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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1章


    “幸好离京前给了你金牌令箭, 不然这一回还真不好收场,”勤政殿中,崔芜一边品着潮星亲手调制的花露茶, 一边得意洋洋,“你说, 朕怎么就这么明智呢?”


    她自吹自擂的对象——镇远侯丁钰翻了个白眼。


    半日前,天子与武穆王抵京,一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 生怕谢氏谋算得逞, 只来得及给延昭收尸。


    谁知等禁军与安西军护卫着崔芜抵达京城时,宫中变故早已平息,谢崇岚及其党羽下狱,牵涉其中的禁军也被原地圈禁,静候天子处置。


    崔芜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不知该庆幸还是郁闷。


    应该还是庆幸居多……吧?


    “你别说, 谢氏家底是真不小,”她跟丁钰分享此番见闻, “好家伙, 暗地里养了不下两千私兵,还跟铁勒人勾结。”


    “要不是朕足够小心,让新燕玩了一手‘暗度陈仓’,保不准真要阴沟里翻船。”


    彼时,动乱已平,烂摊子却没收拾干净。连夜赶路的天子顾不得喘口气,将文武重臣全部叫到垂拱殿,商量善后事宜。


    “谢氏作乱, 勾结外虏,证据确凿,罪不容诛,”崔芜一句话定了调,“人已押入刑部大牢,三司自己看着办,反正疏律白纸黑字摆在那儿,不必朕教你们怎么做吧?”


    刑部尚书贾翊垂首称是。


    “谢氏私兵,罪重者斩首,罪轻者发配边陲,妻儿充入惠民药局,”崔芜续道,“对了,此番跟随廖靖作乱的禁军是哪几个?”


    彼时,卢清蕙与时逐月因着介入颇深,也在殿中蹭了个边角。听问,时逐月心头“咯噔”一下,撩袍跪地。


    崔芜讶异:“好端端地,跪什么?”


    “臣向陛下请罪,”逐月支支吾吾,“当时情况紧急,臣为分化叛军,假传天子口谕,允诺对弃暗投明者不予追究,还、还保他们官升一级……”


    崔芜:“……然后他们信了?”


    逐月点了点头。


    崔芜揉摁着额角,不知该气恼麾下利欲熏心,还是无语他们心眼实诚好忽悠。


    “你既这么说了,朕也不好过分严惩,不若就按你说的,”她斟酌道,“前三个投诚的,平调西北边陲,若能斩获战功,自有前程可期。”


    “其他人,赏金银锦缎,允其归乡,务农也好,经商也罢,朕不过问,只不许再入行伍。”


    “至于最后投诚三人,与谢氏同罪,押入刑部候审。”


    天子非但没降罪,还默认了她的“分化之策”,逐月还有什么好说?


    自是叩首谢恩:“臣谢陛下恩典!”


    崔芜又转向盖昀:“礼部尚书下狱,其党羽牵连不少。如何填补空缺,你拟个折子,回头给朕过目。尚书之职,你也先兼着。”


    此乃内阁首辅职责所在,盖昀当然不会推脱,只含笑提醒:“此番平乱,有功之臣是否该嘉奖一二?”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崔芜果断拍板:“卢清蕙调入礼部,任礼部右侍郎。时逐月赏金三百两,绸缎五十匹。参与擒杀廖贼者,无论宫女内宦,一律赏金五十两,绸缎十匹。若有父母在世者,许提前三年归乡。”


    想了想,许是觉得单纯赏赐不足以表彰功勋,遂道:“拟旨,追封时逐月亡父为兵马司指挥使,其母为正六品恭人。”


    逐月骤然抬头,不可置信。


    盖昀低声提醒:“时侍郎,还不谢恩?”


    世间学子苦读诗书,不惜削尖脑袋也要求一个金榜题名,图什么?


    除了出人头地、功名利禄,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时逐月的父亲从未科举,自她入青楼的一日,便断了重振门庭的念头。


    她没想到,会在这一天,以这样一种方式,达成夙愿、弥补遗憾。


    “臣谢陛下厚恩,”她用头抵着金砖地上,语带哽咽,“家父泉下有知,能瞑目了。”


    崔芜摆手命她起身。


    “内忧”解决了,接下来该轮到“外患”。


    “铁勒人好算计,挑拨大魏朝堂斗成乌眼鸡,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崔芜冷笑,“兄长以为,咱们该如何回报北廷太后这份盛情?”


    秦萧自落座后便鲜少开口,直到这一刻。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淡淡道,“铁勒人不思圣恩,蓄意破坏两国盟约,其心可诛。”


    “臣以为,放任不理乃是下下策,只会助长异族气焰,以为我朝怕了他们。”


    他撩起眼皮,一锤定音:“应增兵燕云,以观后效。”


    一句话,所有人都嗅到战事将起的气息。


    涉及兵事,天子从来对武穆王言听计从,这一回却罕见迟疑了。


    不是她不想给铁勒人一点颜色瞧瞧,而是南边战事又起。


    自北境用兵以来,南边的岑明与徐知源便停下征伐脚步,一力消化已有的地盘。毕竟动兵消耗巨大,哪怕大魏已经占有物产富饶的鱼米之乡,也扛不住两线作战。


    如今北境停战,至少是表面上签订了盟约,又休养生息小半年,南边停滞的进度条也可以动一动了。


    “蜀国姑且不论,南汉非得拿下不可,朕对两广另有安排,”崔芜曲指抵住下颌,“至于铁勒……不必急着动兵,先发国书打几个回合嘴仗,若是铁勒人认怂自是最好,若不能,等南边平定了,咱们也好腾出手。”


    秦萧同意了,却补充道:“可派大将赶赴幽云,以练兵为名震慑铁勒。”


    崔芜面露沉吟。


    自幽云复归中原,她便派了狄斐、韩筠两员大将镇守边陲,若是这二位的分量都不够,那便只能……


    她迟疑着看向秦萧,只见后者作揖行礼:“臣举荐定国公延昭,以其镇守北境,可保我燕云门户无虞。”


    崔芜恍然。


    确实,论悍勇、论权威,军中除了武穆王秦萧,便是定国公延昭。


    当初收复幽云,秦萧功勋不小,已然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再以他为帅显然不合适。


    倒不如命延昭北上,一来震慑铁勒,二来也可弥补君臣间因石瑞娘而生出的嫌隙。


    无论如何,延昭从无叛她之心,单这一条,就足够崔芜原谅一切。


    “便如兄长所言,”她投桃报李,“不过光他一人不够,让清行也跟去。”


    “年纪轻轻,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怎么好偷懒躲在京中安享太平?给朕滚去干活!”


