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从这一刻静止,简初词被话音击得七零八落。
    同居那几年,睡前暖脚是生活日常,却因三年的空窗而失控紧张。
    温暖的手心,散发着巨大热量。
    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的嘴唇、下巴、喉结和手臂都无比清晰。
    脸被烫开,简初词无法理喻难堪的自己。快三十岁的人了,谈过恋爱、结过婚,捂脚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约十分钟,手掌缓慢松开,周政业提起鞋,左兜还揣着他的袜子,转身离开。
    相比自己,有的人更不可理喻。
    简初词:“不用这样吧。”
    连鞋都要带走。
    周政业:“谁让你劣迹斑斑。”
    灵感突发,光脚起来画画。从半夜画到天明,几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但他只会光脚踩画室的木质地板,拿走了鞋,等于砍断他半夜起来的路。
    简初词看反光的地砖,想生气又觉得没什么好生气。
    他翻了个身,嗅嗅枕头上的气味,抓紧纽扣,合上了眼。
    等周政业端着热牛奶回来,床头已有睡熟的呼吸声。
    从走到回,没五分钟。
    还敢说不困。
    昨晚意外睡得香,简初词一夜到天明。
    醒来时,鞋已回到房间,白色袜子摆在床脚,有肥皂的味道。
    简初词自我洗脑,这么大的公司,自动洗衣机一定很多。
    换好衣服,洗漱出来,周政业背对着他正浏览文件。
    见他出来,周政业起身:“下楼。”
    “去猫舍和犬舍吗?”简初词惦记着没画完的线稿,“还是有别的安排。”
    周政业:“吃早饭。”
    简初词:“……”
    食堂在地下一层,中西自助,品类丰盛。
    朝气蓬勃的清晨,早起的员工死气沉沉。一个两个就算了,放眼望去,关了灯,可以本色出演丧尸片。
    “大厂”高收入高福利,代价也不容小觑。
    简初词当过几年社畜,不免同情,小声问了句:“你们这里压力很大?”
    “还好。”周政业端了碗馄饨,又夹了块蛋糕到他餐碟。
    能做到首席工程师,已不在社畜行列。周政业不能感同身受,他是压榨员工的主体。
    何况,就算是以前,即使再忙,他也没落魄、没不修边幅过。
    但是,简初词想到了自己……
    “怎么了?”周政业放下碗,转手接他的餐碟。
    简初词:“我不会也这样吧?”
    熬夜是日常,极少出门,也不照镜子。
    “今天不是。”
    “以前呢?”
    周政业扫向他的脸,认真且肯定:“你比他们好看。”
    “…………”
    简初词别过头,蹭了蹭脸:“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少熬夜,就不会这样。”
    “好像你不熬似的。”
    “我能保证每天六小时睡眠。”周政业递来汤勺,“不过度消耗精力,不超额透支身体。”
    简初词挑衅的口气:“是吗?”
    周政业对视:“是。”
    “封闭研发期那一年,也是?”
    被揭穿的心虚,周政业挪开眼睛:“以后不会了。”
    简初词含下馄饨,松了嘴:“我以后也注意。”
    吃过早饭,先去了犬舍。
    今天新来了批幼崽,白的、黄的、灰的,毛茸茸的小团,晃着尾巴想讨人喜欢。
    周政业和老板说明情况,并支付了一定报酬。
    老板把各品种幼崽每样抱一只,带到空旷房间。简初词坐在中间,看小狗们摇尾巴,贴他脚边撒欢。简初词揉揉它们,用笔和本子描绘可爱。
    等小狗们团在一起打呼噜,简初词合上画本,才想起看时间。
    要中午了,不知不觉画了这么久。
    他再抬头,周政业靠在门框边,和他四目相对。
    简初词半秒慌张,他不会一直等吧。
    塞好本子,简初词走过来:“抱歉,忘看时间了。”
    “没事。”周政业的肩膀从门框移开,“走吧。”
    从犬舍出来,第二站是隔壁猫舍。
    简初词喜欢小狗的热情,但如果选,他会养猫。
    狗属于群居动物,有很强的社交本能,对主人也有情感依赖。简初词忙起来自己都忘,无法给予陪伴。相比之下,独立、安静,无需长期安抚的猫更适合他。
