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屋内又只剩烛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闻折柳往彻夜燃烧的高烛望了一眼,下意识要拿起剪子除烛芯,却被怎么也动弹不得的腿拖了脚步。
连剪烛芯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他真真是个废人也。
泄愤似的,闻折柳五指攥成拳,用力捶一下瘫腿,睫羽轻颤,如翻飞蝶翅。
“想怎么样,都随你罢。”
“……抱歉。”
何霁月直觉自己酒还是没有完全醒,不若怎会又惹闻折柳生气,自己舌头还打结,怎么也解释不清。
她又急又无助,猛挠两下头,又故作遮掩般,将头上冠取下。
“折柳,我并非有意要拿你那双腿做文章,也不是要取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逗逗你。”
闻折柳淡淡一笑。
“是臣夫以小人之心,度陛下之腹了。”
他声线平稳,可眼尾微红,何霁月瞧不出他这是被哄好了,亦或没有。
“咳,”两人僵持片刻,何霁月没话找话,眼睛瞥到他头上凤冠,顺口就问起来,“这凤冠,重不重?”
闻折柳抿了下唇。
“这凤冠是陛下命人亲自打造的,臣夫摸过,上头有几十数百件珍珠宝石,重是自然,只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这个道理,臣夫还是知道的。”
“重就直说嘛,何苦同我掉书袋。”
何霁月轻巧解开将凤冠系在他发上的扣子:“我在意的,并不是你能不能承受起这份重量,我只是心疼你,戴着脖子疼。”
闻折柳一愣,冷白面上泛起些许粉。
“……陛下,惯会取笑臣夫。”
他只是句玩笑话,何霁月却当了真。
她嗓音玩笑尽消,多了几分珍重。
“折柳,我方才说了,不是取笑,也不是玩弄,我说这话,是认真的。”
闻折柳这才“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他不知他为何要笑。
只是心里止不住泛上喜悦,笑得肚皮发疼,心口阵阵犯酥麻,整个人都佝偻起来,还是好一会儿才停一下。
何霁月替他揉着后心,静静等他笑完。
她指尖停在闻折柳下颌,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轻声问他:“折柳,我可以对你行妻夫之礼了么?”
闻折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略一垂首,嘴角蹭过何霁月手指。
“臣夫可从未说过,不准陛下碰。”
帝后新婚服穿起来繁琐,脱下亦然。
何霁月今朝被人伺候着穿上,一息也等不及,巴不得只穿最外头的袍子,可到了这会儿,美人静躺卧在枕间,任君采撷之时,她又格外有耐性。
不仅手上帮闻折柳细细褪去繁琐服饰,嘴还能抽空吻他唇角。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瑾站在外头守夜,原本不想偷听帝后秘事,怎奈她耳力过人,何霁月与闻折柳一言一语,尽数传入耳中。
她听着,心一揪一揪。
老天奶啊,男子如此难哄,尤其是闻公子这种极品,连陛下脑子都差点转不过弯了,以她这个不解风情,又絮絮叨叨的性子,还是寡一辈子罢。
翌日。
听了一夜暧昧的陈瑾不敢入内,只在外头唤:“陛下,到早朝时辰了。”
里头何霁月耳尖一动。
枕戈待旦多年,精力又在昨夜反反复复得之补充,她龙精虎壮,“腾”一下推开盖在身上的锦被爬起来。
枕在她怀里的人受到惊动,嘤咛一声。
“何无欢……到时辰了?”
