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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微雨过,小荷翻


    吴裳举着伞站在公交站,外面的雨势渐大。


    这场台风酝酿了一个星期,终于如期来了。吴裳不喜欢台风天气,每次台风过境,千溪村都会千疮百孔狼藉不堪。


    这一天她不该出门的,但因为林在堂中午吃完饭离开的时候,忘了一个重要文件在家里,她想着给送到工厂去。


    千溪人对台风不太尊敬,因为这个地方,台风太常见了。整个夏天几乎就是雨季,急雨急风,下了就走。也有阴雨绵绵的时候,整个人就会被泡得发霉。吴裳出门前叶曼文让她穿上雨披,她说我不穿,雨衣好闷的。吴裳很讨厌那种感觉,整个人像被裹上一层保鲜膜,根本无法呼吸。她倒是喜欢淋淋雨,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公交车久久不来,她站在那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致,想起几年前,她带着林在堂在周围转悠,是去过工厂所在的村子的。那个村叫临海村。多奇怪,千溪村就在海边,但它叫千溪。临海村不临海,却叫临海村。临海村的村民们因为占地富了起来,有的人去海洲买了房,找了工作,过起安稳富足的小日子;有的人在邻村住下,在新建的工厂里找了工作。也有人,钱刚到了几天,就又变成穷光蛋。


    那也是一幅人间百相图。


    肖奶奶那时去看过热闹,回来跟他们说:那些日子,银行的、房地产的各路人马都等在那里,谁家到账了,就推销人家去存款、买房,这其中混迹着一些不正规理财的,还有带赌的。有些人乍富,想着小玩几把,玩着玩着,钱没了。


    赚钱难,守财也很难。像林在堂这样接手一个日渐落魄的家族企业,想翻身,更难。


    雨很大,吴裳上了公交,说她到临海下。司机就回头对她说:“临海工作啊?”


    吴裳点点头。


    “那你要小心点,这几天临海村很乱的。说是工厂丢了东西还是怎样。”司机叮嘱吴裳:“还有两个赌疯了的坐在村口那个牌楼下,你要记得躲。”


    吴裳又点头。


    大雨拍打着车窗,吴裳头靠在上面,人昏昏沉沉的,开始犯困。下车的时候地面湿滑,她一不小心摔了个屁墩,裤子就湿透了,整个人狼狈滑稽。牌楼下坐着的疯子打着一把露雨的破伞指着她笑,吴裳也不敢与他们说话,抬腿就跑。


    她跑,疯子在后面追,这场面恐怖又可笑。


    风很大,她的伞被吹得东倒西歪,到门卫那里敲了半天窗才有一个老人拉开玻璃窗,告诉她星光灯饰的工厂怎么走。吴裳又坐上摆渡车,终于到了工厂。她上摆渡车的时候,疯子在抠屁股。已经没有个人样儿了。林在堂破产了不会也变成抠屁股的疯子吧?吴裳设想了那画面,赶紧摇摇头:不堪入目。


    这是她第一次来改建后的临海村。


    她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临海村是什么样子了,现在的临海村,真的盖起了一排排的厂房。刚刚在摆渡车上,她看到重机械、货柜等等很多东西,但因为雨太大,她都没能看仔细。心里却隐约觉得很壮观,同时也对林在堂的工作有了一点点的认知。


    这一天因为台风,林在堂早早让工人下班了。工厂里只有他和几个主管,在看新机器的模具。里面叮叮当当地响着,好在很干净。这应该就是林在堂憧憬的现代化工厂的样子了。他为此几乎倾家荡产。


    “林在堂。”吴裳叫他。


    林在堂听到响动回过头,看到了被雨水打透了的吴裳。她可真狼狈,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衣服贴在身上,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应该是裹了很多层塑料袋的文件袋。


    “你怎么来了?”林在堂匆匆向她走,这时还不忘跟主管们介绍:“这是我太太吴裳。”


    太太。


    太太这个词好陌生,也令吴裳紧张。但还不等她反应,林在堂已经到了她面前,责备地问:“台风天你出门干什么?”


    吴裳举起那个文件袋:“还不是这个!外婆说你落下了,怕耽误你工作。给你打电话又打不通。”


    那个文件袋真的被她们保护的很好,林在堂看看文件袋,再看看吴裳,心头一热。


    “对不起,台风天信号不好。说是那边的信号塔故障了。”林在堂接过文件袋,看到吴裳在瑟瑟发抖,就交代给主管们再看一下模具尺寸,拉着吴裳去了他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实在不能称之为办公室。


    里面堆着很多文件和样品,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角落里放着一张行军床,上面叠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林在堂的工作环境可不像他的外貌那样体面。


    林在堂从铁柜里找出一件衬衫一条裤子都给吴裳,让她换上。


    “这不好吧?”吴裳说:“这都是你的衣服。”她一边说一边往身上比,管它好不好,先换上再说。


    林在堂也不说话,走到办公室外面,关上门。


    里面有换衣服的响动,他有些不自在,就又向远处走了两步。直到此刻他的心方平静下来。刚刚看到吴裳的一瞬间,震惊和温暖同时涌向了他。叶曼文和吴裳如此看重、尊重他的工作,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吴裳和她的家人,真的是很好的人。


    “我换完了。”吴裳在里面说:“你可以进来啦。”


    林在堂很滑稽,进去前还煞有介事敲了敲门,好像怕里面不方便似的。吴裳还配合他:“请进!”


    林在堂这才推门进去。


    他看到一个很可爱的姑娘。


    姑娘把湿头发在头顶扎起来,有一些碎发垂下来;穿着宽大的衬衫,西裤提到了腰,把衬衫下摆塞进西裤里,系上一根绳子。西裤的裤腿因为太长,所以她挽了起来,像要下海打鱼。


    她转了一圈给林在堂看,问他:“怎么样?有没有都市精英的派头?”


    “不知怎么,挺好的西装到你身上,穿出了麻袋的感觉…”林在堂逗她,把刚烧好的开水递给她:“喝点水,别着凉了。”


    吴裳接过开水,微鼓着腮帮子吹气,热气飘上来,熏湿了她的鼻尖。擦着杯沿儿喝一口,再一口,身体渐渐暖起来。


    林在堂就这么看着她。她那么自在,根本当他不存在。她自在,他也自在,就坐到折叠床上看文件。他坐下去,折叠床发出暧昧的响动,她停止了喝水,他停止了坐实的动作,整个人像在蹲马步,问吴裳:“你看什么?”


    “我看你裤子是不是裂开了。嘻嘻。”吴裳回他一句,又去喝水。


    再“吱呀”一声,林在堂彻底坐下了。


    吴裳送来的文件其实并不紧急,不然林在堂也不会忘了。她送来的是秋季广交会的资料,星光灯饰这一年想在广交会亮相一些新品灯饰,这也是林在堂最近在紧锣密鼓忙着的。


    每年春秋两季的广交会,是多少民营企业的救命稻草。林在堂自2000年第一次随爷爷林显祖去,就一年都没有落下过。哪怕他在国外,也会赶回来。林显祖说:广交会是国内企业跟世界交流的一个重要通道,看看自己的,再看看外国人的,就知道差距在哪。


    “资料是不是很重要?没送晚吧?外婆生怕耽误了。”吴裳学叶曼文的语气说话:“别是重要合同,今天签不了就糟糕了。”


    林在堂闻言笑了,说:“很重要,特别重要。你和外婆真是帮了我大忙。”


    “外婆在家里给你编了一个文件筐,可以上锁的那种。你在千溪住的时候文件就放在那里面,每天走的时候看一眼。”


    林在堂眼睛一热,说:“别让外婆费心了。回头星光灯饰破产了,她白忙活了。”


    “破产了就装破产清算资料啊。”


    吴裳站起来参观他的办公室,林在堂也站起来缓一缓腰。行军床躺着还行,他这个身高坐在上面十五分钟腰就酸了。


    外面的风呼号起来,卷断了树枝满天飞,其中一个砸到窗上,“砰”一声吓吴裳一跳,她尖叫一声,想都没想就窜到了林在堂身后躲起来,双手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服。


    “要砸先砸个高的!”她笑嘻嘻地说。发现林在堂站在那不动,整个人都很拘谨,就探出头来问他:“你怕不怕?”


    林在堂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挣脱她的手说道:“今天怕是回不去了。晚上这里只有泡面了。”


    “你用固定电话给外婆打个电话说一声吧。”林在堂说:“别让她担心。”


    “哦对。”吴裳这才想起报平安,叶曼文叮嘱她一定不要随便出门了,台风早到了几个小时,又这样急,出门很危险的。


    吴裳“好好好”地回答,最后挂断了电话。


    林在堂这时问她:“你会开车吗?”


    “我会啊。”吴裳说:“我大三时候,姆妈说要我去学开车。放假了我就去学了。”


    “开过吗?拿了驾照后。”林在堂又问。


    吴裳摇头。


    “那你就是不会。至少是半会不会。”


    “干嘛呀?”吴裳被他说糊涂了。


    “开个车吧,以后出门方便。”林在堂说:“我还有一辆车没有卖,就是那辆小轿车,你先代步吧。”他怕吴裳误会,又解释一句:“不是我抠门,按道理说我应该买一辆新车让你开,但我现在没有钱。我现在很穷。”


    “你没有义务呀。”吴裳说:“你这么说很奇怪的,你没有义务给我买车。”


    “不是。”林在堂说:“在外人心里,我是有义务的。”


    “你为了别人的看法给我买车?”吴裳眉头锁了起来,她说:“你好奇怪,别人怎么看…”


    “不是,我是希望下次下雨天你出门的时候不要被浇成这样。”


    呜呜呜。


    是的,吴裳在听到他这句话以后,内心突然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呜呜呜,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当然,台风天最好不要出门,这是常识。”林在堂又说:“外婆一个人在家可以吗?遇到问题怎么办呢?”


    “别担心,村子里早就安排好啦。千溪村就在海边上,每一次台风村子都会提前安顿好。反正我们习惯了。”


    “我对台风印象不多。”林在堂说:“好像初中时候有一次台风把我和爷爷拦在了办公室里,爷爷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只对这次有点印象。”


    “什么故事啊?”吴裳又问。


    “我爷爷原本不姓林,他是被过继的。说是从前的家里也是名门望族,爷爷算是名副其实的“少爷”…”


    “哦哦哦哦。你爷爷看着就很儒雅,像是肚子里有很多墨水的。你的名字也是他起的吧?”


    “是的。”


    林在堂陷入了某种沉思,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外面的风力更强,天气预报说预计到晚上九点,将达到风力最大值。此时海浪已经被风卷起两米高,再重重抛向海岸。吴裳见过这样的情景,那时她年幼无知,还拍着小手喊:“利害!”父亲已经裹着她奋力向家里走了。


    吴裳对父亲的记忆不算多,但都很温暖。


    她有时翻看家里的老相册,看到里面俊朗温润的父亲,就会照镜子去比对。父亲有一点自来卷,她也有一点点。父亲的面庞很饱满,她也是。吴裳觉得父亲看起来很有一些儒气,不像渔民的儿子。母亲却说:“但他的确是渔民的后代。”


    也不知为什么,吴裳在每个台风天里,都会想起那个场景:她拍着巴掌叫好,父亲裹起她就跑。


    “待会儿屋顶要被掀开了。”吴裳说:“你们这个厂房结实吗?”


    “我们也做了应急预案的。”林在堂答。


    “你饿不饿?你的泡面呢!刚不是说给我吃泡面吗?”吴裳肚子咕咕叫着,她该吃东西了。


    林在堂就去给她找泡面。


    他办公室的泡面足可以开个“泡面博物馆”了。那么多口味的泡面,还有榨菜、鸡蛋。


    “你平时就吃这个吗?”


    “有时忙完了厂区食堂已经没有饭了。”他说,接着做了一个可怜的表情。


    两个人各选了一桶泡面一根肠,吴裳还要求再给她来个鸡蛋。林在堂对她的食量见怪不怪了,去接热水的时候又带着她去找车间主任办公室搜罗了一点零食。吴裳一边说:“这样不好吧?”一边挑了几样好吃的:薯片、山楂糕、辣条。


    “回头你还给人家。”林在堂说:“让你挑一样,你像个悍匪一样,拿那么多。”


    吴裳嘻嘻哈哈跟着他回到办公室。


    她很久不吃泡面,就着外面狂风暴雨吃,竟感觉很香。


    “我们也算一起吃过苦了。”林在堂说。


    吴裳忙说:“不,我虽然喜欢吃泡面,但我不喜欢吃苦。”


    他们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台风天早早就黑了。电压不稳定,办公室里的灯一个劲儿地闹腾,最后索性关掉。


    房间里漆黑一片,吴裳招呼林在堂去看台风。林在堂觉得台风没什么好看,但也上前跟她一样贴在玻璃上。吴裳记得有一年的台风很强,风将大树连根拔起,掀翻了屋顶,一百多斤重的人能被刮跑。幸而这一天好一些。


    吴裳看着看着有些害怕,不由朝林在堂靠了靠。


    他问:“害怕还看?”


    “害怕也看。”吴裳很是倔强,真奇怪,她看台风就会想起爸爸。想起爸爸,她的内心就柔软起来。


    “林在堂,我借你肩膀靠一会儿。”吴裳说:“你别多想,我想我爸了。”


    “必要时候我也可以当你爸。”


    吴裳用力捏住他胳膊拧:“你别说话了行吗?你知不知道你平常看着挺正常,有时候跟个疯子似的。”


    座机响了,是叶曼文打给吴裳。她在电话那头问:“裳裳,你说的那块怀表我找到了。在你的床底。”


    吴裳很开心:“真的吗!外婆!”


    “外婆问你,这块手表是林在堂爷爷的吗?”叶曼文又问。


    “是的啊…”


    “林在堂的爷爷姓林?”叶曼文问完了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愚蠢,念叨一句:“不姓林姓什么啊…”无奈笑了声,叮嘱吴裳不要乱跑,就这样挂断了电话。


    而此时阮香玉面馆旁边的小屋里,坐着一位“不速之客”。阮春桂浑身湿透了坐在椅子上,身体在嘀嘀嗒嗒落着水。妆全然花了,头发贴在脸颊上。像一个刚从水底爬上来的水鬼。


    阮香玉正在为她翻找衣物,每拿一件递给阮春桂,后者都会说:“破衣服!我不稀罕穿!”


    来往三四次,阮香玉就停止了翻找。她原本也没几件衣服,但每一件阮春桂都嫌弃。


    阮春桂突然上前拿起一件,在阮香玉面前脱起了衣服。右臂上的一小块疤那么狰狞,她自己却不避讳。


    “他怎么死的?”阮春桂问:“我问你他怎么死的?”


    “病死的。”阮香玉说。


    “死前说什么了?”阮春桂系扣子的手一直在抖,她系不上,阮香玉上前帮她。被她打开手,她说:“阮香玉,我不要你装好心!我问你,他死前说什么了?”


    外面的风那么大,吹断了老街上的树干。她们都隐约听到“咔”一声,树的生命就此被风结束了。她们儿时在远村,最怕台风。远村那座孤岛,台风登陆、过境,都被世人遗忘。而她们总是窝在一个地方,看着飓风卷着树枝、谁家的被子、花盆,在黑压压的天空飞过,有如末日。


    那时阮香玉刚被送回到岛上,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台风,她大声嚎哭着。是阮春桂抱着她说:“别怕,死不了,他们说现在在船上的人才倒霉。”


    那种恐惧一直伴随着阮香玉,直到现在,台风天气她还是想钻到什么东西下面去。


    阮春桂一直在执着地问她:“他临走前说什么了?!!”


    “他说,对不起没能回去接你。”


    阮春桂颓然坐下去,身体扒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凶狠的天气。


    “我感觉我被台风困住了。或者是被远村困住了。”阮春桂低声地说:“真奇怪,我走了几十年,怎么好像还在远村呢?”


    她脸贴在胳膊上,像当年一样,哽咽了一声。


    只有一声,她就擦掉了眼泪。


    出门前跟林褚蓄干仗,这个狗东西朝她丢了一个杯子,打到了她腿上,这会儿有点疼似的。


    “春桂,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阮香玉的手放在她肩膀上:“或者我跟你慢慢说好吗?”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阮春桂冷笑一声:“阮香玉,你最坏了。你是我见过最坏的人!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你既然不肯相信我,又为什么要问我他走前说了什么呢?”


    “我就是想看看你会说些什么来骗我。”阮春桂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虚伪。”


    她这样,阮香玉便沉默不语了。


    她们没再说任何一句话。


    在林在堂那间凌乱的办公室里,吴裳和林在堂也都不再说话。吴裳躺在行军床上,被偶尔的一声砸窗声吓得魂飞魄散。林在堂坐在办公椅上,椅背向后仰,脚搭在桌子上。他很累,很快就睡着了。睡着的他无意识痉挛了一下,人就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这也吓了吴裳一跳。


    她腾地坐起来问:“林在堂你怎么了?”


    林在堂揉着屁股,疼得他说不出话。他强行站起来活动腰肢,还好,没骨折。


    “你来这里睡吧!”吴裳说:“咱俩挤挤。”说完向里移,身体紧紧贴在墙上。


    林在堂不再执拗,走过去,也躺在行军床上。一张小床。他们俩硬生生留出了一拳的宽度,却还是能听到彼此秉着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你紧张吗?”林在堂问。


    “我不是紧张,我是不自在。”


    “你我都没有邪念,你为什么会不自在呢?”林在堂又问。


    吴裳显然被他问住了,她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是的,既然没有邪念,无非是性别不同而已。她自在下来,踢蹬一下快要酸麻的腿,但在碰到什么异样的东西后动作又接着顿住了。


    “你确定你没有邪念?”吴裳的声音穿过一小段黑暗的距离,灼烧着林在堂的脸庞。


    过了很久林在堂才回答她:“没有。”


    第32章 微雨过,小荷翻


    前半夜他们都无法入睡。


    那张小床很窄,而他们都在严守着礼貌的边界。林在堂不习惯跟孟若星以外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但他的身体似乎在背叛他的意志。他意识到人是复杂的,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是复杂的。


    外面的疾风骤雨没有减弱的趋势,这一次的台风过境格外漫长。林在堂抱着肩膀,看起来有点冷,吴裳说要么你盖下被子吧?


    “被子太小了。我盖你就盖不到了。睡吧。”林在堂说。


    “我睡不着。”吴裳说:“我害怕。”


    “怕什么?不是说你们千溪人对台风见怪不怪吗?”


    “我怕我睡着了你对我起什么歹念。”吴裳干脆转个身面对林在堂躺着,黑暗中扯出一个笑来。


    吴裳对异性的了解远高于林在堂对异性的认知,林在堂看起来是克己守礼的人,对异性保持着尊重,究其根本,是他内心的高傲。他看不上别人。


    吴裳故意朝他的方向凑近点,这下能看清他的脸。他下意识向后躲,吴裳就揪着他衬衫领子用力将他拽回来:“躲什么?我能怎么你啊?”见林在堂神经紧绷了,又问:“林在堂,你不会还是处男吧?你跟孟若星是柏拉图吗?”


    林在堂知道吴裳出于无聊开始说混话逗弄他了,但他还是认真回答她:“不是。”


    “那太可惜了。我好想谈个处男男朋友啊。”吴裳说。


    “…”林在堂忍不住说:“你是没事就琢磨这些吗?上次说捆绑,这次说处男男朋友,你是准备进军黄色产业吗?”


    吴裳哈哈大笑:“你不紧张了吧?”


    “我原本也不紧张。”


    吴裳知道,打破男女相处之中的拘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把对方当男人。她跟林在堂聊这些并没有不自在,相反,她有她自己的处事哲学。许姐姐总说咖啡店有吴裳在的时候,氛围会不一样。在与人相处这件事上,吴裳是受了老天爷青睐的。


    林在堂也发觉了吴裳这个优点,他问她:“你考不考虑来星光灯饰工作呢?”


    吴裳腾地坐起来:“做什么?你觉得我可以做什么!”


    “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销售,这点上你比我厉害。06年我就发现你有这个潜力,你会推销自己、也会包装产品,也有着天然的亲和力。”林在堂说出自己对吴裳的真实评价:“你或许可以试试。”


    “我看过《销售为王》。”吴裳有点得意:“你还真说对了,我挺适合做销售。你们星光灯饰还有别的适合我的工作吗?”


    “总裁夫人?”林在堂也开启了他说混话的模式:“霸道总裁为总裁夫人一掷千金,买了一辆二手奥拓…”


    “我认真问你呢!”吴裳拍打林在堂:“你给我好好说!”


    “你也可以做一些文案类的工作,但目前我们不需要。”


    “你为什么觉得我适合做这个?”


    “你不是写诗吗?”


    “你怎么知道?”


    “你06年说过,你写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烂诗,还给我背了几句。”


    “我给你背的哪一句?”


    林在堂未经思考脱口而出:


    “那天你经过我门前


    梅子熟透了


    果酱沾了你一身…”


    林在堂背完接着笑了起来:“是挺烂…”


    吴裳被他损了也不生气,她只是踢他两脚,让他对她保持一些尊重,毕竟她未来可能会成为文坛冉冉升起的炙手可热的诗人。


    林在堂就说:“好的,吴诗人。你另外一句写的更好一点:


    “屋内潮热


    推开窗


    更热…”


    这下他笑到停不下来,他想起他当年出于礼貌忍住了爆笑的冲动的。现在他的礼貌消失了,他只是觉得好玩。


    吴裳任由他笑,待他停下,她慢悠悠地问:“真奇怪,你怎么记这么清楚呢?林在堂,你当年…”


    林在堂用被子捂住她嘴,说:


    “你听,


    雨更大了,


    风也更大了。


    我们都很害怕…


    你看,生活化诗歌真的很好,人人都可以成为诗人,我也可以。”


    “林在堂,我早晚要把你毒哑!再挖出你的脑子炖汤!”吴裳突然骑到他身上挥舞着拳头捶打他,林在堂一边躲闪一边问:“沾了烂熟梅子酱的他是濮君阳吗?咱俩假结婚那天你写诗了吗?写的什么?…”


    他可真是一个怪人,平常话那么少,但气人的时候可真是一句又一句不需要打腹稿,吴裳打累了,也被他气笑了,翻滚回自己的位置,哧哧笑了。也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对谈缓解了她的压力,包括她平常不太对人说起的诗歌,经他这么一闹,她好像觉得也没有什么了,以后倒是能跟他坦然地说起了。


    这就是孟若星无数次质疑的部分,也是林在堂不肯说的部分。他坚信自己的心是正直的、坦荡的,但关于那个夏天的记忆却是清楚的。倘若有一天孟若星知道了吴裳就是2006年夏天他遇到的导游,一定会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后来他们都困了。


    这场古怪的台风,并不太遵循从前的规律,好像在这里停留特别久。雨急速地拍打着窗,好像要闯进来。吴裳揪着林在堂的衣袖睡着了。林在堂也睡着了。


    被台风困住的他们,是在第二天上午迎来了解放的。外面还下着雨,但已经小了,风也小了。阮春桂和阮香玉一直没再说任何一句话,这时阮春桂换回自己的衣服,推门走了。阮香玉想留她吃口东西,她说:“省着点跟自己攒棺材吧!”


