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巨龙


    海面之下,某种庞大到令人心悸的存在正在疯狂挣扎着,令海水简直如沸腾般剧烈翻滚起来。冰层不断撕裂,但又很快被更厚、更尖锐的冰刺覆盖。


    这种动静绝非源自普通的大鱼或海兽,引来渔民和佣兵欣喜的欢呼声。那是一种足以令任何生物都感到恐惧的、仿佛即将自大海深处爆裂迸发而出的、痛苦且无声的尖啸。


    除了黎民军之外的士兵,不顾面前的敌人,纷纷越过层层叠叠、被血与火染成黑红之色的人群,惊恐而茫然地回头望向海面。


    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


    声波法阵的光芒越发炽盛,海面上不断坍塌又不断重组的冰刺仿佛终于再也无法承载某种重负,伴随着一声饱含着痛苦狂躁、毫无理智的暴虐杀意的咆哮,那深藏于海沟深处的苍白巨兽终于破海而出!


    “吼——!!”


    那声响是如此恐怖,瞬间压过了战场之上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和炮弹轰鸣声,甚至盖过了海浪拍打崖壁和冰层碎裂的巨响。离得近的士兵甚至忍不住捂住了耳朵,鲜血止不住地淌下来。


    “我的光明神呐……”


    一名王城军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脸色煞白,下意识在胸口画了个交叉的十字。


    伴随着如暴雨般纷纷落下的海水,一只比风行者甚至大三四倍有余的成年巨龙出现在碎浪湾的海面之上。庞大的身躯披挂着如骸骨般惨白的厚实鳞片,粗糙的边缘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锋利冰冷的寒光。


    它的头颅狰狞而古老,令教授不由联想起那些曾在博物馆里瞧见过的、属于白垩纪古生物的头骨图鉴。但这并非沉睡了上千万年的标本,而是一只活着的巨兽。


    ——冰系巨龙,白噩梦。


    巨龙的头骨两侧向后延伸出如王冠般的巨大犄角,粗壮的吻部利齿丛生,此时正因极致的痛苦与愤怒而狰狞张开着,露出了深不见底的喉咙,其中酝酿着令人心悸的不详白雾。


    它显然是被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始终在它的五脏六腑间轰鸣的声音彻底激怒了。


    无形的声波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持续不断地刺入巨龙远比寻常生物复杂敏锐得多的中枢神经系统,搅动它的脑髓、碾压它的内脏。这只巨龙本就在费尔洛斯大萨满长年累月的“牵制”折磨下,理智已经微乎其微,此时此刻更是将它逼到了发狂的零界点。


    巨龙庞大的身躯在海水中疯狂翻滚着,试图摆脱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攻击。钢铁般坚硬的鳞片和海底的礁石与海面的冰层互相撞击摩擦着,迸溅出刺目的火花,简直看得周围人目瞪口呆。


    哪怕是黎民党人也不由咽了口唾沫,要知道巨龙的法抗可是比皮糙肉厚的角驼还要强大数倍,寻常攻击在那身鳞片面前简直和挠痒痒差不多。但是这并不起眼的、甚至没有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居然真能造成如此可怕的效果……


    许多人不由以敬畏、甚至是惊恐的眼神看向始终面无表情的幽灵先生。就是眼前这位苍白瘦削的年轻人,制造出了如此可怕的武器——强悍的巨龙尚且如此……要是这种大范围的声波武器用于人类身上呢?


    很快,白噩梦发现一切失去理智的撞击翻滚都只是徒劳的挣扎,极致的痛苦转化为极致的暴怒,随即变为了不分敌我的狂躁杀意。


    它猛地扬起了巨大的头颅,毫无理性可言的白色眼瞳骤然收缩,锁定了海岸上那些密集、嘈杂、散发着生命热源的蝼蚁,那里是费尔洛斯士兵,王城军,还有少部分尚未来得及撤离的黎民军。


    所有人都能感到空气温度正在急剧下降,靠近海岸的士兵们惊恐地发现,铠甲和武器的表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厚厚的冰霜,脚下的血泊和更远些的浅表海水更是几乎在瞬息间被冻实了。


    有经验的费尔洛斯将领大声嘶吼道:“跑!它要吐龙息!”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下一秒,毁灭万物的冰雾呈现出巨大的扇形,向着海岸线席卷而去。冰雾边缘所触及的一切瞬间凝固,一名面朝大海、怒吼着朝那极寒天灾高高举起战斧的费尔洛斯人连同他的武器一齐被冻成了冰雕,下一秒便被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不断向内陆推挤压近的冻结海浪彻底碾碎。


    几名靠近海岸线的王城军则呈现出奋力奔跑的姿势,被牢牢封进了坚冰深处,伴随着不断生长的巨大冰刺拔地而起,脸上那鲜活的惊恐与绝望则被彻底定格在半空中。


    白噩梦嘶吼着,试图向海岸靠近。哪怕理性全无,动物的本能依旧要它离开令它痛苦不堪的海水,追杀目之所及的一切生物。


    但是那诡异的声波并不允许它离海岸太近,每当它试图冲向陆地,那无形无质却直抵灵魂深处的可怕剧痛就会陡然加剧,如同无数烧红的烙铁,逼迫它不得不嘶吼哀嚎着退回海水中,依靠疯狂地催生冰层、朝着海岸吐露龙息来缓解那令它崩溃的折磨。


    在不易引人觉察的礁石角落里,爱欲之神阿娜勒妮附着在女祭司身上,焦灼地咬着嘴唇。她身边的人是个费尔洛斯高级将领打扮的中年男人,眉心闪烁着海神的神印,此时面色阴沉,看起来像是准备杀人——正是同样神降在信徒身上的海神欧德莱斯。


    这和计划不符。按照预定计划,这只发狂失控的畜生会冲上海岸,大开杀戒,逼迫抗争与变革之神不得不出手,而海神欧德莱斯也会趁此时机掀起巨浪冲人动手。


    随后便是背叛出卖的戏码,阿娜勒妮的最爱——但是现在那只愚蠢的大蜥蜴却是傻愣愣地在大海里转圈,仿佛一匹被无形的鞭子鞭笞的蠢驴。除了无能狂怒着对费尔洛斯人和王城军造就巨大麻烦之外,根本没有危及黎民军的核心,更别提逼出那位强大的新神!


    “瞧瞧你干的好事!阿娜勒妮!”欧德莱斯的声音如同隆隆的炸雷,在阿娜勒妮的“脑海”里炸响:“这就是你所谓的‘可靠帮手’?他确实弄出了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将那头龙耍得团团转——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它只敢窝在大海里!”


    “别这么着急嘛,亲爱的欧德莱斯。”明明同样陷入焦躁与暴怒当中,将该死的异世之人咒骂了无数遍,但表面上爱欲之神还是娇笑着嗔怪道,用手指在海神的胸口暧昧地画着圈:“好戏才刚刚开始,最甜美的果实当然得留到最后去享用~”


    “少说废话。”海神不耐烦地推开那只纤细的手,附身的将领脸上肌肉止不住地抽搐:“大海告诉我那只龙已经快不行了,现在恐怕连强大些的圣者都难以对付。这样的它又该如何牵制一位神明,哪怕只是短暂一息?”


    “亲爱的,你似乎忘了些什么。”阿娜勒妮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颇为狡黠地提醒道:“这里可是离大海很近,很近——而你的那些新信徒们就在附近。”


    “亲爱的海洋之神欧德莱斯,尊敬的潮汐之主,怒涛与深渊的牧者……”她的声音甜美动听,带着常人难以抗拒的煽动与诱惑:“所以为什么不掀起一场‘意外’的海啸,让这群数百年不曾直面神明的人类见识见识来自远古汪洋的威能呢?想想看,在大海的暴怒中,那位新神又怎会坐视自己宠爱的人类被你的怒火碾碎?他必定会现身!到那时……”


    但是海神毫不客气地冷笑着打断了她:“真是好算计,阿娜勒妮。”


    爱欲之神顿时心头微沉,差点以为对方看穿了她的计谋。


    “没有‘仪式’就冒然降世已经消耗了我们的大量力量,还要在现世掀起一场海啸?”海神暴躁地骂她:“你怎么自己不将那个畜生呼唤到岸上来?你的理念不就擅长干这种事吗?!”


    阿娜勒妮:“……”


    吓她一跳,她不屑地想,终究是高看这个莽夫了。但表面上爱欲之神却依旧表露出一种柔弱无辜的模样。


    “亲爱的欧德莱斯,你以为我不想吗?”阿娜勒妮可怜兮兮地说:“可是我现在只有一片灵魂,为了取信于异世之人,最近更是频繁神降,难道你认为我还有余力去控制一头巨龙吗?”


    见海神面色阴沉,但一言不发,她继续努力地劝说道:“何况你们还需要我呀,泽菲尔不会愿意看到我死在这里的,谁知道这会令深渊产生什么样的可怕变动?”


    ……最好等海神欧德莱斯死去时,深渊同样会像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死去时那般出现可怕的巨大裂缝,阿娜勒妮心里暗搓搓地恶毒期待着。


    她就一片灵魂,还呆在现世,那可是一点都不怕,但是呆在深渊里的泽菲尔可就惨了——谁让高傲冷酷的光明与荣耀之神将他们推出来鞍前马后的,自己却妄想躲起来坐享其成?她阿娜勒妮偏要成为笑到最后的神!


    第422章 陪葬


    不论心里如何思考,表面上阿娜勒妮却只是不屑地笑道:“至于那位异世之人?你以为我不会想到防着他出尔反尔吗?可惜他已在我的见证下向奥肯塞勒河许下了诺言——这是哪怕神明都无法违背的规则,他一个人类难道还能逃脱奥肯塞勒河的追捕吗?”


    海洋之神欧菲莱斯死死盯着眼前的爱欲之神,眼角的肌肉都在抽搐。良久,他重重冷哼一声,算是同意了阿娜勒妮的提议。


    毕竟他们实在没有太多时间,更没有太多选择。


    “我可以掀起巨浪,逼新神出现,阿娜勒妮,”海神的声音隆隆作响,如阴云中狂暴的雷霆:“但是你也要做事。”


    “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他的声音分外阴沉:“我要新神眼睁睁看着他所爱的人类在他面前被碾为粉末!”


    “真是狠心,”阿娜勒妮捂着嘴故作委屈地嗔怪道:“你还记得他是我的‘神选之人’吗?”


    还没等海神发怒,她又别有深意地回答道:“但是一切都会顺利进行的,我保证。”


    “最好不过,阿娜勒妮。”海神欧德莱斯异常不耐地威胁道:“否则不管后果如何,我都会率先撕碎了你!”


    战场上最先觉察到不对的是玛希琳。


    她一拳揍飞了挡路的敌军,红发被狂风吹得肆意飞舞。红发姑娘抬起头来,望向被白噩梦搅得昏天黑地的海面。原本灰蓝泛着白沫的海水,此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发深邃,近乎墨黑,其下似乎有无数源自深渊的触手正在纠葛搅动着,以至于显得越发诡谲。


    “加快撤离速度,”她厉声呵道:“向着高处撤离!快!”


    费尔洛斯人和王城军尚在巨龙的攻击下拼命奔逃,艰难求生,但是海水突然开始颇为诡异地快速倒退着,仿佛整个海洋都深吸了一大口气,露出其下不曾见过天日的狰狞底礁。


    鱼群在突然干涸的海床上茫然地拼命蹦跳着,任何一个有经验的渔民和水手瞧见此景都会魂飞魄散——这分明是大海啸的前兆!


