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从前鬼主为尊,五鬼王势均力敌。后来来了个新鬼,来历不明死因不明,只是竟以一人之力挑了三个鬼王,从此独占三谷。
其他二鬼王见势不好,立马同鬼主联结,与此人分庭抗礼,但吞并三谷后,那鬼却再不出手,于是两边从此保持势均力敌。
直到太初宗出现,那个新鬼的来历也有了出处——他是太初宗三弟子。
但除此之外依旧一无所知。
而那三弟子在沉寂一段时间后,又做了一件惊天地的大事——他打通鬼界三谷,联为一城,名为“爻”。
新鬼王很会收买人心,也擅长治城,并且不抗拒凡间修士入鬼界,于是没多久,爻城便成为万鬼和不少修士都向往的鬼城。
来的鬼越多,鬼城越繁华,直到如今,甚至有爻城的鬼放言说,鬼界已换了主。
对此,鬼主没有任何表示,新鬼主也没有。两边再次陷入对峙,只是天平隐隐有朝着爻城倾斜的趋势。
而此时,爻城下。
一座让鬼可以随意吸阴气的坟店,来了两名凡间修士。
虽然不抗拒凡间修士,但阴阳难调和,甫一进店,那两修士的活人气瞬间吸引了众鬼的注意。
离得近的鬼抱着头惊慌冲进坟里:“要死啦!这么阳,不知道控制着点!”
有鬼笑他:“你本来不就是死鬼,死什么死?”
门外,两修士其中矮一点的少年修士抱了抱拳:“抱歉,抱歉,忘了收。”
对比起他,高一些的黑衣修士显得成熟许多,也冷许多,听到那鬼的话,他只略扫过一眼,便走到坟前台,敲了敲坟外的墓碑。
他动作熟练,以前应该来过不少次鬼界。
少年修士新奇地望着那碑,没多久,一只鬼当真迷迷糊糊从里面爬了出来,看到眼前人,他吓了一跳,两个眼珠登时瞪了出来。
是真的瞪出来。
只见两个眼珠咕噜咕噜,滚了很远,最终滚到了少年修士脚边。
“……”
少年俯身,勾起手指,将眼珠轻轻一推,眼珠子又咕噜噜滚了回去。
墓碑后的鬼这才像是“活”了过来,他爬上碑,一边安自己的眼睛一边道:“谢谢谢谢,两位是住坟啊,还是问路?”
黑衣修士淡声:“问路。”
那鬼问:“去哪里?我们这一城三谷,你想去哪里我都知道。”
少年修士问:“爻城主的府邸,你知道在哪里吗?”
“……”
僵硬转头,刚才自诩什么地方都知道的鬼,嘎巴,掉了个下巴。
……
关上黑漆漆的门,斛玉松了口气。
活人来到阴间,总归有些不适。但……斛玉侧目,望向一边的“燕向居”。
黑衣修士长剑在侧,正在打量这个房间的床铺,冰冷的面容随着他展开被子的动作似乎多了些温度。但对方周身的气质,又着实和鬼界相合,甚至有些过于合适。
斛玉看着他,忽然叫:“师尊在干什么?”
燕向居动作一顿,在外,斛玉依旧是叫他燕向居,但没人的地方,斛玉就只叫师尊,似乎是享受戳破微鹤知伪装带来的那种快乐。
像是不知道他称呼的有些变化,微鹤知道:“阴气过重影响灵根,你的灵根尚恢复,不宜接触阴气。”
手上将符阵落下,微鹤知低下眼睫,“今晚你睡这里。”
斛玉问:“师尊呢?”
微鹤知看向一旁的桌椅。
他本就无需休息。
谢己鬼魂逃往鬼界,那日黑衣人出现威压太过强势,想了很久,包括黑衣人在内的所有,斛玉还是尽数告知了微鹤知。
外界对于带走谢己之人讨论众多,但不知斛玉早已同那人接触。
夜长梦多,于是在离开停云没多久,微鹤知和斛玉便在众人皆不知的情况下,前往了鬼界。
好在见过斛玉的没有几个人。只是微鹤知难办。太初宗外,斛玉好心建议,语气带了点隐秘的笑意:“师尊,燕向居不是也不错么?”
微鹤知:“……”
此时此刻,鬼界为数不多能住修士的客栈,斛玉坐在床上,被子的符阵暖洋洋的,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刚才问路,没有一个人知道哪里能去三师兄的府邸,只知道三师兄目前不在鬼界。
若之前,斛玉或许还能联系到三师兄,但据微鹤知说,三师兄已经很久没有消息,鬼界脱离其他两界,很难联系到人。
而他最后一面见三师兄,那时三师兄就已经准备动身前往鬼界。
彼时暮归认真对斛玉道:“等师兄回来,给你带鬼界的特产。”
斛玉拒绝了。
他也认真地回:鬼界的特产都是坟里的,他并不是太感兴趣。
于是这次,他除了不抱希望地给暮归传了灵,只能自己去寻三师兄的府邸。
此刻靠在床边,视线总是不自觉望向微鹤知。
斛玉嘴边想问的话滚来滚去,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
微鹤知侧对着他,正在凝神打坐,于是斛玉有机会肆无忌惮地看着微鹤知出神。
燕向居其实和微鹤知还是很像的,之前不觉得,现在看来,眉骨、薄唇、耳垂……斛玉的目光从微鹤知的脸上一一扫过,细数哪里像,微鹤知却忽然睁开眼,那双眼眸转而望向他:
“不困?”
没有丝毫被抓包的心虚,斛玉摇摇头。
现在是鬼界的傍晚,客栈位于鬼界和修真的交界边缘,最为热闹,和停云宫下的闹市不同,这里的夜市显然更有人气。
两界修士打成一片,吵闹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看他摇头,微鹤知起身:“下去看看?”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拒绝,斛玉勾起唇角,他从床上下来,走到微鹤知身边时,忽然说了一声:“师尊,你还哄小孩呢?”
不知道小孩子喜欢什么,以前微鹤知就总带他去各个落脚点的夜市,现在斛玉长大了,他发现师尊依旧还是那个师尊,依旧无趣地可爱。
他看向微鹤知的眼睛里好像藏了些与平时不同的狡黠。微鹤知却静静回视。仿佛在说,不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斛玉默默收回了目光,他错开微鹤知,推门出去:“走吧。”
他脚步轻灵,微鹤知看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从停云宫回来以后。斛玉偶尔会打趣微鹤知。这种打趣以前从不会有。
是哪里出了问题。
即便被斛玉拉着买了一串眼珠形状的糖葫芦,微鹤知依旧冷静地分析。
停云宫唯一出错的就是燕向居的存在。
没有了师徒这一层的关系,斛玉显然看到了另一个角度的微鹤知。这让他有些新奇,甚至有些更奇特的情绪正在跃跃欲试。
譬如此时。
斛玉拿过两个奇丑无比的面具,递给微鹤知一个。
那面具虽不能说青面獠牙,却也算痴傻非常。整个面具外层用蜡封住,只留下歪七倒八的两只眼,更显得诡异。
微鹤知看着那面具,又看向斛玉。他的眼神此刻仿若实质,斛玉将面具一戴,权当看不见:“道友,来都来了,不试试吗?”
“……”
闹市繁华,周围修士和鬼魂甚至可以虚空手拉手围着坟头起舞。来这里的修士本就可以算得上修真界的异端,毕竟没有活人能对着两边画着红腮还咧嘴笑的纸人笑得出来。
所以面具丑一些,斛玉很能接受,甚至在微鹤知戴上后,他藏在面具后笑了笑。
很奇怪。
他竟然有些享受微鹤知不是师尊的某些片刻。就像此时,斛玉可以拉住微鹤知的手,而不是只能牵住袖子。
“我们去那里——最亮的地方。”
被带着穿梭过人群,微鹤知垂眸,透过面具。看到两人手心交叠,掌纹缠绕在一起。
他抬眼,偶尔有光闪过,斛玉亮晶晶的眼在火光中格外生动。
从前微鹤知就发现,斛玉嘴上说着不喜欢,其实很喜欢来夜市闹市那种热闹的场合。
在人群边缘看着万家灯火,斛玉会出神很久,也会开心很久。
但他自己并不知道。
最亮的地方是鬼群中心,一座纸扎的陵墓。
那陵墓此刻被点燃,正在向外迸发带着阴气的火星。
火星落在周围鬼的身上,带来一阵舒适的灵力。所以周围聚集的都是鬼,只有斛玉和微鹤知两个活人。
因为微鹤知的结界,两人完全不受阴气影响,只当在看灿如烟火的流光。
烟火太亮,点燃了鬼界的天空,也就遮挡住了两界交汇处,忽然出现的黑色牌坊。
当众人逐渐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不自觉跪了一片。
斛玉回头。
滔天的阴气从天而降,带着属于鬼界大能的威压,即便不在夜市通行,但他出现的那一刻,边缘被扫过的夜市瞬间寂静无声。
若有所感,斛玉盯着那不详的黑牌坊。
万鬼无声地从里面涌出,如同墨般流下。
行至中段,鬼魂消失。一座巨大的轿辇从黑牌坊里缓缓穿出,那轿子浮在半空,血红色的帷幕完全遮挡住了里面的样子,只剩下不容忽视的阴气威压。
阴气强盛,人间修士们躲在鬼后一动不动,而鬼们则后知后觉,忽然齐声欢呼:“……是鬼主大人!”
“鬼主大人回来了!”
转瞬之间,欢呼的浪潮要将斛玉淹没,整个夜市阴气大涨,几乎所有人界修士都受不了,从边缘来时路往修真界狂奔。
最后,活人竟只剩下斛玉和微鹤知。但斛玉是不可能走的,他就是奔着三师兄来的。
欢呼声伴随着阴气烟火,造就了此刻荒诞瑰丽的景色,于是斛玉的一声轻飘飘的“师兄”,就被掩盖在了浪潮之中。
但在斛玉喊完之后,那轿子竟真的忽然停了。
斛玉无声笑笑。
他的灵,看来是传到了。
但整个鬼市不明所以,都不自觉安静了下来,它们窃窃私语。
饿死鬼小声问:“鬼主这次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饿了?”
溺死鬼说:“是挺突然,鬼主以前从来不走这边……我看,八成鬼主是渴了。”
“……”
庞大的轿辇转了个方向。
万众瞩目,那轿子的方向直冲斛玉和微鹤知。
斛玉站在原地,看着前方的鬼分流、轿子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近在眼前。
万鬼之中,一只苍白到快要透明的手掀开帘子。
半晌,他没有声音,斛玉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戴着面具,因为有轿子遮挡面容,他索性直接掀开。
“……”
轿子中隐隐传来说话声:“……见鬼了,我怎么好像真的看到小师弟了…”
众鬼目睽睽,斛玉探头进轿,看到轿里瞪大眼睛的暮归,他笑起来:“三师兄,好久不见。”
说着,他身后的修士露出了一截熟悉的黑色剑柄。
接到传灵匆忙赶回来的暮归:“……”
我靠。
第32章
那楼约百八十层,直通天际,里面有上千道门,通往爻城各处,其中一道,正通新鬼主府邸。
但这道门只有鬼主打开才能通往正确的地点,其他人来打开,下面只会有翻涌的血池。所以也就没人知道,新鬼主到底住在哪里。
打开那扇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连廊,如果有去过太初,也来过新鬼主府邸的修士,会发现这连廊同太初宗的白玉连廊颇为相似。
此刻斛玉就待在这连廊上。
他一只手扒着连廊的柱子,整个人快倒过来,正在研究连廊下的符阵。
连廊下是一片缓慢流动的碧色冥火。
据说这是新鬼主特意安排,说是风雅故为之。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冥火一旦沾到身上,几乎没可能再灭掉,只能死生生等待被烧死。
并没有对下面吃人的冥火有什么畏惧,斛玉此时上半身差不多都探了下去。
对冥火不感兴趣,他只是想知道,这黑漆漆的连廊到底刻画了多少符阵,才能整个悬空在冥火之上,却并不阴寒?
忽然,一声呵斥,随之而来的,是大力的拉扯:
“哪里来的小子!不怕掉下去吗!”
那只手的力气很大,斛玉甚至差点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可呵斥的声音又十分稚嫩,听起来只有十岁不到。
被提着的斛玉不禁回头。
身后,一个面色青灰的小童正拉着他的领子,因为身高不够,故只能拉住一半。此刻,他正狠狠瞪着斛玉。
看向他来的方向,半空中,斛玉随口问:“刚回来?”
小童下意识回答:“嗯,处理谷外那些偷跑进来的死鬼累死我了……”
斛玉点头:“辛苦。”
小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应该的,我……”
“……”
小童话一顿,瞬间变脸:“不对,你谁啊?什么就辛苦了?!”
斛玉捏捏他的领子:“不管我是谁,先放我下来?”
他手腕的银镯随着动作摆动,小童被那镯子吸引了注意力,终于放过斛玉岌岌可危的领子,抓住了少年有些骨感纤细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斛玉坐在连廊,看对方转着他的镯子,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小童抱着胳膊,点评:“你这镯子成色不错,要是我的陪葬品,现在估计我的修为还能再高点。”
斛玉将镯子不动声色地送进袖口,漫不经心地拒绝:“不卖。”
小童:“……”
小童气的差点活过来,仿佛被看穿后的恼羞成怒:“谁要买了!”
斛玉睨他:“哦?我还以为你挺喜欢……不过即便是卖,你估计也……出不起价?”
前面还能忍,说到后面,小童可登时就恼了,头发都竖起来:
“看不起谁呢?你知道我是谁吗?”他伸出手一指,指着不远处高高的宫殿,又转回来,指向自己暗金纹路的衣服,特别指了指上面的纹样,气咻咻开口:
“我可是爻城鬼主的左右手之一的暮不二,不二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矢忠不二!对鬼主绝对忠心!而且左右手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比判官差一点!一点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一点就是我的能力仅次于鬼主和判官鬼界排……”
“……”
斛玉缓缓侧目。
如果一开始知道对方话这么多,他就不会这样试探。
听他说到了第九次“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斛玉终于没忍住,有些头疼地打断了他:“好的,我知道你很厉害了,暮不二,我相信你有能力可以买下来。”
暮不二“哼”一声,勉强放过了他:“所以要买你这个镯子,我,轻而易举,懂吗?”
他的语气和声音以及那张稚嫩的脸蛋实在不符,斛玉抬眼,慢慢打量着眼前人。
淳朴的长相,鼻子有些扁扁的,眼下有几个雀斑,除此之外最特别的,当属对方胸口赤色的一个洞。
斛玉定睛,那洞就在胸口正中,大约拳头大小。里面流淌着赤色灵力,微微透明,甚至可以看到里面黑色的脏器。
斛玉好奇,问:“你这里为什么不用衣服遮住?”
暮不二骄傲地扬起下巴:“这可是主人给我做的,谁也没有,我才不会藏起来,我就要大大方方给别人看,看我有多厉害,多受重视……”
斛玉:“主人?”
暮不二话语一卡,眼珠滴溜溜转:“……是新鬼主,你说什么呢?”
看着对方微阖的双眸,里面闪着细碎的冥火倒影,转眼珠的暮不二忽然一激灵,他后知后觉,指着斛玉:“……等等,你是不是在套我话?”
斛玉:“……”
一声叹息。
看了许久的暮归落到斛玉身后,他挂在连廊外的一点台面上,伸手,轻轻抚摸着小师弟的发尾,劝道:“小师弟,别玩了,他脑子缺一块,玩不过你的。”
斛玉仰头,倒着看师兄师姐里已经算得上最温柔的三师兄,反驳:“哪里有玩?我明明只是问了一句而已。”
暮归:“好吧,那是师兄误会了。总之别玩了……”
“……主人?!”
忽然,一声呼号打断了暮归的话,斛玉和暮归同时回头。
只见暮不二指着他们,迟钝大惊:“主人?!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转而又大惊地看向斛玉:“小师弟?你是主人的师弟?!”
