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霎时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蛊人和那个被它挟持的少年身上。
惊怒的、愤恨的、无能为力的……
蛊人品味着从各个方向投来的目光,像是享受般转动着视线,最后看着费爾南多, 猖狂地大笑起来。
“啧啧啧……你倒是有两下子, 不过異能再厉害又怎么样?这里有这么多没用的拖油瓶子,你保护得了吗?”
费爾南多紧紧攥着剑柄,手上青筋突起, 深吸了一口气, 極力忍耐着动手的冲动。
蛊人却饶有兴趣地关注着他的表现:“看样子, 你很想一剑把我砍死嘛。可惜……”
灰色的影子在这一刻凝成实質,像把刀子一样,意有所指地,贴在人質脆弱的颈边缓缓游走,拨动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只要一下,就能轻松割断人質的脖子。
只有人質本人毫无自觉。
江秉燭垂眸看了一眼剛买的鱼,它们被放在打了氧气的塑料袋里,在狭小的空间里仍然不停拿脑袋去撞袋子, 好像面前的塑料袋就是鱼生最大的威胁。
真是傻得可以。
他又无聊地收回目光。
逛街久了,有点累,江秉燭隐约记得之前听人说过, 蛊人这玩意的皮囊——也就是那团灰气, 其实非常蓬松,靠着很舒服。
他对此充满好奇,也这么实践了。事实证明, 这个结论确实非常有道理, 干脆就着这个姿势开始休息。
他漫无目的地想, 人类世界的蛊人估计也就几只, 不知道诡異世界剩下的还多不多。
最好能把蛊人全搜罗起来,多收集点灰气,可以做成一个很不错的沙发靠垫呢!
江秉燭很满意自己临时产生的想法,又往后靠了靠,决定把追殺蛊人和和派手下跟人类学做饭放到一个优先级。
计划通!
人质只需要沉浸自己完美的生活艺术当中无可自拔就可以了,而異能者们要考虑的就多了。
在场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神情更加凝重起来。
这样近的距离,即使费爾南多也不能在殺死蛊人的同时,保证江秉燭的生命安全。
可是如果因为人质而退让,放走蛊人,它无疑会在之后造成更加惨痛的伤亡。
鸿福夜市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对于所有以保护普通人为原则的異能者来说,这都是一个痛苦的、无解的问题。
“该死的东西!”
夜市之外的异能者防线中,时家爾狠狠向空气挥了一拳,脸上再也没有了平日那种少爷般的高傲,眼睛里甚至泛着红色的血絲。
在所有接触过的诡异生物里,他最厌恶、最痛恨的就是蛊人。
这些东西不是天生的诡异,而是披着人皮、主动堕入深渊的怪物。它们想要力量,又不愿意像普通异能者一样,对自己的能力进行研习与打磨,所以放弃了为人的道德与尊严,选择了最恶心的一条捷径。
有的时候,極恶的人类甚至比天生的诡异生物更可怕——那些蛊人,它们一开始练蛊的对象,往往是与它们最亲密的父母、兄弟、爱人……
时家尔眼睛一眨也不眨、紧紧盯着前方。
曾经灯火通明,人潮汹涌的鸿福夜市,此刻被密密麻麻的蛊虫爬满,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萧条、恐怖的景色,和他记忆中一座久远的村庄,逐渐重合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身旁的双胞胎哥哥,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一样的东西。
他们彼此对视着点了点头,像是在这一一瞬间,做出了一个艰難的决定。
片刻后,时家逸找到第二城中枢局負责人,同他进行交流:“我们不能放走这只蛊人。”
負责人痛苦道:“但是人质……”
“我们在场外的布置很充分,”时家逸隐蔽地说,“而且,我和我弟弟……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奇遇,或許能解决这个两難的困境。”
他说着,撩起衣袖,露出小臂内侧一个颜色浅淡、交织着烛泪与燃烧的火焰般的古老印记。时家尔同他做出一样的动作,露出了那个印记的另一半。
“这是……”負责人皱起眉,隐隐从那个图案中,感到一絲非同寻常的力量。
甚至在最前方与蛊人对峙的费尔南多也有所感知似地,朝时家逸的方向迅速瞥了一眼。
——他竟然能在这里,感受到至高神殿的气息!
