敬你。”——
    作者有话说:这章主要是上辈子镜子跑路的纠结心路历程~
    他那时候其实已经很喜欢师尊了,但他更加不想瘫痪,所以他势必是要跑的,至于师尊,他从来就没觉得这段感情能长久,甚至从一开始他就不怎么相信顾鉴说的话,他最开始答应只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对不起顾鉴,图个心里安慰,后来两个人渐渐都走心了,但是师尊依旧是不怎么相信顾鉴的。他就处于一种,我知道你在骗我,但我又希望其实你对我欺骗中也是有所真情的那种感觉……但他本质上还是不怎么相信的。
    毕竟上辈子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一样都不占,师尊就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so,他爱不爱和他信不信,完全是两码事……这也就是镜子上辈子发疯的原因之一,他爱上了一个过度“理智”的人……
    第80章
    当画有禁灵咒文的发带叠上奚未央手腕处原本束缚的绸缎时, 他的神情远远要比顾鉴更平静。
    黑色的布巾蒙住了奚未央的眼睛,顾鉴看不见此刻身下人的眼神。
    那条发带束得很紧,在奚未央双手的手腕上缠绕了数圈, 最后被打成了一个死结。
    做完这一切, 顾鉴的手又一次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忍不住去捧奚未央的脸颊,俯在他的耳畔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皎皎……但我不能留在这里,我终究还是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废人……”
    顾鉴的丹田之前被奚未央给废了,他并不能运用灵力,也制作不了真正的捆仙绳, 但禁灵咒文的原理是一样的,若能在奚未央“不备”的情况下, 用画有禁灵咒文的绳索将他捆住, 那便能压制他的灵力一到两个时辰。——这方法听起来活像是过家家,也唯有在床笫之间,能够稍许存在些可行性。
    顾鉴捆奚未央都不敢用绳子,生怕真的勒疼他, 奚未央明白顾鉴的心思, 他忍不住觉得好笑。
    顾鉴听见奚未央平静的对他说:“阿镜, 你做的事情已经足够过分了, 并不差这一点温柔。”
    顾鉴:“……”
    顾鉴没有办法接奚未央的这一句话, 他沉默半刻, 最终也只能说出来一句:“对不起。”
    奚未央微微摇头:“不必。”
    “你情我愿的事情,没有什么可值得道歉的。”
    不论是徒弟睡师尊,还是师尊睡徒弟,本质上都是同一件事。奚未央当初可以选择拒绝,但他没有, 从他默许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仅仅是在放纵顾鉴,更是在放纵他自己。
    奚未央淡漠的对顾鉴说:“这件事本身就不可能长久,你我都应当心知肚明。——顾鉴,玩弄别人的感情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我一样陪你做游戏。希望你今后,能够引以为戒,莫再想着对别人用这一招。”
    “我没有!”
    顾鉴无法否认,他与奚未央的最初起始于谎言,可他却就是听不得奚未央说他玩弄感情这样的话。……就算真的是,那他也是把自己给赔进去了,一生仅此一次,再也不可能存在“别人”。
    顾鉴用毯子将奚未央裸/露的皮肤裹好,他克制不住还想要去紧紧的拥抱他,顾鉴一遍一遍的重复:“这不是游戏,不是,……至少,对我不是。”
    “奚未央……”
    顾鉴也不知为何,他突然就像个稚童一样,忍不住的哭出了声。顾鉴有满腹的委屈,满腔的恨与怨,而这一切最终都只能够化作世道重压下的无可奈何。他抱着奚未央,哭的语不成声,顾鉴说:“对不起,皎皎,我不想走,我喜欢你的,可是我不能留下来,我不想余生变成一个动弹不得的活死人!……这些话,不论你信不信,但是真的,奚未央,我是真的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从今以后的生命里,顾鉴都再难想象,自己会重新再对其他的什么人动心。
    不可能了。
    再也不会有了。
    顾鉴几乎时刻都在怨恨着自己被魔脉“选中”的不幸,却唯有一条不知是否应当感谢,——如果不是因为这该死的魔脉,他或许还将会长久的沉浸在对奚未央的抗拒与偏见之中,而非像现在这般,能够幸运的去了解,靠近奚未央。在顾鉴二十余年父母双亡、敏感阴郁自认“放逐”的人生里,与奚未央在一起的三个多月,便是他至今最大的幸运与幸福。
    “唉……”
    有太多不知应当如何说起的话,最终都只能够化作一声低叹。奚未央的语调中隐隐带着些许怜悯,顾鉴听见他对他说:“真是个傻瓜。”
    ——至于这个“傻瓜”,究竟说的是顾鉴,还是他自己,恐怕就连奚未央也得不到答案。
    “你快些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奚未央深深的呼吸,他告诉顾鉴:“离开这座草屋,一路向南下山,以你现在的脚程,走上五天,就可以离开玄冥山的地界。——逃命去吧,顾鉴。珍惜你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永远也别后悔,别回头。”
    “走啊!”
    奚未央平静之下压抑蕴藏着的怒意,好像在此刻全都瞬间迸发了出来,他用力的踹了顾鉴几下,冷笑着问他:“你怎么又不动了?舍不得了?——还是非要我叫你滚,你才甘心吗?”