    “借你吉言,我争取多活几年。”阮香玉也不想一直忍让,就这样回她。


    阮春桂回过头恶狠狠瞪着她:“你女儿真像你。”


    “我女儿像谁我心里知道,不劳你说。如果你以后还是这副鬼样子,那你不用来见我。我说什么你不信也不想听,你来无非是看我笑话。可我有什么笑话让你看呢?”


    “没有吗?你女儿在卖身。”阮春桂冷笑了一声:“她跟你一样,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买与卖,要分高低贵贱了吗?你们又好到哪去呢?”阮香玉说:“林在堂是好孩子,我见过他爷爷,猜想到他是爷爷带大的。你不要带坏他。”


    早知言语伤人这么痛快,又何必装作圣人?阮香玉这些年来敛起的锋芒此刻尽数露出,她原本就不是任人拿捏的人,这一点阮春桂比谁都清楚。她缓缓走到阮香玉面前,雨还兀自下着,一里一外,她们身处两个世界。那雨落在阮春桂伞上,大珠小珠噼里啪啦,很急。


    最后她转身走了。


    阮春桂这一生最痛恨下雨天,这样的天气时常让她想起船只被迫返航,她不想回去结婚,干脆跳进海里。


    这算起来,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多年。


    她给林在堂打电话,问台风有没有把厂房房顶掀开,林在堂在那头说:“这么容易掀开,还做什么产业带啊?”他那头有吴裳的声音,她在喊:“林在堂,过来吃饭!”


    “吴裳怎么在?”她问。


    “昨天有档案忘在家里,她帮我送来。”


    “家里?哪个家里?千溪是你的家吗?你这么容易忘祖呢?”阮春桂恨恨挂断电话。


    林在堂猜测她大概又跟别人生了气,就发条消息给她:“林褚蓄要是闹着跟你要钱,你让他找我。你的钱你自己留着。不要动。”


    林在堂觉得人生倒是很奇妙,现在他身边的两个人:吴裳和阮春桂,都贪财。


    这天早上还是吃泡面,但吴裳要变着花样吃。她找了个电煮锅,给林在堂和他的主管们煮面。食材有限,但也奇怪,那面到了她的小锅里,味道就不一样。


    几个人挤在林在堂办公室里,一边吃一边聊天。林在堂这时说:“你们以后多接触吧,裳裳以后会常来。”他叫她裳裳。


    几个主管就鼓掌欢迎,顺道快速介绍一下自己。分管生产的老孙、分管质检的小余、分管仓库的小王吴裳这才发现,没有一个人姓林。林在堂已经无声无息地完成了星光灯饰的人员改革,彻底去家族化了。


    “那我…是不是阻碍了你的改革呢?”吴裳悄声问:“别人以为我是你老婆,觉得你的改革不彻底。”


    “你拿着最低的销售工资,干着最基础的岗位,碍不了任何人的事。”林在堂说:“好好做你的销售。”


    吴裳就点点头,接着说:“你知道我在上海谈到了20万年薪的名企工作吧?”


    “你现在在跟我讨论薪酬吗?”


    “这么明显吗?”吴裳摆起架子来:“你见多识广,知道那家公司不好进吧?那么你也能想象得到我是厉害角色吧?你不能按最低工资给我。”


    “你知道销售主要拿提成吗?”林在堂问。


    “我知道啊。”


    “那你就拿出你的本事来。”林在堂说:“成为最会卖东西的人。”


    “那你呢?你干什么?”


    “我负责管理最会卖东西的人。”林在堂故意气她,说完还耸耸肩:“谁让我是二代呢!”


    吴裳恨不能捏死他,这样想着,就用手指捏着他胳膊上的一块肉拧了下,林在堂疼得闷哼一声,怕其他人看到,又马上恢复如常。


    “所以你把车练好。”林在堂说:“以后免不了用到。”


    “好的,林总。”


    吴裳人生中第一辆开的车,就是林在堂的。


    林在堂的这辆轿车,有着林在堂风格,看着很深沉稳重。她坐在驾驶座上,一时之间想不起该怎么开了。学车已经是几年前的事,那时阮香玉让她学车,她高高兴兴就去了。


    驾校的人问她想学什么车型,她说:“大货车。”


    “别闹了。”驾校老师说。


    “可我真的想学大货车,学会了以后可以做货车司机赚钱。”


    “那你学普通车型,学会了可以开出租。”


    “也对。”


    吴裳满脑子都是钱,学车也是为了钱,她甚至没有一丁点享乐的念头:比如开车出去走走。走走不要油钱么?不要高速费么?不走不走。


    她上车前跟林在堂说起这个,林在堂想了想问她:“你不会用这个车去开黑车吧?”


    吴裳眼睛瞬间就亮了:“可以吗?”


    “不可以。”林在堂摇头:“你不要糟蹋我的车。”


    林在堂其人对奢侈品不感冒,手上戴着百万手表的仿表,他生平喜欢的昂贵的东西只有车。尽管喜欢,也有度。海洲的二代开豪车,六七百、上千万的车街头也常见,但林在堂没有。


    给吴裳开这辆是他七八年前买的轿车,买的时候不足百万,这款车是很经典的,林在堂最喜欢。倘若吴裳真用来开黑车,他可能会忍不住打她一顿。


    林在堂亲自陪吴裳练车。


    这时是晚上十点多,他从工厂回到千溪,吃过晚饭,还能有一些消化时间。日子突然就从容舒适起来,他整个人也日渐恢复了气色。


    夜风吹着他们,一前一后上了车。叶曼文正在二楼窗前给阮香玉打电话,看到这个情形就说:“这两个人,即便是在做戏,但也有点真情在的。”


    “怎么这么说呢?”阮香玉问。


    “林在堂本性善良,裳裳也是。他们两个会为对方着想,并不比真夫妻差。”叶曼文就给阮香玉讲车的事,阮香玉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说:“那很好啊。”


    阮香玉因为面馆在装修,所以在旁边租了一间小屋子。老街上的小屋子是很破旧的,但因为就在面馆旁边,她每天劳动方便,就很好。吴裳去看她的时候,心疼她,给她置办了一张床垫,又给她买了许多花。这样她的小家也算温馨。


    她打电话的时候,外面站着一个男人在徘徊。男人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西裤,戴着眼镜,很是老实。阮香玉记得他,他在政府里工作,从前早上总来她这里吃面。


    这样的人她也见过一些。


    阮香玉尽管年逾五十,但美人的骨相、皮相都还在,尽管穿着普通,但举手投足却温婉。也有人喜欢她的。她看到男人将藏在背后的那一小束花放在她门前,接着快步走了。


    这时听到叶曼文说:“哎呀,还没出村口,就差点撞到人家的门!”


    可不么,吴裳不熟练,刹车油门换不明白,差点一脚冲上去。好在关键时刻她反应过来,不然林在堂的车就要受伤了。


    她听到林在堂倒吸一口冷气,以为自己会迎来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骂,结果等了半晌,林在堂还是没有动静。


    她扭头看着他说:“你要想骂我你就骂。”


    林在堂心在滴血,但表情很平静,说:“安全第一,你慢点。这会儿公交站前面的小路没人没车,走吧,去练。”


    “可我是不是得先…掉出去?”


    “你下车,我来。”


    林在堂真是好脾气,吴裳下了车,他坐上去,又给吴裳讲了一遍按钮,接着慢慢把车头掉正,一点都没有炫技的意思。


    “你真厉害。”吴裳夸他。


    “你也会很厉害的。”林在堂回应:“现在,请上车,慢点把车开出去。”


    这下吴裳听出了心疼,她笑弯了腰,上了车。


    “好啦好啦。我好好开。”


    当她把车慢慢开出千溪,突然发现一件事:她坐在驾驶位看到的千溪,跟她走路看到的千溪不一样。她大惊小怪地问林在堂:“为什么啊!”


    “因为心境、位置都不一样了。这就是我有时候喜欢开车出去走走的原因。”林在堂耐心地回答。


    “你喜欢开车出去走走?”吴裳这样问完想起之前也是看到过林在堂开着大皮卡,装着露营装备走的。


    “偶尔露营。”林在堂说。


    吴裳嘴撇了撇,心知肚明,没有多问。但她又想逗闷子,就说:“那以后咱俩出去玩。咱俩好兄弟,有话好说。只要你钱给到位,我陪你玩出花来。”


    林在堂叹了口气:“玩不玩先另说,你有没有觉得你陪我玩出花来这句听着有点怪异?”


    吴裳反应过来,骂他:“你心真脏。所以看什么听什么都脏。”


    “你心不脏,你跟你好朋友要对我捆绑。”


    “你不觉得你有时候那样子挺像一个受虐狂吗?”吴裳问。


    “你非要按外貌给人下定论吗?”


    “对啊。气死你。”


    摇下车窗,夜风吹着他们。海水的味道腥咸,但却自由。吴裳在那条小路上来来回回地开,林在堂一直在教她掉头、转弯、变道。她很快就想起了驾校教的,开始有了感觉。


    这时林在堂又说:“你很有天赋,如果你踩刹车能再轻点,那就完美了。”


    他真是不好直说:你是跟刹车有仇吗?你一脚又一脚跺刹车不犯恶心吗?


    好在吴裳接收到了他传递的信息,直接问:“你是不是被我刹的想吐?”


    “是的。”林在堂点头。他从前不知道陪人练车是这么遭罪的事,也理解了为什么陪人练车要一直骂人。可惜他不会。


    吴裳有点上瘾了,对他表示感谢,并邀请他下一天晚上还陪他练车。林在堂就说安排司机来陪她练,吴裳觉得人家司机也需要休息,不好让人陪。最后林在堂只得答应她:好的,还是我来陪你练。可是我一个人折磨吧!


    吴裳开车上了瘾,决定开车去海洲城。主要有三件事:一是为看阮香玉,看看面馆的装修进度;一是为去星光灯饰办入职手续,做岗前培训;一是为许姐姐的咖啡馆提供两样新品。她的精力就像开了马达,无比充沛。


    并且她体能很好,跟叶曼文学一天手艺,晚上以后不耽误任何事。学车、看资料、研究烘焙,还能有十几分钟跟宋景打电话。林在堂看她这样,就说:你这强壮的身体,不去工地搬砖可惜了。


    吴裳就说: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我还想过去船上做厨子呢!这样就能免费去全世界了!


    “这么想去全世界吗?”林在堂问。


    “当然。”


    说这话时他们两个人正在千溪的海边,吴裳伸出手指向远方:“看到了吗?我要去那片海岸,还有海岸线以外的地方!”


    林在堂眯着眼睛看了看,她手指的方向他看不清。他说:“我不会离开海洲了,但我的灯,会照耀你去的地方。”


    林在堂仰头看着天空,吴裳极目远眺对岸,这世界上本就有着各种各样的终点。


    第二天一早,林在堂坐上了“吴裳”的车。这是吴裳第一次真正独立上路,他们从千溪开往海洲。天空下着细雨,海面升腾起雾气。车行在沿海公路上,一侧是山,一侧是海。拐弯时候吴裳一会儿觉得自己要撞向山体,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会冲向海岸。林在堂紧紧握着门把手,除了说慢点,慢点,其余时候都忍着不说话。


    他发现自己竟然晕车。确切地说,他晕吴裳的车。


    吴裳自己也怕,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啊啊地叫:“撞上了撞上了!”


    林在堂忍不住喊了声:“那不是还远着吗!!”


    “是吗?”


    “不是吗!”


    “哦…啊!”


    吴裳这一路一惊一乍,林在堂忍着恶心终于陪她到了老街。她问林在堂要不要去吃碗面,林在堂摇摇头,扶着树吐了。她接着问晚上要不要拉他回千溪,他摆摆手说:“不用,你别跟我说话了。”


    吴裳就高高兴兴去看阮香玉。


    此时姆妈头上戴一块方头巾,正在跟两个叔伯一起刷墙。两间打通的小店看起来宽敞明亮,阮香玉给几个拐角包了实木,又让整间屋子看起来很古朴。


    吴裳拉着她坐下,非要给她揉腰。阮香玉就坐在那,由她去。


    “你是不是有事说?”阮香玉见她一直在笑,就问她。


    吴裳实在藏不住心事,蹲在她面前说:“亲爱的阮香玉女士,我找到工作啦!”


    阮香玉眉眼瞬间开了:“什么工作呀?”


    “我要去星光灯饰做销售!”吴裳眉飞色舞起来:“姆妈,我要好好做这份工作,我要把灯卖到全世界去!我要成为最成功的销售!”


    “你想做销售?”阮香玉不无担忧:“我以为你喜欢写东西,做文字类的工作。”


    “在上海找到的工作固然是最心仪的,但人总要活着呀!”吴裳说:“我想得开,只要能赚钱,不违法乱纪,我什么都可以做!”


    “跟林在堂相处开心吗?”阮香玉又问。


    “开心啊。”吴裳说:“妈妈你知道吗?我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吴裳在憧憬一个全新的生活,她能在外婆和妈妈身边、有一份充满挑战性的工作。她想象了她的未来,那会是一个光明的、快乐的未来。


    她那时好天真。


    第33章 微雨过,小荷翻


    吴裳第一次走进“生”光大厦之前,站在那栋大楼前看了很久。从前的星光大厦是海洲的标志性建筑。吴裳记得她读初中时候跟宋景来城里买头绳,路过星光大厦。


    那时星光大厦闪烁着霓虹,“星光大厦”几个大字比别的楼宇要亮。


    “好气派啊!”她和宋景都不禁感叹。


    林在堂在开会,派出来接她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很酷的女人。女人梳着利落的短发,却踩着一双拖鞋,见到吴裳就说:“林总在开会,我来接吴小姐。”


    她叫她吴小姐。


    “那我怎么称呼你?”吴裳一边走一边问。


    “我叫郭令先。他们都叫我郭姐。”等电梯的时候,郭令先看了眼吴裳。她实在无法想象林在堂最后娶的是这样的人。因为有孟若星在先,所以郭令先已经有了比较。但她是不动声色的人,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


    “林总安排我先带你熟悉公司,其实也没什么可熟悉的。原本每个月会安排一次新人入职培训,但因为最近几个月公司没怎么进新人,所以培训后面集中在做。公司的手册我给你拿一本先看看。”


    电梯门打开,吴裳先一步走了进去,顺手挡了下电梯。郭令先对她说谢谢,又继续说:“销售有一些人跟着别人走了,目前一共三个人,我、林总、你。”


    “林总?是哪个?”吴裳问。


    “你老公。”郭令先回答她。这时郭令先心里想的是:之前林在堂给她画大饼,说以后销售部让她来负责,紧接着就安排了这么一位来。果然企业家的嘴不可信。她心里因此烦躁,所以对吴裳就客气不起来。


    “你先学专业知识吧。”郭令先说:“也不着急。”表情吴裳看懂了:也不指望。


    吴裳多聪明,来往几句话看出了郭令先心里不痛快,又忍着不发作。她之前跟林在堂说担心别人觉得他改革不彻底,林在堂还说没事,结果她上班第一天就应验了。


    上到25楼,就是他们新搬来的楼层。这栋大厦的很多楼层都租给了其他公司,做金融的、做旅游的,每个大公司盘踞几层,中休或抽烟时候在楼下匆匆见一面,知道对方都是这大厦里的蝼蚁。


    25层的办公室并不现代化,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间一间的格子间。过道边上堆放着小推车和一些样品,满满当当。吴裳因为在上海短暂目睹了现代化的办公场地,所以看到这里感到窒息,有被时代抛弃的感觉。


    就是这种感觉,时代把这里抛弃了。这里还像一个原始的“作坊”,看起来垂垂老矣。但吴裳也知道,在海洲,这已经是很好的办公环境了。


    “在装修了。”郭令先说:“我们原来在别的楼层,也是这种环境,林总不喜欢,说这没法跟国际接轨,有访客的时候也拿不出手,所以他搞了一笔钱,把原来的几层装修了。现在我们这是临时租的。”


    “哦哦。”


    “包括楼下的大堂,还有刚刚那个破电梯间,都要重新弄。”郭令先是杭州人,随做生意的先生来海洲定居。尽管已经有十几年,却仍看不上海洲。觉得海洲破,还觉得海洲满大街的土老板。她毫不避讳地说“破”,这里破、那里破,总之都不合她心意。


    “嗯嗯。”吴裳初来乍到,不敢发表任何看法。但她对销售部就剩三个人这件事很震惊。


    她的办公室与林在堂办公室相邻,她的工位在一个角落里。工位旁边是打印机、传真机、几部电话,有一个大的置物架在她对面,上面也堆着满满的样品。


    郭令先安顿完她以后就走了,吴裳自己一个人看星光灯饰的企业手册。这上面是一些包装过的发家史,吴裳记性好、看得好,不到半个小时就看完了,甚至能张嘴就跟人吹出来。把手册放到一边,决定去个卫生间。


    卫生间的位置在她办公室斜对角,她刚好能横跨整个工区。于是顺道看了眼:财务部、人力资源部…最大的一个工区当属网络营销部。


    网络营销,这个她在面试上海那家公司前做过了解,没想到在星光灯饰看到了。她探头进去看了眼,看到里面挂着几个小牌子“搜索引擎组”、“电商组”…


    “这是新成立的部门,只有只有一两个人象征性在做。”林在堂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你要想看你就进去看,不要鬼鬼祟祟的。”


    “你开完会啦?”


    “开完了。”林在堂问:“入职手续办了吗?”


    “没有。”吴裳说:“我晚点办。”


    林在堂想跟吴裳聊聊郭令先的事,但吴裳手一挥:“你不要跟我聊,你做你自己的决策。我看她挺厉害,说话办事很是利落。而且没跟别人走,没让你的销售部全军覆没,想来人品也过硬,至少不是落井下石的人。”


    林在堂再一次震惊于吴裳的心胸和眼界,就觉得废话不必说,她自己都能想明白。林在堂真的喜欢跟聪明人共事,新的星光灯饰需要聪明人,也需要有革新能力的人。他这会儿觉得自己“招”吴裳进来的决定很对。


    但阮春桂不这么觉得。吴裳进公司后几乎没跟任何人接触过,但她却得到了消息。她给林在堂打电话,不同意吴裳入职。


    她说:“她是别人眼里的林太太,去公司里算怎么回事?夫妻档吗?你不是说不做家庭作坊?”


    “我有我的考量。”林在堂说:“之前说好的,公司经营的事你不要管。”


    “我为你好。你们不知哪天就一拍两散了,你现在让她进星光灯饰,别等她摆你一道!”


    “…”


    阮春桂对人向来提防,按她从前的习惯,吴裳这样的“小角色”入不了的眼。如今也不怎么了,对吴裳横竖都是不顺眼。林在堂不愿与她多说,只是说:“我有我看人的眼光,吴裳做销售差不了。你是不是跟人事说什么了!他们应该主动给人办入职的,到现在入职流程都没给人发。这还是正规的企业吗?连个正规流程都没有!”


    林在堂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他决定吓唬阮春桂一下,让她不要对自己的经营和决策干预过多。这招管用,阮春桂见他急了,就挂断了电话。


    这时林在堂要HR发任命邮件,由郭令先担任销售部总经理,负责星光灯饰全国的渠道销售和直客销售。这封邮件在郭令先意料之外,她早上还在揣测林在堂是要吴裳来接手,结果午饭前就收到了任命通知。


    她去找林在堂,林在堂直接说:“吴裳之前在上海拿到过五百强企业的offer,那是顶尖的互联网公司,有20万年薪。作为一个新人,她很厉害。但我让她来做销售,不是为了取代你,而是为了帮助你。”


    “她…”


    “你自己细品她。”林在堂说:“怎么用她是你的事,你是她的直属领导。”


    “隔着你,我也没法对她有太高要求吧?”郭令先说出自己的顾虑。


    “那也没关系,她自己会要求自己。”林在堂说:“之前你们也大概了解:她是普通人家长大的孩子,她对金钱有欲望、有野心,她会自己驱动自己。”


    “你这么说,感觉你们不像夫妻。”郭令先说。


    林在堂就笑了:“是夫妻、是战友,也是伙伴。”


    “这话倒像我先生说的。”郭令先站起身邀请林在堂:“走吗?今天渠道销售部聚餐。”


    “那我要参与一下。”


    林在堂最近在厂区多,来公司的时候很少。他每次来都要开一整天的会,顺道看看办公区的装修。大楼物业问他到底什么时候给“生”上面的“曰”点亮,他说再等等吧,里面亮完了,外面自然就亮了。


    “三个人”的部门聚餐听起来很寒酸,但郭令先这人有着来杭州的做派,非要“屎上雕花”,拉着他们俩上了船,吃现捕的海货。


    吴裳坐在那看人收网,就说:“早知道我下去捞了,这钱花的…真冤。”


    “你会下网?”郭令先问。


    “我在海边长大的啊。”吴裳说:“我赶海时候摸螃蟹,很有准头呢!”


    严肃的郭令先这下笑了。


    聚餐还算愉快,三个人基本上不聊工作,闲谈间吴裳知道了郭令先的先生也有些来头,在抱团做生意的海洲,一个外地人站下了脚。吴裳还听到郭令先是丁克一族,家里养了好多猫猫狗狗。


    下午郭令先给了她一沓产品资料让她入门,吴裳也因此知道原来“灯”的世界是那么复杂。工业灯、家用灯、商用灯,星光灯饰主要生产家用灯,但工厂会做一些大批量的工业灯的代工。


    她看着这些资料,第一次对灯产生了兴趣。边学边去网上检索,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郭令先还没下班就走了,吴裳也不是加班党,她背着包就去了许姐姐咖啡店。


    她并没想到这一天,她会见到孟若星,消失很久的孟若星。


    吴裳见到孟若星的场景是很寻常的。


    她去许姐姐店里,一是为了帮许姐姐试试新的咖啡豆,准备开始做特调的咖啡。许姐姐自己动手能力弱,但吴裳可以;二是为了帮她研发一些面向企业团餐的小糕点。吴裳做好,没问题把配方卖给许姐姐。她原本不想要钱,许姐姐非要给:说五百一个配方,加管一年咖啡。


    吴裳到了店里习惯性换上了围裙,闻了闻许姐姐从埃塞搞回来的豆子。原产的豆子果然很棒,吴裳实在忍不住,先给自己做了一杯。现研磨手冲的咖啡刚送到嘴边,咖啡馆的“欢迎光临”就响了起来,门开了,带来了夏夜闷热的风。林在堂走了进来。


    “今天怎么有空啦?林总。”许姐姐说:“不会是看我把你老婆叫来,你跟过来的吧?”


    林在堂出来躲事,天气太热,从办公室走到咖啡馆,已经让他出了薄薄一层汗。衬衫微贴在身上,身材的轮廓就显现出来。许姐姐看了一眼,对吴裳眨眨眼,小声说:“你伙食可真好。”


    “啊?”吴裳一时之间没懂,顺着许姐姐眼睛看过去,瞬间明白了。


    “老林,你喝什么?”扯了一张纸巾递给林在堂,顺手扯了扯他胸前的衬衫。林在堂下意识向后躲,见吴裳对他瞪眼睛,又生生不动了。


    许姐姐在一边嘻嘻地笑,这时说要请林在堂喝一杯咖啡。许姐姐想让吴裳做点花样,吴裳却坚持认为这样的夏天喝点冷萃就很好。但还是弄了点花样,她把杨梅捣成果泥冻在了冰里,只是要多等一会儿。


    许姐姐说前几天看几辆大拖挂车从城里过,有人说那是星光灯饰的新机器,你到底进了多少机器啊?