时家逸默默放下袖子,沉声道:“我和我的弟弟得到过一位强大存在的許诺,能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满足我们的一个心愿。我想,如果我们现在完成仪式、許下心愿,就可以在救下江同学的同时,彻底殺死这只蛊人。”
“但是从我们开始仪式到那位存在做出回应,需要一段时间,而这个举动也会引起周围的能量变化,蛊人必然有所察觉。或許,我们可以利用现有的装備,在不激怒蛊人的前提下,分散它的注意力,争取到我们许愿的时间。”
他说得非常有条理,没有表现出一絲迟疑,更没有对那个珍贵心愿的痛惜。
负责人钦佩地点了点头,迫于形势,没有再多说什么,立刻安排人上前和蛊人交涉。
同时,他命令其它异能者準備激活费尔南多留给他们的净化阵法——只有这样,才能遮盖住许愿时引动的周遭能量。
在蛊人猖狂得意的时候,人类异能者们沉稳有序地準備好了一切。
时家兄弟站在一起,双手十指紧扣。在一切开始前的最后时刻,时家尔轻声问:“哥,这可是神殿的大人物许诺我们的愿望,就这么用出去了,你不后悔?”
时家逸:“你会后悔吗?”
时家尔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一个很浅的,和他的双胞胎哥哥相似的酒窝。
于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同时将意念融进那片烛泪与火焰交错的纹样。
回到属于自己的位面一年,这是他们第一次主动与诡异世界产生连接。
为了杀死一个怪物、为了救一个普通人、为了……一个朋友。
火焰的纹路在他们的胳膊上渐渐亮起,与此同时,四周的能量向魔法阵涌去,为净化蛊人的污染做出準备。
蛊人果真被这个动静骗走了部分注意力。
“净化?”它不屑地嗤笑一声,“一群蝼蚁,妄想用这种程度的东西伤到我?”
就算净化阵可以驱除它的蛊虫,但却奈何不了已经达到了七级的蛊人。事实上,此刻它最顾忌的,也只有一个费尔南多而已。
前去谈判的负责人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被识破的難色。
蛊人被作为障眼法的净化魔法阵吸引了注意力,这正和他们的意!
营救人质、杀死蛊人的计划,到现在为止,都在正轨上。
原本对这个计划不那么乐观的异能者们,都在此时多燃起了一丝希望。
随着时家兄弟胳膊上的火焰纹路越发明亮,那个强大的存在即将降临,他们的成功已经近在眼前。
有人如释重负似地松了口气:“太好了……”
他话音未落,蛊人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似的,周身灰气忽地一凝,江秉烛颈边那些刀锋似的灰气骤然收紧!
一股浓烈的、癫狂到極致的情绪炸裂开来,所有在场的普通人和初级异能者同时惨叫出声,紧紧抱住脑袋,神情痛苦而挣扎。
——不知怎么,蛊人竟然察觉到了时家兄弟的动作,和异能者们真正的意图!
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躲过,它的选择是,即便自己葬身于此,也一定要和人类同归于盡。
“快躲开,它要自爆——”
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可正在抵抗污染的初级异能者却根本无力做出回应。
即便有再周密的计划,人类异能者们也不曾想到,蛊人在经受费尔南多的重创后,还能爆发出这样的污染,更想不到它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蛊人想要拉上垫背的,不止是一个江秉烛,还有剩下的所有生物,越多越好。
面对蛊人,人类做出的准备不可谓不周全。
零点零几秒的时间内,费尔南多已经持剑飞身跃起,异能者准备的净化阵启动将要完成,时家兄弟的许愿只差最后一点,他们甚至能感受到空间的細微波动,那个诡异世界的存在,正在对他们的祈祷做出回应。
只要有任何一方能够快一些,再快一些,都可以阻止这场惨剧的酿成。
可他们做不到了。
就像不久前费尔南多那道无可奈何的、稍晚了片刻的剑光,即便所有人现在拼盡全力,也没有办法再快一些。
難道,这就是人类的极限了吗?
即使做出再多的准备、做好了最高的觉悟,也还是无法在和诡异生物的斗争中,占到上风吗?
所有目击者的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
甚至有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愿去看人质惨死、无辜者血溅当场、人类一败涂地的可怕结局。
眨眼间,蛊人的那一道道高速旋转的刀刃就触碰到了江秉烛的皮肤。
只要再向前一点,诡气凝成的利刃就会轻易地刺破皮肤、割断他的脖子。
可是蛊人竟然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不可阻挡的阻力。
来自……自己身前不堪一击的人类。
早就被自己超越的、可以一抬手就轻松碾死的小小蝼蚁?!