    一些见多识广的将领和士兵脸色煞白,大声呼喊着,但是声音被巨龙的咆哮和士兵的哀嚎声彻底遮住了。更多人茫然地看着突然干涸的海岸,还以为这是神迹,甚至有人跪下喃喃自语着祷告。


    下一秒,退去的海水便以千百倍的狂暴反扑回来。那是一道连接天地的漆黑水墙,裹挟着被碾碎的冰碴、礁石、船只残骸以及无数不幸的海洋生物和被卷入大海深处的人类,带着碾碎一切的力量,吞噬了天空,淹没了大地,向着海岸之上所有渺小的生灵扑了过去!


    教授神情分外冰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一只手出现在他的身后,稳稳扶住了他的后颈,并用手臂搂住了他的腰。抗争与变革之神的声音自黑发青年耳边沉沉响起:“这不是普通的海啸,其中蕴含着海神欧德莱斯的神力波动。”


    死去的旧神要想影响现世,必须要付出极为巨大的代价,能够进行到如此程度,显然海神已经将仅剩的所有灵魂都押了上去。


    起风了。


    风自抗争与变革之神的脚底升起,以他们二人为中心,如同涟漪一般,向着海岸飞速蔓延着。只见一道由无数条流动的符文构成的巨大半透明屏障,正自海岸线拔地而起,毅然决然地迎向那汹涌澎湃的浪潮!


    伴随着一声毁天灭地的轰然巨响,所有人类惊恐而茫然地抬头望去——只见暴怒漆黑的海水顿时吞没了他们的天空,但并没有倾倒而下,剥夺人类赖以生存的空气,而是清晰呈现出庇佑他们的半圆形态。


    不分敌我,不论民族,他们皆好似天灾降临时惊慌失措地躲藏在洞穴里的啮齿类动物般瑟瑟发抖,呆呆地注视着这超越了他们理解范畴的神迹。


    教授能够感受到身后人的身体微微一震,以及瞬间加深的呼吸。显然,支撑如此规模的结界,对抗一位旧神几近全力的一击,这并非什么易事。


    但是救世主在笑,不是往日平和温柔的浅淡笑意,而是一种冰冷刺骨、杀机凛然的、甚至带了点原始而残忍的兴奋期待的扭曲微笑。至于那双清澈美丽的蓝眼睛,已经不知何时变成了两点令人不敢直视的金色,如同两轮灼灼燃烧、滴着金水的日轮,似乎已经穿透了汹涌的海水和混乱的战场,牢牢锁定在罪魁祸首身上。


    教授:嚯。


    这家伙难得在他面前显露出……形同大反派的一面。


    白噩梦被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拍打得彻底懵了,在海里拼命翻滚挣扎着。等它终于反应过来,勉强挣出海面,随即突然发现哪始终无孔不入的巨大痛苦居然消失不见了。


    于是巨龙毫不犹豫地咆哮着,将仇恨的目光对准了海岸之上的一切生灵,巨大的骨翼猛烈拍击着颠倒的海面,激起冲天的浪花,带着一身足以瞬间冻结海水的寒气,如同一座惨白的死亡之山,朝向那在漆黑海潮中熠熠生辉的光源冲撞而去!


    “那只龙从海里爬出来了!而且彻底被激怒了!”爱欲之神兴奋地鼓动道:“欧德莱斯!就是现在!趁着新神被分心之际!”


    海神欧德莱斯的眼瞳却是剧烈一缩,忽而一把抓起阿娜勒妮,从原地消失。几乎是下一秒,他们所在之地便被顺着剑尖泼洒而下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夺目光辉彻底贯穿、泯灭。


    “找到你们了。”


    抗争与变革之神的声音异常平静,且格外清晰。


    被海神粗暴丢到一旁的爱欲之神勉强稳住身形,她睁大眼睛,愣怔地注视着那提着剑一步步向他们走来的年轻神明。


    对方背着光,看不清面部表情,仅能清晰瞧见那双燃烧起来的金色瞳孔,还有安静站在神明身后、似乎不易被察觉的影子。


    果然。在旁人看不见的视角,阿娜勒妮无声无息地咧开嘴来,露出了一个得意的表情。神明都是傲慢的,他们总会无比自信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在两位神明的威胁下,他一定不会将异世之人单独丢下,哪怕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对方——而这也为“背叛”的戏码创造了契机。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是白噩梦撞到了结界之上。但是抗争与变革之神的脸上没有出现丝毫变化,甚至连步伐都未曾改变,仿佛那场毁天灭地的海啸和巨龙的撞击,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海神欧德莱斯又惊又怒。


    欧德莱斯所预想的是奇袭。他虽然粗狂暴躁,但又不是傻子,从未想过以寄生在信徒身上的姿态去正面对付一位活着、而且正处于全盛状态的年轻神明。


    如果说这位信徒是个圣者,那在短时间内也许还勉强能有些许还击之力。但是圣者哪有这么好找?就连眼下这位高阶主祷,都是费尔洛斯的国王挖空心思才勉强找见的躯壳。


    于是很快他便左支右绌、狼狈不堪起来,要不是对方还得费神支撑起抵抗海啸与巨龙的结界,也许他会败得更快些——更何况该死的爱欲之神只愿意躲在一旁偶尔施展些不痛不痒的小法术,他甚至还得费神保护她!


    被人逼到穷途末路,欧德莱斯反而被逼出了孤注一掷的凶性。


    “这是你逼我的!新神!”他发出了一声疯狂而扭曲的咆哮,那具被他操纵的、理应神智全无的信徒当即开始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浑身肌肉和骨骼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阿娜勒妮的眼神首次变得惊恐起来,真正意义上的惊恐。


    “不!欧德莱斯你这个疯子!”她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你居然要在这里引爆神格?!这样下去我也会死的!”


    “那就一起去死吧,婊子!”欧德莱斯的声音已经完全扭曲,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我要让你们一起为我的陨落陪葬!”


    阿祖卡的神情同样变得凝重起来。他能清晰感知到周围属于欧德莱斯的神力都在疯狂地往回倒灌,海水突然落下,而那具人类身体深处的毁灭性能量却在急剧攀升,即将冲破临界点。


    就在他握紧剑柄,上前一步,将教授牢牢护在身后,几乎全部心神都放在即将爆发的海神欧德莱斯身上时,一柄冰冷坚硬的枪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对准了他的后颈。


    抗争与变革之神对面的阿娜勒妮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极致的狂喜。但是她不敢有太多动作,生怕被新神识破——终于动手了!她就知道人类不敢违背向奥肯塞勒河许下的诺言!


    哪怕区区子弹并不能杀死这位年轻的神明,但是在神明最专注于强敌、也是对身后最无防备之时,被护在身后的、最为宠爱的人类当场背刺,这同样会对他造就堪称致命的冲击!


    强者间的交锋瞬息便会千变万化,这些时间足够她和欧德莱斯做些什么了——至少让那个疯狂的莽夫不要老想着在这里和他们一齐同归于尽!


    第423章 子弹


    阿娜勒妮认识异世之人手上似乎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在旧神活跃的末世纪,她不曾见“枪”这种东西。但是托频繁试图影响现世的福,她对这种铁疙瘩的威力并不陌生。


    来吧,开枪吧!阿娜勒妮在心中呻吟般地高声喃喃着,兴奋得眼睛都渐渐发红。开始这场罪恶无耻的行刑,对准神明的脖颈,让源自那双冰冷透明的灰眼睛的子弹贯穿他的喉咙,就像射杀一只飞鸟,让他的头颅掉到地上——


    就连欧德莱斯的脸上都浮现出些许惊疑与期待,将所有释放出去的神力全部收拢到这具躯壳的灵魂深处的动作都不由一缓。


    躲在神明背后的人类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扳机。


    “砰——!”


    刺目的火花自枪口迸发而出。


    一具身体僵直了片刻,随即无声无息地轰然倒下。双眼大睁着,注视着虚空,甚至尚未来得及挣扎,便已彻底失去了生息。


    费尔洛斯人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血洞,甚至能透过其中,看见地表粗糙湿滑的礁石。


    阿娜勒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血缓缓流了下来,而那枚饱含了两位旧神的期待的子弹,以一种异常优雅的精准轨迹,擦着新神的颈侧边缘掠过,贯穿了死者的额头,于巨大的冲击力下被石壁撞得干瘪,剩下的半个滚烫的子弹头随即掉在地上,在地面弹起,滚动,发出了清脆的当啷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下一秒,海神欧德莱斯的咆哮,混杂着爱欲之神阿娜勒妮的尖叫声,骤然炸响了整个空间。


    “——你都做了些什么!!”


    某种意义上的弑神者缓缓放下了枪,神情平静得可怕,灰眼睛闪闪发光。


    “首先,我在白塔大学教书时,给新生所教的第一堂课,便是物质和意识的辩证关系。”


    在两位旧神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杀意下,这可憎的人类居然开始气定神闲地说起了些似乎毫无关联的题外话。


    “灵魂真是一种特殊奇妙的东西,”黑发青年慢吞吞地和两个老古董、其中一个还是没啥文化的文盲解释道:“在我的世界,它是非物质性的,可在这个世界,它又更像是某种可以被改变的物质——但是无论如何,它都是难以脱离躯体后存在,或者是长期存在的。”


    海神欧德莱斯没心思听这些有拖延时间之嫌的废话,只想咆哮着冲过去撕碎对方。他从未想过,一枚小小的金属块,一具被提前毁掉的、他本就打算丢弃的人类躯体,居然会逼得他如此狼狈不堪,甚至连富有尊严的同归于尽都无法达成。


    但在灵魂状态下,异世之人的灵魂简直耀眼得更加可怕。欧德莱斯有预感,但凡他敢直接莽撞地冲过去,他都会立即被那轮冰冷的日轮彻底吞没。


    此处没有信徒作为媒介,他已经不可能回到深渊里了。至于继续引爆神格?以灵魂状态出现在现世的每一秒,都在飞速消耗他的力量,他所试图聚集起来的甚至还没有消散得多——他不能和人废话太多,他要找一具新的身体,战场上就有许多海神的信徒!


    “闭嘴!异世界的虫子!”海神的灵魂迅速膨胀起来,残存的神力如同失控的浪潮般向着四周冲击着。


    奈何人类压根不理他,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次,由于无论是武者还是术士,动手时都会引发法术波动,所以这个世界的强者真得太过自信且依赖于自己对于法术的敏锐,却容易无视世间最原始的物理规律和化学反应。”


    ——生活在没有枪支、连炸药都是刚起步的末世纪的旧神尤甚。


    “不过在你们的年代,这一切确实是十分合理的,毕竟普通人投掷石块总不可能对强者造就致命威胁。”


    黑发青年优雅地用手指松松勾着那柄手枪,十分宽容大量地替他们解释道,奈何两位旧神可一点都不想感谢他的善解人意。


    “可惜枪支出现了。”教授淡淡地说:“人类彻底掌握了将杀戮低成本化的艺术,不再仅仅依赖于拳头与魔法。”


    ……当然了,如果不是海神将所有神力都聚拢到灵魂深处,压根没想着保护一下这具脆弱的人类躯壳,而且几乎全部心神都在这场“背叛”的戏码上,他也没有这么容易得逞。


    海神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越发暴怒。他们所躲藏的石壁缝隙顿时开始剧烈颤动起来,斗大的碎石纷纷落下。


    阿祖卡皱了皱眉,风自他的脚底盘旋而起,带着冰冷平静的杀意自方寸之地旋转、凝聚,直到彻底包围了两名旧神,毫不犹豫地撞上了海神狂躁外放的神力。


    两股无形的力量悍然对撞,甚至发出了一种仿佛连时空都被扭曲的尖锐嗡鸣声。肆虐的海神神力被瞬间切割,又被更加狂暴的气流彻底碾磨、吞噬,直到消弭于无形,就连被波及的坚硬石壁都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连扬起的烟尘都被彻底吞噬了。


    教授被那强大的冲击波晃得站不稳,下意识伸手扶住了身前人的肩膀。下一秒被人反手抓住手腕,拽进怀里,用手小心护住他的头,以免被什么东西砸到——哪怕石头恐怕在接触呼啸的风墙时都会立即化为粉末。


    这无比亲昵自然的举动简直看得阿娜勒妮目眦欲裂:所谓的“争吵”,所谓的“报复”,甚至那些令人遐想的、暧昧且可怜的所谓“痕迹”——绝对都是这两个家伙连起手来演给她看的!


