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光透着窗缝洒入车厢,闻折柳大半身子隐在黑影下,蒙纱般神秘。
徒留眉心一点红。
“无欢,无欢……”
他口齿不清地呢喃,嗓音比拂面春风还轻,好几个字已然隐在喉头,何霁月却莫名听出闻折柳在唤自己的字。
“几杯酒下肚,敢直呼我名讳了?”
“为何不可?”
闻折柳搂住她脖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摇,还往她耳朵吹气。
“无欢好生霸道,不让我这般唤你,可我也,没不让你喊我的字。”
饮酒过度,他有些大舌头,却添了分缱绻的意味。
“……倒也是。”
分明闻折柳没用多大的劲儿,甚至没有撼动马车半分,何霁月心却如一汪盈满水的湖,随着他晃了又晃。
“疼我嘛,无欢。”
对他醉酒后千娇百媚始料未及,何霁月心跳快了几分。
闻折柳难得如此热情。
他是醉了酒就会这样,还是得中了药才这么乖?
若是他每天都这样乖,来诱她……
何霁月咽了下唾沫。
只可惜他一身反骨,总对她冷脸。
寻常人敢与她何霁月闹别扭,早被丢出百里开外了,偏偏闻折柳耍小性子,她爱宠着。
正是高山白雪化作的水,才够凛冽。
“我怎会不疼你?只是这种事要分场合,外面人多眼杂,不合适,回府再说。”
“不,”闻折柳没在这种事上主动过,乍一撅着臀部主动亲何霁月,怎么亲怎么别扭,他泄了力,懒懒在她锁骨磨牙,“现在就要嘛。”
俗念与克制交杂,何霁月反复默念“色即是空”。
“这儿是马车,陈瑾还在外头驾车呢,你不是怕人么?此前陈瑾只是站在屋外放风,你还一个劲儿推脱,怎么这会又肯了?”
“我怕,但盖不住太想和你好了。”
闻折柳微凉的唇往她下颌蹭:“但我真的很想要,无欢,求你了。”
何霁月无声叹息。
她知他刻意撒娇,无奈她就吃这一套。
幼时她最爱御膳房三日才做一回的酥饼,每每闻折柳都是用这找骗走酥饼的第一口。
他不光吃,啃完还一抹嘴角饼渣,冲何霁月咧嘴笑。
“我没故意吃你的,我只是替你尝尝甜不甜,若换了别人让我尝,我还不乐意呢!”
何霁月以前傻乎乎地认为有理。
直到她发现,闻折柳也这样骗其他小姐公子的吃食,不过处处碰壁,只在她这儿屡试不爽,从此专逮她一人薅后,深刻领悟。
这厮就是馋!
那他现在呢?□□焚身,也是随便找一个人,无论是不是她何霁月都可以么?
“闻折柳,你看清楚,我是谁?”
何霁月伸手掐住闻折柳臂膀,迫使他从自己怀里昂起头。
“你?”闻折柳歪头瞅她,语气笃定,“你不就是无欢么?”
“此处这般暗,你怎能肯定我是无欢?”
“……嗯?难道你不是?”
饮酒过度,闻折柳脑中本就不甚清明,被何霁月反问,还真起了疑心。
何霁月正要点灯让他看个清楚,听他自我怀疑,又觉得有趣。
“你猜猜,我是,还是不是?”
“你——你不是!”
闻折柳一骨碌从何霁月身上翻下去,站不稳,直接摔了个大臀蹲。
他扶着座椅爬起来,义正言辞:“无欢人很好,不会跟我开这种玩笑。”
“对啊,我不是你的无欢。”
难得闻折柳神志不清一回,何霁月起了恶趣味。
“可我是或不是,对你而言,无差,以你现在这个状态,能撑到下一个女子怜悯你么?就算我不是,你也只能委身于我了。”
“不,不可!”
闻折柳连连后退,“咚”一下背撞到车壁。
“为何?”何霁月眯起眼,“我不是何无欢,又有何干?”
闻折柳紧紧护住领口。
“当然相干!我是何霁月的人,我不能被你碰。”
夜风乍起,车帘翻飞,清冷月色正打在何霁月勾起的嘴角上。
她站起身来,步步紧逼。
“若我偏要强人所难,你待如何?”
“那,那你可要倒大霉!”
闻折柳呼吸急促,却仍强装镇定。
“上一个碰过我的人,已经被无欢断了一边的臂,你若想与她作陪,大可试试!”
何霁月不语,一下啃上他唇。
这时候知道狐假虎威了?只可惜他碰上的是正主。
“救……陈瑾!”闻折柳奋力挣出她的攻势,手忙脚乱向外爬,扬声高喊,“陈瑾救我!”
“怎不喊你的好无欢来救你?”
被闻折柳推开,何霁月也不恼,只是好整以暇。
“没有无欢的命令,陈瑾是不会动的。”
她话音刚落,陈瑾就“唰”一下拉开车帘:“郡主,失礼了!敢问闻公子出了什么事?”
何霁月嘴角的笑僵住了。
“陈瑾快救我!”
不等何霁月回答,闻折柳已张开双臂,要往没弄清情况的陈瑾怀里扑,又被何霁月扯住后衣领。
“他没什么事,不过酒后糊涂,连我都认不出了而已。”
“闻归云,”何霁月点上灯,“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唔,”闻折柳醉是醉了,眼睛没坏,他眨了眨眼,蹙起眉,“你……是谁?怎么和无欢长得一模一样?”
何霁月挥手,示意进退两难的陈瑾退出去。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何无欢?”
她盯着闻折柳,目光一错不错,势要将他神情的细小变化放在眼底。
“不对,”闻折柳摇头,“无欢不会骗我。”
“无欢还不会对你越轨,亲你,抱你呢。”
何霁月猛一伸手,将他揽入怀。
“沉闷,老实,循规蹈矩,这不过是你记忆中的何无欢,她现在,已经是我这番会欺负你的模样了。
“不过你还没说清楚,我是不是何无欢,于你而言,有何差异?”
“我还没弄清你到底是不是无欢,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闻折柳说着,手抓上何霁月耳垂。
“我记得,无欢这儿有颗痣,你转过来让我看看,有,我就承认你是无欢。”
“闻折柳啊闻折柳,”何霁月一把捏住他送上门的手,“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有资格与我谈条件?我若……你拿出匕首作甚?!”
寒光一现,何霁月目光一霎对上他苍白脖颈前那把匕首。
糟糕,忘了他还有一只手能动!
可他入府那夜,分明在她面前展露无遗,偏殿没存匕首,只为安他神,放了副她的甲胄。
他手上的匕首,是哪儿来的?
“你方才不是问,你是不是无欢,有何差异么?”
闻折柳握刀的手直抖,雪一样白的肌肤登时多了几道刺眼红血痕。
“差得可大了,我只能是无欢一个人的,若你真要玷污我,我也无颜见她,定自裁谢罪。”
“先把刀放下。”
没料到闻折柳表现得如此贞洁烈夫,甚至以命相逼,何霁月吓得再不敢开玩笑,小心翼翼举起灯盏,往自己脸上照:“你好好看看,我真的是何无欢。”
“如假包换。”她向来沉稳的嗓音发颤,如同平静湖面投了颗石子,一圈圈泛波澜。
确认何霁月耳后有颗小痣,又听她谆谆善诱“陈瑾只跟着何无欢,方才她进来,我亲口命她出去,何玉瑶长公主已逝,能使唤到陈瑾的,只有我何霁月了”,闻折柳这才把匕首扔了。
他一改方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凶悍,倦鸟归林般扎入何霁月怀抱。
“无欢,你何苦骗我?”闻折柳死死搂住她的脖颈,狩猎蟒蛇般缠绕,又委屈似喵喵叫的娇猫,他低声抽着气,“你知道的,我只想是你一个人的,我也只会是你一个人的。”
何霁月心脏如同上了发条,一下一下抽着疼。
把人骗哭了怎么哄?
“不哭了,是我的错。”她生硬开口。
不等她像军中士兵同长官检讨那般,逐字逐句,分条列点说出自己分别错哪儿了,以后怎么改,闻折柳又呜咽起来。
“还不让我哭,”他扯过何霁月衣领,愤而抹泪,“你真是,太恶劣了。”
闻折柳哭着哭着,跟她秋后算账。
“方才你吓我,我摔在木板上,可疼了!”
不曾想闻折柳醉后原形毕露,全然恢复以往那副人前高冷人后粘人的性子,难以言喻的欣喜涌上何霁月心头。
终于又是那个她熟悉的闻折柳了。
顾不上被刻意抹脏的衣领,何霁月掐了下闻折柳略鼓起来的腮帮子。
她指尖掠过闻折柳耳廓,顺着他脊背一路往下,抚琴般摁住他哼鸣最甚那块肌肤,轻轻揉着。
“是这儿疼,我错了,我给你揉揉,你别生我气,可好?”
“不好。”闻折柳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还是很生你的气!”
无比庆幸他此刻耍小性子之时,还肯腾出空来同她叙话,何霁月鼻尖靠上他颈侧,深深吸了口香气,又缓慢吐出。
“归云,你当真是醉了。”
“是,我醉了,又如何?”
听何霁月起初只是闷笑,随后越笑越大声,闻折柳恼羞成怒,一拳砸向她心口。
他动作很有威慑力,只可惜手脚没劲儿,非但没有起到警示作用,还添了分欲拒还迎的缠绵感。
“无欢好生霸道,还不让我醉么?”
昏黄烛光下,他高昂着头,像只恃宠而骄的猫,对主人轻咬。
何霁月低笑,带上纵容的宠溺。
“归云,得亏你是在我面前醉的,换了个人,还真把持不住。”
闻折柳不觉得这是殊荣,还又举起腮帮子,发出连珠炮似的反问:“那你为什么能把持住?是我还不够貌美么?”
他饿虎扑食般扑上来。
马车内部空间相对榻上狭小,何霁月唯恐他又磕哪儿来,一手护在他脑后,一手护在他腰际,一不留神,被他翻身农奴把歌唱,压在下头。
“……皇宫与郡主府不过几里路,你就不能等到下马车么?”
处在下位,何霁月倒也不恼。
如同雌鹰俯瞰草原上蹦跶,在兔子洞便挑衅般探头的兔子,有绝对的掌控权,便不急于争夺一时的利益。
“不能。”闻折柳边说,边解衣。
熟悉的冷香,伴着闻折柳温软的身躯扑来,何霁月脊背靠上软垫,发出“咚”一声闷响,她退无可退。
“你不敢来,是怕我么?”
闻折柳圆眼亮得吓人。
明知是激将法,何霁月仍“中招”,一头扎入局中。
笑话,她何霁月征战沙场,无往不胜,挑衅当前,哪有往后退的理儿?区区闻折柳,她怕甚?
“那别说我欺负你,这是你自己要的。”
一刹那,攻防转换,闻折柳才觉天旋地转,下一刻,便体会到何为顶级猎手忘情的掠夺。
陈瑾正驾着马,忽觉马车晃了起来。
怪哉,京城道路平坦,且以往在交通闭塞的西域,马车也不曾如此晃,莫非……
她小心翼翼回头,果真在帘子的缝隙,看到了花白的肉。
碧波湖,浪打浪。
向来沉稳自持的郡主,为何会如此急不可耐?
那真是拜闻折柳所赐。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陈瑾到底也是个半大姑娘,哪儿抵挡得住闻折柳那厮波涛汹涌的媚浪?
当即血脉偾张,扭过脸眼观鼻鼻观心。
关大理寺卿说得对,她年岁不小,是该找个夫郎了。
“唔,轻些。”
身躯着了火似的烧,闻折柳少爷脾气上来,难耐地挪开黏腻软垫,拽着何霁月精瘦的臂膀命令。
何霁月正在兴头,罕见道出拒绝话语。
“不行。”她薄唇微启,只吐出两个无情的字,深知没有哄他的语气词,摆明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商量余地。
“那,我,不,不要了。”
他声音发颤,好好的五个字,甚至连不成一句话。
闻折柳言毕,扭头便逃,他堪堪爬到马车边角,又被何霁月抓住瓷白脚踝,以他不可抗拒的力道,缓慢又坚决地往回拖。
“怎么不要?”
何霁月又落下细密烙印。
她动作凶悍,嗓音却悠然如煎茶下棋:“是你让我欺负你的。”
又是一阵锥心的疼。
但比单纯的痛,多了蚍蜉啮咬的酸麻。
闻折柳恍惚,一时觉得灵魂出窍,云游天外,飘渺而不沾尘埃,突出片刻,又坠入黄泉,被阴曹地府鬼差啃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无欢,何无欢!何霁月!”
他发了疯似的,翻来覆去喊她的字。
原以为这样会让她有所收敛,却不想如同烈锅浇了油,火势愈大。
“喊我的名字。”
闻折柳溃不成军,何霁月仍游刃有余。
“我喜欢听。”
她气息平稳,不似床榻间调情,只似军中长官对下属下令。
“好无欢,我错了,我再也不招你了!”闻折柳实在逃不掉,心死了半截,哭得梨花带雨,试图感化何霁月,她却依然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哭到嗓子都哑了,闻折柳这才知道,原来此前他发高热那回,她有多收敛。
当时他一示弱,哭着说难受,她便真的停了,他还只当她力有不逮,谁知,这才是她真正的实力。
何霁月总揽大局,雨露均沾,手无意触及闻折柳小腹,他胃里登时翻江倒海。
“等……啊!”