蛊人心神俱震时,忽然听见一道少年的声音。
“蝼蚁?”少年平淡地重複着这个词,只有稍稍上扬的尾音,展示出他此刻的一点好奇。
蛊人早就失去了形体,化成一团灰气,却在这个时候,感觉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在它第一次将家人炼制成蛊虫时,都没有这样恐惧的感觉!
后来,它走上了神的道路,脱离了凡人累赘的身躯,拥有了无穷无盡的力量,越来越接近神,越来越接近永恒。
人类在它眼里就是蝼蚁。对于蛊人来说,他们的恐惧和惊慌,就是最好的养料。
只有这一次与众不同。
——陷入惊慌的那个变成了它自己。
蛊人的身体比它的灵魂更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架在少年颈边的刀刃不知什么时候全部消失了,就像水滴溶进了海里。
根本不会激起半点波澜。
蛊人眼前的整个世界被慢放了亿万倍,不论是人类还是诡异生物的身影在这一刻都模糊得只剩一个影子,唯有黑发少年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响在它的意识里。
“不可以自爆哦,”江秉烛很認真地强调。
“你很适合做沙发靠垫的,不可以草率地死掉。”
什么……什么沙发靠垫?
蛊人发现自己的思绪不能运转了,它完全不懂这个“人质”在说什么,也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只能机械性地一点点挪动视线,观察着前方。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张人类的面孔,但已经和它印象中的大不相同。
这不再是那个人质少年清秀的面庞,而拥有一种几近诡异的、极致的美感。那种美超出了一切语言可以形容的范畴,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像是某种精神污染,让人只看了一眼,就再无法忘记,更不能将视线移开一寸。
那实在是一张完美的脸,但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那双红色的眼睛——世界上所有红宝石的火彩加起来,也会在它面前都黯然无光。
蛊人怔怔地看着那张脸,浑然不知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一寸寸从身体上剥离开撕开,分解成空气中的細小残渣。
它感觉有一双手拎起它仅剩的皮囊,在空中抖了抖,又拿异能幻化出的银色小刀使劲削了削,好像在嫌弃它掉渣的灵魂。
然后,它献祭了所有亲人朋友得到的力量在一点点从体内逸散……
不!那不是逸散,而是从它的体内流逝,汇入另一个源头,回到所有能量最初的归所!
在最后一刻,蛊人迟钝的思绪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
这世上有一种存在,
真容不可视、名讳不可听、威能不可测。
不论强大的异能者、高级的诡物、还是那些到达了神选者级别的存在,一旦触犯了禁忌,就唯有死路一条。
因为,祂是……
“嘀嗒。”
秒针轻轻转到下一个格子。
蛊人的灵魂彻底破碎了,在它作恶多端的一生中,最后只留下了一个認知。
——“不可直视神。”
——
即便知道胜利的希望渺茫,尚能活动的人类异能者们仍然没有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奋不顾身地向前。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蛊人自爆的动作不知为什么,竟然凝滞了一瞬!
费尔南多根本来不及多想,阔刃大剑带出凌厉的破空之声,毫不留情地将蛊人最后的身体砍做两半!
与此同时,净化魔法阵的明光从天而降,令黑夜闪亮如白昼。
光芒沐浴过的地方,痛苦的异能者渐渐停下了挣扎,眼神恢複清明,而那些猖獗的蛊虫开始融化,被明光烧灼得只剩下焦黑的躯壳,只待一阵风后,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原本的那场惨剧,竟然就这样,被他们避免了。
费尔南多一剑砍死蛊人后,立刻伸手接住了从半空坠落的江秉烛。
他剛剛将这位险象环生的人质放在地上,正要去检查蛊人有没有死透,便看见江秉烛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
“别动!”
地上还是爬满了蛊虫,乱动很可能遇到危险!
