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寅月十九.景王府
景王沈泽澜与青原哈斯公主大婚当日,景王府上下宾客盈门,座无虚席。
江鹤雪是头一回参与这类婚宴,同阮月漪一面抻颈从屏风的边缘观礼,一面咬着耳朵。
“两国结亲,当真奢华。”阮月漪感叹了一句,偏首瞧江鹤雪。“昔日你成婚,我却没在场,至今都倍感遗憾。”
哈斯公主的婚服由龙邻皇室的尚衣局赶工,用了上好的正红锦缎,以金线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比翼鸟,盖头边缘缀满圆润南珠,行走之间叮当作响。
她却没等到江鹤雪回话,小指轻碰了碰她手臂:“鹤雪?”
“我觉着可悲。”江鹤雪看着拜堂的二人,忽而叹了口气,想起年关大宴上哈斯公主足踝的锁链。
“婚姻嫁娶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也有个挑一挑的时机,到她这处,却是远赴他乡,此生再难与亲眷相见。”她迎着阮月漪不解的目光,缓声。“苏灵儿也是。虽是稚嫩倨傲了些,也……唉。”
“国与国之间的邦交,史上和亲在所难免。常宁表姐旧日也和亲滇西,而今与表姐夫也是琴瑟和鸣。”阮月漪理着措辞安慰她。
“可又有多少是远嫁他乡,好些的相敬如宾,差些的却受尽冷眼,孤苦伶仃了却一生呢?”江鹤雪托着下颌,难能伤感。
“我方才只是在想,缘何和亲的总是女子?史上多的是和亲公主、郡主,何时会有个和亲皇子、王爷呢?”新人已被送入洞房,她失了兴致,闷声。
她想起了她故去的母亲。
阮月漪也沉默了。
“不想了,终归景王性子活络,也通青原语,能同她说上话,也是选的好。”江鹤雪松快地笑了笑。“我想出去转转,一道么?”
“癸水,不想动。”阮月漪回绝了-
沈泽澜游历四海,景王府的景致虽谈不上多风雅精致,但胜在新奇繁多,有许多江鹤雪没见过的奇花异草。
“这个凤仙花的颜色,倒是同我的蔻丹相像。”她在一株花瓣带着碎金的凤仙花旁停步,举起手来比对。
“回恒安王妃,这是东归特有的凤仙花,水金凤。”景王府的下人道。“东归善培花养木,这水金凤都算东归国宝之一。”
江鹤雪“咦”了声,又望望自己手上带着碎金光点的蔻丹。
家中还有这种么?她无甚印象。
“原是这般。”她冲那下人点了点头。“我自己走走,不劳烦了。”
“小的告退。”
下人离了,她又闲逛起来,方走到一处假山,却听后面传来一道熟悉的、愤恨的女声:“表兄当真无情!”
竟是苏敏儿。那表兄,不是沈卿尘么?
江鹤雪一闪身,躲到树后,侧耳听着。
“灵儿与他表兄妹一场,怎能这般狠心,不顾颜面,说送去青原便送去!”苏敏儿哽咽着道。“还有哈斯公主择婿一事,分明与他无关,缘何又同圣上亲提,点了景王?坏了我们的计划……”
江鹤雪呼吸一滞。
她原以为,是哈斯公主年关大宴那般控诉要求,能做主了几分,自己挑中的景王。
原是照旧无能为力。
虽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可被迫安排与主动选择,终究是两模两样。
而迫她的人,是自己的夫君,与此事本该毫不相关的夫君。
心尖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沈卿尘对旁人这般淡漠无情,独独对自己温柔,她本应觉着幸福才对。
可这个瞬间,不安压了幸福一头。
她想起傅妄年关大宴上同自己讲起的——
他利用你,绝非真心待你。
疑虑如雨天的云,膨胀着覆过天穹。
“他就是这般冷漠的人。”房内传来另一道陌生的男音,阴冷得像是幽闭暗室中的爬虫。
他冷笑出声:“太后娘娘可是他的生母,先前你不是说,常熏的麝香被要走了么?”
“依他的性子,大费周章要一块香料,定是觉着有蹊跷。能查不出来?多半是查出来了,觉着无谓,置之不理。”
苏敏儿惊愕:“对姑母?!”
“你该知晓,这世上只有友人与敌人。既不为友人,那便……”
“你怎的在此处?”
身后忽然响起傅妄欢快的声音。“好久不见!”
“什么人?!”与此同时,响起那道阴冷的男声。“出去瞧瞧。”
江鹤雪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太多了,拽着傅妄,撒腿就跑。
傅妄不知所以然地跟着她:“你做甚……”
“闭嘴!”江鹤雪不敢回头瞧。“莽夫!”
来时路她走过,拽着傅妄又躲到密匝匝的梅林中,见苏敏儿没跟上来,才松了口气,拍他一把:“赏梅!”
傅妄挺直背,一扬头:“诶!真香!真美!”
江鹤雪又好气又好笑。
“你方才在做什么?听墙角?”傅妄见她不生气了,终于开口问。
江鹤雪含糊了声,同他提起了哈斯公主一事。
“有令慈之事在先,你同情哈斯公主也实乃正常。”傅妄安抚她。“傅某也觉着殿下此事做的不妥。”
“不过比起哈斯公主之事,傅某更好奇,王妃对于殿下与苏灵儿之事,就一点都不在乎?”
“我在乎那些做甚?”江鹤雪下意识地反驳他。“别说他和苏灵儿之事本就子虚乌有。归根究底,我们之间都始于契约婚姻,他就算三妻四妾,同我也毫无干系。”
“你果然不爱他,不在乎他。”傅妄笃定道。
江鹤雪不理解傅妄缘何总专注于这个话题。
她与沈卿尘之间再如何有嫌隙,也是夫妻内事,同他这个外人有何可多言的?
她无比反感傅妄在此事的多嘴,只想赶紧敷衍了事,又不愿同他争执伤了情谊。
“我便是不在乎他,又如何?”江鹤雪无谓地摊摊手,顺他意道。“少提。”
傅妄笑了笑,果真未再继续。
“你瞧我今天戴的香饰。”他向江鹤雪转了个圈,展示。“千香坊的香饰确实做得别致,有不少公子来问呢。”
江鹤雪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今日亦戴了一整套香饰,在女眷中亦反响颇佳。
有了今日这一次的宣传,千香坊的名声应当会越来越响,是好事一桩。
“但傅某总觉着今日配的耳坠不佳。”傅妄又弯身侧头,向她展示。
是一对夸张到比他耳朵还大的金圈。
时下男子穿耳之人极少,江鹤雪先前并未把男子的耳饰纳入思量范围,也全然未曾料想,他会戴这样一副……
“傅二,你什么品位?”她语塞,毫不留情。“当真难看。”
“是啊,傅某自然比不得王妃的品位。”傅妄丁点也不生气,笑呵呵道。“不知王妃近来可得闲,陪傅某去挑一对?切莫玷污了王妃的香饰。”
江鹤雪转念一想,觉得他说的有理。
正巧阿橙也逐渐上手了制香之事,挑个耳饰的时间,她自是有的,爽快应下-
“见过恒安王殿下,殿下千岁。”在梅林中躲了会儿,江鹤雪才敢放心地向外,孰料刚走几步,就听到下人的行礼声。
她仰眸,隔着一层朦胧花影,与身披月白狐裘的矜贵青年对上视线。
他的瞳眸平静淡漠得一如往昔,开口的嗓音也听不出任何情绪:“王妃。”
江鹤雪踟蹰一瞬,向他走去,方绕过梅树,便被他扣了手腕,拉到身侧。
傅妄不紧不慢行了礼,沈卿尘只微颔首,随即问江鹤雪:“可是无趣?回府么?”
“我要同傅二上街挑耳饰。”江鹤雪摇了摇头。“你先回府吧。”
“今日得闲,一道。”沈卿尘看了她一眼,并未征询二人的意见。“傅公子,请。”
车帘上的琼花金铃在冬日的寒风中颤出清越响音,宽敞的马车内却静得落针可闻。
“你方才为何会来?”江鹤雪率先打破静默。
“用不得酒,来寻你。”沈卿尘为她斟了一盏茶,语声低缓。“你该有话要同我解释。”
“我有话要同你解释?”江鹤雪微怔,随即挑了下眉。“你说反了吧。”
沈卿尘掀眸:“解释何事?”
“少装。”江鹤雪没动那盏热气腾腾的茶,轻嗤一声。“既认为哈斯公主择何人为婿与你无关,缘何又要向圣上提名景王?”
“景王有何不可?”沈卿尘面上毫无意外之色。“你应知晓,他痴情山水,不会为储,为国分忧,乃臣子、皇子分内之事。”
“可哈斯公主在大宴上那般乞求,不过只愿自己能做主。”江鹤雪辩驳。“哈斯公主不惜与母国闹掰,也要如此,缘何不能成全?”
“与我何干。”沈卿尘嗓音冷到几近刻薄绝情。“又与你何干。”
江鹤雪重重一搁茶盏。
“你就这般冷漠、自私么?”她眼眶微微发烫。“若是景王已有心仪的娘子呢?”
“而今未曾。便是日后有,侧妃、平妻,他大可自行决断。”
“沈卿尘!”江鹤雪彻底被他云淡风轻的态度激怒了,拍案起身。“到旁人这处便是何干何干,那你缘何大费周章地娶我?”
沈卿尘似一口不起波澜的古井,连斟茶的手都丝毫未抖一分。
只是掀眸望过来时,瞳色深暗,本就模糊的情绪被隐藏得愈加难辨。
他并无任何要回答之意,江鹤雪咄咄逼人地追问:“若未曾遇见我,你会寻何人来躲和亲?或是干脆不躲?”
都不会。
但沈卿尘只缄默地与她对视着,手指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红玉手珠。
“我是冷漠、自私,”良久,他哑声问。“所以,你不需要我了么?”
第42章
沈卿尘一句话,瞬间把江鹤雪失控的情绪拉回正轨。
是了,而今她还有求于他,万不能惹急了他,伤了和气,坏了计划。
“你说什么胡话呢?”江鹤雪平复了一下呼吸,露出一个娇妍的笑来。“夫君,我怎的会不需要你呢?”
“何况,你我之间,是这种需要与不需要的关系么?”她调整了一下唇畔的笑弧角度,在他身边坐下来。
双手钻入他的狐裘,抱住他的腰。
“是什么?”沈卿尘垂眸。
“夫妻呀。”江鹤雪仰脸,诱哄一般地吻着他的下颌、唇角。“爱你。”
沈卿尘唇线抿得平直,不回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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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骗他,他都听到了。
她分明理直气壮地亲口说着不爱他,不在乎他,要傅妄同她少提他。
既是不在乎,缘何还要问那般多。
还管他做甚。还嫌他不好做甚。
总让他错觉、误会她在意自己。
“景王与哈斯公主是正缘,我卜算过。”可静默半晌,沈卿尘还是开口解释了。“且景王无心朝政,应对她最是真诚,较之旁人,实乃上上之选。”
“但哈斯公主终究背靠青原,时下立储尤为看重军功,若此事由皇兄钦点,难免会被揣测皇兄属意景王,于他不利。”
“如此,只能由我张口。”
沈卿尘说得疲累,抿了口茶,见怀中江鹤雪明显怔愣的模样,放轻声音:“这般,可还厌恶我么?”
“我原本也并未厌恶你。”江鹤雪讷讷。“至多是有些不解,你莫要多心。”
“好。”沈卿尘应声,手掌轻搭上她腰际。
“你方才要我解释何事?”江鹤雪向他怀中更偎紧,主动提。
她的头埋在他胸口,发丝扫在颈窝,软绒绒的,不痒,只让人想抱更紧,更久一些。
沈卿尘将下巴搁在她发心,方才某些冲动滚沸的情绪随着渐渐冷却下来。
逼问她究竟爱不爱他,在不在乎他,又有何意义呢?
答案他早已心知肚明。
若好些,能换她一句娇甜的诓骗。
若差些,换她恼怒地挣开他,躲他躲得远远的,再抱不得了。
倒不如自己将自己敷衍过去。
沈卿尘于是拣了另个轻巧些的话题:“缘何要去陪傅公子挑选耳饰?”