    “我把所有机器都更新了。”林在堂说。


    “原来的呢?”


    “淘汰给一些老工厂了。”


    “你可真有魄力。”许姐姐夸他:“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这么有魄力。那你现在怎么样?压力大吗?”


    “除了没钱,没有任何压力。”林在堂如实说。没钱是真的,昨天出门想带些现金,翻遍钱包凑不出五百块,最后是跟吴裳借的。吴裳趁火打劫,借五百要求他还1000。还说借1000,还1700,利息更低,问他是否考虑。


    当他终于喝到了吴裳的杨梅冰萃,一口进去,神清气爽。这时咖啡店的门又开了,走进了一个穿着吊带裙的女人。女人戴着一个阔檐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当她摘下帽子,咖啡店里的人都安静了。


    是孟若星。


    这一场相遇实在是偶然,一下就把他们带回到上一年冬天。他们都还记得那天海洲下了一场雪,林在堂来买了咖啡。


    林在堂对孟若星点点头,就转过身去面向着柜台,只留侧脸给他。倘若说心中没有任何悸动,那一定是假话,林在堂的感觉就像大雨前的千溪村,乌云迅速聚集,不一会儿就能下一场倾盆大雨。他手里握着的咖啡杯开始向他的掌心渗透冷意,杯身凝结了薄薄的水珠。


    “hello,好久不见,请问喝点什么?”许姐姐走到柜台前为孟若星点单。


    他们结婚那天孟若星是去了的,她最为震惊的是林在堂竟然随便娶了一个店员。他好像在用这种方式刻意羞辱她。


    刚刚在她走进咖啡馆以前,她站在外面看了片刻,她能感觉到里面的氛围很好。吴裳伸手拉林在堂衬衫对他使眼色的时候,孟若星的心里可谓五味杂陈。


    孟若星看看林在堂,又看看吴裳,说:“吴小姐结婚了就不做店员了吗?”关于吴裳,孟若星听说过很多。这要拜林在堂的叔叔所赐,因为被吴裳摆了一道,就满世界宣扬吴裳的“不堪”。大概就是吴裳趁林在堂空虚,勾引了他,从此过上衣服无忧的阔太太生活。


    “不做了。飞黄腾达了。”吴裳察觉到孟若星的敌意,她也不是受气包,以自毁的方式还击,堵住了孟若星接下来的话。


    许姐姐这时又问:“喝点什么孟小姐?”


    孟若星指指林在堂手里那杯:“跟他一样。”


    “这是试验,还没上市。”许姐姐说。


    “我能做呀!”吴裳说:“要一视同仁。我给孟小姐也做一杯。”


    她动作麻利,转身去做。刚刚还有余冰,被她迅速放到杯子里。


    “二十五。”许姐姐说。


    孟若星笑了:“海洲还有25的咖啡,老板生意兴隆。”拿出五十现金给她:“不用找啦。”接着看向林在堂:“林总都不跟我说话了吗?”


    林在堂学不会圆滑,他对不想说话的人就是不想理。这时他想到他们分手后,孟若星家人对星光灯饰釜底抽薪,差点把他送进地狱的事。尽管熬了过来,但林在堂也做不到就此放下。


    气氛有些诡异。


    吴裳是喜欢看热闹的,哪怕这热闹与她有关,她都能抓起一把瓜子边嗑边看。


    做好了咖啡给孟若星推过去:“好啦,打包带走吗?”


    “不用,我车上喝。”孟若星说:“好喝我明天还来买,我最近都在海洲。对了,之前你做的面包片也很好吃,林在堂给我送去过。”


    “现在也有啊。”吴裳忙说:“你要不要买几片?”她不是听不出孟若星的弦外之音,她完全没过心,又想帮许姐姐多卖几片面包。


    不等孟若星回答,她就去拿面包片,边拿边说:“我没记错的话,之前林在堂吃的是这款。”


    就这样顺水推舟卖了面包片。


    孟若星戴上她的阔檐帽,对林在堂说:来日方长吧!”推开门出去了。她开了一辆超跑,车边站着一个男人。两人上了车,就这样走了。


    吴裳脖子伸很长去看,别的不说:她羡慕孟若星车开得好。


    “超速了吧?”她说。


    她这一句,打破了店里的沉闷,许姐姐拍了她一巴掌说:“真有你的!”


    林在堂则看了她一眼,想到晚上要坐她的车回千溪,一阵头疼。


    好在对他们而言,除了晚上的插曲,这一天都算不赖。回去的的路上吴裳问林在堂:“你为什么不跟她说话?你还没过去吗?”


    林在堂没有回答她。


    当孟若星这个人消失的时候,他慢慢把她遗忘了。当她出现的时候,他是带着很多滋味的:恨她、厌恶她,也会一瞬间想到他们相爱的时候。


    “你还是没有彻底放下。”吴裳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彻底放下一个人,是会云淡风轻的。”


    “别管了,让我们庆祝一下这很好的一天吧!”吴裳说:“我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我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怎么庆祝?”


    “我给你飘移一下吧!”吴裳手放在档把上,被林在堂一把抓住。


    “你给我好好开车。”他说。


    “你求我。”吴裳说。


    林在堂的手正扣在她手背上,她软软的细细的手。


    “飘吧。”


    他移开了手。


    第34章 百丈冰,万里凝


    在无际的海岸线上


    鸟和鸟四散


    人和人告别


    ——2019年1月吴裳《她飞走了》


    院子里的花落了一层。


    这一年吴裳种花总是不顺利,她不懂为什么她照顾它们明明更用心,但它们却要抛下她离开。


    她戴着手套,穿着一身棉袄,身前披着一个围裙,在院子里侍弄花草。1月的海洲,空气阴冷,她琢磨着不行就把这些花彻底搬进屋里去。


    园子里有一块地陷了,比别的地方低一点。她想了半天才想起:从前这个位置是一个西式的雕塑,让他们给刨掉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填的土沉下去,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坑。


    林在堂这一天把工作都授权给了副总裁郭令先,而他关了手机在家里呆着。也不喝茶、也不看书,就是站在落地窗前看她在园子里折腾。


    吴裳的手机放在她衣服口袋里,不时有消息进来。摘掉手套看一眼,是许姐姐店里的男孩,问她要不要出去喝一杯。吴裳有点想不起男孩叫什么了,只是觉得干干净净的漂亮男孩看着真好,但是别开口说话。只要一开口说话,她就觉得那漂亮被蒙上了一层雾,看不真切了。


    她回:“改天去店里找你喝咖啡。”


    宋景也有消息,说的是:问吴裳要不要来一趟新年旅行?


    “见面商量。”吴裳回她:“林在堂这几天跟吃错了药似的,一直在盯着我。”


    “用我去你家捣乱吗?”


    “不用。你别来。“


    吴裳把手机塞回口袋,回头看看林在堂。他像个幽灵,面无表情,有点吓人。


    吴裳自然不怕他,对他摆手,让他出来。


    林在堂走到院子里,问:“干什么?”


    “干活啊!”吴裳把小铲子递给他:“填土!”


    林在堂把铲子丢一边,不肯填,这时反倒问起了别的:“你跟方知熟吗?我记得咱们一起吃过几次饭是吧?”


    方知是他的投资人之一,极力反对他做设计师品牌,两个人已经要闹掰了似的。


    “喜欢我那个吗?”吴裳笑了笑:“就是偷偷跟我说喜欢我那个?”


    她不痛不痒戳了下林在堂的痛处,见林在堂皱起了眉,就说:“不熟呀!那次以后就没见过了。我讨厌轻浮的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在堂跟方知有嫌隙,也是那时开始的。林在堂这个人,非常讨厌乱搞男女关系。方知虽然看似玩笑跟吴裳说喜欢她,又解释说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但却令林在堂觉得恶心。林在堂跟他闹了不愉快,甚至跟机构要求换人。那时这件事折腾了很久,最后以方知跟林在堂道歉告终。


    “你是不是怀疑是我把你要做设计师品牌的事跟人家说的啊?你如果怀疑,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了。”吴裳叹了口气:“阴阳怪气的。”


    “不是你吗?”林在堂问。


    “那我倒要问问了:你没跟别人说过吗?你只跟我说过吗?”吴裳叉着腰看林在堂,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准备大吵一架。


    吴裳其实没跟林在堂大吵过。


    两个人偶尔闹不愉快,林在堂就不说话,吴裳也不说话。最后往往是因为什么事儿让他们不得不一起出面解决才好。


    她知道跟林在堂吵不起来,叉了会儿又放下手:“你不干活就走,烦死了。”


    林在堂才不走。她去搬花,他就上前挡着;她去浇花,他就率先拿走喷壶;她要捉虫,他就伸手挡着叶子。吴裳被他惹急了,一铲子摔到他脚上,上面沾的泥土摔了他鞋面都是。


    “我不想跟你过了。”她说:“我觉得这日子很没有指望,没有意思,每天就这么干熬着,再熬几年我就死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种话。从前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没说过。她赚的就是这份钱,就是一个工作而已。但她现在动了不赚这个钱的念头,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她没想过林在堂可能是什么反应,他么,无非就是那样,克己客气。听她这样说,就掏出一份协议来,来看看她履约的情况。跟她协商后面的事。这就是林在堂。


    “你不想跟我过啦?”林在堂却笑了,被她气笑了:“你不想跟我过,那你想跟谁过呢?跟咖啡店那个小伙子过吗?小伙子有钱吗?你这个守财奴不给小伙子花钱,小伙子陪你闹着玩吗?”


    “你看我手机?”吴裳问他。


    “你手机自己在我面前叮叮响,用看吗?”林在堂突然捏住她的脸:“你以后少跟我说这种气话!有事说事,不要摆情绪。”


    “我跟你说的就是事。”吴裳说:“真的,你认真考虑下吧,咱们好聚好散。”


    “所以你想要那栋别墅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是吗?离婚之后搬过去住?”林在堂说:“你每天噼里啪啦跟我打算盘,早就算到这一步了吗?问题是你别墅还没到手呢,你现在这么沉不住气了吗?”


    “我可以不要别墅,那你也凑不到我的钱。”吴裳说:“我知道我这二百多万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有大把人想借你钱。我这人你应该了解,赚不到的钱我就不赚。我可以转身赚别的钱。”吴裳说了这些,心里痛快了些。她藏不住话,这些年跟林在堂也是把话都摆在明面上说。她原本就是一个逐利的人,压根不想在林在堂这里获得什么样的感情,于是她顿了顿又说:“换句话说,你要是没钱,我跟你这里赚不到钱,那我还跟你混什么日子呢?”


    她在给林在堂施压,如果还想过下去,他就要继续放诱饵,像他们以往每一次做的那样。他们当然不是傻子,在每一次的事件中,吴裳都有她无可取代的价值。


    于是他们就以这种扭曲的方式不断纠缠、纠缠,一直纠缠到土壤很深,其他东西很难渗进去。


    林在堂就那么看着她,嫌看得不够真切,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吴裳也仰着脖子跟他对视。林在堂的眼睛深不见底,多少年商场历练,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也是。


    从前他们对视,都觉得好笑,会同时笑出来。现在他们对视,她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斗志,他眼里平静如水。


    吴裳推了林在堂一把,他向后退了一步,但也扯上了她,将她带进了怀里。她踢他咬他,朝他脸上甩巴掌,他就默默地受着。但吴裳哭不出来,她的眼泪都在葬礼上流干了,她谁也不恨,她恨林在堂,也恨自己。


    她转身又去砸花,都是她亲手种下的花,她也不想养了。花盆在地面上,转眼就碎了一地。她砸了两盆,累了,又掉头向客厅走。


    拿起茶桌边的茶礼要砸,这时想了想,觉得这茶礼很贵,又丢到沙发上,自己也颓然跌坐上去。


    林在堂也坐在她身边,听着她很粗的喘气声,扭头看到她强忍着的情绪。


    “二百万你投给我,不用250万,也不用更多的钱。别墅过户给你。”林在堂说。


    她赢了。


    吴裳的伤心缓缓落下去,喜悦冒了一点点头。她起身坐在林在堂腿上,他身体后仰,她顺势向前,捧住了他的脸。


    “如愿了是吧?”林在堂淡淡地说:“你为什么不觉得我会反悔呢?毕竟没有白纸黑字的合同。”他当然也有伤心,他们走到了今天,夫妻之间就只剩下了生意。但很多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们各有立场,早已无法追究谁对谁错。


    “你不会反悔。”吴裳贴着他的嘴唇说:“我了解你,你不是蝇营狗苟的人。”


    “那我是什么人?”


    “你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生意人。”吴裳亲吻他的嘴唇,一下一下,缓慢缠绵。有时舌尖碰到他唇角,就逗那么一下,看他何时来接。


    手去解他睡衣的扣子,一颗一颗,一直向下。


    她一直看着他,想起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很喜欢他的眼睛。她会在□□时看着他的眼睛,那时他不会隐藏,喜欢什么动作或有什么浓烈的情绪都写在眼睛里。


    吴裳知道自己去意已决,无非是时间问题,所以她的身体总是想索取。甚至不需要林在堂配合,她自己就可以。


    她看到他仰起脖子,就知道他喜欢。他的手垂在身侧,倔强地不肯抱她,那她也无所谓。她抱紧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几乎毫无缝隙。汗水交融在一起,顺着脸颊流淌到沙发靠背上,氤氲一下,留下一个印记。


    “林在堂…林在堂…林在堂…”她叫魂儿似的,他终于搂紧了她,他们之间毫无间隙了。


    “再来一次吧?”结束时吴裳说。


    “你是在提前支取吗?”林在堂说:“类似于以后吃不到了,现在多吃点,吃腻了就不想了,是这样的心态?”


    他也了解她,她不动念头是不会说出那样的话的。各自收拾妥当,吴裳要求去办别墅过户手续,两个人却被突然登门的阮春桂拦下了。


    阮春桂递给林在堂一沓图纸,问他:“这是你那独立设计师品牌要做的灯吗?是吗?”


    林在堂翻开来看,一页一页,除了有细微的调整,几乎雷同。但他似乎不意外,问阮春桂:“哪来的?”


    “今天上午我跟一个人喝茶,说有人在拿着这个东西在谈投资。”阮春桂问:“这个设计稿都有谁看过?”说完头转向吴裳。


    吴裳笑了说:“我没见过,林在堂从来不带这种东西回家,他办公室也不许我去。他是不是放在别的家里了呢?”言外之意你怀疑我也是太好笑了。吴裳说完就别过脸去,她多一眼都不想看阮春桂。


    阮春桂没有接话,回头看着林在堂,想看他怎么说。


    “既然是拿去谈投资的东西,为什么到你这里了呢?”林在堂说:“这样的投资方能是什么好人?”


    “我现在跟你说的是怎么流出去的!”她问。


    林在堂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吴裳一瞬间就明白了,林在堂在“试毒”呢。他对当下的资方不满,开始考虑新的合作伙伴。正直的人是不会泄露底稿的。那么也就是说,这是一版废稿。


    吴裳拿起那些图看了看,她在星光灯饰做了几年销售,对灯具产品足够了解,也具备了一定的审美。这玩意儿真的只能忽悠一下,连光谱颜色都懒得画全。


    林在堂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猜到了,于是也不多说。吴裳不想跟阮春桂说话,推脱说自己有事,就出门了。


    她要去面馆,因为这一天她要见一个“特别”的人。


    行动路线仍旧是从前那样,将车开到老街对面的停车场。不同的是,这些年海洲发展很快,旅游业也日渐兴旺,政府为了方便游人和旅行团,在老街对面建了一个超大停车场。吴裳每次都把车停到那,然后下车走到面馆。


    从停车场到面馆,要过一条马路,拐进老街。如今老街的很多门脸也翻修了,说是老街,但其实看着不老了。只是路还是那样,很破旧,墙角藏着青苔。街边多是一些特产店,文创店,还有一些手工制品。从前老街的街坊把房子租出去,或者自己做些小生意,早起要吃面上学的小朋友已经长大了。现在早上来面馆吃面的多是游客,和周围做生意的人。


    今天面馆的人依旧很多,里面十余张桌坐满了,外面散落着上百张小凳子,满当当坐着人。后厨还在原来老店的那个位置,是明厨明卫;在从前收银台的位置摆着一个陈列柜,是那天更新的当日食材。


    她进去后找个地方换上白色的工作服,将头发都盘上去,塞进帽子里,这才进了后厨。


    她今天要招待一桌特殊的客人,从北京来海洲旅行的濮君阳,和他的女儿濮欢乐、妻子袁博遥。


    吴裳和濮君阳已经有十年未见,她当然记得濮君阳当年的样子,记得分手那天,海洲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雨水都流注进海里,海水不停涨潮,好像要淹没这个世界似的。


    他们约在下午四点面馆人最少的时候,这时几乎不用排队,只要稍等就会有位置。她之前在电话里问濮君阳想吃什么,濮君阳说他十年没回过海洲了,只想吃点地道海洲味。女儿濮欢乐喜欢吃面,如果可以,给她来一碗素面。


    吴裳准备完一切是15:37分,还有一碗素面没有煮。她走出餐厅看向老街口,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孩向这边走。濮君阳还是那么守时。


    她并没仔细看,又掉头回去,煮了一碗面,当濮君阳带着濮欢乐走到面馆门口的时候,面刚好上桌。吴裳解开围裙,摘掉帽子,迎上前去,笑着对濮欢乐说:“你好啊,濮欢乐。”


    “裳裳阿姨你好。”濮欢乐带着浓浓的鼻音,刚刚感冒过,小鼻尖儿红红的。吴裳这才看濮君阳。


    他好像跟她记忆中没什么两样,穿着仍旧朴素,看起来像一个知识分子。哦对,濮君阳就是知识分子,他现在是一个知名作家了。他写的那些纪实文学集成册出版,吴裳在里面也看到了海洲。


    一直以来写诗的是她,成为作家的是他。命运是很顽皮的,总会把人推到意想不到的轨道上。


    濮君阳看吴裳,她终于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他是替她高兴的。


    “欢乐妈妈呢?”吴裳问:“不是说一家人都来吗?”


    “她临时有事。”濮君阳说。


    他并没对吴裳说,这原本是他们的最后一场婚内旅行。濮欢乐的妈妈袁博遥定在了海洲:说两个人相识一场,她都没来过他的家乡。只是在他的笔下看过海洲。但出发这天早上,袁博遥并没出现。她说她不想看濮君阳的家乡了,那没有任何意义。她收拾了东西,随朋友一起去了广西。


    濮欢乐话不多,坐下以后就开始往嘴里送面条。可以看出孩子带的很好,吃饭时候干净利落,也不说话。食量也大,还懂营养均衡,吃两口面条为自己夹一块儿烧肉、一点青菜,再来口黄鱼。


    吴裳被她逗笑了。


    “好可爱。”她忍不住说。


    濮君阳一直在看濮欢乐,就说:“是啊,好可爱。以后你有了孩子,饭量会更好。你会做饭,小朋友会养的胖胖的,身体壮壮的。”


    吴裳也没跟濮君阳说她不想要孩子,事实上她不想向他透露她婚姻的真实状态。


    他们两个在闲聊,聊的是濮君阳的工作。濮君阳真是一个厉害的人,这么多年苦吃下来,终于在北京有了安身之所。他现在每年为人写一本传记,其余时间是写作,也和朋友一起经营了一家图书公司。他们做的书卖的都不错。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吴裳问。


    “是的,小富即安。是我想要的生活。”


    濮君阳对生活一直没有远大的理想,这些年被赶鸭子上架,运气也不见得多好,只是咬牙努力着,先混一个温饱,再混一个盈余,好在忍下来了。


    “你呢?”濮君阳问:“现在怎么样?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吴裳想了想,笑了,当年顽皮的神情回到她脸上:“我啊…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想很有钱很有钱,我想自由,想去很远的地方。现在我的钱还不够多,还不够自由。”她毫不掩饰,并伸手比了比:“我的野心,那么大,大海装不下。”


    濮君阳被她逗笑了,濮欢乐也笑了,急忙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这才说话:“我妈妈说爸爸没有心!”


    她还小,不知道野心和心不是一回事。就以为吴裳说自己心大,这时想起有一次妈妈说爸爸没有心。小孩子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在幼儿园还会讲给同学们听。


    吴裳看了眼濮君阳,就低下头吃饭。


    这一天傍晚海洲的阳光很好,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刚好落在他们身上、餐桌上,暖洋洋的。


    食客渐少,大街上逐渐安静。濮欢乐吃完饭看向外面,手指指着:“那个叔叔也戴眼镜!”


    吴裳抬头看过去,看到林在堂竟然站在外面。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并没有走进来的意思,只是玩味地看着这个画面。他当然记得濮君阳,因为濮君阳仍旧那样,似乎没被岁月蚕食。他的女儿也很可爱。他们三个坐在一起,很像一家人。


    他在家里应付了阮春桂后觉得很累,猜测吴裳来面馆经营生意,就想来吃口东西。万万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他觉得自己很可悲,吴裳这一天从早到晚都不对劲,是因为她要见濮君阳,濮君阳左右她的情绪,最后她都一股脑丢在他身上。且不论其他,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濮君阳这时也回过头来,看到了林在堂。他记得06年夏天他们有过短暂几面,后来他曾在报纸、杂志、新闻上看到过林在堂—一个年轻有为的民营企业家。


    他对林在堂笑了笑,站起身对他招手,又走出去跟他打招呼。林在堂接过他伸过来的手,说:“好久不见。”


    “十多年了。”濮君阳说:“当年就觉得你深藏不露,果然。”


    “去度假罢了。你回海洲探亲?“他问完看到濮君阳眼神黯淡了,才想起他在海洲没有亲人了。于是马上说起别的:“这是你女儿吗?”


    “是的。”濮君阳说:“这是我的女儿濮欢乐。”


    林在堂看了眼濮欢乐,再看看吴裳。想起吴裳说她一辈子不想要小孩,又不知哪一下刺痛了他。但他还是跟跟濮欢乐打了个招呼,蹲下去看着她说:“你好啊,濮欢乐。”


    “你好啊,叔叔。”


    林在堂摸摸她的头,这才站起身跟吴裳说:“你们叙旧吧,我先回家。”


    “你可以一起吃饭啊。”吴裳说:“急什么?”


    “不了。”


    林在堂的情绪已经到了极限了,这一天从早到晚,吴裳一直变换着法子牵扯他的情绪,白天还是小打小闹,到了晚上,她给了他重重一下。


    他出去跟好朋友周玉庭吃了个饭,周玉庭是个书呆子,每天都研究历史,眼镜比铜板还要厚。这几天他沉浸在五代史中,正在倒腾人物关系。林在堂跟他说的什么他都没听清,独独听到“濮君阳”三个字。周玉庭兴奋起来:濮君阳?是那个写纪实文学的濮君阳吗?你可以让吴裳介绍给我认识吗?


    林在堂气的那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起身结账走了。


    到家的时候吴裳已经回来了,她收拾完了躺在床上,说要睡美容觉了。


    林在堂坐在床边看她半晌,突然就说:“所以你不想要孩子,是为了给别人做后妈吗?”


