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太冷了,睡得不大好,他年纪小,这会天刚刚下黑就开始犯困。。
    迷迷糊糊感到先生俯下身子,把他从水里抱出来,擦干净后套了件里衣。
    先生打开衣柜的时候,他微微睁开了眼,随后便是很长时间的怔愣。
    脑袋忽然清醒了。
    衣柜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件小衣服呢?
    江弃言抿抿唇,没来由感到有些害怕。
    先生不是说他来的很仓促,连屋子也没给他准备吗……
    可这些衣服,怎么看,怎么像是早有预谋。
    难道父皇赶他走,也是先生……
    不,不会的不会的,不要再想了!
    江弃言捂住眼睛,在心里狠狠骂自己。
    怎么可以这么想呢,先生不是坏人,先生是唯一对他好的人。
    也许父皇早就说过要把他送给先生了,所以先生才会很用心地给他准备衣裳。
    就算先生骗了自己,那也是有缘由的。
    先生不给他备房间,就是想让他陪睡嘛,先生一个人孤单久了,只是想要个人陪陪而已,这有什么错?
    反而是他,怎么可以这么想先生呢?
    那种愧疚的感觉又开始在心底蔓延,并且愈演愈烈。
    江弃言有些不敢看蒲听松的眼睛。
    他怕,他怕看见先生温柔轻笑的样子,那种柔和至极的神情会让他愈加为刚刚的想法感到愧疚。
    蒲听松为他穿衣,修长的手指不经意划过皮肤,只如此轻微的接触,就让他瑟缩个不停。
    害怕手指的触碰,每一下触碰,都会像投进心湖的小石子,激荡着他的魂灵,让他不得不为之颤抖。
    但,又想能多些,再多一些,摸哪里都好。
    那是先生的手指。
    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贪恋先生的感觉。
    蒲听松给他系好衣带,便要将手收回去。
    江弃言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在他回过神来之前,他已经握住了先生的手指。
    似乎是一种无声的挽留,又似乎是一种邀请。
    蒲听松微微一顿,就那么任他握住。
    “怎么?”
    雾里看花般模糊难以分辨意味的笑容。
    “喜欢为师摸你?”
    江弃言猝然抬头,却见先生的神情似乎只是在开玩笑。
    不知道是从何而起的情绪,江弃言感到有些小小的失落。
    他就那么定定的看着蒲听松,没有张口言语,只在心里,很轻很轻的“嗯”了一声。
    嗯,喜欢你摸我。
    被抚摸的时候,我感到你是宠爱我的。
    允许我触碰你的时候,我才有那么一瞬间安定,至少如今你还要我。
    母后还在世的时候,是从不允许他靠近的。
    他的儒慕和依赖无处安放,母后得了心病,厌恶他就像厌恶什么十分肮脏的秽物。
    他战战兢兢地靠近,想要开解母后,他想把他珍藏的开心事跟母后讲,可他刚开了个头就被一巴掌扇倒。
    他跌坐在地上,很难过,他不敢在母后面前哭,只能默默忍到天黑。
    天黑后,他藏在被窝里,无声流泪。
    他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母后不是不爱他,母后只是病了。
    母后很讨厌他哭,也很讨厌他碰。
    碰一下哭一下都会挨打。
    后来他渐渐不敢在人前哭泣,也渐渐不敢触碰任何人。
    恐惧在一次次尝试着接近和一次次挨打挨骂后终于刻进了习惯,成为了条件反射。
    触碰会让他感到害怕,总觉得碰他的人会嫌恶他。
    他好像也一点一点跟着病了,他得了一种不敢让人碰的病。
    期待与畏惧并存,矛盾充盈着他幼小的心脏,把那里搅得千疮百孔。
    自卑,成了他磨不灭的顽疾。
    可先生是唯一的例外。
    先生那么温柔,那么心细如发,先生一直都很照顾他的情绪,观察他每一个细小的言行,从那些细节里准确无误猜出他内心的每一个想法。
    正如现在,蒲听松用拇指揉了揉他的眼尾,“你是不是要哭了啊?”
    “你怎么又要哭了呢?”
    是啊,他怎么又想哭了呢?
    “就那么喜欢跟为师哭鼻子吗?”
    是啊,他明明不敢被人看见哭的,为什么总是跟先生哭呢?
    “是为师委屈你了?”
    不是的,但在先生面前,他总是经常感到委屈。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委屈,那些蒙在被子里哭泣的夜,那些心头酸涩的感觉,就好像被温柔给弄得发酵的面团,弄得他好难受,弄得他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他坐在榻边,先生蹲在他面前,从瓷瓶里挖出白润的药膏,握着他的脚踝,轻轻涂抹。
    他的脚伤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发现,或者有人发现了,却也懒得过问。
    只有先生,在见他的第一眼,就看向了他受伤的脚踝。
    “怎么还受伤了呢”,那时候先生低声细语跟他说话,“什么时候伤的呢?”
