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时代


    1852年贫瘠而动荡的夏天,辉光教廷当代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冕下死了。


    不幸且滑稽的老头儿,许多人说他熬不过这个冬天,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位最为年老的圣者的死期——但他就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熬走了费尔洛斯人的大萨满萨尔瓦多,熬走了神秘失踪的“王庭守护者”桑卓,甚至成为了属于银鸢尾帝国的、仅剩的圣者。


    然后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这样继续活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就这么坐在雕琢着七重冠冕的教皇圣座上瞪着眼睛咽气了。死的时候国土飘摇不定,教廷动荡不安,曾经坚不可摧了数百年的信仰基石如流沙般不断逝去,当代教皇的死亡甚至不曾像历代教皇那般引发举世的哀悼与恐慌,教士和信徒们默然不语,术师们冷眼侧目——显而易见,这倒霉老头儿未来的历史评价恐怕不会太好。


    老教皇死了,新教皇即将继位,而最有资格继任的,唯有堪称“硕果仅存”的枢机主教帕瓦顿·米勒。


    和其它几名匆忙提拔上来的、几乎是用来凑数的教皇候选人相较,他年轻,俊美,实力出众,学识渊博,还是出了名的宽以待人,在底层教士和平民信徒间的名声很好,是赫赫有名的“无尘之光”“平民主教”。


    这两年来,教廷在和奥肯塞勒学会的较量下频频落入下风,上任教皇发动的“圣裁”因帝国陷入战火变得不了了之,甚至还起了相反作用,众人因此纷纷愤怒责备教廷的虚伪残忍,雪上加霜,信徒人数锐减,甚至本该忠实支持教廷的术士们也开始流失,此时教廷正急需一个形象出众、手段“温和”些的代言人来挽回全帝国信徒的心。


    至于神意?已经容不下什么神意了。在费尔洛斯人和黎民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和辉光教廷一贯的奢华习惯相比,为新任教皇继任时举行的降神典礼简直简陋得可怜,像极了一场小范围内的、你我都在演戏且互相心知肚明的滑稽剧,更别提什么扬我神威——


    总之下一任教皇帕瓦顿·米勒就这样匆匆忙忙地仓促上任了,带着重振辉光教廷的光荣使命,背着一滩积重难返的烂摊子,坐上了摇摇欲坠的教皇圣座。


    奈何本该算是“如愿以偿”的新任教皇冕下,并不对此感到多么高兴。


    如果他是个胸无大志、只想混吃等死的家伙,此时也该为了前途未卜的命运战战兢兢着每夜噩梦不断。


    更何况帕瓦顿·米勒其实是个颇有雄心壮志、甚至称得上野心勃勃的人。他渴望权力,渴望坐在那个万人瞩目的位置上,随着自己的意志去改变教廷,甚至去重塑这个世界。


    他确实想要教皇之位,但他梦想中的教皇加冕应该是万民拥戴、神迹昭彰的,他将沐浴在伟大的光辉里,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敬畏与爱戴——而绝非如今这种可笑至极的局面。


    救赎大教堂深处的教皇居室,被无数道精密至极的珍贵法阵保护着,堪称层层设卡,关关设防。那些精美绝伦的装潢,好似每一处都在诉说着这古老雄伟的庞大建筑群曾拥有过的无上威严与荣光,可惜现在却隐隐散发着某种衰朽的气息。


    帕瓦顿·米勒沉默地站在这片奢华的死寂之中。


    身边的教士与侍从都被他屏退了,独属于教皇本人的私人书房异常宽阔,那面巨大的拱形窗在理论上可以俯瞰整个救赎大教堂乃至王城,此时却被用金线绣纹着精美纹路的墨绿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道缝隙,从中透入一缕天光,正巧照在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还有那封规规整整摆放在书桌中央的信纸上,仿佛正在等待着房间的新主人启阅。


    帕瓦顿·米勒脸侧的咬肌牙疼似的剧烈跳动了一下。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做工粗糙、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泛黄信纸,其上没有贵族惯用的火漆印,也没有教廷习惯参杂的金箔,甚至没有署名——而新任教皇冕下却表现得像是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良久,他终于拾起了那封信:该死的、十分眼熟的字体,潦草,随意,尾部带着锋利的小勾,仿佛书写者总是在匆忙之中,却又带着能割伤人的锐利。


    “帕瓦顿·米勒冕下,祝贺您终于如愿以偿,”信纸上漫不经心地写到:“也希望您能依旧记得,我们之间的交易始终奏效。”


    这封甚至不屑于署名的信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近乎羞辱的警告。它就这样毫无征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教皇本人的居所里,出现在这张本该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桌子之一上。


    米勒的手指轻微颤抖了一下,顿时将信纸捏出了几道折痕。他顿了顿,又将其细细抚平,继续看了下去,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这家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一点体面都不要,张嘴就是敲诈勒索。他要他自断臂膀,要他与人结仇,要他哺育那些越来越贪婪的、妄图吞下整个帝国的黎民军——偏偏帕瓦顿·米勒此时甚至想不到自己该如何反抗,哪怕他现在是辉光教廷的最高统治者,理论上银鸢尾帝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也许起初只是合作,只是互相算计,各取所需。但是幽灵有一种非常奇妙的能力,他好像总能提前谋算几步甚至几十步,将他的一切选择和退路都算计其中,让“利益”变得难以抗拒,“拒绝”的代价演变得无法承受。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所递出的每一枚筹码,得到的每一份报酬,都早已在暗中缠满了轻柔的蛛丝。如今提线的那只手只要轻轻一拽,帕瓦顿·米勒脖颈上的绳索便会骤然收紧,令他彻底窒息。


    早年帕瓦顿·米勒欣赏诺瓦·布洛迪的才智,不屑对方的普通人身份。


    后来他忌惮幽灵身后的神明,愤懑于此人的嚣张傲慢。


    但是至于现在,他只是对那个人的存在本身隐隐感受到了某种偌大的——恐惧。


    就像是预感到他将永远跟随着对方手中的镣铐起舞,不知何时会被抛弃,何时被毫无征兆地推入深渊之中。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现在也只有我能给你……不管是你所憎恶的神印,还是你所想要的功名。”


    教皇的手指猛地一顿,字母的小勾如嘶嘶吐信的毒蛇般缠绕着他的手指,偏偏他不得不读下去。


    “我不允许如今的银鸢尾帝国继续存在下去,而你是个聪明人,擅长审时度势,应能看出辉光教廷的末日,同样将伴随着帝国与神明的陨落而到来。”


    他几乎能听见那个平淡无波的声音,看见那个黑发的年轻人就这样坐在他的面前,用那双冷漠的烟灰色眼睛注视着他,如同只是在平静地陈述着某种事实。


    “旧的秩序必须被粉碎,才能在灰烬中建立新的秩序。现在已经没有谁能够阻止一场灭世的大火,但辉光教廷究竟是化为历史的尘埃,还是在新时代的大火中涅槃重生,这要看你的选择——或者我去找另一个愿意做出正确选择的人。”


    帕瓦顿·米勒:“……”


    何等傲慢!何等狂妄!这家伙威胁起人来时可真是欠揍得要命。


    但他不得不承认,幽灵说得一点没错。


    尽管王城暂时还算是歌舞升平,但在帕瓦顿·米勒的眼中,费尔洛斯人步步紧逼,卡西乌斯二世指望不上,唯一靠谱些的爱斯梅瑞现在也被敌人慢条斯理层层缩紧的铁索逼得越发喘不过气。


    试图成神的术士们越来越不将教廷看在眼里,奥肯塞勒学会用知识剥夺着底层民众的愚昧,通过修行与教典驯服信徒的手段在未来将注定不再可行。


    至于那些大贵族们,帕瓦顿·米勒简直没眼看。愚蠢,高傲,胆怯,软弱,只擅长内斗,完全不够幽灵一根手指打的。


    ——况且现在帝国甚至连一位圣者都没有,黎民党那边少说有一位圣者,一位神明。


    毫无疑问,时间现在绝对不在帝国手中。而此时此刻的辉光教廷,却需要一个从银鸢尾帝国这架摇摇欲坠的旧战车上解绑、投入未知的洪流的机会——尽管帕瓦顿·米勒不知道洪流深处究竟是什么,是被算计着彻底肢解,直到达到幽灵心目中的“无害”地步,亦或是真正地重获新生……但总好过幽灵口中的“末日”,他是真心实意地相信那个疯子真能做到。


    新任教皇缓缓闭了闭眼睛,慢慢敛去眼中熊熊燃烧的野心与怒火。


    他渴望功名,但到底是当一个甚至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被如今的辉光教廷匆匆忙忙推到台前、充当用来安抚信徒的可笑吉祥物的教皇,还是当一个带领辉光教廷在新时代的洪流中踏出一条全新的生路,并且注定要青史留名的教皇?


    这似乎并不难选。


    帕瓦顿·米勒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到了桌前,将那张没有署名的信纸稳稳地凑到了桌角的烛火之上。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粗糙的纸页,化为一片蜷缩的灰黑痕迹,无声地飘落在华丽的地毯上。


    他看着那最后一点灰尘落下,随后转身猛地拉开了那扇紧闭的厚重窗帘。


    “哗——”


    浑浊但真实的天光瞬间涌入书房,照亮了每一寸角落,也照亮了帕瓦顿·米勒身上那件华丽沉重的圣袍。他俯瞰着下方如蚂蚁般蠕动的人群,还有更远处庞大古老、却孕育着崭新疯狂的王城阿玛卡蒂奥。


    ……他的时代,帕瓦顿·米勒的时代,即将以一种堪称屈辱而险恶的方式,开始了。


    第402章 帮助


    很快,许多人发现,和那副温文尔雅的外表不同,新任教皇帕瓦顿·米勒简直就是个疯子。


    他在这种外有强敌、内部倾轧的紧要关头,非但没有试图稳定局面,安抚教内,反倒以一种堪称惊人的魄力宣布要进行教内改革,大刀阔斧地砍掉了许多被视为传统的高昂花销,缩减乃至取消了一系列奢华繁琐的宗教庆典。


    他甚至以教皇的身份公开宣布,若想宣扬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的荣光,并不在于神像的姿态是否高大,圣殿的装潢是否华美,而在于人心的尊崇与敬畏,在于对光明教义的虔诚践行,并且主动鼓励诸多教士脱下华丽的教袍,拿起武器,走向俗世,和贫苦的“兄弟姐妹”们一同对抗费尔洛斯人。


    这套说辞对底层教士和信众来说极具有煽动力,仿佛辉光教廷真的打算和过去的腐朽划清界限,而且完美契合了帕瓦顿·米勒的“平民主教”——或者现在该说是“平民教皇”——的形象。