    第35章 百丈冰,万里凝


    吴裳听到这句话很震惊,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在堂。看到他摘下眼镜丢到一边,扯起被子盖到腿上,这些动作都比平时重。


    “你是什么意思?你在羞辱我吗?”吴裳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比如你怀疑我跟濮君阳旧情复燃?今天幸好濮欢乐也在,不然你要怀疑我跟濮君阳去开房了。”


    “如果你要见你昔日的恋人,至少应该跟我打个招呼。不管怎样,我们现在还没离婚对吗?”林在堂自嘲似地笑了下:“你这样悄无声息的,像怎么回事呢?”


    “你每次见孟若星都跟我打招呼吗?”吴裳果断反击:“打过吗?别人如果没看到,没跟我说,我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你见过孟若星对吧?”


    “我没有单独见孟若星。”


    “我也没单独见濮君阳呀!”吴裳说完摇摇头:“你这种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霸道惯了,以为全世界都要绕着你转。”


    “我什么时候跟你霸道过??!”


    “现在!当下!”吴裳腾地坐起来:“你有什么资格那么说我!”


    她的目光烧着火,真是一眼都不想看林在堂,跳下床要去别的房间睡,回到她最初睡的那个房间!那个房间在走廊的那一侧,她想爬上阁楼。但林在堂不许,她摔门而去,他追上去拦腰抱着她,将她向房间带。


    “你要家暴我是吗!是吗!”吴裳大声喊,伸手去抓林在堂的脸,林在堂下意识撇过脸去,她的指甲就落在他脖子上,生生划出两道血痕。他喉咙里呼噜着,任吴裳怎么闹他都不松手,转眼将她压在了床上。


    吴裳动弹不得,就骂他可恶、垃圾,他就那么听着,双手死死按着她手腕。吴裳累了,安静了下来。她累出一身汗,还在哧哧地喘。


    这时林在堂说:“上次是不是说吵架不要摔门、不要分房?”


    “是。”吴裳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你说话就跟放屁一样。”林在堂说:“你就知道我好糊弄,每次怎么样都随你的心情来。你一眨眼就是一个主意,每个主意都在算计我。没问题,我认了,但是吴裳…”他停下来,看着吴裳。他知道吴裳压根不会听他的话,也不会相信他,因为她恨他、恨阮春桂,她觉得他们是世界上唯二的坏人。当然,他知道吴裳没有冤枉他们,他们确实都不是好人。


    “你说。”吴裳让他快点说。


    “但是吴裳,你怎么闹都没问题,你跟小男人打情骂俏没问题、你跟别人吃饭散步也没问题。只有一样,你不要出轨,不要给我戴绿帽子。这是我们最初就说好的。”


    “你呢?你做到了吗?”


    “我做得到。”


    吴裳笑了:“我知道你做得到。任何人出轨你林在堂都不会,你清高,你满脑子都是星光灯饰,都是理想。你不会出轨,但你为了理想,能做出什么事,你心里清楚。”


    “你为了钱能做出什么事,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我们彼此彼此吧。”


    吴裳说:“我累了,我今天不想跟你在一个房间呆着,我可以去那个房间吗?”


    “可以。”


    “谢谢你的允许。我很感激。”


    吴裳推了一下林在堂的肩膀,见他脖子上还渗着血,睡衣领子被弄脏了,就说:“我给你处理一下吧。”


    下了床去找双氧水,接着站在床边。林在堂侧仰着头,把脖子上坏的地方亮给她。双氧水擦上去,伤口上冒起白沫,她凑过去呼呼地轻吹,林在堂躲了下,被她拉了回来。


    “疼不疼?”吴裳问。


    “尚可。”


    “尚可是疼还是不疼?”


    林在堂咬着牙说:“不疼。”但他腮帮子上的筋都鼓起来了,不疼才怪。


    他这点很好,无论多生气,都不跟人大喊大叫。吴裳有一两次跟他动手,他就任由她打闹。但他的厉害在后面。她消气了,事情过去了,他就会甩出冷冰冰的话来。让你觉得你刚刚简直就是在胡闹。


    “那你下次打回来。”吴裳玩笑一句。


    “我没打你你都说我家暴你,我就按着你手不让你动,你跟郭令先说我脾气暴躁。”林在堂说:“我惹不起你。”


    “你惹不起我,但你会算计我啊!”吴裳说着捏着林在堂的下巴,对他说:“濮君阳在海洲没的亲人了。明天我和宋景陪他和女儿逛海洲。我们回千溪。”


    “回吧。”林在堂说:“我谢谢你告诉我。”


    “你说的对,还没离婚呢,你有知情的权利。”


    “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林在堂声音大了一度:“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离婚是这么随便说的吗?”


    吴裳的目光似笑非笑的,转身走了。她去到她的房间里,那里放着她一些衣服。


    她自己的衣服并没拿来几件,在这个家的衣服几乎都是阮春桂给她买的。阮春桂热衷于给她买衣服,热衷于看她打扮成她喜欢的样子。起初吴裳对此是无所谓的,但慢慢地,就像有绳索绑住了她。


    吴裳不喜欢阮春桂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玩具,或是她自己亲自缝的衣服。那眼神带着审视,好像总是在想该如何把她改的更合她心意一些。


    吴裳爬上了阁楼。


    这是在林在堂的家里她最喜欢的地方,真奇怪,他们结婚了五年多,她好像只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这里是他的家。


    月亮已经爬上去了。


    吴裳躺在阁楼的躺椅上,任清冷孤独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竟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睁眼,林在堂已经走了。桌上给她留了便条,说他约了时间去办过户手续。因为是婚内更名,怕吴裳不信任他,所以还需要去公证一下房产归属。他会让律师出文件。


    林在堂仍旧喜欢留便条给她,时代发展这么迅速,他还保留着这么老派的习惯。林在堂很多行为就像一个老人,他不看短视频,不喜欢玩手机,桥牌、掼蛋这些东西他几乎不碰。他因为工作原因要去世界各地,但每次都是匆匆回到海洲,好像他根本不需要游玩。


    但他又不是没有乐趣。


    有时他兴致来了,把他不喜欢的手机丢到一边,喝茶、写字,在院子里露营,也一样的快乐。他来兴致的时候,是吴裳开心的时候。她原本就是那样天真的性格,偶尔做一件幼稚的傻事,会让她开心半天。


    吴裳收拾妥当要出门,阿姨赶出来对她说:“门口那两把伞记得带。”


    “林在堂放的啊?”


    “对啊,说是今天有雨,怕你忘带。”


    吴裳是很粗心的,她总是忘记带各种东西。林在堂说要她在车里放一把伞,在海洲这个地方十分必要,她答应了好几年,但从没行动过。林在堂给她放进去,她拿出来用了忘了放回去,林在堂又接着给她放。有一天林在堂生气了,说你那脑子要是不想用,你就割下来喂猪好了。气馁了,不放了。但会看天气预报,倘若当天有雨,他就会把伞放在门口。不知为什么,他就跟一把伞较劲。


    吴裳跟宋景说起这件事,宋景摇着头说:“伞啊,散啊,不吉利啊!”


    “本来就是要散的。”吴裳说。


    “嗐!”宋景说:“散了千万不要相猪头啊!”


    吴裳拿起两把伞放进后备箱,开上车去接宋景。宋景是个怪人,这么多年不喜欢开车。她父母为了她接送老人去医院方便,给她买了辆相当不错的商务SUV,她呢,一个月开一次,只带老人去医院复查。其余时候就骑着小电动车满海洲晃。


    宋景上了吴裳的车,就跟她说八卦:“我爸说林在堂厉害呢!他独立设计师品牌的事不顺利,跟投资方闹大了,新的资金进不来,结果林在堂转手就接了两个国外品牌的国内代工,他…真挺野的啊…”宋景说着就很激动:“他前些年换那些生产线,我天啊,吴裳,这会儿全用上了啊!他脑子怎么长得啊,怎么那时候就想到要跟世界接轨啊…那时候他明明吃不上饭了都,还能想到这里!太野了!”


    “野吗?”吴裳了解林在堂,现在独立设计师品牌的事闹得越来越大,他应该是有意这么闹的。林在堂这人的心思太细密深沉了,他的那些动作,环环相扣,别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宋景说的国外品牌代工的事,吴裳是知道的。国外品牌在国内搞代工,可以极大的压缩生产成本和仓储物流成本,林在堂之前谈过两个,他野心大、报价高,对方一生气,就卡住了。现在企业疑似出现了困难,台阶就来了。他卖个可怜相,对方砍砍价,也不能照死了砍,要给他留利润,这件事就促成了。


    生意经,生意经,说的就是林在堂这样的人。


    宋景叹了口气,说:“林在堂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心扑在事业上,缺少点热乎气。”


    “后备箱有他给你带的伞。”


    “我错了,林在堂一点缺点没有。”


    吴裳被宋景逗笑了。


    她们快到酒店的时候,远远看到了濮君阳抱着濮欢乐站在那里。宋景推一下眼镜,身子向前伸,说:“哇,岁月从不败美人啊。”


    “你这比喻的对吗?”


    “不对吗?濮君阳可真美,跟林在堂一样美。”


    吴裳无奈地摇摇头,停好车,下车去帮他拿东西。林在堂没说错,天上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


    濮欢乐好一点了,小鼻头没有那么红了。


    宋景问濮欢乐:“你为什么叫濮欢乐啊?人家现在的小孩都叫梓涵、泽泽,你怎么叫欢乐啊?”


    “因为爸爸妈妈希望我开心啊!”


    “那你应该叫濮开心、濮快乐啊!”宋景这一口海洲话,开心、快乐从她嘴里说出来怪怪的,濮欢乐迷茫地眨着眼,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疯婆子。


    “君阳哥你回来光旅行吗?”宋景问:“这个时候回海洲旅行不明智啊,海洲的冬天什么样你是知道的呀!”


    濮君阳说:“其实也是为了把父母奶奶的墓移走。”


    “移到北京去?”宋景很震惊。在海洲,移墓地是天大的事。海洲人很信祖先,你单看清明祭祖的架势就知道了。无论你人在哪、在干什么,都要放下东西回家扫墓祭祖。


    “是的。”濮君阳说:“我在北京租了墓地,就在水库边上,山清水秀,我也能常去看看他们。”


    “那就不回海洲了?”宋景又问。


    这时吴裳从镜子里看濮君航,他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应该很伤心,低低回应一声:“不回了吧。”这一声,像在叹息。


    濮君阳不喜欢海洲。


    他想起海洲,好像全都是伤心事。这些年在外面生活,每次梦到海洲,睁眼后整个人都会空落落的。


    宋景就说:“不回也好。不回我们就去北京看你。是吧?裳裳。”


    吴裳点点头:“是的。去看你。”


    其实吴裳这些年去过北京很多次。她还在星光灯饰工作的时候,北京有礼品展、交易博览会,还有一些客户,她都去过。她跟林在堂或者郭令先匆匆忙忙地来回,有时也想跟濮君阳说一声,但后来想想都作罢了。


    她以为濮君阳这辈子都不会想见她了,所以她接到他的电话很意外。他说他要举家回海洲看看,吃吃海洲味、见见故人。


    这时车子驶上了沿海公路,濮欢乐“哇”了一声。这条路真的很漂亮,一侧是山,一侧是海;山那侧开着梅花,和别的不知名的花,海那侧涌着浪花。湿漉漉的沿海公路,沿着海岸线一直向远方。


    濮君阳对濮欢乐说:“爸爸当年读书的时候,每次都要走这条路。从千溪村坐车经过这条路,到了海洲以后坐大巴车或者火车去北京。”


    “不坐飞机吗?”濮欢乐问。


    “也坐。”濮君阳说:“坐过两次,一次是你太奶奶离开,一次是…”他停下了:“爸爸记不清了。”


    一次是为了不跟吴裳分开。


    有些话不用说全,吴裳自然也记得。她紧紧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


    这些年往返千溪那么多次,这次似乎是不一样的。宋景在车上喋喋不休他们的童年往事,也提起濮君阳救了吴裳一命的事。又说起现在的千溪村没有年轻人了,就剩一些老人。剩老人也好,老人么,爱种花,千溪村现在到处都是花…有宋景在真好,她在,旅途就不至于尴尬了。


    到了村口,吴裳把车停下,去后备箱拿了伞。打开伞,里面掉落几个塑料防滑鞋套。应该是林在堂知道他们回千溪村,一定会去海边走走,担心她鞋子湿了。


    吴裳给他们穿上鞋套,濮欢乐果然要先去海边。


    天上云层很厚,落着雨,飘着烟,雨淅淅沥沥落在海面上,从天到地,都是昏暗的颜色。他们撑着伞向海边走,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孤独的蘑菇。


    濮欢乐说:“给妈妈打视频!”她要让妈妈看看海。濮君阳就将视频打过去,过了很久袁博遥才接。


    濮欢乐拿着电话到处跑,给袁博遥介绍她在海洲的姨姨。到了吴裳这里,她说:“这是裳裳姨姨。”袁博遥神情顿了下,视线聚焦起来,跟吴裳打了个招呼。


    袁博遥满脸英气,梳着利落的马尾。部队大院长大的姑娘,一辈子算是顺风顺水,独独在濮君阳这里,总感觉委屈。委屈就不过了吧,去他大爷的。


    “你好,博遥。”吴裳说:“你怎么没来呢?本来要给你们一家三口接风的。下次你来,我亲自下厨好不好?”


    “好啊。”袁博遥说:“添麻烦啦!”


    濮欢乐挂断视频,跑去海边玩。海风很大,他们都包裹严实。吴裳指着原来的便利店方向,对濮君阳和宋景说:“我要在这里开一家馆子,名字叫千溪欢迎你。”


    “你在开玩笑吗?”宋景很惊讶:“这里?这里现在除了便利店什么都没有啊!”


    “慢慢就会有了。”吴裳说。


    她有她的打算,她会在这里盖一个望海的小楼,修一条漂亮的路直达千溪村。她跟村委商量过了,到时会鼓励老人出来做点力所能及的小生意。


    吴裳有着自己的愿景,她希望别人来看看千溪。这个被人遗忘的小渔村,它是那么美丽。


    她的脚踩在沙滩上,留下一排脚印。


    濮君阳正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海边发呆。这里是千溪,是他成长的地方。他在北京的时候想起千溪,觉得回忆里全是绵绵无绝期的恨。但当他站在千溪的海边,吹着冬季熟悉的海风,那些童年的笑声又好像一股脑回来了,鱼贯而入进他的脑海中。


    宋景走远了,吴裳走到濮君阳身边。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再看看蹲在不远地方挖沙子的濮欢乐。


    “吴裳,你状态不好。”濮君阳说:“我知道你经历了不好的事,你很伤心。但是,记得快乐点。我希望你快乐。”


    吴裳眼睛红了下,嘴向下一下,被她手指推上去,当作回应。接着走远了。


    濮君阳给袁博遥发消息:“如果你来到千溪,或者你就会明白我。”


    “我不用明白你。”袁博遥回他:“你明白你自己就够了。”


    后来他们先去春花奶奶家。


    春花奶奶突发疾病后,不到两年就去世了。起初大家都还会轮流打扫她的家,帮她照看一下院子,后来得知濮君阳不会再回来,就疏于打扫了。


    推开门,看到墙上的藤蔓疯长着,向上长也向下长,铺了满地。那棵树还活着,在隆冬也显葱郁。吴裳记得她时常从旁边翻墙爬树过来,那时濮君阳总在窗下等她。他们去到他的房间里,吃西瓜、聊天,浪费着光阴。


    “我收拾一些旧东西。”濮君阳说:“其他的就都不要了。你们有谁想住在这里吗?如果有的话,房子我就不卖了。”


    宋景马上举起手:“我!我!我住在这里!等“欢迎你来到千溪”开起来,我在这做小生意!”


    吴裳纠正她:“千溪欢迎你。”


    “你要在千溪开餐厅?”濮君阳也很诧异。


    “对。”吴裳说:“我在在这里开一家餐厅,让别人为了吃一口东西走很远。或许也可以住在千溪。我们开发一些出海的项目,做一些亲子游的安排,海洲人、温州人,或者其他地方的人来到这里,可以歇息一下。”


    吴裳说:“人们都太需要休息了。人们都太累了。”


    “这要花很多钱。”濮君阳说。


    “我有钱,没钱我会想办法。”


    濮君阳不再说餐厅的事,而是说:“开心一点,吴裳。我希望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而不是给自己套上枷锁。”


    “什么是枷锁呀爸爸?”濮欢乐问。


    “枷锁就是…它绑住你。”


    吴裳就点头:“那是一定啊!”


    濮君阳走进去,看到那屋子里面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到处都蒙尘。随着他走动,有一股一股的烟。濮欢乐说:“哇!像移动城堡。”


    濮君阳就笑了。


    吴裳和宋景站在院子里,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宋景察觉到吴裳情绪不对,就钻到她的伞下看着她。


    “你怎么了?”宋景问。


    吴裳说:“我准备干一票大的,然后跟林在堂彻底掰了。”


    “哦哦哦哦。”宋景问:“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不知道。”


    吴裳的心情很复杂。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跟林在堂分开,她从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但真的到这一天,一切又都变得复杂,他们的牵绊太多了。


    她撑着伞往家里走。


    垂垂老矣的小黄正在外面游荡,见到吴裳就摇着尾巴到她跟前。吴裳蹲下身来摸摸它,它嘤一声。


    “你现在不喜欢呆在家里了是不是?”


    小黄是出了门的看家狗,从前总是在院门口卧着。倘若有来客,它就腾地站起来。是它喜欢的人它就摇尾巴,是它讨厌的人它就朝人家吠叫。


    现在呢,它就在村子里一圈一圈地走。


    吴裳走到院门口,看到叶曼文正坐在檐下的摇椅上,怀里揣着一个暖水袋。小黄的饭盆里还有没吃完的狗零食。看到这个情形吴裳就大声说:“林在堂来过了呀?”


    叶曼文如今听力不太好,跟她讲话要喊。


    “来过了,一大早来的。他今天去工厂。”


    “哦。”


    林在堂每次下工厂都会在千溪踩一脚刹车停下,给家里拎些东西,从居家到个人使用,就连小黄他都会照顾到。这一点上来讲,他是一个好人。也是吴裳很难剪断的那根线。


    她走到去,看到柜上燃着三根香。叶曼文在她身后说:“林在堂早上上过香了。”


    “哦。”


    吴裳抬起头看着照片:照片上的人生就一副江南女子的脸,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是年轻时候的阮香玉。


    “姆妈,今天下雨,路滑,你走路要当心。”


    第36章 百丈冰,万里凝


    三天后,濮君阳处理完事情,离开了海洲。


    他选择坐火车回去,这是独属于他的怀旧路线。吴裳知道,在濮君阳心里,这一次火车旅行,就是跟海洲彻底告别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故乡只会存在于午夜梦回间。


    路上濮欢乐一直在看外面的景色,宋景问她看什么这样认真?她说看爸爸长大的地方啊。


    “你喜欢你爸爸长大的地方吗?”


    濮欢乐点头又摇头:“喜欢,又不喜欢。”


    “喜欢哪里?不喜欢哪里?”


    “喜欢大海,不喜欢天气。”


    濮欢乐指指自己的鼻子,又变成红红的。宋景一直回头看着濮欢乐和濮君阳。她想起濮君阳写的书,就问:“君阳哥,你能给我签个字吗?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有一天,你的书突然之间爆火,我能跟别人炫耀一下。万一啊,我爷爷奶奶的医生喜欢你,我还能找他们加个号看病…”


    濮君阳笑了:“好,我回去寄给你两本。”


    “你的书里写到我了吗?”宋景挠挠头问:“我小时候可爱的样子被你纪实文学了吗?”


    “你小时候就戴眼镜。”吴裳腾出一只手快速在自己眼睛那里比划:“小四眼。”


    “北京也叫小四眼?”宋景问濮君阳。


    “全国都叫小四眼。”濮君阳说:“到处都有小四眼。”


    从前濮君阳坐在公交车上去海洲站,脚边会放着他的行李箱。那时他用有线耳机,耳机线随着公交车晃悠。吴裳坐在他身边,头枕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那些年吴裳日子清苦一点,但她快乐,睡眠很好。濮君阳一直对他们的第一次耿耿于怀,那时他很伤心、迷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吴裳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觉得对不起吴裳。


    那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天。


    在那家便利店后面,起初他只是需要一个拥抱,后来他紧紧抱着吴裳。吴裳那么勇敢,踮起脚亲吻他的脸颊、嘴唇。濮君阳没有亲吻过,他像被钉在那里无法动弹。


    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事都模糊了、忘却了,哪怕是伤害,也都可以释怀了。唯有那天,濮君阳无法忘记。


    青春的岁月就像一把刻刀,镌刻的力量不一,深深浅浅,总会留下岁月无法蚕食抹去的一笔。


    海洲站中间历经了一次大翻新,从前那个拥挤的、破旧的、潮湿的南方车站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个现代化的火车站。


    濮君阳拉着濮欢乐,看着这个陌生的车站,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他上大学时候,春花奶奶来这里送他。应该就是站在现在这个位置抹着欣慰的眼泪。


    那时的他充满雄心壮志,以为读了好大学,毕业有一份好工作,人生就会一帆风顺。他对奶奶说:“奶奶,等我毕业工作了,就接你过去。”


    如今也算接走了奶奶。


    算吗?算吧。


    濮君阳是这样宽慰自己的。


    如今想来,这些事,都是人生一瞬。


    “爸爸,坐火车喽!”濮欢乐很开心坐火车,她还没坐过卧铺,濮君阳说要带她体验一下在卧铺上睡觉。她的小手扯着濮君阳迫不及待要走,濮君阳无奈,对她们笑笑。


    “君阳哥,我们会想你哦!到时去北京看你!”粗线条的宋景不太会在离别时伤感,挥着手臂跟濮君阳再见。


    濮君阳也跟她们挥手,说:“开心点。再见。”


    转身抱起濮欢乐决然就走了。濮欢乐这时看到濮君阳流了泪,用小手为他擦眼泪,困惑地问:“爸爸,你怎么哭啦?”


    濮君阳说:“爸爸要离开故乡了,有点难过。”


    吴裳看着濮君阳的背景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视线里,就觉得一段人生岁月彻底落幕了。真的就是那样,一瞬间,刮了一阵风,消散了。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宋景拧着眉头问:“这就是成年人吗?要不停告别?”


    吴裳耸耸肩,问宋景:“你真的不见见林在堂那个呆子朋友吗?说实话,虽然呆一点,但至少不是猪头。”


    “我自己就是眼镜妹,我才不要找一个眼镜比我还厚的。我现在都要求男的不戴眼镜。”宋景摘掉眼镜对吴裳眨眼睛:“明亮的眼睛对你这么眨,你心软不软?”


    吴裳手贴在她脸上将她推走:“我真羡慕你,永远长不大。”


    下午她随林在堂去办更名手续和公证。林在堂这一点很好,说好的事他不会反悔,办理手续的时候他眼都不眨一下。签字的时候也利索,龙飞凤舞几个字,再按红手印,接着推给吴裳。


    “心疼吗?”吴裳问:“这么好的房子。”


    “不心疼。”林在堂说:“有舍有得。”


    “哪怕是亏本买卖?”


