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金玄、虚昭两境,直达乘黄,是无数天才可以引以为傲的事情,可偏偏是现在。
    闻人鹤单膝跪地,支着桃木剑才能勉强稳住身形,天雷灼烧过后的衣物弥漫焦味,与血腥气相混合。
    他仰面,本该不见天日的漆黑山洞被天雷凿出了坑,他能清晰地看见天边悬挂的孤冷月亮和乌云中蠢蠢欲动的天雷。
    雷劫还没结束。
    “天要亡你。”
    在他对面,六肢张狂的红蜘蛛冷眼旁观。
    “呲啦。”
    木头的碎裂声在天地动荡间几不可闻,可闻人鹤还是听见了。
    他垂眼望去,剑脊处裂开,脆弱不堪。
    就像……它柔弱的主人一样。
    “今日将它转赠师兄,望师兄能早日驱走心中之鬼。”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她说此话时的模样,闻人鹤眸光微滞,缓缓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抚过剑脊,修复裂纹。
    “自己都要死了,还管这破木剑呢。”紫蜘蛛精嘲讽道。
    他不语,也无力驳斥。
    “轰!”
    天雷滚滚。
    银白雷电如银蛇窜下,撕咬血肉般没入其身。
    闻人鹤浑身颤抖却一声不吭,已经习惯了在痛苦中保持沉默。
    蜘蛛精们饶有兴致地旁观着不弯的身躯渐渐压下,昳丽的容颜被血迹覆盖。
    “轰!”
    闻人鹤垂首,瞥见发尾的小铃铛在无声颤动。
    整个狮山镇的小妖们都躲在大树底下,害怕又好奇地张望着天边惊雷涌动。
    “喔!那是谁家爆炸了?”
    “是一线天,是蜘蛛姐姐家!”
    “快看快看!好大的莲花!”
    小妖们齐刷刷望去,惊得张大了嘴。
    一线天,岩石上,身着白衣,头戴金簪的清丽少女一手问天,用灵力撑起莲花台悬空,顶住天雷震荡。另一只手摸着荷包,掏出各种名贵丹药往嘴里塞。
    慕时没空说话,与缓慢抬头的闻人鹤遥遥相望。
    “回来找死!”紫蜘蛛精满脸怨念,见莲花台的光晕没有笼罩她身,抓住机会向她袭去。
    慕时眼睁睁看着蛛丝绕过她的脖颈,紫蜘蛛精用力拉扯,毫无意外迎来窒息的感觉。
    她的手没放下,宝石戒指对准看热闹未设防的小蜘蛛精,射出一针。
    如她所料,红蜘蛛精反应最快,捞走小蜘蛛精,并对她起了杀意,直接掌聚妖力,越过紫蜘蛛精朝她劈来。
    金簪在发间剧烈颤动,慕时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锵!”
    凤凰于天。
    红蜘蛛精与紫蜘蛛精同时被震开,金羽庇护下的慕时脚步踉跄,一同跌落在地,失了意识。
    *
    慕时再醒来时,耳边嘈杂,四面都是哭嚎和抽泣。
    她的身体感到疲惫,内里亏空,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以至于眼皮难掀,只能用其他感官去感知外界。
    “砰砰砰。”
    好似有菜刀砍肉,剁个不停。
    空气中满是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半晌,她艰难地睁开了眼。
    耳边啼哭声不止。
    身后是墙,她前方的视线被挤在一团的男男女女遮挡。
    左边是背靠树根昏迷不醒的师兄,脸色苍白,气若游丝。脚边还趴着同样人事不省的五师兄。
    她的手缓慢摸索,探其脉息。
    还行,活着。
    她的呼吸很弱,远不及前面还有力气哭喊的人。
    但是……越看这些人越熟悉。
    这不都是,和他们一起进狮山镇的人族修士吗?
    “啊!”
    一根胳膊粗细的藤蔓朝大家伸来,大家惊慌地四散而开,蜷缩角落。
    慕时一惊,不明所以地同他们一样躲避,撞到师兄,他的身体倒下,她慌乱接住,紧紧抱住。
    众人散开她才发现,他们身处木桩与藤叶编织的牢房,目光所及之处,遍布乌黑且粗壮的树根。
    藤蔓在大家头顶来回飘荡,似在挑选,众人瑟瑟发抖,不敢抬头张望。
    “就你啦!”尖细又兴奋的声音传来。
    慕时闻声看去,是个怪异的男子,头发半深绿半白,看起来年轻的脸偏偏满是皱纹。
    是树妖,她倒吸一口凉气,棠息古树化形,意味着这是一只千年树妖。
    抓人的藤蔓从角落里拎出一个年轻又强壮的男修,将其送到树妖的身边。
    “不要!救命!不要!”