何霁月不等。
竟在他刚出声之时,便用力阻断。
“闻折柳,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上回放过你,是念在你初为人夫,床笫一事尚未娴熟。
“这回就不同了,你便是当逃兵,跑到天涯海角去,我也会把你抓回来,继续。
“你在招惹我之前,就该知道我是这么个不尽兴不罢休的性子。”
“何霁月,”腹痛得紧,闻折柳泪水涟涟,边伸手听野性大发的她,边哑着嗓子轻哼,“我肚子疼。”
怎么会?她撞到他腹部了?
惯性使然,何霁月愣了下才停住。
她伸手盖上他腹部,又被闻折柳“嘶”一下甩开。
“痒,疼。”
他兀自蜷缩成一团,面上发白:“也不是,什么大事,给我缓一下,就好。”
只一瞬,她还是觉察出不妥。
前几日闻折柳进食少,胃中空瘪。
方才灌了几杯酒,他身上发起热,肚子却凉,还胀得可怕,像扣了个盾。
多半是犯了不消化的毛病。
“只喝这么一点酒就受不了,你也真是够金贵的。”
何霁月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脸上却没厌恶神情,甚至无视闻折柳的抓挠,将手盖回他冰凉鼓胀的腹部。
“别,痒!”
闻折柳不习惯旁人触腹,但何霁月的手实在是暖和,比刚灌上热水的汤婆子还好使,且汤婆子形状固定,不会因需而变,可何霁月的手,有一定的主观能动性,将他娇气的胃腹照顾得服服帖帖。
他试图挣扎,还是沦陷了。
嗳过气,腹部鼓胀稍得舒缓,闻折柳有了些气力,轻哼着回复何霁月之前的话。
“我娇贵,又如何?有本事你踹了我。”
没见过如此嚣张的罪奴,得了主子伺候不珍惜,还肆无忌惮放狠话,何霁月长叹一声:“闻折柳,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何出此言?”闻折柳往她怀里拱,“我又没坏,我挺好的,是你便宜,你坏。”
美人在怀,却只可观赏而不可亵玩,何霁月本就在兴头上,忍得辛苦,按压力道故意加重。
“不惩治下你,你都认不到自己有多坏。”
“何霁月!”
才从翻江倒海中缓过来,她一摁,死灰复燃,闻折柳头皮发麻:“我要,吐……”
不等他说完,酒液已从口鼻涌出。
所幸何霁月早有预料,拎着他衣领,一下将他面转向痰盂。
黄汤在肚中打了个转,携带胃液,喷涌而出,扑簌簌溅到痰盂中,闻折柳手脚使不上劲,全赖何霁月在身后拦腰扶着他,才不至于一头扎入痰盂。
酸腐气息渐起,掩盖暧昧痕迹。
何霁月眼看着闻折柳一杯杯喝下去,深知他肚里绝对不止这一点酒。
“吐。”
她话语简洁,与下令无异。
闻折柳深浅不一咳几声,喉头发出闷响,又“哇”一下呕了起来。
全是混着胃液的酒。
胃腹剧烈抽搐,翻绞着痛,闻折柳冷汗直冒,用尽全身力气掐着胃脘,将身子折起来,试图减轻痛楚,却于事无补。
探到他身上全是冷汗,何霁月再没欺负他的心思,垂下眼,轻轻给他叩背。
“吐干净了么?”
“唔,没……”
闻折柳仍犯恶心,断断续续又吐了会儿,好不容易胃脘痛到麻木,他终于得以喘息,整个人已然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疼……”
“一下吃这么多酒,不疼才怪。”
一摸他手冰凉如雪,何霁月忙将他手扯下来,换了自己的温热掌心。
“你胃脘本就受不得寒,拿冷手抵着,痛楚只增不减,乖,放松些,别压着肚子,我给你揉一揉。”
揉到何霁月手都酸了,仍胀着。
她还有耐心,闻折柳却耐心彻底告罄,抓着她的手往里面压。
只可惜仍不见效,他胃动力不足,总是一口酒液涌到喉头,又失了动力,直直往回落,酸辣胃液侵蚀喉管。
闻折柳难受极了,发出一声声呜咽,一下下往何霁月心上敲。
“忍着点。”
她食指探入他咽喉,狠下心一压。
“哕!”
这下闻折柳如了愿,酒水不再留存体内作祟,天女散花般离体,他急着驱逐酒液,努力将身子折起来,一不留心吐到了外头。
何霁月难得轻柔的“慢些,不急”萦绕耳边,闻折柳头脑清醒一瞬。
他吐得这般凶,不会将生子药也吐出来了罢?
这可不成!
见闻折柳刚吐完,还没喘过气便用手扒拉痰盂与软垫上的秽物,何霁月只当他还未醒酒,皱着眉抓住他手腕,用帕子将他十指擦净。
“脏,别碰,不用你收拾,我待会儿让人来收。”
闻折柳手离开了,心还没死,目光在痰盂和软垫逡巡半刻,未见药丸,稍稍松了口气。
应是克化了。
他手摁回抽痛的胃脘,又缓慢下移,停在瘪下去的小腹。
他很快就要有孩子了,他和无欢的……
额间倏然一痛,闻折柳昂头。
正是何霁月敲他。
“怎么一脸茫然,是还难受么?”她搂住他,“要不要叫吴恙来给你看看?”
闻折柳欣喜片刻,头脑又昏沉起来,隐约泛着痛,好似吴恙做理疗之时拿针扎他。
他往何霁月身上一靠,阖眼。
“嗯,头晕,但不要吴恙。”
何霁月明知故问:“那要谁?”
闻折柳害臊垂眼:“要你。”
“你酒量不好,本就不该多喝。”
何霁月说这话自己有些心虚,到底是她在一旁撺掇,他才会喝这么多。
良心发作,她帮他摁起太阳穴,动作轻柔如水:“还想吐?且忍一忍,你喝的酒都吐完了,也没吃东西,再吐伤胃。”
闻折柳以为何霁月是怕他弄脏她衣裳。
“吐不出来,就是恶心。”
手上赎着罪,何霁月嘴中又冠冕堂皇问起来。
“知道难受就好,吃一堑长一智,你既知道自己吃酒会难受,就别吃这么多,我当时是不是劝你了?你也不听,就一直喝,以后还敢不敢吃这么多酒了?”
闻折柳不语,眼中清明浮浮沉沉。
不让自己醉个彻底,他怎敢做出如此越轨的行径?
他妄想父凭子贵,真是手段拙劣。
再者说,总归他身边有无欢,便是醉又何妨?
无欢不会害他的。
“又装听不见?”何霁月问。
“郡主,到了。”
回应她的不是闻折柳,而是陈瑾,她竖起耳朵,确实里面没有什么暧昧的动静,才敢小心翼翼开口。
何霁月看闻折柳阖上眼,轻晃他肩膀。
“回屋睡,好不好?”
闻折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一翻身,滚入何霁月怀中。
“不想动。”
那就是让她看着办的意思了。
正中何霁月下怀。
她也没打算让闻折柳自己走。
他虽吐得干净,但酒劲未消,头晕腿软眼发黑,倘若走着走着不小心撞到柱子晕过去,可就麻烦大了。
夜风袭来,闻折柳一颤,一个劲儿往何霁月怀里钻。
何霁月将他抱紧了些,嘴角不由上扬。
当真是猫,怕冷。
“先把口漱一下。”何霁月将闻折柳安置榻上,捧清水来。
他爱干净,口中残着吐后的酸涩,定会不适,得漱了口才好。
闻折柳迷糊照做,乖得不像样。
何霁月扶他漱过口,低声吩咐陈瑾让厨房准备
解酒汤。
“睡一会儿,解酒汤来了我再叫你。”
她刚把他放下去,闻折柳又闹起来。
“难受……”
何霁月下意识抚上他肚子。
屋内点起火盆,融融暖意蒸腾,她摸起胃腹,却还是冷。
“又是胃腹难受?”
“不,”闻折柳说一句话喘三下,状若西子捧心,“心口闷。”
心疾复发?这可了不得!
何霁月飞身,从柜中取出药丸,塞嘴里让闻折柳含着。
纵使她反应如此迅速,他依然出了一身冷汗,方才在马车上都没弄脏的衣物,这会儿隐隐透出层水。
药丸见效需要时间,上回他发作轻,见效快,这回或因喝了酒,见效慢了好几刻,闻折柳眉头半天不见舒展,圆眼紧闭,睫羽颤动,呼吸声愈发急切。
真不该纵他饮这么多酒。
何霁月心中泛起丝丝缕缕的疼。
她抽出不常用的帕子,轻柔点去他额间浮现的薄汗:“乖,很快不痛了。”
闻折柳一开始还有气力回她,小声宽慰她“我没事的,无欢别担心”,后面呼吸急速,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难受就别说话了,”何霁月生怕他一开口,将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生气打散,声音不由放轻,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你不吭声,我又不怪你。”
“嗯?嗯……”
他含含糊糊哼着,不知有无听见她说的话,是应了还是没应。
何霁月正要哄,外头传来陈瑾的声响。
“郡主,解酒汤好了,我方便进去么?”
陈瑾生怕自己猛地闯进去,再坏郡主和闻公子的美事,只敢端着热气腾腾的解酒汤,站在门外大喊。
“进。”
屋内炭火旺,陈瑾只进来不到五息的功夫,后背便冒了层薄汗。
陈瑾下意识看了眼何霁月,果真她后背湿了一大片:“郡主,您衣裳湿透了,得换身衣裳,切莫着凉。”
何霁月顾着看闻折柳,全然不知,听陈瑾一提醒,才觉后背发冷。
“嗯,晓得了,待会儿换。”
陈瑾侍奉她多年,深知她贵人多忘事,现下眼里又满是闻折柳,在她跟前答应下来,不过是权宜之计,让她别啰嗦。
“屋内炭火旺,您换件薄衫,应当好受些。”陈瑾没忍住,又絮叨多了几句,“明日便启程下江南,恐怕得一直赶路,您今夜注意休息。”
何霁月头也不抬:“解酒汤放那儿,出去。”
陈瑾无奈闭嘴,搁下汤,转身合上门。
身上酒劲未过,又才发作过一回心疾,闻折柳困倦至极,只轻哼着答应,眼睛都睁不开。
“睁不开眼就闭着。”
何霁月舀起勺解酒汤,轻轻吹过几遍,试了下,温度正好,才往他唇边送。
“张嘴。”
闻折柳不情不愿抿了口,喉结一滚,好似品出了药中苦味,稍偏头,刚舒展开的眉头又蹙起来。
“苦,想吐。”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纵容自己呕出来的意思,只是微微把眼睛眯开条缝,觑着何霁月脸色,等待她说话,好像不得她的指令,他就不能吐一般。
何霁月见不得闻折柳被反胃感折磨得面色发白,生怕他憋坏,扯过不远处的痰盂,放在他跟前。
“那吐。”
闻折柳咳了一会儿,手有气无力捶着胸口,终于顺着呃逆,哗啦倒出口没甚么实物的稀薄黄水。
何霁月只听他嗓音沙哑,心里揪起来,再定睛一看,发现里头竟掺了血。
她忙不迭喊外面在树上歇息的陈瑾。
“陈瑾,把吴恙叫过来!”
“夜半三更的,匆忙把我喊来,又出什么事了?”
吴恙很快赶来,她衣冠不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被人打了,若在平日,何霁月还有闲心调侃“又被夫郎揍了”,但现在她满眼只有闻折柳,顾不上吴恙了。
“他吃几杯酒醉了,方才吐了血,可有什么大碍?”
“吃酒?”
吴恙一听,眼睛都瞪圆了,她一看痰盂中的残留物,再一把脉,更是感慨连篇。
“郡主,他这情况哪能吃酒啊?他脾胃虚弱,不吃些好消化的将养着,反倒空着肚子去吃酒,这是要了他的命啊!”
“我知道他身体不适,但……连你也治不得?”
何霁月寒声发问。
吴恙汗毛倒立,她毫不怀疑,何霁月下一刻会说“若治不好,他死了,你陪葬”。
“这……下官自当尽力!”
她不能就这样死了!她的郎君,她的几个乖娃娃,她的老母老父,都还在府中等她呢!
名贵的药材熬成汤,一碗碗往闻折柳嘴里灌下去,何霁月和吴恙焦虑等了半刻,没等到闻折柳克化,只见他又蹙着眉,低低呛出来。
生怕半昏半醒的闻折柳一个不留心,把药呛进喉咙,何霁月轻轻将他扶起来。
她掰开他的嘴,确认他将苦涩的药汁倒了个干净,才捏起帕子,缓慢给他拭去嘴角污秽。
本该让他漱口的,但他一直不愿睁眼,应是难受得厉害,只好不提。
“药灌不下去,你再想别的法子。”
吴恙一个头两个大,她小心翼翼给现在明显什么都听不进去的何霁月讲道理。
“郡主,的确药灌不进去,但是闻公子他,才吃过酒,又体质特殊,不宜艾灸,也不宜施针……”
“那就再想别的法子。”
何霁月冷声打断吴恙的话:“治不好,你陪葬。”
她搂着闻折柳,稍稍昂起头,象征着风流的桃花眼里尽是寒意,像一只孤傲的狼王,极力掩饰爱侣濒死的心慌意乱。
吴恙不断伸手抹去额边冷汗,叫苦不迭。
“郡主,下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子,一大家子指着下官一人,下官若是走了,他们怎么办呐?”