她们昨日大婚,何霁月在外头宴请群臣,闻折柳在坤宁宫候着,按照礼制,今日该是何霁月带领闻折柳,接受群臣朝见之日。
可看了下闻折柳眼底的乌青,何霁月不忍将他唤醒。
“是到时辰了。”
闻折柳霎时挣扎起来。
他气血双虚,原本早上起来就易头晕,这会儿一动起来,更是了不得。
何霁月只是想回闻折柳一句话,却不想到他听到这句话后动静如此大,忙不迭伸手将他按住,连珠炮似的将接下来的话说出。
“但你忙了一夜,这会儿身子只怕乏得很,不必强撑起来,再歇会儿,我另找一个时辰让她们见你,也是可以的。”
闻折柳眼前一直是一片漆黑,可这丝毫不耽误他晨起头发晕。
“可是……”
早料到闻折柳会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纠结,何霁月先一步含住他柔软唇瓣,堵住他要说出的话。
“言语最是耗精气神,你需要休息,睡罢。”
闻折柳本就昏沉,受何霁月这么一哄,要随她面见朝臣的心思,开始动摇,阖眼想在闻折柳面前装模作样睡会儿,迷迷糊糊再度睁开眼,又是黑漆漆一片,不知今夕何夕。
只有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冷风,带走他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
秋日天凉,闻折柳一下打了个寒战。
他伸手在枕边摸索,所触只有一片孤独寂寥的冰凉。
“霁月?”
初醒之人,尚未全然脱离梦境,总是晕乎,闻折柳更甚,不仅目眩,还耳鸣起来,看不见也就罢了,连个正常的声响都听不到。
也正是听不见,他不知道自己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挲,叫人一听心就酸。
“公子,公子?公子!”
小白站在他身边,扯着嗓子呼唤七八回,闻折柳还是那副迷茫样。
甚至闻折柳眼尾还红起来。
“何霁月,你,咳咳,人呢?”
闻折柳这会儿看不见也听不见,小白在他面前手舞足蹈,气吞山河,也无用,实在是没办法,只好双手搭上他肩膀,轻轻晃一晃。
“……谁?”
闻折柳下意识要避开,怎奈头晕,四肢发软,只能受着。
掌心落下一个“白”字,他才放下心。
可他这心放下去还没一刻,又立马揪起来——小白没他的命令,不会轻易与他有肢体接触,但小白一直都守在他身旁,他方才喊了这么多声,小白没道理听不见。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听不见了。
这猜想如五雷轰顶,一下将闻折柳心中存的那份侥幸,劈得四分五裂。
先是没了视力,接着没了听力。
接下来等待他的,会不会是五感尽失?
小白大字不识几个,也就自己名字笔画少,才能依葫芦画瓢写出来。
要写些别的,可是难于上青天。
他想转达何霁月派陈瑾传来的消息给闻折柳,可急得抓耳挠腮,还是什么字都写不出来,白白在闻折柳手心乱划。
深呼吸数十下,闻折柳勉强稳住心中思绪。
“小白,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公子莫急,且让属下想想,‘午’这个字怎么写,一撇一捺,一竖一横……公子!”
没料到闻折柳腿不能行,还自己挣扎着下榻,小白正琢磨如何书写的脑子宕机,用力拽住闻折柳臂膀,将他扶回榻上,肝胆俱颤。
“公子,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属下就是豁出这条命都赔不起啊!”
闻折柳耳朵一痛:“别靠那么近喊,我耳朵都要给你震聋了。”
小白大喜过望:“您又能听见了?”
“……算是罢。”
是能听见有人在说话,但还不甚清明。
闻折柳掐了下胀痛的太阳穴,咽了口唾沫,润了润久未饮水干哑的嗓子:“咳,陛下何在?”
小白嗓音在耳边怯怯响起:“陛下上朝去了,这会儿已经下了朝,刚刚还派人来说,要在养心殿料理事务,晚间才会回坤宁宫,叮嘱属下好生侍奉您呐。”
闻折柳三魂丢了七魄,呆呆颔首。
要待到晚间,这么久……
“知道了。”半晌,他只挤出这句。
小白察言观色的本领,相较去年,进益不少,可在闻折柳面前,还是班门弄斧,他与闻折柳喜怒哀乐不通,挠一挠头:“这会儿日头晒屁股了,也该吃点东西了,陛下交代过,不能让您饿着肚子,可需传膳?”