    但王室和贵族们却被这种堪称“背叛”的拉拢行为激怒了,他们大肆攻击这位年轻的教皇是黎民党的奸细,和幽灵有染,是妄图夺取军权、颠覆银鸢尾帝国的叛徒。


    奈何对方实在是太擅长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了。他毫不客气地站在鸢心宫内,质问众多围攻他的大臣,是不是不愿意奢靡浪费,不愿意压榨平民,不愿意在外敌面前屈膝投降的,便都是黎民党人——总之在王后阴沉沉的注视下,没人敢接这句话,只能哑口无言着从其他角度进行找补。


    政斗愈演愈烈。


    众人忽然发现,指责政敌和黎民党有染,成为了最佳的攻击手段。不论是真是假。王后似乎对与黎民党作战时那节节败退的战绩颇为光火,也对并不支持王室改革,时时暗地作祟、以卡穆公爵为首的旧贵族们异常不满,一时之间,居然还真拔出来不少疑似和黎民党有“勾结”的贵族与大臣,甚至闹上了断头台。


    贵族们尊贵的血液染透了鸢心广场的石缝,和雨水混合成污浊的暗红溪流。区区不过两个月的时间,王城各色势力便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和血腥的洗牌,一部分新贵族踩着同僚的骨血不断往上爬,向着王后爱斯梅瑞靠拢,另一部分则在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身败名裂,甚至无法保下自己和血亲的项上人头。


    巴特曼家族便是其中之一,那位卡穆公爵的左膀右臂,提出并执行臭名昭著的“帝国十三税”的马尼·巴特曼侯爵忽然背负十余条罪名锒铛入狱,他的长子,鸢心近卫团的骑士长乔里尼·巴尔曼,则因疑似“背叛王室”被迫停职待审,但还没等到提审便“暴病身亡”。


    至于巴特曼侯爵仅剩的儿子,他的次子特朗·巴特曼,则在一个被暴风雨席卷的深夜,从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中莫名消失得无影无踪。


    ……


    铁棘领,幽灵的家乡,距离他发家的白塔镇大概仅有两天车程。


    这里曾经只是一片异常贫瘠狭小的土地,周围只有羊倌和纺织工出没。现在却是唯一一处仅因“幽灵”的名字便顺理成章地变成明区的地区,后世还因此吸引了众多游客前来朝圣,布洛迪家族那栋未来已经衰败不堪、几欲倒塌的宅邸,也成为了世界范围内最为珍贵且出名的历史遗迹之一。


    不过此时的特朗·巴特曼可一点也不觉得这鬼地方到底哪里珍贵。他狼狈不堪,身上被换掉的粗布衣袍早已在连日奔逃中变得破破烂烂,占满了泥泞和污渍。恼人的雨水浸透了他的头发,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哪怕是夏日,夜晚都能体会到某种令人骨头发寒的冷意。


    这场将巴特曼家族席卷其中的政治风暴来得实在太快、太迅猛了,父亲的入狱,兄长的暴毙,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


    若不是父兄认为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在战中甚至比王城还安全,勒令他呆在学院中;若不是巴特曼侯爵在狱中动用了巴特曼家族仅剩的全部力量,命令并帮助他火速逃离,此时的小巴特曼恐怕也会和家族的其他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王城某处阴冷的地牢里,或者干脆“被自杀”。


    逃亡之路简直异常艰辛,恐惧与饥饿如影随形。他不敢暴露身份,短短十来天,一路上的艰辛几乎磨掉了小巴特曼所有身为贵族的骄矜。


    他睡过肮脏的草垛,偷过农户地里的生土豆果腹,躲开过强盗和费尔洛斯人。他甚至瞧见了自己的通缉令,而身为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高材生,每一声马蹄,每一次盘查,却都足以令他如一只胆战心惊的老鼠。


    和他的那位兄长比起来,小巴特曼不算聪明,但也知道巴特曼家族往日的一切荣光在此时此刻恐怕都已化为了催命符。昔日的旧交大概正在唯恐避之不及地和巴特曼家族进行切割,若是冒冒失失地送上门去,便极有可能是在自投罗网,沦为向王后邀功的战利品。


    思来想去,小巴特曼十分骇然地发现,自己在此时此刻唯一能投奔,且不会立即丢掉小命的,居然只有曾经短暂“合作”过——尽管是被迫——的黎民党的首席,幽灵。


    更妙的是,他和幽灵的堂弟曾经是同学,尽管关系……呃,有些微妙,但好歹他也曾在父亲的授意下,冒着风险和人通风报信过,将王后打算派遣王城军前往铁棘领的消息传递给对方。


    看在这两点的份上,波西·布洛迪那小子总不会见他第一面就将他扫地出门……话说应该不会吧?


    进入了铁棘领后,一路上像他这样狼狈的人并不算多,过往的平民看起来虽然衣着朴素,但好歹算是齐整。但似乎也没有太多人注意他。小巴特曼十分怀疑铁棘领人大概是将他当做一个为了逃避战乱四处流离失所的流民。


    不过也差不多了,在布洛迪家族的府邸中瞧见许久未见的波西·布洛迪时,特朗·巴特曼忽然从那双冰冷高傲的眼睛里瞧见了自己这幅狼狈至极、和逃荒乞丐没什么两样的模样,这让他分外难堪地移开了眼睛,手指忍不住一点点掐进了手心里。


    ……如果可以的话,小巴特曼一点也不想求助学生时代的死对头。奈何他不想死,而且父亲还在狱中等着他。


    没有人说话。


    面容俊秀的黑发年轻人只是坐在原地,冷眼打量着他,这令特朗·巴特曼简直汗毛倒竖。


    几年不见波西这小子简直越来装模作样了,他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之前情绪变动几乎都写在脸上,而且动不动一点就炸,现在却冷酷莫测得好似一块冷硬的陨铁。


    他被那冰冷的目光钉着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和衣摆滴落,在布洛迪家的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污浊的水渍。


    一片瘆人的寂静中,那些故作轻松的腹诽渐渐消失不见,小巴特曼的脸色不由变得越发苍白,寒冷与饥饿几乎要让他打起摆子来。


    ……大哥说得一点没错,要不将人彻底捏死,要不就别莫名其妙和人结仇。可惜那时的他尚且年少轻狂,压根听不进去,否则局面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尴尬……想起脾气不好、却着实待他不薄的大哥,想起对方显然是人为的惨死,小巴特曼不由心中一阵阵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布洛迪先生,我现在无路可去了。”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挺直脊背,在曾经的“死对头”面前尽力维系那少得可怜的尊严:“如果可以的话,看在我曾向您通风报信的份上,我希望得到您……或者还有您的那位兄长的,一些帮助。”


    闻言,那张和幽灵有几分相似的、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夹杂着讥诮意味的冷笑。


    “所以您在此时此刻忽然突发奇想,”布洛迪家族的现任家主平静地说,声音中听不出喜怒,却是字字戳心:“决定跑来我这个‘奴隶窝’,然后向我这个装模作样的肮脏小偷求助?”


    小巴特曼的脸顿时涨红了。羞耻感烧灼着他的耳根,他知道波西指的是什么——过去在学校里,他没少用类似的轻蔑口吻对人进行人身攻击。


    他努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装作没听见,哑着声音回答道:“巴特曼家族得到了一些幽灵先生大概会感兴趣的情报,关于米勒教皇,关于卡穆公爵,关于王后……”


    “布洛迪先生,请相信我,”小巴特曼深吸了口气,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巴特曼家族绝对会比您想象中更有价值,我——”


    波西忽然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是‘你’希望得到帮助,还是巴特曼家族希望得到帮助?”


    还没等小巴特曼回答,他便冷冷地说了下去:“如果您的记忆没有出现差错的话,巴特曼家族派来的人间接性杀死了幽灵先生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伯母。”


    在小巴特曼渐渐变得惨白的脸色中,黑发的年轻人看起来似乎对此感到十分疑惑:“您又怎敢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你,或者你的家族,需要得到我和幽灵先生的帮助?”


    第403章 墓园


    特朗·巴特曼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得一干二净。他想辩解,比如父亲的本意并非伤害幽灵的家人,谁能想到奥特莱斯·布洛迪那个老东西忽然暴起开枪……或者干脆再狠心一点,宣称这都是巴特曼侯爵的主意,他对此一无所知——况且事发当时他确实对此一无所知,这种事父亲和兄长一向不会和他商量。


    但是无论如何辩解,在事实面前都显得极为无力,弑母之仇又怎么可能轻易绕得过去?


    波西神情莫测地盯着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小巴特曼,良久,他忽然不耐地啧了一声。


    “蠢货。”


    在小巴特曼下意识的怒视下,黑发的年轻人优雅地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嘲讽的冷哼:“你就不会用之前在船上将我从那只克拉肯的触手下拽走的‘救命之恩’来挟恩图报吗?”


    小巴特曼愣了半天,迟疑道:“……还有这事?”


    他想了半天,终于将这段记忆从犄角旮旯里掏出来了——还真是,对方指的是之前参加完曙光庆典回校时,他们在辉光教廷的船上遇见的那只巨型克拉肯。当时眼前这小子被吓得呆愣在原地,还是他将人拽开来着……失策,他居然忘了这茬了!小巴特曼懊恼地想,不然刚才何必在人面前这般卑微?!


    波西:“……”


    学生时代的死对头的愚蠢心思几乎全部写在脸上,他终于忍不住十分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不过这么一打岔,那种莫名凝滞的气氛倒是和缓了些许。


    年轻的布洛迪家主站了起来,他比学生时代更加高大,少年的青涩几乎已经完全褪去,身为主祷阶层术士的可怖压迫感,令小巴特曼都不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算你好运。”波西冷冷地说。


    他没有解释何为“好运”,只是扭头嘱咐身边的家仆为“客人”准备客房,然后提供些热水吃食和干净衣物。


    小巴特曼愣愣地看着他安排,脑子忽然一抽,不由开口道:“你不打算杀了我?”


    波西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眼神盯着眼前似乎也在为自己的失言分外懊恼的小巴特曼。


    ——话说在学生时代他就天天在和这种傻瓜较劲吗?波西颇为怀疑自我地想,这是否意味着当年的自己也是个傻瓜……不不不,果然还是小巴特曼这种不曾经历过风雨的贵族小少爷实在太离谱了些。


    “谁说我不打算杀了你?”他在小巴特曼瞬间大变的脸色下不屑地冷哼道:“不过这一切还要等幽灵先生来定夺——巴特曼先生,您的性命现在可是被握在布洛迪的手上,您最好赶快想一想,自己究竟能为此付出些什么?”


    “而且在此之前,”他微微扬起下巴,态度十分恶劣地宣布道:“巴特曼先生,您被软禁了。”


    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着的小巴特曼被带下去了。波西脸上那种傲慢的假笑渐渐消失,从而变成了一种冰冷的漠然。


    “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实转告给幽灵先生。”他冲着空气冷声道,便又起身离开。


    ……自从布洛迪夫人死后,他不曾见过兄长,所有的沟通不过是言简意赅的信件,或者通过对方派来的下属。


    他也不敢去见他,是他的亲生父亲杀死了对方的母亲,兄长仅剩的直系血亲——他又有何脸面凭着罪恶的血脉去向人祈求宽恕,甚至缠在人身边?