何霁月依旧是那副冰冷的声线。
“无妨,他们大可去地下陪你。”
“去地下”和“陪你”二词,她咬得格外清晰。
深知何霁月是铁打的实干派,说到,一定会做到,吴恙硬着头皮,提出死马当活马医的冒险方案。
“郡主,下官试着给他针灸,或扎穴位,何如?但他才吃过酒,这就扎针,难保不会起反作用,可事到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尽人事,知天命。”
何霁月心尖一颤。
又要扎针,闻折柳上回扎过的伤还没好。
且每回扎针,都是趁着他昏的时候扎进去,他醒过来之时,身上全是疼出的冷汗,颇有几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味。
但若没别的法子,那长痛不如短痛。
“既是没有别的法子,那你还跟我解释什么?不妨直接做。”
何霁月每回上战场,都是富贵险中求,哪怕被敌军利刃刺入胸膛,她也从来没有怕过,甚至不知道“怕”这个字怎么写。
这会儿见闻折柳蹙眉,她整个心都被揪起来,才深切明白,什么叫怕。
何霁月一开始眼睛还紧随吴恙针尖,后面都不忍心看,偏过头装看不见。
不同何霁月不忍看,吴恙边落针边观察闻折柳状态,她每施一根针,都祈祷他不要停止呼吸,毕竟她的命,甚至她一家人的命,都全靠闻折柳争不争气了!
“娘,爹……”
数十针下去,闻折柳没有昏死过去,反倒念起呓语。
何霁月心又是一阵揪。
他想他娘爹了?
亦或,他想下阴曹地府去,和他娘爹作陪了?
她小心翼翼牵起闻折柳手,却觉冰凉。
屋里炭火这般旺,却暖不了他。
“人死不能复生,但人也必定会死,你若想去陪你的娘爹,总有这个机会……归云,先活过来,以后再陪他们,可好?”
吴恙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郡主向来有话直说,是军中干净利落作风之表率,还有这般缠绵悱恻的时刻?
不过对象是闻折柳,倒也正常。
何霁月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吴恙,很想将她赶出去,
又实在不会施展针法,只好强行将别扭忍了下来。
“愣什么?继续治。”
“好,好!”
吴恙不敢抬头,只敢看针,以及下针之处,不时听闻折柳无意识呢喃一声,何霁月温和哄三句。
“……郡主,好了。”
她等了很久,终于在这对鸳鸯密语中,找到个小空。
“还是留针一夜?”
先前守过闻折柳,何霁月一回生二回熟,得到吴恙点头,一摆手让她出去。
“您……今夜不眠么?”吴恙讶然。
何霁月就是再身强体壮,身体也不是铁做的,明日一早便出征,她作为将领,得时刻警惕,怕是空不出时间休息。
“嗯,”她惊愕,当事人何霁月却没什么表情,“我陪着他。”
吴恙想自请守候,又听何霁月道。
“别人守我不放心,你去耳房歇着,他若有事,你随时要到。”
一听自己也得时刻待命,吴恙登时不心疼何霁月了,她只是守着她的爱侣,而她是要加班加点,还不一定保得住小命啊!
“下官告退。”
她一走,闻折柳好似耗尽气力,一声不在吭,屋子恢复寂静。
偌大个空间,只有炭火燃烧噼里啪啦的响,以及油灯簌簌落油之声,何霁月垂眼看满身是针的闻折柳,越看心越疼。
他一身衣裳被冷汗反复打湿,身上到处是针孔,她却不能帮他减轻半分。
他到底要她如何是好?
何霁月伸手,试图给闻折柳整理被汗湿的鬓发,她轻轻扯去他高束头顶的发带,五指岔开,缓慢给他顺着,忽地察觉某处凹凸不平。
伸手摁了摁,好似有块东西。
摸起来,陌生又熟悉。
奇怪,闻折柳头上有什么?
何霁月凑近,想要看得更清楚。
她一手拿过油灯,正要轻轻拨开他那片乌发,又听闻折柳哼起来。
“无欢,何无欢……”
他又在梦里唤她的字。
“我在。”虽然清楚闻折柳这会儿昏着,估计根本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不会记得,但何霁月依然不厌其烦,一声声答应他的每一句呼唤。
她每每要拨开闻折柳乌发,便听他唤,甚至她一息不答应,他还伸出手,四处摸索,碰到她臂膀,声音才小下去。
“我……咳咳咳!”
闻折柳忽地咳起来,整个胸腔都在颤,睫羽直抖,好似欲睁眼,却力有不逮,何霁月心疼得厉害,给他顺气。
“慢慢说,别急,我在听。”
“不……”
闻折柳愣是睁开了眼,只是他目光好一会儿才聚上焦,颤抖着落到何霁月脸颊。
第23章
“我,不想,走。”
闻折柳这话没头没尾,他吐出的每一个字,何霁月都会,但照着这个次序连成一句话,却实在让她丈二摸不着头脑。
怎地又说到走不走这事了?他究竟要走哪儿去?又为何要走?
他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方才闻折柳咳得厉害,何霁月抱他起来,给他抚背,这会儿他咳嗽渐缓,她扯了个软枕垫在他腰后,俯下身子,手支床沿,垂眼望他。
“说清楚,你这话什么意思?”
“呃,我……”
闻折柳薄唇微启,似是要解释,却只来得及哼出两声意义不明的响,随即瞳孔上行,翻出脆弱的乳白。
他情绪过激,竟是又昏了过去。
他身子脱力,直直往下坠,眼看要磕到头,多亏何霁月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腰。
“陈瑾,快把吴恙喊来!他又昏了!”
陈瑾闻言,迅速动了起来,偏殿屋内炭火未断,何霁月却不觉暖,还出了一后背冷汗。
她抱着愈发凉的闻折柳,一颗心七上八下,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他强撑着睁开眼,非要同她说这句话,莫非是回光返照,在交待后事?
见证过无数姐妹在战场上惨死,甚至在自己跟前断了气,何霁月过于清楚断魂丧命的几步曲。
身子发冷,便是其一。
可闻折柳体弱,手脚总存不住温,冷些,应也不足为奇罢?
勉力说服自己,何霁月小心翼翼伸手去探闻折柳鼻息。
所幸还有气。
……只是藕断丝连。
宛若摇摇欲坠的烛火,随时会被不知从哪儿来的妖风吹灭。
吴恙很快赶来,她把过脉后,笑容消失,神情严肃。
“郡主,银针扎在这些温补的穴位上,与他而言,刺激过大,因而闻折柳同陈副官所言,猛地醒来,又脱力晕去,这会儿非得退去不可,劳烦您且让一让,容下官将银针退去。”
何霁月心有不舍,又唯恐误了救治良时,咬牙让出床边身位。
数十银针退去,隐约泛着黑,闻折柳白皙肌肤留了不少细孔。
分明戳在他身上,何霁月却觉得自己心口也跟着抽。
她紧握闻折柳冰凉黏腻的手。
“扎针不可,那依你看,该如何?”
“扎针未必不可,”吴恙从药匣子摸出新银针,“正是方才扎针刺中穴位,他才能有片刻清明。
“只是郡主,寻常汤药与温补穴位无法起效,如今之计,唯有刺破人中穴,以求一线生机,至于到底能否生效,只能靠老天造化了。”
何霁月行伍多年,什么险招没见过?
她本人,便是剑走偏锋的最佳范例。
无数次步入僵局,她早已习惯力挽狂澜,将死水搅活,甚至不惜以自己为诱饵。
大不了病榻走一遭,躺个十天半个月,又是一好娘们。
可到了闻折柳身上,她只求稳。
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幼时她忧心家人分散,母父当真是直到一方离世都未团聚,此刻她怕闻折柳出事,他还真就吊着最后一口气,不知何时便要过去。
“你扎。”
何霁月缓慢松开闻折柳手,没了肢体接触,眼珠仍一错不错望他。
好似他是多名贵的花草,离了她的眼,便不复存在一般。
不过是两个简单的字,何霁月吐出来却无比费劲,比拉开千斤重的大弓,射中百里开外蹦跳的狼还难上万分。
“是。”吴恙不知她苦闷,只照做。
银针随着吴恙腕动,缓速没入闻折柳人中穴。
入针那刻,他眉心一蹙,何霁月还当扎针立竿见影,却左等右等,不见闻折柳有其它动静。
“要多久才能起效?”她侧头问吴恙。
吴恙正掩嘴打着哈欠,被何霁月一问,登时撑开眼皮:“下官说不好,或许不出半刻,也可能……”
后半句她欲言又止,总是组织好一版语言,又斟酌着咽回去。
她未尽之意,何霁月何尝不知?
无非闻折柳再也醒不过来。
黑夜总会放大人的情绪,窗外圆月高悬,是赏月的好时机,何霁月却三两步走到窗边,“笃”一下合上窗,阻断与圆月相接的目光。
正是这抬手的功夫,她才发现她平日里稳健有力的双手,此刻竟在无意识打着颤。
胸腔随着憋闷,何霁月“吱呀”一声,又将窗开了条缝。
寒气袭来,她大口吸入,又吐出,如此好几回,才堪堪止住发抖的手。
闻折柳不过是她郡主府一介罪奴,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干不了脏活累活不说,还得气性大,总让她费心费力去哄。
他濒死,正好为郡主府减少花销,她伤什么心?
可他若身死,世间便再无……可同她平心静气聊会儿天的人了。
何霁月阖上眼,静静容忍自己陷入杂乱无章的思绪,内心数了半刻,一下睁开眼。
纵他吃酒一事,她有不妥之处,若他当真因此丧了性命,她也没法同他当面致歉。
若是命数已定,他闻折柳熬不过今夜,纵是让吴恙一族陪葬,也无济于事。
吴恙本就同闻折柳交好,又医术高明,早已竭尽所能,是打败战,但无可厚非的功臣。
作为赏罚分明的上位者,她不该降罪功臣,失了民心,倒不如成全吴恙将养老母幼子之愿。
至于她何霁月欠闻折柳的,只愿来世再还。
“郡主!您快来瞧!”吴恙忽喊。
原是闻折柳呼吸逐渐转缓。
片刻后,他惨白脸颊逐渐爬上些红。
好似年画娃娃点了睛,终于不再是冰冷冷的物体,而带上几分活人气儿。
何霁月下意识要给闻折柳把脉探情况,手伸过去握住闻折柳腕子,才忆起身边有个通医理的吴恙。
“你探。”
她收回手,往闻折柳腕内细细盖了块绢布,示意吴恙动起来。
“是。”吴恙起先还苦着脸,生怕闻折柳是回光返照,让她白欢喜一场,静候半刻,确认他脉象平稳,只是稍有不济,方心中大石落地。
“如何?”
何霁月不是个没耐性的人,领精锐埋伏荒地,她能等上十日九夜。
但此刻,她却一时半刻也等不得。
心好似被蚁虫啮咬,要活活扯出个洞。
“转危为安了,但这回是他命大,他从今往后,再不可碰酒,否则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吴恙刚把手抽开,何霁月便一下掀去盖在闻折柳手腕上的绢布。
亲自探过一回,她微蹙的眉这才舒展开。
“他好了,为何不醒?”
吴恙正给闻折柳退针,话语吞吐。
“这……闻折柳他体弱,又经了一番折腾”
“郡主恕罪,下官也不知,”吴恙心有余悸,“他这会儿虽暂时脱了险,但何时醒,有无症状残留,都不好说……保不齐他人傻了,或记不得人了,也正常。”
他,会傻?还会失忆?
才扬起的嘴角下落,何霁月恢复平日喜怒不辨的神色。
“你且去歇息,昨夜,麻烦你了。”
“郡主,到时辰了。”
吴恙才走,陈瑾便轻声在外头说起话,她叩两下门,欲言又止:“再不前往大营点兵,恐怕要误了时辰。”
“好,我就来。”
何霁月缓慢起身,换上榻旁挂着的甲胄。
她凝望着昏迷不醒的闻折柳,咽了下唾沫,将满天飞的杂乱思绪娴熟吞入肚腹。
京城乃是非之地,比动荡的东南,好不了多少。
留他在京中,她不放心。
只是此番路途遥远,他大病初愈,尚未清醒,便得陪着她赶路,也真是难为他了。
何霁月弯腰,正要伸手抱起闻折柳,忽听他轻哼一声。
睫羽微颤,闻折柳悠悠睁眼。
却只见一片白。
茫如大洋,不着边际。
怪哉,景何在?物何在?
起先只当自己睡迷糊,闻折柳迅速眨几回眼,仍不见效,心中猛地发慌。
恰在此时,温热气息全方位袭来,带着明晃晃的侵略意味。
“归云,你醒了,可有哪儿不……”
“走开!”
眼前一片白,闻折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安全与否,精神高度紧张,一下没听出何霁月熬过一宿后,比平日沙哑几分的嗓音。
他弓起背,如同一只哈气吓人的猫。
自以为极具威慑力,在何霁月眼中,不过是耍小脾气。
他认不出她,是还未酒醒么?
可若仅仅是未醒酒,他也不该一脸防备才是。
何霁月举起烛台,缓慢放在自己脸边,一错不错盯着闻折柳。
“闻折柳,你看清楚,我是谁?”
眼前白光更甚,却无论如何也勾勒不出具体轮廓,闻折柳奋力眯眼,仍一知半解,只愣愣重复何霁月的问题。
“你是谁?”
天边堪堪泛起鱼肚白,晨风从窗缝挤入,“呼”一下吹灭屋内照明用的烛火。
何霁月视力超群,只眯眼片刻,便可重新视物。
但闻折柳不同。
方才屋内燃着脂烛,他尚可感知温暖光亮,这会儿没了光,他霎时坠入冰冷永夜。
黑犹如阴暗潮湿的水,蟒蛇绕颈般缠住他口鼻。
“唔,啊……”
闻折柳竭力,试图喘上气,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这如影随形的窒息感。
黑浪来袭,他整个人被一浪比一浪高的暗吞没,呼救止于喉头,无论如何也无法述诸于口。
比在无间地狱受极刑还磨人。
他明艳动人的瞳孔失了神采,还蒙了层薄如烟的阴翳,配上他微张着,却吐不出一个字的唇,整个人如同一触即碎的琉璃,无声诉说着苦楚。
何霁月再度点上烛火,缓慢伸出手,在闻折柳眼前晃了晃。
他却仍怔着,只知道大口喘息,眼角泛出些许泪光,唇忽而紧闭,好似陷入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闻……”
“你走!”