    男修哭喊着,泪流满面。
    旁人都不敢看,唯有不知其意的慕时目光跟随。
    树妖咧嘴狂笑,抄起菜刀,将男修活生生大卸八块。
    慕时脸色煞白,头皮发麻,身躯僵硬过后止不住地颤抖,后背发凉。
    树妖将尸块放进锅里,同落茵果和棠息花一起熬制成汤,浇在乌黑的树根上。
    树根霎时褪下黑斑,恢复成棕褐色的健康模样。
    一锅浇完,藤蔓又进来搜寻下一个目标。
    树妖似将恐吓他们当做游戏,用藤蔓一个个挑逗,扯女修头发,抽男修腰带。大家表现得越害怕,他便越高兴。
    藤蔓在慕时头顶画了个圈,吓得她一个劲往角落里躲,紧紧抱住师兄的胳膊,将脑袋埋在他肩颈间。
    闻人鹤醒来时,便清晰地感觉到她在怀中颤抖。
    藤蔓挑中了另一个男修,他被拖出去时发出凄厉的惨叫,像被修罗恶鬼拖进地狱,令闻人鹤瞬间惊醒。
    “啊!”
    “砰砰砰!”
    菜刀砍断骨头的声音和男人的惨叫交叉出现,很快,便只剩下剁肉的声音。
    慕时头脑一片混乱,恐惧几乎占据所有情绪。
    忽然有东西碰到她的后脑勺,她惊慌躲避。
    然而“它”安抚般轻轻拂过,伴有小心翼翼的温柔。
    慕时愣住。
    良久,她怔怔抬头,近在咫尺的是师兄惨白又平和的脸。
    闻人鹤注视着她红红的眼眶,声音几不可闻,“你怎么……又哭了。”
    “师兄。”
    慕时哽咽,眼睛一眨,大颗的眼泪打湿眼睫,顺着脸颊滑下。
    闻人鹤呆住,半晌才有反应。
    他迟疑地、谨慎地、不由自主地……用指腹拭去这一滴泪。
    慕时恍惚。
    自习惯与鬼共存后,她便再没有过此般恐惧。
    犹记得幼时惶恐,母亲会把她抱在膝上,温柔地轻拍她的脑袋,用大拇指不厌其烦地替她擦去眼泪。
    她竟然已经离家那么久了,久到她想起母亲时,恍若隔世。
    “你该去看看广阔的天地,世上形形色色的人,世间独一无二的风景,你都该亲眼目睹。”
    “可现实世界实在残酷,若你有一天觉得太危险,或者太乏味、太累太苦,你都可以选择重新回到爹娘身边。”
    “爹娘希望你能坚强勇敢,能在享受自由的同时独立面对风雨。但你也可以胆怯、懦弱、娇气,因为有爹娘在。无论你成为怎样的人,都不会有人责怪你。”
    离家时母亲叮嘱的千句万句,那时都抛之脑后,却又总在某个时候突然忆起。
    慕时想起某个星河璀璨的夜晚,她突发奇想地问母亲,“我是不是很让你和父亲操心。”
    “是开心。”母亲说。
    “你的出生、你的成长,你的每一个笑脸,每一次进步,都让爹娘很开心。”
    慕时忽地挺起腰,环他脖颈,抱其满怀。
    闻人鹤整个僵住。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耳边低语,他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还有心思卿卿我我。”树妖的声音如鬼厉,“正巧,我就喜欢看生离死别。”
    藤蔓将他二人缠绕,一同甩了出来,摔在树妖脚底下。
    “我现在杀一个,留一个,你们自己选。”
    树妖的笑容逐渐癫狂,“我要你们留的那个亲手将另外一个剁成肉酱,熬成养料,浇灌我的根!”
    “你一定要记住……”
    慕时的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最能保命的宝贝不在荷包里,在这里。”
    她沉吟,额间亮起青色印记,线条犹如半翅蝴蝶。
    树妖怔愣,凑近了瞧。
    藤蔓戳了戳,确保不是作假。
    他讶异又兴奋,“你是越氏族人?”