掉落在地上的蛊人尸体已经被江秉烛捡起来揣进兜里了,费尔南多剑术学得不错,那一件裁得非常完美,剛好把蛊人分成对等的两半。
对称让江秉烛非常满意。
然后,在费尔南多的视线中,他目标明确地拎起装着金鱼的塑料袋,仔仔細细在眼前端详着。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问题,那就是费尔南多刚刚的一剑砍得太急,剑气的余波不慎砍断了装鱼的塑料袋的提手,让几条金鱼掉了下来。
不过问题不大。
方才的位置不算高,江秉烛又及时出手护了一下,他刚刚到手的几条鱼还没有性命之忧。
只不过……
“怎么感觉摔得更傻了。”江秉烛观察了一阵,仍忧心忡忡地评价道。
费尔南多:“……”
此情此景,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实在无力吐槽,只好感叹起江秉烛绝佳的心理素质。
哪怕在他们诡异大陆,刚刚被当成人质,还能淡定成这样的,也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奇才,绝对可以在神殿拥有一席之地。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才能在浩如烟海的美食里,挑出最好吃的几道吧。
费尔南多仍旧面瘫地想着。
“太好了!你没事!”安森踩着一地咯吱作响的虫子,看着完好的江秉烛,差点儿没哭出来。
当时的变故太突然,可能连周围的异能者都没注意到,在蛊人突然过来抓人质的时候,本来是安森站得更靠前面。
是江秉烛在那个时候轻轻把他往后拉了一把,让安森幸免于难,自己却被当成了人质。
江同学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安森对这一点毫无疑问。
而更令他潸然泪下的,是江秉烛奋不顾身的举动。
究竟要多么善良、多么舍己为人,才能在危及性命的时候,做出这样勇敢的、英雄般的决定呢!
江秉烛不着痕迹地躲开安森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拥抱,和这人哭得感天动地的道谢。
虽然太能哭了点,不过幸好有安森在。
不然自己要找到这么舒服的蛊人靠垫,还要费一番功夫呢。
江秉烛伸出手,赞许地拍了拍人类毛茸茸的脑袋。
是种挺陌生的手感,和长着鳞片的鱼不同,和其它哺乳类动物也不一样
有点神奇。
江秉烛没忍住,又在安森脑袋上揉了两把。
他隐隐觉得这个动作自己做起来特别顺手,好像他有什么恶趣味,就喜欢揉乱什么人整齐的头发一样。
……但他之前有过和人类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吗?
这时候,在外圈蹲守的异能者们已经跑进了夜市。
虽然蛊人死了,但是需要他们关注的东西还有很多——一些净化阵无法清除的蛊虫、受伤的普通人、还有蛊人事件的很多细节,这都是中枢局在一起诡异事件后,需要处理的工作。
克莱登学院A班的学生们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的两名倒霉同学都在这里,义不容辞地过来,对他们进行了必要的人道主义关怀。
在发现人质是江秉烛的那一刻,A班的学生也很难绷——江秉烛才转进他们班几天,怎么每次都能出现在诡异事件的现场!
可要说他运气烂吧,又偏偏能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奇迹般地险象环生。
难不成是他们A班气场有问题,连累到了转学生?
A班学生们大都陷入了沉思,只除了两个人。
时家逸和时家尔还站在鸿福夜市外围,都没有向前。
在蛊人被斩杀的一刻,他们暂停了许愿的仪式——那个需要应对的敌人已经死了,中枢局的人赶来他们身边,问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停下许愿,自己留下这个珍贵的机会。
其实是来得及的。
可是,蛊人死了,这就够了吗?
放眼望去,繁华的夜市根本不见踪迹。亮堂的灯带暗淡下去,新鲜的食材掉落一地,烤架上的火熄灭了,只有余温未散的木炭,徐徐冒着灰色的烟。
而那些热情好客的老板、对生活充满希望的食客,不是成为了躺在地上的尸体,就是站在废墟中,满脸仓惶的伤心人。
这一幕,时家兄弟曾经见过。
他们刚刚穿越到诡异世界时,出现在了一个村庄。村民们好心地收留了他们,包容他们那时还非常恶劣的少爷脾气,教他们诡异世界的生存法则。
诡异世界是个危险横行的地方,可是时家逸和时家尔在那里,觉得自己像是住在桃花源。
直到有一次,他们进山打猎,头一次只凭自己的异能便收获了丰厚的猎物。他们带着猎物回到村庄,想要和村民们分享,看见的却是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恐怖景象。
——整个村庄,都被虫潮淹没了。
虫子源源不断地从村民们的身体里爬出来,巨量的虫子淹没了稻田,压塌了小屋的房梁。
收留他们的村长浑身溃烂,伤口里密布着白色的虫卵,村长痛苦到无法站直,却高喊着让他们快跑……
那个噩梦无数次重複出现在时家兄弟的脑海里,他们没有一天不会想起那些村民、和那个被毁掉的桃花源。
后来,当时的光与火之神,如今的至高神的信徒来了,他们杀死了蛊人,埋葬了村民,还将时家兄弟接入神明的一座神殿。
至高神是整个诡异世界,最为慷慨仁慈的神明。
因着祂的宽容,他们可以在那里学习、工作,只要做出足够的贡献,甚至能请神使大人,实现一个愿望。
时家兄弟努力了很久很久,终于攒到了足够的贡献点,并说出了他们的愿望——他们想要複活当时那些惨死的村民。
可神使拒绝了他们。
因为让死人复生本就是很难的事情。
而那些村民们死去太久,哪怕高阶的复活术,也只能制造出行尸走肉,没有办法让他们重新活着。
于是,那个他们努力换来的、无法实现的愿望,就这么以一个未实现的形式,留在了他们的小臂上。
直到今天。
时家尔禁不住去想,当年他们来得太晚,没能复活曾经的村民。
可现在……他们是不是有机会,让鸿福夜市的无辜者,获得新生的机会?