第24章
外人跟前,闻折柳总是端着清高,而何霁月面前,他是卸下刺的玫瑰,顶多不痛不痒冷一冷她,很少这样歇斯底里地张牙舞爪。
何霁月忧心瞎了眼的闻折柳,但更挂心迫在眉睫的公务。
东南战事在即,她不顾景明帝猜忌,主动请命领兵南下,是铁了心要亲自平定战事,怎能为个男人耽搁?
她从来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儿。
“好,我不动你。”
何霁月转头叫了陈瑾,伸手一扯披风,往外去:“你看着他,我去点兵。”
陈瑾愣了愣,一句“您不亲自带他去么?”,在心里翻来转去,到底还是没敢在何霁月抬步离开前宣诸于口。
也罢,郡主自有打算。
天光渐亮,闻折柳仍缩在床上不动,除开紧紧环着自己的手一直在抖以外,几乎和断了气儿的人没两样。
他眼前那团浓郁的黑,变成了朦胧的白,只是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没了视觉,其余四感愈发清明,窗外北风呼呼刮过,屋内陈瑾边叹气边给火盆添炭,嘀咕着“你俩可别是又闹掰了”。
闹掰?的确,他亲手推开了何霁月。
照理说寻常人双眼无法视物,只怕连熟人也认不出来,可闻折柳不同。
一来,他自幼体弱,被吴恙警告过多回,有失明的可能,让他早做打算,二来,屋内只有他和何霁月两人,吴恙家有夫郎不会主动碰他,陈瑾无何霁月命令不敢擅动。
再者,何霁月沾有他处心积虑撒上的冷香,如此桩桩件件,他怎可能认不出她?
他心如明镜,晓得何霁月在稳他情绪这块是定海神针,没了她,他连日常起居都坐立难安,遑论这种失明的绝望时刻。
可他实在是怕了。
何霁月摸到他头皮那莲花印记的一刹,他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绵软无力的心脏倏然狂跳,好似城郊夜宿庙中,凌晨被毒蛇从脖颈爬过的冰冷黏腻感惊醒般恐惧。
他醉得实在太沉,忘了在中原和何霁月相处的日子,不过是场美梦。
而梦,总是要醒的。
“闻公子,你还好么?”
孤女寡男共处一室,陈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得飞上房梁吃灰,只是见闻折柳脸愈发白,捂着嘴开始猛咳,一声比一声凄厉,才没话找话。
“咳,无碍。”
闻折柳无法视物,摸半天也没找着帕子,胸腔痒意来得汹涌,他伸手只好捂住嘴就咳。
熟悉血腥气上涌,掌心温热,他“噗”地吐出一大口血。
闻折柳竭力将沾血的手心往内收,以为能瞒得住陈瑾,却不知血早已溅到幔帐上,星星点点,红了一大片。
“咦,老天奶诶!”陈瑾一下蹦到地上,“我叫吴院使过来!”
“不,不必声张。”
闻折柳嗓音哑得不像样。
他循着陈瑾方才嚷的声儿,摸索着向前,却一不留心,膝膑磕到桌角,直直摔下去,所幸自从听吴恙道闻折柳体寒,何霁月命人往地上铺了层毯。
毯子软绵,细腻,犹如何霁月严肃外表下心存猛虎,细嗅蔷薇的本性。
闻折柳挣扎了好几下,仍在毯子上打滑,听着陈瑾愈发远的“等着,我去找吴恙”,鼻头一酸,眼前白光糊成一片。
他早就回西越的。
他身体不好,又不会武功,上战场也只是拖累,这会
儿又瞎了眼,更雪上加霜。
……他配不上她。
“怎么搞的,好好走着也能摔跤?”吴恙急吼吼的声音由远而近,“闻折柳,你先起来,地上凉……诶,你这眼睛!咋真看不见了?”
“嗯,你不是说早晚会有这一天么?”
吴恙大声嚷嚷,闻折柳却一脸平淡。
“……郡主在哪儿?”
他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欲盖弥彰咳嗽两声,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何霁月的行踪。
“郡主在大营。”陈瑾答。
果真何霁月要点将出兵了么?
闻折柳伸手,四处摸索,抱着身旁桌腿,勉力从地上爬起来。
“咳咳,劳烦,带我过去。”
东南匪盗横行,无欢这一去,还不知何时可归来,他作为她钦点的夫郎,不送她,莫非还等小青去送?
即使无法亲眼目送她远去,他也总得到现场才好。
京郊大营日头高悬,在寒冷冬日平添几分暖意。
赤甲军将士们手握兵戟,一声声高喊刺破云霄,点将台上何霁月端起酒杯,豪迈一口饮尽,台下众人皆摔杯。
“誓死追随大司马!”
“陛下驾到——”
何霁月鼓舞士气的话刚说完,正要派人去郡主府唤陈瑾来,结果陈瑾没喊成,景明帝倒不请自来。
“参见陛下。”
何霁月身着重甲,不便下跪,抬步从高台下来,只拱手作揖:“不知陛下前来,臣有失远迎,只是,您来,所为何事?”
“朕有事问你,”景明帝问得状若无意,“听闻,你要带闻折柳南下?”
何霁月眉心一跳。
“正是。”
景明帝呵呵笑起来:“霁月,朕并非质疑你的决策,不过,这恐怕不妥罢?此番路途遥远,闻折柳体弱多病,受不得颠簸,不若留在京城,陪朕聊聊天解闷。”
“陛下后宫美人三千,竟还需闻折柳相陪?他恐怕没这个福气。”
何霁月嘴上挂着笑,眼底却冷。
景明帝这摆明了,是要拿闻折柳当人质。
有她阿爹和小弟为质,景明帝仍不知收敛,居然一而再再而三试探她的底线,将得了她一时恩宠的闻折柳也视作筹码。
“并非如此,”景明帝手一下一下在下颌摩挲,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
“不过此番战事凶险,朕唯恐你顾不过来,替你照顾他罢了……霁月,你也不忍心他到了江南,水土不服难受罢?待在京中,安安稳稳,多好。”
“陛下所言极是,山长水远,臣若真属意闻折柳,定不会带他涉险。”
何霁月慢条斯理。
“因而臣舍小青,特意将他带上。”
“霁月此言差矣,这话你偏偏别人可以,骗朕,就没意思了。”
景明帝抬手打断,阴恻恻发话。
“不单今日你在替他开脱,昨夜宴席,你也很是护着闻折柳,甚至为了他,不听朕的话,朕啊,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没见过你这般寸步不离,关怀一个男人的模样。”
何霁月冷笑一声。
“他生得美,臣便是宠他一时,又如何?只是陛下,匪盗当前,您仍要与臣谈女儿情长么?”
“倒也不是。”
景明帝耸耸肩,长叹一声。
“霁月,你是个聪明人,朕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南下之路,会经过平阳郡,届时你若要将你老父与阿弟接出,朕远在京城,自是拦无可拦。
“就这般放你走,朕心不安,因而,朕提前向你讨个筹码。”
何霁月面上冷笑不减:“臣还道陛下缘何相送,原是来讨筹码的。”
景明帝脸皮厚如城墙,听何霁月话语阴阳怪气,显然是在讽刺她,倒也不恼,只是一手比划一,另一手伸出两根指头。
“用闻折柳一人,换你平阳府两人,这交易,你可还满意?”
何霁月抿唇不语。
景明帝这摆明了,是让她在闻折柳,亦或阿爹与小弟,二者选其一。
“郡主!”
陈瑾恰在此时赶来。
她背上托着闻折柳,风一般从郡主府的方位刮至何霁月跟前:“属下来迟,请大司马责罚!”
何霁月蹙眉,眼神示意陈瑾退。
这会儿她带闻折柳跑来做甚,不妥妥将他送到景明帝手中么?
陈瑾一怔,转身要往回跑,却被闻折柳揪住肩头,示意她停顿片刻,陈瑾略为难,只是肩膀疼痛愈演愈烈,不得已停下。
她低声妥协:“你有话快说,迟了,郡主得罚我。”
“陛下。”
闻折柳脑袋转过一圈,凭借记忆寻出景明帝方才发声之处,语气轻而坚决。
“您方才说,以奴一人,能换得郡主阿爹与小弟两人,奴想知道,您此话,还作数么?”
景明帝没料到闻折柳会问她这个,愣了下才答。
“这是自然,朕一言九鼎。”
他身上还带着罪,居然真的可以,以一换二?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价值如此之高。
闻折柳嘴角下意识扬起一抹苦涩的笑,片刻后,又缓慢压低,形成了道升至一半便被生生压制住的弧线,从自嘲的苦笑,变成了说不清滋味的哭笑不得。
他何德何能?
不过能帮上何霁月的忙,哪怕只是一点,他也在所不辞。
不就是留在京中么?
只要何霁月没跟景明帝撕破脸,他作为制衡的人质,倒也死不了。
更何况随军大夫,没有如此高的医术,他要是想治好身上的病,将视力一点一点恢复过来,只能留在京中,由吴恙来照顾。
可明知这件事百里无一害,一想到他要离开何霁月,他心还是跟被扎一样疼。
闻折柳咬唇,正要说出说出违心的“陛下,奴愿意”,却听何霁月笑道。
“用一男人,能换回爹弟,孰轻孰重,臣自然分得清,陛下条件如此丰厚,臣不答应,岂非得了便宜还卖乖?
“您这条件,臣应了。”
第25章
“咳,咳咳!”
闻折柳抬手掩唇,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何霁月说的每个字,都好似烫人的火星子,崩到他毫无防备的肌肤上,刺得他一身疼。
他上赶着来城郊作甚?听何霁月亲口说出不要他的话么?
他原以为这事让何霁月纠结万分,正要咬牙主动退一步,抑制本性,做个听话的奴,却不想心窝被她捅一刀子。
“陈瑾,还不把人放下来?”
见何霁月神情淡然,陈瑾缓慢放下闻折柳的腿,一脸难以置信。
“陛下。”何霁月“啪”一声打开陈三喜要碰到闻折柳肩头的手,“闻折柳,臣可以交给您,但一物换一物,臣的阿爹和小弟,您打算怎么给臣?”
“这倒不难。”
没料到何霁月忽地变卦,将看得如此重的闻折柳说丢便丢,宛若弃贱履,景明帝一阵胆寒。
她这外侄心冷得很,若知晓她为登基做的龌龊事,绝不会念及血脉亲情!
何霁月只在乎阿娘阿爹,还有小弟,至于她这个小姨……
可惜方才,是她先将话说死,这会儿腆着脸挽留何霁月一颗绝已称不上忠诚的心,也没用,事已至此,她没得选。
景明帝从怀中摸出枚质地莹润的玉牌:“你带着它去,守卫自不会拦,见此牌,便如见朕。”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何霁月夺过她手中玉牌,一脚踹闻折柳到景明帝腿边。
“这令牌,臣笑纳了。”
膝弯一疼,闻折柳“扑通”一声,跪倒在景明帝面前,半天没爬起来。
身上的疼算得了什么?
他心里才像被刀割一样疼,这刀还是把钝刀,半天砍不断他对何霁月的情愫,指来回拉锯,折磨得疼。
“真是个绝色啊。”
景明帝伸手,在闻折柳脸上捻了下,惊讶于他没抹粉,竟还比后宫浓妆艳抹的男人胜三分:“如此美人,就这般拱手相让,霁月,你真不再考虑考虑?”
“还有什么好考虑?”
塞玉符入怀,何霁月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行云前蹄扬起,发出声长鸣。
“陛下自请为臣照顾府中侍君,霁月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他身娇体弱,得劳烦陛下,多费心了。”
“后宫是养人之地,并不会叫他香消玉减,陈
三喜,带走……嗯?他眼睛是怎么回事?”
“瞎了。”何霁月平淡吐出两字。
“这……”景明帝面露难色。
“陛下不会是嫌他有瑕疵,不够换平阳府两人罢?”何霁月从怀中摸出玉符,“其实不瞒陛下,臣挂念着府中阿爹与小弟,但要拿美人来换,臣也心有不舍,若陛下介意,不若……”
“换!”景明帝咬牙大喊。
何霁月最通兵家三十六计,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演绎到了极致。
景明帝原先见她抬脚踹闻折柳,一度怀疑何霁月没有那么看重他,这会儿见她玉符到手,却要反悔,又信了。
“失明美人,也别有一番趣味。”
见景明帝舔唇,何霁月起了一身恶寒。
传闻景明帝好美色,为此不惜强抢民男,果真不假。
“有劳陛下关照,臣告退。”
多说无益,反倒惹她猜忌,何霁月策马领兵,命人将战鼓敲得震天响,雄赳赳气昂昂,头也不回南下。
可怜无助的闻折柳,落入外强中干的景明帝手中,她心有忧色,但不多。
只因景明帝是阴痿,总半途而废。
后宫男妃千千万,各年龄段都有,从不谙世事的康健少年,到已育过一女被抢入宫的人夫,都是出了名的好孕体质,却没有一人能怀上龙子。
闻折柳又是出了名的病秧子。
他连他自己都养不好,怎可能怀上皇女?
“郡主,您……”
大部队走出京郊,陈瑾确保周围都是自己人,这才小心翼翼问何霁月:“您真不打算管闻折柳了?”