斛玉:“……”
斛玉转头认真看向暮归:“师兄,你左右手到底哪里捡来的?下次绕开那里吧。”
对他的话没回应,暮归拉起斛玉,替他整理好衣服的褶皱,又拎起一边张着嘴半天没合上的暮不二,才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为你和师……和燕向居道友准备了酒席,有什么话,酒席上再说吧。”
暮不二大大咧咧:“酒席?鬼也有酒席?平时我们不是都去坟头吗主人?咱们哪有正经桌子,你不要打肿脸充……”
“扑通——”
暮归手一松,没等他说完,直接将人扔进一边的冥池,做完这,他转头,对斛玉笑眯眯柔声,好似什么也没发生道:“小师弟,喝酒吗。”
斛玉:“……”
身后是乱扑腾和咕噜噜的声音,斛玉假装听不见,摇头回三师兄道:“可以喝一点,不过要师尊同意才行。”
自从有一次斛玉喝酒多了,缠着微鹤知转了一宿,微鹤知便严格控制斛玉喝酒的次数。
他这样乖,暮归却表示理解,这么多年过去,太初宗的直系弟子和微鹤知还是那样,就很好。
眼角狭长的疤被灵力遮盖,暮归此刻看上去比之前和善许多,但斛玉知道,他这个三师兄其实是整个太初最执拗的,甚至执拗到死后便自己化成了恶冤魂。
这次来到鬼界,他总觉得三师兄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哪里不一样,还有待考证。
同暮归回来时,微鹤知已经等在大殿之中。
大殿百鬼穿梭往来,男人闭着眼,周身清冷,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斛玉坐到他的旁边,等坐好,他才喊:“师尊,我回来了。”
早就知道他坐了过来,微鹤知睁开眼。
他看向一旁,斛玉规规矩矩坐在位子上,正望着他。
微鹤知开口:“玩够了?”
斛玉:“没玩……是洛贝和我说,鬼界的连廊有意思,我才去看看的。”
说到这个,斛玉喃喃道:“也不知道洛贝他自己又跑去了哪里,自从上次我下山,他就没出现过……说好给我当兔子,整天跑没影。”
微鹤知淡声:“需要的时候,他会回来的。”
酒席布置得差不多,暮归挥退了所有鬼,现今整个大殿除了他,只剩斛玉,微鹤知,还有整个人湿漉漉追过来的暮不二。
他是按照修真界的规格置办的菜色,看上去竟不亚于当时在溯霭停云宫的规格。
他们觥筹交错,全场只有暮不二最不自在。
骤然得知斛玉的身份,暮不二后悔莫及。他单单知道主人的师门有个很喜欢的小师弟,所以一直想在那传说的人面前好好表现,但没想到第一次见,被人家套路了不说,还出尽了洋相。
怎么才能挽回自己成熟稳重左右手的形象?
在斛玉拿起酒杯时,暮不二终于找到了机会。他冲上去,主动替斛玉倒上据说整个鬼界最好喝的酒,非常殷勤。
只是想喝水的斛玉:“……”
斛玉正在和暮归说谢己和黑衣人的事,突然面前出现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倒了一杯酒。
看到酒杯里的液体,四周忽然寂静,他不觉看向微鹤知。
“……”
微鹤知果然在看他。
斛玉无声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准备放下酒杯,就听微鹤知道:“少饮便可。”
斛玉:“!”
斛玉眼睛瞬间亮起来,他抱着酒杯转头:“……好!”
主坐的暮归有些好笑。
接到小师弟和师尊,今天他特意将整个府邸清空,谁也不知道微鹤知和斛玉前来,就是不想有人打扰他们师徒之间的相处,能舒服一些。
现在看来,这决定很对。
暮归看向微鹤知。
趁着微鹤知盯着斛玉的功夫,暮归快速对微鹤知道:“小师弟刚才所说,我会派人去查,但那黑衣人既然将谢己带来鬼界,必定是有藏身之所……”
微鹤知转过头,暮归说的话忽然一卡。
曾经被微鹤知冷气冻出阴影的鬼打了个哆嗦,即便成为了雄霸一方的鬼主,面对微鹤知和斛玉,暮归好像还在太初。
但小师弟在喝酒,他只能硬着头皮独自面对微鹤知继续道:
“谢己魂魄还未收回,往生石上只能看到谢己的名字,却不知其魂魄身处何处。”
暮归一顿,道:“最近鬼界阴魂被人频繁窃取,我此次出门便是前去查明原因……但经小师弟提及,我倒想起,那些被窃取的阴魂,似乎亦多残破不全,如果时间对得上……被窃取的阴魂,或许正是谢己杀过的修士。”
阴魂记忆里有死前的画面,谢己将阴魂困于水盾,便是以防鬼界发现他的罪行。
那么现在要找到阴魂窃取之人……
暮归回头,推了一把刚回来的暮不二,吩咐:“现在立马告诉判官,让他封锁边界,所有鬼魂七日内不可出鬼界,之后我会亲自前去。”
听上去任务挺急还重要,暮不二有了表现的机会,还没来得及放下酒壶,就干劲十足地一口应下:“是!”
转瞬出了大殿,暮归回头,对斛玉道:“封锁这几日,小师弟你就同师尊住下,有消息我会提前派人……”
看到面前的场景,暮归忽然止住了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是暮归同微鹤知说明讨论那一段时间,背着他和微鹤知,斛玉竟然将那杯酒全部喝完了。
此刻,听到暮归的声音,在发呆的斛玉迷茫抬眼,对上暮归的眼睛。
他看不清眼前,与平日里不同,此刻,斛玉沉默半晌,忽然呆呆问:“你是谁?”
“……”
一瞬间,暮归头皮发麻,他看向暮不二的酒壶,在看到是什么酒时,暮归迅速在心里问候了暮不二一通。
他拿的那酒是鬼界有名的烈酒,半杯就能醉人,甚至修士无法通过灵力排出体外。
就怕斛玉喝醉,他特意给斛玉面前找了凡间不醉人的果酒,结果一个没看住,暮不二那缺脑子的竟然把他桌前的酒送了过去,斛玉还不知情地喝了一整杯!
在亲眼看到斛玉脸颊酡红,双唇水润,迷迷糊糊爬上了微鹤知的怀里时,暮归已经坐立难安,恨不得自戳双目。他想假装不知,但下一刻,他却直直对上了微鹤知带着寒意的双眸。
暮归:“……”
暮归硬着头皮:“这酒,要挺长时间才能散,我带师尊和小师弟回寝殿休……”
斛玉抬起了手臂。
听不懂暮归说什么,耳边叽里咕噜吵得很,斛玉有些烦地圈住微鹤知的脖颈,轻声确认:“师尊?”
喝醉酒的少年全身都是软的,他晕晕的,根本站不直,只能像小猫一样,用头顶软乎乎蹭着微鹤知的下巴,企图吸引一点注意。
有几缕发丝跳到了微鹤知的唇边。微鹤知握住他的肩膀,确保他不会忽然倒下,才低声答:“是我。”
斛玉很缓慢很缓慢地眨眼,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半天,终于,在暮归有些惊恐地目光中,他摇摇晃晃起身,然后,“吧唧”一口,亲了微鹤知的脖子一下。
“……”
大殿内是真的死寂。因为死人都不敢说话了。
只有晕头转向的醉鬼抓起酒杯,再次思考半天,才严肃且含含糊糊地问微鹤知道:“你……怎么不亲回来呢?”
“……”
暮归恨不能归西。
第33章
台下,宽阔的座位绸垫上,黑衣男人扶住少年的肩膀。
他的骨架比少年大一圈,因为是依靠着的动作,只要换个角度,暮归就完全看不到男人怀里的景色。
但从此刻暮归的角度,看到微鹤知圈着斛玉,这让他不禁想起诸如将军与小姐,亦或皇上与爱妃之流的荒诞场面,一时之间,死了很久的暮归竟然觉得自己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他及时止住了自己发散的思维。
不对,不对。
这是师尊和小师弟。
虽然从前师尊和小师弟关系就比他们和微鹤知密切,但那时小师弟还小,师尊多照顾一些情有可原。
现在喝醉酒的小师弟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同理可推,小师弟亲了师尊脖子一口也只是喝醉酒的无心之举……
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暮归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劝好,刚准备从座位上起来、下去替师尊将小师弟扶起,还没下去半只脚,暮归便看到微鹤知将醉成一团的小师弟稳稳打横抱起。
伸出一半脚的暮归:“……”
不是他有偏见,只是当年他和辞丹月对酒喝醉,微鹤知路过,可只是叫了人把他俩拖回去。后来还罚他们二人扫了三天山门。
虽然不乏有他们拿了宗门为数不多的灵石偷买酒让宗门差点吃西北风的缘故,但差别是不是太大了?
踏出大殿,微鹤知脚步一顿,他回头,没什么感情地看了暮归一眼。
暮归迈出去的脚还在一半,要落不落,他问:“额……师尊还有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微鹤知看他的眼神有些怪,但下一刻,他就知道微鹤知为什么是那种眼神。
余光落在鬼宫九曲十八弯的连廊,微鹤知开口,言简意赅:“寝殿,带路。”
暮归:“……”
他就说对方怎么有一种看心智有障的眼神。
……
斛玉发誓,他只是想尝尝鬼界酒和修真界有什么不同。
但抿了一口以后,他压根没尝出味道,于是斛玉又低头,抿了一口。
就这么抿一口,抿一口……待回过神时,不知不觉,那一整杯酒竟都被斛玉抿完了。
“……”
等斛玉自己意识到自己喝多,甚至整个人开始发晕时,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做什么丢脸的事。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来到暮归特意准备适合凡间修士居住的寝殿,微鹤知关上门,轻轻将人放在床上。
起身时,发现斛玉的胳膊还挂在他的脖颈。
维持着起一半的姿势,微鹤知垂眸,和斛玉因为喝了酒而带着水光的眼睛相对。
显然,斛玉不想休息,于是他瞪着大眼睛,直直看微鹤知,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微鹤知没动,因为离得近,他的视线不觉落在少年的唇边。
斛玉亲过来时双唇贴在肌肤的温热触感还带着余温。
平日里除了在他面前,在其他人面前时,斛玉向来从不会说什么软话,所以除了微鹤知,没人知道斛玉不仅话会软,唇也是柔软的。
许久,以为他不想自己走,微鹤知开口安抚道:“我就在一边。”
话没起作用,少年还是一动不动。甚至得寸进尺地蹭了蹭微鹤知的胸膛。
对醉鬼没了办法,只能任由他动来动去,就在微鹤知准备主动拿开他的胳膊时,斛玉终于不动了。
他看着微鹤知的眼睛,在微鹤知的注视下,少年突然开口:“唔……师尊,我是不是给太初……惹麻烦了?”
他问得莫名其妙又含糊不清,微鹤知却猛抬起眼。
房间落针可闻。
“……你说什么?”
看不见的阴影覆盖过床幔,微鹤知像被什么狠狠钉在原地,让他平时里毫无波动的神色竟带着阴鸷。
他喉结滚动,好像咽下了利刃,撕开了五脏六腑。危险的气息触碰到了斛玉的额头,微鹤知开口,发现声音沙哑到无法出声。
半晌,他无声道:“……没有。”
得到回答,也忘记了自己问了什么的斛玉好像终于困了,他缓慢地眨眼了两下眼睛,头一歪,蹭靠在微鹤知的肩头。
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少年毫无心事地睡了过去。
他的手松开微鹤知的脖颈,垂落在了黑色的枕面,陷入其中,像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
许久,微鹤知起身,替斛玉拉好床幔,他走到门外,暮归就等在外面。
看到微鹤知出来,暮归垂手,上前一步:“师尊,小师弟睡着了?”
“嗯。”
不知道在想什么,微鹤知神色淡淡,暮归刚想再说,却忽然看到男人的黑发控制不住地变白,暮归皱眉,抬眸呼唤:“师……尊?”
发尾一瞬间变得全白,微鹤知回头。
“……”
那一眼,暮归双手不觉颤抖。
如果说微鹤知的修为是半步化神,那么心魔加持之下的微鹤知,或许已经是化神。
不知道微鹤知为何突然被心魔影响,说错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暮归斟酌开口:“……师尊,小师弟已经回来,我们都看到了,之前的一切,或许真的只是你的心魔梦境……”
微鹤知逼近他:“梦境?”
微鹤知:“那你说,你的修为,春浮寒辞丹月的修为,甚至太初宗的灵力,是从哪里来的?”
“……”
此时微鹤知双目已经变得如墨一样黑,瞳孔周围渐渐浮现起红色的痕迹。暮归暗道不好,立马飞身到宫殿之外的冥火之中。
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下一瞬,他就被微鹤知的威压直接从空中压下,狠狠压进了冥火之下。
确保离宫殿足够远,暮归才挣扎挤出声音道:“……师尊,心魔再不控制日后你必受反噬,届时即便想压制也再没有机……”
话被微鹤知压在胸口,无法说出一个字,只剩最后一点抬手力气的暮归,袖子里滑出什么,他一把将那东西拍在微鹤知胸口。
是一块白色的玉石。
那是一块再正常不过的白玉,甚至里有瑕疵,在微鹤知的灵力冲撞之下根本不可能完好无损。
但就是这样一块平平无奇的白玉,竟瞬间让微鹤知的灵力压下大半。
暮归松了口气,他知道微鹤知醒了。果然,片刻之后,他放开了压着暮归的手,闭上眼,微鹤知低声快速道:“封印我的五感。”
没有任何犹豫,暮归聚起手边的冥火,灵力夹杂着阴气瞬间冲撞起微鹤知全身的灵脉。
冥火对于未死之人的魂魄,无异于剥皮抽骨,微鹤知却面不改色,承受着这灼身之痛。
太初宗直系弟子都知道,微鹤知曾经独下鬼界,一人于深渊万顷冥火中待了整整十天十夜,只为找到那一捧叫做“斛溪云”的魂魄。
但结果是,没有。
不仅鬼界,哪里都没有。
如今小师弟不知怎么起死回生,暮归等到微鹤知完全压制住心魔,才缓声说起今日来找微鹤知的真正意图,转移微鹤知的注意:
“师尊,在鬼界这些年,我查了几万次,往生石上的确没有小师弟的名字——直到今日小师弟说起那黑衣人,我才怀疑,是否是往生石上……有人做了手脚?”
往生石是鬼界镇界之宝,上面记录着所有死去的修士凡人以及灵兽的名录,是自天地初生便有的东西。
谁能在往生石上做手脚?
微鹤知抬头,眼前逐渐恢复光明,也让他看到鬼界漆黑的天幕。
没有回答暮归的话,半晌,他突然道:“今日溪云问我,他是不是给太初惹了麻烦。”
暮归一愣,摸着眼角遮盖的疤痕,他低头,一言不发。
握住身侧佩剑,微鹤知冷静对暮归说:“溪云一直以为自己在闭关,可今日他所言,却是我去极北冰原前一晚说的话。”
那个时间,在斛玉的认知里,他应该已经去闭关了。他不可能记起那段回忆。
但今日他却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是否代表着,斛玉的记忆正在复苏?
脑海里回想起那晚少年极力隐藏却又藏不住的哀伤神情。
微鹤知垂眸。
……他怎么会给太初添麻烦。
太初明明是斛玉的家。
可那时候的斛玉总是不知道。
……
斛玉醒了。
他醒得很彻底,包括怎么亲了微鹤知一口又扒拉着人不让走的全过程,都跟着一起醒了。
“……”
每一步都清晰可见,斛玉捂着脑袋,头痛欲裂——在看到微鹤知坐在一边时,他的头痛达到了顶峰。
他现在能不能再装睡?
可惜微鹤知没给他这个机会。
感觉到身旁呼吸频率变了,微鹤知回头,看到捂着脑袋的小弟子,他只是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问:
“有没有哪里难受?”
低着头接过水,斛玉摇摇头,他的眼睛从杯壁边缘露头,衔着杯子,少年有些心虚地看着微鹤知。
微鹤知拿过他早就喝空了水杯,看他一眼,明知故问:“怎么?”