“你想试试吗?”孪生兄弟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时家尔看着那张和自己肖似的面容,用眼神做出了回应。
他重新握紧时家逸的手,两个人迈过一地狼藉,向鸿福夜市的中心走去,重新连接起了那个暂时中断的仪式。
——即便蛊人已经死了,他们还是有未竟的心愿,想请神使实现。
细微的能量波动,再次出现在这片空间之中。
所有异能者中,费尔南多率先做出反应。他猛地望着头顶的天空,然后单膝跪地,在身前比出了一个繁复的手势,接着,虔诚地低下头去。
方才事态紧急,时家兄弟的计划并没有来得及和他详细说明,但凭借熟悉的气息,费尔南多做出了判断。
而现在,他已经确認了。
……时家兄弟的许愿,得到了大能者的回应。
随着红发骑士低下骄傲的头颅,整个空间,发出轻微的震荡。
紧接着,天穹之上骤然出现了一条深邃无比的缝隙。那道缝隙径直向外延伸,宛如一道通往神国的阶梯。
一道虚幻却威严到了极点的身影出现在阶梯的尽头,祂的周身缭绕着金红色的火焰,每一簇跳动的火苗上,都蕴含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那璀璨的光辉横跨两个位面,光芒却不曾有任何衰减,明亮到让人不敢直视。
“那是……”中枢局负责人感受着那股强大的力量,怔愣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神使阁下。”费尔南多放下他的剑,恭谨地行礼。
高天之上,那看不清形影的神圣存在并未回应,费尔南多却虔诚依旧。
至高神的神殿遍布诡异大陆,每天有亿万万信徒做出祷告。神明当然不会亲自处理所有事物,神使便是祂意志的代行人。
阶梯尽头的神使只是向着时家兄弟所在的位置,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
时家逸和时家尔同时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而听说了他们的心愿的其他异能者,也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他们感受到了头顶的让人战栗的力量,如果是这样的大能者,一定有让死人复生的能力。这不仅仅是时家兄弟的愿望,也是所有人此时此刻,最大的心愿。
他们怀抱着万分的虔诚与希冀,等待着神使的回答。
“不行。”
一道不夹杂任何感情的声音自高天之上响起。
一瞬间,所有人如坠冰窟。
他们听见高高在上的神使说:“你们心怀不止一愿,违背了神定下的律法”。
“因此,你们的愿望,无一可得应允。”
时家兄弟最初的愿望是杀死蛊人,但在那许愿仪式完成之前,蛊人就已经死去了。他们临时改换了愿望,而这被规则视为了过分的贪婪,所以不会被神使兑现。
时家尔知道,这是规则的一部分,他们的所作所为,本就擦着规则的边缘,一旦被否认,便没有辩解的立场。
可是……除了诡异世界的神使,他们想不到任何存在拥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将那些无辜者重新带回人世间的办法了。
时家尔紧紧抿着嘴,在神使的威能下,依然想要说些什么。
“我承认,我们确实更改过愿望,自知违反了规则,可是还想请您再看看这一切,重新做出决断!”
一个竭力压抑着悲伤的、努力让自己平静起来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开口的,是向来沉稳的时家逸。
他恭敬地垂着头,陈述道:“这些死去的人类没有信仰,但他们对明日的渴望、为美好生活而做出的努力,不逊于您对至高神大人的虔诚。”
“我知晓我们的愿望已经不能作数,但可否祈求您,对无辜者施予一些仁慈,让他们重归世间?”