“因着他戴了一套千香坊的香饰,替我在男子间宣传,独独耳饰佩戴得实在丑陋,我忧心影响效果。”
“缘何寻他?”沈卿尘问。
“我不寻他,寻你么?”江鹤雪想当然地问。
只是这话一出,沈卿尘沉默了。
“是因着千香坊的香饰太多样。”她于是换了种措辞。“记着你素日鲜少打扮,忧心劳烦你。”
“并不劳烦。”他淡声。
“两月后便是春闱,至多三日,书院会召集春闱考生封闭温书,直到春闱结束。届时傅公子也难能帮你。”他又补充。
书院之事,他年关便向恒顺帝提及,估算着日子,约摸便是这几日。
省得傅妄又来碍眼。
“这般突然啊。”江鹤雪感慨了一句,随即笑了。“傅二最厌恶上书院,这下可有苦头吃了。”
沈卿尘并未附和,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她的指尖,又问:“你喜欢男子穿耳么?”
“喜欢啊。”江鹤雪爽快地答。“我觉得戴耳饰可漂亮呢。”
“先前在蒙州,我还见着有个小郎君在耳骨处穿了耳孔。”她向他比划了一下位置。“着实是新颖,我后来未曾见到旁人这般。”
沈卿尘好像轻应了声,又好像没应-
给傅妄挑过了耳坠,已至日暮。
他并未多留,取了耳坠便离开,江鹤雪瞅着时辰,问沈卿尘:“去何处用晚膳?”
“依你的。”
“我晚会儿要回千香坊,去那边用吧。”江鹤雪想了想。“我想吃北二街的炸元宵。”
沈卿尘温声应下。
炸元宵的铺面上零零散散坐了几位食客,江鹤雪要了两碗,和他面对面坐下。
木桌陈旧,犹带未磨平的细小木刺,周边食客大多荆钗布衣,二人在这处一坐,只显格格不入。
“带你来错地方了。”江鹤雪瞧着他华贵的月白衣袍,轻叹出声。“我只惦记着这处炸元宵美味,疏忽用食环境了。”
沈卿尘轻抖了抖袖缘,并未计较:“素日里常来,便不必为我改。”
炸元宵正在此时被端上来,石盘中一个个圆滚滚的元宵被炸得金黄,热气扑鼻。
“一盘花生馅,一盘芝麻馅。”江鹤雪向沈卿尘推去一盘,将木箸递给他。
沈卿尘从没用过这类吃食,亦不曾用过木箸,一时没动手,见江鹤雪夹了一个,附在唇边吹了吹便送入口中,才有样学样地照做。
外壳酥脆,芝麻内馅香醇,江鹤雪餍足地眯了眯眼,见他也咽了一个,才问:“味道如何?”
她单手托着腮,凤眸晶亮。
沈卿尘一句“尚可”到了舌尖,出口时便换了:“不错。”
“你再尝尝芝麻的。”得到肯定的江鹤雪用木箸夹起一个芝麻元宵,正要落到他面前石盘中,余光,却忽而瞥见路过的一对情人。
少女正将一枚剥好的糖炒栗子喂到身边少年的唇边,而少年笑盈盈地咬下,还揉了揉她的发梢。
江鹤雪将要落到他盘中的木箸换了方向,举到了他唇边:“昭华,你尝尝这个芝麻的。”
沈卿尘没咬。
“有旁人在。”他眼睫颤着。“不妥。”
他们二人生得男俊女美,又衣衫华贵,从落座起,便倍受关注。
“古板。”江鹤雪嘟哝。“无妨的,你瞧他们。你我是夫妻,合该更亲近些。”
她向他示意路过的那对情人。
沈卿尘依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语声稍顿:“确定?”
“怎的……”江鹤雪不明所以地望去,看清的瞬间,话音倏然停住。
那边少年正弯身,亲了亲少女的侧脸。
重新对视的一瞬,江鹤雪手上木箸都拿不稳了。
“我方才看时,并未这般……”她头一回不敢看沈卿尘。“方才是那小娘子在喂小郎君栗子,小郎君揉了揉她的发。”
“算了……”她的手向回缩。
手才缩了一寸,那头木箸便被他咬住。
江鹤雪怔怔看着他叼下那颗金黄的炸元宵,慢条斯理地品尝。
“王妃言之有理。”
她当下并未反应过来其中深意。
直到被沈卿尘送到千香坊,江鹤雪笑盈盈地同他告别。
他却并未离开,微弯下身:“今日回府?”
“再议吧。”江鹤雪晃着牵在一起的手,漫不经心道。“要制香,还要瞧瞧有无客人来定制香饰,得闲定会回的。”
“快回吧,你夜间不是还需处理公务?”他说他有事未做,江鹤雪便想当然地催促。
对视片刻,沈卿尘低声:“还少了桩事。”
他更弯下身,偏首,轻若鹅毛的吻落在她颊侧。
江鹤雪愣在原地:“你做甚?”
这是她印象中沈卿尘头回亲吻她脸颊。
“学那对情人。”他抬手,捧住她脸颊,嗓音更轻。“但你我是夫妻,合该更亲近些。”
这句话落,他垂首,吻上她的唇瓣-
江鹤雪瞪大了眼睛。
唇瓣上的触感冷润,沈卿尘的动作分外轻柔仔细,先是试探着轻碰了碰。
见她未挣扎,一使力,牵着手将她搂进怀中,将吻加深。
但力道依旧是轻柔克制的,一寸寸地描摹着她的唇形,缠绵辗转。
又不带任何欲.色.,温柔又纯情,轻轻浅浅地吮吻着。
江鹤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盯着他浓密的眼睫,低垂下来落在眼下的阴影。
“要看我么?”沈卿尘撤了点,嗓音微哑,含混地问。“那这般。”
他也未再阖眼,再吻上来时,目光分毫不退地紧锁着她,英挺的鼻梁错着她的,纤长的眼睫也与她的相碰。
他的眼睛里满满当当地盛着自己。
江鹤雪的心跳随他的一同失律-
晴夜月明星稀,恒安王府内,新到没几日的水金凤在银月下闪着细碎金芒。
“殿下,人带到了。”雪竹轻叩三下书房的门,毕恭毕敬道。
“进。”沈卿尘合了岸上书册,吩咐。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须发尽白,脊背佝偻的老者,身侧还跟着一位清瘦的药童。
“舒伯。”沈卿尘起了身。“您老人家怎的来了?”
老者是恒顺帝的忘年交,昔日太医院的首席医官,舒景。
“老朽若不来,焉知小殿下竟生了穿耳之意?”舒景面色微凛。“小殿下分明对大多金属有敏疾,唯有纯金才能好些。”
“可莫说穿耳用不得金针,便是日后养着耳孔,用金针亦忧心敏疾,还极易感染。”
“小殿下并非莽撞无知的少年郎,缘何要贸然穿耳?”他委实是想不通。“莫不是低估了个中风险?”
沈卿尘绝非意气用事之辈。
“昭华已思虑周全,舒伯切莫忧心。”沈卿尘看了一眼他身旁药童打扮的青年。“李公公,请。”
“奴才遵命。”那药童开了口,嗓音果真又尖又细,赫然是宫庭秘闻里唯一会穿耳的李太监。
穿耳的银针用白酒消过毒,他以朱笔在沈卿尘两侧耳垂上分别取了穿耳的点,递过铜镜问:“殿下瞧瞧,这两处可得宜?”
沈卿尘瞥了眼那两颗朱红的圆点,正欲回答,却瞥见右耳那颗浅褐色的小痣。
江鹤雪夸赞过漂亮的小痣。
“不穿耳垂。”他改了口。
“那殿下是想……?”李太监试探着问。
沈卿尘想起江鹤雪白日里说的那名蒙州青年,和她夸赞过新颖的耳孔位置。
“穿耳骨吧。”他听到自己说。
第43章
穿耳比沈卿尘预想中更疼一些。
即便李太监已预先涂抹了止疼消炎的膏药,他依旧睡得不安稳。
其实与江鹤雪成婚后,他鲜少再梦魇,今夜却又做了旧日里重复过多遍的噩梦。
是永嘉十七年的冬日,在凉州。
那时的他会比现在更年轻气盛些,掐算着日子,一日也不愿多等地去了镇北侯府。
得来的却是心上人的
死讯。
所有人都告诉他,丧事早已办完,亦有好心人领他去江氏祖坟瞧了她的坟墓。
但他执拗,如何都不信。
只是在离开凉州时,于她墓前放了一捧她冬日最喜爱的红梅。
此后他多年的游学,再不以增长阅历为目的。
幸而他仍受上天眷顾,先镇北侯一步,寻到了尚且鲜活明媚的女郎,并全了自己的夙愿,与她成了亲。
只是,她不爱自己。
新鲜感终归不是爱。
何况她或许已然对他腻烦,或许已然在计划着利用完他,便离开他。
耳骨处新扎的耳孔疼得厉害,沈卿尘没再去碰身侧空荡冰冷的床褥,燃了灯烛,取了铜镜检查。
还是泛了红肿。
他依着李太监的嘱咐,取了消炎的伤药细细涂抹,也毫无了睡意,索性由着自己出神。
他想,他确乎如江鹤雪所言,古板、无趣,不善讨人欢心。
可他仍渴盼这两个耳孔会得到她青睐,待痊愈了,她也能为他亲自去挑一对耳饰,像她待傅妄那般。
若是能比之更用心些,便再好不过了。
不能……也无妨。
沈卿尘又坐了片刻,仍是耐不住,披上外衫与狐裘,去了江鹤雪的寝殿。
她前几日回来过,殿内好似还残余着她身上的芳香,虽未烧地龙、未燃炭盆,也比他的寝殿更温暖些。
沈卿尘睡不着。他想抱着江鹤雪安歇了。
分开才几个时辰,他就好想她,亦确乎如她所言,像恼人的麦芽糖。
他将视线从妆奁内的琼花戒指上挪开,落在宽阔却空荡的床褥上,头一回劝说自己。
遑论如何,他们都是夫妻,夫妻就应当同吃同住、同榻而眠的。
既然江鹤雪也将千香坊当作家,那他作为她的夫君,待到耳孔消炎,应当也可以去那处住。
千香坊的床榻定然没有王府的宽阔,但窄小些却更好,让她只能紧紧贴在他怀里安歇,与他严丝合缝,像是也离不开他-
江鹤雪忙得脚不沾地。
景王婚宴上对香饰的宣传极为成功,次日便有贵女开始进店询问,后来几日更是宾客满盈,订单像雪片一样地飞着。
依着她的要求,每张订单上都写着地址,想选用的香料,想制成的首饰与细节性的要求,以及期望拿到成品的时间。
阮月漪手下有专门依着要求设计首饰的画师,对接完毕后,江鹤雪便遣人送到工匠处去打制模具。
即便如此,她和阿橙的手都要搓香泥搓到冒烟了,连雪梅与雪兰也被她叫过来,编手绳和发带的丝线。
“你先前在的那个青楼叫什么?”江鹤雪边调着香料边问。“我需得再去寻几个性子稳重的来学着制香了。”
“绮梦轩。”阿橙答她。“民女在那处有位友人,大可荐与王妃,若能得王妃相助,民女与她都感激不尽。”
江鹤雪点了头,要雪梅记了下来她友人的名姓“阿柳”,又专心搓起香丸来。
“见过殿下。”外间忽然响起白檀的问安。
内室没关门,纱帘被折扇分开,江鹤雪没停手中揉香丸的动作,随意掀眸望去时,动作却霎时僵住。
门边的青年罕见地未着他常穿的月白衣衫,而是换了身宝蓝绣竹的直裰,外披一件墨黑的狐裘,握着折扇的手将垂下,露出腕上一点朱红的手珠。
且他今日并未如素日那般半束着发,反倒是将发全部散下,遮了耳,还以朱红发带编了一绺细小的发辫,额发也偏分开,完整露出英挺乌浓的眉。
清朗俊雅胜过画中谪仙。
“咚”一声,江鹤雪手中的香丸砸了地。
“民女阿橙,见过恒安王殿下。”阿橙放了手中活计,躬身行礼。
“免礼。”沈卿尘开了口,嗓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平静,似泠泠寒泉。
“退下吧,今日休假。”江鹤雪目光还是怔愣地盯着沈卿尘,慢吞吞吩咐。
阿橙应声阖门告退,内室只余二人。
江鹤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沈卿尘也并未开口,只是又勾了勾发,将双耳完全掩住。
许是不愿让她瞧见他羞红的耳尖。
静了足足一盏茶,江鹤雪才从男色的冲击里回过神来,小跑到他面前,仰脸:“夫君今日怎的这般漂亮?”
沈卿尘与她牵上手,轻抬了唇角:“新鲜么?”