    先生的语气里满是怜惜,“以后学聪明一点,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先生实在太温柔了,像水一样深不见底的温柔太容易令人沉沦。
    他没有任何办法抵抗,他甚至想自投罗网。
    就算水深危险,他也想要不管不顾投进先生的怀抱。
    但自卑和怯懦只在一瞬间就占了上风。
    ——他想要先生抱,可先生凭什么抱他呢?
    江弃言轻轻收回了自己的小脚,“我……自己来……”
    怎么能麻烦先生做这些呢?
    “我自己会上的……”
    声音很轻,“不麻烦先生。”
    “嗯”,蒲听松盖上瓷瓶,“上完了想起来不要麻烦我了?”
    看着他眸光一暗,蒲听松摸摸他头,低声笑,“乖,不麻烦,擦个药而已不至于累着为师。”
    “睡觉吧,知道你困了。”
    蒲听松吹灭了油灯,上榻。
    他往里面挪了挪,给先生腾位置。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说不好是不是感动。
    他只是困了一小会觉,却都被先生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江弃言闭着眼睛,听着身侧沉稳的呼吸声,闻着若有似无的松香,在静谧祥和的夜里,沉沉睡去。
    这辈子都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只因为先生就在他身边,他感到无比安全。
    蒲听松没有立刻闭眼,江弃言并不知道先生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很久,直到他都睡着了才缓缓阖眼。
    那些匿于阳光背后的隐晦心思,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在夜里无所遁形。
    蒲听松睡着了,一如从四年半前开始的每一个深夜那样,他做着梦,在梦里一遍遍把仇恨加深。
    父亲带他于前院接旨,凌迟处死的圣旨在他听来如此不堪入耳。
    刺激着耳膜,指甲断进了掌心伤痕里,把一切怨恨都化作了滴进泥土的鲜血。
    那些血早就干了,伤也完全好了。
    可父亲的话仍然回荡在耳畔,日日夜夜经久不绝。
    “我……不怪他。”
    蒲老爷子穿戴整齐,理平身上每一道皱褶,“岁寒,帝师一脉的结局,自古都是这样的。”
    被自己教养大的孩子处死,这是他们无法逃脱的宿命。
    “从古至今,从没有一项例外”,蒲老爷子那天的语气格外语重心长,“岁寒,你也一样。”
    “皇帝不会允许有人凌驾于他之上,因为帝王的权威不可侵犯”,蒲老爷子拍拍他的肩膀,“看淡生死,无愧于心,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我们能做的,唯有把自己所学的一切都倾囊相授,然后平静面对死亡。”
    “江北惘有那么多体面的选择,可他偏偏选择了凌迟!”那一年,九岁的他把自己所学的一切仪态都丢得一干二净,怒火在他眼睛里熊熊燃烧,“我不会放下仇恨,也不会允许自己任人宰割。”
    “岁寒……”
    “我会用自己的手段,让江北惘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蒲老爷子上刑场那天,仰天长叹。
    “我帝师一脉,生来就是为了牺牲”,叹息声传了很远,“教好一位贤明的陛下,让天下黎民安居乐业,牺牲老夫一个,换取天下人安乐,此生无憾。”
    蒲听松知道,父亲这话是说给藏在人群中的他听的。
    那是蒲听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泪。
    “不可能的,父亲”,他轻声,“我必凌驾众生之上,把命运牢牢抓在自己掌心。”
    “无论是我的命,亦或是他人的命。”
    刺目的鲜血染红了刑场,蒲听松面无表情藏好袖中的箭。
    那支射出去的箭,准确无误插在蒲老爷子心口,一击毙命。
    蒲听松醒了,捂着心口揉了很久。
    那支箭明明射中的不是他,可他为什么每每梦到这里,都会心痛不已,然后承受不住清醒过来呢?
    长夜里,蒲听松紧紧握拳,看着身侧的人,努力克制住心底的杀意。
    他对于江氏的仇恨不仅仅源于他蒲家世世代代为皇室鞠躬尽瘁却不得好死的下场。
    更源于对自己可悲命运的愤怒。
    怒火中烧吞没理智的时候,蒲听松将手放在了江弃言纤细的脖子上。
    ——那么细的小脖子,就在你手中,只需要轻轻一拧,你的仇人就会立刻殒命再也无法醒来。
    手指微微收紧,蒲听松扫量着小孩无知无觉仍在熟睡的面容,禁不住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