    接下来的几天里,小巴特曼简直坐立难安。他甚至已经不再奢求救下父亲,王城情形瞬息万变,更何况王后一向铁血手腕,随着时间推移,巴特曼侯爵存活的机会已经越来越渺茫。


    波西那小子还真是说到做到,他被软禁了,不被允许外出。那些替他送来餐食的仆从个个嘴严得可怕,小巴特曼完全无法探听到任何消息,只得在“客房”里焦急地瞪着眼睛等待最终判决的降临——直到一个傍晚。


    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亮即将被墨蓝的夜色吞没,雨已经停了,可是乌云依旧低垂着,预示着另一场暴雨的到来。


    小巴特曼正透过客房的窗户玻璃,盯着窗外院子里的积水发愣,随后他突然远远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一种低沉的、有序的、夹杂着金属轻微碰撞声的步伐,不像是那些仆从和平民,更像是一支……军队。


    小巴特曼的心脏顿时激烈跳动起来,他几乎是扑到了窗前,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只见他的老对头波西·布洛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布洛迪家族宅邸的门口,手中还提着一盏煤油灯,将脚下的一小片区域照亮。


    不久之后,两人穿过了夜色,走入了被火光笼罩的光圈当中。他们身披深色的旅行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的面容,看起来风尘仆仆。为首者身姿瘦削高挑,稍显文弱,稍微落后一步的来者同样修长挺拔,隐隐以一种防御守护的姿态出现在对方身旁。


    尽管看不清脸,但是小巴特曼几乎瞬间便认定了——那是幽灵,幽灵回来了。


    波西·布洛迪在门口站得笔直,头却微微垂着,不像是在迎接归家的兄长,而像是一名等待迎接审判的囚犯。


    幽灵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微微偏过头去,似乎和身边人说了些什么——这个距离小巴特曼什么都听不清,但是波西的脑袋明显垂得更低了。


    小巴特曼焦躁地舔了舔嘴唇,只感到浑身越发紧绷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取决于此人之手——但是幽灵来铁棘领干什么?小巴特曼分外怀疑自我地想,难道巴特曼家族的情报真得珍贵到了值得对方亲自上门的地步?可是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胡诌的东西会这么重要,万一令幽灵失望的话,他该不会被挫骨扬灰丢出去喂狗吧……


    就在小巴特曼心里直犯嘀咕时,一直安静站在幽灵身后的那个神秘男人忽然动了。对方微微抬起头来,视线精准地穿过了昏沉的夜色,一双蓝色的瞳孔就这样对上了小巴特曼的眼睛。


    “……!”


    小巴特曼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是何时再次想起来要呼吸的,等他有意识时,他已经身体发软地跌坐在地上,死死捂着嘴,甚至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见那颇为冒犯的注视消失了,阿祖卡缓缓收回了警告的视线。波西那小子还在装鹌鹑,脸绷得很紧,看起来甚至比小巴特曼那个真正的囚徒还要紧张。而教授已经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苍白锋锐、夹杂着些许疲惫的脸庞。


    ……他看起来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沉静,波西的视线控制不住地落在兄长脸上,飞快转了一圈,便又迅速而恭敬地落回了原位,仿佛刚才那些隐忍贪婪的打量只是一种错觉。


    他瘦了吗?波西悲伤而欣慰地想,好像没有,尽管疲态依旧遮掩不住,但好歹不再病态虚弱,眼下的青黑也淡了许多——显然被人照顾得不错。


    他压下满腔的痛苦与苦涩,压下对陪在对方身边的人的阴沉嫉恨,压下那份不合时宜、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渴望……只是低下了头沉沉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幽灵先生。”


    教授的脚步一顿,他看了眼那明显沉稳了不少的年轻人,微微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晚上好,波西。”


    随后他便率先进入了这曾经陪伴他度过漫长而孤独的童年的布洛迪宅邸,但是并没有在大厅多加停留,也没有去探望小巴特曼的意图,而是径直朝向宅邸更深处走去。


    波西在原地僵硬地站着,任由两人逐一掠过他。


    他隐隐知道兄长打算去哪里,但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相伴而行的资格,只好低头看着兄长脚下那条在灯光下越拉越长的影子,就这样笼罩他,然后离他越来越远。他感到了某种漠然拂过他的雾气,那刺骨的寒意甚至令他的灵魂不由悲恸颤抖着缩成一团,无能为力地无声呜咽着。


    “傻站着做什么?”兄长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传来,对方偏过头来,正用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烟灰色眼睛看着他。


    波西愣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亮了一瞬,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变得暗淡起来。年轻人沉默着追了上去,陪人走向了一条更加偏僻、通往宅邸后方的小径,而小径的尽头,便是布洛迪家族的私人墓园。


    雨后的空气潮湿而凝重,混杂着泥土与草木腐烂后的气味。波西沉默地掏出家主戒指,伴随着血缘法阵启动的微弱光亮,只听吱呀一声,墓园的铁门缓缓敞开一条小缝。


    和古老的布洛迪宅邸一样,此处已经衰败不堪了。铁门锈蚀得几乎和攀附其上的枯藤融为一体,院内荒草从生,在雨水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黑绿色。


    墓园之中,零星几座墓碑在夜色下沉默不语,青翠的苔藓已经爬满了冰冷的石面——此处沉睡着布洛迪家族逝去的先祖,那些昔日的亡灵中,包括曾经的老布洛迪子爵,诺瓦早逝的父亲,也包括他的母亲,艾多妮·布洛迪。


    第404章 复仇


    教授在一座相对较新的墓碑前停下了脚步。他向站得更远些的波西伸出手来,后者愣了一下,就在迟疑要不要握住那只被手套紧密包裹着的、单薄修长的手时,便听见对方平静的声音:“请把灯给我。”


    波西:“……”


    教授提起了煤油灯,被昏黄的光晕彻底笼罩后,墓碑之上印刻的名字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艾多妮·布洛迪。


    漫长的寂静笼罩着这片亡灵沉眠之地,只有晚风抚过树梢的沙沙声,如迟来的挽歌。波西站在距离兄长几步远的位置,低着脑袋,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是不由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插入肉里。


    黑发青年在母亲的墓碑前伫立了良久,久到波西以为他已化为了另一尊墓碑,久到雨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还没等波西有何反应,对方身边的人已在头顶替人撑起了伞——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祭拜,只是脱掉了一只手套,蹲下身去,用洁净苍白的手指轻轻拂去了基底之上几片沾染着雨水和污泥的落叶。波西牙齿紧咬,几乎不敢直视他,愧疚与痛苦几乎要化为深重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在哪里。”黑发青年站了起来,低头注视着手上的污泥,语气分外平静地问道。


    哪怕隔着昏沉的夜色,波西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惊人。


    “……地窖。”他低声说。


    奥特莱斯·布洛迪还没有死。


    起初是为了保留关键人证,用来彻底钉死巴特曼家族。但是哪怕已经从人口中掏出了一切有用或无用的信息,铁棘领却始终没有得到处决的命令。


    波西也不知道他的兄长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令罪魁祸首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囚禁在地窖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追逐的一切渐渐尽数崩塌,看着曾经拼了命都想抢来的东西,再次无可挽回地落入他所憎恶的血脉手中……


    年轻人不愿去细想这是否是某种严酷的报复手段,或者是为了冷眼观测他的立场与忠诚。


    悲剧发生之前,波西的母亲对丈夫和儿子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薄情暴躁的丈夫情妇不断,私生子女接二连三地出生,她早已心灰意冷,学会了不去过问。但好在她唯一的儿子格外出色,足以庇佑她,将布洛迪家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后来丈夫被亲生儿子囚禁,这位夫人却呈现出一种惊人的冷静,在得知真相之后,她立即驱散了丈夫的私生子女,然后对外宣称抱病,去往更加偏僻的远亲家中调养,从此不再过问家族事务。


    波西领着二人前往位于布洛迪家族宅邸深处的地窖。越往下走,霉味混杂着腐草的浑浊气味越来越重,冰冷的石壁上挂着渗出的水珠,仅有角落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在地窖的角落里,一个身影被粗重的铁链锁着,拴在没入墙壁的铁环上。那人衣衫褴褛,头发和胡须杂乱地纠缠在一起,几乎彻底遮住了面容。


    听到脚步声,蜷缩的人影顿时剧烈颤抖了一下,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哀求和呓语,似是早已在漫长的囚禁与等死中彻底精神崩溃了。


    教授将手中的煤油灯提高了些,光亮驱散了昏暗,清晰地照亮了囚徒的轮廓。他平静到堪称冷漠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不复往日光鲜、狼狈不堪的男人,看着这个杀死艾多妮·布洛迪夫人的罪魁祸首,他血缘上的亲叔叔,奥特莱斯·布洛迪。


    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在黑发青年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晃动着。直到这时,奥特莱斯似乎稍微清醒了一点,发现来者并非幽灵的部下,那些冷酷残忍的黑衣人,也不是站在原地任由他唾骂到精疲力竭、却始终将他囚禁于此的儿子。


    他先是茫然地打量了来人片刻,忽而眼睛大睁,其中浮现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恐惧与憎恶来。


    “不、不……是你!”奥特莱斯·布洛迪嘶哑地尖叫起来,拼命向后缩,铁链都被他挣得哗啦啦作响:“别过来!你不是人……你这个畜生!毁灭家族的魔鬼!我怎么没有在你出生时就将你掐死!”


    阿祖卡皱了下眉,但还没等他做些什么,对方又开始异常卑微的、语无伦次地哀求起来:“放过我……不是我!是他们逼我的,我也不想……求求你别杀我,我可是你的叔叔!我可是你的……”


    哀求夹杂着叱骂,尖叫参杂着怒吼,他看起来似乎已经真得疯了。


    教授盯着眼前疯疯癫癫的男人片刻,忽然淡淡地开口道:“巴特曼家族覆灭了。”


    “……”


    “截至目前,黎民军已经实控了帝国三分之二的领土,银鸢尾帝国的毁灭也只是时间问题。”在奥特莱斯剧烈瑟缩的瞳孔中,他继续毫无波澜地说了下去:“如果你没有杀了我的母亲,我至少可以确保你安稳而平静地度过你的余生……但是现在,你已经亲自毁灭了这一可能性。”


    奥特莱斯·布洛迪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起来。


    那些癫狂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演的,但是现在他却是真心实意着悔恨起来。


    ——他曾经分外看不上的侄儿在说什么?如果他真能颠覆这个帝国,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他岂不是成为了一位开国君主的亲叔叔,一名即将坐拥无边财富和领土的王亲国戚,相较下小小的铁棘领又算得了什么?