江鹤雪用力点头,果真瞧见他唇角又上扬了寸许,直白地笑着去抱他:“我好喜欢。”
手钻入他狐裘,紧紧环住他的腰,下个瞬间,她惊愕:“昭华,你定是清减了许多。”
双臂环抱,轻易丈量出他瘦削了一圈的腰身。
再仰脸定睛一瞧,顿觉他下颌线也因着清减更锋利了些。
“你可是没认真用膳?”她掐着他的腰问。“公务再繁忙,也不可忘了用膳呀。”
“没忘。”沈卿尘松松搂住她,稍垂首,静了会儿,才有些生涩地开口。“只是不习惯独一人用膳。”
她不在时,分秒都是漫长的,他自然寻不着趣事做,连待在王府里,也觉着处处都少了她的身影。
可她又不回。
他干脆就进宫,去帮恒顺帝处理朝政,叫皇兄乐得自在地去寻宫妃清闲,他反做了昃晷不食的那个。
好不容易等到耳孔未再红肿发脓得骇人,才一刻也不愿再延后地来寻她。
沈卿尘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轻若未闻。
他不会撒娇,也鲜少开口表达,这般于他已极为不易,鸦睫颤着,不敢直视怀中少女显然错愕的面容。
“那该如何是好?”江鹤雪佯装不懂。“不如你依着我说的这般如何?”
“一月有三旬,一旬有十日。”
“这十日呢,你前六日,分别去寻你的六个皇侄用膳,第七日去寻柔阳驸马,第八日去寻荣昌,第九日去寻咱们未来的外甥女婿,最后一日去寻你皇兄与母后,如何?”
“这般呢,一整旬你都不必独一人用膳,过了这一旬,下一旬你再如此重复,便日日都有人陪你用膳啦。”
她笑得狡黠又俏皮,嫣红的唇上扬,露出细白的贝齿,见沈卿尘低首,更是得意地冲他眨了眨一边眼睛:“夫君觉着,我言之可有理?”
当真是无理至极。
但沈卿尘又不能说。
只得无可奈何地曲起手指,学着她方才那般,轻轻捏了捏她腰际的软肉。
“痒!”江鹤雪笑着在他怀中躲来躲去,分明他并没有抱得很紧,但她就是不知挣开他躲远些,还要用指尖点着他胸口,嗔。“昭华,你好坏呀。”
好似只无理也气壮,得理更不饶人的猫。
沈卿尘望她片刻,终是一句话也未说出口,只喉间溢出一声轻而低的笑,又无奈,又宠溺。
他时常觉得江鹤雪身上有种奇异的神力,只是和她这般稍抱了会儿,便觉着幸福,觉着快乐,也觉着满足。
他手上使力,将她搂更紧。
又稍稍弯身,垂首,将下巴支在她肩窝。
“你是不是想我啦?”江鹤雪不闹了,手抚着他的脊背,问。
沈卿尘轻“嗯”了声。
上回见面还是寅月十九,她还未在家中留宿,而今都卯月初一了。
也不知他这回若不寻她,她要待到几时才会主动来见他一面。
沈卿尘难免委屈地蹭了下她肩窝。
“有几点点?”江鹤雪追问。“一万点点?”
“嗯”声比方才更轻。
“居然只有一万点点啊……”江鹤雪手指缠玩着他发辫,故作遗憾道。
“琼琼。”沈卿尘手臂收紧了一点,飞快地掀睫又落下,音调更低更闷。
“我不逗你了,你怎的就任我欺负啊?”江鹤雪忍笑忍得实在辛苦,决心大发慈悲地放过他。“脸都要红成虾子了。”
“那要如何?”她要松手,沈卿尘不允。
“我记着少时看的话本子上,男主角一斗不过女主角,或是一吃瘪,就强吻她。”江鹤雪想了想,信口道。
“你喜欢那般?”沈卿尘问,漂亮眉眼却是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不会觉着不尊重么?”
“谈不上特别喜欢。”她就在他怀
里认真地回答。“但偶尔几回,还是很新鲜。”
“而且话本子里写的女主角,这会儿都会拼命挣扎,还要喊着‘不喜、不要’,心里却是欢喜得紧呢。”江鹤雪更不赞同女主角的做法。“欲拒还迎也不是这般法子呀。”
“你会如何?”沈卿尘问。
“我会……”江鹤雪话头却忽而一顿,随即拐了弯。“昭华,你怎的还悄悄带我走呢?”
身体抵上紫檀木条案的边缘,她仰起脸看他:“好硌。”
沈卿尘松了一只手,向下托住她膝弯,轻松一抱,让她坐在了条案上。
这张条案高,这般姿势,他们的高度几乎齐平,她甚至更高了寸许。
微垂着眼,自上而下看到他澄澈的眼瞳,上下都根根分明的鸦睫,高挺的鼻梁,薄而淡红的唇,白玉般的修长脖颈,以及线条锋利的喉结,旁侧扎眼又性感的小痣。
“夫君是要做甚?”江鹤雪欣赏了会儿才明知故问。
一吻落在下颌,她笑:“就这般?”
“强吻你。”沈卿尘答了她。“可以么?”
第44章
江鹤雪笑出声来。
“你知晓何为强吻么?”她指尖戳着沈卿尘肩膀。“强吻是直接地、着急地亲上来,哪有你这般,还直白地说出来,还要问问是否可以的?你这和‘强’可有半分关联?”
“那可以么?”沈卿尘又问。
“当然……唔!”
后颈被扣住,余下的话音淹没在他吻中。
江鹤雪发现,沈卿尘每次亲吻都会贴得分外紧,她现下被他嵌在怀中,一寸后撤的空间也无。
这般强势亲密的姿态,偏偏他吻得温柔又克制,唇贴过来时永远是轻的,总含着分试探的小心意味,温凉吐息似羽毛,痒痒地扫过面颊。
嫌不足的是江鹤雪。
她伸手,穿过着他发辫,压着要他更紧。
沈卿尘不允她碰他的发,稍退了退,将她的手牵在掌心里。
余光瞥到条案上竹筐里的香口丸,又伸手去取。
“早前说过,不许吃。”江鹤雪止住他的动作,半掀眸,眼波媚人。“我喜欢你的味道。”
沈卿尘后颈一紧,沉沉望她。
她今日穿的是她旧日的绸裙,宝蓝的裙摆与他衣料相挨,相同的颜色看得他心头柔软。
墨发只用木钗随意地松松挽起,她略施粉黛,便肤白唇红得秾丽动人。
“给你做身这个颜色的罗裙,好不好。”再吻下来前,沈卿尘问,嗓音低得模糊。“再用墨狐皮做件狐裘,我们再配一身。”
配好多好多身,每件都配起来,一瞧他们便是一对,是夫妻。
江鹤雪回应他的是吻。
灵活的舌尖撬开他齿关,她想将主动权握在手中,沈卿尘也不同她争,只在她累到要退开时,才反客为主地夺过来。
她向后缩,他便用手搂着,追上去吻。
“停一停。”江鹤雪偏头躲开他。“受不住,让我喘口气。”
沈卿尘依言停下,也舍不得退开,鼻尖就贴在她颊侧,又问了一遍:“你会如何?”
他唇上蹭了点她的口脂,颇有几分香.艳.撩人,江鹤雪平复了一下呼吸,重新伸臂环住他脖颈,弯眸笑了:“我啊……”
“我会说,”她若即若离地蹭着他唇。“夫君,还要。”-
青天白日,外间还有旁人,还要接客,终归是羞于亲太久。
“我要回房补口脂。”江鹤雪晃着腿。“你抱我上楼。”
千香坊有两层,一层的外间卖香接客,内间制香,二层是江鹤雪起居之处。
这是沈卿尘头一回进她的卧房。
木榻贴着墙根,瞧着至多五尺宽,她不爱叠寝被,在榻上窝成一小团。
南墙上开了窗,对着窗的木几上摆着圆镜,被她用作梳妆。
还放着两只竹筒,一只放着她眉黛与口脂一类的梳妆用具,另一只则插着一捧新折的红梅,娇嫩的花瓣上犹带露水。
“这是我今晨将折的红梅。”雪随意挑了个口脂。“竹筒是夏日里买竹筒冰糕剩的,我洗净了来用。”
沈卿尘现下已不会一声不吭了,她说一句他便“嗯”一句,视线继续扫着。
她的卧房不大,除却床与木几,便只剩下靠墙而立的衣柜,旁侧不知被她用了什么法子,伸出来两根竹竿,上面挂着……
看清的瞬间,沈卿尘蓦地别开视线,耳根红得几欲滴血。
“怎的?”江鹤雪补好了口脂,偏首一瞧,不禁好笑。“你瞧见什么了?”
沈卿尘实在是羞得说不出口,她只好自己顺着他方才的视线去瞧,只瞧见衣柜斜伸的竹竿上,挂着藕荷色的两件。
是她昨日穿过洗完的小衣,今晨晾上,现下还未干,水滴间或从半透的布料上滴入下面的木盆里。
“是小衣么?”江鹤雪走过去,用手拧了把水,水珠“淅淅沥沥”淋入盆中。“你瞧一眼,就羞成这般?”
沈卿尘不应声。
“又并非头一回瞧,你脱也脱过了,头一回事后还装模作样地要给我穿,现下……”
“琼琼!”
“怎的还恼羞成怒了呢?”江鹤雪甩净手上水珠,从身后抱住他。“夫君还记着今日是何日么?”
“卯月初一。”
“还以为,夫君是特意今日来寻我……”她手掌隔着衣料向下,压在他小腹,恶劣地笑了笑。“自、荐、枕、席。”-
江鹤雪见好就收。
且今日自己歇假,恰好叫沈卿尘陪她去绮梦轩挑挑买买帮手。
“缘何去烟花之地挑人?”沈卿尘坐上马车才问。“大可从宫内要。”
“帮一把是一把。”江鹤雪没骨头似的偎着他。“今日与我同坐那位便是机缘巧合救下的,先前被卖去了绮梦轩。”
“我不合适的自然不会要。”她捏着他的指节。“你且宽心。”
沈卿尘身边的长随雪竹在这时递来了两只幕篱,江鹤雪取了一只戴上,又问:“你怎的也要戴?”
龙邻民风开放,时下已鲜少有人佩戴幕篱,仅有少数世家贵女出门常戴,男子有这般讲究的更是屈指可数。
“我从不去烟花之地。”幕篱戴好,沈卿尘矜贵如玉的面庞被遮得朦胧。“此番随你去,若被有心人断章取义,我……”
“名声不干净了。”
自打他们成亲后,旁人一想到他,想到的女郎便仅有江鹤雪一个,若他去烟花之地叫有心之人断章取义,错认他对王妃不贞……
沈卿尘想想就觉着不虞,难以接受。
但解释又分外费心费神,何况悠悠众口,见解自在人心,他亦无能去纠正。
但江鹤雪被他逗得直乐。
“你像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在意名声。”她将手伸进幕篱,搓揉他的脸。“面皮儿还很薄。”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揉他的脸,触感比想象中好得多。
他面窄,脸颊肉很少,骨相多处的走势都锋利迫人,捏在手心却软而滑,还能被她像揉搓面团一样揉来扯去。
江鹤雪又变本加厉地要去揉他的耳朵,孰料指尖将将碰上,便被他握住挪开了。
“小气。”她挠着他掌心。
“快到了。”马车速度在减缓,沈卿尘将她的手严严实实拢住。“跟紧我,切莫独行。”
绮梦轩内,衣香鬓影,白日里香烛也一排排地燃着,甫一进门,江鹤雪便被扑鼻而来的浓郁脂粉香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恭迎二位贵人。”丰
腴到肥胖的老鸨堆着谄媚的笑迎上来。“是要听曲赏舞,还是要小憩片刻?”
“我们小憩,要找……哎呦!”江鹤雪自沈卿尘身后张口,却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随即是杯盏“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可有伤到?”沈卿尘立时将她拉进怀中,细细检查一番,见并无血痕,才稍松了口气,冷眼瞥向地上手忙脚乱收拾碎瓷片的舞女。
“抱歉!娘子抱歉!”那舞女低着头,哆哆嗦嗦地将碎片一股脑拢在自己怀里,连手被割破了都置之不理,殷红的血丝蜿蜒着爬在白瓷片中,似冰冷滑腻的蛇。
“阿柳!怎的如此冒失!”老鸨斥了一句,随即陪着笑道。“二位贵人,着实是抱歉呐,阿柳并非有意。”
“不知二位今日,是要寻哪位姑娘?”