    欧德莱斯的灵魂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嚎叫声。他彻底绝望了,不再试图突围,而是开始决绝且疯狂地向内坍缩,直到它变得格外渺小,且明亮———种毁灭性的、足以让人战栗起来的波动骤然爆发,在阿娜勒妮的尖叫声中,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教授感到自己的脑袋被人紧紧按进怀里,外界毁天灭地的巨大声响似乎与他全然无关,他只能清晰听见另一人沉稳清晰、略显急促的心跳。


    待到一切平息之后,源自巨响过后的陡然寂静,他只感到耳边一片轻微的嗡鸣。黑发青年有些茫然地将脑袋从救世主怀里挣出来——简直是满目疮痍,哪怕有他设计削弱,但是两位神明的神力对撞依旧令崖壁直接垮塌了一大半,裸露的断口狰狞扭曲,仿佛被无形的巨兽啃食过。更远处的海面更是彻底陷入了死寂,仿佛那场海啸不曾发生过似的。


    “没事吧?”阿祖卡有些紧张地摸了摸怀中人的后背,见人微微摇头,他才松了口气,将下巴靠在那些柔软的黑发上蹭了蹭,很快又重新直起身来。


    “欧德莱丝死彻底了。”还没等教授询问,他便若无其事地开口道:“至于阿娜勒妮——在这儿。”


    正意图悄悄趁乱溜走、却对上那双威严的金瞳的爱欲之神阿娜勒妮:“……”


    她当即冲异世之人挤出了一个娇媚讨好的笑容:“恭喜你如愿以偿,亲爱的——你看,我答应你的事现在我可都做到了,是不是?”


    “你还答应帮助我摆脱抗争与变革之神的“控制”,给我一些‘他不能给我’的东西来着。”在阿娜勒妮越发僵硬的表情下,教授面无表情地纠正,随即感到腰间的手臂顿时一紧。


    觉察到自家宿敌正在不怀好意地使坏,阿祖卡十分配合地演了下去,危险地微微眯起眼睛,声音陡然变得低沉:“她真这样和你说了?”


    阿娜勒妮简直在心里咒骂了异世之人一万遍,但表面上还得露出委屈的表情辩解、或者说挑拨离间道:“尊敬的阁下,这些话可都是他先告诉我的呀,而我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爱欲之神的声音如同柔滑的小蛇爬过沙地,参杂着无尽的蛊惑之意:“他向我抱怨您对他的掌控令他窒息,他不愿继续活在您的阴影下,他渴望独属于他的权势,力量,真正的自由……以及永生。”


    她得继续拖延时间,阿娜勒妮咬牙切齿着想,然后趁着那位新神不注意,立即脱离阿帕特拉的身体,逃回深渊里——至于海神的死亡对深渊造就了什么恶果,她根本无暇顾及了。


    见人脸上毫无波动,阿娜勒妮咬了咬牙,又继续诱劝道:“更何况他还在我的见证下,向奥肯塞勒河发过誓,必定会向您复仇——尊敬的抗争与变革之神呐,您真要将这样一条嘶嘶吐信、阴狠善忍的毒蛇留在身边吗?”


    谁知那位年轻的新神听罢眨了眨眼睛,却是十分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可以啊。”


    在爱欲之神异常惊悚的眼神下,他甚至露出了一个分外温柔明亮的微笑:“毕竟我十分期待来自他的复仇,无论是何种方式,我都会坦然接受。”


    ——那颗被他亲手砍下的头颅,在他心中始终是他的原罪。


    然后救世主便听见怀中的暴君冷冷地说:“那么作为报复,放手。”


    教授黑着脸,奋力去扒那条不由自主越收越紧的手臂:“见鬼,你要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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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授咪:大人时代变了.jpg


    卡子哥:我真得不在乎(微笑)


    爱欲之神:该死的恋爱脑!!


    第424章 得到


    扣在腰间的手臂几近本能般地紧了紧,但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慢慢松开了。教授蹙着眉,正了正被揉皱的大衣,将被风吹乱的黑发优雅地拢在耳后。


    爱欲之神似乎终于放弃了鼓弄唇舌,她忽然变得平静下来,也不再遮掩眼中那深重的恶意与怨毒。


    “我不明白,”阿娜勒妮阴沉而怨恨地说:“如果你爱他,你又该如何向他复仇?难道你以为你可以逃脱来自奥肯塞勒河的追捕吗?”


    那双毫无情感的灰眼睛抬起来瞥了她一眼,就在爱欲之神以为他要解释时,那家伙冲她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关你屁事。”


    之前和海神欧德莱斯废话,那是因为神明的灵魂在现世存在越久,消耗越大——但是他可没兴趣冒着风险向人透底,只为好心让敌人做个明白鬼。


    阿娜勒妮:“……”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被那前所未有的粗鲁回应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敢这样和她说话的凡人早就被小心眼的爱欲之神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阿娜勒妮简直恨不得扑过去咬死眼前这个仗着神明宠爱、冲她耀武扬威的人类!


    但表面上,爱欲之神脸上的五官却是一点点垮了下来,露出了一种心如死灰般、近乎认命般的凄然:“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死了,海神欧德莱斯死了……现在终于轮到我了,是不是?”


    “——可是我不甘心,”她的眼中含着脆弱的泪光,声音渐渐拔高,脸上的表情变得越发扭曲,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我不甘心啊!我可是掌控爱与欲望的女神,生命因我而繁衍,文明因我而绚烂,历史因我而延续——你们都该爱我!我本应如世界一般永生不朽! ”


    “首先,就连金币都不是人人都爱的。”教授冷冷地说:“其次,只要人类没有灭绝,爱与欲望确实大概率永生不朽——”


    在爱欲之神越发怨恨的瞪视下,他冷酷地提醒道:“但你此刻只是一个‘人类’,阿娜勒妮。”


    所以其实还有一个“永生”的方法,那就是和“爱欲”这一理念融为一体,彻底失去为人的理性与本性。但诸神本就是为了逃脱这一命运,才去寻求另一种“永生”的。


    爱欲之神突然毫无征兆地冷静了下来,她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


    “但是亲爱的,我得谢谢你帮我杀死了那些讨人厌的男神。”她的声音再次变得柔软动听,甚至高兴地咯咯笑了起来,情绪反复无常,以至于显得越发疯疯癫癫:“要知道女人的报复心可是很重的,那群自大傲慢的家伙满心以为可以肆意利用操纵我,只因我是一个‘柔弱’的女神时,可曾想过他们居然会被一个人类毁灭?!”


    “你让我感到高兴,所以我愿意告诉你一个秘密。”阿娜勒妮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比如说,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被迫离开你的故土,来到安布罗斯大陆吗?”


    “……”


    “别这样看着我,甜心,不是我们做的。”她轻轻笑了起来:“深渊的时空乱流摧毁了我们的身体,剥削着我们的灵魂,我们还没有这种能耐。”


    “说下去。”


    教授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手指不由慢慢紧握。一旁的阿祖卡望着他,眼中浮现出温柔的担忧,轻轻搂住了他的肩膀。


    “别着急嘛,只是猜测,”爱欲之神耸了耸肩:“你并不是我们能够窥探的存在,甚至可能只有‘命运’敢于对此吐露一二——所以将你从故土掳掠而来的,大概就是那个你现在满心想要将它从旧神手中拯救的‘世界’,也就是起源与创世之神安布罗斯本身哦。”


    可怜的人,爱欲之神脸上那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和分外真切的怜悯同等清晰。你现在费心劳力试图拯救的存在,同样也是令你被迫远离故土、饱受折磨的存在——多么不幸且残忍的真相啊,她恶毒且任性地想,怨恨吧!动摇吧!崩溃吧!就算她今天真要死在这里,她也得替人找点不痛快!


    要是未来的命运之神马格纳斯阁下在此,怕是会气得发出尖锐爆鸣声——他战战兢兢、殚心竭虑着替人鞍前马后的,就是生怕暴君再次发疯,裹挟着世界一路飞奔走上了灭世重开的老路,结果该死的爱欲之神都已经死到临头了,还要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把!


    但是异世之人只是冷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爱欲之神脸上那得意的怨毒笑容慢慢变得僵硬,他才淡淡开口道:“不出所料。”


    诸神都已经废物到连试图在异世界传播信仰都得依靠一本可笑的“漫画”,教授不认为这群家伙有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跨世界绑票的能力。


    还有突然出现在电子产品上的“创世之书”app,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发现他是异世之人时的惊讶,马格纳斯口中的那些看似胡言乱语的警告……桩桩件件,他早已隐隐猜出将他带走的便是“世界”本身,甚至连时间线的回转恐怕也有“世界”的插手。


    至于原因?大概起初只是因为“命运”告诉“世界”异世之人灵魂强大,不会被诸神寄生,从而选定了他,让他协助创世之书选定的“主角”们帮忙清理将深渊扰乱的诸神——结果没想到玩脱了,暴君的威力甚至比诸神还可怕。


    没有得到预想的反应,阿娜勒妮脸上的表情不由越发狰狞,最后的反击居然沦为了一个笑话,这简直让她分外抓狂——自从和这个脆弱的普通人类对上后,诸神居然在他面前节节溃败,一事无成!


    ——不!她要逃!她不想死在这里!


    “好吧,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越发甜美动听:“亲爱的,你想知道泽菲尔那个家伙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吗?”


    就是现在!趁着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话语之上时,爱欲之神的灵魂猛地冲向了女祭司脖颈的神印所在地,同时尖叫着命令道:“阿帕特拉!拦住他们!”


    至于对方拦不拦得住抗争与变革之神,会不会立即在剑下丧命,阿娜勒妮并不在乎。


    哪怕如果不是失败导致的迁怒,阿帕特拉本该是她最满意的信徒,不论是身份,能力,容貌,还是对于爱欲之神无比狂热赤诚的爱,她一点也不担心对方会像泽菲尔选定的那个小子一样,违抗自己的命令——


    “……阿帕特拉?!”爱欲之神忽然惊恐而愤怒地尖叫起来,她的灵魂居然仿佛被某种炙热粘稠的东西死死抓住了——那是一个人类的灵魂,阿帕特拉的灵魂。


    “该死的东西,你在做什么?!”她歇斯底里地怒斥道:“我要你拦住他们,不是抓住我!”