    人颜适好好地坐旁边偷吃点心,没招谁也没惹谁,冷不防被塞了一桩差事,整个人都懵了。


    他下意识看向秦萧,见自家主帅幅度细微地点了点头,方撩袍跪地:“臣领命,必定不辱使命。”


    崔芜满意颔首。


    这一年的夏季格外漫长,自六月入伏,火辣辣的日头高悬头顶,哪怕只是从垂拱殿前的白石御道穿行而过,都晒出通身大汗。


    当第一记闷雷滚过天际时,刑部亦秉雷霆之势审明谢氏一案。刑部尚书贾翊亲自入宫,将结案文书呈与天子过目。


    崔芜一目十行地扫完,沉默片刻:“朕想见见他。”


    贾翊有点讶异,经天子之手处置的世家不计其数,每每结案,她从不过问。


    这是头一回,她想见一个下狱的罪臣。


    但贾翊追随天子多年,心知自家陛下时不时有异于常人的想法,故而并不吃惊,只谦卑应道:“臣领旨。”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所在,哪怕经过天子数度改革,囚犯待遇提高了不少。走进这里,仍然能闻到牢狱里特有的气味——阴冷、潮湿、霉烂,像粘腻的蛛网,看不见却又无孔不入。


    出乎意料,落入这样的境地,谢崇岚的姿态并不如何狼狈,发髻一丝不苟,面容不染尘埃。他盘膝而坐,仿佛只是在自家小佛堂里念诵经文。


    “我知道陛下会来,”看到崔芜,他并未行礼,只捋须淡然,“我一直在等你。”


    天子负手身后,仿佛看着谢崇岚,又像是透过他,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陈郡谢氏乃累世名门,朕心里……其实一直有一份敬重在。”


    “若你肯安分守己,朕本想许你一个善终。”


    谢崇岚轻嗤微哂,没当回事。


    他不知道,崔芜说的是真心话。


    自古谢氏多名人,从以少胜多、逼退前秦大军的风流宰相谢安,到“咏絮才女”谢道韫,“谢氏”代表的不仅是一个家族、一座传承百年的门阀,更是一段风流传说与文化符号。


    她不想毁了他们,但他们挡了她的路。


    “老臣倒是早就预料到今日,”谢崇岚倚着发霉的墙壁,悠悠叹息,“陛下可知为何?”


    崔芜挑眉:“因你谢氏贪婪过甚,从不知满足。”


    谢崇岚大笑。


    “谢氏已为世家魁首,百年积累,便是享用一世都挥霍不完,多占那几亩地、贪几贯银钱,有何必要?”他叹息摇头,“我说料到今日,是因为老臣第一次见到陛下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


    “你迟早,会把这朝堂天下,捅一个天翻地覆。”


    崔芜并不否认。


    “你口中的规矩,乃是禁锢朕的枷锁,朕岂能留着它?”她坦然道,“再者,何为规矩?不过是人为的画地为牢。”


    “既然都是人力所为,旁人定得,朕如何定不得?”


    谢崇岚:“但你所谓的枷锁,正是这世道赖以维存的基石与准则。从古至今,从三皇五帝到前朝女帝,正因臣忠于君、子顺于父、妻从于父,方能立起万世基业。”


    “而你,却要推翻它。”


    “这是谢氏反你的理由,也是世家容不下你的根源。”


    “你今日可以杀了我、诛了谢氏,但你杀不光世家!即便是你看重的武侯与寒门,传承数代、经营多年,谁敢保证不是下一个谢氏?下一个世家?”


    “陛下,你以为自己在披荆斩棘?不,你斩断的是中原传承百年的根系,更是延续至今的国朝命脉!”


    第412章


    刑狱之中, 光线幽暗。


    苍老的世家魁首与年轻的天子彼此对视,看似相隔不远,实则横亘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恰如夏虫不可语冰, 谁也不能说服谁。


    “第一,”天子竖起一根手指, “三皇五帝那会儿,百姓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没人敢把女子囚困闺中, 不然你以为娲皇氏和嫘祖娘娘是从何而来?”


    谢崇岚没想到她会从这个角度挑刺, 倒是一愣。


    “第二,也许今日的寒门会是明日的世家,也许数百年后的世道又是一个轮回,可那又怎样?”天子冷笑,“你吃完这顿饭,下顿就不吃了吗?明知自己从出生一刻起, 就一步不停地奔赴死亡, 怎么也没见你去跳黄河?”


    “哪怕百年后,新的世家羽翼丰满, 至少这百年间, 百姓吃饱了肚子。”


    “自前朝以来,以你谢氏为首的世家兼并土地、倾吞资源,哪怕乱世之中,依然锦衣玉食、奢侈无度。”


    “反观百姓没了田地、流离失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崔芜背手身后,冷冷注视着谢崇岚:“如果这就是谢卿所谓的一定之规,那么朕就算掐住天公的喉咙, 也得把它扭转过来!”


    覆舟水是生民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崔芜知道,所以她必须改变。


    她不想再与谢崇岚多言,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囚徒朗朗一笑。


    “陛下口口声声,无非怪罪世家贪得无厌,但你可知,世家再贪,亦于皇权不碍。”


    “但您宠信的武侯……嘿嘿,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若一朝起了叛逆之心,试问陛下将以何约束?”


    离间!


    赤裸裸的挑拨离间!


    什么“宠信的武侯”?这货就差指名道姓地说出“武穆王”三个字了。


    旁的崔芜都可以不理会,唯独这口心尖逆鳞不容触动。她回头尖锐地盯视着谢崇岚,然后抬起右手,冲他比了个手势。


    五指捏拳,中指高高竖起,仿佛无声的嘲讽。


    “傻B!”


    余怒未消的天子大步走出刑牢,直到走下台阶,被七月滚烫的阳光拥抱满怀,才散去心头郁气。


    她摁了摁额角,不知是牢中空气不好还是被谢崇岚气的,总觉有一根筋隐隐抽着,反复磋磨血肉,令她脑中揪着劲的疼。


    贾翊正候在院中,见状快步迎上:“陛下怎么了?可是那谢崇岚说了什么?”