    “没有亏本不亏本,看我上了什么样的杠杆。”


    “林总好魄力。”


    这句不是假话。吴裳见过林在堂太多这样的瞬间,拿得起放得下,赢得起也输得起,有大将之风。她对他这样的品质充满了欣赏。


    出门以后林在堂问她准备拿这套别墅做什么,吴裳也不瞒他,说:“我找好了下家,540万,卖了。本来这个价卖不上,但人家听说是林家的别墅,觉得风水好,就决定买。”


    海洲的生意人偏信风水,没事要去寺庙里上柱香,或找人卜一卦。林家在海洲算“名门”,这些年又如日中天,于是海洲人就说林家的东西风水都好。


    吴裳太懂海洲生意人的心思。


    在林在堂还没答应给她这套别墅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找买家。她破天荒去跟“海洲太太”打牌,牌桌间无意吐露自己家要卖一套房子应急。又说那套房子很好,当年买了以后,生意忽然就好了起来。海洲人是记得星光灯饰起势的时间的,的确是吴裳说的时间。于是就开始琢磨着,接一个好风水。


    最后有两家抢着买,吴裳就说:分别出价吧,价高者得。这一下就卖上了好价。


    林在堂并不意外,吴裳卖过的东西太多了。过她手的东西,除了黄金她觉得有升值空间留下,其余的她都估值卖了。她是一个销售天才,不做亏本买卖。


    “做纽扣那批人买的?”林在堂又问。


    吴裳仍旧不瞒他:“对,是。”


    “你着急用现金?”


    “东西变成钱我才放心。”


    这一次吴裳没有告诉他真话。她不想跟林在堂讨论她未来想干什么,事实上她的未来与他毫无关系。吴裳已经在心理上开始进行切割。她知道这虽然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但最庆幸的是:吴裳拿得起放得下。她知道她最后要带走什么,其余无关的她统统可以不要。


    她这一天因为达到了目的,心情很好,决定请林在堂吃个饭。两个人很少在外面吃饭,一是林在堂不爱吃外面的饭,二是因为没有时间。


    她问林在堂想吃什么,林在堂左思右想,跟得了厌食症似的。


    “你有时真的很烦。”吴裳说:“不吃了,回家!”


    林在堂一下就高兴起来,说:“回家炒两个小菜,喝点红曲糯米不是很好吗?外面有什么好吃的?”


    “好吧。让阿姨做。”吴裳说。


    林在堂马上说:“今天我给阿姨放假了。”


    “那你饿着。”


    “你说要请客吃饭的。”


    吴裳翻了个白眼。


    林在堂很久没见她翻白眼了,坦言:“吴裳,取悦你真的很容易。你这个人,只要让你占到便宜,你就会开心。”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一直让我占便宜呢?”


    “你从我这占的便宜还少吗?我跟你计较过吗?”林在堂扯了一下她的手腕,握住了。


    两个人不常在外面有这样的动作,除非有应酬,他会牵住她的手给别人看。吴裳在星光灯饰上班的时候,两个人走路永远一前一后,拍合照中间隔着个人,聚餐坐对面…因为吴裳觉得这样才好,她很介意别人说她是林在堂的人。


    林在堂这时握她的手腕让她有些别扭,但也没挣脱。她觉得林在堂最近很奇怪,像中了邪。


    “你不回去上班吗?”吴裳问。


    “不回。”林在堂说:“今天我要躲清静,有郭令先在。说到郭令先,她说最近约过你几次你都没有时间,你在忙什么?”


    “我吗?我能忙什么?我去照看面馆。姆妈不在了,这生意得做下去。不然枉费她生前的最后一搏了。”吴裳叹了口气:“而且我现在不愿意见郭令先,见了她,说的都是场面话。我做不了“海洲太太”,你知道的。”


    吴裳对郭令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郭令先人不坏,但她亲近不起来。


    “不是你做不了,是你不想做。”林在堂对此倒是无所谓,吴裳的头脑自有他用,倒是不必做每天打牌、购物的海洲太太。


    “你今天去给姆妈上香了吗?”吴裳突然问。


    “上了。”林在堂说:“一大早去工厂,去家里看了一眼。外婆今天好像好一点,跟她说话的时候不会走神了。但是我听肖奶奶说,她昨天下午在海边坐了很久忘记回家了。”


    “小黄呢?”


    “小黄还是在村里的路上溜达,今天走着走着就坐下了。我让人帮忙带去检查了。小黄老了。”林在堂有点难受似的说:“爷爷昨天突然跟我说,他想搬去千溪住。爷爷认识的老人没有别人了,好像只剩一个外婆了。他想着去千溪每天吹吹海风,彻底离星光灯饰远点。”


    “你家人怎么说?”


    “能怎么说?乱套了。”


    “你怎么想?”


    “我希望爷爷搬去千溪。”


    林在堂打小就在爷爷林显祖身边长大,他知道爷爷重感情。爷爷身世凄惨,这一生与人的情分都很浅薄。吴裳的外婆叶曼文是他相识年头最久的人,两个老人见面能聊些旧事。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林在堂和吴裳都很喜欢听。好像听着听着,就一同走过了一段岁月一样。


    林显祖是吴裳在林家唯一喜欢的人。


    该怎么说呢,她心里有委屈的时候,是对任何人都没法提及的,但是跟林显祖可以。老人很通透,性情温和良善,对吴裳很好很好。他总是对吴裳说:“别人劝你不要争先,要知足。依爷爷看,你由着你的心性,想争先就争先,想知足就知足。”


    林显祖还说:“裳裳啊,外面的人那样说你,你难过吗?依爷爷看,不要难过。钱落袋为安,大多数人指点你、诟病你,是因为他们没拿到这个钱。”


    “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身边跟你最亲近的人清楚,这就足够了。别人?随他去吧!”


    吴裳不爱去林家老宅,但因为林显祖在,她几乎每周都挑人少的时候去一次,陪林显祖喝喝茶,遛遛弯。林显祖总会问她叶曼文的情况,有时让她开车带他去一次千溪,跟叶曼文坐一会儿。


    但这两年林显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饭量渐少,话也渐少。吴裳也因此难受过。最难受的是他这人英勇了一世,到头来要被儿女算计。在他的后代中,只挑出这么一个林在堂来,对爷爷、对事业一片赤诚。其余都是蝇营狗苟的败类。吴裳心知老人难受或许也因为这个,心寒了。


    “去千溪住在哪里呢?”林在堂忽然这样问吴裳。


    “租一处就好了。”


    “住在家里呢?”林在堂说的是吴裳家里。


    “那要问外婆。”吴裳说:“我不知道外婆现在有没有心力…她…”


    “外婆需要人陪。”林在堂说:“我知道你也想回千溪,我同意。你们三个人一起住。爷爷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林在堂一直握着吴裳的手腕。此刻他们面对面站着,林在堂接受吴裳的审视。


    “我每天路过千溪,自然听说了一些。你要建一个望海的餐厅,我没猜错的话,你的野心不止想做餐厅,还要做一个酒店。”林在堂说:“去吧,吴裳。你和我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我们见过了风浪,也知道人生很多事都不由我们。”


    吴裳很震惊能从林在堂口中听到这些话,她心里有了下意识的警惕。


    “离婚的事先放一放吧。”林在堂这时又说:“现在不是好时机。”


    原来是这样,他不想离婚。


    “什么时候是好时机?”


    “你觉得外婆现在能接受我们闹崩吗?不仅外婆,还有爷爷。”


    “你是因为他们不想离婚的吗?”吴裳向林在堂走近一步,深深看进了他的眼睛。


    “是,也不是。”林在堂握着她手腕的手无意识地用力了些:“吴裳,我需要一个家。你知道的,我父母是那样的关系,我从小跟爷爷长大。家对我很重要。所以…”


    “我知道,所以你才那样。”吴裳打断他。


    吴裳是知道林在堂需要一个家的。他喜欢千溪,因为千溪给了他家的感觉。她早就参悟到了这一点,所以也在配合他营造一个家。


    林在堂对家的渴望近乎执念。


    他在尽力履行一个家庭重要成员的角色,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家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要照顾到。他像拿了一个执行手册,在一丝不苟地对照执行。


    他握着吴裳的手腕,将她又拉近一点。他其实也满腹委屈,但他说不出来。这就是他,看似把每一件事都做对了,但又事事不称人心意。有一天他无聊,也找大师算过:大师说他命里五业,唯有“家业”福薄。


    林在堂气坏了,暗暗骂这是什么狗屁大师,我有家的!


    吴裳的眼睛一直看向别处,不看林在堂。林在堂知道,一般她这样的时候,是在权衡。无论她选择离婚或是不离,都是她权衡的结果。绝不是因为她爱他。


    在吴裳面前,爱情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那我先回千溪住一段日子吧。”吴裳说:“爷爷如果真想来千溪,那就住在春花奶奶的房子里吧。那套房子濮君阳给宋景住了,但宋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住。收拾一下,让爷爷住进去。”


    吴裳说完问林在堂:“你知道为什么不让爷爷住在我家吗?”


    “人言可畏。”


    “是的,你家人嘴太脏了。”吴裳忍不住嫌弃:“说实话林在堂,你家里人,无论是嘴巴,还是心思,都太脏了。”


    “我自然知道。”


    “所以你刚刚说起爷爷,只是在给我下套。你抛出一个最坏的解决方案,让我想一个优解。林在堂,你真是一个老狐狸。”


    吴裳要抽回手,林在堂却不放。他就硬生生握着,扯着她上了车。吴裳看在别墅的面子上,同意去买菜,回家给林在堂做顿饭。


    林在堂这时又说:“别做家宴那些华丽的…就几个下酒小菜。”


    林在堂真的不喜欢那些东西,他进家门有一口热面,有一盏灯,让他知道他这一整天的辛苦有了安放的地方,好像就够了。


    吴裳如了他愿。


    进了家门,戴起围裙,林在堂先是去烧水泡茶,接着帮她择菜打下手。偶尔端着一小杯茶捏着吴裳下巴给她灌到嘴里去,让她多喝水。吴裳就张嘴接了,嘴角湿了,林在堂就扯了纸巾给她擦。


    一般这个时候他们都不太会说话,因为吴裳讨厌别人打扰她下厨。


    厨房是吴裳的快乐场。


    每当她站在厨房里,就会想起阮香玉和叶曼文手把手教她做饭。阮香玉生前最后一次带吴裳进厨房,是教她“煮酒”。阮香玉说:海洲湿气重,喝一些温酒很是舒服。阮香玉自己不太饮酒,但她每次“煮酒”都会尝那么一口——尝几口酒的阮香玉整个人都泛着柔光,脸颊微微红着。这时的她更加爱笑:好像对一切都很满意。


    她最后带吴裳进厨房那天,吴裳问了她一个问题。她说:“姆妈,你觉得幸福吗?不然你为什么一直在笑呢?可我觉得你好坎坷啊,好辛苦啊,好累啊。”


    阮香玉就揽住了吴裳的肩膀,亲昵地说:“年轻时候想不开,觉得老天爷不公平。后来学会宽慰自己,我姆妈很爱我,我女儿也很爱我,我呢,尽管总是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但四肢健全,一直都能劳动。人啊,最怕自己没用。姆妈很幸福。”


    那天阮香玉也尝了煮酒,她眯着眼睛笑。


    吴裳想起这些,眼泪簌簌往下掉,她偷偷抹掉了,但新的泪水又来了。林在堂要给她灌茶,扭她下巴过来的时候看到了她在哭。


    他愣了一下,转身抽了张纸为她擦眼泪。吴裳别过脸去不想让他擦,他又将她扭回来。


    她哭了,嗓音很哑,鼻子堵着,鼻涕也流了下来。她羡慕林在堂,他好像没有感情,他觉得只要自己走完了剧本,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就够了似的。


    “林在堂…我妈对你…那么好…”吴裳抽泣着问:“她走了你…难过吗?”


    林在堂垂下眼眸不回答她,只是执着地要给她擦眼泪。她不许他碰她,只是执着要一个答案。


    “你难过…吗?”


    “难过吗?”


    吴裳说:“你妈心为什么那么…狠….都那个时候了…她为什么要我妈…签那个….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阻止?”


    “为什么…”


    林在堂想跟她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想起香玉妈妈。是的,他叫她香玉妈妈,他难过了伤心了,厌食了厌世了,就去到面馆。他每次去的时候面馆都要打烊了,只要他进门,阮香玉就知道他不开心了。


    她会像今天的吴裳一样,给他煮一点酒。


    香玉妈妈会说:“喝点酒,五脏六腑热乎乎的,心就不冷了。”她会给他做一条小黄鱼,炒一盘小青菜,如果当天还有新鲜时令,她就拿出来,尽数给他做了。


    他吃饭时候她不会说话,就在旁边陪着。


    他吃过了,觉得心情好些了,就要走了。


    这时香玉妈妈会说:“在堂啊,对裳裳好一点。裳裳也是可怜人。”


    “好的。香玉妈妈。”林在堂每次都这样回答她。


    林在堂不是一个愿意被人算计的人,他心知肚明吴裳算计他,但他都欣然接受了。吴裳在乎钱,但吴裳也对他好,吴裳跟他一起努力过战斗过,替他承受过。换任何一个人跟他动这样的心机,他绝不会认的。他会翻脸,会报复。那才是林在堂。


    “吴裳…”林在堂握着她肩膀,对她说:“我是人,不是动物。”


    他当然也会难过,也会想念香玉妈妈。


    他从自己母亲那里得到的爱是凛冽的、畸形的,他从不知那种温柔的、平淡的、深沉的、包容的母爱是什么样的。是在阮香玉身上,他才知道,原来孩子是可以这样被母亲爱着的。


    “吴裳。”林在堂罕见地哽咽了一声:“我也很想她。”


    别人都说他是一个好戏子,说他对吴家的好是在做戏。他每天早起去千溪上香,不知怎么被二叔知道了,二叔说他:“我们林在堂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都会坚持把戏演完。”


    他承认他在生意场上伪善,但他对香玉妈妈、对外婆,没有那样过。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没有人信他。


    吴裳也不信他。


    “喝酒吧。”吴裳说:“这几天连日雨,让妈妈走的暖一些。”


    “然后林在堂,我要搬回千溪住了。”


    “你说的对,外婆在、爷爷也在,我们的分开对他们是致命的伤害。但是林在堂,我真的、真的、真的…痛恨你们,我无法原谅你们。”


    “我们先分居吧。”吴裳仰头喝干了一杯酒。


    第37章 晴日暖、绿荫幽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


    走向湛蓝的海水


    ——2011年7月吴裳《好开心啊》


    香玉面馆开业这天,是阮香玉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开心的日子。尽管她尚不清楚未来会迎来多少食客,海洲味会被多少人接受,不知它能维系多久。但当她看着那块牌匾,和厨房里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就觉得生活又有了指望。


    来参与开业的都是每天送孩子上学前来吃一碗面的老街坊,阮香玉是没准备什么仪式的。她想着就揭个牌匾、放个鞭炮就好了。然而不知是谁请了舞狮舞龙队,一直从巷口舞进来,这时又噼里啪啦放着鞭炮。


    阮香玉指着舞龙队问吴裳:“你请的?不是说不要花这个冤枉钱?”


    吴裳忙摆手:“不是我,我可不花这个钱。”


    “那是林在堂了。”阮香玉说:“他细心,一定是他了。他没能赶来你不要跟他闹,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他不会不来。”


    “你这么相信他啊?”吴裳问。


    “是啊。”阮香玉捏捏吴裳的脸:“我们裳裳也有自己的生意了。这一次妈妈争取不搞砸。妈妈做一个五十多岁的新时代女性好不好?”


    “妈妈永远走在时代前列!”吴裳仰着脖子,很是自豪。


    好歹是一场热闹,大家开心起来,小孩子都围着狮龙去玩。阮香玉揭了匾,就有人跑过来噼里啪啦放起了震天响的鞭炮。硫磺味道窜的哪里都是,让海洲的七月更显潮热。


    这一天阮香玉做了一些饮品,冰花雕、冰绿豆水,还有一些小点心,到了中午,还准备请大家一起吃个“长街宴”,这一天就算结束了。


    来的人用刺绣荷包包着现金,一个劲儿往阮香玉手里塞。阮香玉推说不要,人家就说:“得收下,阮老板以后不要关门啦,关门了孩子早上饿肚子上学。”


    阮香玉笑眯眯地应承着:“好的,以后都不关门啦。”


    她穿着一件青色斜襟小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耳垂上戴着吴裳送她的一对小珍珠,清瘦干净。这时有人说她的确有“御厨”后代的样子,她也是那样温柔一笑。


    阮春桂到的时候,舞龙舞狮队已经走了,远远就看到阮香玉端着一个小木盘,上面是不知哪里淘来的一些古朴的杯子,逐个问:“喝花雕还是喝水啊?”


    阮春桂走上前去说:“哪个好人上午就喝酒?”


    “淡的呀。”阮香玉说:“你喝不喝?”


    大雨夜后两个人再没见过,阮香玉听吴裳念过一句:阮春桂的日子不好过,正在变卖家产支持林在堂换机器。星光灯饰重组,她在前面冲锋陷阵,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那是她阮家的产业。


    “我不喝。”阮春桂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拍到阮香玉手上,讲话语气很怪:“喏,开业大吉喽。争取多干几年不倒闭哟!”


    阮香玉说不要,阮春桂又说:“不要装清高,开业热闹一天,第二天就恢复原样。我反正没见过海洲哪家小破馆子能干出名堂来。”


    “你这张嘴啊…”阮香玉说:“你还是那边自己呆着吧。”话是这样说的,语气却不生硬,外人会以为她们两个很亲。


    吴裳在一边说:“天气热,来这里喝冰水。”今天面馆开业,吴裳不想惹不愉快。阮春桂这人闹起来不管不顾的,像个疯婆子。她不想被人看热闹。


    这时拿出手机给林在堂发消息:“老街,面馆,救命。”


    林在堂回她:“在开会,你先自己应付。舞狮怎么样?”


    “你请的?”


    “对。跟香玉妈妈说我今天被他们拦住了,没能到场很抱歉。”


    “你香玉妈妈猜到了是你。我都没想到是你。”


    林在堂因为在千溪住着,跟大家熟络了起来。他自己改了口,管阮香玉叫香玉妈妈。他第一次叫的时候很顺口,阮香玉整个人却是惊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这要让阮春桂听见了,不掀了屋顶才怪。


    “不用回了,去应付我那个吓人的妈妈吧。”


    吴裳吐了下舌头,去安抚阮春桂。


    阮春桂瞟她一眼,责怪地说:“班也不好好上,跑来赶开业。让公司里别人怎么想?”


    吴裳就跟她说:“请了事假的,郭令先批的。”


    “上班两个月,颗粒无收。”阮春桂又说。


    “我这是厚积薄发,不信你再等等看。”


    阮春桂说一句,她回一句,无论如何,嘴上是不吃亏的。吴裳发现阮春桂很逗,一边跟她斗嘴,一边一眼又一眼地看着阮香玉。她好像很喜欢阮香玉的衣服。


    她自己平常是一副阔太太打扮,一身行头要三五万,也不知怎么对阮香玉那三两百的衣服那么感兴趣。阮香玉的衣服是市场上买的素料子,到了家叶曼文给改制的,老人亲手绣了一些小花。


    吴裳见状就说:“外婆做的,你要是喜欢,家里还有衣料呢,让我外婆给你做一件。只是她如今眼力不好,一时半会做不完。”


    “你外婆什么都会。”阮春桂接着又说:“我才不穿这衣服,看着寒酸。”


    “寒酸吗?多有底蕴啊。”吴裳是真的这么想,她喜欢看姆妈偶尔打扮成这样,很是有南方女子的温婉。她这样说,阮春桂就深幽幽地看她:“你跟你姆妈真像。但眼睛不像,你眼睛像你爸爸。”


    “你见过我爸爸?”吴裳问。


    阮春桂嘴角扯了下当做回答。


    阮香玉这时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盘,瓷盘上头摆着几颗滚圆的杨梅。


    “喏,你爱吃的。”阮香玉说:“我清早去园子里摘的,也冰过了。原本是想着给裳裳和在堂晚上吃的。”


    阮春桂把瓷盘一推,说:“我现在不爱吃了。在堂、在堂,你叫的倒是亲。”


    “是我女婿呀!我不能亲近吗?我给他脸色看就好啦?”阮香玉给吴裳使了个眼色,让吴裳去忙,她自己坐在了阮春桂旁边,又把瓷盘往阮春桂那一推:“你不要端架子,想吃就吃,咽口水的声音咕噜噜的,从小就这样!”


    阮春桂睥睨一眼那杨梅,嘴巴真的馋,不由分泌了很多口水。


    “也别让你白辛苦,我浅尝一颗吧。”她翘着小手指捏了一颗杨梅整颗送到嘴里。


    第一次吃杨梅是在远村,叶曼文坐船来看阮香玉。也奇怪,远村的岛上长着稀奇古怪的树,结着稀奇古怪的果子,但却不长杨梅这样的好东西。阮香玉和阮春桂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翘首以盼那艘船。


    遥远的海面露了一个小小的船尖儿,两个小女孩开心地跳起来,来了来了!船来了!


    等船靠岸,叶曼文走上甲板,船晃晃悠悠的,把她手里的袋子也带得晃晃悠悠。她们最喜欢叶曼文的袋子,因为里头都是好东西。


    那一年的六月下,叶曼文的袋子里装着杨梅。


    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冰,铺在铁饭盒下,接着把杨梅一颗一颗摆在上面。杨梅这种东西怕蹂躏颠簸,很容易烂掉的。


    见到孩子们,先打开铁饭盒。很可惜,冰化了,杨梅泡在水里,水也染上颜色了。


    还好杨梅没坏,只是比平常软一些。她让孩子们快点吃。阮春桂哪管得了这个,抓起一颗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她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从那时开始,杨梅就成了阮春桂魂牵梦萦的水果,每年盼着杨梅季的到来,盼着杨梅季的时候,叶曼文从船上拎着袋子走下来。


    现在的她吃过了山珍海味,海洲最好的杨梅,刚一出园就有人送到她家里,都不稀罕了。但也奇怪,经阮香玉手处理过的杨梅却更好吃些。


    吃了一颗,再吃一颗。


    这时阮香玉对她说:“你要是今天能做到心平气和,不说什么怪话,不搞什么事情,晚上就一起吃个饭。下午裳裳去千溪接她外婆过来,在堂也来。还有你家大家长,林老先生,说是也来。”


    “林显祖也来?”阮春桂有点惊讶,阮香玉什么时候跟林显祖熟起来了。转念一想倒也不奇怪,林显祖这个怪人,每天都念叨要吃海洲味,知道香玉面馆倒也不稀奇。


    “林显祖是你该叫的呀?”阮香玉说:“你这人真的是无法无天了。”


    “你不要管我。”阮春桂说。


    “我懒得管你。”阮香玉站起身准备去忙,临走前又叮嘱她一句:“不要惹事,不要欺负吴裳。”


    阮春桂也没心思惹事。


    她就坐在那里看阮香玉一直在忙碌,她弯腰的时候她才看到阮香玉的腰上绑着腰托。


    才几岁啊,腰就这么不好。活该你遭一辈子罪。她心里恶狠狠地想,却也感觉到心疼。我心疼她干什么?她活该啊!