    奥特莱斯·布洛迪哆嗦着嘴唇,开始痛哭流涕地哀求起来:“我错了!我的好侄儿!是我鬼迷心窍,是该死的巴特曼逼我,诱惑我,没错,是他们逼我的……我可从来都没想过杀了你的母亲,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语无伦次,涕泗横流,试图向前爬,亲吻幽灵的靴尖。但是铁链限制了他的动作,只能让他像一只蛆虫似的在原地蠕动,脸上甚至浮现出一层贪婪的希冀:“求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看在我们血脉相连的份上——我毕竟是波西的父亲啊!”


    回答他的是一只冷硬的枪口,稳稳对准了那颗狼狈肮脏的头颅。


    “波西,出去。”


    教授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被吓得失禁、脸上浮现出偌大的惊恐与绝望的男人,视线没有丝毫偏移。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映照得异常高大,投射在地窖的石壁之上,如同意欲复仇的鬼魂。


    波西的嘴唇轻微蠕动了一下,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在父亲陡然爆发的、声嘶力竭的斥骂和哭嚎声中,僵硬的、言听计从地转过身去,离开了阴冷潮湿的地窖。


    一声干脆利落的枪响,惊飞了树梢上的鸦群。


    波西站在雨里,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脸庞往下流淌,心里仿佛被一种空洞的虚无不断肆意噬咬着。他只是感到一种令人摇摇欲坠的疲惫,甚至升不起丝毫憎恶的力气,不管是针对哪个人。


    “傻站在雨里干什么?”


    年轻人的身体顿时僵硬起来。他嗅到了硝烟的气味,血的气味,又很快被雨水的气味彻底洗涤干净。


    波西缓缓转过身来,怔怔地注视着他的兄长。对方正在用手帕仔细擦拭自己的右手,那苍白的指腹上沾着母亲墓前污泥,又染上了火药的气味。


    “我已经杀了他。”见他沉默不语,对方微微蹙眉,语气很淡:“如果你想报复,机会只有现在……你哭什么?”


    黑发青年甚至有些僵硬地后退了一步,犹豫了片刻,又将手帕丢人怀里:“你要不先冷静一下,等会儿我们再谈?”


    波西呆呆地攥着手帕,用手指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这才发现了一种不同于雨水的东西。年轻人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感,终于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深处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


    “……不,我永远都不会报复你。”他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人,浑身都在崩溃似的轻微颤抖。


    教授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带有安慰的意味,却被人忽然抓住了手腕,猝不及防地拽进了怀里。


    救世主的脸顿时黑了。


    波西能感觉到怀中的身体简直僵硬得像块石头,但是比想象中更轻。兄长瘦削的脊骨硌着他的手心,让他的胸腔深处爆发出一阵阵酷烈、酸涩而痛楚的巨大悲伤。明明是如钢铁神像般不可撼动的人,现在却仿佛只要收拢手臂就能将他轻易困住。


    他不由抱得更加用力了些,仿佛溺水之人在抓着他唯一的浮木。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全部蹭到年长者的衣服上,而这也让原本打算揪着对方后衣领、将人拽出来的教授犹豫了片刻,转而飞快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够了,松手。”他冷声道,顺便向一旁的阿祖卡做了个手势。


    波西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管不顾的执拗,语无伦次地呜咽着:“哥哥,我恨他,恨死他了……但是我也做错了事,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恨你……”


    “我该怎么办?”他异常无助地向人虔诚祈求道:“现在我只有你了,要不你也杀了我算了……”


    第405章 开解


    教授的眉头皱得很紧。


    “……别说傻话。”他被人紧紧抱着,脑袋几近本能地竭力往后仰,语气格外冰冷:“为了培养你,我耗费了那么多时间、资源和精力,而你还没有充分发挥自己的价值,我现在杀你做什么?我不会做这种愚蠢的、毫无意义的赔本买卖。”


    很冷血的话,字里句间都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却令波西莫名心安。他对兄长来说有利用价值是好事,波西想,他更害怕自己遭了兄长厌弃,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所以如果你不想报复的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黑发青年冷声道:“再也没有谁欠谁一说。”


    波西的脊背剧烈颤抖了一下,就像是被彻底抽空了力气,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觉察到抱着他的家伙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却依旧死死扒着他不放,教授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了。


    “现在我数三声,”他毫不客气地用尚且发烫的枪口往人肚子上一戳,黑着脸骂道:“再不放手,不用其他人,我这就亲自在你肚子上开个洞,然后把你丢进地窖里去。一,二——”


    好歹没让他数到三,年轻人终于不情不愿地默默将他放开。教授立即同样后退一步,冷着脸正了正被揪乱的衣领,而蠢蠢欲动打算替人动手的救世主也遗憾地停住了脚步,蓝眼睛在人身上迅速转了一圈。


    ……啧,湿乎乎的雨水全部粘到教授衣服上了,脖颈处更是湿了一大片,以至于衬衫的衣领都紧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青筋与血管的跳动因而显得格外显眼。


    正在一旁努力平复呼吸的波西忽然浑身一阵毛骨悚然。但他倒也没多怕,仗着哥哥就在身旁,红着眼眶小心翼翼瞅着自家兄长,轻轻地抽着鼻子,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阿祖卡:“……”


    他忽然意味不明地轻轻笑了一声,转而替人慢条斯理地拍掉肩膀上的雨水。


    “无论如何,先回去再谈。”金发青年微微俯身,雨伞自然地向人倾斜着,顺便不动声色地将某个碍眼的家伙遮住了大半,语气十分温和地提议道:“万一淋雨着凉了可不太好。”


    教授被他忽然岔开了话题,下意识抬起头来,在那双于昏暗中越发明朗温柔的蓝眼睛的注视下慢慢眨了眨眼睛:“好。”


    确实稍微有点冷。


    波西眼神阴沉地盯着瞬间被人夺去注意力的兄长,手指猛地掐紧,指甲几乎要插进肉里。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安安静静地跟着人进入布洛迪家族的宅邸里。


    等波西迅速换掉了被雨水浸透的衣服,回到前厅时,壁炉里已经生了火,而他的兄长正自然而然地蜷缩在壁炉旁的沙发里,那件沾上雨水的外衣已被脱下。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最上方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领口部分湿漉漉的,被拽得有些发皱,露出了单薄锋利的锁骨。橘红的火光在黑发青年苍白的面孔上跳跃着,将他的灰眼睛覆上了一层分外柔和朦胧的神光。他微微偏着头,似乎有些疲惫,又像是在出神,而那个碍眼的家伙从女仆手中要来干燥的毛巾,正在替人仔细擦拭湿透的发尾和脖颈。


    波西在门口杵了老半天。他深吸了口气,直到确认自己脸上的表情没有问题后,这才屏退了仆从,亲自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将其稳稳放在兄长手边的矮桌上。


    “哥哥,”他低声说:“喝点肉桂茶暖暖身子吧。”


    教授的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谢谢,但是不要,现在是夏天。”


    又是生壁炉,又是肉桂茶——他确实畏寒,但自认还没到这种地步 。


    阿祖卡则自然而然地将茶接了过去,低头嗅了一下,然后递到了人嘴边:“香料味不重,应该不会难喝。”


    “喝一点试试看?”他温和地劝道,顺便摸了摸人发凉的后颈:“大雨里走了这么久,你的体温还没恢复,万一生病就糟了——就当喝药了,好不好?或者我给你换杯热牛奶。”


    教授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但他也知道,自己在北境时的逞强将人吓坏了,莫名的理亏和心虚让他只好面无表情地就着那家伙的手,老老实实低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被香料的气味呛得直皱眉。


    一旁的波西:“……”


    被人毫不脸红地借花献佛,他简直要被气死了。更何况哥哥那样执拗的人,居然真就在人三言两语下改变了主意,哪怕只是一杯肉桂茶……结果沦为争夺焦点的家伙,还对这种暗藏杀机的隐晦战争迟钝地毫无所察,一无所知。


    被那小子用杀人般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某位异常幼稚地当场报复回来的救世主心气终于顺了。他笑眯眯地将茶杯放回桌上,十分自然地摸了摸教授的后颈,发现终于泛起一层细细的薄汗后,这才满意地收回了手。


    “坐。”教授扬了扬下巴,指向他对面的沙发。波西抿起嘴唇,用渴望的眼神悄悄瞥了眼兄长身边的位置,但还算是理性地坐到了对面去。


    “我刚才和布洛迪家族的几位女仆谈了几句,路上也和铁棘领的平民聊了聊。”诺瓦淡淡地开口道:“铁棘领的运转比我想象中有序,平民的基本生活得到了保障,在权力更迭不断的乱世中成功维系了社会的基本秩序,也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做得很好,波西。”


    年轻人的脊背下意识挺直了些,他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太过得意忘形的神情,只是几近贪婪地捕捉着兄长脸上的赞许情绪。


    “但是波西,有件事拖了许久,现在终于到了合适的改变时机。”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在炉火中显得极为锐利明亮,分外冷静地注视着他:“和我们共事这么久,你应该明白,黎民党的目标是推翻所有压迫的阶级,而贵族领主制度自然算在其中——而这也意味着,未来的铁棘领将不需要、也不会再有布洛迪领主。”


    波西愣住了,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却得一干二净。他像是没听清,或者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酷宣言砸懵了,瞳孔下意识紧缩着,愣愣地看着他的兄长。


    “哥哥……”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出声:“你是说,要我主动放弃领主的身份,还有布洛迪子爵的爵位头衔?”


    “不是放弃,是废除。”教授平静地纠正道:“此次前来铁棘领的黎民军会确保过渡期顺利度过,这片土地和其上的人民将不再属于任何家族私有,旧的契约会被作废,黎民党将建立崭新的、由无产者当家做主的制度,而你要协助他们完成权力交接和制度变革,并在未来替铁棘领的发展壮大出一份力,就像黎民党在其他明区所做的一样。”


    ——只是那些土地的贵族领主们通常不会如此配合,最后往往会落得绞刑架的下场罢了。


    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波西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感到浑身发冷,甚至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打颤。


    一种异常绝望的心灰意冷猛地窜了上来,那是一种窒息般的疼痛,死死捏住了他的心脏。


    年轻人不由张了张嘴,想要怒吼,想要质问,想要哀求,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难道他做错了什么吗?可是明明刚才他也夸他做得很好啊?!


    一直以来,他是如此拼命地试图追逐对方的脚步,可是到头来他所努力维系的一切,他所不惜牺牲的一切,却只得来了一句轻飘飘的废除……布洛迪这个姓氏,他和他曾经共有的姓氏,对这个人而言,真得就这样一文不值吗?!