    意识清醒后的女祭司颤抖着跪倒在地,紧紧捂着自己的脖子,其上的神印正在剧烈发烫。血顺着她的七窍往下流,那张美艳的脸庞扭曲无比,似乎正在承受某种异常极端的痛苦。


    但是她在笑,并非阿娜勒妮那柔媚惑人、暗藏杀机的笑,而是属于妮维纳·尤里·马基安的笑,一种好似小女孩终于得到了心爱之物后,那种快乐满足到极点的、异常天真纯粹的傻笑。


    “阿娜勒妮,阿娜勒妮,我亲爱的阿娜勒妮!”她呻吟般地呼唤道,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与满足:“真得是您吗?我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了!我终于和您融为一体了!您就在我的体内!!”


    阿娜勒妮发现那位新神居然没有趁机动手,而是冷漠地注视着她们,这让她顿时心生了某种异常不详的预感,以及某种令她颇为气急败坏的猜测。


    爱欲之神简直快被气疯了:“你这个该死的蠢婊子!你居然敢背叛我?!”


    但是女祭司好像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她在骂些什么,只是跪在地上神经质地又哭又笑道:“您马上就要死了,对吗?我可怜的阿娜勒妮?”


    “嘘,嘘,别害怕……”还没等爱欲之神发怒,她又立即柔声哄道,好像在安慰一个怕黑的小女孩:“我会陪着您的,阿娜勒妮,始终陪着你,哪怕是死亡——因为我爱您,比任何、任何人都要爱您……”


    “——你这个疯子!”


    爱欲之神真要被气哭了,也不知新神做了些什么,她能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无可挽回地渐渐消散。


    对于死亡将至的极致恐惧让她开始拼命攻击禁锢她的东西,爱欲之神的灵魂就像一条濒死的毒蛇,扭曲着,翻滚着,发疯般地撕咬着阿帕特拉的灵魂。源自灵魂碎裂的剧痛让女祭司的身体彻底倒在地上,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般猛地反折,喉咙里顿时溢出了血沫和不成调的嗬嗬声。


    可是在这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中,女祭司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纯粹灿烂,甚至显露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她能感受到,伴随着每一次攻击,阿娜勒妮的灵魂都会更加绝望而热烈地在她的灵魂深处融化,再也与她牵扯不开——她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得到了爱!我居然得到了——爱!”


    她异常幸福地尖叫道,然后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第425章 捡龙


    海神欧德莱斯死去的那一刻,玛希琳扯下了手背上的绷带,五指张开,对准阴暗的天光,愣怔地望着那陪伴了她数十年的神印一点点变得浅淡,直至彻底消失,只剩下健康光洁的手背皮肤。


    红发姑娘猛地握紧了五指,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席卷了全身。


    海啸退去了。


    海岸线一片狼藉,在这场浩劫中死去的海洋生物和人类的尸体将近海海水都染红了。白噩梦如山峦般巨大的躯体倒在浅海,苍白的鳞片上裂痕密布,片片脱落,露出其下紫红的血肉,显然在和抗争与变革之神布下的结界对撞时,被反冲的神力伤得不轻。


    它还勉强活着,伴随着沉重而急促的吐息,巨龙试图抬起巨大的头颅,却只能在冰碴和血水中徒劳地起伏,龙息将附近的海面冻结,又在痛苦地挣扎中碎裂。


    幸存的人类们面面相觑。


    下一秒,有几名费尔洛斯将领反应过来,冲着尚且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士兵怒吼:“——愣着做什么?杀光这群奴隶!!”


    白噩梦已经失去了战斗力,他们又被包围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战,或者投降。


    玛希琳一把夺过了旗手手中的军旗,鲜红的旗帜在昏暗的天光下猎猎飞舞,她将旗杆重重顿在染血的礁石上,清脆的声音顿时盖过了战场的嘈杂。


    “黎民军,为了银鸢尾,为了全天下受苦受难的人——前进!”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点燃了士兵们积压已久的战意。原本已经退至远离海岸线的黎民军顿时如潮水般反扑回战场,瞬间淹没了尚且惊魂未定、混乱不堪的敌军,法术与炮弹的火光再次照亮了战场。


    一名费尔洛斯士兵已经打光了子弹,只好挥舞着战斧朝向敌人扑了过来,却被一名矮身突进的黎民军用砍刀狠狠砍向他的膝盖。他轰然倒地,立即又被人补刀,死不瞑目的最后视野里是无数双踩着血水前进的靴子。


    王城军的将领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试图集结起被龙和海啸冲散的队伍,重新组建起坚实的移动堡垒。但回应他的是顶着火力前仆后继、悍不畏死向前冲的敌人,哪怕同伴不断倒下,他们却丝毫没有畏惧与后缩之意,甚至有人瞄准冒火的炮口扑上来,反倒是被冲散阵线的王城军节节败退。


    “——我不干了!巨龙,海啸……都他妈的是一群疯子!”在一波又一波的巨大精神冲击下,一名年轻的王城军终于支撑不住了,他丢掉了武器,抱着头哭泣着蹲了下来,语无伦次地尖叫道:“我不想打仗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懦夫!帝国的耻辱!”一名王城军将领目呲欲裂,反手挥剑砍翻了他,随即怒吼着朝向玛希琳的方向冲来:“去死吧,为了国王!为了帝国!”


    红发姑娘反手将他捅了个贯穿,她顾不得擦拭脸上溅到的血水,嘴唇抿得紧紧的,因愤怒而异常明亮的绿眼睛如同燃烧的火焰:“国王已经将我们的国土和国民卖给了外敌,你居然还要替他买命?!这话你不觉得可笑吗?!”


    士气颓败的军队简直如同溃散的沙塔,一触即散。越来越多的人丢掉了武器,抱着头原地蹲下。直到最后一片负隅顽抗的阵地被肃清,战场上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伤者的呻吟,海风的呜咽,以及胜利者疲惫的喘息。


    因为情绪激动,玛希琳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环顾四周,鲜红的旗帜之下是无数张亦或年轻亦或沧桑、沾满了血污和汗水的脸庞,脚下是浸透了鲜血的土地,倒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


    几缕阳光不知何时从阴沉厚重的云层中穿透,撒在被血染红的海面上,泛起金色的粼粼波光。


    开始有欢呼声响起,很快便连绵起伏成了一片。士兵们丢下武器,拥抱彼此,泪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肆意流淌着。他们真得做到了,一群卑微如蝼蚁般的奴隶和平民,战胜了强大的外敌和王城军。


    “——我们胜利了!”


    “黎民军!万岁!”


    ……


    与末世纪的历史截然不同,这场同步爆发的神战,其实并没有太过影响人类之间的纷争。甚至因神力冲撞而垮塌的山体,由于新神有意的引导和收敛,都被误以为是被炮火波及导致的恶果。两位赫赫有名的旧神在与这位年轻的新神之间的斗争,就这样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教授站在白噩梦的面前,仰起头来,仔细观察着这只奄奄一息的庞然大物。


    “……如果不救它,它活不了太久了。”


    身边的阿祖卡声音低沉,伸手轻轻按在对方的鼻吻之上。而白噩梦已经没有力气甩罪魁祸首之一一爪子,若不是瞬膜还在轻微的、有规律地开合,拂去眼角凝结的血污,简直和死了一样。


    救世主看起来有些低落,哪怕是他亲自将这只巨龙推入死亡的境地。但是眼睁睁看着如此强大而古老的生命,在人类的阴谋下以无比痛苦的方式走向终结,终究不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


    教授瞥了他一眼。对于巨龙,这家伙揍归揍,下手时毫不心软,但确实是位非常擅长养龙崽子的好饲主,有些时候甚至有些“溺爱”。


    风行者艾泽拉被他养得油光水滑,过于“活泼”,天天傻乐呵着到处寻开心。就连那只讨厌人类的末日领主都已经学会了低着头战战兢兢任人抚摸,甚至还能半哄半威吓着驮着人飞几圈——只有两个半人,包括救世主阁下,被救世主阁下随身携带的暴君本人,以及勉强算上日常照料它的巴萨。


    当然了,公主殿下对小动物有亲和力,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哪怕“亲和力”指的是“亲自付诸武力”。不像他,这些神秘强大的巨兽在他眼里主要是一大堆研究材料,活着的,死掉的,各有各的迷人之处。


    “……如果你能保证它在你的监管下不会造成财产或人员损失,可以试试救下它。”


    阿祖卡愣了一下,扭头看向一旁的黑发青年。对方正仰起头来,看向巨龙的眼中浮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但很快又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


    “为什么,先生?”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恋人的后颈,眼中浮现出柔和的笑意:“我没想到您居然会提出这种……短期收益远不如付出代价的提议。”


    这可是一只仇恨人类的成年巨龙,更何况对方体内可能还有大萨满残留的力量,光是管住这只龙不要伤人都需要耗费大力气。


    “……别这样看我,”教授有些不自在地将那只手摘下来:“无论于公于私,你都出了大力,立了大功。那么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而且只要巨龙能被有效约束,并且其存在不会构成现实威胁,功过相抵留下它一命,我不认为是什么非常过分的事。更何况这恐怕是一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龙,是研究意义重大、十分值得保护的个体。”


    “但是先提前说好,”他顿了顿,又异常严谨地补充道:“它的一切支出都从你和我的工资里扣,不够可以预支,注意留下吃饭钱。如果再不够,那只能再想想其他办法,比如去打工。”


    总不能挪用公款,假公济私。


    阿祖卡愣了一下,不由低低笑了起来,整张脸像是在发光一样,看得诺瓦忍不住心里嘀咕,知道要救下这只龙,这人居然这么开心?


    “可以试试能否救活它,我不确定大萨满对它造成的影响究竟有多大。”金发的龙骑士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带了点戏谑的意味:“不过我不会养它太久,它太大了,吃得太多,而且骑上去大概又冷又硬。”


    教授点头表示赞许,并且十分严肃地指出道:“而且你的艾泽拉恐怕打不过它。”


    ——万一被发现了,那只对主人占有欲很强的尖叫鸡绝对会被气疯的,又要闹脾气闹好久。


    “那么等把它治好了,我会带它回到北境,那里才是属于它的栖息地。”


    阿祖卡的声音很平静,至于未来恢复理智的白噩梦会不会去找费尔洛斯人算账?那关他什么事,如果不是费尔洛斯王室惹的祸,这种性格异常孤僻的巨龙压根不会出现在人类聚集地。


    “有一说一,到时候你真舍得?”教授幽幽瞥了他一眼,十分有经验——也不知道哪里搜罗来的奇怪经验——地说:“养龙都是这样的,先养了一只,说着再也不养了。然后捡了一只,又觉得两只也足够了。结果再捡一只,又来一只,又捡又养,龙无穷无尽……”


    “……先生。”阿祖卡颇有些哭笑不得:“我的工资是有限的,巨龙的数量也是有限的,您的美好愿景估计是不可能实现的——还是说您只是单纯想要研究更多品种的巨龙?”