    慕时的声音柔弱可欺,“你的根部生黑,非长久之相,想必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拿人族修士做养料治标不治本,我可以让你痊愈,但你得放过我们。”
    树妖盯着她,同时摸着下巴沉思。
    “即便我不行,你也可以拿我跟越家做交换。我的父亲虽非越家嫡系,但也是内部一把手,他只有我一个女儿,决不会不管我。”
    “你拿人族做养料,也只能延缓根部彻底坏死的时间,不能改变结果。不管你杀多少人族修士,也都是在等死。”
    慕时的气息越来越弱,“让我来治,只要你帮我恢复灵力,我马上就可以治好你。违反狮山镇的规矩是我们有错在先,我不求其他,只要你饶我们一命。”
    “你知道的,我一个医修战力薄弱,对你构不成威胁。”
    树妖嘴角上扬,拎起菜刀,朝闻人鹤的肩膀狠狠砍下。
    “不要!”慕时强撑着翻身,挡在他面前,“不要……”
    闻人鹤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好比一具死尸。
    树妖很满意她的反应,“其他人我可以放了,但他,得留到你兑现承诺后。”
    慕时闭上眼,似在内心挣扎,良久,才道:“好。”
    *
    一夜之间,树妖将树牢里的人清理了个干净,只剩两个。
    慕时的视线扫过目光所及的黑树根,心里忐忑。
    她有九成把握,这只树妖一定会按她说的来,毕竟越家有能医死人药白骨名声在外,很难不让人心动。而且,越家远在缙南,以他如今的伤势,没本事真的拿她去做交换。
    “师兄,你还好吗?”
    “嗯。”
    树妖将他们两人关在两间牢房,中间隔着一堵叶子墙。
    “师兄。”
    “嗯。”
    慕时抱膝蜷缩,“我害怕,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
    对面沉默良久,问:“说什么?”
    他肯定又在打坐,慕时如此安慰自己,故作松快道:“算了。”
    闻人鹤几度欲言又止,过了半刻钟,才真正出声,“你……小心行事。”
    “嗯。”
    彻底寂静。
    第二日,树妖攥了个果子,语调悠扬地唱着童谣现身。
    他将红果子丢给慕时,“你这副身子弱得跟猫似的,要想恢复灵力还真是不好办。”
    “这可是千年树心,我才结了三个,便宜你了。吃了,不出两个时辰,你的灵力就会恢复如初。”
    棠息古树的千年树心,那可真是宝贝,慕时放在手心端详片刻,才送入嘴里。
    树妖是个嘴闲不住的,“你既是越氏族人,你爹又那么重视你,那你为何不在家中做大小姐,要跑出来吃苦?”
    她如实道:“逃婚。”
    “私奔啊!”
    慕时:“?”
    这是一个意思么?
    “啧啧啧。”树妖瞥过闻人鹤,“我看他也就模样好一点,半死不活的,铁定无趣。小丫头片子,不如你跟了我吧。”
    他捋了捋头发,“待我的伤大好,去了这皱纹和白发,也是个美男子!”
    慕时:“……”
    她逐渐有了气力,但仍表现得虚弱,说话的声音很轻,“这树牢是你的一部分,我昨日观察过。你伤在命门附近,所以才会严重到根系腐败,对吗?”
    树妖敛去笑容,注视着她。
    她说的没错,但暴露命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不过,就她这点修为,又胆小懦弱的,和她的小情郎加起来都对他构不成威胁。
    碾死他们,就跟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是。”
    慕时怯怯问:“在哪里?”
    树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在这里。”
    他的手指点中眉心时,慕时可以看见一个红点,像针穿过。
    “去腐生新,刚开始……刚开始会有点疼,你得忍一忍。”
    树妖勾唇,“鬼门关都走过了,一点疼算什么。”
    慕时木讷地点点头。
    四肢灵力汇流,宛若新芽在体内茁壮成长,这种灵力滋长的感觉令人飘飘然。
    她闭上眼睛,运转周身,黛紫流光萦绕。
    树妖见状不再打扰,眉心又开始生疼,这种磨人的疼痛蔓延,像是有人生生掐断他每一根经脉。
    日日夜夜堕入无边地狱,不得安息的日子,他一刻也不想多熬。
    这些年他尝试过无数办法,但始终不奏效。如今救命稻草就在眼前,定然要握紧。
    该死的闻人景,等他伤势大好,行动自如,哪怕是天涯海角,也要将这个混蛋碎尸万段!