    崔芜摇头:“没什么……在里头待久了,胸口有点闷。”


    话未说完,一股异样的恶心感直冲喉咙眼。仓促间,她只来得及捂住嘴,冲到一旁连声嘶呕。


    贾翊吓了一跳,要待跟上,却被女官拦住,方想起自己与天子男女有别,这种时候反而不好近身。


    “陛下可是龙体违和?”他急切道,“臣这就宣太医?”


    崔芜呕了一阵,腹中没了存货,人也舒坦了许多。


    “不必,”她接过女官递来的茶盏,以热茶漱了口,“大约是早上贪凉用了井水湃的瓜果,有些克化不动,方才又受了狱中寒气。”


    “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天子自己便是不世出的名医,她言之凿凿,贾翊自然相信。


    崔芜将突如其来的犯恶心归结在谢崇岚身上,满心要给这老匹夫一点颜色瞧瞧,谁知当晚传来消息,谢崇岚于狱中咬舌自尽,死前留下血书,将一应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这便是拿命给子孙族人留后路了。


    彼时,垂拱殿中的天子沉默片刻,挥笔拟了一道旨意:


    令刑部彻查谢氏族人不轨之举,有罪者依律判处,无罪者许其归乡,三代之内不许出仕。


    令都察院及皇城司核查谢氏财产,有贪墨公帑、搜刮民脂民膏者,即刻充公。


    处置不可谓不严厉,比之全族尽殁的三陇石氏,终归留了余地。


    至此,昔时传唱的魏晋风流烟消云散,谢公远志不复见。


    数日后,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洗净了京中横流的血色,随着惊雷传入京城的,是岑明与徐知源兵分两路攻取南汉国都,踏平了偏安一隅的岭南政权。


    此时此刻,放眼崔芜亲手绘制的天下舆图,唯一独立于大魏统治外的,便只有托庇剑门天险、龟缩四川盆地内的蜀国。


    “这地方不好打,自古就是易守难攻,”崔芜思忖,“还是派使者吧,能兵不血刃,总比硬打代价小。”


    这也是她至今未曾处置孙氏的理由,为了彰显天子仁德,令尚未归降的割据势力放心大胆地臣服,有些雷霆手段,能藏还是藏着点。


    当然,等蜀国归降,就另当别论了。


    “还有,朕已打算于江南一带建立纺织作坊,婉娘不日便要南下,”崔芜一边在小本子上列明待办事项,一边用笔杆轻敲桌案,“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


    因着颜适北上,丁钰没了玩伴,成日闲得无聊,索性进宫蹭吃蹭喝。


    听了这话,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别,可别!妹子,当哥求你了,你每次有个想法,不是天崩就是地裂,咱好容易收拾了世家,消停两日成吗?”


    崔芜没好气,拿笔杆敲他额头。


    “我是担心作坊办起来,因着天高皇帝远,少了一双眼睛盯着,管事人只求效率,不顾织工死活,”她说,“资本家但凡有百分之两百的利润,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这可是初中政治课本就学过的。”


    虽然眼下离资本主义萌芽还有不小的距离,但在天子各项扶商政策的大力推动下,已隐隐可见苗头。肖似后世工厂的织坊、作坊遍地开设,因战乱而失去家园的流民被广泛吸纳,重新得到了容身之所。


    这本是两利的好事,但崔芜深知,一旦雇佣双方的某一方处于弱势,剥削势必在所难免。如另一个时空,资本家诈骨吸髓的血色先例触目惊心,她想要先进的生产关系,却不希望弊端也一并降临。


    “直说吧,”丁钰很干脆,“你想怎么做?”


    崔芜沉吟:“成立工会。”


    丁钰轻轻一挑眉,一点也不感到讶异。


    “咱们这一代还好,有你我盯着,婉娘也是厚道人,剥削的情况不至于太严重。可等咱们没了,谁知道后来者是什么情况?”崔芜下定决心,“成立工会,首要是规定每日最长工作时间与最低薪酬,若因急活不得不加班,则需提供三倍薪酬补偿。”


    “再者,若有管事不服规定,逼迫织工违规操作,则织工可向当地官府联名递交诉状……我想想,这样,做工年限在五年以上的老手,凑足十人即可联名递状,罢免违规管事。”


    “若官府不予受理,则织工可向京中申诉,一旦查明属实,管事下狱,当地官员即刻查办,永不叙用。”


    这事崔芜想了许久,小本子上都是列明的条陈。丁钰探头一看,心中感慨,这货顾了内忧又顾外患,军事民生面面俱到,真是把心都操碎了。


    “你要想好了,就这么办吧,”他把最后一口点心塞嘴里,冲女官使了个眼色,“我没意见。”


    崔芜颔首,换笔饱蘸朱砂,于记事本上标了一个极醒目的勾号。


    恰在这时,潮星端着托盘进了大殿,白瓷小碗里盛着瓜果冰碗,色泽亦是饱满醒目的红。


    “今日热得很,小厨房做了新鲜冰碗,陛下可要尝尝?”


    崔芜记着当日用多了瓜果,竟在臣下面前恶心犯呕,本想拒绝,抬头却见到某种想念许久的红色瓜果。


    那一刻,她眼睛都直愣了:“西瓜!你种出来了?”


    丁钰得意洋洋:“那可不?陛下御赐的庄子,寻了合适的地方,专门用来试种西瓜,这一批算是最出色的。”


    “知道陛下想西瓜了,这不赶着送进宫来,请您尝个新鲜?”


    崔芜哪容得第二句,拿起调羹塞了一大口。碗底铺着细细一层碎冰,上头是切成碎丁的西瓜和甜瓜,浇了酸梅汁,红绿交错,甚是好看。尤其西瓜瓤红沙甜,口感清凉,她吃得尤为满足,若是只猫儿,耳朵尖都要发出细细的颤抖。


    “好吃!”她心满意足,“果然,夏天还是跟西瓜最般配了。”


    再吃两口,天子突然皱了皱眉,继而捂住嘴,扭头示意要痰盂。


    潮星忙送上痰盂,崔芜一阵撕心裂肺,好半晌才艰难地缓过来。


    丁钰吓坏了,抚着她后背帮忙顺气,一叠声问道:“这是怎么了?病了还是吃坏了肚子?怪我,就不该给你送西瓜。”


    崔芜哭笑不得,摆手止住他没完没了的“检讨”。


    “估计是西瓜寒凉,我又吃急了,一时反了胃,”她反过来安慰丁钰,“没事,缓一会儿就好。”


    一旁的潮星插了句嘴:“陛下这两日总有些不舒爽,昨日是头晕,今儿个又吐了,怕不只是受凉。”


    “不如请康医官过来瞧瞧,也好安心?”