    他觉得自己大概率猜中了真相。


    第426章 见证


    银鸢尾帝国的王城阿玛卡蒂奥异常古老,是一座在无数遗迹上缝缝补补生长起来的城市。她曾是五个庞大帝国的王都,担当了七百多年的世界政治和经济中心。她也曾是十余场神战的终战战场,足有二十多个截然不同的国家和民族的士兵曾经踏上属于她的土地,用鲜血涂抹每一寸砖石,不论来自国王还是奴隶,英雄亦或叛徒。


    繁荣与衰败,征服与屈从,诞生与消亡,阿玛卡蒂奥沉默不语,于千百年间一视同仁地张开胸怀,见证着胜利者的加冕与失败者的骸骨,将它们一同化为自己深不见底的基座,沉淀为历史本身。


    而在1853年的年初,这座异常古老的城市,终于再一次走到了历史的岔路口。一种早已席卷了全国的、粗暴热烈至极的浪潮,在“国王叛国”的巨大刺激下,早已无可抵挡的洪流终于上涨着到达了最高点——然后朝着王城的方向汹涌咆哮着倾泻而下。


    而后世的历史学家,则将这一年称为,“共和元年”。


    ……


    阿玛卡蒂奥城内的气氛分外怪异且焦灼。


    自从碎浪湾战役战败后,王室的声望几乎瞬间跌到了谷底。黎明党那些奴隶一鼓作气地将费尔洛斯人从银鸢尾帝国内陆地区赶了出去,一路追至霜语山脉。


    费尔洛斯与银鸢尾帝国僵持了数年,国库早已渐渐空虚,外加寒冬降临,过于漫长的战线令补给都变得极为困难,更别提大萨满和白噩梦两张底牌都被人彻底摧毁,新大腿海神欧德莱斯又突然了无音讯……


    费尔洛斯的哈康国王终于迫不得已地选择了低头。


    也许是为了恶心银鸢尾王室,他甚至没有派使者前来王城和银鸢尾王室谈判,而是单方面地要求和黎民党进行“和谈”,希望重新恢复以霜语山脉为界的国土划分方式,结果被幽灵断然拒绝。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被分散兵力,甚至不担心在和费尔洛斯人的缠斗过程中,被围困的王城是否会出现什么变故,而是毫不犹豫地要求费尔洛斯必须承认“战败”,然后将吞下去的、属于银鸢尾帝国的土地全部如数奉还。


    幽灵表现得越强硬,王城的心里反而越发没底气。黎民军实控了奥西里斯城和碎浪湾两处要塞,相当于将王城彻底围困在鼓掌之间。但是黎民军却没有急着立即攻打王城,将其逼得狗急跳墙,令剩余的王城军开展最后的、绝望的困兽之斗,而是仿佛在等待些什么,表面上甚至还为王城预留了些许喘息余地和反击的希望。


    ——既然那些费尔洛斯人都无法轰开阿玛卡蒂奥的大门,那些奴隶军同样打不进来的。至于碎浪湾?这只是一场走了狗屎运的暂时胜利罢了。


    但说归说,往日笙歌不断的贵族府邸,如今却是家家门户紧闭。每晚都有沉重的马车满载着家眷和细软,试图趁着夜色逃离王城,但不少人却被黎民军逮了个正着。而更多无力逃离的小贵族和下级官员,则是彻底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中。


    物价飞涨,粮食短缺,王城军和贵族的私兵们加强了巡逻,动辄以“通敌”的罪名抓人。


    白色恐怖在阿玛卡蒂奥肆意蔓延着,但在酒馆里,作坊内,街头巷角,压低的兴奋交谈声却不曾停歇。平民们纷纷交换着来自外界的那些令人振奋的消息——北方佬被打跑了,黎民党宣布会取消奴隶制,废除贵族和王室,还要分发田地,人人平等……


    直到代表黎民党的赤色旗帜真切地出现了在阿玛卡蒂奥的城门之外,这些原本只是如野火般在底层蔓延的窃语和期盼,就像突然被加入了助燃剂,彻底在王城内部爆发了。


    令银鸢尾帝国引以为傲的王城阿玛卡蒂奥在黎民军的攻打下并没有坚持太久。准确来说,她几乎是自内部瓦解的。


    就在黎民军在城墙之外打响了攻城的第一声炮响时,王城的平民同步爆发了暴动。他们涌上街头,挥舞着简陋的武器,冲向了贵族区的街垒和王城军的哨所。


    巷战在古老狭窄的街道间骤然爆发,但其激烈程度远低于预期。许多王城军士兵几乎只是象征性地抵抗几下,便扔下了武器,甚至还有人调转枪口,加入了激动的人群,一起向着鸢心宫的方向涌去。


    在一片混乱当中,王城那些由王庭、贵族们供奉的强大术士和武者,那些曾经甚至可以左右战局的强大个体,他们中的许多人,却是呈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沉默。


    奥肯塞勒学会为全世界的术士和武者都提供了一条崭新的道路,一条不必依赖于神明、甚至可能成神的道路。在这种紧要关头,脑子活泛些的不免生出别样的心思——比如为了这座看起来注定要被毁灭的城市,真得值得因此去得罪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幽灵吗?


    新任教皇帕瓦顿·米勒站在救赎大教堂的望台之上,沉默地俯视着眼下那沸腾的、即将决定整个国家命运的洪流。在他的命令下,所有辉光教廷的教士没有参加对于平民的镇压,反倒是敞开了教堂的侧门,为伤者提供庇佑。


    ……那个人居然真的做到了。帕瓦顿·米勒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扶在扶手之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着青白,有些恍惚地注视着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人群。


    ——他看见王城厚重的大门被自城内打开了。


    鸢心宫内早已乱作一团。不知何等原因,王后闭门不出,失去主心骨的宫人和侍从们早已无心恪尽职守,而是仿佛无头苍蝇似的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回廊间来回乱窜。


    瓷器碎裂声、压抑的啜泣和惊慌的低语交织回荡,一些人试图将小巧些的金银器皿藏进怀里,更聪明些的则是迅速脱下华丽精致的衣服,拼命往脸上身上抹煤灰,将衣服撕扯得破破烂烂,试图等会儿被攻破宫门后,立即趁乱混入其中逃出去。


    “快逃吧,陛下!”


    一名国王近侍紧紧握着衣衫凌乱的卡西乌斯二世的手,牙齿都在剧烈打颤。


    他战战兢兢、语无伦次地劝说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现在鸢心宫外全是叛军,还有被叛军蛊惑的平民。据说他们中有圣者,还有巨龙,我们、我们连城墙都守不住,宫门还能撑多久啊?!”


    卡西乌斯二世的嘴唇剧烈颤抖了一下,脸色煞白一片,他下意识攥紧了近侍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肉里。


    “陛下,我听说那些人喊着要、要弑君,要审判出卖国家的罪魁祸首。”另一位近侍则稍微冷静些,他吞了口唾沫,看了看左右,搀扶着国王,将声音压得很低,几不可闻:“不如您将这一切都推到王后头上,将她交给那群暴民,宣布您都是受她蒙蔽,让那些暴民在王后身上发泄怒火……”


    “……”


    卡西乌斯二世脸上的神情凝固了,像是被冻结的、几欲滴落的蜡油。


    他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一条毒蛇钻进了耳朵里,慢慢抬起头来,用通红一片、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名要他出卖王后的近侍。


    “……不。”国王低声说。


    但是对方没听见,还在用力抓着他的胳膊不放手,嘴里喋喋不休着自己这个十分“聪明”的计划。


    “然后等他们发泄够了,您再站出来宣布,以后会……”


    “——我说了,不!!”


    卡西乌斯二世猛地从对方腰间拔出剑来,在其余近侍惊恐的尖叫声中,挥剑砍断了那名要他出卖王后的近侍的脖子。


    那颗脑袋的脸上尚且残存着迷茫与惊恐,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死不瞑目地瞪视着喘着粗气的国王。


    卡西乌斯二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从未亲自动手杀过人,甚至对待身边近侍都称得上大方宽容。等他意识到自己在激动之下都做了些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手指一哆嗦,那柄剑随即当啷一声掉进了血泊里,而国王也仿佛腿软了似的,跌跌撞撞着往后退,直到后腰撞在桌子上,激起一连串刺耳的摩擦声。


    没有人敢上前扶他。


    “……梅瑞在哪里?”卡西乌斯二世颤抖着低声问道。


    其余近侍面面相觑着,一时间没有人反应过来,这个大概是昵称的名字究竟属于对方的哪一位情人。


    “梅瑞!爱斯梅瑞!”国王咆哮起来:“该死的,王后现在到底在哪里?!”


    这一次有人战战兢兢地告诉他,自从黎民军兵临城下后,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就连保护王室的银盔骑士同样不知所踪。问了一大圈,总算有一名女仆勉强回忆起,王后陛下好像在自己的寝宫里。


    得到答案的卡西乌斯二世当即就往寝宫的方向跑,快要出门时他又折返回来,甚至跑得太急还摔了一跤,沾了满手的血。但是国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是命令近侍递给他一把剑,随后又再次甩掉所有人匆匆离开。


    第427章 爱憎


    卡西乌斯二世仿佛一头仓皇奔逃的野兽,在空旷的长廊里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昔日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砖,此时已被混乱的脚印踩得脏污不堪,华丽的壁毯不知被谁扯下来了半边,坠在半空无力地低垂着,凌乱打结的流苏仿佛死人的头发。


    通往寝宫的路是如此漫长,路上几名零星的宫人,在瞧见他满手是血、宛若疯魔的模样时纷纷惊恐躲闪,仿佛在躲避瘟疫。甚至还有一名眼熟的宫廷女官正手忙脚乱着往胸衣里拼命塞珠宝,撞见他时手上动作顿时僵住,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卡西乌斯二世没有理会他们。他握紧了剑,陌生而冰冷的剑柄硌得他手心生疼。这把剑无法带给他丝毫安全感,反倒像是烧红的烙铁似的不断提醒着他——完了,国王如梦初醒般地绝望发现,一切都完了。


    寝宫大门终于出现在走廊的尽头,梅瑞!国王大声呼喊着妻子的爱称,但他又觉得自己嘶哑的呼唤声是如此低弱,几乎要被远处那些越来越近的不详喧嚣声彻底吞没。


    他扑过去,用拳头狠狠砸了几下紧闭的大门,又用肩膀重重撞了几下。门开了,猝不及防的国王顿时滚了进去,重心不稳倒在地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冰冷沙哑的女声在他头顶缓缓响起,卡西乌斯二世抬起头来,正瞧见妻子那双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正如一只野兽般发光。


    她看着他浑身是血的狼狈模样皱了下眉,似乎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但手刚伸出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缩了回去,转而微微侧过脸去,朝身边的人冷声道:“扶陛下起来。”


    两名银盔骑士自阴影中出现,将卡西乌斯二世从地上搀扶起来。而王后则重新背对着他,将右腿架在矮凳上,弯下腰去,穿过卡扣,用力拉紧小腿上一根顽固的皮带。


    直到这时,卡西乌斯二世才恍然发现,王后身上没有穿着那件令她如潜藏在阴影中的野兽般的、泛着血腥气的黑色长裙,而是一套闪闪发光的秘银盔甲。这套沉重冷硬的盔甲对她来说是如此合身,仿佛她自出生起就生长着一副坚韧无比的金属外壳似的。


    卡西乌斯二世终于缓过神来后,当即冲着爱斯梅瑞怒吼道:“我倒要问你,你他妈的躲在这里干什么,等死吗?!”