    ……可是对方说得一点没错,波西分外悲哀地想,其实他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料到会是今天。


    和黎民党一起共事这几年,他自然明白这些人的目标所在,甚至隐隐赞同对方的部分理念。只是他始终盲目地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并且由于前十几年所接受的、根深蒂固的贵族教育,总是愚蠢地不愿去深思罢了。


    但是最终波西·布洛迪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慢的、极为艰难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紧攥的、指节发白的手指,一言不发。


    那个人一向不需要他的质问,也不需要他的哀求,怒吼更是毫无意义——对方只需要他的服从。


    ……可是波西·布洛迪存在的“价值”所在,难道就是亲手埋葬自己姓氏所曾代表的荣光吗?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教授迟疑地盯着眼前沉默不语、脸色发白的年轻人。


    这几年他确实太忙了些,将人丢在了铁棘领没有操太多心,结果现在这小子似乎开始钻牛角尖。对方本性不坏,还为黎民党做了不少事,他总不好像对付其他贵族那般直接物理“破解”。


    黑发青年想了想,认真地开口道:“哪里有问题可以直接提出来,我不希望你在未来哪一天忽然心生怨怼,最终酿成你我都不想看见的结局。”


    “你可以随便问,不必拘束。”他甚至试图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现在我只是你的兄长,不是黎民党的首席,不用担心我将你送出去挂在路灯上。”


    第406章 决定


    炉火映照着黑发青年苍白的脸,还有他安静的灰眼睛,那些柔和温暖的朦胧色彩,让他看起来竟显露出一种模糊的、大概名为“温柔”的错觉。


    但是波西只觉得可怕。他是如此清晰地明白,眼前的人是飞蛾短暂一生中所能瞧见的最明亮、最壮烈的火,以至于令人惊骇地瘫倒在地上,用手在胸口颤抖着画斜十字。而这种微妙的恐怖同样是属于对方的一部分,他知道自己终究无法拒绝他,永远,哪怕在绝望的痛苦与挣扎之后。


    “……我明白的,哥哥。”年轻人低声说:“我只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被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了他在前半生拼命争夺着向上爬的一切根基,无法接受他曾经为了得到爵位不惜付出任何东西,后来又为了让兄长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再将其亲手丢出去……


    ——笑话,波西,你活得像个笑话。


    “改变总是痛苦的,令人怀疑自我的,这很正常。”教授平静地说,语气中没有丝毫嘲讽的意味:“只是长久地沉溺在这种痛苦当中却是毫无意义的。”


    “波西,你还很年轻,尚且拥有无限的可能性。”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在此时显得平和而明亮:“你并不应该仅仅‘只有我’,未来你还将拥有属于自己的价值所在,而不是被困在腐朽倾颓的旧社会中——新世界的天地广阔,你将大有作为。”


    眼见年轻人愣愣地望着自己,他想了想,决定模仿某人的安慰方式严谨地询问道:“你现在有流泪的冲动吗?”


    波西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什——”


    他可以眼泪要掉不掉着向兄长讨要怜悯与纵容,甚至在那个金毛混蛋面前装得可怜柔弱,毕竟双方心知肚明这是一种伪装和挑衅。但要他在人面前亲口承认自己的软弱无能?这似乎有些……


    更何况他长大了,一点也不想被兄长当成需要安慰的小孩子看待。


    “你可以大哭一场。”教授十分认真地建议道:“发泄情绪并非坏事,我可以给你一晚上时间,明早再给我答复……或者一整天?足够吗?”


    波西的脸颊慢慢涨红起来,他猛地低下了头,咬牙道:“不必,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大哭一场。”


    ——特别是在那个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碍眼表情的家伙面前!


    诺瓦莫名其妙地观察着对方忽然激烈起来的情绪变化。他明明提供了发泄情绪的建议与空间,却并没有得到预想的反应和效果,年长者不由不解地皱了皱眉,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提议:“好吧,看来你不需要。”


    他想了想,甚至又宽容地夸奖道:“不过情绪调节能力有进步,夸你。”


    波西:“……”


    他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只感觉心脏都被气得突突直跳。


    “我不需要一整天,也不需要一晚上。”年轻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低沉沙哑,还带了点赌气的意味:“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复,幽、灵、先、生。”


    “不要这么冲动。”教授严肃地看着他:“我希望这是你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波西气极反笑:“你为什么总是认为我在发小孩子脾气呢,哥哥?”


    他恶狠狠地上前一步,高挑的影子以一种倾倒而下的姿态,毫不客气地全然投向了那个蜷坐在沙发里的人,那张和兄长有几分相似的俊美脸庞,在炉火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执拗而不甘的光。


    “我比你想象中更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反倒是你一直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着我。”波西冷声宣布道:“你要废除爵位?我会全力配合你;你要建立新世界?我会跟随在你的身后;如果哪天你要将我投入火中?那也不必你催促,我自会心甘情愿地自己跳进去!”


    见那双灰眼睛睁大了些,显露出些微的惊讶神情,在屈辱不甘的情绪迸发之余,波西竟有些得意,一种终于超出对方意料之外的得意。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稍显扭曲的悲哀苦笑:“因为你压根不会给我留下任何退路,因为你就是我永恒的前路——不是吗,我的哥哥? ”


    教授保持着缩在沙发里的姿势,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子先是冲他噼里啪啦地嚷嚷了一通,又决绝悲愤地转身离开——或者说落荒而逃,只是冷冷冲他丢下了一句“请自便”。


    他慢慢眨了眨眼睛,求证似的扭头看向一旁的阿祖卡:“所以刚才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大魔王简直颇为迷惑不解:“为什么?我明明夸了他,最后他也答应了我的提议。”


    阿祖卡:“……”


    “我想他主要是在生自己的气。”他笑眯眯地回答道。


    这小子要是真能舔着脸抱着教授大哭一场,说不定还真能讨到些令他警惕起来的好处。奈何年轻人还是年轻气盛,满心只想着如何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让人刮目相看,却忘了亲近之人之间往往需要的是真挚与坦诚,而不仅仅依靠交换价值来维系。


    心里将人不屑地嘲讽了一通,表面上某位救世主却是声音越发温和,柔和得几近蛊惑:“不是您的错,您已经给予了他最大限度的关怀和耐心,只是那小子还没学会如何接受罢了。”


    见人带着罕见的茫然与求助意味看着自己,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头柔软的黑发:“别担心,冷静下来后他会想通的……而且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后悔了。”


    阿祖卡猜得一点不错,波西几乎是在转身的瞬间就开始隐隐后悔。伴随着时间推延,这种悔意甚至愈演愈烈——他搞砸了,本想表现得更加成熟稳重,为什么却演变成了冲人大喊大叫?


    他明知道那个人性格就是如此,如同一架精密冷酷的机器,所作出的一切决定都是在他看来最为高效的选择。所以责备一台机器简直毫无意义,反而会被人冷静地拆解、分析,然后打上“情绪不稳定”“需要像对付小孩子一样哄着”的标签。


    “……真是见鬼!”波西重重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将外套甩在地上,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咒骂那个永远冷静自持到可恶地步的家伙,还是在咒骂独独会在那个人面前愚蠢失控的自己。


    “老爷?您睡了吗?”一名女仆在他的房门外轻轻敲门:“幽灵先生的吩咐,如果您还没有休息,让我替您送一杯热牛奶来……”


    然后她被吓了一大跳,门几乎是下一秒就被打开了——也许是她看错了,女仆迟疑地想,这位向来优雅冷漠的年轻家主,眼圈是不是有些发红?


    “他还说了什么?”波西急切地哑声道。


    女仆被他的反常吓得有些结结巴巴:“让、让您好好休息,明天还有工作要忙之类的……”


    波西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嘱咐女仆将牛奶放在床头,并且若无其事地和人确认了一下“客人”究竟被安置在哪里。等到走廊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他忽然跳了起来,一手抓起外衣便跑了出去。


    他要去找人道歉,波西急切地想,为他刚才冲动的大喊大叫和那些脱口而出的、分外诛心的话……小巴特曼的事大概会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还能证明自己哪怕在情绪激荡下也能保证专业和效率。


    这个念头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些,步伐间也不由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想要挽回形象的急切。


    兄长的房间在三楼,房门紧闭着,从门缝间流露出些许昏黄的光。波西站在门口微微气喘,努力平复了一下激烈跳动的心脏,举起手来,但没有敲下去——方才陡然升起的巨大勇气,在此时却又该死地迟疑着渐渐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条小缝。波西有些惊喜地抬起头来,低声道:“那个,哥——”


    他忽然哽住了。


    一双蓝色的眼瞳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对方似乎刚刚洗漱完毕,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柔软的金发随意散乱在肩上,身上尚且带着湿润清新的水汽。


    “怎么了,什么事?”那家伙一副呆在自己地盘里的自在模样,看起来居然还有些不耐烦。


    波西愣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咆哮道:“这是哥哥的房间,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对方似是觉得好笑,随手在身后关上了门,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蠢小子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


    波西深吸了口气,决定不把时间浪费在和人吵架上。毕竟吵也吵不过,打——更是打不过:“我找哥哥有事。”


    “不是急事明天再说。”救世主平静地看着他,语气很轻柔,其中的讥讽意味却是完全不加遮掩:“他很累了,已经睡下了——你是要我将他喊起来,处理你那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小情绪和小心思吗?”


    ……他发誓这小子但凡敢点头,就直接将人丢进花园里,阿祖卡微笑着想,不用下楼梯的那种。


    第407章 价值


    小巴特曼于忐忑不安中几乎一夜未眠。在骄傲肆意的学生时代,身为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天之骄子,堂堂侯爵之子,他可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普通人,还是一个男人,居然会寝食难安成这个样子——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他曾经处处作对的波西·布洛迪血缘上的兄长。


    于是在第二天清晨,被仆人礼貌地“请”出被软禁的房间,和这座宅邸的主人共进早餐时,小巴特曼的脸上赫然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配合因逃亡而凹陷下去的脸颊,看起来颇为萎靡不振。


    奇怪的是,波西·布洛迪好像同样一晚上没睡好,浑身气压简直低得可怕,脸臭得要命,抬眼看人——尤其是看幽灵身边的人——的眼神和淬了毒似的,恨不得扑过去将人咬死。


    ……这是为什么?小巴特曼分外怀疑地想,话说这家伙不是见到了他“心爱的哥哥”了吗?


    被人恶狠狠瞪视的救世主熟视无睹地优雅低头啜饮着红茶,甚至还慢条斯理地凑过去,柔声询问身边人要不要在软饼上加一些蜂蜜。幽灵本人则带了点早起的倦意,懒洋洋地坐在餐桌前,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古怪气氛的影响,一心只顾着用叉子和一颗滚来滚去的小番茄较劲,完全无视了餐桌上那诡异而无形的刀光剑影。


    终于用叉子将小番茄成功制伏、然后塞进嘴里的教授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结果便瞧见几乎所有人都正盯着他看。


    “……你们不饿?”


    盯着他又不能填饱肚子。


    波西率先岔开话题,表现得好像昨晚的争执不曾发生过似的:“哥哥,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赖。”诺瓦顿了一下,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他看了眼年轻人眼下的青黑,决定礼尚往来:“怎么,你没睡好?”