    阮香玉并不理会阮春桂的目光,尽心尽力做着每件事。


    宋景这时来了,拿着一个相机,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


    “这是要做什么啊?”阮香玉问。


    “香玉阿姨,这你就不懂啦!”宋景说:“我要给你拍照,发一些照片到网上去,让别人看到。”


    “然后呢?”


    “然后就酒香不怕巷子深啦!”


    “是的,姆妈。”吴裳揽着阮香玉脖子,说:“这叫—互联网思维。”


    阮香玉摇摇头:“我不懂我不懂,你们自己折腾,我只管做好我的菜。”


    吴裳跟宋景凑到一起,两个人开始工作。吴裳这时有些庆幸,虽然她在上海的工作只做了一天,但这是一个神奇的契机:面试前她研究了相关领域,离职后她一直在关注。她知道什么是新的、别人在怎么“玩网”,心里大概清楚怎样做是有效的。她决定这一次,让姆妈阮香玉专注她擅长的领域,而她去钻研新的领域。她们母女两个一起,把香玉面馆做起来。


    中午“长街宴”是这一天的重头戏。


    南方有很多地方喜欢在特定节日吃“长街宴”,十里古朴长街,满城热闹烟火。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人和人的空间距离越来越远,长街宴也越来越敷衍。


    阮香玉不敷衍。


    这一场长街宴花了她很多钱,耗了很多功夫,她一点都不心疼。她要把真正的海洲味搬到长街宴上。让老的、小的,南来的、北往的,都来品一品尝一尝。


    面馆的小厨房在快速的出菜,有爱好热闹的年轻人听说这里有长街宴,就来看一看。


    吃食摆上了桌,花雕酒、梅子饮、绿豆水、酸梅汤也都悉数上了桌。阮春桂听到有人在议论:这得花多少钱,这家店有后台吧?


    她就走过去跟阮香玉说:“你可真会打肿脸充胖子,这要卖多少碗面条才能赚回来?你知道海洲有多少你这样的店吗?”


    阮香玉累的腰酸,扶着自己的腰站直身体,对阮春桂说:“哪怕我一辈子赚不回来,今天这个场面,也够我高兴了。”


    “你就是这样,你根本没有做生意的头脑。”


    “你去尝一口吧。别在这里给我添乱了。”


    阮香玉在她背后推着她,让她找个椅子坐下。阮春桂这一桌的人她都不认识,老的、小的,都搓着手期待着。


    她后来吃了一口小螺肉,脆爽,又再吃了一口。


    阮香玉和吴裳站在那里看着摆满人头攒动的老街,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裳裳,妈妈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阮香玉问。她把身上最后的资产抵押了,倘若这一次起不来,她就再没什么钱了。她倒是不悲观,她想好了,如果这次也不行,那她就继续打工攒钱,攒点钱再继续折腾。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不信她这一生都这样一事无成。


    吴裳不觉得阮香玉冒险,她还年轻,根本想不到那么远,她只是觉得这样的场面很磅礴、很温暖、很震撼,她觉得在姆妈阮香玉动荡的一生中,有了这么不平凡的一天,这太让人感动。


    “我亲爱的阮香玉女士真的很厉害。”吴裳眼里泛着小泪花,吸吸鼻子说:“妈妈,你是我的榜样。”


    长街宴结束的时候,在互联网上,香玉面馆通过了平台审核。吴裳发了第一条短评:


    “这是御厨后代亲自掌勺的海洲味,如果一定要说多少年老店的话,这个手艺传承300年。对了,我是老板的女儿,但这不是一条虚假点评哦!”


    宋景跺着脚说:“你这样说平台肯定要删除啦!觉得这是一条虚假评论!”


    “会吗?平台不允许御厨后代评论自己家的手艺吗?”吴裳昂首挺胸,扬眉吐气。


    那条评论,平台没删。它成为吴裳与香玉面馆第一条网络合影。那一天陆续有了五六余条评论,香玉面馆出现在了陌生人面前。


    那天晚上,一切收拾妥当,他们自己人要吃饭。


    林显祖因为临时被要人拉走没能参与,老人觉得很抱歉,所以让林在堂带来了一个很厚的红包。


    阮香玉不肯收,林在堂就说:“爷爷的意思是:以后他来吃面,就不付钱了。”


    “那够吃几十年了。”阮香玉收下了红包。


    叶曼文拉着阮春桂的手问她最近怎么样?上次不辞而别是有急事吗?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叶姨现在就给你做。叶曼文总记得阮春桂小时候挨饿的样子,漂亮的小姑娘总是吃不饱饭,面黄肌瘦的,显得一双眼格外地大。


    远村与世隔绝,她吃不到好东西,有一次她带着杨梅回去,她吃得像小猪,嘴巴脸上都是杨梅汁。叶曼文怜惜阮春桂,所以总是记着她的喜好。


    在叶曼文面前,阮春桂没有了那些趾高气昂。她对叶曼文有着类似于对母亲的亲近。无论怎样,她都记得那些年一次次看叶曼文从船上走下来,那是她和阮香玉的节日。


    她应承叶曼文,说改日去千溪看她,还答应陪叶曼文在海边走走。


    林在堂问吴裳:“累不累?”


    吴裳摇头:“一点都不累,还很有成就感呢!”


    他又问:“又不是你的店,你有什么成就感?难道不是香玉妈妈该有成就感吗?”


    他这句“香玉妈妈”阮春桂听到了,抬起头看他。林在堂就说:“怎么了?不是你让我改口的吗?”


    “你现在倒是听话了。”


    这一声香玉妈妈叫的阮春桂心里难受,她不明白什么如今她日子更好过,但还是阮香玉占上风。儿子竟然那么自然地叫她妈妈。


    林在堂在桌下踢吴裳,让她也改口。吴裳心想你叫香玉妈妈是因为你香玉妈妈把你当儿子,你妈又没把我当女儿,这声妈妈是打死也叫不出,于是就兀自喝杨梅酒,不理会他。


    杨梅酒真好喝,酸酸甜甜,度数很低,像小甜水,加上冰块,清清凉凉,很适合海洲的夏天。她为阮香玉高兴,难免多喝几口。不胜酒力的人,两杯下去脸就红扑扑的了。


    接着就托着腮看他们说话,一个人影变成两个,渐渐眼神就迷茫了。


    林在堂先发现她醉酒的。


    因为他跟她说话,她半天才转过头,故意睁大眼睛看他。他问你觉得杨梅酒好喝还是花雕酒好喝?她咧嘴一笑,都好喝。


    “你喝多了。”林在堂说。


    “我没喝多,你胡说!”她声音提高了一度,说林在堂胡说。


    阮香玉看了眼,说:“多了。从前偷酒喝醉了就这样,让她去里头躺会儿吧。”


    “我不去。”吴裳嘟着嘴。


    “我去!”宋景跳起来:“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宋景也喝多了。


    阮香玉被宋景逗笑了:“你喝成这样,待会儿你家老宋要打你了。”


    “他敢!”宋景拍桌子说:“他敢打我,我就打他老爹!”


    “真吵。”阮春桂一边看着电话一边说。电话那头说在一个别墅区看到林褚蓄了,八成又要去赌。她原本这一天心情舒畅,到了晚上又不好过,起身匆匆走了。


    林在堂开始安排:“现在呢,收拾一下,先去送宋景,然后再送外婆回千溪。”


    “不回啦,外婆今天跟我住。你们年轻人走吧。”阮香玉说:“照顾好裳裳啊在堂。她喝过酒万一闹了,你别生气。”


    “她闹了我就打她。”林在堂玩笑道,接着笑了:“放心吧香玉妈妈,我不会的。”


    他一手揽着吴裳,一手提溜着宋景,将两个人往老街外面带。叶曼文问阮香玉:“放心吗?”


    “林在堂这孩子,不坏,我放心。”阮香玉说:“裳裳这孩子聪明,也是知道林在堂不坏,才愿意跟他假结婚的。”


    那头林在堂费了好大力气将两个人弄到车上,先去送宋景。宋景家林在堂是知道的,虽然她家里是小作坊,但每年也接星光灯饰一点生意,算是合作伙伴。所以之前吴裳和宋景在咖啡店聊天,他上心听过一句,知道她住哪个小区。到了找保安一问,就知道是哪家。宋景爸爸见到林在堂很惶恐,邀请他进门喝茶,林在堂说天色已晚,改日来拜访。婉拒了。


    再将吴裳带回家。


    吴裳在车上睡了一觉,酒意散了又没散尽,人有些迷蒙。下车时候看到林在堂的背影,依稀认错了人,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林在堂的手像蜥蜴,他整个人都像蜥蜴似的,没有什么温度。吴裳有点不满意,含糊说一句:“濮君阳,外面是不是很冷呀?”


    林在堂没听清前面几个字,光听到她问外面冷不冷,就说:“冷个屁!白天太阳要烤掉肉皮。”


    他的手攥着她温热的手,那感觉很陌生,不由低头看了下。吴裳的手软软的,手背并不十分细腻,他记得她上一年冬天因为在咖啡店和面馆不停地沾水,起了一点冻疮。到了七月,冻疮自然没了,但手也还需要养着。


    “红酥手,黄藤酒”的意境是没有的,但却是扎扎实实地一双手。这是林在堂第一次认真牵吴裳的手,是她自己送进他掌心的。


    林在堂没有自信到那种觉得是吴裳喜欢他的地步,他以为这是一场酒后两个比友情深比爱情浅的人的一种亲昵。却万万没想到这是一次醉酒后的错误相认。


    他攥着吴裳的手向屋子里走,吴裳很眩晕,干脆抱住了他的胳膊。


    林在堂翻了个白眼,拖着她向房间走。吴裳的房间在最边上有阁楼的那一间,从她搬来后他没进去过。这一晚推开她房间的门,看到里面简单的不像一个家。


    连护肤品都没有,只在衣柜里挂着几件衣服。


    林在堂把吴裳带到床边,问她能不能自己洗漱?他觉得她没醉到那种程度。


    吴裳呢,觉得口渴,让林在堂给她倒水,林在堂照做了。她又说想吃几口水果,他仍旧照做了。


    折腾了良久,林在堂关了灯,蹲在她床边问:“可以了吗?能不能睡了?”


    她坐起身,伸出双臂揽住林在堂的脖子,借着幽幽月光看他。


    掌心贴在他后脖颈上无意识地搓磨他的皮肤。


    “你真的喝多了。”林在堂说,一把拉下她胳膊,将她推回床上,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第38章 晴日暖,绿荫幽


    幸好下一天是周末。


    吴裳睁开眼觉得自己人肿了一圈,杨梅酒害人不浅呀!她从床上爬起来,洗漱过后下楼,见到林在堂竟然没出门。


    “你今天不是说要去参加一个聚会?”吴裳问。


    “不去了。”林在堂说。


    “为什么呀?”


    “因为我想出去逛逛。”林在堂问她:“你去吗?”


    “去呀。”


    吴裳几步小跑到他面前,推推他肩膀,说:“林兄,老林,你可以为我磨一杯咖啡吗?我肿了。”


    “你是肿了,不是瘫痪了。”林在堂一边批评她一边去做咖啡:“自己酒量什么样你一点都不知道,咧着嘴就开始喝,还喝挺美。”林在堂生动地模仿吴裳喝酒。


    吴裳躺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林在堂。她隐约记得她喝多了牵了他的手,还揽了他脖子,那应该不是一场梦,但林在堂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可真会装模作样呀!


    林在堂故意把咖啡杯重放在桌上,口气不太和善地说:“过来喝!”


    吴裳走过去喝咖啡,她藏不住什么心事,直接问林在堂:“我昨天是不是抱你了?“


    林在堂没想到她这么生猛鲁莽,就装作没听见。


    “问你呢!是不是啊?如果冒犯到你了我跟你道歉啊。”


    林在堂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所以仍旧不回答她,反而再次邀请她一起去逛逛。


    吴裳见他闪躲,也不再纠缠,同意跟他一起出去逛逛。她很好奇林在堂这样的富人怎么逛街,很想增加一个人生经验,高高兴兴就跟他一起去了。


    海洲商场就在星光大厦斜对面,吴裳在咖啡店工作的时候,里面有人定咖啡,许姐姐让她去送一趟。她只去过这一次。翻新过的海洲商场里面锃亮,店铺销售们穿着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衣服。奢侈品店一家接一家。商场里面的东西都太昂贵,吴裳这二十万身价,倘若敞开了花,进去一个小时就能变回穷光蛋。


    吴裳打定了主意这一天在这里一分钱不花,单纯走马观花。林在堂看出了她的想法,就嘲笑她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吴裳哼了一声,反驳道:“有毛才能拔,我没有毛拔什么?”


    林在堂就扒拉一下她头发:“这不是毛吗?”


    他动作很轻,尺度拿捏得很好,带着一点疏离礼貌。上扶梯时候,拉了一把吴裳手腕,又速速松开了。吴裳真是吃不透这个人。跟在他旁边,微微侧头,看到他的耳垂透着光似的红,也不知怎么,就心软了一下。


    林在堂恰巧回头,看到她的目光,心下有些困惑,问她:“怎么了?”


    吴裳想逗他,想起他这个老古板一定不识逗,就忍下了调皮的冲动,摇摇头说没事。


    林在堂带她逛街,径直走进化妆品店,让吴裳给自己买些日常用的化妆品,放在她心爱的阁楼上。吴裳以为自己听错了,林在堂却说:你没听错,买吧。


    “这样不太好吧?”吴裳问。


    “没什么不好的,你打扮漂亮,对生意也有好处。郭令先说你太朴素了。”林在堂说的是实话,有一天跟郭令先开完会,她没由来跟林在堂说:“一定是你给足了安全感,所以吴裳才这么朴素的吧?”言外之意应该是说林在堂抠门,都没给吴裳买过像样的化妆品。


    吴裳不太化妆。


    她的面相原本就红润清透,每天涂薄薄的一层乳液就足够。偶尔心情好描眉画眼,那些彩妆又都不贵,大二买了一次,用到现在。


    “郭令先嫌弃我。”吴裳说:“我以后浓妆艳抹去上班,你都给我配齐了。”


    “买吧。”


    吴裳买东西像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杀伐果断,十分迅速,十五分钟挑完了就去结账。林在堂跟在她身后,扫码的时候将一套护手霜丢在台面上。


    吴裳诧异地问:“你用啊?”


    “你用。”林在堂满脸严肃:“把手养好再牵我手。”


    他出其不意,吴裳一时愣怔,还没想好怎么反击,林在堂已经结了账拎了东西走了。


    出门以后去二楼,让吴裳挑睡衣、家居服,还有别的东西。吴裳真就敞开了挑,每拿一件,林在堂就皱一下眉头。


    林在堂想起孟若星。她喜欢真丝的睡裙,吴裳拿起的那些纯棉的带小花的,打死她都不会穿。她说:“我不是乡下姑娘。而且这种东西不亲肤。”


    尽管林在堂对吴裳的审美略有微词,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反正她自己穿,爱买什么买什么,他只需要付钱就好。


    实在忍不住了,他委婉地提醒:“你可以多买几种风格,换着穿。”


    吴裳扯起一件薄薄的小吊带,露着大片前胸后背以及大腿的,问林在堂:“这件?”


    “你敢穿我就敢看。”林在堂说。


    “美得你!”吴裳把它放回去,但内心里有些喜欢,就又多看几眼。想到在林在堂家里穿这个实在不方便,就作罢了。


    林在堂却说:“你可以挑我不在家的时候穿。我反正经常出差。”


    “哦。”


    “但是家里有几个地方有监控…”


    吴裳忍不住对林在堂这种嘴欠的说话方式翻了个白眼。但她顺手就把这件吊带裙拿走了。结账时候她依旧心惊肉跳,林在堂依旧不眨眼。


    “你得觉得你配。”林在堂认真教育她:“我刚刚都听到你吸气声了。


    “我不能觉得不值得吗?”


    “不,你要觉得这些东西很好,你配。你甚至配得上最好的。”


    吴裳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她这样的神情不常出现,但每每出现都伴随着一个坏主意,一个对林在堂不太友好的坏主意。林在堂警觉地问她:“怎么了?”


    “我快过生日了,我感觉我配得上金子。”吴裳说。


    “钻石不行吗?”林在堂对金子无感,他知道阮春桂一有闲钱就去买金条,这在海洲太太之中算是很日常的理财行为。


    “钻石啊…”吴裳想了想,摇摇头:“我不喜欢钻石,我就喜欢金子。金子亮晶晶的、金灿灿的,你不觉得很好看吗?”


    “那你觉得金条好看吗?”林在堂问她。


    “金条当然好看!”吴裳跳起来,学电视剧里演员用手掂金条:“沉甸甸的,都是安全感。”


    林在堂被她逗笑了,伸出后拍了一下她的头:“走吧,送你两根金条。”


    “你还有钱?”


    “我没有了。我刷卡送你。”


    林在堂说的是实话,他现在没有现金流,爷爷林显祖知道他困难,上个月转给他十万块,说让他应付一些日常的应酬和花销,但是等他有钱了,还要还给他的。刚刚给吴裳买东西,是他近来花的最大的一笔钱,还有一笔是昨天香玉面馆开业他请狮龙队和包红包。他从前没这样拮据过,现在有些懂得阮香玉对生活精打细算,又还能制造一些快乐,是多么难得。


    吴裳扯住了他。


    “怎么了?”林在堂问:“两根金条不够吗?”


    “不是。”吴裳说:“你给我打个欠条,等你有钱了再送我金条。我不希望你划信用卡送我生日礼物。你有钱的时候信用卡是你的工具,你不会觉得有压力,因为你随随便便就能还上。没钱的时候,透支消费是枷锁,你刷完了就要想办法还。”


    吴裳是一个复杂的人。她喜欢钱,喜欢的明明白白毫不遮掩,但又担心他套上枷锁。她在乎他的“死活”,这让他很意外,也很感动。


    “你不怕我不给你兑现吗?”林在堂问她。


    “看人眼光是不是也是成功人士的必备能力之一啊?”


    “好吧。”


    这时阮春桂打来电话,让林在堂去一趟。林在堂也没多想,就带着吴裳一起去了。阮春桂开门时候看到吴裳很意外,她让林在堂先进去,紧接着挡在吴裳面前,让她去外面等着。


    吴裳是了解阮春桂的,她这人要面子,猜测到里头大概有什么不想让她看到的事,所以转身就去她院子里的小凉亭坐着。


    林在堂走进去,都不需要问,直接就推开最里面那扇门,他看到林褚蓄躺在床上。真奇怪,在他自己的家里,吴裳住在最里面的房间,觉得那是令她最自在的地方;在妈妈家里,最里面的房间用来困住她生活的瑕疵。


    林在堂开了灯,看到林褚蓄脸上的抓痕。


    “又打架啦?”他问:“你昨天是不是又去赌了?”


    “许她找小男人不许我赌?”林褚蓄哼一声。


    这次是互殴。


    林褚蓄凿了阮春桂后背一拳,阮春桂疯了似的要拿刀捅他。林褚蓄喝了很对酒的,脚底没有根,被阮春桂一下就打倒了。阮春桂踹他,挠他,最后林褚蓄反击,抽了她一个嘴巴,掐住她脖子。


    “你掐死我,你掐死我看谁给你还债!”阮春桂的眼睛猩红,转手就摸了个东西砸到林褚蓄的头上。林褚蓄怕阮春桂,被砸了再不敢动。


    “你别赌了行不行?”林在堂说:“你想赌也行,咱们解除关系,你随便赌。”


    林褚蓄还要说什么,林在堂拿起一个枕头作势要往他脸上按,他面无表情地说:“要不我就这么憋死你好了,反正你活着也是祸害。”林在堂知道,林褚蓄早晚要惹出大麻烦,而最后兜底的人只能是他和妈妈,爷爷已经懒得管他了。


    林褚蓄面露惊恐,嗫嚅着说:“不赌就不赌。”


    林在堂丢下枕头向外走,阮春桂正在那里抱着一杯热水。她不化妆的时候是能看出年纪的,此刻就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被生活搓磨的妇人,再不光鲜了。


    “他赌就赌,你以后别管了行吗?”


    “我不管?”阮春桂大声喊起来:“我不管咱们母子睡大街吗?”


    “你每次都管,管住了吗?最后都是爷爷给还赌债。”林在堂说:“离婚行吗?别管那些虚名了,什么林家太太、海洲富人,别要这些名头了行吗?你抛下这些,避免林褚蓄拖死你,可以吗?姆妈。”林在堂不知阮春桂在执拗些什么,这么多年受了多少委屈,她偏不离婚。以她的能力,离婚后不见得过得差。


    阮春桂冷笑一声,对林在堂说:“我受了这么多委屈,就这么放手?做梦。”


    林在堂还想再宽慰她,想到吴裳在外面挨晒,就说:“我知道了,你今天让我来是让我去找爷爷要钱。我不能开这个口。爷爷把星光灯饰给我了,咱们能活得起就活,活不起一家三口就一起跳楼。别再去老人面前丢人现眼了。林褚蓄赌博你不要再管,我想办法。”


    林在堂心里堵的什么似的。


    他从小就怕回家,从他记事起,他的家里就充斥着争吵、羞辱,阮春桂骂林褚蓄是没用的东西,林褚蓄骂阮春桂是活不起的乞丐。他的家里冷冰冰的。


    高中时候,阮春桂和林褚蓄闹出了很大的丑闻,那一次他几近崩溃。爷爷林显祖对他说:“既然你做不到不闻不问不想,那你就离开这个环境吧。不然你就要被毁掉了。”老人家把他送去了上海,远离了海洲。


    出了阮春桂家门,看到吴裳在小凉亭里热得满头大汗,昏昏欲睡。就上前推她脑门一下,吴裳睁开眼,问:“处理完了?”


    “处理什么?”


    “还不是你爸妈的破事。”吴裳嘟囔着:“我虽然不是你们家人,但我也看过几次。你家里真闹腾。”


    林在堂不回答她,反而问她:“你是不是傻了?你在这等什么,你去车里等啊。车钥匙不是在这吗?”


    “我不去。万一你车里有什么商业机密呢?”吴裳说。


    “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原则了?”林在堂一边说一边扯着她向外走,她皮肤汗津津的,人也蔫蔫的。海洲的七月,天上淌下来的不是火,是被火烧开的水。那种潮热,哪怕在外头站十分钟,就能让人窒息。


    林在堂把吴裳拉到车上,见她脸颊都是汗,就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送到她脸颊贴着。


    他在驾驶座上,一直侧身伸着胳膊,吴裳任由他帮忙冰脸,过会儿转个头,把另外一侧脸颊递过去。


    她一直在看他,他一直垂着眼,是在隐忍着某种痛苦。原来林在堂一直都不开心啊。她想。06年夏天他轻描淡写讲述父母的关系,那时她觉得他虽然有痛苦,但是会以自嘲的方式化解。现在她见到了他的家人,知道了他是在一个多么糟糕的环境下生长。


    他没长歪,真的要感激他有一个好爷爷。


    “你饿不饿?”吴裳问。


    “有点。”


    “我有个提议。”吴裳神秘兮兮地说:“咱们去香玉面馆把昨天剩下的花雕酒和杨梅酒拿着,接着去买些东西,我给你做醉蟹、包小包子、酱鸭,再来点清口小菜。如何?”