斛玉目移:“……没什么。”
但他目移的位置不对,竟目移到了微鹤知的领口。
领口旁边就是脖子。
于是又想起自己所作所为的斛玉:“……”
莫名的尴尬流淌在房间每一个角落,斛玉低头,攥住被子,难得在微鹤知面前不自在。
可有些事越不去想,越能清晰地回忆。
比如贴上微鹤知脖颈时的温度。
——比嘴唇凉一些,可能是因为紧贴着青色的血管。
猛回神的斛玉:“……………………”
他,在,想,什,么。
像是没看出他的不自在,微鹤知不动声色地替斛玉转移话题:“妖界灵兽近日频频躁动,修真界灵兽伤人,妖王亲到鬼界取冥火镇压。现今已经到了主殿。”
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将有些事掩耳盗铃般埋在台阶下,斛玉下床,准备去见见这位妖王。
他迅速穿好衣服,转头对微鹤知道:“妖王为何亲自前来?”
冥火危险,却也不是没有法器可以用。
斛玉立刻找到了重点,微鹤知语气中有些赞许,他答:“妖族灵兽血脉,即便死去依旧能感知到同族魂魄。此次躁动,或与爻城下镇压的妖兽恶魂有关。”
妖兽恶魂镇压本在六座鬼谷中间的位置,后来暮归接手三谷,妖兽一脉经妖王默许,顺带着划给了暮归。
“……所以妖王顺便来看看恶魂哪里出了问题?”
接上微鹤知的话,斛玉起身,身上的衣服不知道谁整理过,一丝褶皱都没有。
想到什么,他假兮兮道:“我直接去会不会不太好?万一三师兄和妖王谈正事,我……”
微鹤知打断他的戏:“不会,想去就去。”
待二人来到大殿,斛玉果然看到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道自然是暮归,但另一道……斛玉打量着那道挺拔的影子。
拜天游匆匆一眼,他没有太过关注这新任妖王,如今一看,妖王身量竟同三师兄差不多高,白色滚毛边大氅披在身后,显得他高大的背影更加辽阔。
此时,他正和三师兄说着什么,姿态散漫,明明是在鬼界,却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自然。
斛玉对这位妖王更好奇了。
能御万兽者,不说修为,心思也不会浅到哪里去——洛贝那样的,可能只能在妖王面前打个杂。
他本打算在殿外先观望,可惜暮归看到了他。
三师兄挥手,朝妖王背对着的方向打了声招呼:“小师弟,你醒了?”
“小师弟”三个字一落下,斛玉看到,妖王的身影不知为何,忽然直得像一根棍子。
斛玉轻轻挑起眉。
压根不知道洛贝没和斛玉说自己的身份,暮归无知无觉地招呼:“小师弟,你看谁来找……”
电光火石,背对着斛玉,妖王忽然一把捂住暮归的嘴。
暮归:“???”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妖王深吸一口气,放手,转头。
靠近的斛玉脚步一顿。
——面前是一张清冷出尘又有些妖异惑人的脸。这面容难得让人觉得,即便他的眼瞳是异于常人的浅红,也不会显得突兀。
斛玉知道妖族向来注重容貌,化形之后大多倾国倾城,而作为妖王,显然是妖兽中最出彩的皮相。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但斛玉不知道,此刻,最出彩的妖王已经费尽力气才能堪堪维持笑容,而身后手在朝着暮归疯狂打手势。
僵硬着笑容,看向越来越近的斛玉,待人走近,妖王非常热情且刻意地主动开口:
“我与道友虽素、未、谋、面,但看着道友,总觉得亲切,一见如故……暮城主,介绍一下?”
暮归:“?????”
第34章
但由于对这个行为诡异的妖王只是好奇,并没有深交的打算,斛玉随便找了个位置,和微鹤知坐在一起,对前面两人道:“如果打扰,我可以离开。”
妖王微笑:“不打扰。”
刚说完这句话,紧接着,他就拽着暮归跑到一边——那是一个离斛玉不远不近,但刚好是听不到声音的距离。
“……”
斛玉目光落在那白色的大氅。
终于可以说话,暮归整了整衣襟,回头看了斛玉一眼,转回来问洛贝道:“你还没告诉小师弟你的身份?”
洛贝冷笑:“怎么告诉,告诉他你当年养的兔子化成人形,比你都高?”
显然,兔子形态的洛贝和人形态的洛贝完全两模两样,在人时,洛贝是妖界之主;但在兔子时,他只是斛玉的兔子。
两者之间的差距他心知肚明有多大,但和斛玉之间,洛贝永远只想保持最基本的纯粹。
暮归鼓掌:“想的不少,没用的挺多。在我看来,若小师弟知道你骗他,他或许比知道你是妖王更……”
洛贝垂眸,一言不发。
于是接下来的话暮归也没说。
他知道洛贝懂。
在妖界称王这么多年,洛贝的心思早已不如从前。且不光是他,暮归自己也是,春浮寒也是……他们都变了,却在斛玉面前保持着当初的样子。
就像他在鬼界杀出三谷,哪有什么捷径可走,不过是手下尸山血海累累白骨摞起来的王座。而洛贝在妖界,一只兔子想将妖界握在手里,与人界制衡,他杀的异党一样多。
但这些,现今没人想在斛玉面前提及,洛贝是单纯不想破坏自己的形象,可他们太初宗的三个直系弟子不同,他们想的和微鹤知大差不差——小师弟这次回来,只要平安就好。
不想再提这个话题,洛贝摇摇手,皱眉:“想什么呢?赶紧找个借口,让我出去。”
再和斛玉共处一室,他怕自己控制不住露馅。
还好当年和斛玉的灵兽血契没来得及结,不然此时洛贝想藏也藏不住。
……他们没结契吗?
洛贝脑子忽然卡了个壳,有什么一闪而过。
为什么他记得,他明明和斛玉曾结过呢?
所有修士都知道,灵兽血契其实对灵兽不太公平——灵兽死了,修士最多修为受损,但若修士死了,灵兽必定会跟着离去。
所以他之前提过和斛玉结契,斛玉揉着他的脑袋拒绝了。
那想来,是没结过的。
找好借口的暮归扬声:“妖王这边请,我让人带你去灵兽魂魄处,想必一定可以找出原因。”
洛贝正色,淡定地“嗯”了一声,披着大氅朝门外走去,他的仪态端正,路过斛玉时还点了下头。
但出了门,在斛玉看不到的拐角,洛贝抖着耳朵拔腿就跑。
“……”
回头,斛玉支着脑袋问暮归道:“三师兄,妖王有名字吗?”
暮归撒谎已经非常自然,他回:“没有,无人知道妖王叫什么,只是叫妖王罢了。”
斛玉沉默一瞬,又问:“那妖王是什么灵兽?”
暮归目不斜视:“谁知道呢。”
斛玉:“……”
有蹊跷,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没有深究的必要。
而且今天来,不仅仅是想看看妖王,还有一点。
斛玉起身,走到暮归身边,问:“师兄,谢己的名字是否还在往生石上?”
这事其实昨天他就想问,可惜喝酒误事,他愣是没机会说出口,直到现在。
暮归未回答,大殿的角落,一道熟悉的声音幽幽出声:“……在,我昨天去找到了。”
“……”
斛玉回眸:“暮不二,你在那里干什么?”
如果不是他出声,来大殿这么长时间,斛玉甚至没看到他在。
从角落里出来,暮不二挠挠后背,“我是主人的左右手,左右手不该在主人身边吗?”
很有道理,就是没回答到斛玉的问题上。
谢己的名字在转生石……斛玉看向微鹤知:“听说,往生石上记载的名字,会有最深刻的一段记忆承载。”
一旁的暮归摇头:“对大多数人来说,那段记忆会是死前,没有什么参考意义。”
毕竟当死亡逼近的那一刻,往往是人死前最恐惧的回忆。恐惧催生刻骨,而谢己死前就在斛玉面前,谢己看到的,应该和斛玉看到的没有区别。
斛玉却道:“不一样,即便是同样的经历,不同的人看到的,细节也会不同。”
暮归还想说什么,只见微鹤知径直走到二人面前,他道:“去看看。”
所有的话吞进肚子,暮归眉心一跳:“……行。”
在没人看到的角度,斛玉忽然低头,兀自笑了笑。
这个世界会没有理由地支持他决定的,只有微鹤知。
……而他无条件相信的,也只是一个微鹤知罢了。
……
静静独自伫立在彼岸河旁,往生石是块比太初宗山门前那块石头大十几倍的灵石。
因为形状圆润,整个又呈现淡金色的透明状,远远看去,像一个巨大的金茧。
数不清的黑色红色金色的名字在石头里飞速穿梭,迅速投往不同的位置。鬼界一日处理的亡魂不计其数,大部分依仗这块存在不知多少年的往生石。
彼岸河流经三谷外围,于是这块往生石,也是在爻城之外,斛玉一行赶到时,已经脱离了爻城的保护范畴。
虽然隔得不远,但毕竟是在现任鬼主的地盘上,对于三师兄和现任鬼主的关系,斛玉只听当时客栈坟头的鬼说过几嘴,具体的,斛玉只能委婉问当事人:“三师兄,我们贸然来此,不需要和鬼主……打个招呼?”
暮归已经踏上往生石边的台阶了,闻言,他左手拍了右手,轻飘飘的语气,他肯定道:“有理,我这就说一声。”
还没等斛玉反应过来,只见暮归迅速扯出一缕阴气,对着快速说了一句“借往生石一用”,便将那阴气放开。
他松手后,那阴气如同离箭之弦,“咻”一下,就没了影子。
斛玉:“……”
看来不需要问了。
斛玉抬头,看向这天地的产物。
三界之中,因为负责生死,接纳一切生灵,鬼界是最接近天道的地方。而往生石与四周漆黑血红的环境截然不同,散发的光芒之中饱含神性。就像天道借这块石头,俯瞰着众生魂魄。
“很美吧?”暮不二走到斛玉身边,也抬头看着那块石头,感慨:“每次来这里都会感觉很舒服,看着那些魂魄转世投胎,就像看到蝴蝶破茧而出迎来新生一样。”
斛玉喃喃:“破茧而出……倒是很贴切。”
暮归提前上去,已经找到了谢己的名字,调出谢己的回忆只需要一点灵力,但缺点是,给出灵力的人需要完全进入谢己的视角,也就意味着如果是濒死的体验,那人也需要同样感受。
微鹤知上前一步:“我来。”
早就知道是这样,斛玉甚至没有费力气去说自己去,毕竟他的灵根刚恢复不久,识海也在修复,经不起这折腾。
他只是在离开之前,拉住微鹤知的衣袖,低声道:“师尊,看到的记忆,记得送到识海。”
他说得模糊,微鹤知轻轻点头。
两人识海有共通,微鹤知看到的,斛玉同样可以看到。
暮归带着暮不二和斛玉退后。
整个往生石周围只剩下微鹤知一人。彼岸河波涛汹涌,却没有一点水声。
四周安静,谢己的名字悬在眼前,微鹤知抬手,灵力从指间滴落。
叮,咚——
斛玉闭上眼,神识浸入识海。下一刻,属于谢己的记忆将他拉回谢己临死之前。
铺天盖地的鱼群,斛玉皱眉,眼前完全被鱼群和鲜血覆盖,谢己的这段记忆很模糊,因为被撕咬,他的大多记忆都是疼痛。
有微鹤知在前,斛玉完全感受不到那份疼痛,于是他更有机会仔细观察谢己的视野。
他看到属于谢己妻儿的腐鱼咬住谢己的手腕,看到不远处的自己和谢怀瑜,还有……斛玉忽然瞪大眼睛。
所有人身后,角落里,一道黑色的模糊影子悬在空中,正静静看着谢己。
那是那位黑衣人的影子。
他原来在谢己还未死的时候就在了。他为什么不出手?
斛玉死死盯着那道身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那道影子转向了他。
……不是转向谢己,是转向了斛玉。祂透过谢己,看着斛玉的神魂。
一种难以言明的寒意将斛玉裹挟,漆黑的斗篷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那寒意似乎要将斛玉拖下去,可另一道带着冷意的力量却将斛玉稳稳定在原地,斛玉知道,那是微鹤知的灵力。
两种灵力拉扯,谢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好像没有看到黑衣人的存在,随着谢己死去,记忆逐渐消散,当黑色蔓延至眼底,斛玉感觉一股大力忽然突破微鹤知的灵力,直接将他扯到了另一个空间——
依旧是谢己的视角,不过是在一片雪地之中。
眼前是无尽的雪白,斛玉精神一振。
……竟然有两段记忆?
晃动的视线之中,衣袖染血的谢己正拿着一柄形状诡异的天级法器,朝着某个方向去,他脚步很轻,落在雪地甚至没有留下痕迹。
斛玉看到,此时谢己露出的衣服,是斛玉闭关之前盛行的款式,也就是说,这段记忆发生在十年前。
而且不仅有谢己,几个斛玉从见过的修士渐渐出现在了余光。
他们身份各异,有的拿着符咒,有的牵引着灵兽,但无一例外,从谢己的感受之中,斛玉断定,他们的修为不会低于此时的谢己。
谢己的修为明明已经很高,如果修真界十年前就有如此多大能,斛玉不会一个都没见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为何心跳加快,明明这段回忆此刻并没有任何让人记忆深刻之处。
直到,谢己在一棵松树面前停下脚步。大雪压着松柏,遮盖出了一片阴影,却没有遮住鲜红的血迹。
他听到谢己轻笑一声:“小友,出来吧。若你再这样躲下去,最迟今晚,你的师门就会……覆灭。”
谢己周围的修士朝着松树靠拢,形成包围之势。
让这么多大能包围,树后到底是什么人?
很快斛玉就知道了。
松树上,一只手扶住了树干,那手布满血迹伤痕,散开的衣袖之间,一段残缺的银色虚虚挂在手腕腕骨之上。
“……”
斛玉瞪大眼睛,张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看到,大限将至的自己从树后踉跄走出,面容灰白。
踩在雪地时,不知道踩到什么,整个人狠狠摔进了雪中。
第35章
他撑着地面的手臂微微颤抖。若不坠未断,或许还能替他支撑一段时间。但现在只剩自己,斛玉向后倒,虚虚坐靠在松树边,
通过谢己的眼,虽然此时谢己眼中的斛玉已是强弩之末,但他并没有丝毫放松警惕,手中的法器依旧尖锐地对准斛玉的眉心。
雪地中,斛玉擦擦嘴角不觉流下的血,不太能聚焦的眼瞳望向前方。
数风洲辽阔,最北为一望无际的冰原,最南竟可抵温暖的群山。
只是斛玉没想到,他从太初一路奔逃,最终还是被挡在了极北冰原之外——离微鹤知最近的地方。
他抬起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大限将至,体内灵根催动,没多久,头顶便暗中集聚起滚滚乌云。
模糊的声音从很远处,穿过大雪传来:“小师弟……”
是暮归的声音。
斛玉睁开眼。
显然,谢己也听到了这声音,他回头,和所有人一起望向百丈以外,那个意外出现的身影。
谢己眯起眼,透过他的眼,斛玉看到暮归接近透明的身体和怒火中烧的眼。
平日里三师兄大多温文儒雅,像个优雅落魄的贵族。他从来没有现在这样,这样一幅磨牙吮血恨不能将人全部变成亡魂的样子。
斛玉挣扎起身。
不仅斛玉看到了暮归,暮归的视线也穿过人群,落到了行将就木的小师弟身上。
他目眦欲裂,手臂不停颤抖。
看到他如此,谢己一旁有人嗤笑:“谁去灭的太初?怎么还有一条小鱼?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挣扎的身躯一颤,斛玉费力起身,难以置信地望向说话那人,喃喃重复:“……灭?”
事至如此,已经没有回头路,那人索性直接道:“难道你真以为,我们会留下你的宗门向全修真通风报信?天真。”
斛玉:“……”
实在听不下去,暮归闭上眼,那只因为愤怒而抖着的手,用力向天空一握——
“以我之魂,召故国英灵,助我……”
轰隆隆——
阴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有鬼修面色一变:“不好,他在献祭唤阴!”