    树妖晃动脑袋,跌跌撞撞走向另一间牢房。
    闻人鹤抬眸,淡漠地看着他踉踉跄跄走近。
    “你的命还真大啊……”
    树妖扶上他肩膀,眼睁睁看着他被刀砍过的地方,伤口正在愈合。
    “不应该啊,就算是极阳之体,也没有强大到有如此自愈之能。”
    树妖眯起眼,捏起他的下颌,“还有,为何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
    闻人鹤眉眼疲惫,浑身酸疼,提不起说话的兴致。
    “嘶!”疼痛令树妖头脑混乱,上句不接下句。
    “大补!”树妖龇牙,“吃了你肯定大补!”
    刚欲撕咬,慕时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好了。”
    树妖一愣,“这么快?”
    他咧嘴笑,“越氏传承,果然厉害。”
    慕时抚过自己额间印记,心情复杂。
    世家皆有属于自己的印记,是为了保护家族子弟在外不受欺凌。
    她信誓旦旦和越家撇开关系,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结果呢……
    牢门的锁被树妖用藤蔓劈开,慕时推门而出,精神焕发,明媚如春光。
    额间的半翅蝴蝶莹莹生辉,令她姣好的容颜多了几分神秘色彩,宛若仙子落凡尘。
    树妖微愣,只是看着她步步生莲地走近,便觉身上的疼痛有所缓解。
    并未察觉地面,她的灵力遁地而行。
    闻人鹤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树妖欲直起腰,慕时用食指点在了他眉心,他动作一顿,保持着半屈的姿势。
    犹如虔诚的信徒,拜倒于九天神女。
    慕时的指腹温柔地抚过他的眉心,一丝电流般酥麻的感觉由外及里,窜过全身。树妖的神情逐渐迷离,痴迷地注视着她。
    “会有一点疼,你要忍一忍。”她轻声道。
    久违的浑身舒畅,树妖卸下满身防备,所有的警惕都在她的温言细语和眸中秋水下土崩瓦解。
    “好。”
    慕时轻笑,腕链晃动,宝石相撞,发出细碎的声音。
    粉色的流光汇流于戒指,再顺着她的食指,流入他的眉心。
    刺痛的感觉一点一点扩大,树妖强忍,不愿露出丑态。
    白发在变青,皱纹在消失……
    “咻。”
    微乎其微的声音,是从宝石戒指中射出的银针,没入他的眉心。
    刹那间,树妖鼓睛暴眼,腐蚀的痛感遍布四肢百骸。
    慕时与他四目相对,他那双目眦欲裂的双眼好似在问怎么了。
    “化尸水。”她施舍般轻吐了三个字。
    娇嫩的颜色下藏着的是毫无回旋余地的人间至毒。
    “嘭!”
    树妖的身体顷刻间爆炸,慕时闭上了眼睛,绿色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将她茶白的衣裙染上如苔藓般的斑斑点点。
    整个树牢也随之消失,背倚树根的闻人鹤猝不及防跌倒。
    大树倒塌,鸟兽俱散。
    慕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悬空的手在抖。
    闻人鹤抹去脸上腥臭的绿色汁液,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她忽然望过来的视线像是法咒一般将他定住。
    “我没骗你。”慕时的声音微颤。
    闻人鹤怔然,她指的是,主动抱他时,在他耳边说的话。
    “你信不信,我可以保护你。”
    他不信。
    所以他做着随时出手的准备。
    很多个瞬间,他都想殊死一搏。
    “嗯。”幸好忍住了。
    “师兄。”
    “嗯。”
    “我可以抱你吗?”
    他呆住,久久未应。
    慕时试探地走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闻人鹤抬眸,与她四目交汇,彼此辨不清对方眼中的情绪。
    慕时丝毫没有避讳地扑进他怀中,胳膊环在他腰际,手心攥紧了他后腰的衣袍。
    闻人鹤慌乱之中施了清洁术,在她靠拢前,干净如初。
    “师兄。”她带着若有若无的哭腔。
    闻人鹤无所适从,展开的胳膊不知放在何处,只知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唯恐被她发现。
    “以前我害怕的时候,母亲都会抱我的。她和你一样,安慰我的时候总是拍我的脑袋,替我擦眼泪的时候只用大拇指。”
    闻人鹤犹豫着要不要抚过她后脑勺的手终于缓缓落下。
    “师兄,你好像我娘。”
    闻人鹤:“……”
    与她脑袋咫尺距离的掌心匆匆撤回。
    慕时呜咽道:“师兄,我好想我娘。”
    先前所有复杂的情绪烟消云散,闻人鹤郁闷至极,掰开她的胳膊,冷硬地将她推开。
    还冷漠道:“自己想去。”
    慕时哀怨。
    现在不像了。
    母亲才不会嫌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