“嗯。”何霁月只从鼻腔哼一声。
“可需属下派小分队回去潜伏,待您将整个平阳郡控制住,属下就将他接出来?”陈瑾小心翼翼揣测她的心思。
“不必。”
何霁月做事,向来讲究周全。
在意识到她必须二者取其一之时,她便同府内人取得联系,让她们时刻注意皇宫动向。
再者,宫里也有她的眼线。
若景明帝真敢动闻折柳,便莫怪她撕破脸。
“郡主府里留着的人,不是废物。”
踢踏马蹄声渐远,闻折柳耳畔只剩呼啸风声,以及不时从身旁经过的人的窃窃私语,心逐渐冷下去。
他养母阿爹,不要他,先一步下黄泉。
今儿个,何霁月又弃了他。
大哥生死未明,不知踪迹。
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不……还有一个人陪他,他肚里尚未成型的胎儿。
“你真看不见?”
景明帝的声音冷不丁在左侧炸起,闻折柳一怔,手缓慢从小腹抽开。
“回陛下,是。”
景明帝挑眉。
“诶,你说霁月也真是的,平时对你这么好,关键时刻怎么……我还以为她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可惜咯。”
闻折柳阖眼,依旧阻挡不了眼前的刺目白光。
景明帝此言,明显在挑拨离间。
“怎会是可惜?”闻折柳淡道,“能入陛下的眼,是奴的荣幸。”
“她真让你当奴啊?好歹你们青梅竹马一场,她竟如此不顾往日情面。”景明帝一顿,“不过你放心,在后宫,你不是罪奴,是和其他侍君平起平坐的公子。”
利诱。
闻折柳嘴角适时划出个浅笑。
“如此,多谢陛下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景明帝拍了拍他肩膀,“朕是看着霁月长大的,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需要什么,尽管同朕提,记住,后宫就是你的家。”
这家,他还不稀得住呢。
“是。”闻折柳懒懒应下。
景明帝低声与陈三喜商量几句:“折柳,你就住在长乐宫罢。”
长乐宫在后宫偏僻之处,闻折柳又有景明帝专门派人照顾,他住了几夜,不过吴恙时而来检查他那忽而瞎掉的眼,其余时段他懒得出去,也没有别的侍君上门挑衅,一时间,相安无事。
只是该来的,总要来。
“你就是闻折柳?”
午间,闻折柳正躺在院中木椅,沐浴暖阳,陌生声音传来,伴着守卫“李侍君,里面是贵客,陛下有令,您不能进去,李侍君!”的呐喊。
“正是。”
睁眼也瞧不见,闻折柳索性阖眼,他没起来,就这么躺着问。
“你找我?”
“不找你找谁?你这个狐媚子!”领口忽地一紧,李侍君的质问山呼海啸,“陛下都多久没踏足后宫,没纳新人了,凭什么你一来,陛下屡屡破戒?”
闻折柳无意激怒他,只淡道。
“这话,李侍君恐怕得去问陛下。”
“我要是敢问陛下,还来找你吗?”
李侍君语速极快,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在闻折柳耳旁炸开:“陛下流连花丛,不会对一个男人如此珍视,你到底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许是我瞎了眼,得格外关照罢。”
“这话当真?”李侍君迟疑。
没料到他如此好骗,闻折柳“嗯”一声,随口胡诌:“你若想争宠,大可自戳双目……没准陛下真会怜惜。”
“你鬼点子倒多。”李侍君揪他领口的手收紧,“喂,你之前,是郡主府的人,独承郡主雨露,现今又跑到后宫来跟我等争宠,当双姓家奴,你不觉得羞耻么?”
“哪儿来的双姓家奴。”
胸口发紧,闻折柳闷闷咳了几声:“郡主府与皇宫,可是同姓。”
“那,那也不是你一男共侍两妻的理由!”李侍君原本就不沉稳的嗓音,愈发气急败坏,“作为一个男人,你怎么能这么不检点呢!”
“我不检点,又如何?”
肺中空气愈发稀薄,闻折柳懒得再同他废话,手没入袖间,迅急伸出,往声音源头一洒迷魂粉:“你检点,也无人怜。”
“这什么东西?我……”
“咚”一声,李侍君话头戛然而止。
终是安静了。
闻折柳伸手摁了一下太阳穴,随后摸索到藤椅手把,懒散调了下坐姿,让莫名酸软的腰活动了一下,正要让守卫送客,安稳许久的肚腹猛地一抽。
奇怪,他已消过食,怎又会疼?莫非是方才伸手撒粉,无意抻到了?
闻折柳刻意放缓呼吸,将身上盖着的毯子往上扯过下颌,试图通过加强的保温,来缓和莫名其妙冰凉起来的肚腹。
今日太阳足,比何霁月离开那日还暖,照理说,不该无法抚平身上冰凉。
可闻折柳咬唇忍了会儿,仍未见效。
他小心翼翼将手盖上小腹,只摸到平坦一片,但潜意识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疯狂野蛮生长,随时要破体而出。
怎会如此?
身上难受,手跟着愈发冰凉,怎么捂小腹也无用,总归捂着不见效,闻折柳不想被旁人看出端倪,索性将手搁回藤椅,忍着难受,低声抽着气。
糟糕,这种感觉,莫非是他辛苦求得的,孩子,有了?
可为何偏偏在这时……
父体刚怀上胎儿之时,急需母体气息安抚。
不若,胎儿便会闹父亲。
据他的父亲所言,最好整个孕期,妻主都相伴身侧,否则有他苦头吃。
他原先以为,这段时日,何霁月定在他身侧,顶多她外出,他随着,吃些水土不服的苦头。
孰料景明帝横插一脚,硬生生将她俩拆散。
这下可好,苦楚翻了天。
冷汗顺着鬓角滚落,闻折柳紧紧抓住藤椅扶手,上身缓慢前倾,将小腹用力贴在股间,呼吸愈发急促。
好痛。
第26章
突如其来的苦楚铺天盖地,将闻折柳压得喘不过气。
他咬牙与腹中闷痛无声抗争,垂头缓了好一阵,才勉力将折下去的腰直起来,有气无力吐出些藕断丝连的白气。
无欢。
他需要无欢。
“闻公子,你可还好?”
一听见守卫喊他,闻折柳登时
将疼得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
这些守卫都是景明帝的人,虽然这些日子对他照料有加,但那不过是景明帝提前有命。
景明帝今日可对他如此利诱,明日便可对他威逼。
有把柄落在她手上,总归是不好。
况且何霁月不在身侧,他又体弱,胎象不稳,哪怕一声不吭,专心保胎,能否留下孩子,也是未知数。
若景明帝知晓,命吴恙打掉胎儿事小,强迫他将孩子生下来,以何霁月的亲骨肉来威胁何霁月,让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才是事大。
何霁月接回阿爹与小弟,便可再无牵挂,所幸他闻折柳身份卑贱,没有成为她的软肋。
可他腹中胎儿,到底和她血脉相连,她……总该是挂心的罢?
正是如此,他更不能让孩子成为她的掣肘。
“无碍。”
闻折柳无法视物,摸索着整理了下领口,平静把罪过推到李侍君身上:“不过受了惊吓,风又有些凉了,扶我进屋罢。”
守卫小心扶他:“李侍君寻衅一事,奴才会报给陛下,定还公子一个母道。”
“嗯。”
闻折柳懒懒应一声,便不再管,只是手在榻上摸索,想要找到当时入宫身上披着的那件,来自何霁月的狐裘。
“狐裘何在?”将床榻摸了个遍,如何也寻不着,他蹙眉接过守卫递来的手炉。
“晨时见您搁在榻上,奴才当您用不着,收到柜子里了,”身侧衣柜“吱呀”一声响,“不过这狐裘料子虽好,款式倒旧,且在您身上,显得大了些,可需奴才上报陛下,让内务府新做一套给您?”
“不必。”
这长乐宫久无人居住,柜里存了层灰,闻折柳一头埋入狐裘,鼻尖耸动,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个半死。
“咳咳,哪儿来,咳,的灰?”
闻折柳入长乐宫当夜,便将内屋摸了一遭,他嗅觉灵敏,柜里有灰,早闻了出来,就连前朝宫人剩下的床笫之物位在何处,他都一清二楚。
只是这些事,不该是他个瞎子该知道的。
“抱歉公子,奴不该擅动您东西的。”守卫长小白急急给他寻吴恙留下的肺药来,语气懊悔,“还请公子莫要向陛下告罪。”
小白此前对他虽好,但没好到这份儿上。
毕竟照顾个无法视物之人,的确磨人。
“怎地,被我打晕李侍君之举,咳,吓到了?”
闻折柳咳嗽渐缓,素白指尖在床栏轻点,发出一声声有韵律的闷响。
“……是。”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白整个人都发起抖。
李侍君身壮如牛,举止粗俗,喊起话来山摇地动,在后宫横行霸道,闻侍君体弱多病,又瞎了眼,一副弱柳扶风样儿,生得艳丽,性子却淡,好似没脾气。
小白一开始还当闻折柳是笨蛋美人,好欺负,直至方才,亲眼见闻折柳掀翻刻意被他放进去的李侍君,才发觉实则不然。
“我打的是他,你,怕什么?”
闻折柳淡问。
“奴才先前有意怠慢,还擅动您随身之物,着实不该!还请公子饶了奴才罢,奴才再不敢了!”
闻折柳默不作声。
他静候半刻,待到小白又开始哭娘喊爹,一个劲儿磕头认罪,才发话。
“下不为例。”
“多谢公子宽恕!公子大恩大德,奴才无以为报!奴才这就去御书房请陛下,给您讨回母道,这李侍君莫名其妙闯进来,还对您出言不逊……”
“不必。”闻折柳摆手。
“为何?”小白不解,“陛下如此看重您,又酷爱美人撒娇,您只要向陛下低个头,什么荣华富贵没有?”
闻折柳缓慢摇头:“我从未想要过荣华富贵,也不稀罕后宫荣宠。”
他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什么稀罕玩意儿没见过,一朝家破人亡,才明白这金银珠宝,不过是过眼云烟。
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之物,何必强求?
“可待在后宫,您不争,有的是人争,位分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陛下如今是待您不薄,但君王总是薄情……”小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闻折柳却依然不为所动。
“谁说我来后宫是争宠的?”
他嘴角勾起抹浅笑:“不过是郡主要出趟远门,将我托付给陛下照顾罢了。”
闻折柳聪慧,在听到景明帝用他跟何霁月谈筹码之时,便清楚这只是表面说辞。
只是身在苦楚的人,总喜欢自欺欺人。
倘若他不用这番“何霁月不是不要他,只是要出远门,将他托付给亲戚”的说辞来麻痹自己,心口便总是跟针扎一样痛,脆弱的肺也跟着遭罪,咳得他直不起腰,喘不上气。
“这……”没胆量戳破闻折柳虚构的美梦,小白欲言又止。
闻折柳知晓小白窘迫,但没理。
他缓慢拍去狐裘上的薄灰,再度将脸埋进去,试图从细腻的狐毛中,找到何霁月残存的气息。
却遍寻不至。
曾经若有若无的气息,好似荷叶上存留的露珠,见了日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找不到她了。
闻折柳心脏一紧,脑中那根称作理智的弦蹦到极致,“啪”一下断开。
何霁月那日,就是这般驾着她的坐骑行云,领着她的赤甲军,干净利落下江南,直直消失。
马蹄声清脆连贯,不曾为他停留。
“出去罢,留我自己静会儿。”他竭力掩住尾音的颤。
“是。”终于待到门“吱呀”一下合上,耳畔再无守卫窃窃私语,闻折柳扑通一声跪倒在床,没骨头似的软下去。
他手盖在依旧隐隐作痛的肚子上,难耐喘息片刻,又唯恐这让他松快片刻的姿势,挤压到腹中还未成形的胎儿,忍着委屈缓慢舒展腹部。
疼痛如开春河水中的冰,霎时消融,横冲直撞,拍打脆弱两岸。
两行清泪滚落,打湿狐裘上的软毛。
闻折柳喉结滚动,不断将要脱口的呜咽吞回去。
侍卫长小白是被他吓怕了,短时间内应当不会纵着他人再生事端,但偌大的个守卫队,还有其他的守卫,他们听命于景明帝,他身后空无一人,错不得。
一错,便是粉身碎骨。
漫天苦楚当前,闻折柳迫使自己睡过去,用昏迷来以痛治痛。
迷糊间,何霁月夜里被他吵醒,不嫌他闹腾又别扭,耐着性子哄他,亲手给他拭去眼角泪珠的场面又浮现脑海。
她那时,是如此宠他。
他带他上街购置上百套不重样的新衣,知他喜甜,买了一桌的糖,只为哄他高兴。
景明帝那句“平日对你那么好,关键时刻……”犹如恶毒,又不巧应现的诅咒,藤蔓绕墙般缠在他耳边,闻折柳猛地张嘴,大口喘气,却仍吸不上气。
虽说,景明帝此话意在离间,但,倒也没错。
何霁月亲手将他从天牢带出来,又平静将他推向后宫的深渊。
若道何霁月无意,为何早些日子放着府内现成的小青不用,不惜同景明帝翻脸也要将他带出天牢?
可何霁月若有心,又怎能将他抛得如此干净利落?
无欢啊无欢,你好狠的心。
“阿嚏!”
何霁月吸了下鼻子,才反应过来向来康健的她竟有感染风寒的征兆。
怪哉,风也不凉。
陈瑾正低头研究舆图,听到声响,忙不迭给她递上帕子。
“郡主,咱们一路南下,这感觉上,是愈发热了,冷热交替,最易感染风寒,您近日休息不好,染上风寒很有可能病倒,您可是主帅,我们都指着您呢。”
“嗯,”陈瑾皇帝不急太监急,唠唠叨叨一大堆,何霁月倒没当回事,随手抹了下鼻尖,“按照舆图,还有多久到江南郡?”