献祭才能召出来的阴魂,最少也是厉鬼,虽不难处理,但数量过多,拖延时间,天灵根定有变数。
没有犹豫,谢己几乎是立刻将手中的法器扔到天空,但他没想到,下一瞬,未等他回头,剧痛便攀爬到了他的身后。
谢己大惊,他回头,只见刚才还气若游丝的斛玉,竟不知何时扑到了他的后背,用残缺的银镯,狠狠扎向了他的脖颈!
鲜血淋漓,而那银镯刺穿的,不仅是谢己的脖子,还有斛玉自己的掌心。斛玉自己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只能借助谢己的血。
他一定会死,但至少暮归能活。
头顶的云层迅速积厚,古老的血阵顺着他和谢己血落下的痕迹逐渐成型,在场的所有人都像忽然被什么压在身上,一动也不能动。
手中的阴魂无端消散,暮归瞬间回头,因为损耗太多灵力,他无法动身,只能远远悲恸地看向斛玉,祈求:“小师弟,别……”
因为距离谢己很近,斛玉听到自己轻轻笑了一声,手中却越发用力,像是要自己和将身下人所有的血尽数放出。他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
……可惜,在这里停下了。明明他还想再见微鹤知一面,问问他当年说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不过也好,有些问题永远不知道答案,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灵根在身后被天道剥离的痛苦让斛玉差点失去意识,在谢己身体的斛玉仿佛也感同身受,他甚至能听到此时的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喉咙,最后叫了一声。
微鹤知。
远古的天雷落下,滔天的灵力如山般从四面八方落下,将除暮归之外的所有生灵尽数湮灭。
谢己的视线再次变得黑暗,斛玉怔怔望着半垂着脑袋的自己,在斛玉逐渐灰败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两道黑影。
一道是远处风雪中刚从冰原出来,浑身都是血,不知道拿着什么的微鹤知;一道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树后,静静看着他死去的黑衣人。
视线全黑时,斛玉被某种力量一把拉出了往生石。
微鹤知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溪云,静心!”
愣愣望着微鹤知,斛玉下意识静心,却半天没回神,直到微鹤知用拇指擦去他脸上的水痕。
斛玉眨眨眼,一滴十年前的眼泪终于落在了微鹤知掌心。
他用力攥住微鹤知的胳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微鹤知像是没察觉到他异常的情绪,但却在背后伸手,稳稳支撑起他清瘦的后背,让他不至于跌倒。
温暖的触感终于将斛玉拉回现实,这时候斛玉才注意到,本来就安静的四周此时更是鸦雀无声。
斛玉抬头,只见前方暮归走过来:“小师弟。”
那双悲恸的眼睛还在眼前,斛玉此时不敢看三师兄,怕露出什么异常。他只能低头听暮归替他说明刚才的状况。
原来刚才微鹤知进入往生石谢己的回忆不久,很快就从里面脱身,但奇怪的一点是,共享识海的斛玉却一直紧闭双眼,甚至在微鹤知下了台时,斛玉竟不受控制地主动朝着往生石走去。
所以待众人看到斛玉身上一道浅浅金线连接到往生石时,暮归当机立断道:“我去找鬼主。”
往生石驻守鬼界多年,很少会出现活人与往生石生出阴阳线,但一旦出现,就只能由鬼主切断。
暮归去请鬼主,微鹤知便守在斛玉身边,必要时,也只有微鹤知有能力斩开往生石——只不过若是如此,鬼界所有亡魂都将从往生石逃窜阳间,阴阳两界必将大乱。
好在鬼主此时并未外出,很快赶到。
暮归说完,斛玉才刚刚注意到一边沉默高大的身影。
说来奇怪,明明是鬼主,那身影周身气质却好像消弭无形,就好像如果他隐藏在人群之中,谁也不会发现这个人的存在,除非他主动出声。
上次拜天游鬼主并未到太初,这是斛玉第一次见这鬼界之主。
——黑红交织的长衣,脸上戴着比斛玉那天拿的还要青面獠牙的面具,让人不得窥其貌,只有颈侧一道白骨有些抓眼。
看到有外人在,斛玉略松了点抓住微鹤知的力气,但还是没松手。他虚虚牵着微鹤知的衣袖,看了一眼暮归,才对那鬼主道:
“……多谢鬼主相救。”
和外在有些反差的温和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阴魂失窃之事我已听暮城主说过,目前鬼界全面封锁。往生石虽记载死者魂魄去处,但命数交织,理清过程繁杂,来前我已吩咐人在府内准备好酒宴,各位可前去稍作等待。”
他一句话就交代了所有,进退滴水不漏,斛玉看着这位平平无奇的鬼主,眨眼,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三师兄。
刚才暮归传信,斛玉以为两人关系不好,现在看来鬼主甚至相邀,又不像是不好的关系。
很奇怪。
不动声色看了没什么表示的暮归一眼,斛玉回头看向微鹤知:“师……你,觉得如何?”
他差点忘了,此时微鹤知还是燕向居的脸。毕竟若璇霄仙尊亲自去到鬼界,有心之人或许都能传出微鹤知和暮归要将鬼界收入太初囊中的谣言。
见他可以站稳,微鹤知轻轻松了手,回道:“你决定就好。”
他们二人一来一回,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只知道斛玉是城主小师弟的暮不二挠挠头,不解:“你问他干什么?这不是你做决定么?他是你的道侣吗?”
微鹤知:“……”
斛玉:“……”
暮归扶额,一把拉住暮不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闭嘴,赶紧走。”
……
来到鬼主洞府,斛玉才觉得自己真正到了鬼界的深处。比起眼前所见,斛玉竟觉得师兄的那个府邸略输一筹。
并不是外在造型或者造景设计上,单纯是因为三师兄的府邸不够“鬼”。
虽有冥火,但三师兄府邸终究大多数朝着人界靠拢。而鬼主府邸位于三谷腹地,除了四面八方都布满血池以外,就算是通往府邸大门的路边,都是整整齐齐的人脚。
那些人脚形状各异,但都是反着长在腿上。
斛玉想起,这是曾经在这里居住的某任鬼主设置的逆足界道,而这些脚,都是入侵洞府的外来者留下的。
长长的界道不知道有多少只脚,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
斛玉只是看着,没说话。
他和微鹤知两人走在最后,见状,微鹤知抬手,微凉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有些红的眼角:“怕?”
斛玉一愣。
他其实是在想刚才所见谢己的第二段记忆。或许别人会怀疑刚才梦中只是一场坠入往生石的幻梦,但斛玉不会。
可微鹤知忽然问他,他还在思索如何求证,确认之前,他不会将这事告诉微鹤知,不过是多一个人担心罢了。于是斛玉只能点头:“有一些……”
微鹤知看他乖乖的发顶,眼前闪过小时候斛玉曾抱着枕头找他说自己害怕睡不着的情景。
彼时斛玉在装害怕,其实只是怕微鹤知跑了,想和他一起睡。
他撒的谎在微鹤知面前向来一眼就被看出来,但彼时微鹤知没有揭穿,让他进了房间。
现在亦然。
昏沉的界道,一道泛着金光的柔软结界忽然落在斛玉眼前,灵力波动,鬼气森森的逆足界道尽数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随着结界落下,耳畔传来太初宗大雪压群松时的簌簌雪声,那是斛玉最熟悉的声音。
斛玉:“……”
微鹤知总是这样,很多人都以为第一仙尊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但斛玉知道,对自己,这么多年,微鹤知从没缺席过他的任何一段需要守护的时光。
微鹤知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
……所以斛玉更需要查明那场本不该出现的、谢己死前的回忆。
斛玉几乎冷漠地想,如果是真的,那黑衣人,他必须亲手了结。
命运循环,只有当事者可以插手自己的命数。
“到了,各位请便。”
中断思索,随着微鹤知一起落座,看到酒宴上的内容,斛玉动作一顿,他轻轻侧头,看向坐在鬼主正对面的暮归。
不知道是不是鬼界风俗,鬼主此时桌台上所有东西的规格,竟同暮归昨日所为他和微鹤知设的,一模一样。
但表面上,三师兄和鬼主到现在不说交流,甚至没有一点眼神接触。
斛玉视线落在鬼主的面具之上,越看,他越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盯得入神,殊不知在他人眼里,斛玉的眼神有些过于直白了。
一边的微鹤知忽然出声:“喜欢?”
瞳孔微动,斛玉收回目光,没察觉到微鹤知话里微妙的不同,他忽然凑近,小声对微鹤知道:“师尊,你记不记得当年我们掉进溯霭数风交界,那里有一座陵墓群?”
微鹤知垂眸,看着斛玉正覆盖在自己衣摆上的衣袖:“……嗯。”
两人此时距离很近,只比昨日醉酒时远了一点。
微热的风拂过耳畔。但斛玉此刻脑海里正在交织脉络,于是没有察觉,他只是思索道:“鬼主面具上的纹样,很像当时皇帝墓室棺椁上的花纹。”
微鹤知稍微侧过一点头,让风吹在肩膀:“你怀疑他是那位皇帝?”
缓缓摇头,斛玉看了一眼对面一言不发的暮归。
……三师兄的城叫爻。
斛玉轻声道:“不,我怀疑鬼主是灭烄国的……尤国国君。”
第36章
但三师兄眼角那道狭长的裂痕刻在眼前。
斛玉不想问。
至今太初也没人知道暮归是怎么死的,但若提起这件事会让暮归再次回忆起自己的死亡,斛玉宁愿不知道。
说完,准备回自己的位置,斛玉这才发现,自己此时距离微鹤知有些过于近了。
探过去的少年身体一僵,不动声色地缓缓后退。
微鹤知睨他一眼,垂眸,假装没有看到。
台上,鬼主举杯道:“阴魂可用作的地方不多,但经过之处痕迹明显,离开鬼界便会被发现。窃取之人既然携数道阴魂逃窜至鬼界,短时间内,若不是将阴魂销毁,不会离开。”
阴魂销毁不易,除非天雷或自爆让人灰飞烟灭,否则借外力、如此多的阴魂,几乎没可能以一人之力毁掉。
听着他分析的斛玉忽然开口:“其实还有一种办法。”
他一开口,全场都莫名安静下来。
恍惚之间,暮不二还以为整个酒宴是斛玉开的。
安静之中,只听斛玉淡淡道:“阴魂入虚境。”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斛玉感觉鬼主的面具向他转动一瞬,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灼灼的目光如有实质,斛玉迅速朝着目光回望,那视线却在某一刻完全消失。
“……”
不管斛玉这个结论是哪里来,暮归自然要替斛玉撑腰,一直没说话,此时他却接道:“虽有可能,但活人入虚境,有去无回。”
鬼主缓缓开口:“暮城主在外许久,或许不知,一个月前太初宗门拜天游大选,百余弟子坠落虚境,幸得获救——那百余修士,皆安然无恙出境。”
“后判官前去查探,发现那虚境裂缝为天雷所开,又以天雷重启。璇霄仙尊修补裂缝,至于修士谢一……至今,倒是没有消息。”说完,鬼主慢慢补充了一句:“……至少未在鬼界见到。”
自拜天游大选后,修真界暗中已经派出不知多少人寻找谢一下落,但此人就像人间蒸发,慢慢地,众人前前后后都反应了过来——
是有人在藏着谢一。
而最受怀疑的非太初莫属。
大约了解全情,听到天灵根,暮归轻轻掀起眼,朝着对面隐晦望了一眼,在看到对方眼神时,他大体明了。
目光未同鬼主接触,暮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坦然道:“的确不知,如此看来,虚境的确有小师弟所说的那种可能。”
暮不二:“可是虚境里呆不久,我……”
一道尖锐的笑声忽然插了进来,大有人未至声必须先到的意味。
这笑声太过尖锐阴森,暮不二瞬间翻了个白眼,闭上了嘴。能让暮不二闭嘴,斛玉有些兴趣,他朝着大殿门口望去,只见——
身姿曼妙的白衣女鬼如蛇般趴在门边,她勾着木柱,眼睛却笑嘻嘻且直勾勾望着斛玉,她先朝着鬼主打了个招呼,才对斛玉道:“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是璇霄仙尊小弟子吧?”
斛玉:“……”
斛玉有些好笑,百闻不如一见像是所有人知道他身份统一的第一句话,他有些好奇,不在的这些年,他在修真界究竟是怎样的形象?
低头,那女鬼不知何时竟已经爬到了眼前,她没有贴在地上爬,准确来说,是飘过来的。
身旁的微鹤知并没有什么动作或提醒,斛玉便放下心来,看着那白衣飘飘的身影,随口答:“是我,你是?”
听到他承认,女鬼“戚戚”地笑,捂着嘴:“原来你是这个样子,上次拜天游我可是特意到你的行宫去,都没有见到你呢?只见到一只笨兔子……哈哈。”
斛玉挑眉:“拜天游你也去了?”
女鬼终于站起来,她用手将自己的头发扬了扬,妩媚:“当然,我可是代表鬼界去的。”
“……”
沉默半晌,斛玉迟疑开口:“……判官?”
眼前的女鬼笑得花枝乱颤:“呀,你猜对了。”
可判官明明是男鬼……像是看出他的无言,判官坐在桌上,抿嘴一笑,下一刻,他轻轻一拉自己的头皮——一张属于男人的面容和身体转瞬出现在了斛玉眼前。
而那张女皮则被身体中央的裂缝包裹进体内,最终像窗户一样在斛玉面前盍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斛玉还没来得及看清,只觉得后背微鹤知轻轻拉了他一下,下一刹那,面前刚想说话的判官便整个鬼飞了出去。
咚——
落地有声。
死寂。
判官落的地方正好是暮归的旁边,暮归朝着一边侧了侧,才笑着看向面前倒仰着的脸,友善提醒:“你不是我的判官,你的鬼主在那边。”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爬起来,判官扶着差点又掉了的脑袋,难以置信地望向斛玉:“……刚才是你把我打飞的?”
斛玉面无表情地扯谎:“没错,我不适应别人离我那么近。”
判官:“……”
他的视线落在斛玉身旁那个离得很近黑衣修士,两人几乎靠在一起,判官转回脸,控诉的目光虽无声却如实质扎向斛玉,好像在说,那身边这个你给个解释?
不和他对视,斛玉低头,假装没看见。
判官:“……”
就离谱。
什么毛病?
“好了,”起身,鬼主终于开口,阻止了这场闹剧:“让你来,是要你将各位贵客带至寝宫,不可无礼。”
鬼主都发话了,判官只能皮笑肉不笑道:“……是,我一定好、好、带。”
最后几个字大有一种要报复的味道,但很可惜,在场的除了那个黑衣修士和暮不二,没有一个他惹得起。
去寝宫的路上,暮归没有在这里留下的意思,走到一半,他便对斛玉低声:
“今晚我回爻城一趟,我准备独自排查虚境边界……这次往生石偏偏对你生了阴阳线,我总觉得有蹊跷,师尊在这里我放心,明早我便回,留暮不二在这里供你驱使。”
不太赞成这个分配,斛玉拒绝了:“虚境边界太长,多一个人更快,有师尊在这里,师兄你更需要人手。暮不二还是跟你回去。”
太初弟子向来不会为这些事推脱,暮归无二话应下,待进门后便没了影子。
整条路只剩下带路的判官,和斛玉微鹤知。
暮归在,判官不敢造次,毕竟当年暮归收三谷时他不是没有看到。
可此时身后只剩下两个小修士。
其中一个虽不知修为,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威胁到人的地方;斛玉则更加熟悉。
于是在寝宫门口,判官忽然转身,堵住了两人的去路。
斛玉轻轻挑眉。
判官凑近,但没太近,他忽然笑眯眯望着斛玉:“还不曾问,你是修什么道的?”
这个判官想做什么?斛玉挺想看看,于是他便答道:“弓。”
没听说太初还有这个门脉,判官挠头,疑惑:“弓?太初还有弓道?”
斛玉抬眼:“没听过便觉得没有,是你疏漏寡闻罢了。”
这个语气……灰白的眼睛一动,判官忽然笑了:“你似乎对我有些敌意?”