    崔芜想说“不用”,但丁钰根本不给她反对的余地,连声催促女官去请。天子被摆了一道,只能无奈地听凭摆布。


    少顷,康挽春拎着药箱过来,二话不说,先给崔芜搭脉。她天生一双细长的眉毛,此刻却难舍难分地拧成疙瘩,直叫丁钰心惊胆战。


    他小心翼翼地问:“陛下的情况……很严重吗?”


    康挽春:“唔,很严重。”


    丁钰倒抽一口凉气,就见康挽春抬头看向崔芜,神情严肃。


    “陛下有孕近两月,这段时间务必注意饮食,多加休息。”


    “有纸笔吗?我开个忌口的单子。”


    崔芜:“……”


    第413章


    崔芜的第一反应是懵逼。


    什么鬼?有孕?我吗?


    搞错了吧!


    “康卿可是诊错了?”她是这么质疑的, 也直截了当地问出口,“朕怎么可能有身孕?”


    她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最清楚。虽说尽力调养过, 比之前也好上许多,但落胎加上寒凝血瘀, 受孕的概率不是一般的低。


    但康挽春这辈子什么都能忍,唯独受不了旁人质疑她医术。


    “陛下自己也精通医道,”她没好气道, “若信不过臣下, 自己把脉看看。”


    崔芜鲜少给自己把脉,盖因医者不自医,结果总是不准。但此事非同小可,由不得她不谨慎,指尖搭住寸脉与关脉,闭目仔细感受。


    脉来流利, 应指圆滑。


    是“滑脉”。


    娘的, 她还真怀孕了!


    那一刻,天子面部肌肉激烈扭曲, 凝固成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


    如果用一句话概述她此刻的心声, 那就是——


    秦自寒你这个大混蛋!


    崔芜捂住额头,坐于案后沉默良久。虽被这个突然蹦出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思绪依然条理分明。


    “封锁消息,这事出你嘴,入我耳,不得有第……”她环顾左右,发现除了自己与康挽春,还有丁钰与潮星在侧, 遂道,“不得有第五人知晓。”


    “宫里的规矩,你知道,莫要坏了朕与你的情分。”


    康挽春知晓厉害,平时再怎么与天子抬杠都没关系,关键时刻却不能含糊:“臣明白,必定守口如瓶。”


    “还有,”崔芜未露喜色,支着额角沉吟半晌,“你……配一副药,趁着才一个多月,孩子骨头还没长出来,尽快送他走。”


    福宁殿蓦地安静下来,康挽春和潮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这个话茬。


    半晌,康挽春回过神,小心翼翼道:“陛下的身子……能有孕确是喜事,且孩儿不过一个多月就摸出脉息,可见生机旺盛。”


    “陛下昔年落过胎,若再舍一回,只怕再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


    崔芜挑眉:“这不挺好?不生不育保平安。”


    康挽春:“……”


    这话更没法接,她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镇远侯。


    丁钰一直没吭声,实则默默观察崔芜神色。见状,他难得收敛了嬉色,温和又不失正经道:“先去配药吧,有备无患,记得避着点人,别走漏风声。”


    康挽春如蒙大赦,告退离去。


    潮星借口更换残茶,也退出殿外。待得里外再无旁人,丁钰方道:“真不要了?”


    崔芜:“不要。”


    丁钰:“理由呢?”


    崔芜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我的骨肉,我说了算,需要什么理由?”


    丁钰干咳两声,缓缓开口:“其实你决心立秦自寒为储君那会儿,我就觉得不妥,他比你大了六岁,保不准就走在你前面。”


    “纵然他比你晚过身,再往后,这位子却传给谁?若是他自己的骨肉,则以秦自寒的为人,断不可能有旁的女子。但若过继旁人……唉,这位子传来传去,可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你甘心吗?”


    崔芜抿紧唇角,没吭声。


    丁钰号准了脉门,再接再厉:“你现在推行的新政有多离经叛道,自己心里有数。若是你的血脉后人,有一重祖训压着,或许还能照章办事。但若传给别家……保不准过上三五十年,就推翻得一干二净,一番心血打水漂不说,别还打着新政的名号盘剥民脂民膏,那咱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崔芜眉头皱得死紧,显然丁钰所言亦是她所担忧。


    然而她不肯松口:“你今儿个话真多,烦不烦啊?”


    丁钰觑着她脸色,捕捉到天子眉心货真价实的烦躁,心念电转。


    “你老实说,”他压低声气,“是不是担心秦自寒?”


    崔芜是真心烦,瞪了他一眼。


    “我就不能担心我自己吗?”她没好气道,“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疼吗?你知道从妊娠到分娩,有多少种情况可能致死吗?”


    “万一我辛辛苦苦打天下,到头来碰上难产,嘎嘣一下人没了,我冤不冤啊?”


    丁钰:“……”


    若是天子忌惮武穆王,不愿他父凭子贵,丁钰还能设法劝解一二。


    但崔芜给出这个理由,瞬间堵了镇远侯的嘴。


    毕竟,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天子本人安危更要紧的。


    未来的继承人也不例外。


    他抹了把脸:“行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秦自寒?”


    崔芜又是半天不吭气。


    丁钰揣摩着她的心思,得出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结论:“等等,你不会想一直瞒着他吧?”


    不想要孩子不要紧,惜命怕死也正常,但人家秦萧作为孩子另一半基因的提供者,多少具有知情权吧?


    这要是瞒着不告诉……若能瞒一辈子就罢了,万一哪天,人自己发现了,多大一个雷啊?


    这梁子怕是这辈子都解不开了!


    这个道理崔芜未尝不明白,是以烦躁地抓了抓头,松口妥协道:“让我想想怎么跟他说……总得让我缓一缓吧?”


    丁钰与她相识多年,对天子的了解无人可及——连秦萧都比不过。


    他偷瞄着崔芜,留意到她眉心褶皱与眼底焦躁,非常敏锐地觉察到一件事。


    她在为难。


    不只是为如何告知秦萧为难,更为这个孩子的去留而为难。


    这就非常微妙了。


    大魏天子从来杀伐果决,若真不想要这孩子,直接一碗药打发了,根本不会踌躇反侧。


    好比昔年落下孙氏孽种,便是一例。


    但现在,她罕见地流露迟疑。


    与其说,她在为已经做出的决定煎熬,倒不如说,她心里有着另一种倾向,理智告诉她应该选此,情感却催促她选彼。


    这也不难理解,一个是受人强迫,另一个却是心爱之人的血脉结合。


    观感之异,天差地别。


    电光火石间,丁钰做出一个极大胆的决定。


    “你慢慢想,”他说,“我先撤了。”


    崔芜问道:“你去哪?”


