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迟叙第一次离开她衰败的家,是在16岁。
    那个寒假晏辞微邀请她一起度过。
    她们可以住在一起,一起做饭、买菜、洒扫,度过每一天。
    甚至把春节也过完。
    晏辞微说她不回家。安迟叙望着她强装淡定的神情,眼底的决绝,心领神会。
    她们似乎一样。都是有家无法归的孩子,肉.体在外漂泊,心不知所踪。
    安迟叙握住晏辞微递来的手。
    她们在最后一门考完的当天,手牵手飞奔进了晏辞微的家。
    这是安迟叙第二次到晏辞微家做客。这次她们要共度三十五个夜晚。
    晏辞微的家有客房,安迟叙没有执拗的和晏辞微睡在一起。
    “那晚安咯。明天早上我来叫你。”晏辞微也没有多求,棉绒的睡衣把她从头裹到脚,看起来暖烘烘的。
    她站在走廊上背对客厅的光,眼眸反射的亮还不如眼底的红痣显眼。
    彼时安迟叙矮她半个头,扬起脸,一如第一次被她带回家那样望着她。
    对着光的眼零零碎碎荡漾着波纹,眨动时带出小猫独特的忠诚。
    内敛又深沉,自傲藏着自卑,不仔细看绝对分辨不出。
    可就算粗略扫过,也能感受到浓烈的感情。
    也许是爱。
    晏辞微朝安迟叙迈出一步。
    她养的小猫跟她回家了,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
    爱着她,用眼神挽留她们的分别。
    她的手落在安迟叙头顶。沐浴后的湿漉沾满晏辞微的掌心。
    主卧的房门关上。安迟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匆匆追上前,在晏辞微门口徘徊,又咬牙离去。
    睡在一起会打扰她的。
    安迟叙抱着晏辞微给她准备的小猫抱枕,悄悄把客卧的房门留了一条缝。
    半夜有隐约的光落入客卧。
    熟睡的安迟叙没有察觉光亮中猩红的凝视。
    ……
    春节快到了。
    晏辞微在列采购清单。安迟叙按着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温暖,给清单添加上熟悉的东西,她想剪窗花,以前一家人感情还好的时候,就会带着她剪。
    她们一起在一起住了一周。这一周安迟叙睡的比过去任何一周都安稳。
    她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争吵,噼里啪啦的扭打,或者学校宿舍宿管的踱步,室友的梦话呼噜和恶作剧。
    是她睡得太沉,不知道晏辞微每晚都来。
    哪怕只是静静站在门口,用她特地留下,却只有一厘米宽的缝窥视。
    一起折窗花的时候,安迟叙也没有察觉到晏辞微不时投来的注视。
    也许她终于习惯了。晏辞微观察着安迟叙的改变,计算她该什么时候进行下一步。
    “你会折蝴蝶吗?”晏辞微面上不显,只是照旧进行她圈养小猫的生活。
    今天要教小猫折窗花。她突发奇想换成了蝴蝶,那是她唯一会折的花。
    安迟叙摇头,不大有兴趣,却还是直勾勾的望着晏辞微。她上扬的心情只是因为晏辞微,和事无关。
    而安迟叙的电话响了。
    那时还是老式翻盖机。安迟叙家里不会给她买更好的手机,她想要玩触屏游戏,都得贴在晏辞微身后安静的看好一会儿,直到晏辞微主动开口邀请她一起。
    安迟叙的手机号除了晏辞微,也只有家里人知道。
    晏辞微捏住安迟叙的手腕。
    她比安迟叙的反应更快,不赞同的眼神暴露她已有猜测。
    她们互相偷看了这么多次,难得对上视线。
    安迟叙知道这是她母亲打来的电话,应激反应即刻爆发。
    她瞳孔骤缩,心脏拧紧,呼吸不敢放肆。
    她该怎么办?接通还是无视?