小小打了个哈欠,斛玉:“是你挡住我休息的路。”
“……”
许久,判官终于舍得挪开自己庞大的身躯,他抱歉地躬身:“……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走之前,他看了斛玉进门的身影一眼。
微鹤知和斛玉并没有被安排在一个房间,好歹一界之主,虽然被暮归分去了一半,但总归默认的鬼主还是那位,自然不会让客人睡一间房。
独自坐在桌边,半夜,斛玉把玩着桌上的杯子,杯中倒了一点水,此刻随着斛玉的动作,映照出不同的光彩。
鬼界没有黑夜白日之分,外面只有冥火带来的光,都说人的肩头有三把火,那冥火又是从何而来呢
突然,斛玉放下杯子,轻轻叹了口气:“我到底哪里让你这样注意,竟要在半夜来我的房间偷看?”
还是说鬼界风俗就是如此?
他话刚落下,影子便像是等待已久般,从墙壁缓缓滑落,如同粘稠的血。
判官落地,又变成了女鬼的样子,它笑着坐在斛玉对面,指指点点:“可不是我在意你。虽然我的确对你有些兴趣,但想要这时候见你的,不是我。”
早知道有这一段,没有丝毫反抗,斛玉起身:“我大约猜到是谁——当然不怀疑是你。”
没想到他这么自然就接受了,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的判官瞪大眼睛:“哦?这么厉害?”
斛玉径直伸手。
在判官还未反应过来时,斛玉轻轻替他将乱掉的袖子整理好。
在判官沉沉的目光中,斛玉微勾起唇角,忽然道:“其实璇霄仙尊不仅会剑,还会符阵炼器和弓,我的弓道便承自仙尊。”
判官不解:“……什么意思?”
斛玉看着他的眼睛:“弓道一脉最重要的是专注,和对如牛毫般万物的绝对观察。”
他松开手,道:“你和你的主子还是太明显。”
斛玉:“现在你既知太初有弓,便带我去见鬼你的主子。”
……
幽游冥河,幽幽冥火,魂归佩摇,人过奈何桥。
脚步声接近,奈何桥上,戴着面具的鬼主转身,望向斛玉,像是不意外他会来:“你来了。”
斛玉仰头,看向桥头。
之所以确认鬼主一定是国君,其实就是从他的语气捕捉。
常年在上位者的君主,对所有人都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种感觉绝非傲慢,而是一种上对下常用的话语掣肘。
冥河带来的阴风有些冷,身后的判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只剩下斛玉和鬼主面面相觑。
许久,斛玉试探叫出一个名字:“杯尤?”
难得从面具掩盖下看出一丝愣怔,像是很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以至于斛玉叫出来时,戴面具之人竟有些恍惚。
想到什么,鬼主略显僵硬地转过身:“……是他告诉你的?”
不用说,斛玉就知道这个他是谁,斛玉摇了摇头,反问:“不是。莫非在你眼里,我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鬼主看着他,认真道:“当然不会,但我私以为,只要你问,他会告诉你的。”
“……”
莫名的语气,不知道对方发什么疯,斛玉抱着胳膊,学他的话:
“可我私以为,我师兄和你的事不会是什么好回忆,所以我也不会问。你不了解我,但我知道你,只是因为曾经偶然落入古烄国墓群,在壁画上见到而已。”
鬼主扶着奈何桥腐朽的栏杆,感慨:“烄国……真是很多年没人提过了。”
“不过,那陵墓群我也去过,却没看到壁画有这样的记述,”半晌,鬼主缓缓转头道,“那凶阵可还在?”
“……”
斛玉放下抱着的胳膊,眼神微冷:“你知道……那凶阵和你什么关系?”
鬼主叹息:“别误会,凶阵不是我所布。”
并不信他的鬼话,斛玉直直看他的面具,片刻后,他像是要揭穿对面人两层皮般道:
“……但当年你去到那里,知道凶阵会让里面魂魄千年不得出,是一个极恶的阵法,你也没有动手毁掉它,不是吗?”
虽然不知道这位鬼主和三师兄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斛玉觉得:
“你真虚伪。”
冥河水在桥下翻涌,这位多少年没有心绪波动的鬼主静静站在桥边,许久,他忽然伸手,摘下戴了不知多少年的面具。
斛玉眸光一动。
剑眉星目,一身帝王气的,鬼主面具之下,竟是这样一张正气十足的脸。此刻他正笔直地站在桥头,看过来时,狭长的眼睛中带着春灵石一样的绿色。
身后是悬挂的冥火,微弱的光下,鬼主正幽幽望着他,像是要透过斛玉,看到别的什么人。
他颈侧的森森白骨斛玉之前就见过,在冥火照耀下,斛玉这次看到的,是鬼主的眼角。
——那里竟有一条比三师兄眼角还长的裂缝。
他为什么突然对着他摘下面具?
斛玉直觉警惕,但被面具下的人吸引了注意,他没有看到,面具摘下的下一刻,他的身后,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悄声接近。
“当——!”
等反应过来时,斛玉猛然回身,灵器相撞,濯尘和不坠同时挡在他的身后。
“!”
不知何时赶来的微鹤知揽住斛玉,抬眼冷冷望着不远处的黑衣身影,不知不觉间,他的周身竟弥漫出斛玉从未见到过的杀气,这杀气似乎要将周围地底的阴气都翻涌出来。
片刻未有犹豫,只见微鹤知挥出长剑。
下一瞬,万顷冥河水瞬间掀起巨浪,携同灵力一起,前仆后继地向黑衣人斩去!
第37章
在要攥住他的胳膊那一刻,微鹤知突然回身,以灵力朝着对方胸口而去。
但鬼主并不后退。
斛玉眼神一沉,对方这是铁了心要将他推向那黑衣人。
不知道两人之间做了什么交易,竟让鬼主不惜和太初反目成仇。
要知道,若今日斛玉出事,不仅微鹤知,暮归更不会放过他。
他到底想做什么?
鬼主想做什么暂且不知,倒是在灵力和阴气冲撞之间,斛玉终于知道那黑衣人窃取阴魂究竟是为何——
在张开结界反击的同时,那黑衣人在斛玉的注视下,竟将数百阴魂尽数吞吃入肚!
鬼魂乃阴寒邪性之物,以阴魂修行的邪修大多没有好下场,也不可能到达对面黑衣人那样的修为威压。
他到底是怎么承受这些阴魂的!?
数百阴魂化作灵力灌入黑衣人的胸膛。
瞬间,黑色的迷雾自他身后缓缓展开,斛玉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虚境和鬼界的边界。
随着他的布阵,虚境的黑雾如同巨大的绒布,迅速将奈何桥边所有的生灵吞入其中,斛玉紧紧抓住微鹤知的手臂,两人在黑雾中迅速靠拢。
将濯尘剑定在泥中,微鹤知灵力造就的结界将他们二人与黑雾完全隔开。这是虚境的黑雾,一般结界在黑雾之中只会迅速消解,但微鹤知的结界却毫无变化。
此时,微鹤知站在斛玉背后,对这黑幕恍如未见。
他将一抹灵力点在斛玉眉心,两人识海相接,斛玉听微鹤知低声道:“无论看到什么,静心,记住你是……斛溪云。”
斛玉一愣,下一刻他就知道微鹤知为什么这么说。或许是时间不多,再拖下去会引起注意,只见那位黑衣人伸手,将虚境完全打开,手中的灵力和从不知何处来的冤魂聚集在一起,飞速在空中交织起幻境。
他将泥土、阴魂、冥河水同天空相接。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是一场不惜代价的、以天地为布所织就的幻境。
人入此等境界的幻境,若识海在幻境消亡,外界的肉身便只剩躯壳一幅。
他要在幻境杀了我。
这是斛玉的第一个念头。
但当天地灵力在面前,浩瀚无垠的天空近在眼前时,那黑衣人遮住的斗篷却忽然掀起一道缝隙,黑色的发丝落了几根出来,透过那缝隙,斛玉一瞥,动作忽然顿住。
——一张有些悲伤和思念的少年面容出现在了斛玉眼前。
“……”
虚空之下,斛玉缓缓瞪大眼睛,少年算得上想念的眼神本该让他毛骨悚然,但斛玉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怀念。
为什么……?
疑云重重,但只有一点,在看到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时,斛玉潜意识直觉,对方并不想杀他,他内心的声音甚至非常笃定。
可紧跟着,斛玉便想到了这浩荡的幻境,如果不是为了杀他,那这场幻境的目标是……
斛玉猛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微鹤知,他用力推了微鹤知一把,却根本无法将对方推出幻境。
斛玉大喊:“师尊,你快出去!”
他用力挣扎,微鹤知却轻轻牵住他的手腕,俯身低声:“……我知道。”
一顿,斛玉看向他的眼睛,那三个字像温柔的水流,将他莫名的焦躁悉数压下。落进幻境之前,微鹤知只对他说:“别怕。我相信你。”
黑衣人既然不想杀了斛玉,只对微鹤知动手,那他为什么还要将斛玉拉入幻境?
只有一个可能……
他要借斛玉的手,杀了微鹤知。
……
斛玉睁开眼。
面前是垂落的珠帘,天色已晚,室内点燃了烛火,让眼前一切都有些朦胧。
见他醒了,一旁等待已久的小童立马将早就温着的帕子递过来,道:“烄君,该动身前往前殿了。”
接过温暖的帕子敷在脸上,斛玉坐起身,拥着被子,他眨眨眼,恍惚想起,自己是一位国君。
烄国国君。
可惜,这国君的位子他并没有坐多久,只因烄国积弊,遇到外敌入侵时,仅三个月便亡了国。
即便他为了子民主动受降止战,可死去的烄国旧部依旧有许多许多。
最近这一个月来,他强撑着身体处理各项政事,头顶还要背负亡国懦夫的恶名,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只每天吊着口气,坚持到敌军入京的最后一天。
而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他彻夜未眠,只有在窗外透出一抹晨光时才稍稍闭上了眼,又一整天迟迟未动,等到了如今天色,对方派人询问,他才起身。
再拖下去也无用。
不得不动身,斛玉将帕子放回原位,温声对面前的小太监道:“已经没什么事要做,你走吧,给你准备了盘缠,从宫门后出去,我已受降,你岁数小,他们不会为难你。”
他的身体支持不来他说这样的话,只能断断续续说完。
小童听完,却一下子跪了下来,他头磕在地上,哭着喊:“不!我不走!我的命是烄君给的,我的名字是烄君起的,大不了到了底下,我还陪着您。”
他这么一说,斛玉想起来,他是给对方起了个名字,叫暮不二。
当时只是取着好玩,没想到对方真用了。斛玉捂着嘴,虚弱笑笑:“你这个年纪,下去也不能陪着我,小孩子走得慢。还是回家吧。”
暮不二一动不动。
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他犟声道:“皇宫就是我的家。您别赶我,大不了到了底下我跑快点,一定能追上烄君。”
唉。
斛玉闭上眼,许久,他缓缓起身,走到那个傻小子面前。
将人扶了起来,他的手已经瘦骨嶙峋,握着小少年的胳膊都有点膈人。
斛玉替他整理好衣襟,没了办法:“那就一起去。”
眼睛瞬间亮了,暮不二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刚哭完,脸还红彤彤的,眼睛也红,像只兔子。
两人出了寝殿,慢慢走着,斛玉看他,打趣:“下辈子要是还能遇见你,你指不定是个兔子精。”
小心扶着人,暮不二无所谓:“兔子精可好,烄君做我的主人,我每天吃吃喝喝,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烄君宠幸我。”
斛玉拍了一下他扶着自己的手:“……胡说。”
此时日将落,还有余晖,仿佛在为烄国最后的君主送行,日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倒映在长长的石板路。
顺着连廊,经过某处大殿,斛玉侧头。
那是一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宫,因为材质上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过路人的影子。儿时父皇曾带着他走到这里,告诉他:“常常自省,心若琉璃。”
那句话斛玉记了很久,以至于现在还能清晰回忆起父皇说这话时的神态动作。
为太子十七载,为君六载,斛玉常常在半夜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问政,他已将新政推行到极致;问勤,他夙兴夜寐烧灯续昼,从无一日未到早朝,几乎所有的折子皆亲历亲为。
但国之将颓,他一人,拉不住。
琉璃镜中,他面色苍白,羸弱不堪,仿佛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倒,唯有脊背挺直。眼底青黑,本该是风华谦谦君子,如今这样强弩之末丧家之犬的样子,让敌军看了,不知道要如何笑掉大牙。
他本不降,可死去的百姓越来越多,成万成万的尸骨将他的脊背压弯,他只能降。
斛玉转身。
繁华的皇宫此刻只剩萧条,残阳如血,宫殿内的东西基本被搬空,到处都是杂乱的景象。他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看着繁华落幕,一辈子没有踏出过宫门。
唯一不同的,大抵只有……
终于走到前殿,门外站着的,都是面带戏谑望着这位亡国之君的士兵。
他们的眼神像是戏弄濒死的宠物,但碍于自己的首领在,他们没有出声,只是让出一条路,让他能看清前殿的景象。
斛玉踏入大殿。
高台龙椅边,背对着他,高大挺拔的男人正低头看着龙椅。
他一身戎装,身披甲胄,伟岸若英雄,周身帝王之气已经无法掩盖。
走到大殿中,斛玉开口:“我来了。”
不同于他的淡然,他身边的暮不二显然愤怒得多,他咬着牙,昂着头,像一只狼崽子,死死瞪着台上的男人。
今日是来写降书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东西写不写根本无所谓,但台上之人还是坚持要有,于是便有了今日一幕。
闻声,龙椅边的男人转身,斛玉抬头,那双熟悉的眼眸正正撞入斛玉瞳中。
视线时隔十年相接,他们谁都没说话。
是了。唯一不同的,只有他。
对方在烄为质十年,每日斛玉都会同对方讨论军法、政事,将他当作手足。甚至在对方离开的那一天,他还带着酒,亲自去到这人的寝殿,月下对酌,替他送行。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对方攻破边防。
如果回到那段时间,斛玉其实想问问,当你同我约定,回国劝说国君停战,他们二人共创盛世,哪句是真的?
但此时结果已经如此,斛玉也活不了多久,问这些问题,就算得到了答案,也没有了意义,斛玉。
不知道为什么,斛玉总觉得台上之人今日有些不同,或许是知道他要死了,所以柔和了一些,不像进宫门时,骑在马上,连不远处站着的斛玉都没看到。
他不由叫出对方的名字:“杯尤。”
男人走下台阶,踱步到他身边。
视线落在这人瘦弱的身躯和面容,许久,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道:“……受降书在桌上。”
他们此时离得很近,斛玉攥紧手中的尖锐,忽然抬头,问:“新政……你会继续推行吗?”
杯尤身体一怔,紧接着,他坚定说:“会。”
斛玉点头,又道:“烄国百姓无辜,他们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但日子总要过,他们会慢慢忘记的,你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杯尤道:“我会。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斛玉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叫嚣着,告诉他,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杀了杯尤,很多问题就能解决。
……的确。
毕竟烄国旧部并未全部被斩杀,有相当一部分逃跑隐居,而尤国之所以能势如破竹,九成功劳来自于眼前人。
他最是知道烄国哪里布防,用军如何,知道烄国积弊,也完全了解斛玉会出的应对政策。
只要杀了他,烄国就能活,虽然只是时间问题。
杀了他?
斛玉转头,他看向气得发抖的暮不二。
暮不二也不该死在这里,他的人生才过了十三年,他还有大好的日子没过。
杀了他。
手攥着匕首,握得生疼,这是父皇送他的匕首,只要趁着对面不注意,扎进他的喉咙,这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该这么做。
……可是,可是。
斛玉看向男人身后。
他的士兵荣光焕发,听说尤国新政以来,上下一心,日益富庶,子民同烄国子民平日天差地别。
“……”
许久。
当啷。
匕首落地。
斛玉无力垂手,他闭上眼,想,罢了。
这场战该结束了。
日后史书说他是懦夫也好,昏君也罢,他全盘接受,不过身后名。而此刻,他只要百姓不再受苦。
战火燃烧下,唯百姓的颠沛流离,夜夜让他痛不欲生。
父皇当年对他说,他适合治国,却有些心太软。
彼时斛玉并不这么认为,直到今天。
……他果然不适合做个君王。
匕首落下的瞬间,数十把长刀指向斛玉的头颅,斛玉岿然不动,君王的稳重让他的声音较平时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把暮不二推给杯尤:“……让他好好活着。”
这是他最后的请求,对方不会不同意。
果然,对方看着地上匕首,又看向他,最终缓缓点头承诺:“好。”
暮不二在男人手下挣扎:“我不!我要跟烄君一起,我不想……”
声音戛然而止,斛玉侧目,暮不二被杯尤打晕,此刻倒在了地上。
降书很好写,也没人在意这份降书到底写了什么,但是斛玉还是一笔一划。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直起身,看向杯尤,冷静问:“我该什么时候死?”