    长久以来对于妻子的颐气指使令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人大吼大叫,仿佛一个撒泼的孩子。但王后眼睛都不抬一下,只是抬起戴着金属护臂的右臂,用左手卡住,伴随着金属部件相互摩擦时冷涩的“咔咔”声活动了一下手腕,似乎在校准松紧程度——然后国王便突然清醒了,他几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我还掌握着一些可以逃出鸢心宫的密道,通往王城之外。”他无措地呐呐道:“除了历代国王没有人知道的,那些暴民肯定也找不见我们……”


    这一次爱斯梅瑞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你就去。”她的语气几近平和地说:“我会派人护送你,西里尔,艾丹——”


    她指定了两名银盔骑士的名字,示意他们架着国王往寝宫外走。而她自己则走向一旁桌案,柔软的天鹅绒软垫上正平放着一柄做工精美的黑色长剑,几乎要吞没一切光线。


    “那你呢?!”卡西乌斯二世一把甩开两名银盔骑士的手臂,忍无可忍地冲妻子怒吼道:“爱斯梅瑞,我就讨厌你这幅要死不活的鬼样子——”


    王后拔剑出销,寒光凛凛的剑锋倒映着她毫无情感的金色兽瞳。


    “——我告诉你,你明明并不爱我,现在又这幅慷慨从容准备要替我去死的模样,简直恶心得让我想吐!”


    周围的银盔骑士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寝宫里只剩下卡西乌斯二世粗重的喘息声。良久的沉默后,王后终于开口了。


    “……别说些你我都心知肚明的蠢话,陛下。”她不紧不慢地用软布擦拭着长剑,淡淡地说。


    爱斯梅瑞当然不爱他。


    或者说,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一位野心勃勃、狠辣果决的枭雄,绝不可能去爱一个懦弱无能、优柔寡断、除了血脉与身份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但她一定很“爱”如此一具十分好用且听话无害的高贵傀儡。


    也许记忆里的那位年轻王子也曾胸怀大志、意气风发过,但是命运不曾为他提供任何在史书上留下功名的机会。他注定只能是一个行事荒唐、放浪形骸的无能国王,一个被妻子玩弄于鼓掌中的可笑君主。


    ……但是众所周知,卡西乌斯二世这个人说好听点心慈手软,说难听点软弱无能。因此哪怕只是出于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依赖习惯,他也做不到抛弃曾数次拼命救下他、对他有大恩的妻子,然后独自一人逃跑,更无法亲自动手杀了她,或者将她推给那群暴民——哪怕他曾经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又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哪怕这个女人曾经伙同爱欲之神侮辱他的尊严,玷污他的情感,彻底摧毁他的人生。


    爱斯梅瑞总算擦好了剑,轻而易举地挽了个漂亮凌厉的剑花。尽管时隔多年,那些曾在马戏团中为了表演杂技戏耍、于鞭挞下勤学苦练的基本功从未消退过。


    “我不会走的。”她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眼睛通红、胡渣凌乱的丈夫宣布道。


    那些激荡的爱与恨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但另一人看起来却是摇摇欲坠,如果不是身边银盔骑士的搀扶,几乎要跌倒下去。


    “阿娜勒妮死了,我很高兴。”爱斯梅瑞摸了摸自己重归光洁的胸口,毫无顾忌地直呼爱欲之神的大名:“至于接下来,我该亲眼看着我的国家究竟会走向何种结局,我要亲自见证这一切——我要看清楚,我究竟败给了谁。”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显露出一种奇异的温柔:“……但是如果你不想走的话,你也可以陪我留在这里。”


    “我只能向你承诺,陛下,以我的灵魂发誓,”王后静静地说:“你绝不会比我死得更早。”


    国王的嘴唇剧烈哆嗦了一下,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陛下!”四周的银盔骑士全部跪了下去,有人哽咽着恳求道:“请您允许我们死战到底,纵使流尽最后一滴血——请您允许我们出手,为您争取时间!”


    “不,免了。”但是王后依旧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现在还能留在我身边的人,我已经看见了你们的忠心——但是你们全部不许对黎民军动手。”


    “你们是银鸢尾帝国现存最强大的一批术士和武者,是国家当今和未来的基石。费尔洛斯人狼子野心,绝不会甘心落得如此下场。”她斩钉截铁道,谁也不知道王后为什么会对叛军的领袖如此信任:“所以幽灵在这种时候绝不会冲你们下手,他一向是个冷静理性的人。”


    “这是国王的命令。”爱斯梅瑞面无表情地补充道,那双金色的眼瞳瞥了卡西乌斯二世一眼,看得对方不由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张嘴道:“没错,这是我的命令……”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王令已经奏效,银盔骑士将按照曾向奥肯塞勒河发誓的誓言,听从王令行事。


    ……


    等约菲尔·伊亚洛斯再一次踏入熟悉的鸢心宫时,脚步仿佛被什么拖拽住了,每一步都走得越发沉重迟疑。


    但他依旧在一步步向前走,一路上看见了不少熟悉的老面孔。王后的侍女,花园的花匠,曾经一起喝过酒的殿前侍从……那些人在瞧见他时,脸上先是茫然,疑惑,惊讶,再到凝固成一种恍然大悟后的惊恐欲绝——


    而这也让伊亚洛斯无比清晰地明白,他已不再是那个为了保护王室的荣耀而战的鸢心近卫团骑士长了。他早已沦为了幽灵的棋子,痛苦而清醒的、心甘情愿着供其驱使,为其效力。


    伊亚洛斯的手紧紧攥着长枪。他没有冲这些手无寸铁的宫人动手,当然,也没有人敢冲上来拦住他……居然没有人阻拦他,鸢心宫似乎彻底放弃了抵抗,伊亚洛斯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此感到高兴,他只感到自己的灵魂几乎要被撕裂开来。


    当他终于穿过了最后一道拱门,推开禁闭的大门,踏入那曾经象征着帝国的最高权力、如今却被末路的黄昏笼罩的议政厅时,骑士长的脚步骤然停住了。


    银鸢尾帝国的王后爱斯梅瑞就站在大殿中央。


    她身披银色盔甲,手握黑色长剑,剑尖优雅地斜指着地面,姿态从容地仿佛只是在准备进行一场日常的剑术训练。而银鸢尾帝国的现任国王卡西乌斯二世则端坐于王座之上,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两腿发颤,但好歹没有跳起来就跑。


    除此之外,大殿内空无一人,那些本该忠心耿耿护卫左右的银盔骑士莫名不知去向。


    而那双金色的兽瞳则慢慢转向了骑士长所在的方向,其中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憎恶——只是仿佛洞犀了一切的从容,平静倒映着伊亚洛斯苍白的脸庞。


    “好久不见,伊亚洛斯。”王后用和往常如出一辙的语气平静地问候:“没想到等来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你。”


    第428章 权力


    伊亚洛斯张了张嘴,但他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现在他还能说些什么呢?辩解,忏悔,哀悼——没有任何意义,他是一枚被熔解后又重新浇筑成崭新模样的锡兵,站在他曾经的王后面前,背叛了曾经跪在剑下时许下的誓言。


    他甚至无法跪下,哪怕那双洞悉一切的烟灰色眼瞳,此时并没有在身后注视着他。


    “您……还好吗?”骑士长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干涩。


    “还不错。”王后十分从容地回答道:“阿娜勒妮死掉的那一天,我高兴到晚饭多吃了一碗,睡得也是前所未有的安稳。”


    她随意将剑拄在地上,身上没有丝毫杀气:“当年接到你的信息时,我可是十分惊讶。真没想到幽灵会如此信任你,竟是将爱欲之神的事都告诉了你。”


    ——以至于她忠心耿耿却又过于笨拙的骑士长,这些年来哪怕在幽灵的麾下做事,却依旧冒着天大的风险,挖空心思着向她传递各种关于神印的情报。


    幽灵不一定对此一无所知,但他依旧选择了纵容。


    “不,我……”约菲尔·伊亚洛斯无措而痛苦地喃喃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些什么。


    是不想在王后面前暴露他在新主人手下混得“如鱼得水”吗?可这是不争的事实,一个叛徒能在黎民党得到如今这种地位,幽灵着实待他不薄;还是说他不想承认幽灵其实十分信任他的事实?但是他在某种程度上,继背叛了前主人之后再次背叛了这种信任。


    ——优柔寡断,伊亚洛斯,这种优柔寡断会害死你。


    “不,这是好事,伊亚洛斯。”王后似乎早已洞穿了他在想些什么。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她的话前所未有得多了起来,甚至分外真挚坦诚:“其实你能离开王城,我着实松了口气——你一点也不适合这种流脓发臭的鬼地方,那些险恶的贪欲与阴谋迟早会慢慢杀了你,哪怕是我也对此无能为力。”


    “幽灵这个人有时候有些过于天真。”说是这么说,但爱斯梅瑞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责备之意,反倒显露出真诚的赞许:“但是你适合在这样坚定无私、信念纯粹同时不乏雷霆手段的人手下做事,他就像一座能将身边所有杂质都淬炼干净的熔炉——而你也会因此有一番成就的,远比在王城和那些老杂种勾心斗角中浪费人生好得多。”


    但是就在这无比慈悲宽容的肯定与劝慰下,伊亚洛斯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骨骼一寸寸断裂的声音。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那挺直了多年的脊梁,终于颤抖着弯折了下去。


    长枪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连同他的膝盖一起。一切无法权衡也无法抉择的、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些始终烧灼着他的灵魂的痛苦,化为冰冷而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紧绷的脸颊熔出发亮蜿蜒的痕迹,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骑士长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陛下,我……”


    “下午好,诸位。”


    一声大门被推开的清晰吱呀声。所有人下意识扭头看去,推开半掩宫门的教授愣了一瞬,环视了一圈议政厅内部情况后,犹豫了一下然后十分认真地问道:“需要我再给你们一些时间吗?”


    “不必。”爱斯梅瑞率先回过神来,闻言竟是轻笑了一声。她注视着黑发青年平静地踏入鸢心宫的大殿,从容地仿佛在自家客厅里散步。


    “幽、灵。”王后轻声说。


    极为复杂的情绪自她眼中一闪而过,但最终她只是握紧剑柄,金色的眼瞳微微缩紧,就像一只觉察到领地被入侵的野兽。


    但她的声音依旧平和,仿佛在和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谈天:“请你告诉我,阿娜勒妮死得凄惨吗?”


    “挺惨的。”教授诚实地回答道:“被爱她爱到疯魔的信徒活生生吃掉了。”


    爱斯梅瑞脸上顿时露出了畅快的笑意,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黑发青年向她一步步走来,越过了跪在地上、看起来情绪已经彻底崩溃的伊亚洛斯,衣角拂过对方微微发抖的肩膀,却没有分给他半点眼神。


    反倒是骑士长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幽灵瘦削挺拔的背影。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吞了回去,唯有撑在地上的双手不断收紧,手背青筋暴起,青白的指节皮肤几欲撑裂。


    “站起来,伊亚洛斯。”爱斯梅瑞脸上的笑容忽而一收,冷冷地说,既然幽灵什么都知道,她也不必惺惺作态演些什么昔日主仆决裂的把戏:“然后退下,这里没你的事。”


    “你的银盔骑士不在这里。”教授淡淡地陈述道:“但是现在看起来不太像是打算束手就擒的模样。”


    “而你看起来倒像是来寻死的模样。”爱斯梅瑞随意挽了个潇洒的剑花:“我可不记得你在剑术上有什么造诣——别摸了,你藏在衣兜里的手枪对我没用,我是一名主祷阶层的术士。”


    教授顿了顿,默默将手抽了出来,那柄银亮的手枪温驯地依附于他的掌心。他盯着王后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才是那个‘神眷者’。”


    卡西乌斯二世曾是全银鸢尾帝国唯一官方认证的神眷者——但是依据曾经和这位国王打交道的有限经验,以及阿祖卡的观测,对方压根就是一个十分平凡、而且身体被酒色掏空了大半的普通人,反倒是王后爱斯梅瑞并非常人。


    坐在王座上的卡西乌斯二世本就脸色煞白,闻言身体更是一颤,颇为惊恐地往王座里缩。


    “没错。”王后倒是十分坦然地承认了,她傲慢而不屑地冷嗤道:“我实在很难相信‘祈祷’有什么用,更别提随便信仰哪个像阿娜勒妮那样的狗屁神明——可别恶心我了。”


    “‘神眷者’的名头是卡西乌斯二世登基后不久流传下来的。”教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对关系奇妙且复杂的夫妻:“起初我还以为只是新王为了坐稳王位故意造势……所以这是一场交易,还是一次威胁,亦或二者皆有?”