“不传。”
昨夜体力消耗过度,闻折柳吃的那些药膳,难得克化下去,到这会儿胃脘空空如也,嘴里隐约泛酸。
凭借他之前对自己的了解,他晓得自己快饿晕了,该吃点东西。
但何霁月不在,他什么也吃不下。
“没胃口。”
小白絮絮叨叨:“多少还是得吃点……”
闻折柳一掀被子盖过头,将不容置喙一词,演绎到极致:“你退下。”
小白不敢再劝,讪讪退去。
屋里又只剩自己一人,闻折柳再不需故作坚强,紧绷的身体霎时放松,如同看似坚固的铜墙铁壁,早已被连绵不断的雨长久腐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中看不中用。
他手缩到锦被里,翻来覆去,又将锦被下摆,扯过冰冷膝头,喃喃自语。
“霁月,我好冷……”
“哇哇哇——”好似读懂了闻折柳的寂寥,向来爱热闹的何悦替他助阵,张嘴就是哇哇哭,响雷般在偏殿炸起。
“公主她,怎么了?”
闻折柳顾不上自己体弱畏寒,以及一双腿动弹不得,咬牙对外头唤。
小白回答得倒是快:“公主又饿了!”
闻折柳在锦被中刚捂上些许热的手伸到外头,好不容易凝起来的热源,被风呼一下刮散。
他却满心满眼,只有何悦还在挨饿。
“还不快抱进来?”
“……是!”
何悦相较其她婴孩,算是懂事体贴的,至少出生到现在,没生过什么病,每每哭起来,不是饿了就是渴了,亦或受惊。
一吃上奶,她登时安静不少。
闻折柳身心俱疲,一开始还强撑,双手托着何悦,让她凑到最容吮吸乳汁之处,可何悦到底长大了,不再是三四个月前,那个牙都没长的小姑娘。
她手脚有了劲儿,咬合力也加强不少,不喝奶则已,一喝奶惊人,咬定青山不放松。
“呃!”
闻折柳本就对旁人的触碰十分敏感,身上一不舒服,这种异样感就更重。
此前哺乳之时,好歹他没病成这样。
这会儿身上痛楚山呼海啸,身边还没个人陪着,他才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呜呜呜……”偏偏何悦还恶人先告状,一吃不到奶就呜呜哭。
闻折柳哑着嗓子跟她讲道理:“爹有些倦了,你先吃个半饱,睡一觉,再起来吃下一顿,好不好?”
小白在旁边候着,急得团团转。
公主年纪尚幼,哪儿听得懂人话?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何悦真听懂了。
她原本还挥舞短短的四肢,要捍卫自己喝奶的权利,被闻折柳轻轻一哄,哼哼声渐渐小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闻折柳柔软胸膛睡去。
被闺女这么一闹,闻折柳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精力散尽,眼一闭昏过去。
“……陛下?”
闻折柳再度醒来,怀里已经没有闺女的轮廓,只有何霁月不容忽视的炽热体温。
何霁月一声“是我”话音未落,外头又响起何悦高亢的哭声。
何闻二人寂静片刻,何霁月轻声道。
“还是让她进来罢。”
闻折柳在她怀里蹭一蹭:“我还难受着呢,你就爱宠着她。”
“我不是有意偏袒他。”
何霁月以为闻折柳真的要和闺女争宠,认真给他解释。
“主要是何悦不舒服,你也会跟着不安,倒不如先将她哄下来,这样,你才可以心无旁骛养病。”
闻折柳哑然失笑:“……倒也是这个理儿。”
何悦快四个月大了,她眉眼舒展,脸上出现所谓的婴儿肥,更惹人喜爱了。
闻折柳看不见,可是听她“咿咿呀呀”的,心里跟着柔软起来,只可惜他低烧在身,略感昏沉,才喂完奶就精疲力竭。
他倒在何霁月怀里,随着何霁月的指引,有一下没一下,用滚烫指尖戳何悦脸颊。
“差不多喂好了?”随闻折柳逗弄闺女片刻,何霁月额头碰了下闻折柳额头,“你脑门还烫着,不舒服就少喂些,她吃得可快,这会儿应当是饱了,再者说,她肉乎乎的,饿一顿也不会怎么样。”
何悦不知母皇在盘算克扣她吃食,被卖了还数钱,对她咯咯笑。
何霁月一阵沉默。