他的话音落下,空气依然寂静。
神使不再开口,只是极轻地向下方投来一瞥。
祂的眼神中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轻蔑或是嘲讽、但同样没有悲悯。
祂在云端之上看清了这里的一切,却只是看见了而已。
神使看人类,正如人类看见路边一朵蔫掉的花、看见被苍鹰捕猎的麻雀一样,不会有任何动容。
生老病死、弱肉强食,一切都是世界的自然发展。草木鸟兽,甚至诡异生物都要遵循这样的准则。
人类和它们相比,并没有什么特殊。
神使默然地转过身去,在祂身后,通往神国的阶梯缓缓消失,天穹上的巨大裂隙弥合在一起。
夜空澄净得不见一点乌云,神使仿佛从未来过。而那象征着一个愿望的金色的纹路,已然从时家兄弟的小臂上消失不见。
“抱歉。”
良久之后,是第二城的中枢局负责人艰难开口:“让你们失去了非常珍贵的机会。我们会尽力对此做出补偿的。”
即便他一介土生土长的人类异能者不知道神使从何而来,也能通过方才的短短交流判断出,时家兄弟放弃的,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没关系的,”时家逸强撑着,露出一丝得体的微笑,“拯救人质,是我们身为异能者应尽的义务。至于后来的许愿……是我们不守规则在先,神使不予理会,也是理所应当。”
“倒是我们,让大家白白期待一场,实在是……”
说到后面,连他自己的声音都不由得哽咽起来,连带着周围许多人开始小声啜泣。
在如此悲戚的环境里,江秉烛茫然抬头。
“……”
不是吧,那边哭哭啼啼的安森好不容易调节好了,怎么又有人哭?还是这么多人?
江秉烛听哭声听得非常头大。
他有心想把这群人全体静音,但想了想安森脑袋有趣的手感,在片刻后做出取舍,还是放弃了最省事的办法。
他叹了口气,看向时家兄弟,问:“你们很想让死去的人复活?”
“当然了,”时家尔眼圈红红的,小声地说。
江秉烛:“可那些人,你们一个都不认识。”
“我确实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时家尔说,“可我这一年,也经常翘课,来夜市吃小吃。有老板眼熟我,记住了我的口味,还经常会送我些别的小吃,这怎么能叫不认识呢?”
他看着他们,像是又看到诡异世界的村庄里,那些慷慨地收留他们的大叔与大婶。
时家尔的话,像是起了个头,不论是在场的异能者,还是幸存的普通人,都想起了在鸿福夜市的每一个晚上。
一边哽咽着,一边回忆着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小小日常。
江秉烛站在人群中,心不在焉地听着,没太听进去。
人类的感情,实在是比诡异生物丰富太多了。
江秉烛自己虽然不算诡异生物,但说到底,连他胸腔里的那颗心都只会以设定好的频率跳动,显然也不是个人。
他一边把蛊人的灰气当解压球捏着玩,一边思绪漫无目的地乱飘。
最后想,那些死掉的人类会做很棒的食物、又很会品鉴食物,就这么死掉好像是有些可惜。
他确实喜欢这家夜市的食物。
嗯,这个比较重要。
“你们想让他们复活。”江秉烛看着时家兄弟,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和刚才不同的是,这次他用了肯定句。
两名学生顿了顿,才闷闷地“嗯”了一声,像是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再问一遍这么明显的问题。
况且,就算再问多少遍,就算他们想让人复活的心愿有多么强烈,现在不是都已经做不到了吗?
他们已经不在诡异世界,没有办法重新靠贡献为自己挣到新的愿望。即便可以,等到那时候,距离现在也已经过去了太久,死去的人们早就无法被真正复活。
除非至高神愿意分享祂的仁慈,还有谁能让当前的情况改变?
可那样至高的存在,又怎么会向他们这个普通的位面、一群微不足道的人类投来视线呢?
所有异能者,甚至是目睹了一切的费尔南多,心头都泛上来一种难言的苦涩。
直到江秉烛打断了他们的悲哀。
少年站在断壁残垣中,迟来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冰冷而皎洁。
在月光的映照下,他原本清秀五官忽然呈现出一种云石雕像般的肃穆,又让人觉得无比遥远,气质上无端地有点像那来自诡异世界的神使。
他说:“把你们的愿望,再许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