她近日的确休息不好。
每每午夜梦回,总是那清瘦身影,孤零零跪在白雪地上。
闻折柳眼神空洞,看不出惊愕,
只是面坚决朝向她,直直落下两行血泪,分明闻折柳嘴唇紧抿,一个字也没说。
但她知道,他在怨她。
“还需五日。”
陈瑾凑何霁月近了些:“不过郡主,陛下给的那玉符,有效与否,还未可知,可需属下派一行人携玉符前去平阳郡验一验,先将钟府君与何公子接出来?”
对,玉符,她是为玉符,才弃了他。
不过木已成舟,又有什么好纠结?
她既已用闻折柳换了玉符,自然是要玉符物有所值。
何霁月轻轻甩了下头,抛去脑海中那双哀怨的眼,颔首:“也好,你派人去罢。”
她本意是全队人马平匪乱,折返途中,她再亲自去平阳郡接出阿爹与小弟,但陈瑾担心得不无道理。
景明帝是只狡诈的老狐狸。
她给的玉符,不一定就是真的。
派一队人马前去检验,若玉符为真,便可早些确认阿爹与小弟的情况,即使御玉符为假,提前得知,也好早做打算。
“不过别打草惊蛇,若发现情况不对,切莫擅自行事,先斩后奏。”
“明白,我挑几个机灵的去。”
“匪盗情况,又探得如何了?和之前探的,是否有变?”
“暂无变化。”
“那按原计划行事,先派几支分队潜入其中挑拨离间,再视情况解救无辜村民。”
“明白。”陈瑾转身要走,又被何霁月喊住:“慢。”
“郡主还有何吩咐?”
“……他那边,怎么样了?”
第27章
“‘他’?”
陈瑾脑中迅速过了遍方才谈的话题,没找着指定的人,挠了挠头:“谁啊?”
梦里何霁月无所顾忌,对闻折柳,名和字混着喊,现实中面对不解风情的陈瑾,近乡情怯,又难以启齿,别扭了好一会儿才把名字说出来。
“……闻折柳。”
“噢,闻公子啊,”陈瑾咧开嘴憨笑,“他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
这回轮到何霁月不懂了。
正是不想让他人察觉到她对闻折柳的看重,她很留意自己向外人提起闻折柳的频率,这分明是她出京城来,第一次提到他,哪儿来的“老样子”?
“什么老样子?”
“就是被那位关在后宫,养着,称不上好,但也没那么坏。”
一提到景明帝,何霁月脑中又浮现,她率军离开前,景明帝那双猥琐的眼。
“何丰可有对他行什么不轨之事?”见陈瑾摇头,何霁月放松片刻,忆起闻折柳那张苍白的脸,心再度狠狠揪起,“那他,身体如何了?”
“说是刚入宫,饮食上还不太适应,不怎么吃东西,总窝在屋内,也不怎么说话……但有无恙照顾着,应该出不了事。”
闻折柳向来警惕,每到个新环境,总要适应很久才能接受。
幼时去京郊寺院祈福时,路上不慎耽搁,她同他一间房过夜,刻意将软榻留给他,自己在下边用草铺了个垫,闷热夏夜就这么捂了一晚。
她休息得尚可,闻折柳却一夜未眠,次日脚步虚浮,眼下青紫,像被人狠狠揍了好几拳,又沾上浓墨。
怪可怜见的。
返途中,他趴到她的肩头歇了半刻,仍道头昏,非得待她伸手给他揉太阳穴,她揉到指骨都酸了,他才往她耳畔呵气致谢。
他一声“多谢”,伴上身畔若有若无的冷香,她浑身骨头都酥了。
也正是因为心疼闻折柳,半月前他一来郡主府,她便将他安置在偏殿。
以往他来郡主府,偏殿是他最常住之处,除开没有他的衣物,物件摆设,皆是他熟悉的。
而那深宫,他没去过,更不巧的是,他眼睛还瞎着。
不彻底弄清楚周围环境,闻折柳是不会放纵自己失去意识的,可他身体不好,缺眠少觉,更不利于休养。
座下行云察觉何霁月烦躁,昂头又甩尾,低声嘶鸣,似要安抚她,何霁月伸手给它理了下光洁鬓毛,让它稍安勿躁:“他眼睛如何了?可能看见东西了?”
“属下之前有问,但吴恙没有回信。”
见何霁月微蹙眉,陈瑾咽了口唾沫,小心补充:“应是有进展了。”
“他……”
何霁月张口,下意识又要问与闻折柳相关的事,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具体问些什么,抿了下唇,只道。
“嗯,我知道了,你去罢。”
“您如此看重闻折柳,可需属下派人潜入皇宫接应?虽说皇宫也有咱的眼线,但那长乐宫可没有,万一里头出了什么事,一时没有传出来……”
“有理,只是贸然安插人手,易打草惊蛇。”
何霁月沉吟片刻:“待我同师太她老人家修书一封,求她说句话,她面子大,要进宫看闻折柳,何丰也不好拒绝。”
陈瑾连连颔首:“郡主聪慧。”
何霁月师太东方岚,在武学上造诣极高,但她过于痴迷武学,只教有天赋的人功夫,不问人身世与性别,还游离在几度战乱的中原与西越两国之间,立场不辨。
只是受好面子的景明帝相邀,才在中原暂住。
当年为保安插进去的眼线不被察觉,何霁月部署的人大多身份卑微,干着最下等的活,倘若闻折柳事发突然,她们也说不上话。
景明帝同东方岚相欠,不好拂她的面子,东方岚又向来热心肠,若她肯出手相护,便是再好不过。
南疆雪薄,京城万里雪飘。
闻折柳昨儿个昏了过去,迷糊睡了大半日,连吴恙来例行检查都不知道。
这会儿晨间风起,携着外头杂音,一下从脸上吹过,他才猛地从昏沉惊醒,软着手摸上额头,满是黏腻冷汗。
隐约察觉眼前光亮,他装模作样向小白问了时辰才颔首。
“原是辰时了,我睡了这般久,不过前几日即使是晨间,也不见如此喧嚣,今儿个外头,怎地这么热闹?”
“就要过春节了,宫里正忙着装点呢,一溜儿的红宫灯,可漂亮了!”
小白将闻折柳从榻上扶下来,发觉他里衣濡湿,想问什么,见闻折柳一脸淡然,没敢问,他只眉飞色舞讲了半天,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神情冷淡的貌美男人,什么也看不见。
小白连忙噤了声:“抱歉,奴才忘了您看不见,触着您伤心事了。”
“无碍。”
闻折柳宫里冷清,又心中憋闷,他听着外头热闹的声音,反倒心下松快不少,不再那般寂寥。
这鲜活气息,正是他缺失,且苦寻的。
“扶我出去看看。”
才换上干净衣裳洗漱过,闻折柳便将手搭在小白胳膊,要出长乐宫去,将这欢脱声音听得更清楚。
说是“看”,倒也不是,他双目无法视物,不过是感受一下节日的欢腾氛围。
有小白扶着,闻折柳没磕到什么,三两步便走到宫门,他心里数着步子,正要待小白道一声“抬脚”来迈过门槛,忽地听小白怯怯发话:“参见陛下。”
整个中原,能被称上“陛下”的,只有景明帝何丰一人。
可这个时辰,她应当刚下朝会,要留臣子议事,怎会来后宫?
还专门到他长乐宫来,是何居心?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闻折柳稳了下心神,刻意把方位往南侧几分,才问安。
“还是看不见么?”
景明帝伸手在闻折柳眼前晃了晃,怎么也没见他动,略一昂首,示意小白将他带进去:“风这般大,你体弱,不该出来的。”
觉察自己在被往回带,闻折柳松开搭在小白身上的手。
“陛下心意,臣夫领了,只是屋里闷,臣夫待不住,愿出来透气片刻再回去。”
“带他进去。”景明帝耐着性子允许他将话说完,却一点也不将他的想法放在心上,只是笑着吩咐小白。
想法被忽视,闻折柳倒也没多伤心。
总归他在景明帝这儿,就是个筹码。
棋盘上双方博弈,又有谁在意棋子的心声?
“小白,愣在那儿干吗?腿瘸了?”闻折柳与景明帝意见相左,小白一头雾水,一时不知该听谁的,又听景明帝胁迫,“他着凉了,你耽搁得起么?”
“是,奴才这就将闻公子扶进屋!”小白转头扶上闻折柳,低声冲他致歉,“闻公子,抱歉。”
“无妨。”
闻折柳没多怪他。
总归小白是景明帝的人,自当听景明帝的话行事,小白能有那么一分半点偏向他,他已经很知足了。
可景明帝,到底也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至于将喜怒摆在脸上。
她急吼吼命令小白将他扯进屋,同她一贯行事风格不符,定有蹊跷。
且景明帝自他入宫,每日都是寒暄几句便走,今儿个催促他进屋,摆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同他有话要说,她此番前来,图的是什么?
多半与无欢有关。
来者不善,身边又没有能帮得上忙的人,他需谨言慎行。
“这长乐宫,你住得还习惯罢?”两人落座,景明帝先一步开始寒暄,不过她语气相较平时快了几分,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还缺什么,尽管同朕说。”
“臣夫住得习惯,不缺什么。”
明知景明帝山雨欲来,闻折柳心里早有准备,仍挡不住胃腹的一抽。
久未进食,胃脘空绞着痛。
他缓慢将掌心挪到腹部,试图用手的温度来捂会儿冰凉小腹,又一下被失温的手冻到,缓了几息才问出下句。
“不知陛下造访,所为何事?”
景明帝清了下嗓子:“关于平阳郡主,朕有事想问你。”
“您问便是。”
素白指尖在隐隐作痛的腹部来回辗转,闻折柳不着痕迹拢了下衣袖,掩过揉腹一举。
果真与无欢有关。
“你同她,可有了妻夫之实?”
闻折柳心一揪。
糟糕,怎么是这个?
他早料到景明帝所问的内容,会与无欢有关,可他实在没想到,会与他也有关。
这话实在不好答。
若他答“有”,便有怀上何霁月子嗣的可能,以景明帝这惯爱捕风捉影的性子,势要追查到底。
这会儿月份小,表面不显,只要吴恙肯配合隐瞒,不见得能出什么事,可怀有身孕,他肚子总会一日一日大起来,到无法掩盖的地步。
景明帝又有心要查,总归是纸包不住火,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
可他咬牙答“无”,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有无被女人碰过,一验他小臂上的守宫砂便知。
这活是个能看清东西的人都能干,无需吴恙出手,一时也伪造不得,他既瞒不住景明帝,又何必再犯欺君之罪?
“有过。”
“她果真是碰了你,方才朕派人查了小青,他臂膀守宫砂仍在……折柳,介意朕看一下你的守宫砂么?”
这不成。
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属于何霁月的,无她允许,怎可随意给她人看?
“介意。”
景明帝手都伸了出来,就差一撩闻折柳袖子,冷不丁听到他拒绝,心头火起。
何霁月坐拥上万精兵,同她作对便罢,这闻折柳举目无亲,不过是砧板上任她宰割的鱼,还敢违抗她的指令?
“普天之下的男人都是朕的,朕就是此刻要了你,你又能如何!”——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宝宝们,今天有点卡文迟了一个小时,明天肯定准时,原谅我这回吧嘤嘤嘤[爆哭]
第28章
闻折柳不语,只将袖中匕首握得愈发紧。
他虽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但景明帝久坐朝堂,又人至中年,她若真要霸王硬上弓,也不见得能讨着好。
青天白日,闻折柳眼里淬着寒光,宛若刀刃反出的亮。
晃得景明帝心慌。
闻折柳这厮,在何霁月郡主府当了近半月的奴,竟仍未学乖?
他目光如此凌冽,叫她窥见征战归来,一身戎装的何霁月。
满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血腥气。
怪哉,分明闻折柳无法视物,他一双瞎了的眼,不该如此锐利才是。
“如,如此防备作甚?”
景明帝反手摸出小刀,直直往闻折柳眼前送,她动作不客气,话语却和善如春风:“看你急的,朕又不是那个意思。”
“那陛下是何意?”
寒气逼近,景明帝笑里藏刀,闻折柳置若罔闻。
他连眼都没眨一下:“臣夫愚钝,无法意会,还请陛下明示。”
“不过想问一下你可还是清白之身,孰料,你反应如此大。”
冷意未退,闻折柳不敢放松,他思绪过于集中,一时间,竟连腹中连绵不绝的疼痛都顾不上,只一门心思扑在如何回景明帝这话上。
“臣夫身为男子,自幼便被母父教导,要洁身自好,如今妻主已觅,恕臣夫不可再侍您。”
景明帝一怔:“……朕也不是叫你伺候,不过要看你守宫砂在否罢了。”
“陛下这话有失偏颇。”
闻折柳淡道:“世人言,男人生来要守夫道,臣夫已是郡主府的人,自当克己复礼,守宫砂位置隐蔽,怎可给外人看?”
“‘外人’?嫌弃我这个外人,那你内人又如何?”闻折柳冰雪般冷淡,反而激起景明帝火一样的骚扰,她一下抓住他素白手腕,“何霁月弃了你,你还要为她守身如玉?”