何悦这傻乎乎的样子,像极了当年被小闻折柳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骗得团团转的自己。
……果然虎母无犬女,有其母必有其女。
闻折柳略一颔首。
“陈瑾,”何霁月一声令下,陈瑾立刻从外头钻入屋,静静听她号令,“抱公主出去,请吴恙来。”
吴恙与闻折柳,算忘年交。
只是上回相见,闻折柳还是郡主府的玩物,这回,他是父仪天下的皇后。
今非昔比。
得知闻折柳的身世,以及他养母与生父母蒙冤死去,吴恙心中满是怜惜,一把上闻折柳比此前更弱的脉。
“皇后身发低热,又犯了眼疾沉疴,贸然用药,只怕伤了本就虚弱的气血,微臣以为,可用药浴也……只是药浴虽对外伤更有效,但对皇后的这双腿……”
“嗯。”何霁月淡淡应下,将她那句“无力回天”压回去,“药浴是个好法子,于皇后旧疾大有益,只是他身体虚,又发热,太烈的药承不住,你且开些温补的,让他先适应适应。”
吴恙最会审时度势,听何霁月这意思,是不愿多谈闻折柳的腿,规规矩矩跪叩,不再多嘴,脖子上的朝珠叮呤当啷响:“臣遵旨。”
闻折柳身上发热,便一阵昏一阵醒。
何霁月同吴恙叙话之时,正赶上他昏睡那会儿,迷迷糊糊被何霁月打横抱起,他眼皮睁不开,睁开也是一片漆黑。
不知该何去何从,闻折柳不安地用脸颊在何霁月肩窝蹭。
“你要,带我,去哪儿?”
“带你去泡药浴。”
觉察闻折柳不知何时开始萎缩的腿无力下垂,何霁月将他往上颠了颠:“那苦药你从小喝到大,怕也是腻了,索性换个法子,没准有奇效。”
闻折柳环在她脖颈
的手一下收紧。
“我看不见,如何泡?”
“别怕。”
分明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可从何霁月口中脱出,就莫名有种令人心安的魔力,她娓娓道来,如春风消融坚冰。
“咱就泡半个时辰,你要觉得泡着更难受,随时可以停止……那小白人挺好的,但只让他看着你,我也不安心,思来想去,还是将公务堆了来陪你。”
闻折柳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吭声,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何霁月将他腿塞进药浴桶,接着扒拉他整个人,水没过他腰际,他才突然开始挣扎起来。
“烫。”
何霁月忙不迭将他上半身扯出水面。
不怪她方才将闻折柳的腿放进去,他一言不发,他的腿……毫无知觉。
只是这个水温,于她而言,是刚好。
许是闻折柳太细皮嫩肉了。
静静等待片刻,何霁月。
能感知到的上半身被热水包裹,手臂还被一双大手稳稳锢住,不至于滑倒在浴桶,闻折柳长长舒出口叹喟。
“何无欢……”
春光乍泄,何霁月却辛苦克制住本能,规规矩矩护着他。
“我一直都在,你随时叫我。”
闻折柳轻轻哼一声,阖眼享受。
浴桶中的水温随时间推移,渐渐降下去,闻折柳才捂暖的身子受了从窗缝钻进来的秋风,猛地一抖。
“阿嚏!”
他用力吸了下鼻子,一睁眼,却不是快要习惯的黑,而是,一片莹润。
再用力眨一眨,才知那片莹润,是凝在睫毛的水雾,温度一降下去,这雾又化作水,往浴桶落。
可他为何,能看到水雾?
他不是,看不见……么?
闻折柳猛地转身,精准无比抓住何霁月的手。
何霁月也见他眼里那层膜消了去。
“你……看得见了?”
闻折柳用力颔首。
“何无欢,我终于又能看见你了。”
两人还没来得及相偎相依,甜甜蜜蜜,闻折柳又是一个惊天动地大喷嚏,何霁月忙不迭将他捞出浴桶,用浴巾一裹,将他包得严严实实,如端午节的粽子。
“先出来,里头水都冷透了。”
只可惜,这药浴的功效有限。
误打误撞将闻折柳的眼疾治好,可他身上的热,反反复复发作好几回,又吃了十几日苦药才好。
闻折柳身子的病一好,压根闲不住。
他不甘在白日冷清的坤宁宫待着,仅与常日昏睡的何悦作伴,默不作声,跑到养心殿的西暖阁里,待朝臣与何霁月聊完的间隙,从屏风后头钻出来,给她研墨。
何霁月起先直皱眉头。
“这研墨是下人干的事情,如此粗活,你如何做得?”