    “回去办差,”丁钰摁了摁脖筋,“火器研发一摊事,海运一摊事,兴办武学又是一摊事,你只差把我大卸八块,还好意思问?”


    崔芜悻悻,捞起干果丢他:“赶紧滚,瞧见你就心烦!”


    丁钰潦草敷衍地拱了拱手,当真“滚”了。


    但他没有“滚回”自己的工部值房,而是赶去枢密院。进屋后不行礼、不寒暄,往秦萧对面一坐,毫不客气地吩咐燕七:“去外头守着,谁也不许靠近。”


    “我跟你家少帅有要事商量。”


    燕七鲜少见丁钰如此凝重,有点被吓着。秦萧亦然,只见他对燕七微微颔首,后者立刻退出值房,将门窗掩得密不透风。


    秦萧坐直身体,揣测着丁钰来意:“可是陛下有什么不好?”


    丁钰烦躁地抓了抓额角。


    “这话按理不该我告诉你,”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委婉的用辞,干脆平铺直叙,“但我怕我不说,那丫头当真背着你偷偷把事办了。”


    秦萧讶异挑眉。


    值房门窗紧掩,燕七扶刀立于门口,虽然好奇里头那二位在密谈些什么,到底忍住不曾探听。


    这一年夏季格外漫长,入了七月仍不见秋凉。院中种了一株参天古槐,绿荫森森,蝉鸣悠长。


    只听“砰”一声响,却是值房屋门被人从里撞开。秦萧箭步抢出,因着太过急切,迈过门槛时险些绊了一跤。


    燕七吓傻了。


    自家主帅十七岁执掌河西四郡,从来老成持重,何曾这般慌乱过?一时间,他只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赶紧扶住秦萧:“少帅,这是怎么了?”


    秦萧脸上无甚波动,过分急促的语气却出卖了他:“无事……立刻备马,本王要入宫。”


    燕七不敢怠慢,当即安排下去。


    秦萧闯进福宁殿时,正撞见潮星端着托盘穿过回廊。白瓷小碗里盛着深色汤水,瞧着像是药汤。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三步并两步地拦下人,夺过汤碗厉声逼问:“这是什么?!”


    武穆王素来持重温和,鲜少如此声色俱厉。潮星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陛下胸闷,这是、是小厨房煮的酸梅汤。”


    秦萧低头尝了口,确实是酸梅特有的酸中带甘的味道,方才罢休。他定了定神,摆手屏退潮星,自己端着汤碗进了正殿,只见崔芜坐在案后,对着一本摊开的折子发呆。


    她听着动静抬起头,不由愣住:“你怎么来了?”


    秦萧放下汤碗,不发一语地撩袍跪地。


    崔芜见他神色,哪还有不明白的?无奈揉了揉额角,到底把人拉扯起来:“阿丁都跟你说了?”


    知情的就那么几个,她亲自发了话,除了姓丁的货,没人敢往外透露。


    秦萧颔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阿芜不想要这个孩子,是因为我吗?”


    崔芜蹙眉。


    秦萧:“我可以放弃兵权,卸甲入宫,此生再不问政事。”


    他今年三十有二,若是成婚早的人家,膝下早已儿孙成群。说不期盼、不想留住这个孩子,自是假的。


    但崔芜显而易见地愣了一瞬,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苦笑道,“与兄长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第414章


    秦萧微微蹙眉, 分明是不信。


    但崔芜是认真的,她正色道:“兄长可知,女子在妊娠过程中会出现哪些症状?”


    这是秦萧的盲区, 他努力回想有限的见闻:“会……恶心呕吐?”


    崔芜失笑摇头。


    “呕吐只是最轻的症状,”她说, “除此之外,孕妇还会抽筋、浮肿。因为子宫胀大,压迫膀胱, 导致尿频、尿漏。到了孕后期, 因为身子笨重,更有可能出现趾骨分离的情况,痛得路也走不了。”


    她看着秦萧:“兄长,你能想象我失禁漏尿,每天挺着个大肚子,一步不敢挪动的模样吗?”


    秦萧有点明白了。


    他想说什么, 却被崔芜摆手阻止。


    “我知兄长为人, 既与你说开,你想必是可以接受的, 但我不能。”


    “我无法接受自己失禁漏尿, 毫无尊严的样子。我更不能接受,分娩带来的种种危险——子痫、产后出血、羊水栓塞、妊娠高血压综合症、胎盘早剥、产道撕裂……有太多太多病症,随便哪一种都能要了我的命。”


    “兄长,我不瞒你,我怕死,一点也不想为这个孩子赔上性命。我九死一生打天下,好容易坐上这个位子,不是为了生孩子难产的。”


    崔芜鲜少将自己的软肋扒开展示与人, 太软弱,太无能,且大多数时候无济于事,反而会被敌人拿住把柄。


    但秦萧不是“敌人”,是她此生心爱,也是她交付了信任与后背的男人。


    他于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秦萧完全明白了,他在崔芜身边坐下,一条有力的臂膀环过她腰身,温厚的掌心摩挲小腹。


    “所以,”他说,“这是阿芜不想留下这个孩子的理由?”


    崔芜握住他的手,反复揉摁虎口厚茧。


    “自古女子生产无异于过鬼门关,哪怕这世间顺产妇人不计其数,可背后死于难产或是其他并发症的女子只多不少,”她轻声道,“我自己就是大夫,太清楚个中危险,我不想冒险,请兄长见谅。”


    哪怕是后世,有先见的临床医学做后盾,每年也避免不了因分娩丧命的病例。如羊水栓塞,一旦碰到,就是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致死率,如何不叫人心惊肉跳?