无语回望,杯尤启唇:“今晚。会有人送给你一杯毒酒。”
将笔轻轻放下,斛玉整了整衣袖,道:“知道了。不必今晚,就现在吧,拖下去,对你我都没什么益处。”
杯尤:“……”
杯尤抬手:“所有人都出去。”
士兵很听话,毕竟留下这么个羸弱的皇帝也没什么威胁,士兵走之前,还将地上的暮不二拖走。
大殿内很快只剩了斛玉和杯尤二人。
斛玉冷淡望着对方,只见刚才还一身疏离敌对的杯尤忽然俯身,对他说了句听不懂的话:
“溪云,醒醒。”
第38章
杯尤望着他,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
幻境将斛玉识海覆盖,微鹤知可以很清楚看到斛玉识海外的那一层黑雾。
对方显然是非常熟悉斛玉的人,方才幻境起的一瞬间就将斛玉识海屏障化解。斛玉灵根不稳,在幻境记不起来很正常,方才微鹤知叫他,只是确认,却并不强求斛玉醒过来。
毒酒就在受降书旁边,
杯尤常年拿刀,手指有茧,端起酒杯递过去时,手上的茧同斛玉的手指短暂接触,带来一阵粗糙的摩擦感。
斛玉轻轻皱眉,面对死亡,他并没有任何恐惧和犹豫,作为国君,他会和逝去的烄国一同埋入地下。
就在酒杯要碰到嘴唇时,杯尤忽然按下他的手,开口:“毒酒入体,会灼烧五脏六腑,令人痛不欲生。你真的想好了?”
“……”
斛玉一饮而尽。
辛辣的味道让他眼角洇出一道红痕,此时大殿无人,也就没人看到,这位烄国国君眉心时有时无的红痣。
“……”
唯一看到的微鹤知神色不变。果然,幻境对斛玉不可能一直控制,织出幻境之人坚持不了多久,现在只需要的是拖延时间,等待斛玉清醒。
毒酒入喉,不一会儿,晕眩袭来,斛玉伸手扶住桌边,眼前所有都开始模糊。但很奇怪,对方所说的剧痛并没有出现。
昏睡过去的最后一点记忆,是杯尤走过来,将他温柔地拉进怀中、不至于跌倒的画面。
……
烄国被尤国所灭,归属于尤国的旧烄国领土通通被新政整改,通商之路在两国之间迅速搭建。而另一则消息更令人震惊——尤国攻下烄国的国君,在处死烄国国君三十日后,处理好所有政务,主动退位于其兄长,归隐山林。
新国君几次派人寻找,无果。
国君曾入烄国为质十年,卧薪尝胆,又用兵如神,百姓皆以为其要成为下一个千古明君,但其却在此时急流勇退,令人费解。有人传言,为质十年,国君曾与亡烄国国君同窗,两人私交甚笃,亲手将故人毒杀,国君悲痛欲绝,故隐退宁心。
众说纷纭,而被所有百姓和官员讨论的国君,却正带着一人,坐在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上,向着距离尤国都很远的某座山进发。
外面快要入冬,风渐渐变得寒冷,因此马车上垫着厚厚的软垫,还放着暖炉,确保马车内的温暖。
蹲在马车车厢台阶下的角落,暮不二拢拢衣服,看一眼昏睡的烄君,又迅速看一眼靠在窗边不知道想什么的黑衣男人,欲言又止。
就这么看着看着,直到黑衣男人转头道:
“拉上帘子,他要醒了。”
暮不二:“……”
马夫是对方的人,烄君还在对方手里,暮不二忍气吞声,起身放帘,边放边嘟囔:“我告诉你,我现在听你话只不过是因为烄君在你手里。而且烄君没死也算是你出了力,但是我们烄国可不会就这么向你这个暴君低头,等烄君醒了你就等着吧,要是烄君没醒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杯尤:“……”
好在他说话的时候也干了活,待所有的帘子都放下,马车内变得昏暗,只有沉沉睡着的那人头枕在杯尤的腿上,呼吸清浅,并没有什么变化。
其实马车里有枕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睡梦中的烄君就是睡在杯尤腿上才安心。这也是为什么暮不二忍住了没带烄君偷偷跑。
自他说完,又很久没变化,暮不二忍不住,刚想开口,只见烄君眼睫忽然动动,像蝴蝶一样扑闪两下。
暮不二瞬间收声,和黑衣男人一起看着烄君。
挣扎许久,许久未见阳光的双眼,终于迟迟打开。
此刻马车已经进山,山路崎岖,再好的车也会有些摇晃。晃动的车顶上刻着属于尤国的龙纹样,斛玉眼神混沌,显然还没有从睡梦中反应过来。
等斛玉的眼神向下,落在眼睛亮亮的暮不二身上,他才恍惚开口:“暮不二……?”
“嗯……嗯!”暮不二红着眼疯狂点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很久没开口,斛玉的嗓音有些沙哑,身后人将他扶起,靠在温热的什么上,一个杯子体贴递了过来,这让斛玉回忆起来某杯毒酒,于是他下意识仰头,朝着身后看去。
“……”
安静,举着水杯的杯尤和那天大殿内的男人重合。
头还在仰着的斛玉喃喃:“……我是死了吗?”
将水放在他的掌心,杯尤淡声:“没死,那杯毒酒是假的。先喝口水。”
下意识接过茶杯,斛玉一愣。同受降那日的满心悲怆不同,睡了许久,此时斛玉感觉自己的情绪淡下来不少,那个叫嚣着杀了眼前人的声音也沉寂下来。
“……”
局面未清,斛玉低头,选择先喝水。
清水流过嗓子,并没有很难受,想必是睡着期间一直有人给他喂水,斛玉慢慢想,应当是暮不二。
但这个结论很快被推翻。
因为胡乱想着,没注意,一滴水从杯口滑落出,顺着斛玉的下巴滴落。
斛玉立马放下茶杯,只是还未等他动作,身后人却熟练地拿过一旁准备好的手帕,折成一角,轻轻将他下巴上的水痕擦拭。
被抢人了活,暮不二幽怨的目光如有实质:“……”
斛玉:“……”
……喂水的,或许另有其人。
睡了很长一觉,亡国的一个月没睡的都补了回来,此刻斛玉全身发软,没什么力气。但因为陡然放松下来,他积压的大病小病又全部反了上来,让他虚弱不堪。
车内点着香炉,飘出一阵药香,经过暮不二转述,大约知道了此刻是什么情况,靠在靠枕,斛玉垂眸淡淡道:
“……尤君何必如此,我本就没有几日可活,拿药吊着并无多大用处。”
斛玉没抬头,按经验,此刻杯尤应该说点什么,或者驳他两句。
但等了很久,斛玉都没听到有什么后话。
他不禁抬眼看向马车的另一边,却见男人穿着朴素的黑衣,正在慢慢烹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
斛玉有些疑惑。
杯尤此人,他向来了解,同窗十年,杯尤虽为质子,却常年穿着皇帝钦赐的锻锦,只为将那些想来看笑话的烄国贵族子弟堵得哑口无言。但这样并不能完全杜绝,长公主庶子就不在乎,常常来折辱于杯尤。于是在衣服外,杯尤又配上了太子斛玉给他的玉佩。
而这样的习惯,让他即便回了尤国,依旧喜欢穿一些有纹样的衣服,穿搭佩饰皆很讲究。但眼前之人,全身上下,什么也没有,衣服就是最普通的布衣,材料甚至比不上斛玉的靠枕。
但此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强行压下疑惑,斛玉继续道:“……且你贵为一国之君,也不该和我这样的亡国之君多往来,我活着,只会带给你数不尽的麻烦……”
角落偷听的暮不二欲言又止。
新沏的茶还冒着热气,男人将茶稳稳端在离斛玉远一些的地方,才开口:“我并非一国之君。”
斛玉下意识皱眉,“你怎可说这样的话?尤国百姓和烄国旧民都等着你的太平盛世,你……”
直接打断他的设想,杯尤道:“新政推行大半,后续如何我已经交给兄长。外建城墙,内开运河,百年之内,基业定稳。只要有人做,是谁都可以。兄长治国之能高于我,你知道的。”
“……”
见斛玉还没反应过来,暮不二只能硬着头皮小声提醒:“那个,烄君,他,他就是……真的好像已经让位给尤国大皇子了。”
斛玉:“……”
此时他甚至怀疑杯尤是不是换了个人,他的野心斛玉最知道,怎么会放下皇位……?
像是知道斛玉在想什么,杯尤径直看向他,淡淡开口:“想知道原因?”
斛玉还没说话,杯尤便自顾自道:“你没想错,是为了你。”
“……”
自杯尤说那句话开始,一直到山上的庄子,斛玉都没再说一句话。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偶尔闪过迷茫。
下马车时,暮不二先一步跳下车,想要来扶斛玉,可杯尤紧跟着下车,并且还站在一边。
暮不二以为自己没有机会了,有些怏怏不乐。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伸到了暮不二的面前。
暮不二猛抬头。
斛玉正扶着车柱,望着他。与此同时,杯尤也看向这个方向。
有些故意闪躲的意思,斛玉看天看地看暮不二,就是不看杯尤。杯尤动作一顿,他自然转身,对马夫说:“马送去后院。”
马夫应下,斛玉下车,艰难站直。走了几步,看到庄子的暮不二突然停下,不明所以,斛玉跟着仰头,望向眼前的庄子。
“……”
斛玉瞳孔一颤。
——这是烄国京城外庄子的风格,因为尤国与烄国风俗习惯都很不同,所以两国合并以后,烄国的建筑会越来越少。
但这个庄子雕廊画柱,门口就讲究到竟让斛玉产生了一种还没有亡国的错觉。
许久,身后的杯尤开口:“今日开始,你便是庄子的主人,名为溪云。”
这样是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不知道为什么,斛玉听到溪云二字,心中一动,他看向杯尤:“……为什么是溪云?”
杯尤看着他,没回答,而是道:“今日开始,我亦不叫杯尤。”
暮不二疑惑:“那你叫什么?”
忽然刮起一阵风,杯尤低头,将还带着温度的大氅披在斛玉的身上,道:“微鹤知。”
……
斛玉躺在榻上,感受着宁静的风,看忙忙碌碌的暮不二走来走去,难得失神。
死而复生,按他是国君来说,他应该誓死不从,和杯尤同归于尽,以命祭奠旧国亡魂。他之前的确是这么想的,但睡了一个月,脑海中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松动,杀了杯尤的意愿越来越弱,甚至有隐隐压过去的势头。
拿被子捂住眼睛,斛玉叹了口气。
终于把平日里国君用的东西整理好,暮不二擦了擦汗,转头看见国君忧虑过度而消瘦的脸颊,暮不二又开始絮絮叨叨劝:
“烄君,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很想杀了他,但我们目前还要仰仗他,而且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只有活下去,不做无谓的死,才能东山再起,死灰复燃……”
挥手打断他,斛玉头更疼了:“乱用词,而且我……不是在想这些。”
定定望着烄君,暮不二想了想,走到烄君膝下,他坐下来,像平时一样,将头放在斛玉的腿边,蹭了蹭:“好吧……总之您活着就好。”
斛玉摸摸他的头发,两人一趟一坐,竟慢慢都静下了心来。
傍晚,一道阴影从窗口打下。
斛玉抬眼,杯……微鹤知从窗外探身进来,他视线扫了一眼靠在斛玉腿上的暮不二,转头问斛玉道:“你平时吃的药我已差人调整,最近几日,莫要食辛辣之物。”
快睡着的暮不二“切”一声:“……烄君本就不食辛辣。你和烄君同窗这些年,竟不知吗?”
斛玉沉默。
他原来……不吃吗?
斛玉又恍惚了,他怎么记得他喜欢辛辣的吃食?但暮不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不会连这个都搞错。
怎么回事?
他的表情很明显,微鹤知清楚看到对方眼底的动摇。
一个月过去,幻境对于斛玉的控制明显减弱,再一个月,差不多斛玉就该醒了。
但醒了以后,他不会记得幻境任何关于自己和微鹤知的事,他的记忆里只会剩下杯尤和烄君——这个幻境就是基于两国国君的往事,外来者的记忆出去之后就会被清除。
这也是黑衣人所希望的,斛玉在里面杀了微鹤知,出去甚至不会记得微鹤知是如何死的。
可惜,他算错了微鹤知,也算错了微鹤知对于斛玉的了解。
这十年,微鹤知重复了斛玉短短的一生数万次,这样的重复,让他也发现了许多之前没有观察到的一切细节,这样的细节可以让斛玉记忆恢复地更快。
——比如斛玉喜欢吃辣,但是微鹤知对此无感,他就会说自己也不喜欢,骗了微鹤知很久。
小骗子。
若不是斛玉在幻境身体的问题,微鹤知不会限制他吃辛辣的食物,但这个身体是肉体凡胎,且刚从死亡边缘救回来,故还需仔细斟酌。
微鹤知叮嘱完就走了,只剩下半夜睡不着的斛玉在床上辗转。
外间守门的暮不二已经睡出了呼噜,斛玉披着衣服走到他身边时,对方甚至都没有醒。
不打算吵醒他,斛玉放轻脚步,走到门外。
整个庄子寂静无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小雪,给园子盖上一层白纱,一切色彩都在变淡,显得不远处亭子中独酌的人愈发显眼。
斛玉视线一顿。
或许是为了清净,也或许是少一个人就少一分暴露的风险,整个庄子没几个仆人侍童在。
月光和雪色交织,是专门为斛玉布置的酒席。斛玉坐到亭中,发现座上的垫子很厚,也不凉,好像知道他会睡不着,特意提前准备好了,只等他带着月色而来。
“……”
此时此刻,这场景如同当年斛玉带着酒去找杯尤送行的夜晚,只是提起酒杯,里面的酒变成了温养的药茶。
那茶味道很淡,斛玉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今晚他吃得很少,胃里空空,本来有些刺痛,此刻喝了一点热的,舒服不少。
但这让斛玉眉头更加紧皱。
他有一种被对方完全摸透了的错觉,就像一张结结实实的网,将他笼罩其中。斛玉不禁抬眼,对视的瞬间,斛玉下意识影子一抖。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杯尤竟然就一直在看着他。
看着他因为温茶暖胃而舒展的眉头,看着他因为不解情绪而又打结的眉头。
亭子的桌下有暖炉,一点也不冷,可是斛玉还是双手冰凉。
他们一句话未言,无论是杯尤退位还是烄国亡国,今夜都没有人谈论。
就像那个月夜,他们谈本心谈到天亮,不知疲惫,不接尘世。
但今晚有些不同,因为斛玉觉得自己是被动的,这个被动在微鹤知起身拿出一个雕满花纹的银镯时到达了顶峰。
斛玉像受惊了的猫,在微鹤知要将镯子套在他的手腕时一把甩开,斛玉瞪大眼睛:“……这是什么?”