    “顾鉴,”短暂的暴露真实情绪后,奚未央很快又克制,他的胸膛快速的起伏,而后突然一下笑了,笑完,一切再度归于沉寂。奚未央似云淡风轻般的道:“阿镜,你该清楚,今日别后,此一生,只盼你我不要再有相见之缘。”
    不见便可不过问,一旦他们再相逢,十之八/九,必将为敌。
    原先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此时突然被奚未央清楚的说出了口,等到真正落在顾鉴的耳中时,他方知晓,原来这实话,竟是重若千钧,能直直砸得他胸口阵阵闷痛。
    顾鉴失魂落魄,他从床头胡乱捞起堆叠的衣服来穿,却是浑浑噩噩得连衣带都系错了。他颓然的坐在床边,再低头一看,发觉他不仅衣带系的是错的,就连中衣都是错穿的奚未央的,顾鉴张了张口,他转头去看奚未央,迟疑了片刻,顾鉴最终也还是没有说话,更加没有换下身上那件错穿的中衣。
    自从顾鉴止住了哭开始,奚未央便始终侧首向着床内侧,仿佛即便是蒙着眼睛,他也依旧不愿意再“见到”顾鉴。
    可分明,就在一炷香前,奚未央与顾鉴尚且呼吸交融,从发丝到肌肤骨骼,无一处不是极尽缠绵。
    在这一场所谓的逃跑计划中,好像是顾鉴设计了一切,又好像是顾鉴被奚未央设计了一切。不过,当这计划最后是成功的情况下,其中最真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勉强穿齐整了衣物,顾鉴的头发仍是乱糟糟的,他披头散发,就连随手扯条发带束一束的兴致也没有。奚未央的乾坤袋不设禁制,里面也没有旁的东西,尽是些灵石灵珠,以及几件护身救命的法器,仿佛就等着顾鉴去带走一般。
    看着奚未央乾坤袋中的东西,顾鉴的眼眶又开始止不住的酸涩了起来。他伸手,想要最后再轻触一次奚未央的发丝,可顾鉴实在是颤抖的太厉害了,他害怕被奚未央察觉,无奈犹豫了片刻,最终也只能作罢。顾鉴重新收好那乾坤袋,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的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顾鉴忍不住问奚未央道:“师尊,在这段日子里,你……真的爱过我吗?”
    或者,顾鉴不求奚未央能够“爱”他,“你对我……动过心吗?”
    “哪怕一时一刻也好,——不是恻隐之心。”
    奚未央:“…………”
    奚未央沉默不语。
    他想,这真是太可笑了。
    顾鉴竟然问他,有没有对他动过心。
    顾鉴竟然敢问他,有没有对他动过心?!
    下唇传来刺痛,口中渐尝到些许咸腥味道,奚未央这才意识到,他竟然被气到牙关紧锁,甚至不留神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在这一瞬间,奚未央突然前所未有的很想要哭一哭。
    ——他与顾鉴之间,究竟谁才是那个无知无觉,没有心的人?
    但凡顾鉴肯稍微多花一点精力,去体察他的心思;或者更加简单直白一点,但凡顾鉴能多长一点脑子,奚未央都不信顾鉴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没有。”
    奚未央的耳中,分明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却又觉这声音如寒月般遥不可及,缥缈遥远得不像是他亲口所言。奚未央道:“北境的尊主,永远也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
    皎皎,只是皎皎。也只能是皎皎。
    不过,无所谓了。
    因为所有这段时间他所自以为的情谊,就在刚才,已经被顾鉴亲口全盘否定掉了。
    深夜山中的风极阴冷,顾鉴才走出屋,便已经被风吹了个哆嗦,像极了下马威。他无声苦笑着摇了摇头,轻手轻脚的关严实了房门。
    就像奚未央所说的,他离开了这座草屋,一路向南行,只需要五天的时间,他便可以离开玄冥山的地界。
    从此以后,四境的天地将在顾鉴的面前变得极其广阔,唯有一点,——他再不能回头。
    他成长的宗门,他眷恋的人,属于玄冥山弟子顾鉴的一切过往,就在此刻,与他的“未来”,划开了泾渭分明的线。
    紧攥着手中属于奚未央的乾坤袋,顾鉴低头用力的深吸气,他的衣襟上,满是属于奚未央的气息。
    在这一刻,顾鉴舍不得,却不后悔。
    而这一刻后,他所往前的每一步,胸膛中、心口处的麻木钝痛,都在不断地加深。
    顾鉴的身侧光影变化,一时刀光剑影,转眼又是红烛暖帐,奚未央的面孔在他的眼前浮现,顾鉴亲眼看着他的形容一点一点愈发的枯瘦苍白,最后,绯红色的长剑坠落,于不散的异香中,所有来不及逃走的人,尽皆化作了定格的白骨,——包括奚未央自己。
    “师尊——”
    梦魇惊破,顾鉴的身躯陡然失重,他直直向着识海中黑暗的深渊坠落,又重重的砸在了冷硬的石台上,顾鉴拼劲全力的睁开眼,入目是一片黑沉沉压得极低的天空,乌云中隐有紫电游走,呼吸间就连空气都带着浓重的腥味,顾鉴惊骇不已,只觉自己仿佛已来到了末日之时。
    “果然,——是你这魔物,在乱他心神!”——
    作者有话说:唉,上辈子的镜子其实是挺自卑的……不过这辈子他是个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