    更有甚者,眼下可不是医学科技高度发达的后世,没有剖腹产,没有无痛针,崔芜简直不敢想象,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女人要付出多少,才能成功分娩一个孩子。


    她很少畏惧什么,但她确实害怕生产。


    “就算一切顺利,”她艰难地剖开肝胆,将自己的软弱一样一样摊平,“生产时的痛苦也不是我想经历的。”


    “兄长曾说过,被乌孙人施以烙刑时很痛,但你可知,若给疼痛分级,那么火烙的等级是十级左右,分娩时的剧痛则达到最高十二级。”


    “昔年我于船上落胎,只是二级疼痛,已经让我死去活来。如今加码成十二级……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本事扛下来。”


    秦萧轻拍崔芜后背,富有节奏感的安抚令她稍稍平复情绪。有那么一时片刻,秦萧忍不住地分了下神。


    他想:原来,女子生产有这么多关要过。


    那么,当年“她”又是秉持着怎样的想法,才将一个其实……没多深爱的孩子分娩下来?


    她在因怀他而受尽苦楚时,可曾后悔过?


    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思绪很快回归现实,他摁着自己肩头疤痕,回想烙铁摁上皮肉的一刻,纵然时隔多年,仍忍不住头皮发麻。


    他知道这有多痛,一点也不想崔芜经历一遍。


    烙铁尚且如此,何况是比烙刑苦楚更甚的分娩?


    他期待这个孩子不假,但这个孩子于他所有的意义,是“他与崔芜的血脉”。


    如果这个孩子来到人间的代价,是母体的苦难甚至失去性命,还有必要吗?


    秦萧闭目叹息,胸臆中仿佛坠了千钧的重物,开口却是极温和沉静。


    “我明白了,”他说,“那我们就不要这个孩子了。”


    崔芜愣神:这货说了个啥?


    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秦萧抱上膝头。他抚着她的后颈,跟她抵住额头。


    仿佛这样能令他接下来的话说得更顺畅些。


    “我确实期待这个孩子许久……甚至一度想象她是个女孩,继承了阿芜的绝世美貌,令天下男子倾心折服,”秦萧低声道,“我不介意为了这个孩子的降生付出一切,但这个一切里,绝不包括阿芜。”


    “如果这个孩子的出世,需要以阿芜的苦痛和性命为代价,那……就算了。”


    崔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未曾错过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波动。她试图抓住勉为其难的破绽,但却失败了。


    然而越是如此,她越不敢轻信:这不仅关乎一个孩子的去留,更牵扯到家族传承与血脉延续,秦萧再开明、再深情,终究是古代土著,怎可能轻易松口?


    “你我如今情谊深笃,你或许会这么说,”崔芜反驳他,“但你能一辈子都这么想?”


    “时光太漫长,一年两年可能不改初衷,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乃至二十年、三十年呢?看到曾经的下属、好友儿孙绕膝,你不会觉得懊恼?不会自惭未曾为秦氏一族留下血脉?”


    秦萧抚摸她的长发,触手碰到冰冷的凤钗。他皱了皱眉,索性拔了金钗,放任流苏般的发丝堆满肩头,缠绕指尖。


    “儿孙绕膝,固然是好,但人活一世,有舍必有得。秦某此生两大夙愿皆已得偿,不敢奢求更多,”他平静地说,“我曾对阿芜说过,我母亲临终前的心愿之一,乃是河西秦氏血脉断绝。”


    “先人已逝,我能为她做的不多,若能满足一桩,也不枉受她生养一回。”


    崔芜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愣住。


    但她不肯放弃,言辞越发尖锐:“兄长毕竟不是女子,且你目之所见,多为顺利产子的妇人。待得时过境迁,当真不会怨我小题大做?不会懊恼今日未曾坚持到底,痛失本该诞育的孩儿?”


    秦萧半点不恼,他喜欢崔芜如此坦诚地说出自己的忧虑与不安。


    就好像猛兽只会对着信任的人坦露出柔软的肚腹。


    “我期待这个孩子,因为她是我与阿芜的骨血,”他亲了亲崔芜额心,“但若没有阿芜,孩子也没有任何意义。”


    “昔年,阿芜不曾将我强困宫中。如今,我亦不会强迫阿芜做出不愿为的选择。”


    崔芜目光犀利地注视着他,仿佛要将视线化作手术刀,沿着头骨轮廓剥皮开窍,掏出内里瞧个究竟。


    秦萧神色坦荡,任其打量。


    良久,崔芜罕见地败下阵来——她扶着额头,语气难得显露软弱。


    “容我……再想想吧。”


    秦萧告辞离去,不是他不想陪在崔芜身边,实在是天子满腹官司,瞧见他这个“始作俑者”就烦,索性将人赶了出去。


    秦萧无奈,却不敢违逆,只得叮咛女官照顾好天子,若有不妥随时来报,方才一步三回首地走了。


    他前脚走,丁钰后脚蹭了过来。他也识趣,不敢往殿里闯,直接撩起袍摆,在院里跪下。


    直到天子听了禀报,没好气地来了句:“让他给我滚进来!”


    镇远侯方麻溜起身,小跑着迈过门槛。


    “臣向陛下请罪,”这货难得收起嬉皮笑脸,十足正经地叩首行礼,“臣泄露机密,自知罪重,请陛下降罪。”


    崔芜摆手屏退宫人,冷冷瞪着他:“都是千年的狐狸,跟谁玩聊斋呢?给我滚过来说话——离那么老远,我嫌累。”


    丁钰“诶”了一声,乖巧地膝行上前。


    还没跪稳,天子的白骨爪已经伸过来,毫不客气地揪住耳朵,狠狠一拧:“你胆儿肥了?说了别告诉出去,你倒好,转头把我卖了?”


    “说!秦自寒给了你什么好处?”


    丁钰嗷嗷叫屈:“他能给我什么好处?再说,就算他给了我好处,我敢收吗?咱俩什么关系,是随便给点好处能收买的?”


    崔芜明知这货满嘴跑马车,还是被顺毛撸得舒服,遂饶过他这一回:“哼,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转头就把我卖了?”


    丁钰揉着耳朵,叹了口气:“你自己心里都一团浆糊,怎么跟秦自寒说?”


    “倒不如我做了这个恶人,把话说开,一了百了。”


    崔芜看了他一眼,难得没发作。


    她知道丁钰说得没错,自己此刻心乱如麻,确实未曾做好面对秦萧的准备。


    就像一头感知到危险的野兽,本能抗拒直面,只想溜之大吉。


    正因如此,由丁钰把话说开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


    “秦自寒怎么说?”他观察着崔芜神情,“没跟你吵起来吧?”