    她只能拜托照顾她的主人,拜托晏辞微帮帮她。
    “……蝴蝶不折了?”晏辞微想,如果安迟叙有那么再意她,就不该因为这一通电话而纠结。
    她妄想比肩小猫的造物主,今天得到了沉重的打击。
    安迟叙没有摇头,没有点头,只有呆愣的眼一瞬不瞬。
    于是,手腕的热量褪去。
    晏辞微松了手。
    半个小时之后,安迟叙背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晏辞微的家。
    客厅的灯少了一个人的反射,顿时暗下去。开了暖气的屋子竟有这么冷。
    晏辞微放下红色的窗花,红色的剪刀,看向窗外,眼里闪过一丝红色的身影,那是前天她带安迟叙一起逛街时,给她买的新衣服。安迟叙比半学期前长高了,是该为新年买些新衣。
    冬景朦胧,晏辞微看不清人影,只剩一片淅淅沥沥。
    下雨了。
    ……
    安迟叙回到她的家。
    她生涩的摸出钥匙,对着楼道昏暗的光线试了三次才终于对准锁孔。
    “安迟叙,赶紧来吃饭。”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
    安迟叙有些惊讶,按住怦怦跳的心口,换上鞋。
    她脚长大了些,鞋显得不那么合适。可家里挂着灯笼,门口换了春联。
    就好像她们要和解成普通的家人,一起度过这个春节。
    安迟叙顾不上不合脚的膈应,飞奔进厨房。
    “妈咪,怎么做了这么多?”好像她们从来没有嫌隙。
    安迟叙亲昵的贴了过去,险些抱住母亲的时候羞红了耳根。
    她差点用对待晏辞微的方式对待母亲了。
    “过年啊,有客人。”母亲的眼神是飘忽的。她始终没有看女儿一眼。
    安迟叙却因为久违的对话欢喜起来,觉着母亲无神的灰眸也很明媚。
    她把菜一盘一盘的端出去,拿出三把小椅子,开了笨重的电视等待妈妈回家。
    好像五岁以前的每一天。
    她们却没能等到妈妈回家。
    “吃。别管。”母亲不耐烦的拍了拍安迟叙的背。
    力道很大,不像在对发育期的女儿。
    安迟叙被拍得生疼,还得低头吃饭。
    她吃着吃着尝不出味道,鼻梁发酸,双目胀痛。
    她突兀的想起被她丢下的晏辞微。
    晏辞微从来不会用这样的力道拍她,从来轻柔温和,似春风似云。
    夜晚,安迟叙收拾完碗筷,看着母亲把剩饭打包出了门,一个人独守空房,迷茫又麻木。
    她守不过这个夜,困到在震天的鞭炮声里倒在沙发上睡着。
    然后是吃独自剩饭的第二天,第三天。
    母亲偶尔回家。妈妈看不见人影。
    第四天时,妈妈终于回家了。
    开门以后一件茶具飞了出来。
    安迟叙眉心一跳,立即躲开。
    茶具砸在地上,好像砸碎了安迟叙的心脏。
    “可算回来了。”妈妈看见了渺小的安迟叙。
    “还舍得回家啊。没再把你情人们带回来?给咱们女儿也看看呗……安迟叙,你从谁那儿偷来的衣服?放了假还敢不回家,胆子很大啊。这么小就想出去当混子?”
    母亲从屋内走出来,嘴角挂着一丝酒红,在安迟叙眼里渐渐和鲜红的春联融为一体,她分不清。
    “你有脸说她?这是你女儿,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敢说你是想照顾好她?”
    妈妈提高了声音,一把拦住准备上前教训安迟叙的母亲。
    “难道她不是你女儿?你管过她吗?期中的家长会你不是没去?我还没跟你算你养在外面的那些人的账呢。”
    “你也好意思?就你这样?也好意思说我?安迟叙你说说,到底是谁更过分?”
    两个人的争吵一触即发。
    安迟叙好像被按下了暂停,无法动弹,眼前的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灰暗。
    终于她看见母亲微隆的小腹,一个激灵摔倒在地上。
    安迟叙捂住嘴,终于意识到她那对常年争吵的亲长要她回家做什么。
    审判。
    她的母亲有了。和别人的。
    她的妈妈出轨的光明正大,带人回家证据确凿。
    小小的家早就支离破碎,而两个人需要她们唯一的维系替她们审判彼此。
    她只是她们不趁手却又别无选择的工具。
    滚烫的胃酸合着食物的残渣灼烧安迟叙的喉头。
    她硬生生忍住呕吐,头也不回的爬出了这个家,摔上门。
    安迟叙跌跌撞撞飞出单元楼,走楼梯时腾空,落在地上浑身发痛。
    她怕被抓回去。她受够了当她们攻击彼此的武器。
    可她还能去哪儿?
    安迟叙一步一摔,足足摔了五次,终于没了力气,不知倒在哪里。
    周遭好像有人。又好像没有。朦胧的红影子远远的立在边界之外,从不靠近安迟叙。
    她喘着粗气看向天幕。灰蒙蒙的天又黄又丑,落下腐蚀的酸雨,冷如冰刀。
    就要扎中双眼。
    安迟叙闭上眼,等待她自己的审判。
    却有一把红伞,轻盈的替她遮住漫天飞雨。
    想象中的冷没有到来,安迟叙缓慢睁开一只眼。
    晏辞微就在她身旁站着,撑一把红伞。
    从此风雨落不到安迟叙身上。
    安迟叙咬住嘴唇,却控制不住眼泪。
    她知道她这样很丑,极力克制却只带来了颤抖。
    “微微……”她不该走的。
    安迟叙的声音很小,道歉是雪,在还没落下的高空被雨融化。
    晏辞微蹲了下来,紧紧的靠着安迟叙,似乎想要把她拉起来,抱回去。
    安迟叙朝她伸出手。
    “我……我想要,我想要你的……”她想要她的爱。
    伸出的手被握住。晏辞微没有让安迟叙落空过哪怕一次。
    “我想要你的蝴蝶……”安迟叙沙哑着嗓子,在高烧中朝她真正的家靠近。
    她掌心多了一块异物。
    干燥、脆弱。
    是一只纸折的红蝴蝶。
    ***
    呓语。
    滚烫的体温。
    异常的面红。
    安迟叙没能拨通晏辞微的电话,倒在家中意识不清。
    却有一只手将她抱回床上,又把收回的蝴蝶放回安迟叙的枕头下。
    于是高烧的噩梦退散。安迟叙的眉眼逐渐安宁。
    不知几个小时之后,安迟叙睁开眼。
    身体已没有那么烫了。
    模糊的视线慢慢聚焦。
    她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人。
    晏辞微正跪坐在她身旁,挤干冷毛巾,揭过她额头贴的退烧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