可闻折柳执意如此。
他磨到虎口发酸,白皙的指头沾满墨水,连指甲缝都被墨水浸黑,依旧不愿放弃。
每每何霁月旁侧敲击,拿诸如“你手黑了,朕就不喜欢你了”此类的话来唬他,闻折柳都会先慌张一瞬,再愣在原处,红着一双盈满泪水的圆眼瞧她。
“陛下心深似海,臣夫的确独占不得。”
如果只是哭倒也还好,但有时闻折柳情绪激动,身子难免不适。
一回闻折柳气得嘴唇发紫,险些背过气去,含了三颗保命丸才喘上气,将何霁月吓了个半死。
有人上奏充盈后宫的折子,何霁月正要驳回,被闻折柳撞见。
但他只顾左右而言它。
“陛下可是要广纳后宫?”
何霁月摇头。
“不会,朕答应过你,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后宫之中,只你一人。”
闻折柳沉默半晌,目光移向自己那在步舆上安然瘫软,几乎要烂成泥的双腿,自嘲一笑。
“可哪有废腿之人,当皇后的?”
“那也没有哪个皇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何霁月不以为意,“我们俩,算是各自开先河了。”
闻折柳一羞起来就喜欢转移话题,他手上满是墨汁,不好搅衣袖,侧头道。
“陛下惯会取笑臣夫。”
“不是取笑。”
何霁月将朱笔搁回笔架,双手交叠,下颌撑在虎口,嘴角笑意一敛:“闻折柳,朕在哄你。”
她行伍出身,不怒自威。
笑起来之时,伺候的人不觉得什么。
但她脸上一没有表情,在旁伺候的人就不免往自己胡思乱想,猜她为何没了表情,又恐惧自己是做错什么了,得罪了她。
殊不知,有时何霁月,只是懒得笑。
闻折柳与她相处十几年,才摸清楚何霁月面无表情的时候,到底是真的在心里生了他的气,还是单纯放空面部,不想做表情。
“哄我做什么?”他轻笑。
何霁月一五一十:“自然是让你开心些,不若,又要被气昏头了。”
闻折柳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掩唇:“也是,臣夫已经是有一个女儿的夫郎了,又是后宫之主,不该如此任性,来管陛下纳不纳其他哥哥弟弟。”
何霁月摸出袖间帕子,用力替他擦去指缝墨迹。
“再乱说,朕就要罚你了。”
闻折柳乌黑眼珠一转,盈满笑意:“陛下总这么说,可到现在,也不见罚,刀子嘴豆腐心,莫过于此了。”
何霁月却说起旁的来。
“你身子好全了?”
闻折柳一愣:“差不多罢,陛下有何吩咐?”
何霁月眸色一沉。
“快过年了,可不能让何丰在天牢里,白白吃那么多天的粮食,是时候,该送她上路了……我答应过你的,让你亲手了结她。”
闻折柳神情随之肃穆。
何霁月“噢”一声,话锋一转:“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天牢,耗子横行。
何霁月给闻折柳推步舆,左躲右闪才避开肆无忌惮的耗子。
她不怕耗子,只怕它们撞翻闻折柳轮椅,或让他颠簸不适。
狱卒引路,何闻二人来到最里间,恰巧也是当年关押相府一众人的那牢房,她用腰间钥匙利锁解了锁,恭敬退到外头候命。
里头关着的正是先皇,景明帝何丰。
年月未曾眷顾她,往她头上撒满花白。
何霁月三两步上前,抬腿对着她心口,用力一踹。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咚”一下,脑袋砸到阴暗潮湿的天牢冷墙。
鲜血顺着何丰额角渗出,她却凝不出一丝气力发出叫喊,只是瞪大眼睛,看何霁月身后的闻折柳,与本不该出现在此的闻柳青。
“你不是,死了么?”