江鹤雪稍皱了下眉,本到唇边的“阿柳”咽了回去,改口:“要间上房,随意寻几位舞女便好。”
老鸨应了声,旋即遣人带着进了房-
“不帮你那位学徒了?”厢房内的熏香比大殿内更浓郁,沈卿尘熄了烛,敞开窗,问。
“阿橙同我说的,可是阿柳性子沉稳,心思缜密细腻。”江鹤雪掀开幕篱透气。“方才瞧着,倒是丁点不沾边。”
“我选学徒定是要选沉稳心定、合宜制香的,阿柳这般性情若进店,怕是只会添乱,我又不愿发作计较。”她敛着眉。“我须得自己选选人,至于阿柳,念在她是阿橙之友,包她个把月,免受些灾苦。”
“若她能磨沉稳了性子,再将她接来千香坊也好。”
“凭你心意。”沈卿尘并不在意旁人,只是道。“若缺银钱,随时去取我的。”
“用不着。”江鹤雪笑着算。“待这批香饰的尾款交了,我手头也多了好些现钱,可以暂歇歇了。”
房门被轻叩三声,得了准允,两位舞女前后而入,走在前方的一位身姿笔挺,面纱之下的一双杏眸微泛着紫。
“何馥?”江鹤雪辨认一番,惊愕,随即向后望去。“何馨?是你们姐妹?”
“……你是阿雪么?”何馥勾下了面纱,而年岁小些的何馨,听到她应声已瞳眸泛泪。
江鹤雪先前逃命伊始时,是何氏香店的何翁短暂收留过她两日,何馥与何馨便是何翁的一对女儿。
叙旧间,她方知凉州后来发生过雪灾,民不聊生,何翁病逝于雪灾中,两姐妹一路南下,想投奔京中的亲友,却刚至京城便中了奸计,被送到了绮梦轩。
既是旧识,两姐妹又都会制香,江鹤雪未作犹疑,便向老鸨提了要为二人赎身之事。
老鸨狮子大开口地要三百两白银,江鹤雪还未来得及同她争辩,身侧的沈卿尘已然递去了三张百两的银票,趁老鸨目瞪口呆时,牵她离开。
“你又败家!”江鹤雪甫一出门便甩开他的手。“何馥何馨是绮梦轩骗来的,本就是不正当的手段,一分都不该给的!”
“绮梦轩的东家另有旁人,不必打草惊蛇,惹祸上身。”沈卿尘道。“同你无关。”
江鹤雪不赞成地撇嘴,也不同他吵,向四周随意一眺,却好巧不巧看见一名青年正从绮梦轩后院拖出位僵硬的少女,动作粗暴得像是要……抛尸?
而那名青年墨发锦衣,竟是……
“弟弟?!”
第45章
江鹤雪如遭雷击。
“昭华,”她喊了沈卿尘一声。“陪我过去瞧瞧。”
她小跑着向前,沈卿尘生怕江鹤野再对她出手,疾步护在她身前。
“竹秋,你轻点!”还未走近,便听到被拖行的那名女子在怒吼。“我还活着,你这般拖下去,活的也给你拖成死的了!”
“你以为我乐意涉险救你?”江鹤野毫不怜香惜玉。“闭嘴,再吵给你丢回去。”
“你有种松手!”女子吼道。“我是生是死,同你何干?”
江鹤野当真把她撂下了:“那你爬回阁主那儿去,说你槐序眼高手低,去个破青楼,舍了大半条命。”
“竹秋!”槐序破口大骂。“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睁着俩眼不识字,这般道理都不懂么?”
“你我的情分倒也不至我涉险救你,但我若不救你,公主知晓你死了,怕是要哭。”江鹤野多说了一句,才瞥向向他们而来的二人,扯唇一笑。“旁人都叫你给叫来了。”
他一手还拽着拖槐序的绳索,另一只手已摸上腰间的毒针:“起来打架了。”
“回去吧。”江鹤雪扯住了沈卿尘的衣摆,调头向后。“只要不是在帮绮梦轩抛尸,旁的之后再议。”
沈卿尘全依她的,这回护在她身后。
“不是打架么?人呢?”槐序已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
“走了。”江鹤野看向远去的两人,又瞥了一眼摇摇晃晃的槐序,终是道。“马失前蹄之事数不胜数,你也别觉着自己武功太烂了。”
“方才来的那二位,那名男子……”他忆起上元灯会之事,轻“啧”了下,实话实说。“我远不是他的对手。”-
“王妃回来了。”千香坊外,阿橙殷勤地迎上来。“王妃可选到中意的人了?”
她说着,期盼地向江鹤雪身后看去,却只瞧见了何馥与何馨二人,不禁失落:“王妃没带阿柳回来吗?”
“她性子冒失,不宜制香。”江鹤雪实事求是,翻了一下残余的订单,只从中抽了一张出来。“旁的隔日再做也尚有富余,今日劳烦你把这张的香泥调了,欢宜香,我教过你。”
“千万小心着做,万不可有差池。”她瞧了眼尾页的名字,弯唇嘱咐。“我今夜不在,闭店时落好锁。”
“何馥、何馨,先随我去瞧瞧你们的寝屋,收拾床铺。”她是临时租了一间一进一出的小院儿供店内做活的人居住,在北四街的尽头,匆匆向阿橙撂了话,便领人离开了。
殊不知阿橙望向她背影的神色已带了几分愤恨。
沉默良久,她拾起了那张单子,瞥向尾页的名姓——乾乐郡主。
她忽而想,若是这单砸了,王妃应当……也难以妥善解决吧?
她狠心不帮阿柳,便怪不得自己了-
忙碌了一整日,与沈卿尘回到恒安王府时,将过一更,已银月高悬。
“殿下可算回来了!”福伯迎上前,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老奴吩咐膳房热晚膳……王妃也回来了?”
“福伯,夜安。”江鹤雪仿若不觉他眸中一瞬划过的惊诧,笑盈盈地问候。“热上晚膳吧,我们还没用。可有辣的或甜的?”
“甜的有桂花糯米藕!”福伯乐呵呵道。“辣的没做热菜,有前几日酱的芥辣瓜儿和椒辣笋,老奴也吩咐呈上来!”
他一跛一跛地走了,江鹤雪才回身牵住沈卿尘的手,若有所思:“我记得夫君并不喜桂花糯米藕,怎的今夜备了这道菜?”
沈卿尘未答,她追问:“还是说夫君每晚都备着我爱吃的菜肴,盼我回家?”
他扣着她的手微微使力,并未否认,只是道:“去净手用膳。”
江鹤雪头一回没戳穿他,又想起那回的扁食,心下霎时五味杂陈。
他若当真是做戏,能容忍她十几日夜不归宿,这般忽视、冷待到几近折辱他,还能对她笑脸相迎……那也过分善于伪装了些!
但他若是真心……那又是从何时?是非她不可,还是同她而今一般,只是觉着一同过日子还不错?
江鹤雪恍然发觉,她不希望是第二种。
但若是非她不可
,那青原和亲一事,若没寻着她与她成亲,他又待如何?
江鹤雪想不通,也一句也没说,难能堪称温顺地让沈卿尘牵在手心里,由他将她的手浸入温水中,又用皂角搓起泡沫,给她仔仔细细涂了满手。
这块皂角加了红梅花瓣,花香阵阵向鼻中钻,她望着月辉下剔透的泡沫,稍稍回了神,屈指将他手上的戳破了。
一个接一个,泡沫脆弱得不堪一击,和某些东西一样,表面美丽,却也经不起深究。
她亦知晓,要想开心,许多事情,只要不触及底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就好了。
诸如她与沈卿尘。
不必纠结那般多,欢愉一日算一日——毕竟他好看,好抱,好亲,好睡,她当真是从他这处赚了许多。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1」。
“在想何事?”沈卿尘涤净了她手上泡沫,问。“可是千香坊?”
江鹤雪摇摇头,趁他松手去取绢帕,迅速地一甩手,将水珠甩他一脸。
沈卿尘愣了下,随即弯唇笑了。
他没擦,由着温热的水珠在自己面上变冷凉:“你当真是小猫吗。”
江鹤雪向地上甩着水珠的动作不停:“缘何这般说?”
“有水不用绢帕拭,自己甩。”沈卿尘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还不是小猫吗。”
小猫身上若沾了水,也总是摇头晃脑地一顿甩,把毛都甩得乱七八糟。
江鹤雪动作停住了,仰起脸看他。
他被甩上的水珠依旧没擦,顺着面庞滑落,将冷白肌肤覆上朦胧的水光,又在清冷月光下显出几分银白的冷润色泽。
素日平静的桃花眸此刻弯起,笑意漾开,月光是冷淡的银,他笑起来的眼瞳却是明亮浅澈的琥珀色,泛着诱人的金。
“是小猫就是小猫。”江鹤雪双手捧住他的的脸,把他面上的水珠胡乱一抹,那剔透的水光被抹得更晕开,也更朦胧。
“要是真能做只小猫就好了,天天睡足了吃,吃饱了睡,闲来无事便溜达到主人脚边,而后佯装腿软无力地趴倒,等主人抱走。”
沈卿尘双手分别覆住她的手,笑出声来。
“若你当真变成一只小猫,”他顿了顿,不掩私心地补充。“变成我的小猫。”
“你会如何?”
“会让你睡足了吃,吃饱了睡,在你趴倒在我脚边时把你抱走,”沈卿尘望着她。“还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给小猫也做蔻丹。”
“若是你愿意,我便抱你出府,逢人就显摆,”他笑意清朗明澈得像个纯粹无拘的少年郎。“说你是我的小猫,我一个人的。”-
江鹤雪疑心恒安王府的厨子控制不好糖量,不小心将桂花糯米藕做得齁甜。
甜得她心里都起泡泡,像是制雪中春信熬梨蜜时泛起的泡沫,虽细小,却泛许久不灭。
边闲聊边用道道都合胃口的饭食,她一在王府用膳就容易吃撑,沈卿尘便与她牵着手,一圈圈地遛着陪她消食。
他们算不上有说不完的话,即便是多日未见,也是她说他听,要他说,便是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还说不出趣事来。
江鹤雪兀自说得也累,又变成她问他答。
“乾乐的婚期会定在何时?”她问。“这也定亲一月了,丁点消息也无。”
“暂且不知,但不宜拖过久。”沈卿尘客观道,末了又补充。“若你想,我可以算个良辰吉日,向皇兄提。”
江鹤雪被他逗乐了:“人家的婚事,怎的征求我的意见?随口一问罢了。”
“是说大宴上,姜公子是如何?”她眨着眼睛。“昭华,你定是预先知情的。”
“是姜公子预先料到青原可能会选他。”沈卿尘如实相告。“他们二人两情相悦,顺水推舟之事,便要了好处,帮他想了法子。”
江鹤雪“哦”了声,更好奇:“是何好处?”
“知味观的厨子。”
江鹤雪下巴险些没合上:“你要的厨子?”
“我原以为,你会要些古玩字画,再不济田庄地产、金银财宝……”
“都不缺。”
“那你就缺厨子?”江鹤雪忍俊不禁。
“知味观的菜肴合你口味。”沈卿尘缓声解释。“待他向弟子授过手艺,便会来王府。”
江鹤雪笑意微滞,片刻后转身,拽着他向房中走:“我消食了,回房歇着。”
沈卿尘跟着她,低眸望望地上相偎的两道影子,又望望与她交握的手,更扣紧贴上。
“我日后会回府用膳的。”他听到江鹤雪闷闷的嗓音。
“若不得闲,我去寻你。”沈卿尘阖上门。
江鹤雪“嗯”了声,倒在躺椅上指使他:“帮我拿书过来。”
沈卿尘捻起条案上她没读完的那册话本。
“不看这个,”江鹤雪摆摆手。“今夜读点‘圣贤书’。你把我床底下的那只箱子抱出来,要最上面那本。”
沈卿尘依言将那本崭新的拿给她,瞧了眼封皮:“《爻象真诀》?”
“读不懂,夫君来教我。”江鹤雪捏着书,道。“抱我读。”
沈卿尘把她抱在自己腿上。
“万不可半途而废哦。”江鹤雪划着书封。
“不会。你若不懂,尽情问我便是。”
“那开始了,夫君可得看好。”
沈卿尘垂眸,看她慢条斯理地翻过封面,露出底下的另一张封面,赫然写着——
《房中术》——
作者有话说:「1」出自正宫醉西施
第46章
“啪”地一声,沈卿尘攥着江鹤雪的手腕把那本双皮书合上,面红欲烧。
“怎的?”江鹤雪偏首,佯装无辜地瞧他。“夫君不是允诺了,万不会半途而废,还叫我有不懂之处,尽情问你?”