闻折柳奋力挣开,另一只手护上腕子。
“是,”他眉眼低垂,“臣夫一日为她的奴,便终身不可违背此规。”
景明帝再度压上来:“跟她有什么好?她心冷,你跟着她,终难逃被弃,不如,从了我。”
“跟着陛下,不是更需忍受孤寂?”闻折柳指尖在她碰过的地方搓了又搓,眉心紧蹙,不着痕迹往一旁躲,“后宫三千佳丽,陛下哪儿顾着来臣夫?”
景明帝一身龙涎香,原应沁人心脾,可不知是凑太近,香气过于浓郁,亦或景明帝姿态胁迫性过强,闻折柳胃里直翻绞。
他薄唇轻启,要说些什么,又被熏得欲呕,只好速速闭上。
“你若不愿,朕也不会强迫你。”
景明帝熏人的气息一远:“但朕还有话要问你,你同何霁月鱼水之欢,她事前,可有命你服下生子药?”
“何霁月命令他服药”?那倒没有。
是他自己用的生子药。
是他自己贪心,试图用卑贱的身躯,给无欢留下子嗣,让郡主府后继有人。
“回陛下,不曾。”
“那为何郡主府忽地购入数十种糖,还添置衣物?糖乃孩童喜食之物,衣物也该是为孩童购置的罢?”
“……陛下误会了。”
景明帝令人作呕的气息远去,闻折柳总算能喘上气,他伸手捋了下憋闷的心口,低低解释起来。
“臣夫嗜甜,那时刚入郡主府,又缺衣,郡主宠臣夫,因而为臣夫置办。”
每每提到那段何霁月宠他的日子,再想到她离去的决绝背影,闻折柳心都跟被刀割了一样疼,同景明帝解释,更相当于将已结痂的伤口划出痕,渗出新血。
他含糊其辞,心仍疼得厉害。
“真是为你一人准备的?”
景明帝不信闻折柳一人之言,派陈三喜验过,确保是真的,才呷了口茶,问他下一句。
“那你,可想怀上何霁月的孩子?”
景明帝这话问得蹊跷,闻折柳直觉不妥,霎时心脏狂跳。
“……陛下此话何意?”他强装镇定。
景明帝娓娓道来:“你家人没死光,但他,在朕手中,你想要,就用你与何霁月的孩子,来同朕换,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大哥在她手中?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
将闻折柳炸了个粉身碎骨。
怪道他埋在石潭下的书信无人回复,原来他大哥闻柳青,落到景明帝手中了?
“陛下这话,怕不是诈臣夫的罢?”闻折柳可以控制呼吸速率,依旧没掩盖住一声比一声快的喘息,“人死不可复生,臣夫的家人……可是在臣夫眼前断的气。”
“有时所见,并非为实。”
“哗啦”一声轻响,似是景明帝从木椅站了起来,她没急着拿出证据打消闻折柳的疑心,只
是给他定了时限。
“朕给你三日时间,你好好想想,考虑清楚了,随时告诉朕。”
闻折柳只当她要离去,一句“陛下慢走”正要脱口,却倏然被景明帝反压在下。
“何霁月为家人,抛弃了你,你为何不能为了你的家人,抛弃她一回呢?”
她喷在他身上的气息无色略香,却比毒蛇绕颈还令人窒息,闻折柳本就隐隐作痛的胃脘猛抽。
“呃!”他忍到极致,还是发出声干哕。
“你是不喜外人接触,还是不喜朕接触?”景明帝扯了下他没什么肉的脸颊。
闻折柳嘴唇紧抿,只字不说。
胃里翻江倒海,他毫不意外,他一开口,便会吐景明帝一脸。
可她们方才还提及孩童,他这会儿就犯恶心,难保景明帝不多想。
且并非每个人都像何霁月那般,能忍受被他吐一身,倘若景明帝恰巧对此深恶痛绝,他这不是自寻死路?
“摇头是什么意思?”
景明帝问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终于觉得扫兴,扭头走了。
捕捉到她迈出门槛的声音,闻折柳忍无可忍,摸索到床边的痰盂,“哇”一下呕起来,腰身紧弓,精致五官皱成一团,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挤出来。
只可惜胃里空荡,他搜肠刮肚,也只反出些许苦水,没缓解胃腹疼痛,反倒惹得喉咙发疼。
“闻公子,你没事罢?”
小白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随之而来的,还有擦拭他嘴角的温热湿帕:“怎么大早上也吐?分明没吃什么……您感觉还好么?可需要叫太医走一趟?”
“无,无碍。”
闻折柳呕得腰都直不起来,喉结不断滚动,好不容易将翻涌的恶心感压下去。
“不必麻烦吴恙。”
小白看着他惨淡的脸色,想要建议他别讳疾忌医,又讪讪闭上嘴,闻折柳不喜外人给他拿主意,他又何必多言?少说少错。
“……好。”
“郡主,情况有变!”
何霁月正稳坐主帐研究局势,陈瑾忽地急急入内,竟是连请示都没来得及。
“出了何事?”
她直直闯进来,何霁月倒也不恼。
“潜入匪帮的姐妹探到匪帮内部情况了!”陈瑾抄起桌案上的水壶,一仰脖子,吨吨灌了好几口水,才接着往下说,“但形势有些……超乎您的预料。”
“怎么说?”何霁月搁下手中卷轴。
“照您原本的推测,匪盗当街打劫良民,将他们关到山中,可事实并非如此。”
陈瑾挠了挠头,声音略显艰涩:“那些良民在为匪盗做事,且他们,是自愿的——他们在匪帮有吃有喝,只需不时随匪盗去镇上打劫……‘这可比种地还要给老奶交租好多了’,他们如是说。”
“竟有这种事。”
何霁月处理公务一向不动个人感情,比起声讨罪魁祸首,她更倾向于先分析状况,再从易到难解决问题。
“虽说被骗进来的良民可怜,但被抢的村民,更是无辜,倘若人人都发现自己可以不劳而获,那就没有劳动的人了……不用威逼,反用利诱,还真是棘手。”
“正是如此!”
陈瑾来回踱步:“现在方圆几百里的村民,都知道加入匪帮吃喝不愁,飞蛾扑火般坚定,我们守在山下的人嘴皮子都说破了,还是拦不住。”
“就只是劝?”何霁月双手交叠,“非常时刻,可以采取非常手段。”
“这……属下不敢采取其他手段。”陈瑾长叹一声,“这些人只是想不劳而获,但也没真犯多大事,咱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嗐!”
何霁月垂下眼。
“只有那最大的帮派黑龙帮如此,还是每个帮派都如此?”
陈瑾一肚子苦水无处发泄,终于逮着肯耐心听,且有权力决策的何霁月,而不是一个劲儿来回哭诉“陈副官,我们该怎么办”的人,感激涕零。
“您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这计谋起先,是那规模最大的黑龙帮在用,但现在,每个帮派都发现这法子好,接二连三开始使了,不瞒您说,现在整个山头,匪盗比良民还多,当匪盗,还千金难求呢!
“想出这条计谋的人,真是洞悉人性,又心思恶毒!”
何霁月蹙眉:“你方才道,这计谋起初是黑龙帮在用,可是她们当家想出来的?”
“正是!”陈瑾连连颔首,“下属原本以为黑龙帮有智囊,派人查了才知道,这些计谋都是她们当家单芝所想。”
“单芝,擅知,好名字。”
何霁月起身出帐:“既是如此,该我会会她了!”
她干净利落翻身上行云,飞向深山,犹如离弦的箭。
“砰砰砰!”
闻折柳才吐过几回,身子犯懒,胃也不舒服,他正要嘱咐小白今日不必传早膳,加之午膳做得清淡些,忽得听见外头传来棍棒砸木门之声。
“闻折柳!”
这声音他熟,是李侍君。
“你给我滚出来!”
第29章
“咳,咳咳……”
猛地受惊,闻折柳才压下去的恶心感一下上涌,酸涩胃液刺得喉头火辣,他有气无力咳过几声,勉力抑住,沙哑着嗓音命令小白:“让他滚。”
李侍君前来没好事,多半是见景明帝前来,妒心大发,他身子乏,心更累,一个人也不愿见,没功夫陪他玩。
“砰!”
近乎是闻折柳话音刚落,刺耳破门声便炸起,李侍君急吼吼的追问愈近。
“闻折柳!陛下一下朝就往你这儿来,你真是好能耐!陛下同你说了什么?陛下可碰你了?”
连珠炮的质问一连串扑来,犹如细密的箭雨,直直往闻折柳身上扎。
不痛,不痒,但烦。
闻折柳猛地咳嗽几声,扭过头,一下扎入被中,宛若鱼儿入海,对岸上之事,再充耳不闻。
“你对陛下搔首弄姿,对我倒是爱搭不理,真是好心机!你可知我母亲是谁?是你这小小侍君得罪不起的人!哼,把这绝子汤喝了,我就不跟你计较!”
“绝子汤”?
不等闻折柳琢磨出其中关窍,他领口又是熟悉一紧,温热液体霎时从嘴角灌入,闻折柳才呕完,正反胃着。
他这会儿连甘甜的糖都进不得,遑论如此酸臭的药汁?
“呃,哕!”
闻折柳一下将刚入口的药汁喷出来,又遭到李侍君一阵骂。
“就你这狐媚子,还妄想怀上龙子?”
他顿了下,手臂“呼啦”一挥,伴随着陶瓷碰撞的声音,应是在招呼人收拾洒了大半的苦药:“来人!给我摁住他!”
“你,你们要做什么?”
小白的声音终于在耳畔响起,略显颤抖:“闻公子可是陛下钦点的侍君,长乐宫更是先皇夫所居之地,尊贵至极,岂容尔等放肆!”
“那又如何?”
李侍君声音猖狂:“闻折柳,你还真当陛下有多稀罕你?
“告诉你,你不过是一枚弃子!陛下这会儿就在殿外,我可是当着陛下的面,带着这么多人进来的!陛下一句话都没说,你少恃宠而骄了!”
闻折柳呛得难受。
他捂着心口,有一下没一下地咳,耳畔嗡鸣,压根没听清李侍君说什么。
他本想等身子好受些,再出手将这群乌合之众赶出去。
只是身旁忽地“呼啦”风声起,乒铃乓啷一阵响,手脚上的桎梏消除,一声声惨绝人寰的叫声萦绕耳畔。
“白侍卫,你这是何意?”
呼呼拳风直响,李侍君声音听上去,很是气急败坏:“闻折柳已经被陛下抛弃了,你作为陛下的人,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还这般护着他作甚?”
“我身为长乐宫守卫,该护着谁,该驱赶谁,心里清楚,不劳李侍君指教。
“倒是李侍君您,三番五次违反陛下之令,擅自闯入禁地,还得罪贵
客,该当何罪?”
“拿陛下来压我?那你告啊!去养心殿告我啊!看陛下怎么说!”
小白声线平稳:“按后宫律例,您该乱棍打出,奴才可以先斩后奏——来人,将他打出去!”
“你,你敢!白侍卫,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要这般对我!”
李侍君声音渐远,闻折柳冰凉双手在胸口上下抚着,总算喘上气,他知道小白在哪儿,但他没有偏过头,只是无神望着前方,嘴角勾起抹淡笑。
“这么护着我?”
“……您乃金枝玉叶,本就不该被欺负。”
眼前一片花白,闻折柳睁眼一久便发晕,不由闭目缓和片刻:“你口中的金枝玉叶,早已是郡主府的罪奴,后宫中的万人嫌,有什么好护的。”
分明是拐着弯儿的疑问句,他却说出了一马平川的陈述语气,透着股平淡的坦然。
“奴才……心疼您。”
小白断断续续:“奴才有个弟弟,跟您一般的年纪,但在贵人府上享福,您却……”
“那正巧了,我有个大哥,”听他屡次挑起话头,又戛然而止,闻折柳掀开眼,接上,“应是跟你年纪一般大。”
小白支支吾吾的,又不作声了。
“还没问过你姓氏?”闻折柳问。
“奴才姓白。”小白答。
“那你的名?”
“也是白。”
“……白白?”
闻折柳总觉得这名字透着些许熟悉,但不知从哪儿听过。
他蹙眉思索许久,手往前探,摸索到小白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我还是唤你小白罢。”
小白嘿嘿笑了阵,没话找话:“传言闻公子喜甜,可是真的?”
“不错。”闻折柳颔首。
“劳您等奴才会儿。”
闻折柳静静等了几息,鼻尖一动,捕捉到扑面而来的隐约香甜气。
“公子,这是御膳房里最好吃的甜食,还热乎着呢,您尝尝!”
“最好的,”闻折柳挑眉,“能轮上我?”
“按陛下吩咐,您份例中本有甜食,只是这吃食过于美味,御膳房才送过来,门外那群狗奴才便分光了……公子要罚,便罚他们罢,奴才一口也没吃!”
“可你是他们之首,不罚你,如何以儆效尤?”
闻折柳端坐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锦被:“你说这点心一送来,便被他们分光了,那今日这份,可是他们吃剩的?”
“公子恕罪!今儿个是新送的,奴才没让他们分!”小白“扑通”一声跪倒,“您说的是,是奴才御下不严,才招致如此后果,奴才甘愿受罚!”
“罚你,奉我进食。”
闻折柳才剧烈咳过,这会儿声音还哑着,却也如山涧潺潺溪水悦耳:“你我初为主仆,你首次犯错,情有可原,下回再犯,我就不会罚得这般轻了。”
“公子大恩大德,奴才铭记在心,今后奴才以公子马首是瞻,定不再犯!”
小白喊得声音太大,闻折柳耳畔再度嗡鸣起来,他不着痕迹偏头,伸手揉了会儿穴位,终于又听见外头簌簌落雪声,才道。
“你要为我,反抗陛下?”
耳边又是“扑通”一声,似是小白膝盖磕到地上。
“奴才观您非池中物,愿誓死追随!”