    波西冷笑一声,刚想冲人告状,便听见一旁碍眼的家伙轻轻笑了一声,手指优雅地支在脸侧,金发在指间肆意流淌着,呈现出黄金一般的灿烂色泽。


    “也许是噩梦,忧思太重难免会影响睡眠。”救世主微笑着说,十分善解人意的模样,只是那双蓝眼睛里毫无笑意:“不过我很高兴,比起昨晚,你今早看起来好歹冷静了许多。”


    ——只会哭哭啼啼着找哥哥的小鬼,他居高临下地无声讥讽道。


    波西的手指猛然掐紧,以至于餐叉柄都出现了不可挽回的弯折痕迹。一旁的小巴特曼缩着脖子不敢啃声,恨不得在场没人记起他的存在。


    小巴特曼完全想不通波西那小子是怎么敢挑衅那样一位可怕的存在的?昨晚对方那个眼神简直在他浑浑噩噩的幻觉中凌迟了他无数遍——难不成真是仗着他的那位兄长吗?


    另一边教授已经迅速解决了自己的早餐。他一向不擅长听懂潜台词,救世主方才那句在他听来只是一句正常的关心罢了。阿祖卡瞥了人一眼,发现自家宿敌老老实实将餐盘里的东西都吃干净了后,于是满意地将自己手边的一小杯咖啡矜持地推给他。


    得到咖啡的黑发青年好像彻底活过来似的,一口气灌下去一大半后,不由餍足地叹了口气,也有了心思打量餐桌上其余人。


    “小巴特曼先生。”


    特朗·巴特曼后脖颈一紧,心中不断哀嚎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面上还得竭力保持镇定。


    “我不会救你的父亲,也不会救你的家族。”幽灵的声音很平静,一开口却如炸雷一般:“前者是其罪有应得,后者本身就是黎民党要摧毁的东西。”


    小巴特曼不由一哽,心中忍不住咆哮怎么有人上来就丢底线,不留任何转圜余地的?他活了二十来年,贵族间的弯弯绕绕再熟悉不过,见过的谈判和交易哪怕不如父兄多,但好歹也知道要先互相试探、虚与委蛇,再进行漫长的讨价还价。


    但这就是幽灵的谈判风格,而他该死的确实有这个本事,逼迫旁人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走。含糊其辞、故弄玄虚对这个人一点用处都没有,保持坦诚反而更容易得到些许宽容。


    小巴特曼的肩膀慢慢垮了下来,好像被瞬间抽去了脊骨。他不敢再看那双没有丝毫情感可言的灰眼睛,只是低下头来,声音分外干涩地回答道:“……是,我明白。”


    在这一刻,他相当于背叛了深陷牢狱之灾的父亲,背叛了不幸死去的兄长,背叛了巴特曼家族的荣光——只为了求得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可是他不想像肯尼特·伯劳那样随着家族一起消失得悄无声息,小巴特曼咬紧牙关,投靠幽灵可能是他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早餐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中结束了,小巴特曼食不知味,只感到自己是一条案板上蹦跶的鱼,不知道铡刀什么时候落下。


    在那双可怕的灰眼睛的注视下,他将自己能掏出来的东西几乎全部倒出来了,有些独家情报他本想充作底牌稍加隐瞒下,奈何对方实在敏锐得骇人,三言两语就问得他丢盔弃甲,后半段差点被逼得大声哭出来。


    再次重复一遍,波西你可真是个勇士,小巴特曼哭丧着脸想。他到现在都没搞懂对方以前怎么敢从这个人手里抢东西的——难道是仗着身为堂弟的独有优待吗?


    “没有太大价值。”


    另一边,教授终于放过了欲哭无泪的小巴特曼,面无表情地宣判道。


    “大多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或早已过时的边角料,”无视了小巴特曼越发惨白的脸色,他毫不客气地点评道:“关于核心内容,要不就是你并不真正清楚了解,要不就是早已被王后的清洗行动提前摧毁。”


    诺瓦顿了一下,忽然若有所思道:“……看来巴特曼侯爵确实不曾让你接触太多实质性的东西。不过此时此刻,这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小巴特曼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后,强烈的后怕感顿时涌了上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他不确定自己刚才绞尽脑汁吐露出来的东西中,如果显示出他曾十分了解部分见不得人的秘辛,他会不会反而因此被幽灵认定“有罪”,更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波西,”教授转而看向一旁的年轻人:“他是你的朋友,你来安排就好。”


    波西:“……”


    见鬼的朋友!他的嘴角不由剧烈抽搐了一下,但瞥见小巴特曼眼巴巴的可怜哀求眼神,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将反驳的冲动咽了回去。


    说不定是哥哥设下的能力测试呢?波西勉为其难地想——测试他能否看管利用好小巴特曼,最大程度地压榨出他的价值,还不要让他闹出乱子来。


    “没问题,哥哥。”波西站了起来,向小巴特曼勉强扬了扬下巴,皮笑肉不笑着示意对方过来:“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他。”


    小巴特曼:“……”


    话说现在后悔和布洛迪一家扯上关系还来得及吗?


    两个小的拉拉扯扯着一前一后走了,诺瓦揉了揉太阳穴,将余下的一点咖啡底子一饮而尽,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面前空空如也的咖啡杯上。


    小巴特曼的情报并非全无作用。结合王城递来的其他情报,其中有一点值得他在意,那就是王城内部再次隐隐出现了意图和费尔洛斯“结盟”的迹象。


    说是“结盟”,其实就是通过分割一部分土地,从而交换费尔洛斯人不要南下骚扰,甚至换取军事方面的支持。


    在帝国看来,现在帝国没有圣者,费尔洛斯人有一只实力逼近圣者的巨龙,黎民党却拥有少说一位圣者和一只不曾下场参战的巨龙——对于帝国来说,黎民党的威胁显然已经超出了费尔洛斯人。


    所谓的“共同抵御外敌”,帝国压根不相信,黎民党显然对费尔洛斯持绝对敌视态度,但对他们也没友善到哪里去,等赶跑费尔洛斯人,肯定会再来取走诸位的项上人头。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和费尔洛斯人联合起来对付黎民军呢?


    真是十分“天才”的想法,简直“天才”得令人作呕。教授不太确定王后爱斯梅瑞究竟持何种想法,她看似独断强硬,实则身不由己,在其位,任其职,她首先要保障王室的利益,然后是代表帝国官僚阶层的王庭贵族的利益,甚至还有辉光教廷的部分利益——银鸢尾全国上下绝大多数平民的利益早就不知道排到哪里去了。


    “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


    有人揉了揉他的后颈,诺瓦回过神来,便瞧见救世主那双温柔平静的蓝眼睛。这时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盯着空荡荡的咖啡杯看了许久了。


    “……只是在想帝国和费尔洛斯人结盟的可能性。”预感到会被人调侃,黑发青年绷着脸率先辩解道:“而且我没有在为喝光了的咖啡失落。”


    阿祖卡微微一愣,眼中浮现出一点无奈的笑意:“我只是想提醒您,您的老师拉伯雷先生大概会在半小时后到达铁棘领。”


    他伸出一只手,温柔地用拇指轻轻拭去恋人唇上不知何时染上的些微棕色痕迹:“而且要是让他看见自己心爱的学生这幅脸上沾了咖啡还毫无所觉的模样,怕是会担心的。”


    第408章 机会


    德尔斯·拉伯雷来得很快,刚见面就上手捏了捏在门口等待他的学生的肩膀,又拍了拍那瘦削的脊背,确定人没有缺胳膊少腿后,神情这才变得缓和许多。


    诺瓦有些愣怔地注视着他许久不见的恩师。


    阿祖卡的空间法术暂时没有办法前往距离太远的地方,白塔镇又着实地处偏僻,自从北境回来,他已接近数月不曾私下里去白塔大学探望老师。


    比起上一次见面,对方居然比记忆中很明显变得越发苍老衰弱。老人拄着拐杖,头发花白,向来笔挺的肩背已经渐渐佝偻下去,腿脚似乎也有些不太利索,唯有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依旧清晰明亮……唔,拍人后背的力度似乎也和以往差不多,令他险些踉跄一步。


    “老师。”


    在外叱咤风云的幽灵,于自家老师面前简直温顺老实得像只猫。见老人深深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眼中不由闪过些许不知所措,主动伸手扶住老人的臂弯:“我本打算晚些亲自前去白塔大学拜访您的。”


    谁知老爷子雷厉风行,刚得到消息,便几乎是掐着点跑来铁棘领堵他。


    然后教授就被人毫不客气地用拐杖把手敲了敲脑袋,不轻不重,梆梆作响:“行了行了,别给自己添麻烦了。”


    “当我不知道你?”拉伯雷嫌弃地咋舌:“天天忙得到处跑,把自己往死里逼,能给我这个老头子留出点时间都算是难得可贵了。”


    自家学生没有接茬,也不知道说些好听话哄哄人。但是老头儿早就习惯了他这古怪脾气,明明已经成为了跺一跺脚整个帝国都要震三震的大人物,这小子却几乎一点没变。


    诺瓦老老实实扶着老人往前厅里走,替人倒了茶水,塞了点心,将人安顿好,一阵短暂的莫名沉默过后,他决定率先开口。


    “老教皇已经逝世,帕瓦顿·米勒又在开展教内改革,您在教廷中的那些旧人脉怕是用不上了,最近还请务必小心人身安全。”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陈述道,平铺直叙的,没有半点委婉的意图:“有人对您恶意很深吗?如果有请告诉我。”


    身为曾经协助老教皇成为圣者的“先知”,现在难免会有些愚蠢的家伙试图将其当做向新教皇献媚的靶子。


    拉伯雷刚喝进去的一口茶水差点全部喷出来。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一边拍扶着胸口顺气,一边瞪着学生,没好气地骂他:“死孩子,哪有这么和长辈聊天的?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被人欺负——当你老师我是纸糊的吗?”


    “……只是为了同步信息,以便效益最大化。”学生正忙着为他递手帕,擦拭被茶水弄脏的领口。那小子被他训得有些懵,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委屈。


    “怎么没有?”拉伯雷无奈地接过手帕,用手指戳了戳人额头:“白塔大学本身就是教廷那群老东西的眼中钉,肉中刺,明争暗斗就没停过,不过是这两年看在你和奥肯塞勒学会的份上,再也不敢闹得像上次一样过火罢了。”


    ——毕竟如今的教皇他有几个师啊?


    “怕什么,你给我留的那些保镖个个尽职尽责得很,”老人冷哼一声:“我活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这点小小波折算什么,别小瞧你老师。”


    学生被他戳得晃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然后言简意赅地扔了个炸雷:“新教皇帕瓦顿·米勒姑且算是我们半个盟友。”


    德尔斯·拉伯雷:“……”


    教授想了想,又严谨地补充道:“简单来说,因为帕瓦顿·米勒这人很在乎世俗功名,所以我手中有足够多的筹码,足以逼迫他听令行事——所以如果您这边有任何需要的话……”


    他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小得意,像是正在等待来自师长的夸奖。


    老头儿瞪着他,一时之间差点以为自己听力有问题,居然有些头晕目眩。


    帕瓦顿·米勒现在可是辉光教廷的教皇,其余神明的教派都不算成器,哪怕辉光教廷也在不断衰弱,但是此时此时,理论上他确实可以算作整个银鸢尾帝国神权体系的最高领袖——结果这死孩子的语气简直和“让食堂大师傅给他多加个蛋”差不多!