    简初词看着笼子里,靠边熟睡的毛茸茸,想起了高二那年,他在美术班大楼附近认识的白色小猫。
    当时,简初词叫它小白。
    小白不同于别的野猫,它不怕人,很活泼,像小狗一样热情。简初词每周日上美术,小白会定点在附近等他。
    小白喜欢蹭他裤脚,贴他手背撒娇。去的晚了会喵喵叫,好像对他说:“我好想你,快带我回家。”
    那时候,简初词和家人同住,他婉转和姐姐提了两次,可家人对养猫极度排斥,抱怨它们掉毛、很吵,会把家搞得一团糟,还要花钱喂养。
    简初词不想给家人添麻烦,又舍不得丢下小猫。高二暑假,他在路边给人画像,挣了些零花钱,打算在自家后院建个猫窝,把小白抱回家偷养。
    简初词准备了猫粮、猫砂、小玩具,带着航空箱来到上课的地方,却没能找到小白。
    起初,他以为是小白贪玩,可连续等了一周,直到旧猫窝被清洁工扫走,简初词意识到,他的小猫不要他了。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简初词白天画小白,晚上做噩梦。
    梦到小白会说话,尖叫着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带它回家。
    渐渐的,他又改做温馨的梦,也祈祷小白像梦里一样,被好心人收留,有了新家,活得幸福快乐。
    周政业叫他的名字,小声问:“喜欢吗?买一只回去。”
    怕吵醒小猫,简初词只轻抚了脊背绒毛:“不了吧。”
    他现在的生活状态没资格饲养宠物,小动物也需要合格的主人。
    与此同时,简初词有了个可笑想法,“人工智能,能还原动物真实的模样吗?”
    周政业:“完全一样有点奢侈,但随着技术发展,无限趋近也不是不可能。”
    智能ai可模拟动物的真实行为,还可以根据诉求,展现不同性格和喜好。最重要的是,电子宠物不用吃喝撒拉,降低成本,减少麻烦。
    “想要吗?”周政业说:“做一只给你。”
    “不了。”就算是机器猫,也应该拥有最基本的陪伴。
    猫狗观察完,简初词和老板聊了聊,决定狗要拉布拉多,猫选择美短。
    拉布拉多性格温顺、友好,对小朋友有耐心,容易与孩子建立亲密关系。
    美短性格活泼、好动,能带来欢乐,对孩子友好。
    即便人工智能可任意设定性格,但他们意见统一,尽可能还原动物本身。
    沪市的工作告一段落,简初词下午飞北宁,周政业亲自送到机场。
    合同已签,确定了方案目标,简初词只需回去画画,按时完成任务,不必再往沪市跑。
    候机大厅人来人往,周政业拎他的行李,听即将登机的广播。
    广播第三次提示,简初词起身:“我该走了。”
    周政业推来行李。
    简初词握紧塑料把手:“出了线稿,我尽快发给冯工。”
    周政业:“发给我。”
    简初词:“嗯。”
    “不急,慢慢画。”
    “好的。”
    像周政业这样好说话的甲方,他不会再遇见第二个。
    “我走了。”简初词拽紧书包。
    周政业看向他,眼不眨:“一路顺风。”
    广播再次播报登机提示。
    简初词再一次告别:“拜拜。”
    “改天见。”
    周政业那句“改天见”,是走远才说的,但简初词听到了。
    时间很紧,简初词小跑着往里冲。
    但,改天是哪天。
    回程的路线和来时一样,波音飞机,头等舱。简初词没吃水果,画了一路的云。
    抵达北宁已过八点,简初词乘地铁回家,画完画、洗过澡,睡前才看到微信。
    老公:「到了么?」
    这是第一条。
    半小时后,又发了一条。
    老公:「线稿进度怎么样了?」
    从下飞机到现在,还不到三个小时,果然不该有滤镜,全世界的甲方都一样,哪怕挂着【老公】的头衔,也避不开剥削的劣根。
    幸亏没偷懒。
    简初词头上搭着毛巾,拍了部分线稿过去,顺便改了备注【周甲方(逼得很紧)】。
    对面消息回得极快,简初词怀疑,原版图片都没缓冲出来。
    周甲方(逼得很紧):「到家了?」
    「嗯。线稿可以吗?」
    这次隔了几分钟才回,像是图片缓冲的时间。
    周甲方(逼得很紧):「嗯,很好看。」
    「有需要改的吗?」
    周甲方(逼得很紧):「没有。北宁冷不冷?」
    「还行。」
    周甲方(逼得很紧):「沪市下雨了,有点凉。」
    简初词:“……”
    看样子,他不是逼得紧,是闲着没事喜欢找人聊天?