    这下轮到林在堂死水一样沉静的眼睛亮了。


    “走走走!”吴裳接过冰水瓶,催促林在堂:“快走!”


    林在堂恍惚间觉得自己有家了一样,他的坏心情有了着落,好像从此以后他累了、难过了、喜悦了,都有一个地方可以等着他了。他跟孟若星相爱近十年,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时他们说要结婚,他还在想:或许领了结婚证、办了婚礼,真的彻头彻尾一起生活了,别人的那种家的模样才会有的吧!


    到了家,吴裳去做饭,林在堂先去泡茶。在海洲一年四季要多喝茶,海洲潮湿,喝热茶能出汗,出了汗,带出体内的湿气浊气。这是老辈人的习惯,林在堂也是耳濡目染。


    泡了茶,拿了一杯到吴裳面前让她喝。吴裳皱着眉头说:“大热天的,你倒是给我一根冰棍儿啊!”


    “喝。”林在堂命令。


    吴裳哼一声,伸出手给他看:“喝什么喝,我占着手呢!”


    林在堂就把杯子送到她嘴边,她看了看杯子,再看看林在堂。老古板显然没意识到他的动作多亲昵,只是一味要她喝茶。吴裳有心逗他,嘴唇贴在茶杯上,他倾斜茶杯的时候,她缓缓抬起眼看他。眼神黏糊糊的、玩味的。


    林在堂拿着茶杯的手一抖,接着气急败坏地捏住她的脸给她灌了下去。


    “家暴啊!家暴啦!”吴裳含糊不清地喊,咽了茶水后哈哈大笑起来:“林在堂你好可爱,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吴裳真的不讨厌林在堂。


    他这个人有心机归有心机,但他从来不干伤天害理的事。话说回来,哪个做大事的人没有心机呢?吴裳喜欢他面面俱到,把一切都照顾好,也喜欢他心底那不易被人察觉的体恤和善良。话再说回来,哪个做大事的人不是面面俱到呢?无非是愿不愿意罢了。林在堂愿意对她和她的家人面面俱到,这就值得称赞。


    他做得好,她就愿意回馈他。


    林在堂给她打下手,他不会做饭,打个下手也是很笨拙。吴裳说他:“啧啧,你的手光用来打算盘了?”


    “你多做饭,我多打下手,就锻炼出来了。”林在堂把蒜水倒进小碗里,推给吴裳。


    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林在堂想起林褚蓄也住在那间屋子,就问吴裳要不要搬一下房间:那间屋子采光太差了。


    “可是我喜欢那个阁楼。”


    “这个家里你喜欢哪里就去哪里,不必非住在那间屋子。”


    “你那个房间采光好。”


    “那我搬出去,你住。”


    吴裳放下手里的活计,她不懂林在堂为何要这样。这时他说:“吴裳,我心里很难受。我每次回去心里都很难受。我有时想杀了林褚蓄,有时恨我妈为什么放不下名利,我夹在中间,很痛苦。”


    吴裳因为手上沾着东西,就翘起手腕,用内侧叩叩他肩膀:“你做的很好了。”


    “吴裳,我想有个家。我想有一个我自己的家。”林在堂眼睛充血了似地红了,是他在忍着不落泪,他并不习惯对人展示脆弱:“我从来都没有过家的感觉。像香玉妈妈、外婆那么爱你,这样的家我没有。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今天你说回家做饭,我恍惚有了家的感觉…”


    林在堂向前一步,微弯曲着身子,将头靠在了吴裳的肩膀上。


    人的内心都会有隐藏的渴望。有的人明明看起来什么都有,但却没体会过平凡的、切实的幸福。有的人日子清苦,整日奔波,却能在家里获取源源不断的安慰。


    所以人总会渴望自己没有的那一部分,吴裳渴望金钱,林在堂渴望一个家。


    他们要的东西,恰巧对方身上都有。


    很多事就是这样,一步算、步步算,但却总有意外。好像都不需要挣扎规劝,该发生的就会自然而然发生。


    这天吃完饭,林在堂把吴裳那些东西收拾到了他原本的卧室,他要把房间让给吴裳。准备向外搬他的东西的时候,吴裳阻止了他。


    “不要欲盖弥彰了林在堂,从千溪到海洲,从那个房间到这个房间,是天意,也是人为。别刻意躲避了,你就睡在这吧。”她说完拍拍床,又指指地面:“实在不行你睡地上。”


    吴裳给了林在堂一次又一次意外,但程度都不如她上面说的几句话。


    吴裳看出他的困惑,接着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拘泥于眼前。虽然我现在籍籍无名,但不代表我以后也不行。我不想在这样的小事上浪费时间,纠结、权衡,那没意义。既来之则安之吧。这是我今天的感触,请林总批阅。”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林在堂问她:“这意味着以后我们可能真的要深度捆绑了。”


    “不然以现在的情况,我还能快速抽离吗?”吴裳摇摇头:“别闹了,你妈那天给我甩出了一个三年合同呢!”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嗨!说那些干什么。”吴裳说:“你妈其实挺有原则,遇事先甩合同。她真是知道法律有用。”


    林在堂笑了:“你别理她。”


    “我不理她。”吴裳说:“她嫌弃我进星光灯饰两个多月了没有业绩,我跟她夸下海口让她等着我厚积薄发。”


    “那你抓紧吧。”林在堂说完关了灯,吴裳雄踞着大半张床,好像很兴奋,要跟他聊聊她现在接触的那几个客户。吴裳说:“我发现即便是别墅客户,也用不了多少灯。而且别墅客户一般买国外的灯…咱们的灯不好卖…”


    “吴裳。”林在堂打断她:“你帮我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不让林褚蓄赌的办法。”


    吴裳嘿嘿笑了:“赌这个东西很难戒的。别人拉着林储蓄去赌,是知道你们林家有钱。小时候千溪村里有人赌,倾家荡产,最后剁手了人疯了…还有你们临海村,拆了以后就被人盯上了拉去赌,你们厂区门口那两个就是赌疯了的啊…”吴裳说着说着腾地坐起来,床随着她的动作晃了又晃:“林在堂!我有办法了!虽然这办法不光彩,但是能管用一段日子!”


    “我就知道,吴裳,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林在堂在黑暗中轻笑了声:“你跟我说说。”


    吴裳做出从前跟人说悄悄话的样子凑到林在堂身边,悄声说:“我跟你说哦…”


    她整个人的温暖都随着动作涌到了林在堂面前,带着一股青梅一样的香气,林在堂整个人都陷入脸一种混沌之中,突然仰起脸,堵住了吴裳的嘴唇。


    第39章 晴日暖,绿荫幽


    吴裳在这一个瞬间看不懂自己。


    林在堂的嘴唇薄而软,带给她一种在阴湿的夜晚跟濮君阳在海边亲吻的错觉,她闭上了眼睛,双手捧住了林在堂的脸,将他压回了枕间。


    林在堂头脑之中轰了一声,下意识握住吴裳的肩膀,要将她推开。


    “吴裳,对…”他刚想张口道歉,吴裳的舌尖就顶进了他的口腔,他退让,她进攻;他再退让,她还是进攻。说来可笑,林在堂没有跟孟若星以外的女人亲吻过,他一时之间忘记了该怎么亲吻。吴裳呼吸凌乱,贴着他嘴唇说:“你先亲我的,我亲你你又不给亲。”


    “对不起,我刚刚…唔…”


    吴裳又堵住他的嘴,她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亲吻。比起跟一个男人做/爱,她更喜欢漫长的、湿润的亲吻。吴裳是活在当下的人,她早已知道纯粹的爱一个人的岁月早已离她而去,而她又是一个庸人,在与人情/爱这件事上不能免俗。她喜欢漂亮的男人,也渴求原始冲动带给她的悸动。


    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被岁月和生活掩埋的鬼魂。


    林在堂其实不讨厌的。


    他是吴裳喜欢的那种漂亮男人,白面书生样的,那双眼有时很深沉有时很温柔,眼白干净没有杂质;他的手指也干净,除却从车间刚出来的瞬间带着一点油污,其他时候都清爽;他的身材也恰到好处,没有过度训练带来的厚重的肌肉,是那样一副不瘦弱的带着一层薄薄肌肉的身材。吴裳最喜欢他“美”不自知,他满脑子都是生意经,对他自己的相貌并不过分关注,从不卖弄。


    但他的心性又是高傲的,他看不上眼的东西太多了。这样的男人总能带给人征服欲。


    林在堂被吴裳吓到了。


    他猛然想起2006年的夏天,在那家海边便利店的后面,他听到的声响。那是吴裳的青春岁月,是她真切爱一个人的模样。


    几年过去了,热情从未从她身上消退,仿佛那个夜晚不存在,仿佛她没有那样地爱过一个人。又或者爱情彻底从她生命里消失了,她可以更直接地去感受,同时又不必在乎。


    他始终不回应,吴裳有点累了,也生气了。一巴掌拍在林在堂脸上,低声喝着:“你怎么回事!你不想亲你亲我干什么?!”


    林在堂握住她手腕,将她往怀里带,希望她能冷静下来。吴裳在用力挣扎,她说:“我不跟你好了,你滚下去吧!”


    她像个孩子一样地生气了。


    林在堂将她推回枕间,将她脸颊上贴着的乱发拨到耳后。


    吴裳还在哧哧喘气生气着,他垂首亲了亲她嘴唇。


    “我不知道这样对你是不是不够公平。”林在堂无比诚恳地说:“我为我刚刚的鲁莽跟你道歉。”


    “哪样?你对我哪样了?”吴裳问。


    林在堂想了想说:“我刚刚是出于兽性的驱使。”


    “我不是吗?”吴裳反问他,接着说道:“你以为我在跟你讨爱情吗?我没有呀!爱情算什么东西呀?”


    林在堂有些意外,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他们已经适应了黑暗,对方在眼中清晰起来。


    吴裳并不觉得欲望可耻,她认真地说:“我现在并没有别的特别好的出路,跟你在一起是最好的选择。只有一个问题,我要压抑人性、本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能跟别人一起。我的好时光也就那些年,我不希望那样。”


    “哪样?”


    吴裳被他问的又生气,用力推他,让他离他远一点。林在堂不逗她了,突然说:“亲亲。”


    “什么?”吴裳问。


    “亲亲。”他说,接着压低了头找到了她的嘴唇。


    林在堂也不讨厌吴裳。


    吴裳是那种很温暖的人,笑的时候眼睛眯眯的;她面相很端正,整张脸看起来给人一种安稳感。她一点也不单薄、不羸弱,身体像河流一样,充盈着无限的生机。她很直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想要就是想要,不想要就是不想要。她从不让林在堂费尽心思猜她的想法,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她藏不住。


    她的嘴唇很香软。


    林在堂轻轻亲吻着她,感受着她。他跟吴裳不一样,他对异性的所有了解都是“孟若星”,以至于他面对吴裳的时候,像一个生手。他的心灵和生理都需要适应。


    吴裳的手臂缓缓攀过他的肩膀,放在他脑后,将他拉向了自己。他终于伸出了舌头,轻轻碰触她的唇壁,柔软的、湿润的的唇壁。吴裳闭上了眼睛,迎接了他的舌尖。


    他勾着她,动作始终很轻,像海鸥的尾巴与海面点水嬉戏,碰一下,就飞了。


    这样的吻吴裳好像没有过,她慢慢沉醉,搂着他脖子的手臂愈发地紧。


    这是吴裳喜欢的亲吻了,她很开心。林在堂一直在缩着身体克制,等这个吻终于结束,他的汗水顺着额头落在棉被上,比跑了十公里还累似的。


    吴裳说:“我喜欢,明天还要。”


    林在堂侧过身体,将手塞到脸下压着,看着吴裳。吴裳也侧过身体,学他的动作看他。


    她深知自己与面前的男人有着难以剪断割舍的联系,命运一步步把他们推到了一起。所幸他是一个君子,没有那么多肮脏的心思。她伸出手放在他的脸上,默认了自己接下来的一程路多了这样一个伙伴。


    “晚安吧。”她说。


    “晚安。”


    说了晚安,夜晚才刚刚开始。吴裳睡着了以后,整张床都是她的战场。林在堂从前不知道一个人睡觉能睡出八百个姿势,两条胳膊两条腿能朝着不同的方向扔。他好不容易要睡着,她一个翻身,一巴掌拍到了他脸上。


    他推推她,她在睡梦里很生气,抬腿就是一脚。


    林在堂没有办法,抱着被子睡到了地上,第二天早早就睁眼,腰酸腿疼,感觉像被吴裳暴打了一样。


    他在那想了很久,想起如果把她捆上,她是不是就能老实些。内心里想搞一场恶作剧,看看吴裳醒来什么样,想着就去找来浴袍的腰带,轻轻拉起吴裳的手,慢慢系扣。


    吴裳早醒了,半睁着眼睛看他埋着头折腾。他显然不谙此道,折腾良久,也打不好一个扣子。


    吴裳突然张口吓他,大喊一声:“嘿!”


    林在堂吓一跳,差点滚下床去,听到她接着又喊:“囚禁啦!我被囚禁啦!”


    家里本没有人,但林在堂却觉得惊悚,一把捂住了她嘴,让她别喊。吴裳在他掌心之下大笑出声,用被半捆着的双手推了下林在堂,让他起开,她要给他演示一下捆绑。


    林在堂整个人都很震惊:“你玩这么大的吗?”


    “对啊。”吴裳故意逗他,其实是当年在码头打零工,下网捞来的活虾蟹零散地卖,要被兜在网里送到镇上去,网口要打结。她那时学得很快的。


    她拉过林在堂的手,将腰带系上去。给林在堂打结的时候他就那么看着她,意味深长的。


    “看什么?”吴裳打完结,拍拍手,问他。


    林在堂摇摇头:“没什么。”


    他发现吴裳的性格真的很好,大大方方、可可爱爱。


    “没什么?那我放过你一马吧!你起来,我给你找人去。”


    “找人干什么?”


    “治你那个爱赌的爹。”


    吴裳跟林在堂说了自己的想法,她准备找几个人,弄个假赌局,让林褚蓄输钱后写借条。然后让这两个人每天追着林储蓄要债,让林褚蓄整日惶恐没工夫去赌博,必要时候可以吓他一下。


    “你觉得我这个方法行吗?”吴裳跟林在堂商量:“要么你怎么办呢?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报警。报警抓你爸,和那些聚众赌博的人。”


    “先找人吓唬他。”林在堂说:“吓死他好了。林褚蓄这个人,普通的手段对付不了他。实在不行再报警。”林在堂想给林褚蓄一个缓冲。


    “你恨你爸吗?”吴裳说:“但说实话,你家人真是各有各的坏,你爸赌博、你二叔玩女人,你小叔叔,好像要搞什么集资…我也是听许姐姐说的,有人在咖啡店聊天,她听了一嘴。”


    “这就是为什么我宁愿星光灯饰把他们股份拆出去。”林在堂说:“一家正规的、想要长远发展的企业,必须不能有这么多有问题的股东。不然到时候都是祸害。那时他们说多要钱,我宁愿给,也要迅速剥离。”


    “你真有先见之明。”吴裳说。


    “我太了解他们了。”


    林褚蓄还在家里躺着,就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是要请他吃饭。他收拾了一番要出门,刚走出走廊,就看到阮春桂拿着一把菜刀坐在那。她对他说:“你走一个试试!”


    林褚蓄说:“我真是给你脸了呦!惹急了我把你腿打折!”拔腿就要往外跑,被阮春桂冲上去揪了回来。阮春桂大声喊:“林在堂好不容易理出点头绪来,你不要找事了!坏了事以后咱俩一起去街头要饭!”


    “我就是去吃饭!”林褚蓄把手机摔给阮春桂看:“你看!你看!”


    阮春桂看了眼,这才松开手。她给林在堂打电话,说你爸又要出门了,我管不了了,我今天头疼。林在堂对她说不要管了,以后也不用她管,让她赶紧去医院看一下头疼的事。


    阮春桂悻悻地挂断电话。


    这时林在堂小叔给她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出海,阮春桂不想出海。小叔又问:“要不要一起吃饭打牌吗?”他格外热情,阮春桂拗不过,就收拾一下出门了。


    吴裳没想到会在宴请客户的时候遇到阮春桂。


    这个客户要在全国做连锁书店,准备装修,需要购买一批灯具。客户是吴裳从网上捡来的。她那些天为了卖灯没事就在网上发帖,还混各种社区,她也没想到这一招管用的。在一个小众文艺网站上,有人联系到了她,说想做连锁书店,看了一些厂家的灯,但都不够漂亮。吴裳心想林在堂可以啊,他出图快,开个模就能生产,那得谈一谈。


    生意就是这样,见面前并不知是大是小,见面谈了也仅仅能做初步判断。谈生意、谈生意,就是要一次次谈才好。


    刚好那人来海洲出差,吴裳请他吃个饭。


    男人是桃花面,搞艺术出身,应该是有些背景,整个人显得吊儿郎当的。


    吴裳刚跟他落座,就看到阮春桂站在不远处幽幽地看着她。吴裳本不想理她,见阮春桂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好像在怀疑着什么,就跟客户打了个招呼,去找了下阮春桂。


    “谁啊。”阮春桂问。


    “一个客户。”


    “哪来的客户?”


    “网上认识的。”


    阮春桂虽然见多识广,但对网络的认知实在不高。她们圈子里总会传谁在网上认识了异地的小男人,或者谁被网上认识的小男人骗了,也仅止于此了。2011的互联网,对于一些有一点年纪的人来说,可玩的东西真的不多。


    但她罕见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不屑地让吴裳多加小心,吴裳说好的。这时林在堂小叔从里面出来招呼阮春桂,吴裳想起许姐姐说他小叔在搞集资的话,心想这恐怕是盯上阮春桂了。


    吴裳担心阮春桂上当受骗,忙给林在堂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事,说让林在堂提醒一下阮春桂,然后她就去忙了。


    客户名叫徐润,闲谈间吴裳听说他的设计师给他推荐了一些灯,就长了个心眼。徐润对吴裳印象很好,好到想跟她搞点什么似的。吴裳早听郭令先说过:她们做销售,常碰到有贼心眼的男人,得有技巧。吴裳没什么技巧,直接说:可不行,我先生脾气不好,要打死人的。


    “你先生是谁?”徐润问。


    “星光灯饰的老板呀!”吴裳说:“不然我干嘛要这么卖力呀!怕倒闭的!”


    徐润就笑,这个海洲女人可真有趣。


    他答应下一天随吴裳去星光大厦参观一下,然后就走了。吴裳惦记着设计师的事,到公司后就搜索设计师的群。郭令先见她闷头半天,跟她说话也是嗯嗯啊啊,就问她在做什么。


    “我在加设计师的群。”吴裳说:“今天才知道一些人装修会委托给设计师采购东西,也有的设计师会给人家推荐一些东西。那要是我们跟设计师合作一下呢?”


    郭令先之前也想过这件事,吴裳这算是另辟蹊径了。从厂家的角度来讲,这件事很小,姿态也不够高。之前星光灯饰是不愿这样做的。


    “那你试试看。”她建议吴裳试试看:“不过我觉得沟通成本太高了。”


    “没事啊,我聊聊看嘛。我反正资料也看完了,那几个经销商也拜访过了,短时间内没有别的事做了。我就把这件事办好。”吴裳说:“郭总你等我消息。”


    吴裳是愿意花时间做这种小事的。


    别人教的方法是别人的,别人给的渠道也是别人的,她自己的方法和渠道还需要形成。她相信自己能行。她就是这么笃定。


    她这一下午头晕眼花,加了二十几个设计师群,跟人打招呼聊天混脸熟。到了下班的时候,感觉腰酸背疼。


    宋景骑着小电动车在星光大厦外等她,说要带她去夜市喝糖水。她戴上头盔坐到后座上,抱着宋景的腰,跟她走了。


    夜市人很多,两个人抱着小碗坐着。宋景又跟吴裳说起了八卦,这次说的是阮春桂。


    “阮春桂这个人真是复杂,说是玩了一个小男人,结果小男人当真了,要跟她结婚。海洲人都知道呀,阮春桂不可能离婚的。她当初费了多少周章才嫁到林家的…”


    “什么意思呀?”吴裳问:“为什么费周章?怎么费周章?”


    “你不知道呀?”宋景很惊讶:“我也是听我爸爸说的呀!阮春桂家里很穷,她被人“卖了”要嫁人,她不愿意,跑出来的。在商场里卖东西,老家那头还总有人来闹事要钱,她快要吃不起饭了。后来认识了林在堂爸爸,知道人家家里做厂子,就把林在堂爸爸弄到手了。”


    “?怎么弄的?”吴裳从没听说过阮春桂的事,别人不太愿意当着她的面说这些。


    “就是闹得很大啊,在宿舍里,故意让人堵着。林家人要脸面,就让他们结婚了。那以后好多年,海洲人都说林家这个媳妇是个狠人。”宋景说:“我听着觉得她很可怜啊。”


    “我也觉得她可怜。”吴裳说:“我回头问问我姆妈,到底怎么回事。我姆妈也不跟我说她们当年的事。”


    两个人正说着话,阮春桂的电话打了进来,吴裳刚接通,就听她劈头盖脸地骂:“你不过是签合同拿钱的,倒管起我的事了!你照照镜子看你自己能不能当我的家!”


    吴裳被她骂得一愣一愣,气急了就说:“你是不是疯狗呀?你乱咬人干什么?我惹你了?”


    “你为什么跟林在堂说我见他小叔了!”


    “那你见没见呀?”


    “见了与你何干!你少管我的事!轮不到你管!”阮春桂骂骂咧咧挂断电话,吴裳把手机朝宋景比一比:“看见了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说的也是气话,她不知阮春桂为何要闹这一出,给林在堂打去电话对了下情况,才知道是林在堂跟阮春桂说不要被小叔骗了,阮春桂中午只见过吴裳,他这一说,她憋了好几天的火气终于有地方撒了,于是就有了那一出。


    “骂你了?”


    “骂了。我骂回去了。”


    林在堂听说骂回去了,就很感兴趣:“你骂什么了?”


    “我骂她是乱咬人的疯狗。”


    林在堂呼吸滞了一下。母亲阮春桂是不吃任何亏的,她那张嘴非常厉害,为人做事也狠辣,以往她教训人,是没人敢还口的。就连孟若星都说:别看你妈妈笑笑的,但你妈很吓人。


    他没想到吴裳性格这么刚硬。


    “怎么了?我骂错了?”吴裳不服:“她凭什么说那些难听的话,好像我亏欠她了似的。”


    “你没骂错。”林在堂说:“骂得好。”


    这算是吴裳和阮春桂的第一次正面矛盾,吴裳其实并没放心上。她满脑子是“卖灯”,晚上关灯以后甚至没跟林在堂亲亲,林在堂等了半天,见她没有动静,翻了身郁郁睡去了。


    第二天吴裳把徐润带进星光大厦,郭令先跟她一起接待的。徐润很痛快当场就要签合同,列清单的时候,吴裳才知道,徐润定了足有十八万的高级灯饰。郭令先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要她压住自己的表情,嘴角不要翘那么高。徐润走了吴裳才说:“我怎么压得住呀!这是我自己谈的第一笔生意呀!十几万呀!”