    如果说新教皇的上任和黎民党有关……那么对方掀起的教内改革呢?老教皇的逝世呢?简直越想越不敢想。


    德尔斯·拉伯雷确实知道学生一直在与什么东西为敌,知道他所图甚大,所行甚险,同样不曾落下黎民党取得的每一分每一毫战果。但是在他的印象里,对方始终是那个面容苍白,身形瘦削,曾经深陷牢狱之灾需要他担忧操心的年轻人。


    于是当事实以一种他最为熟悉的具体方式赤裸裸展现在眼前时,老头儿顿时感到了一种像是被海啸劈头盖脸砸下来的巨大冲击。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感觉自己需要重新审视眼前的黑发青年——依旧苍白瘦削,肩背挺直,但是周身萦绕着一种连他都感到些许陌生的、属于执掌权柄者的威严。


    ……以前他为什么没有发现?老人悲伤而欣慰地想,对方已经不仅仅是他那位天资聪颖、性情古怪、需要他看护庇佑的学生了。那个曾经会为了感兴趣的课题忙得几天几夜不睡,也会为了追逐一群鲸鱼特意向他请假的年轻人,终究是被时势和命运塑造成了如今这幅深不可测的模样。


    被恩师复杂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的诺瓦:“……老师?”


    德尔斯·拉伯雷:“……唉。”


    ……怎么还是这幅令人不省心的模样。


    “你也注意点自己的身体。”老人粗声粗气地说:“万一身体垮了,什么都白搭了。”


    还没等他人接茬,他便摇了摇头,拄着拐杖缓缓站了起来:“行了,我要走了,看到你还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也不枉费他大老远跑来亲眼见一见人。


    见一面少一面,更何况这小子现在做着这么危险的工作,他是真担心对方哪天比他这个老头子死得还要早。


    “……我不会有事的。”学生笨拙地小声安慰他:“有阿祖卡在呢。”


    老头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在他的心目中,一位不可控的神明也是危险的重要来源之一。


    他的嘴唇动了动,但又像是将什么话吞了回去。教授忽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仔细观察着老人的神态,却没有看出太多。


    “这么急?您不多留下来几天吗?”他试探性地问道:“好歹吃个饭再走。”


    “不,你有工作,我也有工作。”老头儿冷哼一声,硬邦邦地说:“白塔大学那帮不成器的学生还等着我回去收拾烂摊子呢。”


    他拄着拐杖转身就走,步伐明显比来时急切,似乎在遮掩什么。诺瓦立即跟上,小心搀扶着他。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了,或者说车夫不曾离开,就像主顾曾经叮嘱过似的。老人在马车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这最令他担忧、又最令他骄傲的学生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以至于诺瓦一时之间居然难以迅速辨别。


    “要不让阿祖卡送您回去吧?”教授再次试探道,一种莫名的、远超理性的揪心预感让他喉咙发紧:“总比马车快些,而且舒服许多。”


    “好了好了,别啰哩巴嗦的,”老人状似不耐烦地挥舞着拐杖:“我就喜欢坐马车!不劳烦那个什么人——专心做你的事去,老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算什么事。”


    说完,他便不再给学生任何追问的机会,借着车夫的搀扶,有些吃力地爬上了马车,车门随之坚决紧闭,彻底隔绝了车外人的视线。


    教授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缓缓驶离,直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并未随之消散,反而越来越浓重,沉沉压在心头。


    如果是“急于白塔大学的工作”,为什么拒绝阿祖卡的空间法术?其中的可疑之处也太多了些,无数不好的猜测顿时在心头翻涌起伏。


    他的老师德尔斯·拉伯雷好歹曾是“先知”,如果他真想刻意隐瞒什么东西,现在留在白塔大学的那些人还真不一定能立刻发现。


    有人轻轻抚上他的肩膀,教授愣了一下,扭头看见救世主温和平静的侧脸。知道老爷子看自己不顺眼,方才他和老师说话时,这人并没有在人前出现。


    “我去看看。”对方仿佛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在他耳边低声道:“只是如果我和拉伯雷先生起了纷争……”


    “如果涉及老师的人身安全,绑也将他绑回来。”教授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到时候我再亲自和老师赔罪。”


    另一边,等到马车驶离了布洛迪宅邸,确保已经离开了学生的视线后,德尔斯·拉伯雷终于卸下了所有强撑的力气,疲惫地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马车颠簸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勉强平复,然后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瓶药剂,打开瓶塞一饮而尽。


    其实他不该来的。以那小子可怕的观察力,实在很难不被人发现端倪。


    ……可是他实在太想、太想亲眼看看他了,他害怕未来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409章 合理


    德尔斯·拉伯雷预料到也许会被人发现哪里不对,但是一个老头子就像是一架老掉牙的磨坊风车,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灵光,这并不是什么十分难以解释的事。但是他唯独没料到,他的学生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也更加固执。


    老人捂着胸口,恼怒地瞪着出现在马车座位对面的神明。


    几缕阳光穿透雨后的云层,灰尘组成的光束盘旋着,将那张拥有雕像般美丽的面部轮廓照亮了一半。


    其实对方并没有故意惊吓他,只是伴随着柔和的微风,优雅地交叠着双腿,安静地坐在那里——但他实在太过悄无声息了,令人有种“他其实已经存在了许久”的惊悚错觉。


    “很抱歉我以如此冒昧的方式打扰您的行程,拉伯雷先生。”那人温和礼貌地轻声道:“只是教授实在放心不下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否允许我为您检查一下身体情况?”


    虽说是询问,但是还没等老爷子反应过来,代表着探测法术的柔和光芒便已彻底笼罩了他。


    “你——!”


    老头儿恼怒地冲人瞪眼睛,恨不得挥舞着拐杖敲人头上。但过于激烈的情绪变化逼的他剧烈咳嗽起来,一时之间无暇顾及对方的“冒犯”。


    有人无声地替他递来水囊。金发的年轻神明正用那双惊人的蓝眼睛专注地望着他,眉头略显担忧地微微蹙起。当他显露出温和而坚定的神情时,旁人实在很难拒绝他——拉伯雷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怒视他,但等咳嗽平息,终究还是将水囊夺了过去。


    阿祖卡收回了手,脸上渐渐显露出凝重:“您的身体……”


    “活不久了,我知道。”拉伯雷没好气地说。


    他粗鲁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神情却显得格外平静:“煤精导致的腐烂病,谁知道呢,教廷和王庭那些沉迷煤精制品的老杂种没得,我这样一个穷教书的,思前想后也就是跑去和人拍桌子吵架,或者偶尔接触留影石,却就这样确诊了——但命运就是这样恶心人,落在头上谁也没招。”


    “……‘腐烂病’目前无药可医。”救世主低声说。


    哪怕是他也只能做到缓解,更何况这还是一位身体机能已经十分脆弱的老者。


    “当然了,不然你们在报纸上悬赏治疗师做什么?”老爷子翻了个白眼,甚至反过来安慰他道:“行啦,别这幅表情,老家伙都是要死的,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罢了。”


    他喘匀了气,眼神严肃而锐利地盯着眼前的神明:“既然您既然看出来了,那我就直说了——别告诉他。”


    “……”


    “你们特意路过铁棘领,还带着军队在这里歇脚,肯定不会久留,要去和哪里的费尔洛斯人打仗。”老人的眼中闪烁着灼灼的光,如同残烛所能迸发出的最后火花:“他要直面帝国军队和费尔洛斯两个强敌,压力该有多大?我不想拖他后腿,更不想让他一边劳心劳力,一边还要挖空心思地来拼命延长我这注定终结的痛苦,何必呢?”


    见人不说话,拉伯雷干脆靠在了马车座位的软垫上:“而且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最后的时间当然要用在刀刃上。”


    “白塔大学是我的一切,我的学生们都在那里,能教一点儿是一点儿,能安排一点儿是一点儿……”他的声音中罕见浮现出疲惫与自嘲:“让我躺着混吃等死,看学生鞍前马后地伺候我这个老东西,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阿祖卡沉默地看着他。


    他没有说些“乐观点”“会好起来”之类的废话,只是轻声说:“……可是这样对他来说很残忍,拉伯雷先生。”


    “真的,非常残忍。”


    “您应该知道,他现在几乎已经没有血亲了。”金发青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温柔而深重的悲悯情绪:“一路走来,已经有那么多人离开了他,那么多人与他渐行渐远,而他究竟有多看重您,多在乎您,想必您心中应该也有份量。”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那位他最敬重的、如师如父的老人,在他最后的时光里,却是选择瞒着他,独自一人躺在病榻上,忍耐着可怕的病痛折磨,直到痛苦而孤独地死去,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阿祖卡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几近实质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强大感染力:“这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恸与自责,是否会带给他比现在更加深重持久的伤害?您真的忍心看着他在您的坟墓前蜷缩着崩溃地失声痛哭吗?”


    老人腮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一时之间,车厢陷入了沉默,只能听见车轮碾压碎石子路的辘辘声。


    “……你真得很擅长操纵情绪。”拉伯雷不甘不愿地承认道:“他也很依赖你,以至于让你来劝我。”


    “请您原谅我方才的冒犯,拉伯雷先生,”救世主的声音重归了温和礼貌:“只是对于您的学生,我的恋人,我和您的立场始终都是一致的。”


    “我们都很爱他,总想尽最大的能力去保护他。”他温柔而珍重地轻声劝道:“但是爱并非意味着可以在一些事上替他做决定,我希望您至少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拥有知情的权利,不要让他在无可挽回的后悔与遗憾中度过余生。”


    老人没有说话。


    堂堂一位神明能放下身段替人做到这般地步,在他看来着实算是尽心尽力了。拉伯雷不由有些生硬地避开了对方的注视,望向了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直到这时,他突然发现似乎哪里不对,景象居然变得越来越熟悉——


    见鬼,这压根不是去白塔大学的路!这家伙不知耍了什么花招,直接将他强行送回铁棘领的布洛迪宅邸了!


    老爷子气急败坏地猛地扭过头来,再次十分想用拐杖敲打某神的脑袋:“你——!”