她最后的字音咬得模糊,让他听不分明是“问”,还是“吻”。
“我怎知你这书这般……独特。”沈卿尘躲开她视线。“还称是‘圣贤书’。”
“我说你便信呀。”江鹤雪轻轻摩挲着他腕骨。“成婚月余,夫君还不知我的信誉?”
沈卿尘被她蹭得无可奈何,一手将她两只手腕都握住:“你啊。”
“但我知晓,夫君最为信守承诺了。”江鹤雪不挣,身体后仰,发丝蹭在他颈侧。“说要教我,便一定不会食言,可对?”
“书上定是能学着新知的,这般多些新花样,岂非更新鲜有趣?”
“……你看吧。”沈卿尘终于松了口,也将她的手松开了,只是偏着头,视线丁点不往那书上落。
“我手有些累,翻不动书了。”江鹤雪得寸进尺。“夫君来翻。”
沈卿尘硬着头皮,闭着眼睛翻,长指摁上书页的边缘,嗓音隐约发颤:“要看哪一页?”
“我先瞧瞧目录。”换江鹤雪攥着他的手腕去翻,慢条斯理地翻过第一页封皮、第二页封皮,又一页一页翻过前言,不动了。
“虽是敦伦之礼的花样,可这些名字,起的还挺文雅,也有些晦涩……”她嘟哝着,逐个念给他听。“旁敲侧击、声东击西……猿猴取月?这个倒有趣,可我想不出是什么。”
她说话的嗓音又轻又软,与柔滑的碎发一同挠着耳根,吐息浸着独属于她的芳香,整个人也像一团柔软的云,软绵绵在他怀中。
“那你瞧瞧。”沈卿尘抱紧她几分,眼睫抖得厉害。
“不瞧。”江鹤雪偏偏道,随手将书倒扣在几案上,侧身贴着他耳垂:“这都是夫君要学的,琼琼懒,只想享受。”
“夫君那般善学,就当能者多劳了。若得了趣,琼琼日后多回来寻你,好不好?”-
身体陡然失重,凌空,江鹤雪被沈卿尘抱起来,下意识地惊叫了声,紧紧搂住他脖颈:“昭华!”
他手托着她两髀,她这般悬抱在他身上,似猿猴抱在树干上。
“当真?”沈卿尘问。“几日一回?”
“多则五日,少则三日。”江鹤雪不知他这时缘何要较真,信口道。
“不逢初一、十五,也会回府安歇?”沈卿尘又问,手指在轻慢地揉她的腰窝。
“嗯嗯嗯。”江鹤雪被他揉得发软,敷衍地快速应声。“会的,都会的。”
“拉手为誓。”沈卿尘偏要拖延,撤了只手伸到她面前。“下回回府,最迟初六。”
他撤了一只,另一只也能稳稳地托着她两髀,动作也不停,江鹤雪被他吊得心急,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好好好,拉手为誓。”
她敷衍地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便想收回了,沈卿尘却不遂她的意,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贴在他胸口。
他鼓噪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声声清晰地传到她手心。
“既是允诺我了,又拉手为誓,万不可再食言。”他的嗓音落在她耳际,又轻又哑。“便不要你立字为据了。”
“食言会如何?”他的话终究是从脑中遛了一圈的,江鹤雪问,却把沈卿尘给问沉默了。
他想,她若食言,也不会如何。
他没那般多娇纵性子,更并非有资格向她肆意耍性子、无理取闹之辈。
连方才迫着她立誓都有所逾越。
除却自己接受,再如素日那般一点点消化掉情绪,也并无他法。
“总之不可。”但沈卿尘唬她道。“否则,后果定不容小觑。”
江鹤雪笑着吹了最近的灯烛,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更不知听没听进去-
沈卿尘抱着她,将满屋的灯烛都熄了。
收束齐整的帷帐被挑出金钩,隔绝开的一方空间里,唯有夜明珠还散着暖黄温柔的光晕。
“我不要覆眼。”沈卿尘手指又拿起了那方月白的绢帕,江鹤雪制住他动作,摇头。“我要看你,昭华。”
“要看我?”沈卿尘嗓音听不出情绪。“为何?”
“因着你……今日尤为漂亮迷人。”江鹤雪侧过头,吻他的手指,又吻他腕内青蓝的血脉,朱红的手珠。“我好喜欢你。”
与自己相扣的手好似极短暂地僵了下,片刻后,沈卿尘将手中的绢帕搁去了一旁。
“喜欢我。”他重复了一遍,嗓音带着又轻又飘渺的笑意。“那要一直看着我。”
他撑起手臂,右手伸出两指一勾,将左腕上的红玉手珠摘了,与月白的绢帕搁在一处。
左手无名指的那枚白玉扳指却没摘,沈卿尘指腹抚磨她面颊,戒指偶尔蹭到耳垂,又凉又硬得硌人。
摇晃朦胧的灯影里,江鹤雪瞧见那枚戒指下侧有一处镂空,映在纱帐上,像是枚琼花。
窗外银月从东向西移,那枚琼花的碎影随着落到她一寸寸赤露的霜白肌肤上。
沈卿尘的吻追着那片影子落,视线却并未随着动,一直在与江鹤雪对视。
或者说,只是他一直在看她。
江鹤雪被他吻得又痒又难捱,总是受不住地阖眼,蜷着脚趾踢他的足踝。
答应他的要一直看他,也当然没做到。
沈卿尘也没有迫她,可只要她一睁眼,定会和他稳稳对上视线。
眼尾染着红晕,幽暗的桃花眸浸透情意,尽管纤浓的眼睫仍将瞳仁半遮半掩住,但某些东西藏不住,分毫毕现。
她头一回觉着,他这时的眼睛会说话,代替了他总别扭生涩到说不出口的言语,在切切真真地告诉她——
他比她想象中更爱她-
帷帐摇曳不休。
江鹤雪用脚踩着沈卿尘的背,又蜷着腿踢他的肩膀,唤他的嗓音带着哭腔:“昭华。”
阴影重新覆上来,他菲薄的唇染着晶亮的水色,哑着嗓音回她:“琼琼。卿卿。”
“不要这般。”江鹤雪不敢看他,别开视线求饶。“太久了。”
她想不到什么妥帖恰当的比喻。
像是少时为她授课的那位惹人厌的夫子,拢共两个时辰的课程,先要同她讲半个时辰的龙邻开国史,再要同她讲半个时辰的三从四德,女训女诫,接着同她讲半个时辰她“大有作为”但而立之年尚未婚配的儿子,将说媒之意挂在明面上。
直到她忍无可忍地打断并戳破,才恼羞成怒地开始讲正题,在半个时辰囫囵讲完全部的课程,最后斥责她一句刁蛮无礼,才留一摞课业拂袖离去。
当然,那摞课业她几乎一笔未动过。
唇瓣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江鹤雪将神思与视线一并收回,望向身前帮她写了十之八九课业的青年。
“走神。”沈卿尘用手惩罚似的捏她。“不看我,在想何事?”
江鹤雪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激得发颤。
“你不许……”她拍打着他的手,却被他一下子捉在手心扣紧了,赌气地鼓嘴。“你猜。”
沈卿尘换了只手去讨好她另一边:“说。”
江鹤雪这会儿不是他的对手了,只好粗略地同他讲了:“你与她是一模一样地磨蹭……”
但决计是不同的。夫子是惹人嫌,他是惹人羞,羞得让她遑论如何都不敢看他。
“我磨蹭?”沈卿尘追着她视线,嗓音喑哑又含着浅淡的笑意。“是你不知自己有多娇。”
轻一分要抱怨,重一分要落泪,嘴皮上的功夫那样厉害,偏偏胃口又那样小。
“就你厉害。”江鹤雪嘴皮上万不可能输给他,想到什么,低着眸向下看去。
前两回她都被绣帕遮着眼睛,至今都未有瞧见的机会。
视线从他玉白的脖颈下落,落到他精壮的胸膛,窄瘦的腰,再向下……
视线忽然被阻断,双眼被他温凉的手掌覆住,沈卿尘在她耳际明知故问:“想看什么。”
他们的体型与力量差距都过分悬殊,她两只手腕都被他另一只手攥着动弹不得,江鹤雪用力眨着眼,用睫毛挠他手心:“我好奇……”
沈卿尘不允她继续,以吻堵住她话音。
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江鹤雪好容易寻到换气的间隙,催他:“快些……”
“且等一等。”沈卿尘松了她唇瓣,却也不抬身,凌乱的气息烧得她耳垂滚烫。
“等什么?”江鹤雪被他吊得难受。“你方才分明取了羊肠衣……”
“我去拿书。还没看,”沈卿尘打断她。“你好奇的猿猴取月,是如何。”
江鹤雪“啊”了声,试到他起身,又贼心不死地睁眼去瞧。
只瞧见他早有防备地裹于腰间的薄毯,和比往日绯色更深浓的耳,耳骨好似比耳垂色泽还要重些。
江鹤雪隐约觉出些异常,可还未瞧清,又被取书回来的沈卿尘引走注意。
“在哪一页?”他手臂重环住她的肩,将她严严实实地搂回自己怀中。
他一手要翻书,另只手覆住她大半肩背,指腹顺着下凹的线条缓慢地游走。
江鹤雪快要化在他暖热的掌下。
她也记不清,信口同他说了个数字。
书页翻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音。
但响音一直没停,沈卿尘在一页一页地翻,江鹤雪后悔了,后悔没同他说个小的数。
她不禁催促他:“你快些。”
“卿卿,”静了须臾,她听到沈卿尘问。“这本书的内里……”
“怎的都是空白页?”
第47章
“怎的会?”江鹤雪被沈卿尘问懵了,朝他勾手指。“我瞧瞧。”
那本双皮书被他递到眼前,果真是空白洁净的一页,她不死心地连翻了好几页,依旧是空无一字。
江鹤雪把书丢到一旁,逞强:“莫非没有书上的教学,夫君就不会了?”
“会。”沈卿尘握着她手腕,望着她,缓慢地抬了下唇角。
他指根冷凉的白玉戒指贴在掌心,江鹤雪听到他以低哑得全然陌生的嗓音哄她:“说你喜欢我,乖宝宝。”-
沈卿尘身体力行地告诉她,空白既意味着飘渺虚无,也意味着自由发挥。
江鹤雪嗓子都说哑了,暗自立誓再也不在床笫之间同他逞强了。
甫一泡入温热的浴水,便累得直向池壁靠去,双手向内摁住壁上凹槽,才觉自己终于有了安全可靠的支点。
“喝点水。”沈卿尘去外间为她倒了杯温度刚巧合宜的白水。“时辰已晚
,不宜用茶。”
江鹤雪就着他的手连喝了三盏,才觉着喉间的干涩得到了缓和,也有了力气同他说话。
但一瞧见他闲适自在的模样,到唇边的话出口就变了调子:“沈昭华!”
“嗯?”沈卿尘头一回听她这般唤他,向浴水里撒花瓣的动作都顿了一下。“何事?”
他声线一如既往地清朗,又隐隐带着些不可言说的餍足,与她尚且沙哑的嗓音对比鲜明得恼人。
“你方才当真不讲理!”她气鼓鼓又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他。“哪有你这般的……”
动几下就非得让她说一句,不说就停下来吊着她。
她先前也没察觉他有这般恶劣的一面,但这般直白的话,饶是她说出口都觉得羞赧。
而且那般姿势……
她当真未曾料想,沈卿尘会将她随口一句挑衅的戏言记这般久,当真与她试了他所理解的“猿猴取月”。
她不大能直视这个词了,也暂时不想再吊在沈卿尘身上要他帮忙盥漱了。
“你累死我啦。”江鹤雪最终向他抛了一把湿漉漉的花瓣,抱怨。
沈卿尘不自在地摸了下后颈,自知理亏地在她身后坐下:“给你按摩谢罪,可好?”
江鹤雪勉强算满意地哼了声。
她最嫌沐发繁琐,好在而今有人代劳,替她用香胰搓起泡沫又涤净,再以沐巾吸去了大半水分,将长发用梳篦梳柔顺了,给她铺散开晾干。
又取了红梅发油,躬下身细细为她涂抹。
他挽着裤脚坐在浴池边,小腿在她脸侧,江鹤雪拣着花瓣顺着他血脉贴,余光一瞥,瞥见他因未束起而垂落在水面的发丝。
“昭华,怎的不束起来?”她将手腕上他的发带勾下来。“都湿了。”
“我帮你束,你手上有发油。”她侧过身,贴心地将他披散的乌发拢到耳后。“稍绑一下便好了……昭华,你的耳朵?”
她拢着他头发的手停在他耳尖,盯着他耳骨处的金钉不放,出口的嗓音艰涩:“这是什么?”