    简初词回了个「哦」过去,改了新备注。
    周甲方(话多爱聊天):「你多穿点,别像我一样,生病了。」
    「你病了?」
    上飞机前还好好的。
    周甲方(话多爱聊天):「发烧,感冒,咳嗽,头晕。」
    「吃药了没?」
    周甲方(话多爱聊天):「没。」
    周政业的免疫系统非常敏感,酒精过敏会发烧,病毒感染会发烧,过度劳累也会发烧。
    「记得吃药,及时去医院。」
    周甲方(话多爱聊天):「没人陪我去。」
    简初词回拨了电话。
    对面秒接,咳嗽了两下,才说出:“喂”。
    鼻音很重,病得不轻。
    简初词:“发烧多少度?”
    “三十八度三。”
    到了后半夜,会烧得更厉害。
    “冯工不在吗?”
    “他今天有……”
    周政业刚起头,大嗓门压制了他的声音:“老大药买回来了,赶紧先吃了。”
    简初词踏实了点:“去吃药吧,早点休息,我先挂了。”
    “不急。”周政业低声咳嗽。
    “药不能耽误,烧不退要去医院。”
    为了防止他惦记,简初词特意加了句:“你放心,线稿会尽快完成。”
    挂断电话,简初词回看微信,新的备注有点不适应。
    周政业以前也这样,生病了很粘人,喝酒了也很粘人,要贴得很近,要关心照顾才行。
    今天算有情可原,暂不归为恶劣甲方。
    【周甲方(话多爱聊天)】的备注删除,恢复成了【老公】。
    沪市的雨未停,风往玻璃上吹。
    周政业阴沉着脸,扫向帮他接水的冯景:“以后进我办公室,敲门。”
    “我敲了啊。”冯景递水过来,“我这不是着急嘛,怕您真烧过去。”
    周政业毫不领情:“以后,经过我的同意再进。”
    “......哦。”
    冯景又苦又冤,他好心买药,伞都顾不上打,火急火燎回来,怎么还挨了顿骂。
    周政业板着脸,吞咽药片。
    他划开手机,翻看聊天记录。倒叙也没影响阅读体验,不爽的表情逐渐舒缓,直到两年前的消息滑进视线。
    宝贝:「我们离婚吧。」
    周政业侧过去,连咳了半分钟,长按聊天记录,选择【删除】。
    他点进【宝贝】的朋友圈,简初词极少分享生活,偶尔的内容,大多是他的作品、参观的画展,或者随手拍的动物或风景。
    退出朋友圈,周政业又去点头像。
    指尖触摸【宝贝】账号上,潦草的兔子头像,周政业反过去问冯景:“前两天,接了个北宁的合作?”
    “对,当地人民医院,想合力研发医疗协助机器人。”
    周政业:“去联系,这周可以碰面。”
    冯景:“啊?”
    周政业:“有问题?”
    “没有没有,我去联系。”
    周政业这架势,冯景哪敢有。可他好不容易拖到下个月,甲方还没催呢,乙方就上杆子贴?歇两天会死吗?
    “对了。”周政业按压太阳穴,“儒风的合同,发给冯律师了吗?”
    “发了,我姐说最晚明天回复。”
    冯律师是冯景的亲姐,是他们部门的法律顾问,事务所开在北宁。
    周政业:“还有,北宁那边装得怎么样了?”
    公司在北宁设置了分部,办公大楼三个月前竣工。
    “内装上个月完毕,隔壁云数字和新能源部已正常运营,咱们这边设备多,还得往后拖。”
    冯景早发现了,老大对北宁是真有感情,喜欢找北宁的合作方,热衷于往那边跑。
    从刚才到现在,合作的人民医院,北宁的;律师顾问,他姐,北宁的;简老师,北宁的;包括他冯景,也是北宁人。
    正因这层老乡关系,才让他在实习生中脱颖而出,成为周政业的助理。
    冯景瞄向烧到红热,还低头翻手机的男人,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回北宁。
    北宁有谁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