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招娣家人甩在了路边,浩浩荡荡逃跑,吹着什刹海湖面拂过来的风,我们是鼓楼的王。
    然而招娣家人并未善罢甘休。
    当天晚上他们就去了招娣工作的便利店闹事。
    招娣那天晚上不轮班,值班的是那个北京女孩,那些人进了店就问:“蓬招娣呢?”
    “赶紧把蓬招娣带出来。”
    北京女孩可不惯着这些人,立刻报警。
    警察出警速度很快,招娣家人一看见警察,怂了。
    但他们的诉求不变:“把我女儿叫出来。”
    警察自然有求必应,打电话联系便利店老板。
    便利店老板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大姐,她听明白事由后矢口否认:“我店里员工住哪里我不知道,但她是成年人,有出入自由。”
    她懂法律、讲道理,脸上带着热情笑容,可浑身带着闯荡江湖过的威压,让招娣亲戚一下怯了场,说话唯唯诺诺起来。
    老板几句话就将这件事打发了,还给招娣打电话叮嘱她,让她放宽心,休息两天等家人回去了再来。
    招娣眼泪汪汪。她还以为这么一来老板就要辞退她了。
    “我也是乡下女孩子闯出来的,都不容易啊。”老板勉励她两句。
    我们都以为事已至此,招娣家里人就只能灰溜溜回家了。
    可是他们居然没气馁,过了两天居然又来了。
    我们也是后俩听说,这回他带了几个同乡,各个都是民族打扮,聚集在便利店门口和店里,大声嚷嚷着:“交人!交人!”
    这回就连便利店老板赔笑说好话都没用了,他们就很坚决站在店门口大声嚷嚷。
    老板只好报警。
    出警很快,警察查看了他们的着装,头上戴着的帽子,苦笑:“这可难办了。”
    “这是人家自己的家庭矛盾,我们不好随意介入啊。”打头那个小民警自己也尴尬。
    这回便利店老板也没招了。
    她瞥了一眼外面,跟招娣打电话。
    这些人非常团结,惹了他们一个人他们一整个族群都会来她店里闹事儿,她就是开门做生意的小生意人惹不起这么多麻烦。
    招娣接到电话时才知道出了事。
    她着急忙慌就赶紧打车去,我们几个要跟着,她这回却不要我们跟:“听说事情闹大了,万一连累你们不好。”
    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老板怎么不早说呢,害我连累她生意。”一边念叨着一边赶紧打车。
    其实这是来北京她第一次打车,平常她是舍不得钱的,但这会一想到老板那么好的人被自己连累得做不成生意就急坏了。
    招娣没让我们跟着,我们几个却骑了电动车也急着赶过去,大家都是一家人,这时候避开还算家人吗?
    岑坚也要去,小梅警告他不许他出现:“没你这个人招娣就是简单的离家出走,你要是出现招娣就变成了伙同情夫私奔。那就更严重了。”
    “我认识招娣在后啊。”岑坚不解。
    “你个书呆子。”小梅气得跳脚,“我们都是村里出来的,村里人传起谣言来还管你那个啊?”
    的确,说不定村里人早就编造出招娣跟男人私奔的流言了,岑坚去更加坐实了流言。
    “我不怕谣言。”
    “你不怕,招娣怕。”小梅懒得跟他说,先去开电动车,“万一她婆家闹事呢?万一她被她爸妈抓走呢,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听到这里岑坚明白了,不过他还有问题:“那个,要是招娣家人揍她我打不打她爸爸啊,我还想在未来岳父跟前留个好印象呢。”
    小梅和我齐齐翻了个白眼,随后启动电动车。
    岑坚还是太天真,居然用普通人家父亲的形象来想象招娣爸爸,他难道还以为会有父慈子孝一家和美的场景吗?
    天真。
    等到了便利店,就见黑压压一片人。
    除了便利店员工,老板,警察,招娣家人,还有看热闹的老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那些人见警察没招更得意了,语气中更加猖狂让叫出招娣。
    “我在这儿呢!”招娣绕开人群,大声喊。
    他们见招娣来,这回却不是上次的哭诉,而是凶神恶煞冷着脸就要上前扯招娣袖子。
    老板速度快,先把招娣拉到自己身后,扭头凶他们:“你们怎么闹我不管,但别在我店里闹出人命来。”
    她嘴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护着招娣的身影却没半点挪动。
    “就是。”我和小梅也赶紧挤到前面护住招娣,遮挡住他们视线。
    人群外岑坚急得拳头都握起来了,却被小梅瞪了好几眼瞪回去了。
    “今天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要带走招娣,不然我就砸你的店。”招娣伯父完全没有那天的和蔼,变得眼神凶狠。
    我心里一跳,我只有在和隔壁村械斗时才看见过那么凶狠如狼的目光。
    “都别闹了。”招娣主动走了出来,“你们越闹越解决不了问题。”
    她转而看她爸爸:“爹,你看这样能行吗?我在这里赚钱,一年能攒个六万块钱,我都攒着,等攒个五年我就能还婆家的钱,你们把我叫走,我去了婆家,还是会天天跑,到时候他们还是会来你家闹。”
    她爸爸沉吟不语。
    两种选择,自然是前者省事。
    “攒钱越到后面攒得越快,再过两年她厉害了能赚更多,说不定只用三年就能还清。”老板聪明,很快就明白了招娣的意思,在一旁帮腔。
    “就是。”招娣不知想到了什么变得笑眯眯,"爹不是说弟弟娶亲不够嘛,等我还清了婆家的账就把攒的钱全部给家里,到时候弟弟娶亲也宽裕。"
    她爸爸意动。
    警察也在旁边帮腔:“都是家务事,能商量解决了最好。”
    旁边围观老百姓也有帮忙说话的:“你女儿被送回去打死了你更是什么都没有。”
    要不怎么说朝阳群众呢,他们在旁边围观一会已经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都进入热心帮忙环节了。
    “叔叔,我听招娣说,她婆家打她往死里打,这要是回去你女儿死了怎么办?”我赶紧也跟着说话。
    店主姐姐眼珠子一转:“她要死了你只能拿30万,可她要是在这里攒钱,你除了30万还能每年净落下5万,再就是她再出嫁,你不是又能拿一笔彩礼吗?”