    “……你真得很聪明。”爱斯梅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再次发出曾无数次感叹的感慨。


    那时她刚和爱欲之神决裂不久,失去爱神神力的掩护,忙得晕头转向的新后阴差阳错着被国王和教廷的人撞见了无媒介施法。虽然当时勉强糊弄了过去,但也因此在国王面前彻底暴露了无信者的身份。


    当时爱斯梅瑞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弑君灭口了,毕竟以当时的政治情形,但凡卡西乌斯二世将这件事捅出去,尚且根基不稳、而且大刀阔斧动了许多人的蛋糕的“婊子王后”,极有可能会被教廷拖上绞刑架。


    其实直到今天爱斯梅瑞也想不明白,那时她的“丈夫”尚且处于恨她恨得就差将她大卸八块的阶段,既然抓住了如此要命的破绽,为什么没有趁机将她置于死地?换做是她,她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是卡西乌斯二世并没有这样做。


    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将这件事揽到了自己头上。教廷暂时没有宣称国王是无信者的魄力和胆量,双方几经谈判和扯皮,最后只得捏着鼻子宣称银鸢尾帝国的国王是光明与荣耀之神的“神眷者”了事,还不得不为人在公众面前遮掩一二。


    ……不过也许这就是未来她曾数次容忍对方犯蠢的原因之一。


    “不过都是些无趣的陈年旧事罢了。”最后王后只是淡淡地总结道。


    “好了,废话无需再讲。”她有些不耐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我还没死呢,可不要露出这幅气定神闲、好像大局已定的模样——现在究竟由谁来挑战我?总不该是你,诺瓦?”


    爱斯梅瑞打量了一下黑发青年那瘦削的身板,忽而戏谑地扯了扯嘴角,浑身的杀意却是止不住地暴涨:“恕我直言,你在我的剑下撑不过一回合,我会轻而易举地割下你那颗漂亮的脑袋。”


    大厅里的温度顿时骤降。


    一只手出现在了教授背后,以一种庇佑的姿态扶住了他的肩膀。爱斯梅瑞不由轻轻嘶了一声,虽说她在最终结局到来之前,确实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但由一位神明来担当她的审判者,这未免有些太过……刺激了。


    神明的金发在黄昏中几欲燃烧起来,那双蓝眼睛真切倒映着她因兴奋而微微扭曲的脸庞。


    抗争与变革之神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那么,你所共鸣的理念是什么?”


    “权力。”爱斯梅瑞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她渴望权力,自始至终,别无他物。无论是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塑造他人命运的权力,还是左右这个国家命运、乃至令神明俯首的权力——哪怕权柄崩塌之时,她依然要用那双贪婪的鎏金兽瞳见证一切毁灭与重塑的价码。


    这本该是属于她的道路,她的终局,她这一生所苦苦追寻着的、唯一的解答。


    第429章 身死


    “来吧,代表着抗争与变革的神明。”爱斯梅瑞轻声说。她向前踏出一步,盔甲互相磨擦,发出铿锵有力的金属鸣响。


    爱斯梅瑞提起了剑,锋锐的剑尖对准了神明的胸膛——她的手很稳,没有因紧张或恐惧而发抖,看起来竟然十分从容坦然,甚至带了点对一位神明出手的兴奋。


    卡西乌斯二世捂住了脸,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啜泣声,仿佛不敢再看。


    来自议政厅之外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叛军好像已经突破了鸢心宫的城墙,正朝着宫墙之内涌来。


    爱斯梅瑞也动了。以她为圆心的大理石地砖顿时下陷、爆裂,呈现出如同蛛网般的狰狞裂痕。可是碎石与尘埃并未四溅纷飞,而是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悬浮在半空,环绕着她,仿佛拱卫女王的忠诚卫队。


    不可抬头。


    一旁的伊亚洛斯脸色变得越发苍白,没有神力保护,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就连颈骨都发出难以承受的嘎吱声。


    被风紧密包裹的教授同样感到自己身上忽然一沉,周围的家具伴随着不详的嘎吱声沉沉下陷,桌腿直接深深扎进了地砖里——在爱斯梅瑞所存在的领域,赫然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重力。


    爱斯梅瑞的身影骤然模糊,自原地消失不见。明明穿戴着看起来沉重笨拙的盔甲,她却迅疾轻巧得仿佛一只摆脱重力的箭,唯有剑尖闪烁着最后一点寒芒。


    教授极感兴趣地睁大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如此奇异的法术。单从个人实力角度来说,爱斯梅瑞本该是一位极为棘手的对手,假如她所面对的不是一位神明的话。


    阿祖卡没有使用法术,他只是握住了凭空出现在手中的剑。


    无信者的修行远比常人艰难得多,在法术尚且不算娴熟的时期,他只能依靠体术来保护自己。起初陪他练手的是奥雷,那家伙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打到后来,俩人对于双方的招数简直闭着眼睛都能猜透。玛希琳同样是个不错的对手,最擅长出其不意一拳砸断他的肋骨,不过等他的法术水平提升之后,对方便很难再次摸到他的衣角。


    再后来进入战场,他便主要以杀伤范围更广的法术为主,更别提成神之后,要不是时间不合适,要不是对手不合适——说实在的,阿祖卡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酣畅淋漓地和人仅凭最基础的体术打一场了。


    看不清。教授盯着两道残影十分努力地看了一会儿,终于默默摘下眼镜擦了擦,决定不再去挑战自己的动态视力极限。


    ……他确实有些没想到,爱斯梅瑞居然在剑术方面有如此惊人的造诣——能和救世主打得有来有回,哪怕对方没有出全力,但实力绝对已经称得上惊人。这绝非宫廷贵族们喜欢的华丽花架子,也不同于军队里大开大合的粗狂搏杀技,更像是一只在生死间硬生生厮杀出来的野兽。


    回顾对方的过往,在没有经历太多系统教学的前提里,甚至在年龄增长、身体素质下降的情况下,依旧能够达成如此水平,对方绝对称得上一句天姿卓绝。


    ……可惜。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爱斯梅瑞的喉咙间溢出,她瞥了眼自己被剑锋斩断大半的左侧肩甲,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染红了银亮的甲胄。


    她干脆用右手扯掉了碍事的肩甲,随手丢在地上。汗水和血水浸湿了女人的头发,紧紧贴在苍白的脸上。在此期间神明没有动手,只是站在原地等她平复呼吸。


    “……真是老了,”爱斯梅瑞用剑支撑住体重,喘息着挑起眉来笑道,半是抱怨,半是不甘:“如果是年轻时的我,刚才你的左肩也该挂彩了。”


    “我不否认。”阿祖卡瞥了眼自己被斩断的几缕发丝,平静地举起了剑:“再来吗?”


    神明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仇视,没有愤怒,更没有怜悯——回答他的是毫不迟疑的一剑。


    大厅里的所有未被固定的物品都开始剧烈摇晃,仿佛整座鸢心宫都在宫殿主人燃烧生命造就的最后一击下呻吟着震颤起来……但又很快归于沉寂。


    嘀嗒。


    血顺着腹甲的裂缝慢慢淌了出来,那柄黑色的长剑终于支撑不住了,伴随着清晰的碎裂声,一寸一寸地断裂,掉落在地,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失去支撑物,爱斯梅瑞踉跄了几步,终于站立不稳着重重单膝跪在了地上。她捂紧了自己的不断渗血的腹部,先是轻且压抑地咳嗽了几声,但是很快就开始呕吐起来,鲜血混杂着内脏碎片顺着她的喉咙喷涌而出。


    “……梅瑞……梅瑞!”


    卡西乌斯二世连滚带爬着从王座上摔了下来。这时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对于叛军头目的偌大恐惧,哆哆嗦嗦地扑到了妻子身边,将人抱在怀里,用手徒劳地去捂她腹部不断往外涌血的巨大伤口。


    伊亚洛斯僵硬地站在一侧,死死盯着地面上逐渐蔓延开来的血泊,浑身都在发抖,喉咙里控制不住似的,发出了压抑而微弱的咯咯声。


    脚步声响起,卡西乌斯二世惊慌而茫然地抬头,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望着靠近他们的黑发青年。


    滚开!他想冲人怒声嘶吼,但实际上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双烟灰色的眼珠,嘴唇蠕动了几下。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诺瓦默默在人身边蹲了下来,静静地注视着爱斯梅瑞渐渐失去血色的脸庞。


    对方勉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笑声,奈何被血堵住了,更像是一种古怪的呻吟。


    我在历史的另一边等着你,她张了张嘴,无声地回答道,千万别死得太早了。


    然而就在教授尚在仔细判断唇语时,那双原本已经渐渐变得浑浊空茫的金瞳忽而爆裂出极为明亮凛冽的火光。


    “——小、咳咳、小……心……!”


    宛若回光返照似的,她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摸索了一下,拾起一枚散落在地的断剑碎片,用尽全力朝向黑发青年丢了过去——


    诺瓦只感到眼前一花,等他再次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人拽离了原地。某种冰冷而纯粹的刺目光芒笼罩了怀抱着妻子的卡西乌斯二世,随即教授眼前忽然陷入了黑暗,身后的阿祖卡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泽菲尔。”


    他听到救世主漠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新神,异世之人。”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的声音在议政厅内隆隆作响——教授什么也看不见,光系术士就是这样讨厌,直视都恐怕有灼伤眼睛的风险。但是他能听见,仔细听来,光明神的声音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阿祖卡神情冰冷地注视着眼前低垂着脑袋的“卡西乌斯二世”,对方随手将已经气息全无的爱斯梅瑞从怀里推开,任由那具尸体滚落在地,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在一个普通人身上烙下神印,强行神降,卡西乌斯二世活不了多久了,而这也最大限度地限制了泽菲尔的力量。


    但是他依旧神降了,显然是深渊出了什么问题。


    议政厅之外传来了黎民军越来越清晰的呼喊声,他们正在迅速清理残余的抵抗,朝着帝国这最后的权力核心逼近。兴奋,愤怒,对于未知结局的迫切,化为一股嘈杂的声浪,激烈拍打着议政厅的大门。


    然而,就在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几乎就要触及那华丽的门扉时——


    伴随着一声嗡鸣,跑得最快的士兵猝不及防撞了上去,却被一种柔和且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开。只见一层奇妙的透明屏障骤然升起,将他们隔绝在外。


    “怎么回事?门打不开了!”


    “肯定是王室设下的法阵!快来几个术士,别让国王和王后跑了!”