    崔芜疲惫地摇了摇头。


    “他让我自己选择,”她说,“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他都没二话。”


    丁钰诧异:“这不是挺好的?你最担心的就是他没法接受,这不皆大欢喜?”


    崔芜糟心地瞥了他一眼,胸口仿佛揣了个猫爪子挠烂的毛线团,千头万绪理不分明。


    恰在这时,潮星端着托盘走进来,小碗里盛着黑漆漆的汤药,尚未近前,苦涩气味已扑入鼻中。


    崔芜自己就是医生,如何分辨不出汤药中的牛膝、通草等药物?指尖微微蜷动,血色和体温一并消退。


    潮星的手也在抖,端了药碗摆在崔芜面前:“陛下,药好了。”


    崔芜深深吸气,端起药碗。


    第415章


    这一瞬似乎被无限拉长, 天子冰凉的嘴唇贴着微烫的碗沿,只需一仰脖就能喝完。


    这于崔芜而言并不困难,昔日丁氏商船中, 她就是这般毫不犹豫地饮下汤药,落了自身骨肉。


    但是这一次, 手中药碗似有千钧重,几次颤巍巍地拿捏不住,终于“咣”一声滑落指尖, 落回案上。


    药汤泼洒出小半, 潮星忙道:“奴婢去换一碗来。”


    言罢,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桌案,端着剩下的半碗药走了。


    崔芜不曾拦她,只盯着右手怔怔发愣,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竟软弱如斯。


    另一边,自始至终未曾阻拦的丁钰长出一口气, 心头揣测终于得到验证。


    “你的理智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说,“但是感情上, 你比任何人都想留住她。”


    “因为她是你和秦自寒的骨血, 对吗?”


    崔芜疲惫地抹了把脸。


    “兄长今年三十有二……我知他一直盼着这个孩子,只他知道我于生育上艰难,从不曾提及,”她低声道,“这孩子……也许是我和他仅有的骨肉。”


    血缘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崔芜自忖乱世求存多年,一颗心早已磨砺得又冷又硬。可念及“她与秦萧的骨肉”这几个字,铁石铸成的心脏忽然就无声无息地塌陷了。


    丁钰了解她脾气, 不曾说大道理,只和软劝道:“你总说自己生育艰难,如今突然有了,焉知不是上天之意,不愿大魏正统血脉断绝?”


    “若能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日后你和秦自寒老得走不动路,身边有个小姑娘承欢膝下,不也挺好?”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咱们青霉素有了,旁的也可以一样一样准备起来——先找几个靠谱的女医,你亲自教导妊娠医理,过上几个月,总该上手了。”


    “那个催产素是从哪提取的?下丘脑是吧?”


    “还有大半年,咱们总能捣鼓出来,旁的不敢说,保住母体平安,应是有六七分把握。”


    “你从来喜欢行险,三分胜算就敢拿命博,如今六分把握,还不敢赌一赌吗?”


    崔芜扶额:“这种事也能赌吗?”


    丁钰一脸无辜:“你不是最喜欢拿命赌吗?”


    崔芜:“我才没……”


    丁钰来劲了:“妹子,你这就不实事求是了。咱掰着手指数一数,从拿下华亭开始,到打凤翔,守萧关,太原称王,河西救下秦自寒,你哪一回没玩命?”


    “哎呦妈呀,我都怀疑你命硬的在阎王爷跟前挂了号,特意交代底下小鬼,看到这货来了,赶紧打出去,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崔芜被堵得哑口无言,随手抓了把干果塞这货嘴里。


    丁钰不愠不怒,嚼着干果啧啧感叹。


    崔芜没好气:“你叹什么气?”


    她蛮以为这货又要满嘴跑马,谁料他一日中竟也有几句正经话份额:“我在想,你都这么纠结了,秦自寒他娘当初怀他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崔芜一愣。


    “论处境,他娘跟你当初差不多。论仇恨值,能在临终前说出河西秦氏满门死绝这种话,也不比你少多少。”


    “可她还是把秦自寒生下来了,为什么?”


    崔芜微微蹙眉。


    因为丁钰一句话,崔芜在宫里待不住,命人备了车马,要微服出宫一趟。


    潮星不放心,又不敢劝,赔着小心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


    崔芜:“武穆王府。”


    此时,被赶出福宁殿的武穆王正在枢密院草拟兴办武学条陈,奈何一颗心被天子牵扯着,怎样都没法安宁。


    陡然间,燕七快步走进值房,附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下一瞬,秦萧拍案而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从枢密院值房赶回王府,骑马不过两刻钟。秦萧未曾惊动旁人,特意拐至西角门,果不其然见到一辆眼熟的青幔马车。


    闻听自家王爷回府,老管家迫不及待地迎出来,那股欣喜劲活像久旱的庄稼苗遇到甘霖:“王爷,您可回来了,陛下她……”


    秦萧打断他:“陛下现下何处?”


    老管家:“在您书房。”


    秦萧颔首:“告诉底下人,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走漏消息。”


    老管家知道厉害,忙不迭下去安排。


    秦萧惦记崔芜,面上虽还稳得住,步子却越迈越大。待到书房门口,他想起一事,回头吩咐燕七:“命厨房做些冰糖莲子羹,再去地窖取些冰送来。”


    燕七答应着去了。


    秦萧这才推门而入,紧接着却吓懵了。只见那见天闹幺蛾子的天子不知从哪搬来个圆凳,自己摇摇晃晃地踩在上面,伸手探向书架顶层。


    秦萧忙抢上前,将堪堪失去重心的崔芜捞进怀里,拦腰抱上罗汉床:“这是要找什么?”


    崔芜见了秦萧,一点没有在别人家里乱翻被抓包的心虚感,反而好似魔怔似地,愣愣道:“管家说,你娘剩下的遗物都在上头的木匣里收着,我想看看。”


    秦萧不曾想她会这么说,目光转向靠墙而立的书柜。


    很快,木匣被翻出,就放在罗汉床上。匣子居然很干净,未曾积灰,可见时时有人清扫。秦萧觑着崔芜脸色,揣度着她的心思:“我母亲留下的都是些日常物件,阿芜想找什么?”