    姜还是老的辣,店主姐姐这句话一下连招娣爷爷都心动了。他开口:“那得立个字据。”
    “什么字据?”
    “万一她扭头不认呢,要她现在立个字据,说要每年还钱。”
    店主微微摇头,不想让招娣签字。
    但没有字据这些人怎么会走?
    招娣同意了立字据,我赶紧拦住:“她婆家现在不在场,跟谁立字据?不如你们回家去跟她婆家商量,把30万还给她婆家,再让招娣给父母立字据,按月打钱。”
    那边也不让步。
    两边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由招娣认下三十万的欠款,娘家先替她垫付给婆家三十万,剩下的钱就由招娣每个月打给她爸爸,不然她家就带走她。
    终于达成协议。
    警察挥手示意周围人群疏散。
    招娣爷爷和爸爸去招呼那些帮忙的族群去吃饭,便利店老板叹口气。
    招娣抹抹眼泪:“老板,我以后不来了。今天的损失我来承担。”
    她当然知道自己再待下去总会给老板惹上麻烦,索性不打算再去这家店打工。
    老板苦笑:“我也说不出仗义执言留你的话,以后还得开门做生意呢。好孩子,这样吧,我给你转二百块钱,算我一点心意。”
    招娣没要那二百块钱,只是弯下腰,给老板鞠了个躬。
    招娣家人上了火车,招娣去车站送走了他们,这回他们倒和气,临走前招娣爷爷来拉着招娣的手红眼圈:“你这犟女子,非要在北京,我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能见你几面?”
    等他们进站后小梅低声骂:“既然那么依依惜别怎么还要卖孙女三十万?”
    又摇摇招娣袖子松了口气:“好了,打发走他们,跟那个出卖你的老乡绝交,换个手机号码,以后咱们就天高地长喽。”
    “我还是要还这笔钱。”招娣低头答话。
    “什么?!”小梅气倒,“我还以为你当时答应是权宜之计骗走他们就不认账呢!”
    “话是这么说,可我婆家在当地挺有势力,他们肯定会去我娘家闹,到时候我爹娘不得安生。”
    “爹娘养育我一场,这三十万就当买断生恩养恩吧。”
    招娣吸吸鼻子,又要哭:“你们肯定要骂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对不起姐妹们维护我的心意,可我实在是……唉,没法子狠下心来。”
    我和小梅对视一眼:“怎么可能生你气啊。”
    短视频里女主恩仇快意,可我们大部分普通人谁不是这么含含糊糊妥协着?有人每天忍受着上司霸凌不敢辞职因为怕失业率低下找不到工作;
    有人忍受糟心婆家不愿离婚因为婆家至少可以提供她免费住的地方;
    有人忍受着背刺自己的闺蜜因为怕失去友情;
    有人不得不克服自己的i人属性跟舍友交际因为怕被说不合群孤立。
    谁的人生没有妥协呢?
    或许这也是爽文、打脸短视频爆火的原因吧,它们寄托了我们的美好愿望。
    招娣从小在那种环境长大,父母养她是天经地义不需要还债?这定义太过超前,一时半会进不了她的脑子。
    怪不得有人说哪吒可能是女孩子。
    只有女孩子才会剔骨还肉,即使被父母伤透心,想到的解决办法也只是将骨血剔还父母,从此两不相欠。
    要是男孩子,世界天经地义欠他的:父母的爱重、庇护、家产,从小尿尿尿得远都要被夸,成年后将家里搅个天翻地覆家里也只会夸他“男孩儿调皮点好,说明以后有大出息。”
    还剔骨还肉?
    不抄刀屠杀满门将没眼力见的爹娘杀死已经算是他仁至义尽。毕
    甚至父母没逼他他都能杀父弑母,甚至爆出新闻后自有大儒替他带着放大镜挑剔父母的缺点放大为“可杀点”,让他杀人成为“男儿不得已的苦衷”。
    而招娣这个哪吒,现在能想到的最激烈措施也不过是:离家出走、在外地打工、还给父母30万。
    我叹了口气,路边雍和宫红重的砖墙里飘出来袅袅烟火,雪白碧桃花灿烂如雪,北京初夏如约而至,而我们的夏天,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