    厅内,阻拦黎民军闯入神明的领域后,阿祖卡收回了视线。


    “新神,你在乎那群人类的安危?”泽菲尔缓缓地开口道。那张属于卡西乌斯二世的、懦弱仓皇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来。


    “我曾经也很在乎。”他居然生出了些许战前谈天的心思:“我是他们至高无上的君主,最伟大夺目的日冕。我小心庇佑他们脆弱的躯体与灵魂,带领他们取得一个又一个令诸神都为之称颂的胜利与荣耀。”


    “可是我换来了些什么呢?”泽菲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夹杂着深重怒火与讥讽的冷笑:“背叛。”


    教授十分怀疑光明神试过在帕瓦顿·米勒身上神降,结果由于幽灵和教皇的“交易”失败了——说起来也挺惨的,这家伙选定的神降载体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部倒戈到了他们这边。


    “记住我的忠告,年轻的新神。”光明与荣耀之神阴郁地说:“人类并不可靠,不管是你怀里那个,还是外面那群——”


    “恕我直言。”还没等阿祖卡说话,眼前一片漆黑的教授冷冷地打断了他:“那些愿意信奉你的信徒中的大多数,本就是冲着获得‘荣耀’而来,他们从比较中获得快乐,毕生梦想就是爬到其他人头上,这里的‘其他人’自然也包括了你。”


    “你不能既要又要,泽菲尔,”他嗤笑道:“这个世界又不是围着你转的。”


    第430章 覆灭


    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异世之人。


    他并不高大健壮,哪怕被厚重的半旧黑色大衣包裹着,依旧衬得高挑、苍白而瘦削,显露出一种带了点神经质的学者气质的文弱。明明被人捂住了眼睛,下巴却是微微扬起的,姿态从容平静,好像正在俯瞰这个世界。


    神明看人时是看灵魂的,而眼前这个瘦弱人类的灵魂,却简直是此地最为灼目的存在,冰冷而磅礴,以至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黯淡到不值一提。毫无温度的光线透过抗争与变革之神的指缝,就好像一个试图用手去遮掩太阳的徒劳玩笑。


    “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异世之人。”泽菲尔语气冰冷地说:“如果不是命运欺骗了诸神,你甚至不会出现在这里——起源之神安布罗斯不过将你们视为驱逐撕咬吾等的猎犬,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批判我?”


    他们合力威逼命运女神拉莫多给出的、所谓的“永生之法”,结果却成了彻底毁灭诸神的绞刑架。曾经视为唾手可得的、年轻鲜活的人类躯体,却反过来将他们逐一斩杀——甚至还有一个灵魂强大到可怕的异世之人在其中搞鬼,很难不说这是来自世界的恶意,否则这异世界的灵魂,究竟是如何穿过时空乱流来到这个世界上?


    更何况接连死了两位神明,深渊已经彻底动荡到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步。泽菲尔绝不是一个坐等死亡降临的人,在世界的威逼下,他不得不神降。


    光明与荣耀之神迅速想清楚了这其中的端倪之后,看人的眼神都变了——区区一个普通人类,他愤怒而不甘地想,居然就这么成为了被世界眷顾之人?!


    “难道不是你们率先试图夺取神选之人的身体吗?”教授毫不客气地冷笑道:“准确来说是你们自己为了永生进入了深渊,自己害得自己失去了身体,又是自己将自己的灵魂大拆八块,逼得受害者不得不暴起反抗你们可鄙的操控与觊觎——结果现在又开始怨天尤人,控诉命运不公?”


    泽菲尔周身的光芒剧烈波动起来,卡西乌斯二世的面孔在狰狞与痛苦间之间扭曲。


    “你懂什么?!”泽菲尔的怒火令整座大厅都摇摇欲坠:“是我带领人类四处征战,是我带领人类走出蒙昧,建立属于人类的文明,是我赐予了人类光明与荣耀,否则安布罗斯大陆之上的人类,还只是一群在古神黑暗莽荒的血腥统治下浑浑噩噩匍匐在地的可笑猴子!”


    他甚至不惜浪费大量神力,由神力凝聚而成的圣枪出现在他手中。大厅之外的黎民军士兵不由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他们能隐隐自门缝中瞧见剧烈晃动的奇异光亮,以及拉长又变短、不断变换方位的家具阴影。


    “这世间最伟大的光辉皆属于我,而我只想要索取我应得的冠冕,长久地得到人类本应该奉上的崇敬与赞美——”光明与荣耀之神的灵魂不甘咆哮着,他放弃了和异世之人沟通,转而望向了神情冷漠的抗争与变革之神:“新神,告诉我,难道这也有错吗?!”


    “你错就错在死得太晚了。”阿祖卡冷冷地说:“但凡死得早些,死在属于你的时代,止步于你曾留下的那些丰功伟绩,我都会更尊敬你几分。”


    泽菲尔:“……”


    他气炸了,字眼意义上的。哪怕隔着手心,诺瓦都能感到过于刺目的光亮刺得他眼睛生疼。


    鸢心宫的大厅之内,两股截然不同的神力剧烈碰撞、挤压着,使得整个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般的嗡鸣。一旁的约菲尔·伊亚洛斯已经在剧烈的神力冲击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被阿祖卡顺手丢到了不碍事的角落里。


    “还有究竟是谁告诉你,‘你’应得永恒?”阿祖卡的声音在神力的激荡中依旧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你只是一个人类,泽菲尔,充其量曾是一位史上留名的君主,一名开疆拓土的教皇,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


    明明是夸奖的话,却仿佛精准戳中了光明与荣耀之神的痛处。泽菲尔发出了一声怒吼,为了摆脱普通人类行动不便的脆弱身躯,他甚至直接脱离了国王的身躯,任由对方软倒在地上。而那柄由纯粹光芒凝聚而成的圣枪骤然爆发出更加刺目的光芒,几乎要吞噬整个大厅,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然,向着他所仇恨的新神和异世之人所在的方向袭来!


    阿祖卡的神情微凝,他能感知到,这一击几乎囊括了泽菲尔仅剩的全部神力,带着一种期盼同归于尽的疯狂。


    他的身影忽然自原地消失了。


    下一秒,抗争与变革之神的身形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泽菲尔的身后,握紧了那柄只属于自己的剑,毫不犹豫地将那些明亮且灼热的神力劈斩开来。


    光明与荣耀之神是少年阿祖卡离开阿萨奇谷后最初接触到的神明。他至今犹且记得初入光明教堂时,当他瞧见那片描绘着神明丰功伟绩的奢华彩窗,听见教士们高声传颂着对方赋予这片大地的恩泽和慈悲的祷词时带来的震撼。


    可惜这片光明太过高傲霸道,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不断遮掩其下流脓的肮脏与丑恶。它要求人们匍匐在地,仰望着,称颂着,喏喏着,日复一日地恐惧着来自高高在上者所定义的、所谓的“异端与亵渎”的罪名。


    在光明与荣耀之神悲愤不甘的尖啸声中,阿祖卡的金发肆意飞舞着,他无视了自己被瞬间灼伤至皮肉脱落的手臂和面部,一手护紧了怀中的人,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用剑锋贯穿了那在时间的折磨下变得丑恶不堪、再也不复往日荣光的灵魂。


    “至于那个属于你的‘光明’时代,”抗争与变革之神厉声喝道:“早就在人类学会摆脱教会、进行思考的那一刻起,结束了!”


    光芒彻底熄灭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天塌地裂的狼藉。要不是空气中残留的些许神力波动,就好像天地间不曾出现过一位名为泽菲尔的神明似的。


    始终老老实实缩人怀里的黑发青年动了动,试图扯开将他的脑袋按在肩窝里的手。对方却没有松力,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别动,再等一会儿。”


    教授愣了一下,随即嗅到了一股微妙的、仿佛皮肉被烧焦的诡异气味,夹杂着些许血腥气。


    “你受伤了?!”


    他不敢剧烈挣扎,害怕造成二次伤害,只得轻柔却坚决地在人胸口推了一下。这一次成功了,诺瓦当即仰起头来,仔细打量温柔拥抱着他的金发神明。


    ……看起来简直格外的凄惨。


    那家伙护着他的左手倒是完好无损,但是持剑的右手的大半截都已露出森森的指骨,脸上也被灼伤了一大片皮肉,焦黑的脸颊烂肉之下露出几颗森白的牙齿,边缘的皮肉则在自主地蠕动生长着,配合那张极致美丽与恐怖血腥共存一体的脸,看起来甚至有点掉san。


    “泽菲尔的最后一击蕴含了神格的力量,很难防住,直接攻击是当时的最佳选择。”救世主垂下那双一如既往温和美丽的蓝眼睛,认真地解释道:“但是别担心,很快就能自主恢复好。”


    见恋人脸上难得显露出鲜明的惊慌,他顿了顿,忍不住将人抱紧了些,若有似无地吻了吻对方的发丝,颇为幼稚地小声咕哝道:“……只是现在看起来大概很难看,所以才不想让你看。”


    “难道你的痛觉神经缺失了吗?”哪怕理性明白对方所说得大概都是对的,教授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烧伤导致的疼痛普遍被认为是人类所能承受的、最为剧烈的疼痛之一,骨头都露出来了,怎么可能不疼。


    “您可以亲亲我。”救世主十分淡定地建议道:“亲亲我就不疼了。”


    教授:“……”


    他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直到另一人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微不可察的僵硬后,暴君才冷声道:“低头。”


    金发的神明从善如流地低下了头。


    黑发青年凑上前去,认真地吻了吻那双完好无损的蓝眼睛,微凉的嘴唇比雪花还要轻柔小心。还没等人想要固定住他的后脑,试图讨要更多时,他便灵活地再次后退。


    “亲嘴就别想了。”教授严肃地和人做科普:“人的唾液很脏,很有可能对创面造成二次感染,在你痊愈之前我不会亲你的。”


    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避开伤处,拉起救世主的右手,犹豫了一下,将嘴唇轻轻抵在那截光洁的手腕上。


    阿祖卡:“……”


    他垂在身侧、完好无缺的左手不由隐忍地抽动了一下。


    “……你确定亲吻有效果吗?”教授狐疑地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着恋人脸上的神情。在此之前,所谓的“亲亲就不痛”,他一向认为是纯粹哄小孩的心理作用来着……但是看这家伙的表情,似乎还真有点作用?


    “有。”某人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甚至故意再凑近了些,眼睫可怜兮兮地耷拉着,柔弱地软声咕哝着:“先生,其实我身上还有一个地方不太对劲……”


    “哪里?”教授的眼神顿时变得越发锐利凝重。


    对方用左手抓起他的手来,按在自己的胸口之上,要他伸展五指,隔着手套,紧贴着心脏所在之处。


    “感觉到了吗?它是不是跳得太快了些?”救世主垂下眼睛,静静注视着眉头严肃蹙起、担忧之色完全压抑不住的恋人,蓝眼睛中几乎满溢出来的柔软之下,是一种令人悚然、仿佛永远不会满足的渴望与贪婪。


    但他的声音越发轻柔无害:“我的先生,请您告诉我,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应该是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教授几近本能地皱眉推测道:“或者由于情绪激动引起的心跳过速?”


    “初步推测这是正常反应,可以再观察一段时间。”他严肃地嘱咐道,但又担心光明神的神力会对人造成了一些不易被察觉的暗伤:“除此之外你还有哪里感到不适吗?”


    但当他抬头观察此人的身体反应时,顿时撞进了一片满载着温柔无奈的笑意的蓝色潮水中——然后教授突然就反应过来了,这家伙大概率只是在撒娇,而且带了点使坏的意味。


    教授:“……”


    他突然有点想咬人。


    一旁躺在角落里、被两位神明的神力碾得爬不起来的约菲尔·伊亚洛斯:“……”


    虽说骑士长现在尚且处于极致的悲痛与恍惚中,但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怀疑,这是他能听见的内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