银白的镯子被甩出了亭子,在雪地里“骨碌碌”滚了几圈,最终落在一株梅树下。
“……”
亭中寂静,未答,微鹤知只是起身,将那镯子捡回来,放在手心,重新捂热。
心魔在疯狂叫嚣着。
微鹤知垂眼,其实之前斛玉也问过微鹤知这个问题。去极北冰原之前,微鹤知将镯子交给斛玉,彼时斛玉也问这是什么,花纹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微鹤知没回答。
但此时,凝望斛玉漆黑的眼眸、在注定会忘记的幻境,半晌,在斛玉有些颤动的眼神下,微鹤知终于说出答案:
“这是我出生之地的银饰,若长辈送给小辈,意寓平安顺遂;若兄姐送给弟妹,便意寓前途似锦。”
知道他没说完,维持那个姿势,斛玉屏息,静静等着,果然,微鹤知停了许久,最终缓缓接上未说完的话:
“……若送给相守一生之人,便意寓白头偕老。”
“……”
斛玉落荒而逃。
他身体不好,踉踉跄跄跑回房,连撞掉了装饰的折扇都没发现。
“咣——”
闻声,暮不二瞬间惊醒,他迷茫地,眼睁睁看着自家身上还带着未化雪花的烄君扑到床上,拿被子团住自己,暮不二清醒过来,连忙着急地在被子外呼唤:“烄君怎么了?怎么出去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
他问来问去,许久,被子里才发出一点闷闷的声音:“……无事,你去休息吧。”
暮不二哪敢去休息,想来想去,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亭子的人人影。那里坐着的男人一动不动,正望着这个方向。暮不二立马冲了出去,跑到亭子边,恶狠狠地瞪着黑衣男人:“你对烄君做了什么?我告诉你,士可杀不可辱,我……”
放下茶杯,微鹤知淡声道:“送了他个银镯,他没要。”
暮不二:“你不要以为我们烄君被你救了你就可……额,啊?你说什么?”
微鹤知垂眸,望着茶杯,自语自答般:“他不想要……罢了。”
只不过当一辈子师尊,总好过他难过。
微鹤知闭眼。
……罢了。
……
接下来十几天,斛玉都没有见过杯尤。甚至他的药都是有专人送来,杯尤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他说的话一直在斛玉耳边回荡,他不想去想,可是那些话好像魔咒,让他反反复复回忆。与此同时,他的脑海还出现了一些不属于这里的画面,一个气质和杯尤差不多的模糊面庞在斛玉脑海逐渐清晰。
不能再这么下去,喝完药,斛玉终于决定拉起一边吃得都胖了一圈的暮不二:“出去逛逛。”
身体不好,他的活动范围基本集中在庄子附近,但最近那个药不知怎么改的,斛玉精气神比两个月之前好很多。
下山不能,最多只能在庄子外一些的地方看看风景。
慢慢走着,看着四周的景色,偶尔有上山打猎的猎人,斛玉就和对方随意聊两句,大体知道了新政推行地不错、国泰民安,斛玉也渐渐放下心来。
扶着他的暮不二在一边不服气地嘟囔:“切……不过是仗着烄国当时一群吃里爬外不敢战的叛徒多才赢了,不然谁是主还不一定呢……”
拍拍他的手,斛玉仰头看天:“新政推行需要两方合力,就算当时烄国胜了,新政也不会这么顺利推行下去,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暮不二似懂非懂点头,他们走了很远,直到看到一个休息的亭子,想来是上山的旅人修建、给后人歇脚的。
是时候该歇会了,暮不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毯子,转头对斛玉道:“烄君,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把那里扫一下。”
直接坐下来寒气太重,斛玉点点头,他看着暮不二蹦蹦跳跳跑去收拾,还是那个小孩子的样子。他的视线又落在山下,百姓安居乐业。
他又想起微鹤知的话。
罢了,或许尤国……听命该胜吧。
斛玉垂眸,轻轻勾起唇角,难得有一丝轻松。
这是他亡国之后第一次笑。
……希望以后真的可以如那人所说,盛世太平。
暮不二朝着他跑过来,斛玉想通了一些,于是也笑着挥了挥手回应。
直到一柄尖刀突然穿过暮不二的胸口,开出了一个血洞。
“……”
暮不二低头。
那尖刀退出,又重新捅了进来。
“……”
血花四溅,暮不二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斛玉的方向,努力想发出声音,最后却只能无声直直倒在雪地。
血流如注,大片的血迹在雪地晕开,像枝头盛放的梅花。
甩刀,一队富家子弟打扮的少年从树后出来,嬉笑:“这里竟然还藏着一只烄狗,幸亏你眼尖,看出他的簪子不同,不然这功劳可就错过了。”
斛玉视线愣愣落在那支干干净净的簪子上,那是这两天斛玉因为杯尤心烦意乱而雕出来的,沿用的是烄国皇宫的样式。
他知道暮不二放不下烄国,他也放不下,于是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暂且怀念。
得到簪子的暮不二自然欣喜非常,爱不释手,恨不得每天擦上一遍,走起路来都格外有力气。
……可最后这簪子,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斛玉一动没动,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本想再过几年,等暮不二成家,他就自刎向故国谢罪。
可他竟连这一日也等不到了。
刀尖还在沥血,几个子弟从树后转出来,看到斛玉,一惊,紧接着是狂喜:“哎?你们看!是不是烄狗的贵族!杀了他,我爹是不是就不计较我偷家里钱的事了?”
“……”
斛玉两眼空空,自语般喃喃:“烄国国君受降,烄国旧土归属尤国,便算作一国,你们这样做,无视皇诏……”
杀了暮不二的子弟朝着他走近:“我就是在履行皇诏啊?你不知道啊,皇上下了诏书,杀一个敢反抗的烄狗,就赐一两银,杀一个烄狗贵族,就得一两金!看你这样的,怎么也是个王公……”
同样的雪天雪地,差不多的围攻,尘封的记忆隐隐浮出,脑海的嗡鸣声大作,斛玉突然捂住头,那记忆就像恨意的导火索,迅速燃烧了斛玉的眼睛。
“轰——”
空间剧烈波动。
等微鹤知赶来时,斛玉已经站在血泊,手攥长刀,僵直许久。
因为人数不少,于是他的脸颊和手上、衣服上都布满了鲜血,回头时,面色宛如修罗。
“……”
微鹤知看着他淡紫色的眼眸,此时的斛玉不仅仅是烄国国君,大部分的神识已经接近斛玉自己。所以他知道怎么挥刀。
看着面前冠冕堂皇的男人,斛玉哑声:“杀一人,得一……金?”
“……”
走之前微鹤知没有下这样的诏令,但幻境基于现实,如果这件事真的存在,只能是本来的“杯尤”做的。
……可他现在就是杯尤。
微鹤知终于知道那黑衣人底牌安放在了哪里。
它不仅了解斛玉,更知道斛玉的极限在哪。
不远处,暮不二的尸体死不瞑目,微鹤知收回视线,回望斛玉。
一行泪从斛玉的脸颊滴落。
无视他的长刀和带血的眼神,微鹤知慢慢走到斛玉身边,他伸手,轻轻拉过斛玉未提刀的胳膊,手心还带着银屑。
这几日他一遍遍将镯子打磨,直到最好的状态。
伴随着长刀穿破皮肉的声音,微鹤知将手镯稳稳套在斛玉的手腕。鲜血从微鹤知的嘴角滑落,他却面不改色,抱着几乎要被两种情绪拉扯逼疯了的斛玉,安抚:
“他无非是要你杀了我。别难过,溪云。”
混乱之中,镯子碰到了刀柄。
当啷——
一声脆响,斛玉停下挣扎。
刀身整个没入胸膛,血顺着刀流下,滴在地上,融进土中,落进斛玉掌心。
微鹤知听到斛玉抖着声音叫他:“……师尊…?”
微鹤知手没放下,依旧轻抚着斛玉的头发:“嗯,别难过。”
幻境里,如果其中一人醒过来,那么幻境的一切都无法伤害到他,但只有一个例外——那个人是自愿的。
微鹤知自愿被长刀穿透,只希望他的小弟子别那么难过。
“……”
天雷滚滚,斛玉麻木仰头。
他竟然要突破了。
如果刚才他没醒过来,微鹤知真的要被他亲手杀死在幻境。
好在他在刀身没入的那一刻清醒过来。
此刻斛玉才知道,进幻境之前,微鹤知对他说的那句“我相信你”,这四个字有多重。
两道天雷滚滚而下,体内结丹,斛玉却突然一口咬在微鹤知肩膀。
他咬的力气很重,发了狠。
只是有些哽咽的声音出卖了他。
第三道天雷之前,微鹤知听到他的小弟子对他说:“……微鹤知,能不能别吓我?”
……
鬼主洞府之外。
漆黑的石牌坊突兀出现在了天空,千丈高的鬼使从牌坊里破开天空,直抵鬼主洞府外的阴气结界。他们面相狰狞,阴魂在他们体内冲撞,巨人大声吼叫,他们手中拿着巨大的石锤,伴随着怒吼一挥而下,碰到结界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吱……嘭!”
遮天蔽日,巨人源源不断出现,黑压压将整个鬼主府层层围住——
鬼界三谷外的其他小鬼望着远处的可怖景象,在家内瑟瑟发抖。
半柱香前,铺天盖地的阴灵威压横扫鬼界,有点修为鬼修们皆倒地不能,疑惑非常。
直到漆黑的石牌坊出现,他们方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性。
有鬼修抱着头大喊:“完啦!爻城终于来攻打剩下三谷挑战鬼主啦!”
而此时,鬼主洞府,逆足界道头顶,巨人之间,一座轿子悬停在正中央。
层层阴云随风掠过,坐在轿子里的男人岿然不动,面色却比冰还冷,他死死盯着洞主府,眼角的裂纹再次出现。
“城主,”小鬼默默来到男人的身后,低头恭敬道:“鬼主派人传信,贵客远来,未曾准备,还请稍等片刻。”
暮归视线落在面前那道结界:“……好。”他停顿片刻,就在小鬼以为他要说再等等,只听暮归开口:
“准备强攻。”
刹那间,四周所有的巨人都动了起来,阴灵动荡,属于爻城的冥火迅速开始包裹整个鬼主府。
第一道冥火撞击,裹挟着阴灵,直接冲向了鬼城的最中间!
结界下的阴魂纷纷逃窜,暮归抬手,“继续。”
“暮,归!”
一声厉喝,下面不知何时来的、苦苦支撑结界的仅剩的两位谷主望向云端之人,几乎一字一顿:
“……你疯了吗!鬼主实力不比你差,等鬼主回来,便叫你没命回去……!”
暮归冷声喝道:“继续!”
两方已经交战,便不能停下。
结界下数千阴魂厮杀,鬼主迟迟不出面,暮归不能再等,他双手按住轿子,巨人们像是得了什么指示,正准备一锤下去——
破空声起,一阵碎裂的声音响起。
“咔!!”
“……”
……结界,破了?
不可能!!震惊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结界里的鬼修纷纷朝碎裂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柄长剑直直插在了之中。
长剑漆黑,蔓延着浑厚的灵力。
“……”
濯尘剑。
暮归靠在轿子边,终于松了一口气。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把剑,下一瞬,电光石火间,只见一道黑衣斗篷的影子又撞在结界,金色的羽箭随之而来,蕴含着灵力,将他死死钉在结界之上!
黑色裂纹伴随着金色的灵力炸开,结界碎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是,是璇霄仙尊!”有鬼修惊叫出声。
此时,伴随着结界和黑衣人的出现,鬼主也终于现身。
他依旧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站在黑衣人身边,望着的,却是暮归的方向。
两方大能对峙,而暮归则转身。
他的身后,是正收回长剑的微鹤知,和……
因怒而第一次带着杀意的斛玉。
第39章
结界随着长剑的灵力扩散而逐渐破碎,最后化为虚无。
现在四个方向的路全部被堵死,整个鬼主府被从四面八方围了起来。
——前面,是暮归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远古巨人,多达数十只,被浓烈的阴气裹着,甚为可观。
后面是璇霄仙尊微鹤知和爻城城主暮归守住退路。而左边,撞到结界掉在地上毫无反应的黑衣人和一动不动的鬼主显然在同一战线。
只有右边,拿着一把银弓神色冷淡的少年修士独守一方。
众人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太多,少年面色不变。
随着黑衣人下落,金色羽箭化作流光水坠,飞回到斛玉胸口。众目睽睽,片刻没有犹豫,斛玉再次搭弓放箭,只不过这次对准的,是鬼主的位置。
幻境里突破结丹,斛玉的灵根几乎是转瞬之间将所有的伤痕掩盖,流转的金丹疯狂吸纳着四周的灵力,将整个幻境的灵力都化为己用——甚至包括那黑衣人的部分修为。
天灵根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天地之间,只要有灵,突破时,都会被天灵根所用。
而从斛玉幻境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黑衣人。
不论之前为什么感到熟悉,此刻都无关紧要,斛玉只有一个念头——
长弓拉满,斛玉眼神锁定鬼众之上的杯尤,一箭射出!
那箭对准的是杯尤的眉心,杯尤微微仰头,在长箭要到眼前时,忽然,一道看不到的阻隔布在眼前。
长箭硬生生止住,悬停在杯尤面前。
斛玉眯起眼。
挥落阴气结界,杯尤淡淡道:“小道友,只有一只箭,你未免太看不起我。”
银弓在斛玉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手臂一侧。闻言,斛玉侧目,冷声道:“你说对了,我的确看不起你。之前说你虚伪,现在我依旧这么觉得……尤君,你的伪善只能骗过你自己。”
他声音清亮,足够在场的所有人听清,自鬼主杀掉上一任鬼主,又打服六谷谷主上位后,还从来没人敢对着鬼主指着鼻子骂。
四周无声,阴气扩散,鬼主府的鬼修都能感觉到,虽然没说话,但鬼主有些生气了。
忽然,当——咔!
长剑碎裂杯尤身后的结界,杯尤立刻转身,只见微鹤知站在比他高一些的位置,俯瞰着他,他手中的长剑正对着杯尤。
原来这才是斛玉的第二只箭。
看来传闻微鹤知对小弟子珍视有加,竟是真的。
自知对上微鹤知毫无胜算,杯尤立刻后退三步,一掌按到地下。
站在地面的鬼修只觉得轰隆一声。他们低下头,发现地面泥土里瞬间开出了无数骨花,骨花生长,合拢,最终拼成一只手的样子。
寂静一瞬,刹那间,像是得到了呼唤,数以万计的骨手争相从地下钻出,连带着血红色的泥土,大片大片地覆盖住了整个鬼主府的地面。
“这,这是什么……东西?!”
暮归冷眼望着那些骨手。
他人不知,但那些骨头一露出来,暮归便瞬间知道他们是谁——
当年尤国的铁骑,杯尤最衷心的部下。
今日之前,曾经暮归以为,至少杯尤会让这些人转世投胎,毕竟没人愿意困在鬼界这种地方千百年。
但他完全想错了,杯尤自始至终,先是千古帝王,然后才是将军、皇子、和杯尤自己。
从一开始,他认识的,就是伪装出的杯尤。
一旁的暮不二凑过来,小心翼翼,或许是看到了无数故时魂魄,暮不二难得忘了管住嘴,他低声叫暮归:“烄君……”
摸摸他的脑袋,暮归落下视线:“我没事。都过去几百年了,我早已放下。”
欲言又止,暮不二低头,最后选择闭嘴。
而其他人可就没这么淡定了。
退守鬼主府门外,众鬼修有些惊恐地互相看看,他们在鬼主府住了这么久,竟然从来不知道,鬼主府下是这些怨气冲天的东西。
阴魂也分三六九等,这些骨花释放出来的气息,显然是怨气最重的,在鬼界亦让人退避三舍。
只见那些骨手互相紧握,霎时间鬼主府阴气大盛。
狂风紧跟着冲向四面八方。
暮归挥手,立刻将自己的人带离那片土地,远远望去,只见虚空之中,一个骑着马的将军虚影逐渐成形,那虚影比山还高,鬼修在其脚下如同蝼蚁。他对着暮归的方向,缓缓落下长刀——
滔天的压迫笼罩住暮归一方,站在虚影前,鬼主岿然不动,丝毫不受狂风影响,静静看着对面的暮归。
黑衣人还在鬼主的护佑下,斛玉搭箭,对一边的微鹤知道:“……师尊,替我我斩开条路。”
濯尘剑出,像是一道信号,被快被虚影劈个正着的暮归抬手,从空中抓出一截断骨。
那断骨看似一折就断,却竟硬生生抗住了虚境的长刀!