被打了一身伤,正处于恢复期的闻柳青提起气,张口欲答,被何霁月抬手止住。
“急着送你上路,我就长话短说了,当年你急着要灭丞相府的门,不由分说,将她们一家老小抓入天牢,还即刻行刑,是想让她们再开不了口,保全你自己。
“只可惜我师父高瞻远瞩,虽已久不理红尘事,但还是看不得座下弟子受苦,偷偷将我师兄闻柳青接了出来……仅此而已。”
何丰破口大骂:“东方岚,又是她!当年朕将闻折柳关在长乐宫,也是她不怕死,非要去长乐宫看望,原来一直是她,在坏朕的好事!”
“你所做的事,配得上‘好事’一词么?”
何霁月嘴角那抹冷笑若隐若
现:“择日不如撞日,你之前不是说要杀要剐,随我的便?那正巧了,今日就送你下黄泉。”
她一抬手,让陈瑾奉上她在来天牢前,一早准备好的钝刀子。
“折柳,去罢。”
钝刀子砍东西不利索,闻折柳手上的劲儿也不够,两者交叠,最是磨人。
何丰本以为会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利利索索一个痛快,谁知三刻过去,自己还能喘气。
“何霁月!”何丰以头抢地,“饶了我罢!求你!饶了我罢!给我个痛快罢!”
“这可不成。”
何霁月从鼻腔哼出声冷笑:“当年你派陈三喜给我母亲下那穿肠烂肚的毒药时,让人将相府举家抓入天牢时,怎么没想过饶了她们?这滋味,你就慢慢受着罢。”
这酷刑行了两个时辰方止。
闻折柳脸上没了血色,双手鲜血淋漓,瘫在步舆,一深一浅喘气。
闻柳青下意识要去扶他,到底还是晚了何霁月一步,他呆呆愣在原地,望着那对璧人,自嘲一笑。
折柳成了国父,有陛下关怀。
轮不到他关心了。
何霁月瞧闻折柳脸色不好,先往他嘴里塞入两颗护心丸,才吩咐陈瑾收拾现场。
“处理干净,丢乱葬岗。”
“是!”陈瑾惯会善后,只是指使人将尸首搬出去的时候,碰上了个熟悉面孔。
“陛下,”陈瑾折回来,跪在下头给轻轻擦拭闻折柳额间冷汗的何霁月汇报,“关大理寺卿求见。”
三月不见,关泽消瘦不少。
她行叩拜大礼,之后长跪不起。
“当年臣奉先皇旨意,将相府举家捉入天牢,并非本意,闻柳青能逃出天牢,也有臣的一份功劳,还请陛下看在昔日情分上,恕臣奉旨杀害皇后母父一事之罪!”
何霁月一时略哽。
平心而论,她知道关泽在这件事上,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许久,是无辜的。
可对闻折柳来说……
到底被杀害的,是他的生父与养母。
她何霁月无权替他表示谅解。
“折柳,你怎么看?”
闻折柳身披墨狐裘,在天牢幽幽火光下,衬得脸色愈白。
他握拳抵在下颌轻咳,缓慢摇头。
“没什么,都过去了。”
何霁月冲惶惶不安的关泽使眼色。
“皇后宽恕你了,还不快谢恩?”
关泽连连叩头:“谢皇后大人有大量,不同微臣计较!微臣叩请皇后万安,皇后万福金安!”
闻折柳搭在步舆扶手的指尖一动,扯了扯何霁月明黄龙袍。
“回宫罢,我累了。”
何霁月稳当推起他步舆:“听你的。”
一晃眼,便是隆冬。
坤宁宫,窗柩外漫天飞雪。
闻折柳在屋内步舆端坐,望着外头阴天雪,亮着眼睛呵出口白气。
“今年除夕宴,陛下打算怎么办?”
闻折柳自从嫁进宫,享受皇后这个头衔带来的荣光之时,也没忘替后宫打理账本,他好一会儿没听何霁月回话,指尖往帐目一点,扭头要问坐在一旁的何霁月,却见她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
“陛下原来还睁着眼呢,臣夫还以为您睡着了。”闻折柳将手中笔调转方向,用远离笔尖那头,在何霁月跟前晃一晃,“您为何不答话?”