“耳骨钉。”沈卿尘语调平静,似是在同她讨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稀松平常的话题。“可好看?你喜欢么?”
“好看。喜欢。”江鹤雪没有骗他。
是一种新颖陌生的漂亮,他肤白,气质也清冷矜贵,这般纯金却单调的耳饰戴上也丝毫不显庸俗,反倒更多了分低调内敛的奢华。
可她心里却并无多少欢喜。
心口处像是被塞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堵得人上不来气,又酸酸麻麻的,像是被针一下下缓慢地戳着。
“那便好。”可沈卿尘轻笑了声。
“好什么好?”江鹤雪没松手,紧盯着他红得异常的耳缘,也紧盯着上面细小的红疹,闷声。“我反悔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你是喜欢打耳垂么?”沈卿尘偏了偏身,躲开她的手,继续为她抹着发油。
江鹤雪摇头:“也不喜欢。”
沈卿尘沉默了,为她抹发油的动作也悄悄慢了,直到抹好塞严了玉瓶,才重新问:“你喜欢何处?”
“何处都不喜。”江鹤雪不要他帮,自己一步一停地走去换衣裳,只给他留下冷淡的话与背影。
沈卿尘并未执拗地跟上去,手指绕着那根没拆的细小发辫,茫然迟缓地回忆着。
他没有记错的。琼琼说过,她喜欢男子穿耳,觉着戴耳饰很漂亮。
缘何今日又何处都不喜了呢?
还是……只喜欢傅妄,只喜欢他的耳孔。
静立半晌,沈卿尘勾过披散的发,重新将双耳遮住,才向她更衣的屏风旁走去,嗓音极轻:“要不要抱?”
屏风后早就没了更衣的声响,静了须臾,才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要。”
沈卿尘怔了下,旋即越过屏风,自后将她打横抱起,垂眸:“琼琼……?”
他对上了她满是泪痕的脸孔。
“怎么了?”他顿时手忙脚乱,想去为她拭泪,但她手臂不搂他脖颈,他又不敢松手,本能地认错。“抱歉,是我不好。”
“你如何不好?”江鹤雪问。
“未曾预先同你说,便去穿耳。”沈卿尘几步走到榻边,将她放下。
“不对。”江鹤雪这时环住了他脖颈,不允他退一步。“你拿歪了重点。”
并非耳孔之错?
沈卿尘弯身望着她,耳垂一点点红了。
“是我方才弄得你不适么?”他低声问。“是疼了,还是过分疲累了?”
江鹤雪原本没止净的泪一下停了。
“登徒子。”她骂他,撤了手臂蜷回身。“木头。笨。”
沈卿尘无措地僵在榻边。
“我是说你拿歪了重点,何曾说过你找错了话题?”江鹤雪吸了吸鼻子,又把身子转回来。“把你素日涂的药拿来,坐下,耳朵露出来。”
沈卿尘依言照做。
离得近了,他耳孔旁密密麻麻的红疹愈加清晰,江鹤雪甚至能瞧见他皮肤上小水泡开裂过的痕迹。
她赌气地没有刻意收着力道,一边上药一边观察他偶尔会悄悄蹙一下的眉。
直到沈卿尘忍不住倒抽了口气。
“好了。”他挪开她的手,抿抿唇又松开。
“现下知晓疼了?”江鹤雪将药膏一撂,没好气地瞪着他。“当初不顾敏疾要穿耳时怎的不知晓会疼?”
“你在生气此事。”沈卿尘反应过来,旋即道。“并非敏疾,是我疏忽。”
“我生气?我心疼!”江鹤雪不满他的敷衍糊弄。“你是当我没穿过耳,分不清炎症与敏疾?”
拙劣的谎言被戳穿,沈卿尘不争辩了,只是望着她,轻声重复:“你心疼我。”
所以她并非只喜欢傅妄的耳孔。
她也是喜欢他的,今日没有骗他。
江鹤雪抱着双膝,将头歪在膝盖上:“穿耳的时候,疼不疼?”
“不疼。”他满脑子都是方才那句甜言了。
“说谎。”
“你也说谎。”沈卿尘又问她。“喜欢么?”
江鹤雪坐得嫌累,一转身仰躺在他大腿上,轻哼了声,不回答他。
他这般姿势也很好躺,她躺着便不自觉地往他腰腹去靠,靠了会儿不禁打了个哈欠。
“哄你安歇,可好?”沈卿尘稍托了下她肩膀,唇畔弯着点若有似无的笑弧。
“你应当先哄我方才的不虞。”江鹤雪戳着他腹肌。“脾气过了,也得哄。”
“想我如何?”沈卿尘问她。
“亲亲。”江鹤雪点点额头,等他亲了,又点点鼻尖,点点脸颊。
由他次第吻过,又努努嘴:“这里也要。”
沈卿尘俯身贴上,轻缓又认真地磨了磨。
“好乖呀。”江鹤雪餍足地眯起一边眼睛望他。“你也是乖宝宝。”
“琼琼的乖宝宝。”-
千香坊多日以来的平静被阮月漪摔成两截的发簪打破。
“你往香粉中加了何物?”江鹤雪把残破的发簪掷于阿橙面前。“情香?”
“绮梦轩助兴的药粉。”阿橙连一声冤都没喊,颇有几分敢作敢当的“刚烈”气势。
“跪下!”江鹤雪被她理直气壮的态度激得冒火。“为何?是本王妃亏待了你?”
“阿柳死了。”阿橙跪着,语音发颤。“在你离开绮梦轩后,被老鸨打死了。”
“同本王妃何干?”江鹤雪愣了一下,随即勾唇。“这是你要加害乾乐郡主的缘由?”
“是因着她那日撞了你,但你并未点她,日后也没有为她赎身。”阿橙神情瞧不出丝毫歉疚之色。“她是因王妃而死。”
江鹤雪被她气笑了:“本王妃去绮梦轩是挑性子沉稳的帮手,帮你瞧阿柳已是情分,不帮,又何曾轮到你来说教我?”
阿橙不再应声了。
“雪兰。”江鹤雪心累,招手吩咐。“将人带去大理寺,便说加害乾乐郡主未遂。”
阿橙不哭不闹,只是又望了一眼她身侧气定神闲的阮月漪,
轻叹:“是我疏忽,该预先去探听你二人的交情。”
雪兰毫不犹豫地点了她哑穴。
“聒噪。”阮月漪斜睨她一眼,又吩咐贴身婢女。“期冬,跟着,你知晓该如何说。”
“若她有命从大理寺出来,”江鹤雪又轻声。“雪兰,将消息递给周亦恒。”
阿橙这才惊惧地呜咽出声,有了求饶之意。
江鹤雪阖眼:“本王妃从不算良善之辈,既觉着我不帮人到底,那你我也不再帮。”
送走了几人,她才脱力地瘫回椅上,稍偏首问阮月漪:“抱歉。当真无碍?”
阮月漪摇头,只道:“姜星淙算个君子。”
江鹤雪不禁笑了声:“晦气。我该在门上绑两把柚子叶……好烦!”
“王妃心情不佳?”门外忽然传来声傅妄久违的笑音。“不如傅某陪王妃借酒浇愁?”
第48章
傅妄是从书院翻墙跑出来的。
“傅二,你真行。”江鹤雪叹了一句。“当真多年不变。”
“死性不改。”阮月漪斥。“春闱在即,还有心思跑出来消遣?”
“傅某这是适度的放松。”傅妄大喇喇在椅子上坐下。“鹤雪,喝不喝?”
“不喝。”江鹤雪无甚兴致地回绝。“你酒量太差,同你喝无趣。”
“傅某酒量是比不得王妃,”傅妄笑呵呵地一叠腿。“但傅某有好酒啊,保准能让王妃喝尽兴。”
“喝吧,今日是卯月初六了,我已经半月没沾过酒了,你不陪我,郡主也不陪我,傅某孤身进京赶考,好生寂寞啊!”他见江鹤雪并无要应下之意,故作可怜地哀求。“莫非王妃与郡主都不将傅某当做友人了么?傅某当真是心寒……”
“胡说八道。叫人拿来吧。”江鹤雪终于点了头。“便也当是去去晦气了。”
“我不陪了。”阮月漪摁了摁后颈,起身披上披风。“我约了姜星淙去看新家具。”
“那傅某与王妃喝。”傅妄同她摆手,将侍从拿来的酒倒了一盏与江鹤雪。“郡主,你成亲那日,傅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定会来出席的。”
阮月漪笑着点头:“那本郡主更要祝你春闱高中了。”
“傅某多谢郡主吉言。”傅妄干了一盏酒,又歪歪头对江鹤雪道。“先前答应傅某春闱前去祈福,而今郡主备婚不得闲,王妃可不能食言。”
“去呗。”江鹤雪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正巧最近晦气的事多了,我也去为自己祈祈福。也为乾乐和我未来的外甥女婿祈祈福。”-
下雪了。
雪梅起身去关了窗,又依着江鹤雪的将酒热了热,才劝:“王妃,您醉酒会头晕。”
“不打紧。”江鹤雪一口酒一口鲜椒鸡胗,整张脸都被醺得通红。“今日心情不佳,你让我多喝点。”
“发生这种事儿,你怎的也不同殿下说一声?”傅妄与她比手速似的抢鸡胗吃着,含混不清地问。“莫非你家殿下连哄娘子开心都不愿么?”
“事已发生,我特意同他说又有何用?”江鹤雪把油炸椒盐花生推到他面前去。“你少抢我的肉。”
傅妄“哦”了声:“那你不回府,也无需知会他一声么?”
“无需……今日是卯月初几?”江鹤雪喝得不大清醒,又被雪梅一句“初六”惊得坐直了身子。“现下是几时?”
替代雪梅答话的是打更人悠长的宵禁声。
“这下糟了。”江鹤雪恹恹趴回桌案上。“我允诺他初六要回去的。”
“今日落雪,车马难行,不回府也情有可原,殿下若因此等小事同你斤斤计较,未免过分小肚鸡肠了些。”傅妄劝慰道。
江鹤雪不赞成地摇头,却切了话题:“是说宵禁已至,你如何回书院?”
“我早已有经验。”傅妄浑不在意地晃着酒盏。“打了一更后,大队的侍卫只会巡查半个时辰,二更前一刻钟才又开始巡查,这期间轮值的空档,足以让我轻功回书院了。”
“轻功优越,当真是便捷啊。”江鹤雪叹了声。“若我的轻功也出挑,今日定要回府的。”
“我教你啊。”
“我用你教?”江鹤雪笑笑,忽而竖耳。“好似有叩门声,这个时辰,能是谁啊?”
“我去瞧瞧。”傅妄飞快地起身开门。
寒风裹挟着鹅毛似的雪片灌入,却一直没听到响动,江鹤雪随手抽了件披风,向门边走着,喊:“傅二,是何人……?”
纷飞的雪花模糊了一瞬她的视线,下个瞬间,身上的披风被人裹紧:“冷。”
江鹤雪仰脸,与门边的沈卿尘对上视线-
傅妄早已溜之大吉,千香坊内,只余江鹤雪与沈卿尘二人相对而坐。
门被重关上,炭盆越燃越旺,屋内却越来越冷,冷得江鹤雪裹紧了薄毯,缩在椅子上,连酒也不敢再喝一口了。
她也从未觉着漏刻滴水的声音那般大,把整间屋子里旁的声音都掩盖了。
“昭华,”江鹤雪抱着双膝,从薄毯中悄悄露出一双眼睛望他,谄媚地眨眨眼。“你今日也穿得好漂亮。”
他身上又是她没见过的衣衫,翠微色的直裰绣着墨竹,外罩了一件月影白的狐裘,在灯下泛着点低调又奢华的银。
耳骨钉也换了一对银的,上面嵌着的碎钻在灯影里熠熠生辉,形状像是……
江鹤雪有些醉了,看不清,只隐约觉着同他年关送给自己的那枚琼花戒指有点像。
“今日缘何饮酒?”沈卿尘并未接话,语声沉冷。“是落雪,冷了?”
江鹤雪摇摇头:“不冷。”
“馋了?”他掂了掂几近喝空的酒壶。
江鹤雪又摇摇头。她不想开口说话,又被这几下晃得头晕。
“是想同他喝酒?”沈卿尘单手捧住她要向桌案上歪的小脸,问。
“他是谁啊。”贴在颊侧的手凉凉的,江鹤雪舒服地喟叹出声,紧贴着不想动。
“酒是何人带的?”