有些意外,杯尤看着那断骨后暮归的眼睛,他视线落在那道狭长的裂纹。
对方眼角的裂纹流动着赤焰冥火,远远望去。像流动的血。
暮归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又上了一层境界。
杯尤想起,当年在学堂里,太子就是最聪慧的。
而这一切暮归都听不到,他只是在微鹤知斩下的那一刻,借灵力乱流掩饰身形,瞬间靠近,一拳冲向了杯尤面门!
两路兵力,一边死死压着阴气,一边,杯尤望着眼前不过二指距离的拳头,道:“这一拳,你是不是早就想打我了?”
灵力碰撞,天昏地暗,微光中,暮归无声笑笑:“杯尤,你还是太看得起你自己,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这次若不是为了我小师弟,除了夺走你鬼主之位前,我定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交集。”
最后,他终于说出很多年前想说的话:“毕竟……你算老几啊?”
面具下的眼瞳一颤,杯尤看着暮归眼角的裂痕,缓声道:“虽你定不会信……但,同窗的十年,我的确将你当知己。”
“咣——”
一拳打碎他的面具,召唤爻城守军英灵,暮归冷笑道:“别恶心我。”
另一边,在微鹤知斩向虚空的巨人那一瞬间,斛玉一箭射向垂着头失去意识的黑衣人,他当然不会认为对方就这么死了,所以在黑衣吞噬了斛玉的长箭后,他丝毫没有惊讶,而是一握拳。
在黑衣人体内聚拢的水坠带着黑衣人飞速朝着斛玉前来。
在对方靠近的刹那,斛玉手中银弓忽然变幻,换作一柄银色长枪。
斛玉将银枪对着黑衣人的胸口狠狠扎下——
嗤!
像是穿破纸皮的声音,斛玉迅速抬眸,只见对方的斗篷完全落下,那张少年的脸完全暴露在眼前。
——乌黑的发,如血的唇,以及和斛玉几乎相同的淡紫色眼眸。
一惊,斛玉迅速后撤,只有长枪还扎在那人的胸口。
像是感觉不到痛,明明被银枪穿透,少年却气息未乱。他伸手,似乎是想要握住他握着银枪的手。
斛玉却立马收回,警惕望着他。
这样看,少年只是身量比斛玉高一些,但长相偏向稚嫩。
他看着斛玉,片刻后,突然开口:“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这个他是指谁斛玉心知肚明,他冷眼回望:“你应该问,我什么时候杀了你。”
身后是血战一片,少年却像看不到一样,自顾自说着:“其实我本来不想让你动手,在停云宫时我想过杀了微鹤知,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在他身上下了禁制……我想不通,你怎么会为他做到这样?”
他说的斛玉完全不知情,银枪转了个方向,从后朝着少年袭来,少年身影不动,在银枪即将触碰到身体时忽然消失。
斛玉立刻反手向后,但对方动作太快,斛玉只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少年空洞着胸口,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在他身边,只会一遍遍死去,但只要你杀了他,一切就解决了。”
侧目,微微眯眼,斛玉嗤道:“你的意思是,你还是在帮我?”
少年叹了口气,如同鬼魅落在斛玉身前:“你不相信我很正常,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已经为他死过一次,往生石不会无缘无故对你产生阴阳线,这就是……”
嗤!
没听他废话,银色长枪毫不留情地扎破少年的脑袋,将他从空中狠狠贯穿在地面,砸碎一大片白骨。
轰——
只剩一只眼可以睁着,少年仰头,还想说什么,却听斛玉忽然道:
“你可能不知道,我自小亲缘浅薄,那时候有人给我算命,告诉我此生注定什么也得不到。
可是后来他出现了。”
少年沉默下来,他听斛玉轻声道:
“……微鹤知是至今我唯一守在身边的,他给我带来师兄师姐,给我一个叫太初的家,他让我知道天底下还是有好东西会独留给我,他告诉我放心去做一切有他……你知道吗,”
“……”
少年定定望着他,只听斛玉珍重道:“从来……从来没有人会为了我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他是唯一一个,我也只有这一个。”
“所以在幻境醒过来却看到他要死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简直想将你剥皮抽骨,碎尸万段?”
“你——算什么东西?”
那声音是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字字恨意,字字泣血。
从来没有见过斛玉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少年瞪大眼,因为被钉在地上,他无法抬头,只能扬起一点声音:
“所以呢,就是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还是要守在他身边……即便是为了他去死?”
在银枪刃摸了一把,手心顿时血流如注,放任那些血流入少年的眼眶,斛玉冷声道:
“除了你,谁都不会死。”
“我知道你不是本尊,只放了个替身过来。但今日之后,你永远别想再逃走——”
斛玉:“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第40章
天灵根至纯之血,能洗清天地间一切污浊。此刻它如同烙印,狠狠打在远方王座之上的魂魄胸口。
透过少年的眼,魂魄无声望着斛玉的脸,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消失之前,斛玉听到对方最后一句呢喃:“那我呢?”
“……”
替身消散,眼前只剩下一滴浅浅水痕。站在原地,还在思考对方最后那句话,突然。
“破——破了!”
一阵惊呼,斛玉立刻转头,只见不远处,虚空中的微鹤知收回长剑。
其身后的虚影轰然倒塌,连带着一地枯骨化作白色的飞沙,扬起满天白雾。
微鹤知衣角未乱,神色冰冷如霜。
而另一边,之前为了将微鹤知逼进幻境就费了不少力气,此刻被暮归压在地上,杯尤面具碎裂一半,他侧过脸,道:“……我们谈谈。”
暮归还未答。
只听少年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我来和你谈。”
杯尤抬眼,看清是谁,他侧目:“你?”
长弓在手,斛玉冷冷望着他:“不然,你还要在我师兄面前,用那些所谓的情谊恶心他多久?”
本鬼界其他两谷是被逼至绝境,方才投靠鬼主,三方合力方抵挡住暮归的攻势,这些年看上去安然无恙,实则攻守之势早已定下,如今加之微鹤知的到来,两方势力悬殊。
之前对于暮归吞吃鬼界领土,杯尤只是看着,从未阻止,而今却成了束缚他的枷锁。
对于斛玉的说法全然无视,事到如今,杯尤依旧坚持道:
“我只和他谈——如果你还想知道关于那个黑衣人的事。”
“……”
金色的长箭箭头对准杯尤的眼睛,距离他的眼瞳不过一指距离。
杯尤面色未变,只是看着暮归。
按下斛玉的手,暮归上前一步:“我和他谈。小师弟,你刚突破,现在要缓一缓,不可再用灵力。”
抓住暮归按着他的胳膊,斛玉轻轻皱眉:“我不需要,可是师兄你……”
暮归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温柔笑了笑。
斛玉几乎是立刻回忆起了幻境之中至死为了百姓的烄君。
“……”
知道三师兄有自己的回答,斛玉垂头,许久,金色长箭重新回到他的胸口,他转身,在暮归耳边低声:
“……师兄如果不想谈了,随时叫我。”
说完他便走了,像个怏怏不乐的小孩。
暮归失笑。
他转过身,视线落在地下躺着的人,随着斛玉的离去,他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居高临下,如同当年杯尤于他,暮归没什么感情地开口:“不是要谈?走吧,你最好能说点有用的。”
被阴灵压制,跟在暮归身后,杯尤沉默不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斛玉的微鹤知。
鬼主府此刻被暮归暗中接管,外界还不知鬼主已经被爻城主暮归押下,只有鬼主府里里外外的鬼修大换水。此刻守在里面的都是自己人。
激战一场,的确如暮归所说,斛玉刚突破,经不起长时间的疲惫,即便是天灵根也不行。
走到鬼主府的某处院墙外,一直身姿笔挺的斛玉晃了一下。
他立刻想要去扶住一边的墙壁,却因为视线模糊扶了个空。
就在要跌倒的那一刻,一只手及时伸过来,将他稳稳拉住。
清了清神,斛玉回头,只见微鹤知俯身:
“我送你去休息。”
“……”
从微鹤知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斛玉摇头:“……我自己去就好,师尊也累了,应该去休息。”
微鹤知:“我不需要。你……”
斛玉却不听他说完,他转身,只给微鹤知留下一个背影,重复了一句:“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很明显的拒绝,如果此时微鹤知还没有察觉到斛玉的异常,那他枉为师长这样久。
“……”
伸出的手还在半空。
凝望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一直没有回头,微鹤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神色难明。
……
确认微鹤知没有跟过来,关门倒在床上,呼出一口气,斛玉闭上眼,准备睡一觉。
但睡着还没没多久,他的眼前忽然被一片血红覆盖。
本来就是浅眠的斛玉瞬间睁开眼。
“……”
眼瞳颤动,面前依旧是鬼主为他准备的房间,一切都没变。
但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就像幻境之中,即便知道微鹤知未死,但那个场景就好像是真的发生过,此刻斛玉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微鹤知倒在血泊的样子。
——如同拜天游那天,天道亲临,斛玉透过天道看到的景象。
两个场景里的血色逐渐融合在一起,斛玉抱着头,半晌,在床上逐渐蜷缩成一团。
这个姿势他背弓得很紧,甚至突出的脊骨都在衣服上若隐若现。
额头渐渐冒出虚汗,金丹在体内疯狂冲撞,又很快被天灵根压下,如此反复,斛玉全身汗湿,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直到识海里一声:“溪云。”
门不知何时开了。
察觉到斛玉识海异常的微鹤知走到床边,不顾斛玉的推阻,他将手直接抵上斛玉的后背。
灵力温和,像轻柔的毛刷,一点点捋顺斛玉体内躁动的灵力。随着微鹤知的灵力,那弓着的背逐渐放松。
灵力的交融,斛玉呼吸逐渐稳定。没那么难受以后,斛玉呆呆靠在枕头边,望着微鹤知。
他不说话,只那么看着。
此时门开了条缝,有风吹进来,吹动微鹤知额前的一缕碎发。
风吹回神,微鹤知收回手,亦沉默。
两人一坐一卧,气氛凝滞。
若是之前,至少微鹤知会问起斛玉,或者透过识海检查他的身体,但今日他坐在床边,什么也没说。
许久,微鹤知忽然道:“……幻境之事,你没有忘。”
“……”
明明是问斛玉,用的却是确定的语气。
脸颊一半在被子里,斛玉垂眸,眼睫上还带着一点湿润。
因为出了汗,不舒服,斛玉扯了扯衣领,一大片白在微鹤知余光闪过,他听到斛玉肯定的回答:
“嗯,没忘,那幻境不全。”
银镯此时就在两人中间,回答完,室内的气氛更加沉默,甚至于降到冰点。
在斛玉的身后,看不到的位置,微鹤知垂眼,定定看向那银镯。
他做过很多法器,却只有这一对银镯最耗费心血。
——上面的每一条纹路都是在斛玉睡着后,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点点刻下。
刻下的时候想了什么,微鹤知如今已经记不得了。大抵是有关诀别痛苦之类,和如今的心境微妙重叠。
半晌,微鹤知抬眸冷静道:“……既然不全,幻境之事,皆为虚妄,有些事有些话,不必……当真。”
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破开,。
斛玉瞬间起身,质问微鹤知:“为什么不能当真?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就是真的。”
微鹤知不看他,只是道:“幻境有时扰乱人心,往往做出的选择不是基于理智。”
斛玉嘴角下压一点:“那师尊也会失去理智吗?师尊明明比起我清醒更早。”
如果是平时的微鹤知,一定可以听出来此时斛玉语气的波动,但此刻,微鹤知僵硬的手指压住了一切。
他只是道:“会。”
但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微鹤知不是无情道,他也会有失去理智的时候,也会有想要掩饰过去的时候,只是这些从来不会展现在斛玉面前。
斛玉儿时的经历让他极度没有安全感,微鹤知向来知道,所以他从不会将这一面翻出来。
但这一面依旧存在。
就好像此刻,微鹤知也会后悔。
如果在幻境,他没有说出银镯的含意,至少他还能以师尊的名义去看一看,斛玉有没有受伤。
可他现在被钉在了一个很远的位置,一个距离斛玉很远的距离。
得到回答,斛玉点头,气极:“所以失去理智,就是让我亲手杀了你,以换取我的清醒?如果是这样,我不接受。”
“……”
杀你,清醒?
微鹤知僵硬的眼神一动。
就好像马上要溺亡的人得到一根稻草,他抬眼,喉咙里好像有刀在刮,他听到自己问:
“……你说的,是出幻境杀我的事。”
斛玉皱眉,呼吸有些乱,他不解:“就是这件事,难道我说的有丝毫错吗?还是师尊有别的解释?”
看着他的眼睛,许久,微鹤知终于确认:“……你不记得银镯。”
不明所以地举起手,斛玉:“银镯…不坠?不坠怎么了……等等,我说的事还没完,今日我出……”
一阵温柔的风掠过,本来在床边距离他很远的微鹤知忽然抱住了他。
“?!”
斛玉一愣,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本来还有满心的委屈,此刻皆被微鹤知的拥抱容纳进怀中。
他两只手僵硬着,不知道放在哪里。
感觉到微鹤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之上,耳边的位置。维持这个姿势,斛玉听到微鹤知说:
“幻境之事,是我之错。”
斛玉眼睛缓缓瞪大。
微鹤知,向他……认错了?
背后,微鹤知闭上眼,一句像是对两个人的承诺轻轻落下:“我有错……再不会有下次。”
“……好。”
斛玉终于用力回抱住微鹤知的肩膀。
在微鹤知周身清爽又有些温柔冷冽的气息中,斛玉深吸一口气。
那些雪色与血色都逐渐褪去,只剩下太初宗松柏和群山,被微鹤知带了过来,安抚失而复得又视若珍宝的小弟子。
斛玉早就累了,只不过撑着一口气,如今这口气散了,他靠在微鹤知的肩膀,终于沉沉睡去。
“……”
月至中天,微鹤知白发落在床头,他的眼底血红一片,此刻若有人踏入,转瞬就会被撕成碎片,被心魔咬得鲜血淋漓。
识海被一次次撕裂又重组。
许久,微鹤知睁眼,明明知道会更加痛不欲生,男人却依旧抬手,只为用最轻的力度,替少年拂去一滴眼睫上扰清梦的水珠。
甘之如饴,大抵不过如此。
……
鬼主府主殿,坐在鬼主的椅子上,暮归挥手,将众人摒退。
一时之间,空荡荡的室内只剩下他,杯尤,以及暮不二。
都是百年前见过的孤魂野鬼,暮不二也不客气,在所有人出去的那一刻,趁着杯尤被阴灵锁着手脚,他直接转身一拳过去,直打在杯尤的腹部。
“……”
没躲,杯尤一动不动。
暮不二还想再来,却听到暮归道:“不二回来,你伤不到他。”
“……切。”
暮不二可惜:“怎么璇霄仙尊不直接杀了他……晦气。”
杯尤淡淡提醒:“你或许忘了,若不是我,你现在还没机会见到你的主子……你该感谢我。”
暮不二咬牙:“真不要脸。如果不是你,当年烄君也不会……”
“好了。”
扶住额,暮归打断,他加重了些语气:“今日不是来叙旧的。”
目光转向杯尤,暮归直接道:“你有什么要谈的直接说,我不会等你很久。”
望着他,脸上的面具缓缓落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杯尤缓声道:“你想问什么?”
暮归:“黑衣人是谁?”
杯尤:“不知道。他只是来找我,并没有说自己身份。”
暮归:“你的性格应该不会和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交往……他到底许诺了你什么?”
本以为眼前人还会绕点弯才会回答,没想到杯尤却直接道:“他说,他可以回溯。”
“?”
暮归皱眉,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清:“……你说什么?”
杯尤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时间回溯。可以回到任何一个想回去的时间。”
荒谬。
暮归看着他,冷声:“你疯了。唯有时间不可回溯,是谁都不行,我以为你做了鬼主,应该知道这件修真界刚入门的修士都知道的事。”
杯尤却反驳道:“我本来的确这样认为,但那个人让我知道,的确有人成功过——只不过是时机和修为问题。”
预感不妙,暮归顿了一刻,问:“……那个人是谁?”
轻笑,对方口中吐出一个暮归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杯尤:“微,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