他一谈起公事,就称何霁月陛下。
一来二去,何霁月倒也习惯。
只是闻折柳容貌太过耀眼,一谈起自己擅长的账本,提笔记账,侃侃而谈,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何霁月这才明白,为何她在养心殿书案处理朝政,闻折柳研墨时,总红脸。
认真处理事务的人,最有魅力。
“朕原本的意思,是按之前那样办。”
何霁月略一昂首,示意闻折柳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下去:“可是皇后好像有不同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往年是举办家宴,让亲王入宫欢聚一堂,可我朝无亲王,只怕是难办起来……”
闻折柳娓娓道来:“臣夫以为,陛下若是想热闹,可将一品以上的官员集结到御花园来,也算是闹一闹这除夕夜,正好众臣子皆在,您可以解决多些政务,省得年后,又焦头烂额。”
“皇后啊皇后,后宫不得干政,到时候让她们汇报事务,让你听去了可怎么办。”
何霁月笑着揉揉闻折柳脑袋:“不过这并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朕不想让她们见到自己的皇后,万一哪一位见色起意,要臣夺君夫,可不就乱套了?”
闻折柳轻咳:“臣夫还有另一方案。”
“但说无妨。”
闻折柳薄唇翕动:“方才臣夫说让众臣相聚,是为图热闹,陛下若想清静,只召太皇与郡王入宫即可,加上臣夫与公主,五人聚一聚。”
“这个朕喜欢。”
何霁月淡道:“不过如此家宴,不让你养兄闻柳青也来么?”
“他才给臣夫请过安,说在西山陪师太东方岚游历,不回京城过新春……陛下,谈事便好生谈事,您动臣夫做什么?”
何霁月亲了一下,犹觉不够,又啄:“皇后如此贤惠,让朕怎么赏你才好?”
“雷霆雨露,俱是……”
猛一被何霁月以吻封口,闻折柳话语戛然而止,好不容易何霁月松开口,他已喘得不像样。
“十日后,便是除夕宴,臣夫,还有事要吩咐,让下人,去打点……”
“这不是还有十日么?不急。”
翻云又覆雨。
皇后一人,独承皇上恩宠,一连十日,不出坤宁宫。
宴席遵照礼制办,何霁月坐上头,闻折柳次之,下边何霁月父亲钟子安,小弟何流昀,与公主何悦对坐。
此前大婚,闻折柳一直在洞房待着,这回,才算是正式丑夫郎见婆公。
他生怕不得礼,打扮到险些过了时辰才入席,他端坐步舆,被小白从外头推进来之时,身上撒的香粉,飘到正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何悦鼻尖。
“啊,啊啊?”
何悦指尖在空中虚点,言笑晏晏,像是在欣赏这令人沉醉的香气,像是在质问他脖子为什么红了好几块。
闻折柳一下将狐裘领子翻上去。
……霁月,啄得太凶了。
钟子安与何流昀都是随和之人,又被何霁月提前吩咐过,他们客客气气与闻折柳见礼寒暄,并未多问他那双无法动弹的腿。
加之何霁月在上头调和气氛,宴席间其乐融融。
烟花爆竹声起,到许愿之时。
何霁月虔诚提笔,唰唰写完,闻折柳紧随其后,两人各捏着自己写的那张宣纸,你看我我看你。
“折柳,”终究还是何霁月主动出击,“你许的什么愿?”
闻折柳小心翼翼摇头。
“说出来就不灵了。”
何霁月只好作罢:“……那好罢。”
两张宣纸相互交叠,封入信盒,不同笔迹,却是一样的字。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漫天烟火,两人相视一笑。
这新春佳节,不完全是一年的结束,更是一年的开始。
她们,有这热闹喜庆的佳节,也绝对不止这一个。
万象更新,唯家人情谊永恒——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啦,有个番外be结局这几天更,不解锁不影响全订,之后是福利番外,欢迎点梗~[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