    “抱歉,教授的命令。”对方无奈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了点歉意的微笑,在拉伯雷眼中看来却欠揍得很:“您知道的,我总是无法违抗他的意愿。”


    但是那些怒火与气恼在瞧见学生那双灰眼睛时,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黑发青年逆着光,脸上的神情看不太真切,嘴唇却是紧紧抿着的,竟是流露出一种显得颇为不知所措的慌乱和委屈,看得老人忍不住向他伸出手来。


    “是‘腐烂病’吗?”教授握住那只布满老人斑的温热手掌,低声说道。


    能让老师如此斩钉截铁地认定这是无可挽回的重症,以至于决定瞒着他,这是最有可能的猜测。见马车里的两人都不说话,他的心顿时深深地沉了下去,只感到胃部一阵阵发冷地剧烈绞在一起。


    他不再说话,只是伸手搀扶着恩师,将他扶下马车。


    “臭小子,真是胡闹。”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不满地试图转移话题:“你们两个合起伙来算计我一个老头儿,丢不丢人?”


    “您大可以拿拐杖敲我脑袋,随您高兴。”教授面无表情地说。


    待到扶着老人慢慢坐在书房的扶手椅上,他在人身边站了一会儿,就像是在承受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似的,忽然深深吸了口气,胸口随之剧烈起伏了一下。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似乎十分平静地问道。


    拉伯雷竭力避开那双令人不愿直视的灰眼睛,盯着对方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桌,硬邦邦地回答道:“没多久。”


    “老师。”


    “半年前,行了吧?”老头儿终于自暴自弃地嘟嘟囔囔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那点聪明劲儿全往你老师身上使了!”


    对方没有反唇相讥,只是一声不吭地抓紧扶手,手指用力到泛起了青白的颜色。


    拉伯雷看不得他这幅模样,只感到心脏揪起来一阵阵疼。


    “好了好了,别这幅样子,”他直起身来,伸手戳了戳学生的额头:“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得高兴,这证明你家老师不是个长生不死的老怪物。”


    冰冷而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老头儿顿时慌了。他从未见人这幅模样,仿佛再苦再累,遭再大的罪,受再大的委屈,他这个学生都不曾掉过哪怕一滴眼泪。他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手帕,一旁的阿祖卡默不作声地适时递上,拉伯雷瞪了人一眼,转而粗鲁地糊到了学生脸上。


    “擦擦!”他瞪起眼睛,努力维系着师长的威严,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都成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了,还在我这个糟老头子面前掉眼泪,像什么样子?”


    对方任由那柔软的手帕盖在脸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祖卡轻轻拢住了他的肩膀,这似乎给予了他某种无声的力量,足以支撑他再次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我也是您的学生。”年轻人倔强地反驳道,尽管声音中带着无法遮掩的颤抖:“我认为在此时情绪爆发是非常合理的。”


    他深吸了口气,扯掉了自己脸上的手帕:“抱歉,老师,我着实不该在这种时候让您费心安慰我,我正在思考该如何为您制定治疗方案……”


    “可是怎么办?”那双灰眼睛分外无措地望着他:“我发现我好像无法控制我的情绪了。”


    第410章 难受


    巨大的浑噩笼罩了他,他无法分辨那些杂乱不堪的激烈情绪究竟是什么,他的思维和躯体皆无法拆解分析它们,以至于他只是感到某种铺天盖地着、让他化为轰隆隆坍塌着的沙塔的茫然。


    他下意识想要寻找一种足以将其重新聚拢起来的东西,于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彻底重归了冷静,甚至显得有些冷酷:“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都有哪些症状?您有请长青树学院的治疗师诊治过吗?我们可以试试除了治疗法术之外的方式,我……”


    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捧住了他的脸,用粗糙的手指不断抚摸擦拭着他的眼睛。诺瓦有些奇怪地望着面前的恩师,一时甚至尚未反应过来,对方的掌心为何是湿润的,又冷又烫。


    “……我没事。”他反手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掌:“只是一些迫不得已的生理反应,现在最该在乎的问题不是我的情绪,是您的——”


    “孩子,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应该很了解我。”德尔斯·拉伯雷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


    老人的面部表情看起来极为严肃:“我知道那些人背后怎么说我的。他们说得对,所谓的‘先知’就是一个脾气古怪、不识抬举的糟老头儿,承受不起什么荣华富贵,也不喜欢什么衣食玩乐——我就想教教书,做做研究,顺便教训教训那些傻瓜学生。”


    “白塔大学简直是我这辈子呆得最舒坦的地方,不像猫头鹰那个老东西那么浮夸,我的梦想就是死在讲台上——别给我皱眉头。”他平静而坦然地注视着学生的眼睛:“你知道的,无论得不得病,这都是迟早的事。”


    见人不说话,拉伯雷不满地哼了一声:“难道你希望你的老师变成莱昂内尔·莫尼那副德行吗?懦弱、自私又无耻的害虫,为了活下去丑态百出——我问心无愧了大半辈子,不要临死前却成了个祸害!”


    “……这是两码事,您在偷换概念。”黑发青年低声道:“总不能讳疾忌医,治疗师,药剂……这个世界是存在魔法的,总有一种办法……”


    “我是你老师,你个小毛孩子还管教起我来”老人冲他吹胡子瞪眼:“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可是明明我还能讲课,还可以继续教学生,我就是不乐意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混吃等死,天天去灌那些劳什子药,看那些治疗师对我直皱眉头——”


    幽灵派来的那些保护他的人对他很恭敬,也不会太多过问他的决定。而这令拉伯雷有了找借口前往长青树学院、并且成功瞒下病情的机会。


    “我明白的,老师。”年轻人安静而悲伤地注视着他。


    那种躺在病床上无能为力地等待死亡降临的感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一点点变成无法思考的肉块的感觉……足以逼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


    “……我都明白。”


    理性告诉他,他应该尊重恩师强烈的个人意愿。但是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平静地、将德尔斯·拉伯雷这个名字从他未来的计划表中划去。


    拉伯雷皱起眉来,一时之间没有想通对方到底哪里“明白”,“明白”了些什么。他们两个的脾气,在某种程度上简直是该死的一脉相承,总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别想太多,我做的决定和你完全没关系,”老头儿冷着脸,粗着声音补充道:“你要是敢钻什么牛角尖,那我死了也不得安生。”


    “……好。”年轻人的声音很轻,像是即将在空气中消散:“我尊重您的选择。”


    拉伯雷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会这么轻松地得到承诺。


    “但是您得答应我三点条件。”学生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沉沉地注视着他,摆出了谈判时的压迫性姿态:“首先,您可以留在白塔大学任教,而我会安排一支最顶尖的医疗小组常驻白塔大学,他们会尽可能兼顾您的身体情况和日常工作生活——但是您得接受治疗,配合治疗师的工作。”


    老人还没接茬,便听见对方一口气说了下去,仿佛生怕被他打断似的:“其次,我希望阿祖卡能够定期前往白塔大学为您做身体检查,缓解您的病痛,而您不能任性将他赶出去。”


    “……最后。”黑发青年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如果事态真得走到了……最后一步,请您允许我亲自送您离开。”


    拉伯雷皱起眉来,他不想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结果尚未开口,便听见这个最令他为之骄傲自豪的学生开口道:


    “求您了。


    “……”


    “您要是不答应我,我现在就跪下来抱着您的腿不放手。”年轻人居然开始面无表情地耍无赖,惊得老爷子顿时瞪大眼睛,身体微微后仰,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一向脾气冷硬古怪的学生。


    眼瞅着对方真要在他面前跪下来,老头儿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将人一把搀住,痛心疾首地瞪着他:“你你你,你小子这是从哪儿学的这一招?!”


    他那么大一个乖学生呢?从不擅长撒娇耍赖也不会说些好听话,直愣得令人担心会在哪里受排挤、受欺负了都不自知,有时候简直将人气得半死,但会老老实实低头听他训斥、替他做低糖饼干的乖学生呢?!


    他一边将人胳膊抓得紧紧的,一边恶狠狠地瞪向一旁疑似将人教坏了的罪魁祸首。


    某位神明露出了一个略显无辜的无奈表情,气得老爷子不由重重哼了一声。


    但是自家学生正绷着脸,表情和语气都很生硬,似乎并不擅长这般“威胁”人,反倒简直像是在引颈受戮,以至于一向溺爱学生、嘴硬心软的老头儿对他完全说不出一句重话。眼瞅着那双尚且泛红的眼睛,拉伯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算是妥协了。


    “行了行了,都听你的!”老爷子没好气地甩开他,力度却很轻:“给我站直了,这么大个人了,像什么样子!”


    见人脸上流露出略显欣喜的神情,他重新摸索着扶住椅子把手,慢慢坐了回去,别开脸去注视着窗外,带了点气急败坏的意味挥了挥手:“我要吃了晚饭明早再走,满意了吧——现在你们两个都给我滚蛋,看到你们就来气!”


    终于,书房的门发出一声很轻的声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老人静静地坐在扶手椅上,沉默地望着自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将屋内分割出清晰的明暗交界。


    当他不再中气十足地大声说话,不再挥舞着拐杖试图揍人,人们不由惊奇地发现,这位声名赫赫的神学家不知何时已经瘦弱得可怕,仿佛就连最单薄不过的阴影都能将他欠轻易吞噬。


    良久,老人忽然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眼睛。


    ……


    另一边,教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面无表情地撕下一张信纸,迅速写下几行字来,然后在窗口打了个呼哨,将急讯塞进听令而来的乌鸦脚边的信筒里。随后又以幽灵的个人名义写了几封信,准备传递给黎民党所结识的几位著名的治疗师。阿祖卡没有打扰他,并且在人准备使用水晶球时帮忙调配了一下法术路径。


    做这一切时,黑发青年始终表现得很平静,平静得简直令人害怕。直到发现自己此时此刻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他终于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一只手死死攥着笔,另一只手已经不由举到了唇边,开始忍不住想要啃咬手指。


    “别咬自己。”


    救世主微微弯下腰来,从身后将坐在桌前的人慢慢抱住,轻柔但坚决地将他的手腕抓紧。


    他将自己的手指曲起,递到了恋人冰冷的嘴唇旁,并且带有纵容意味地温柔按了一下:“忍不住了就咬我,没关系的。”


    对方安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将自己的手抽回来。黑发青年转过身来,向他示意着伸出胳膊。阿祖卡愣了一下,随即从善如流地俯下身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没有盖上笔盖的钢笔掉在了地上,他的宿敌抱着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肩窝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整个人都在不可抑制地、仿佛冷极了似的轻微发抖。


    阿祖卡感到自己颈侧的衣物无可避免地变得潮湿,如潮水般的悲伤与爱怜淹没了神明的胸口,恋人的身体在无法阻止地从椅子上往下滑落,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仿佛骨骼都因巨大而可怕的痛苦融化了。此时此刻语言简直是最单薄无力的东西,救世主只能更深的、更用力地将人抓紧些。


    阿祖卡,另一人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我在,他温柔地回答道,轻缓抚摸着那嶙峋颤抖着的脊背。


    但是对方没有继续开口,只是安静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令人一阵阵心里发酸地、十分努力地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


    良久,怀中人终于再次发出了声音,听起来已经重归了冷静。


    ——阿祖卡,我好难受,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