“是傅二带的……”他身上雪的凉感与雪松的冷香混在一处,江鹤雪本能地向他贴近,抱着他的手臂撒娇。“可我想同夫君喝。”
“来。”沈卿尘未再追问,将酒壶里最后的酒液倒到杯中,却对着那略显浑浊的酒液稍蹙了眉。“这酒不够好,日后带你品佳酿。”
“只有一盏了,怎么办呀?”江鹤雪此时并不关心酒的质量好坏,鼓着腮问。
“你想如何?”
“我自己喝。”她仰脸看着他的耳钉。“我记得,刚穿过耳不可饮酒。”
“无妨。”这话李公公叮嘱过,但沈卿尘无谓。“我陪你到尽兴。”
“有妨。”江鹤雪迅速地拉过酒盏,生怕他抢似的。“我说不可就是不可。”
她语毕,握着酒盏“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还“哈”了一声,冲他亮出干净的杯底:“喝完啦,没啦。”
沈卿尘弯了下唇:“还喝吗?”
“不喝了。”江鹤雪打了个小酒嗝,醇香的酒气在两人鼻端化开。“我还想吃鸡胗。”
“也是傅公子带的?”沈卿尘为她夹。
“不是,是我做的。”江鹤雪把鸡胗咬得咯吱作响。“酒楼哪有我这般好手艺啊?”
沈卿尘瞧瞧另一个小瓷碟里炸成焦褐色的油润花生:“这盘也是?”
江鹤雪点头,殷勤地给他夹:“夫君尝尝。”
沈卿尘咬了,又垂眸望向打了嗝还在贪食鸡胗的少女。
她做鸡胗时放了不少辣椒,本就绯红的唇此刻被油脂与酒液渡得愈加红艳鲜亮,一面吃着,一面又同他碎碎念着,红唇一张一合,露出细白的贝齿与柔软诱人的舌。
沈卿尘稍错开了视线,又问她:“傅公子用过几回你
做的菜肴?”
“今日是头一回吧。”醉酒的江鹤雪会认真地回答他。“我是离了镇北侯府才会的,素日又懒,若非今日落雪,不愿让下人们往返酒楼,我也懒得做。”
沈卿尘抬手摸了下她发顶。
“问这个做什么?”江鹤雪主动蹭了蹭他手心。“你先说,好不好吃?”
沈卿尘点头,并未答前个问题,只将醒酒汤推到她面前:“喝点,姜挑了。”
“我若不喝,你还像上次那般灌我吗?”江鹤雪回忆起往事,笑盈盈地问他。
“你若喜欢,可以。”沈卿尘这般淡然地回答,耳根却比醉得不甚清醒的她更红。
“不要。”江鹤雪摇摇头,难能乖巧地自己用起醒酒汤来。“我只是想亲漂亮夫君了。”
沈卿尘一如既往地不经撩,喉结上下滑动了下,向她稍递了递面庞。
江鹤雪却没亲:“我喝酒了。你将将穿了耳,不许沾。”
不该清醒之事,她偏偏记得比谁都清楚。
沈卿尘只得又坐笔直了,见她几口将醒酒汤喝净了,绕回头一个问题:“缘何饮酒?”
江鹤雪稍清醒了些,才慢吞吞将阿橙之事同他讲了:“当真过分。”
“恰好今日傅二同我提及先前允诺他去寺庙祈福一事,我干脆这两日便去吧。”她眼巴巴地望着沈卿尘。“你可知京都祈福学业常去的寺庙?我记得定空寺不是。”
“京郊的仁姝寺,我明日带你去。”
“仁姝寺?那不是求姻缘的?”江鹤雪略有耳闻。
“主要为你求些好运。顺道帮下他。”沈卿尘顿了下又补充。“你还想为乾乐与姜小郎祈福,那处最佳。”
他成婚之初便想带她去了。
江鹤雪应下了:“那我们去安歇。”
沈卿尘一回生二回熟地将她抱上楼。
“方才傅二还问,缘何不将阿橙之事说予你。”江鹤雪由他褪着绣鞋与罗袜,还是将阿橙与周亦恒之事说了。“虽说周亦恒不在理,可我忧心你夹在我与苏氏间难办……”
“不会。”沈卿尘答得果断。“帮你。”
“……你这般我自是欣喜,可定会叫母后寒心。”江鹤雪向榻内躺躺,示意他也躺下。
沈卿尘摇了摇头,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啊?我觉着母后对你还不错。”床榻不够宽阔,江鹤雪贴在他怀中未动。
“或许她忘了。”沈卿尘垂睫,忽而问。“你还记着我们头一回见面是何时么?”
“十五……十六年夏日,在凉州?”
“并非,更早些。”沈卿尘将她的手拢进掌心。“是永嘉八年,年关大宴上。”
“那日你我在御花园偶遇,你问我……”他微阖眼,忆起旧日之事。
“太上皇与苏太后都是黑瞳,小神仙,你的瞳色,是随了谁?”
第49章
江鹤雪并未应声,许是在回忆,又许是为这突兀的话愣神。
沈卿尘稍等了会儿,才轻声:“琼琼?”
回应他的是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垂眸,只瞧见怀中少女双眸阖起,身体微微起伏着,竟是睡着了。
沈卿尘不禁弯了下唇:“酒鬼。”
“无论是何人,无论你占理不占理,”他稍俯下身,鼻尖若即若离地蹭着她脸颊。“我都向着你,无条件的。”
江鹤雪轻“唔”了声,像在回应他。
“不若还是有条件吧。”沈卿尘难能有出尔反尔之时,将她悄悄搂紧一些。
“不许同傅公子单独饮酒、用膳……不许同他独处。”他嗓音极轻。“应当不严苛吧?”
江鹤雪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拱了拱,霸王似的将腿压到他腰间。
“罢了,不拘你。”沈卿尘扶了下她足踝,待她彻底睡熟,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榻,阖门出去。
“明日去知会书院管事,”他吩咐守在门外的随侍。“昌平侯次子傅妄,浮躁顽劣,疏于备考,日后院前多添两队护卫,务必将人守牢,不负昌平侯重望。”-
雪零零碎碎落了一宿,待到翌日江鹤雪转醒时,雪势已停歇了,积雪被清道夫扫在路边。
碧空万里如洗,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江鹤雪心情还低落着,干脆做了几日甩手掌柜,留何馥何馨在店内备香,自己同沈卿尘一道去了仁姝寺祈福。
仁姝寺坐落于京都东郊,相传是先帝昏聩无道,恒顺帝登基初年恰逢乱世,蛮族入侵,龙邻国贫兵弱无力回击,只得和亲谋求停战。
蛮族之王凶残无道,嗜杀成性,世家均不愿献出自己的掌上明珠,偏恒顺帝彼时膝下又并无适龄的公主。
危在旦夕之时,是苏氏忍痛割爱,献出了一名秀慧外中的女郎前往和亲,为国分忧。
更听闻是那女郎心怀家国大义,自愿前去和亲,为国解难的。
恒顺帝龙颜大悦,便封了那名苏氏女为仁姝郡主,并为铭记她丰功伟绩,大修仁姝寺。
又因着大多有情人来仁姝寺求拜后均修得正果,琴瑟和鸣,仁姝寺至今香火旺盛,成了京郊求拜姻缘的神寺。
“总觉得这段传闻听起来有些诡异。”江鹤雪听沈卿尘平静地讲完,蹙眉。“那仁姝郡主后来如何?”
“和亲次年,便被蛮族首领凌虐致死。”
江鹤雪倒抽了一口凉气:“当真可怜,又当真……荒谬,讽刺!”
“她姻缘那般凄惨,祭奠她的寺庙却被专程用来求姻缘,与其祭奠,倒更像是羞辱。”
沈卿尘“嗯”了声,未再继续,只从桌案上的琉璃盏中取了一小块红柚,喂到她唇边。
这时节的红柚清甜多汁,酸而不涩,江鹤雪就着他的手用了好几块,又闲聊了几句,马车便徐徐在仁姝寺外停下了。
仁姝寺建在京郊的矮山上,要攀九十九级石阶,他们二人来得尚早,石阶上还残留着湿漉漉的雪水,在冬日晨曦中泛起冷润光泽。
江鹤雪提起裙边,试探着抬脚踩了下。
滑溜溜的,不宜攀爬。
“我背你。”沈卿尘向她伸出手。
“不必。”江鹤雪向四周瞟了瞟。
将过辰时,香火旺盛的仁姝寺外已停了不少马车,亦有不少香客前来同他们二人见礼。
“清修之地,不必拘礼。”沈卿尘淡声回绝过,又望向江鹤雪。“忧心你摔。”
“应当会有人嚼你舌根。”江鹤雪才发觉二人间计较名声的人变成了自己。“不了吧,我又不是蹒跚学步的稚童,小心些不会摔。”
沈卿尘未再执着,只向她伸出了手,江鹤雪却眨了眨眼,并未牵上,而是曲起手臂,挽在了他臂弯。
“这般,夫君也不必忧心我摔。”她对上沈卿尘怔愣的目光,笑道。“旁人也都会觉着你我情意甚笃,比牵手更明显。”
身旁青年并未立时接话,冷白的耳根却因小心思被戳穿而染了浅淡的绯色。
银质的耳骨钉泛着碎光,他琥珀色的眼瞳也被雪色映得浅澈透亮,漾起细小的笑漪。
“好。”江鹤雪听到沈卿尘答-
仁姝寺朱红的大门前,一左一右两棵高大的古松葳蕤葱绿,枝叶缠绕着枝叶,上头密密麻麻地绑着两两相缠的红绸,红绸上有情人的名姓亲昵相挨。
“昭华,我们也写一根吧。”江鹤雪向小道长买了条,接过蘸好墨的狼毫。“写好名姓,再绑牢,讨个好寓意。”
“你先写。”沈卿尘替她摁着红绸一角。
江鹤雪煞有介事地掭了下笔尖,认认真真地落笔:“呃……”
第三笔的提就晕了。
“我太久没用狼毫写字了。”她停顿了下,飞快地掀眸看了沈卿尘一眼。“你知晓的,碳笔比毛笔方便得多,这几日千香坊的订单我都是用碳笔写,此番下笔生疏,情有可原。”
“无妨。”沈卿尘宽慰。“在仁姝寺,诸事皆心诚则灵。”
江鹤雪遂写完了自己的名姓,像递烫手山芋似的将狼毫递给他:“到你了。”
沈卿尘颔首,蘸了墨,将狼毫在砚台边缘微斜置,自笔肚向笔尖轻扫,掭去多余墨汁。
上身前倾,手腕轻贴着桌案,落笔。
清逸流畅的字迹跃然红绸之上。
江鹤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写,看他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姓,又重蘸了墨汁掭笔,在两人名姓中间空余的位置落笔……
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她登时脸热:“旁
人都只写了两个名姓。”
沈卿尘冲她微抬唇角,没多说,只捻起红绸,由冷风吹干。
江鹤雪凑上前鼓着嘴一起吹:“这般会更快些。”
沈卿尘侧过眸,又弯了弯唇,然后学着她的动作,倾身吹了吹。
江鹤雪疑心是昨日的酒没醒,今日频频被他搞得愣神,面颊总是烫,心律也总是快得不自然。
两腮还鼓着,凤眸也瞪得圆润,像仁姝寺后院被喂得饱足的锦鲤。
“干了。”沈卿尘抑住笑意,拢着她的手,将红绸收入她掌心。“卿卿来挂。”-
仁姝寺下午香客众多,江鹤雪索性依着沈卿尘建议,在这里住几日散散心。
用过素斋,便溜回了厢房午歇,直歇到小道长来传晚膳,才懒懒起身。
“又落雪了。”她趿着绣鞋出门,偎在沈卿尘伞下,伸手接了片琼花。“我想堆雪人。”
“今夜这场雪会烈一些。”沈卿尘捂住她的手,让冰冷的琼花在自己掌心化成水。“明日早醒些,一起。”
江鹤雪点点头,向下望了眼山道上零星跃动的火把,道:“现下大殿中应当没人了,我去祈福。”
“你在外间等我。”她惧黑,不敢自己回,待沈卿尘点了头,才进了大殿,将殿门虚虚掩上,还不放心地留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信女鹤雪,今日心怀至诚,前来祈愿,望仁姝郡主垂怜、保佑……”她双手持着点燃的三根香,闭眼默念。
先祈了自己,又祈了阮月漪与姜星淙,江鹤野,再又提了一嘴傅妄的春闱,才睁开眼睛,欲起身插香入炉。
才走了一步,却听外间有声细小的响动,她回身去瞧,恰好透过那道缝隙,瞧见倚在朱红立柱旁的沈卿尘。
他难能有这般放松闲适的姿态,垂着头,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腕上的红玉手珠。
江鹤雪回了身,重在仁姝郡主像前跪下,不禁弯了下唇:“郡主,信女方才过分纠结礼数,竟疏忽了一位尤为重要之人。”
“是信女的夫君。”
“他是位极好的儿郎,虽瞧着面冷,性子也古板了些,待信女却极为温柔体贴,心性细腻稳重,是如何都挑不出错处的人。”
“万盼郡主庇佑他一生顺遂,无病无灾,若是能叫他多笑笑,便再好不过了。”
“他笑起来当真很漂亮。”江鹤雪禁不住笑了,随即便嫌不妥地抿下唇角,正色。
“望郡主莫嫌信女贪婪,庇佑信女如愿以偿……”她说着,一想自己许了五个愿望,又难免心虚,语气轻了。“不若还是舍去一个。”
“郡主,您可否只舍去,傅二郎春闱高中这一桩?”-
从大殿退出来,江鹤雪小跑向沈卿尘。
他还是倚在柱上,瞧见她,唇畔扬起清浅的笑弧,冲她张开双臂。
江鹤雪犹疑着,并未飞身过去抱他,只提裙款步走到他面前:“清修之地,不妥。”
“无妨。”人前喂食都要羞涩的沈卿尘此番却道,展臂将她搂入怀中,语调带着点低哑的鼻音。“给我抱抱。”
他力道很重,手掌箍在她腰际,似是要把她揉碎在他怀中,全然不复素日克制温柔。
“发生了何事?”江鹤雪被他搂得有点痛,却没挣扎,柔声问。“同我讲讲?”