“非池中物”?
他自幼聪慧,虽不受同龄人待见,但在长辈跟前,总占着一连串不带重样的夸奖,这“非池中物”,不过是他最常听的夸奖之一。
“那你追着罢,”闻折柳呷了口茶,“你若表现得好,我兴许会同意。”
“谢闻公子!”
小白憨厚嗓音轻快,像只得了主人青睐,直摇尾巴的看家大黄狗,狗不嫌家贫,叼了块骨头便汪汪大叫。
小白如此包涵,倒叫闻折柳忆起他入郡主府时,对他千娇百宠的何霁月。
许是未察觉母体气息,亦或方才进食过快吞了风,胃腹隐隐作痛,闻折柳缓慢将手盖上去,悠悠阖眼。
她所在之处匪盗猖獗,此刻,可还好?
“郡主,单芝就在此处上头!”
东南疆域河流众多,河谷水汽丰沛,盆地晚间易降雨,何霁月命赤甲军驻扎半山腰,独领一队精兵上山,恰逢暴雨。
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陈瑾在雨中略显模糊的声音。
她策马到何霁月身旁:“但必经之路被堵了,咱们上不去!”
何霁月抬手,示意后头跟着的赤甲军精锐原地待命:“怎么就堵了?”
“说来也怪,属下今早下来之时,这路还好好的,”陈瑾挠头,“但这会儿,好几棵树横在那儿呢,咱过不去。”
何霁月一挑眉。
她来这儿有三五天了,虽说今儿是头一回下雨,但这树恰在此时,断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真巧。
是天灾,还是人祸?
“你领她们在此候着,我上去看看。”
轻驾行云上前,何霁月借着雨中稀薄月光看清眼前景象,瞳孔一缩。
树桩断口干净,不似天灾,倒像人为。
“轰隆——”
响雷在耳畔乍起,何霁月淋了一身的雨,方才不觉冷,这会儿倒从骨子里由内到外觉得寒,猛地打了个哆嗦。
她领精锐上山,乃临时起义,谁透露了她们的行踪?
“公子,奴才侍奉的,您可还满意?”
“尚可。”
进了大半甜食,闻折柳在院内走了会儿消食,身子乏力,回榻上小睡几刻,忽地被齿间隐约痛惊醒,意识归笼,他才发觉小白在给他捏肩。
“退下罢。”他懒散挥手。
眼前忽地映出片黄光,闻折柳一怔。
……黄光?
自他瞎了眼,世界就变得非黑即白,哪儿来的黄光?
橘色光亮逐渐淡去,闻折柳忙不迭连眨几下眼,眼前景象忽远忽近,脑中发晕,他不由闭眼。
如此缓过五回,闻折柳终于能将屋内景致看了个大概。
小白说这长乐宫是前皇夫所居之地,他一开始还觉得奇怪,这般荒凉之地,怎配?
如今一看,还真挺奢华,只是略旧。
身旁没人看着,闻折柳再不装模做样,自己捏了几下睡得略发软的腿,撑着床榻站起来,在屋里缓慢逛了圈,最后停在窗柩前,托腮望月。
晨间一直下着的雪停了,恰逢月圆。
冷白圆盘高悬空中,恍惚间,叫闻折柳忆起何霁月给他买的那串裹满糖浆,晶莹剔透的圆状糖葫芦。
他嗜甜,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光是不起眼的酥糖,再他眼中,都能分出几十种来。
那串糖葫芦,工艺简,可当真是甜极。
虽惹得他半夜牙疾发作,还吵得何霁月也没睡安稳,但那夜的何霁月,真的好温柔,比夜里油灯还让人心软……只可惜,再不会有了。
胸中憋闷,闻折柳长叹一声。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他。
“唔!”
空中冷月依旧,闻折柳却再抬不起头,只素手死死揪着腹部上的衣料,缓慢折下向来挺直的腰杆。
无欢不在,小腹,又疼了。
第30章
苦楚犹如争夺土壤养分的虫,在不甚安稳的腹部啮咬,闻折柳指尖压在腹部,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
静静过了几息,疼痛没缓过去,反倒脊背冒了层冷汗。
“呜……”
腹痛宛若无穷无尽的波涛,此起彼伏,闻折柳前一刻才得以喘息,下一刻又轻哼出声。
眼前景象清明片刻,没一会儿便被额间落下的汗打湿。
闻折柳后背抵墙,蹲下。
两股压着腹部,才好受些。
只是这般一压,小腹疼痛稍缓,平稳半日的胃脘却闹起来。
入口甜蜜的美食翻涌,混着辛辣胃液,在喉头来回搅动,闻折柳强忍片刻,仍是将吐回痰盂。
他吃不下东西是常态,倒也没什么。
但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他腹中的胎儿,需要养分。
痰盂中的秽物无时无刻不散着难闻气息,闻折柳原欲动手清理,无意同不成形的秽物对视片刻,没忍住又作呕。
“咳,咳咳!”
他试图通过咳嗽缓解恶心,好
不容易吐出些掺了红的酸液,才舒服些。
“小白。”
勉力缓过这阵难受,闻折柳已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全靠进屋的小白搀扶,才勉强坐回榻上,靠着柔软枕头喘息。
他扯过锦被,细细遮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就着小白的手漱过口,忽听小白低语。
“公子,有人说要见您。”
见他?哪个人?还能跑到深宫来见,甚至不惜跑到深宫来见,怪极。
闻折柳蹙眉:“谁?”
东南,群山。
“啪嚓——”
刺眼白光在天际闪过,一声响雷紧随其后,暴雨倾泻而下,何霁月转头,望向原地等候的赤甲军精锐,缓慢眯起眼。
她与陈瑾主仆多年,对陈瑾知根知底,晓得陈瑾父母双亡,自幼养在她母亲何玉瑶膝下,清楚她忠心耿耿,且完全没有反叛的动机。
如此一来,叛徒只能在这群赤甲军精锐中。
可这些精锐,皆是她亲手从偌大赤甲军中,一个个挑出来的,样貌与身世,她早在成立这对精锐前,便查过三遍。
是谁背叛了她?
“后撤。”何霁月扭头看向陈瑾,用眼神示意她此事有蹊跷,先退回营地再做打算。
不同上山时只身位于队伍最前端,何霁月此番下山,刻意让陈瑾领兵,自己退到精锐末尾,冷着双眼在最后观察所有人。
雨幕连绵,视野受阻,她起先为观察全局,隔了段距离,后面不得不凑近。
“赤十三!”
只一晃眼的功夫,右侧编号十三的人便偏离行进路线半寸,何霁月原以为雨天路滑,又在泥泞山道上,那人座下的马不受控制,却见那人愈偏愈远,还不时往她这儿看,似在观察她有没有看过来。
何霁月打马上前。
“下山的路在这边,你要往哪儿走?”
又是一声惊雷乍起,那人身影一顿,手臂忽地高抬,何霁月眼疾手快抛出匕首,一下刺中她挥起来的马鞭。
“抓住她!”
何霁月一声高喝,招呼其余赤甲军精锐一拥而上,将此人围了起来。
变故来得突然,位于队首的陈瑾一脸懵:“郡主,发生了什么事?您为何忽地要抓赤十三?”
何霁月不语,只一下掀开“赤十三”面上盖着,遮雨用的斗笠。
看清此人样貌,众人皆倒吸凉气。
这凶神恶煞的,哪儿是赤十三?雨天众人皆带斗笠,将面蒙了起来,她们平日里是洞察秋毫的精锐,竟被骗了一路。
何霁月一脚将她踢到泥泞地里。
“说,你是谁的人?”
这人方才逃窜时猖狂,这会儿死到临头,反而大胆了起来:“我是谁的人,大司马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何必明知故问?”
不是单芝的人,便是故意冒充单芝手下的人,口挺严,得再探。
心中迅速下了定论,何霁月蹙起眉。
“原来那个赤十三,此刻在何处?”
“我不知道。”
那人耸了下肩:“听闻大司马心狠手辣,连娇弱男子也不放过,我这个做叛徒的,既已败落,更是连小命都留不住,反正说出来,大司马也不会放了我,不若不说。”
不是死士,但仗着没什么把柄落在她何霁月的手上,很猖狂。
“你全家死绝了,只剩你一个么?”
捕捉到那人眼底的一瞬迟疑,何霁月挑眉:“看来不止。”
“你找不到她们的!”那人猛地大喊。
“单芝关着你的母父,让你给她卖命罢?”何霁月不顾那人凄厉到疯狂的目光,一脚踩上她臂膀,“除此之外,他还给你什么好处?我给双倍。”
“我、不、信、你。”那人倒是犟。
只可惜下一秒何霁月抽出长刀,一下扎入她脚踝:“想不想信,由不得你,不说,我另一只脚也给你废了。”
那人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但除此之外,一个字也不说。
真是倔。
像闻折柳。
何霁月阖眼,将脑中倏然冒出的清冷人影抹去。
她猛地抽刀,带出一片鲜红。
“陈瑾,你将人带回去。”
“是,”陈瑾指挥赤甲军精锐将那人绑起来,回到何霁月身边,“那您呢?”
何霁月翻身上马:“我去找她。”
陈瑾一怔:“找谁?”
“赤十三。”
何霁月语尽,驾马便走。
“雨天路滑,恰逢夜晚,又在山上,危险重重,您万金之躯,不可涉险,要不,属下来……”陈瑾还在跟何霁月掰扯其中利害,一晃眼,何霁月的身影已消失在前边,“郡主,等等属下!”
京城,后宫。
闻折柳听有人要见他,疑惑乍起,下意识抬头望向小白,中途察觉到他还“瞎”着,又只将目光定到小白胸膛。
“谁要见我?”
“是个黑纱蒙面的女子,看不清脸,但陛下亲自将她迎进宫,看上去尊敬得很。”
能让景明帝礼让三分,莫非是……
“让她进来。”
来人举止洒脱,步履轻快,似天上神仙腾云驾雾,闻折柳静静坐在榻上看着,隐约觉得熟悉。
“请问您是?”他轻声问。
“东方岚。”
来人伸手,褪去头上罩着的兜帽,露出双饱经风霜的眼,与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
闻折柳一怔。
这脸,他没见过,但这姓名,他认得。
东方岚,乃何霁月,和他大哥闻柳青的恩师,武功独傲天下的宗师。
可她醉心武学,不问红尘事,怎地会来景明帝的后宫?
心中疑惑丛生,闻折柳面上不显,只摸索着床榻,缓慢拜倒。
“小生闻折柳,拜见东方大师。”
“起来。”东方岚象征性抬了下手,没碰到他,“你身子不好,别跪了,万一跪坏了,我徒弟得说我。”
闻折柳顺势坐回去,疑惑问道。
“不知长辈前来,所为何事?”
“为了救你,”东方岚伸手在空中比划,“我那千年不开一次口的徒弟,居然为你,低声下气写了封如此长的信,我不来怎么行?”
无欢竟然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
果真当时抛弃他,只是形势所迫。
她,还惦着他。
闻折柳鼻头一酸,摸索着要从床踏下来,再次拜倒。
“谢……”
“先不急着谢。”东方岚指尖一点,充沛内力便随风而动,将闻折柳推回原来的位置。
“将你救出来,于我而言,不难,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的道理,我也懂得,但我久不问红尘事,也不想在这种事上,花太多心思。”
她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闻折柳下意识抬头,想看看她为何话说到一半止住,却对上她凌厉双眼。
“你看得见,对吧?”
装了多日瞎子,猛地被人戳穿,闻折柳心脏一紧,张口要反驳,又见东方岚轻轻一笑:“对外人撒谎,可以,至于对我,你可以试试。”
闻折柳抿唇。
她是无欢的师太,受无欢所托,入宫来看他,顶多觉得他无能招人嫌,肯耐着性子来,应当,不会害他罢?
他纠结片刻,如实相告:“晚辈并非刻意欺瞒,只是瞎过,现在又能看清了。”
“能看清了就好,省得我跑江湖给你求医问药。”
东方岚耸耸肩,接上方才她自个儿的话头:“不过,我只能确保你活着,而非将你从宫里捞出来,在宫里能过得怎么样,主要还是靠你自己。”
“晚辈明白,”闻折柳垂首,“长辈肯来,晚辈已感激不尽。”
“你倒是嘴甜,和我之前听的‘娇气包’与‘病秧子’大不相同。”东方岚笑了下,“不过你既没事,我便走了。”
这便走了?没有与何霁月相关的讯息么?
“长辈留步。”行动快于意识,闻折柳不过在脑中念了几遍“无欢”,嘴上已然出声挽留。
“什么事?”东方岚站定。
闻折柳是大
家闺男,行为举止,落落大方,但这会儿他心中焦急,不留心带出了戒断许久的小动作,手无意识抠着袖边:“郡主给您的那封信,您可还留着?”
“留着啊,怎么了?”
闻折柳阖眼片刻,再度睁眼,眼尾潋滟水光乍起:“可否……交与小辈?”
“成,我留着也没什么用,无非留个茶前饭后的谈资,待她归来后,笑她英雌难过美男关,”东方岚从怀中掏出封信,“喏,我正好带着。”
信薄如蝉翼,闻折柳伸出双手,却觉得它千斤重,光是捏着,都胸闷气短。
这是无欢的亲笔书信。
无欢的。
他本欲拆开信笺,逐字逐句将信精读一遍,却败在了第一步。
双手一个劲儿发抖,闻折柳用手腕紧紧将信抵在胸前,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才不至于让它滑落在地——
作者有话说:比昨天快了半小时(小心翼翼自夸一下,明天尽量保持[害羞][捂脸偷看][星星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