    郭令先问她:“你知道徐润为什么跟你买灯吗?”


    “那能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灯好啊。”


    郭令先摇摇头:“不对。”


    徐润自打进了星光大厦,表面上是在看灯,谈生意。其实一直在看吴裳,在给吴裳递话头。郭令先见过多少客户,一眼就能看出来:徐润看上吴裳了。


    “不可能。”吴裳说:“他看上我可以直接给我钱追求我啊,他买灯干什么?”


    “低级的男人才给钱。高级的男人留由头,既能办得了事,又能把得住女人。”郭令先提醒吴裳:“你要当心,你第一个客户,就碰上了一个高手。”


    “那又怎么样,我单…”吴裳想说我单身,有男人喜欢我我怕什么,想起自己差点失言出卖林在堂,就截住自己的话,改说:“我当然不会理他啦!”


    郭令先就笑了,转身跟林在堂汇报了这件事,但隐去了徐润看上吴裳的事,只是夸吴裳:“你太太很厉害,办事稳准狠。就这么一个我们都没看上眼的线索,她生生谈成了,而且金额不小。”


    郭令先夸吴裳,令林在堂心情舒畅。他说:“说实话,我太太很聪明。当初我招她进来你不理解,现在你应该理解了。”


    “是呀!我起初以为你只是在吹牛。这些天看她每天不知道在忙什么,开会汇报工作的时候全是些没影儿的事,我真的有点生气。想批评她,碍于你的面子,算了。想跟你告状,又显得我没格局,我就这么进退两难。直到她带客户来参观,当场就签了合同,我这心里才算是接纳了。”郭令先又夸一次:“吴裳真是大有可为呀!”


    林在堂之前没听过郭令先一股脑说过这么多话,此刻觉得奇妙,吴裳是真的能影响人的。


    郭令先也没说谎,过去两个多月她看吴裳并没有多顺眼,也动过拔了她这颗眼中钉的念头。现在看来,倒是可以继续使用。


    吴裳签了合同,晚上到家整个人都抖擞起来。睡前在林在堂面前抖着手说:“哎呀呀,手好疼。手签合同累到了,好疼。”


    林在堂笑了声。


    “你帮我揉揉。”


    林在堂就帮她揉手。


    “我跟你说,我很有可能是星光灯饰的救命恩人。”吴裳说:“林在堂你等着瞧,一百万、一千万的生意,我早晚能谈。”


    “好的。我等着。王牌销售辛苦了。”


    “那你还不给王牌销售提供点特使服务?”


    “比如?”


    “亲亲。”吴裳说:“亲亲。”她撅起了嘴。


    每当这时,吴裳都恍惚回到当年,她面对的是她真心喜欢的濮君阳。她记得她跟濮君阳分开后的一天,宋景对她说:我是很敬佩你的。


    “为什么?”吴裳问她。


    宋景敬佩她在人生最容易被爱情迷晕眼的时候,能挥刀断情丝。吴裳永远知道做什么样的选择好,她大多数只为了自己好,与濮君阳分手,是为了他们两个都好。


    林在堂凑过来了,吴裳拉住他的手,向她的身后送。她说:“林在堂你真奇怪,你是不是忘了人亲吻的时候,手是可以动的啊?”


    “林在堂,你不要像一根木头。好吗?”


    第40章 晴日暖,绿荫幽


    木头,木头。木头的手像假肢,不被人支配,它就不会动。


    吴裳说完笑了:“你看你当年说自己叫木木,是不是冥冥之中就有定数了呢?你也知道你自己木讷,所以你骗人的时候下意识说你叫木木。”


    林在堂为自己辩驳:“我不木讷。”


    “请你举例。”


    “我的手不动是尊重你。”


    “你的手不动就是你木讷,你不会是被动型的吧?你不会以为发生关系进来以后动一动就是不尊重吧?难道每次是要女生自己动吗?”吴裳嘻嘻哈哈地说:“那我就好奇了…”


    林在堂捂住了她的嘴,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吴裳,我跟你商量个事…”


    吴裳在他掌心下呜呜:“什么事?”


    “你…能不能…别这么口无遮拦…你说话注意一点,我好歹是一个男人。”


    在林显祖对林在堂的教育中,有一些话是不能放在台面上调侃的,放在台面上调侃就是下流的,比如吴裳刚刚说的这些。林在堂听着觉得他心理文明的防线在被洪水冲击,早晚会塌掉。他以为有留白有想象空间才好的。


    他跟孟若星相处那么多年,几乎没有过任何下流的对话。那时孟若星总对人说她永远不会担心林在堂乱来,因为林在堂不会。你要林在堂说一句荤话,比登天还难。更别提那些与人调情的话,你给他稿子要他照着念,他都念不出感情来。他缺那根筋。


    “林在堂…”吴裳忽然正经起来:“你知道孟若星为什么会跟别人在一起吗?”


    “你提她干什么?”林在堂问。


    “不,我提她不是为了让你尴尬。在我心里,我和你是关系很亲密的朋友,我这时说孟若星绝对没有恶意。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跟别人在一起吗?说真的,你不困惑吗?”


    “我不知道。”林在堂说:“我为什么要困惑?但你如果知道,你可以告诉我。”


    “你太礼貌了,林在堂。”吴裳揉揉他的头发说:“你太绅士了,不够野蛮、粗鲁,你就像一个…怎么说呢?你像一个从上个世纪走来的人,一板一眼、原则很多,我只是说在跟女人相处的时候,你是这样的。”


    “粗鲁?女人喜欢粗鲁?野蛮?”


    “女人喜欢男人为自己发疯,这样她会以为自己在这个男人心里是特别的。”吴裳见林在堂此时的眼神满是天真的震惊,忙说:“不是那个发疯,是…嗐!我该怎么跟你说呢?等你此生真的再爱上什么人,你再去体悟吧。”


    林在堂这时默不作声,吴裳提起了孟若星,这让他的头脑又乱下来。他想到跟孟若星分手后,他真的从来没有纠缠过,也没有问她原因。他觉得那样不够体面,不够有尊严。然而他真的关心那个答案吗?他不关心。


    吴裳的手还在他头上,不停拨拉他的头发。她这时觉得林在堂好可怜,就凑过去,躺在他肩膀上。


    拉着林在堂的手,玩笑似地说:“你摸摸,有什么不一样…”


    她的话让林在堂脸颊发烫,蜷着手迟迟不摊开掌心,吴裳叹了口气,手伸进衣服一根根掰开他手指,宽慰林在堂:“嘘,放轻松。”


    他的掌心无比充盈,然而他一动也不动。尽管如此,吴裳的心跳越过皮肤抵达他的掌心,那么有力的心跳。她的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不停涨潮的海水,带着各式的海洋生物到岸边来。


    吴裳闭上了眼睛,心想林在堂不会是…ED吧?那可太可惜了。她这样想着,带着无比的惋惜,睡着了。而林在堂正在进行一场恒久的交战,在继续做君子还是做小人之间徘徊,直到吴裳的巴掌又拍到他脸上,他才清醒地知道:夜晚又降临了。


    林在堂喜欢这样的夜晚,他们两个人在一张床上,无话不谈。他感觉到自己似乎不那么孤独了,他对家的想象也慢慢地具像化。


    林在堂也很喜欢与吴裳一起商量事情,吴裳聪明,一点就透,往往他说什么,她马上意会。他从不担心自己在吴裳面前露怯会遭到她的嘲笑,相反,她会跟他一起想办法。


    比如林褚蓄赌博的事,吴裳认真去办了。


    几天后,林褚蓄给林在堂打电话,求林在堂救他。林在堂问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说他遇到了麻烦。林在堂问他是什么样的麻烦,林褚蓄突然在电话那头痛哭:“糟糕了,在堂,你来看看爸爸吧!有人要剁爸爸的手啊!”


    此时吴裳就在林在堂身边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林在堂忍不住刮了下她鼻尖。


    那是吴裳帮林在堂找的千溪村的人,也就是之前帮阮香玉装修千溪面馆的两个人。两个人很踏实,不太懂怎么演,吴裳就教他们。吴裳说:“你们就按照我说的去演,保证没有问题。”林在堂发现吴裳真有做编剧的天赋,怪不得她之前能面上那家公司的内容岗位。


    两个人陪林褚蓄赌了三天,第一天,让林储蓄赢了二十万现金。这二十万,当然不能指望林在堂拿出来,林在堂现在一穷二白,别说二十万,就是两万,都要几经周折才能凑出来。这二十万,是吴裳的钱。


    她去银行取出来,因为之前是长期定存,利息受损,取钱后逼着林在堂给她打了五千块钱的欠条。她让那两个人把二十万第一天都输给林褚蓄,但是不要放林褚蓄出门。因为他赢了钱,出门就一定会挥霍,吴裳怕自己的钱被他花了。


    她让人家给林褚蓄叫送餐,陪林褚蓄聊天,告诉他赌运就那么一会儿,出门了很可能运气就散了,就是要乘胜追击,继续玩。


    林褚蓄正赢的心花怒放,也觉得自己起运了,自然也就不肯走了。


    第二天早上,林褚蓄开始输钱。因为有赢二十万在先,他心不慌。待二十万输光了,他开始红眼了。


    赌徒就是如此,输红了眼,血液开始一股脑涌到头顶,再没有理智可言。到林褚蓄给林在堂打电话的时候,他输了三百万。


    2011年的海洲,尽管小工厂遍地都是,有钱人如蚂蚁一样多,但三百万仍旧是一个大数。两个叔叔演戏演的像,这时就说:让他给家人打电话要钱赎人,不然就剁他手。


    林在堂挂断电话,一面觉得父亲可悲,一面觉得父亲可笑。


    “你怎么这么懂赌徒的心理?你赌过吗?”林在堂问吴裳:“你还能想到不要让他出门,不然你的二十万要被挥霍一空。”


    “人么…总是贪心的。”吴裳说:“快走吧,救你的爸爸。”


    吴裳觉得林在堂距离这个社会的真相太远了,她不是了解赌徒心理,而是理解那些生活贫苦的人,他们那种放手一博的心态。总想着借一次天命来改变命运,吴裳自己买彩票也是同理。从某种层面来讲,林褚蓄并非一个富人,他之所以好赌,是因为他贪婪,也因为他从来不被关注,他想赢把大的。


    林在堂走进去,演戏的人自然要骂、要摔东西、要威胁,林褚蓄第一次碰到这样讨债的,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


    林在堂当着林褚蓄的面拿出了吴裳的二十万“道具”,给了人家,又假装按了手印,这才把他带出来,他缓了缓才为自己找补:“之前那些人,哪个不客气叫我一声林总…这两个失心疯!”


    林在堂冷冷地看着他,说:“你去筹钱吧。人家不是说了吗?在你没还钱之前发现你再赌,就要剁你手。”


    “我报警我!法治社会!”林褚蓄瞪大了眼,开始厉害起来:“他们做局害我!他们!他们违法了!!”


    “你聚众赌博有理了?”林在堂用力推林褚蓄:“你去报警!现在就去!到时传出去,咱们家破人亡!你去!”


    林褚蓄这下真怕了,整个人萎靡成一团,被林在堂送回了家。阮春桂见状问他:“怎么了?”


    “赌输了。”林在堂怕阮春桂演砸,并没有跟她说实话,只是对她说:“现在去机场吗?我送你。”


    “他没事?”阮春桂又问。


    “你不要管他,姆妈,你要记得,你不要管他。你不要再跟他耗,你过你自己的人生。”


    “我怕他拖累你啊…”


    “你把自己耗进去,我才会崩溃。我已经当他是废物了。”林在堂拎起阮春桂的行李,走到外面。这是阮春桂一年一次的旅行,她需要借助这样的旅行来安慰自己终年不得安稳的心。


    阮春桂不喜欢海洲的夏天,她甚至不喜欢大海,她只要离开海洲离开海,就觉得人生是无穷无尽的快乐。这个夏天,她要去长白山住。从前的每个夏天,她都要出国旅行,这一年星光灯饰快要破产了,她审时度势,在长白山租了个房子,准备每天去森林氧吧清肺。也算是节省开销了。


    “我先不去机场。”阮春桂说:“我要去一趟面馆。”


    “你不要总是找事,你去面馆就跟人家吵架,每次不欢而散。”林在堂阻止她:“也不知你在跟什么较劲。”


    “你不要管我的事。”阮春桂说:“我偏要去。”


    她把林在堂赶走,又去看了眼林褚蓄。这个扶不起的小阿斗蜷在床上,已经被吓傻了。阮春桂记得当年的林褚蓄至少还有一副好皮囊的,他们都在国营商场里,别人对她说:“你不是小看那个卖灯泡的,人家爸爸是厂长。”那时企业没改制,海洲就那几家大工厂,“厂长”二字一下就种在了阮春桂脑子里。但那时她仍旧理智,想着还是要往后看十年、二十年,厂长又怎么样?下一届厂长上来,上一届就完蛋,还是要有钱。


    直到她见到林显祖,意识到林家不会倒,因为这个大家长不是一般人。


    阮春桂多么想扒掉自己那身贫穷的衣裳,费了那么大力气终于嫁进了林家。好日子自然是有过,坏日子也时常有,但大体上是好的。除了这个林褚蓄,她看他越来越不顺眼,跟他互相折磨。


    阮春桂不愿回忆这些旧事,叮嘱林褚蓄既然欠了赌债,就好好想办法,不行就去卖灯,千万不要找人借。当然,他也借不到钱了。


    阮春桂临走前到底还是去了一趟面馆。


    面馆开业小半月有余,因为那个“长街宴”在海洲有了一点名头,她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里头坐满了人,外面的桌子上也坐着人。阮香玉请了个学生弹古筝,下午档上一些海洲的小吃,还有热茶。喝喝茶,吃吃小吃,听听曲,一口热茶下去,出一身一头的汗,通体舒畅,好不惬意。


    阮香玉正坐在一边打蒲扇休息,好生意养人,她脸上面色红润,嘴角扬着笑,见到阮春桂就拍拍一旁的凳子:“来,坐下纳凉。”


    “外头有什么凉可纳!出一身汗!”阮春桂瞪了眼阮香玉,但还是坐下了。她说:“我今天来不是为跟你吵架,是要跟你说事。”


    “什么事?”


    “当初咱俩逃婚那家无赖搬来海洲了。他们找到了我,跟我要钱。以后自然也会找到你,跟你要钱。你自己当心吧。”阮春桂站起身来要走。


    “你把我的地址给他们了?”阮香玉问。


    “给了,凭什么我自己受苦。”阮春桂说完走了。


    多少年的往事了,突然之间就找上门来。远村贫穷,女儿都要嫁人以换口饭吃,只有两个逃婚的:一个叫阮香玉、一个叫阮春桂。


    这时有人说:“香玉老板,添壶茶吧!”阮香玉就笑盈盈上前,把经年往事抛在脑后了。


    千溪村的两个工匠来喝茶,跟阮香玉说起吴裳,满口夸赞:“我们裳裳是办大事的人,头脑好用,把林家那个老头治得服服帖帖。”阮香玉闻言笑着点头,过会儿找个地方给吴裳打电话,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他爸爸要赌啊!我帮个忙。”


    “如果最后让他们家人知道了,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只有我和林在堂知道呀。再说了,知道了又怎样,我只是在帮林在堂的忙。”


    她说的没错,然而阮香玉叹了口气,说:“裳裳,你管太多了。答应姆妈,以后不要管这样的事。林家的事显然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一个外人,管不了的。”


    吴裳听出阮香玉担忧,马上说:“好的姆妈,我再也不管了。你别生气,也别担心。”


    “你晚点过来拿冰豆沙。”阮香玉说:“林在堂不是想吃吗?”


    “好啊。可是我今天要加班,不知道几点结束。”


    “太晚了就不要折腾,改天我再做。”阮香玉心疼女儿,她心知吴裳要强,绝不会在星光灯饰混日子,所以会格外辛苦。


    吴裳那头挂断电话以后就接到了徐润的电话,他问吴裳要不要考虑给咖啡店做灯,唯一的问题是只是一家小咖啡店,大概也只需要万八千的灯。吴裳很高兴,答应放下手中的活,跟徐润见一面。


    下楼时候看到了林在堂,林在堂问她去干什么,她说见客户。林在堂问哪个客户,她说我第一个大客户。林在堂就说还是你厉害,两人说着话下了楼。


    徐润正站在楼下,嘴里叼着根烟,歪头抽着,很是玩世不恭的样子。见到吴裳就对她摆手,下巴一点就到了林在堂身上,问:“这位是你先生?”


    徐润这人经商多年,什么领域都有所涉猎,海洲的老板他也认识很多,林在堂的名号自然听说过,只是没见过。今日得见,心里对林在堂有了判断:他是一个儒商。


    儒商。


    在徐润这里。儒商是贬义词,意味着虚伪和装腔作势。跟儒商过招,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因为你不知道那张笑脸背后是怎样的算计。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傲,做为星光灯饰他不算大的甲方,但也是甲方,所以只是对林在堂颔首,架子很足。转眼就把目光落在吴裳头上:“吴女士想吃什么?今天我做东。”


    吴裳多聪明,她看出了徐润对林在堂不屑,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他不尊重林在堂,也就不代表有多尊重她。同时她也看出来了,郭令先说的没错,徐润在给她下饵,他想用一种高级的最有性价比的手段玩弄她。


    那你的饵下的可是太小了。吴裳心想。


    她决定给徐润一点颜色看看,先晾着他。这时很自然地掏出手机接电话:“什么?要回去开会?那批订单出问题了?”


    她看起来特别为难,接电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徐润,对他点头道歉。那头的郭令先起初还很惊讶,但转眼就明白了。大声说:“你现在就回来!”


    吴裳挂断电话,抱歉地对徐润说:“徐总…我…”


    “工作要紧,下次我来海洲再约。”徐润上车前又对林在堂点下巴,林在堂则对他笑笑。


    徐润走了,吴裳问林在堂:“你生气吗?”


    “气什么?”


    “他看不起你。你是星光灯饰的老板,他连个正经招呼都不跟你打。”吴裳觉得林在堂真是好修养好城府,他没表现出任何一点不满来。这样的人如果真记仇,那一定很可怕。


    林在堂耸耸肩:“这有什么?甲方就是甲方。甲方高傲点有什么问题?对你不高傲就行。”


    “你看不出他…”


    “喜欢你是吗?”林在堂反问:“他这样的男人谈不上喜欢哪个女人,他看上了,就顺手下个网,能网上来最好,他多一个谈资。”


    “为什么他不能是真心喜欢我?”吴裳不服气,故意跟林在堂拌嘴:“为什么?”


    林在堂对她笑笑:“你自己品就好。不过我谢谢你,你刚刚替我出头。”


    “咱俩一根绳上的,我自然不会卷你的面子。”吴裳说:“虽然我不是生意人,但这点道理我懂。”


    “我知道。所以谢谢你。但下次不用管我,我不在乎那点面子。”


    做生意,面子算什么?林在堂从去年开始吃过多少闭门羹,受了多少言语羞辱,他要是真在乎面子,早就撂挑子不干这委屈的海洲二代了。出去找个年薪百万的工作,吃喝不愁开开心心不好吗?


    “所以我刚刚如果去了,你不会生气?”吴裳问。


    “我不会。”林在堂说:“你那么聪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心里清楚。我相信你。”


    “那我要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了。”


    这番对话原本没有任何问题,但吴裳说给宋景听的时候,宋景却一直在皱着眉头。吴裳问她为什么这样?宋景说:“果然在你们心里,只有生意,没有感情。”


    “什么意思?”吴裳问。


    “你们两个无论遇到什么事,最先想到的都是生意。好歹你们是日夜相处的假夫妻,利益这么分明,这正常吗?太冷血了你们。”


    “这样不好吗?”


    “这样…”宋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回到家里再面对“ED”患者林在堂的时候,吴裳显然礼貌克制起来。她想:大概率孟若星出轨,也是因为生理上得不到满足。她不能在他伤口上撒盐,不要总是逗他。他也不容易,白天面对甲方的白眼、亲人的欺骗,要进行大量的“海洲二代”不屑做的工作,晚上还要被迫接受自己年纪轻轻就疾病缠身的身体。


    吴裳的确这样想的:林在堂对她没有欲望,根本不是她的问题。


    林在堂对她突如其来的礼貌警惕起来,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吴裳叹了口气说:“哎,我不能为难你啊,林在堂。我之前太天真了,老是逗你…没事的…人总会有点病。”


    “病?什么病?谁生病?”林在堂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对吴裳,他其实是在担忧吴裳生病了。


    吴裳欲言又止地说:“没事的…”


    “什么没事?”林在堂一头雾水,被吴裳说晕了。


    “我说你…你生理上有问题,没事的。”


    林在堂骤然明白了,吴裳以为他有问题。他哭笑不得,为了自证,突然抓住吴裳的手贴上去,屏住呼吸说:“我没病。我不懂为什么你们都要揣度我,我是…”


    “你是什么?”


    “我是正常人。”


    吴裳的手放在那里没有走,她说:“林在堂你看,我比你大方,我不像你,手放上去就不敢动。”


    她张开手掌去比,又毫无缝隙地握住了。


    林在堂握住了她的肩膀,要把她捏碎了似的,喉咙里的呼吸重了,实在忍不住时,发出了一点声音。吴裳深深看着他,看到他的脖颈和耳朵憋得通红,血管清晰可见。此时的林在堂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吴裳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林在堂犹如五雷轰顶,紧紧抱住了吴裳。


    “吴裳。”


    “嘘,别说话。我自取。”林在堂听到她的牙齿在撕扯包装,接着就有湿润冰凉的触感。他还想说什么,吴裳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坐了上去。


    林在堂又想起千溪海边的便利店,她那么紧张、勇敢,她的声音怯怯地喊着:“濮君阳…濮君阳…”林在堂心里清楚,不爱一个人才会无所顾忌。他原本是有自控力的,他想再等一等,等一个水到渠成,他不习惯没有感情的交合。但吴裳并不愿等,她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在林在堂面前毫无掩饰。


    她不在乎他对她的印象、评价,不在乎他会不会因此轻视她,因为她压根就不在乎他。


    林在堂的头脑中交织着痛苦和喜悦,最后都汇集了到了一起。他已经孤独了太久,所以吴裳每一个动作都能轻易击溃他的防线。


    她应该是快乐的。因为林在堂看到她的脸上开始有汗水,表情逐渐迷离,她的双手抓着他的睡衣,越来越紧。


    “林在堂,亲我。”吴裳命令他:“亲我。”


    她低下头将嘴唇凑过去,双手合握着他的脖颈,迫使他扬起下巴张开了嘴唇。她的舌尖连通呼吸一同涌进了他的口腔鼻腔,他轻轻的、颤抖的声音爬进她的耳中。吴裳突然发现,原来男人自持的叫声这么迷人。


    吴裳根本无法否认,林在堂带给她的快乐,她的脑海中是一片湛蓝湛蓝的汪洋大海,海水奔涌不息,带来很多好东西。


    即便错位,但又强行对上,轨道仍可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