“只是想抱抱你。”沈卿尘一点点撤了力道。“也待我片刻?”
江鹤雪点了头,看他进殿,将门关严,隔绝了她视线。
满殿香烛昏黄摇曳,沈卿尘并未取香,只在中央的锦垫上盘膝而坐。
“今日是永嘉二十二年,卯月初七。是我同她成亲第六十日。”静了半晌,他这般道。
“上回来还是寅月初三。我同您说,鹤雪处处都好,只是不爱我。”
“但现下,或许不大相同了。”沈卿尘望着仁姝郡主的雕像,弯唇笑了。“至少我比她那位故友重要了。”
“我也想同您求一次姻缘。”
“您能否庇佑我与她,永结同心,白首偕老?”他起了身,虔诚地跪下,低语出声。
“阿娘。”——
作者有话说:今天在某网页上打了二十多个盗文[爆哭]心哇凉哇凉的[爆哭]
遂决定以后作话随机掉落小剧场!!!
另外在想番外了(虽然正文就写了这么一丢丢[可怜])宝宝们有什么想看的吗,可以多多留言,椰椰目前只想到了青梅竹马if线[红心]
第50章
江鹤雪等得昏昏欲睡。
“鹤雪。”她是被沈卿尘温冽的嗓音唤清醒的。“琼琼。”
“你好贪心,祈福那般久。”她揉了揉眼睛,向他张开手臂。“我都等累了,快来抱抱我。”
沈卿尘弯身将她打横抱起。
“你许了什么愿望?”江鹤雪绕着他垂落的发丝玩,问。
“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江鹤雪对他故作神秘的样子一撇嘴。“许的你我天长地久,琴瑟和鸣,可对?”
沈卿尘点头,却道:“还有一个。”
“什么?”江鹤雪歪头想着。“你也不必祈福升官发财,至于诸事顺遂……我为你祈过了,你方才在外间没听到么?”
“听到了。”
“既是听到了,应当没重复吧。那是什么?”江鹤雪望着他,忽而眯眼。“你该不会许的是……早生贵子?”
沈卿尘不禁笑出声来,耳尖却都为这话红透了:“你在想什么。”
“不能想么?”江鹤雪摸摸他耳尖,理直气壮。“我可知晓,京中有不少女郎及笄出嫁,十六便有了孩子,我今岁可都要过二十的生辰了,你比我还早生两年多,缘何不能想?”
“昭华,你是厌恶幼童吗?”沈卿尘缄默,她追问。“可我觉得你待灵昭极好,不像。”
“你会疼,卿卿。”他终于启唇。
“我舍不得。”-
雪又渐渐落了。
沈卿尘去外间热安寝前的牛乳了,江鹤雪自己哼着小曲洗漱,刷牙子刷了满口的泡沫,却忽而听得里间一声突兀的巨响。
她慌忙探头出去查看,见床榻旁竟趴了一个人,满身血污,奄奄一息。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江鹤雪本能地尖叫出声。
“别、别出声……”地上的人嗓音嘶哑,但下个瞬间,内室的门被甩开,一道银白光影闪过。
“咚”的一声,飞刀擦着那人面颊,扎在桃木地板上。
手腕旋即被紧紧攥住,沈卿尘将她严严实实拉在怀中,看她满嘴白沫,面色一白:“是刺客伤你?”
他将她护在身后,另只手利落一抬,银白飞刀直冲倒伏在地的人扎去。
“少侠、饶命……”那人滚了半圈,露出一张鲜血淋漓的面庞来。“在下是遭人暗害。”
“江鹤野?!”看清他眉眼的瞬间,江鹤雪快步上前。“你怎的在这里?”
江鹤野吐息困难,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两眼一翻白,彻底晕死过去。
沈卿尘吩咐了两队侍卫严守着院落,又叫长随去请了随行的医官救治,才牵着失神落魄的江鹤雪去了外间。
“是洁牙粉的泡沫,还未来得及净口。”她用淡盐水漱了口,有气无力地解释。
“我原先还想再拖一拖,谁知他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她眼瞳发烫。“大半条命都舍去了,我可不愿瞧见他……”
“不会。”沈卿尘拥她入怀,安慰。“他多少要休养几日,早日相认……”
“恒安王府贵客在此休憩,何人擅闯?”院外忽而传来侍卫的高喝。
“刺客入寺,我等奉命行事,以护贵客安危!”紧接着是长枪杆撞地的闷响,随即听人高喝。“恒安王殿下,失礼!”
“奉何人之命。”正与侍卫剑拔弩张之时,外殿大门徐徐敞开,青年墨发微乱地披散着,自殿内望来。
为首的人面不改色:“是令国公府大娘子瞥见黑影掠过,忧心是歹人冲撞贵客,特命尔等前来慰问。”
“本王院中并无异动。”沈卿尘淡声。“更深露重,惊扰本王与王妃休憩,多有逾矩。”
“大娘子也是为着香客们的安危着想。”为首那人陪着笑,却不依不饶。“仁姝寺毕竟供奉的是苏氏女,若殿下与王妃有个三长两短,大娘子心中定愧疚难当。”
面前青年神色冰冷得胜过此夜簌簌飞雪。
“殿下,得罪了。”他一见说不通,便向身后的人使眼色,意欲硬闯。
刀尖抵上他脖颈。
“啊!”院内随即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本王妃在沐浴,苏氏的家丁竟要不顾皇家颜面地硬闯?!殿下——”
“回去禀报苏大娘子,”沈卿尘攥着刀把,稍一使力,血痕自那人脖颈上丝丝下淌。“寻人,并非全然不可。”
“但其一,今日诸位,本王一人不留。”
“其二,他日本王之人搜查令国公府,若有冲撞,有损她清誉……”他一字一顿道。“烦请苏氏诸位,莫要有所怨言。”-
江鹤雪身体力行地表示,对待此等无赖之人,便用无赖的法子。
江鹤野伤得重,醒了一刻钟便又昏睡过去了,只在醒着时会同江鹤雪零零碎碎说上几句过往,大抵是出于骨肉至亲本能的信任。
他说,龙邻民间有一杀手组织,枯荣庄,昔年与江鹤雪走散,尚且武艺生疏的他遇袭后失忆,被枯荣庄庄主所救,便留在了枯荣庄内。
枯荣庄有一大一小两位庄主,分管十二位护法,但杀手组织,群狼环伺,江鹤野是踩着旁人尸骨,一针一针地爬到了二护法竹秋的位置。
而后,去岁春日,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荣昌公主沈初凝。过了几月,被她带回宫中。
而今日是为做枯荣庄的最后一个任务,事成便可从庄主手中得到所求之物,却被重伤至此。
至于最后一个任务是何事,他又求何物,江鹤野闭口不谈,没僵持多久,便又昏迷过去了。
“回房小憩片刻吧。”沈卿尘为守在榻边的江鹤雪拢了拢发。“我已命人去宫中传了荣昌,不急。”
“你都知晓啊。”她仰脸望他。
“嗯。”沈卿尘自后抱住她,应声。“不必忧心。我向着你。”
时至三更,江鹤雪被他安静地抱了会儿,躁郁的情绪也渐渐平息了。
但她不困,或许是疲惫过了头。
“你困不困?”她眨了眨眼睛问。“我还不想睡,想出去散散心。”
“需要我陪你么?”沈卿尘只是问。
江鹤雪反问他可不可以,得到他一句肯定的答复,便兴冲冲地随意拣了件披风,出门散心了。
她散心的方式是玩雪。
这是她来京都见到的最大一场雪,清冽的雪水气息涤净了方才的血腥味,地面覆着一层厚重的积雪,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作响。
雪没过脚面,江鹤雪躬下身,捧了一把雪在手心随意团了团,余光瞥见沈卿尘自房中出来,扬声唤:“夫君!”
沈卿尘毫不设防地向她走来,下个瞬间,面庞便被她手中飞扬的雪挥得一凉。
“夫君,我们来戏雪!”她又去捞了一把,这下团也不团雪球了,直接向他身上掷。
雪太松散,在二人之间飞开,眼前模糊了一大片洁净的白。
江鹤雪就在飘飞的雪后冲他笑,凤眸弯弯,红唇也弯弯,露出两排细白如瓷的牙。
沈卿尘抬手抹了把眼周的雪水,继续向她走近。
江鹤雪手中已又团了一个雪球,朝他砸过去,笑着:“昭华,你还手呀!”
沈卿尘闪身躲了,单手握了一把雪,稍捏了捏,也向她掷去。
“我躲——打不到!”江鹤雪灵活地扭开身,又飞快地弯身捞了一大把雪,囫囵地团了团。“昭华,接招!”
沈卿尘躲着她,一次不中她便再来。
他也不还手,只是同她保持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每回都觉着自己能砸到,但每回都落了空。
落空了好几回,江鹤雪换了个法子,再一回弯身去捧雪时,捂着腿“哎呦”了一声。
“怎的?”
“我好像不小心扭到脚了……”江鹤雪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好痛……”
沈卿尘不疑有他,快步上前,在她身侧蹲下:“哪边?”
“左……不对,是右……”江鹤雪多装了一句,见他掀眸,才干脆利落地抓了把雪,向他塞去。“随便哪一只,昭华,我打到你了!”
冰凉的雪从狐裘的领口滑入他脖颈,甫一挨上温热的肌肤,便融化了向下滴。
沈卿尘身体被冻得微颤了下。
“是,”但他只是垂眸,望她片刻,弯唇笑了。“卿卿好生厉害。”
银月清辉,眼前人素日平直的唇角此番弯起清浅的笑弧,温柔的桃花眸也染着清朗的笑意,乌浓的眉甚至也微扬起,难能的明快。
江鹤雪的心跳霎时错乱。
但她已然对自己耽于美色的品行了如指掌,放任自己欣赏了会儿,笑:“果真在仁姝寺,心诚则灵呢。”
“嗯?”沈卿尘不知她为何突然来了这句。
“我今日才祈愿,要你日后多笑笑,现下就笑得这般漂亮。”江鹤雪搓搓他耳尖,笑盈盈道。
沈卿尘弯着唇,紧了紧她披风:“冷不冷。”
江鹤雪没应,只没骨头似的向他怀里靠:“我好累。”
身体也累,心也好累。
“回去休息吧。莫要再忧心鹤野。”沈卿尘搂住她。“放空几日。”
“我想出去玩了。”她盯着白茫茫的雪地,视线有几分失焦。“谁都不管,什么也不想,走到何处算何处,想走多远走多远。”
她不知是江鹤野的开口坦白更早,还是他下一个这般危险的任务更早。
“等同鹤野相认,我一定要走。玩够了、玩爽了再回来。”
沈卿尘没应,手上稍一使力,将她抱起来。
她的裙裾湿了一大片,其下绣鞋应当也被雪水浸透了,该是极冷。
也不知一个人能不能认真养好她自己。
“换双鞋,卿卿。”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伸出来,拎的是双防水保暖的狐皮靴。
“别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