    崔芜也不知想找什么,只是有那么一时片刻,她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片雾气茫茫的旷野上,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路标。茫然中,只想从前辈那里寻得一二痕迹,作为决策的参照与依据。


    她打开木匣,只见里面盛了两方发黄的绣帕,一个摔裂一角的玉佩,两三钗环……再往下翻翻,她目光微凝,从杂物之下抽出一方巴掌大的小册。


    草纸编纂的,和她日常用来记东西的册子十分相似。


    秦萧见到此物,亦是一阵恍惚:“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所书文字似乎是西域蕃文,但我请教了西域来的行商,并无人识得。”


    崔芜翻开扉页,看着满眼熟悉又陌生的手书,不知是悲是喜。


    这文字西域行商当然不认识,这他娘的是后世通用的英文啊!


    崔芜揉了揉额角,将突突作乱的太阳穴摁平。


    很好,旁的姑且不论,至少姚魏夫人的来历可以确认了。


    她确实是崔芜的“同乡”和“前辈”。


    崔芜定了定神,仔细辩识手书中的英文单词——幸好姚魏夫人不是什么高深的学究,遣词造句还算通俗;也幸好崔芜当年为了翻查英文文献,着实在外语上下了苦功。


    总之,纵然阔别将近二十年,她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读懂了这段文字。


    从时间判断,这大约是姚魏夫人抑郁成疾后留下的,她自知不久于人世,满心俱是对河西秦氏的憎恶,用词也格外激烈恶毒。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后来人发现这封信,也不确定你们是否能读懂。如果你真的看懂了,那么你应该是我的同伴,与我有着同一处‘故土’。”


    “首先我要告诉你,这是一个万恶的世道,我用我所有的力气憎恨它,恨不能身化洪水,荡平这个污浊人间。但我没有这个本事,我没有决断,不够心狠,甚至无法逃出囚困自己的牢笼。我所有的愤怒和憎恶伤不到我敌人的分毫,只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但我不后悔,哪怕燃尽生命之火,也要发出嘶吼——否则,我在这世间,还能留下些什么?”


    这开头的第一段文字就把崔芜吸引住了,她看着那个无力的女人书写自己的愤怒,就像看着当初的自己。


    随后,姚魏夫人用大段笔墨回忆了自己身陷青楼时,是如何满心期待为自己赎身后,开启新的生活。她甚至做出详细规划,要用自己的学识改变这个世道,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


    如果她能将此实行,兴许乱世会是另一番面貌。但可惜,她与崔芜一样,遇到一个手握权柄并且自以为是的男人,不由分说地掠夺了她的一切。


    “我憎恨他,恨不能杀死他。但悲哀的是,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泥潭中沉沦。我更憎恨的是,当他日复一日对我甜言蜜语,重复那拙劣的谎言时,我居然选择了相信。”


    那应该是秦显刚得到姚魏夫人时,被她不屈的意志和执拗的骄傲激起前所未有的征服欲。他迫不及待地想让这个女人臣服于自己,用她折断的羽翼与破碎的骄傲装点自己的荣耀。


    他对着她画大饼,许诺与她分享权柄,而她居然信了。


    事后回想起来,这大概是身陷牢笼之人无奈之下做出的取舍与权衡——逃是逃不走的,秦显位高权重、心狠手辣,只要她还在河西地界,就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既然他对自己有情,那为何不倚仗这份感情,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也为更多的人谋取福祉?


    她想得很好,可惜忘记了一件事。


    在这场博弈,或者说,交易中,她是弱势一方,没有任何谈判筹码,所有的游戏规则都由上位者说了算。


    这意味着,一旦秦显翻脸不认,收回赐予她的种种宠爱和特权时,她没有任何抗争的余地。


    就如她后来经历的那样。


    第416章


    一开始, 或许是热恋期的新鲜劲还没过,秦显遵守诺言,允许姚魏夫人插手一部分权柄。


    她迫不及待地践行自己的理想——革新农具、收拢流民、改良耕作模式, 以及向秦显进言,重开互市, 引商贸之水滋养大漠边城。


    主意本身没什么问题,也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沉浸在兴奋中的姚魏夫人并没有留心,就是从这时起, 秦显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忌惮, 一日比一日猜疑。


    直到某一天,秦显的正房夫人将她唤去,以“不守妇德”“不敬主母”为由,赏了二十藤鞭,而曾经许诺会一世爱护她的秦显高坐一旁,若无其事地品着热茶时, 姚魏夫人的幻梦才彻底清醒。


    他爱她, 是拿她当小猫小狗的宠爱。玩物淘气,自不必与之一般见识, 可若心眼忒大, 妄想代替主人发号施令,这便是不守本分了。


    可想而知,失去家主宠爱的妾室会是什么下场,不仅结结实实挨了二十鞭子,还被剥夺了出门的权利。


    自此软禁院中,静思己过。


    就在这时,姚魏夫人发现,她怀孕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不是我的孩子,是秦氏种在我腹中的毒瘤,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但我试图打胎的举动被秦显发现了,他很愤怒,将我绑在床上,又下令绑了我的心腹婢女,当着我的面,押在院里打板子。”


    “他警告我,如果他的骨肉有任何不测,我的婢女也活不成。”


    “那是我来到这个时空后,仅有的对我好的人,就像亲姐妹一样。我狠不下心,只能放任这个孩子在我腹中长大。”


    直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经过前面的铺垫,崔芜本以为孩子出生会是姚魏夫人苦恨人生的又一篇章,看她的文字,似乎也确实如此。


    “那个男人说,我是贱妾,身份低微,没资格养育孩儿。他把孩子抱给正室夫人,至于我,仍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金丝牢笼里。”


    “我以为我是恨他的,我也确实憎恨他——我跟他第一次见面,他刚懂事的年纪,背着夫人偷偷跑来偏院。”


    “他叫我姨娘!”


    “姨娘!姨娘!姨娘!”


    “我亲生的孩子,甚至不能唤我一声娘!”


    “不,她不是我的孩子,是我仇人的帮凶,是命运对我的诅咒!”


    “我憎恨他!我给了他一耳光,歇斯底里地让他滚!他被我吓到,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头也不回地跑了。”


    崔芜忽然觉得眼角发涩,不知该怜悯姚魏夫人还是心疼秦萧。


    遂伸出手,像安抚猫儿那样,摸了摸秦萧额头。


    秦萧:“……”


    崔芜没解释,继续看。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孩子,但没过多久,我听婢女说,孩子病倒了。”


    “彼时,秦显带着长子去了军中,夫人又发了头风,阖府上下围着正院打转,没人在乎那个发着高热的庶子。”


    “我以为我恨毒了那个孩子,但他终究是我的亲骨肉。于是那天晚上,我换上婢女的衣服,偷偷过去探望他。”


    “我本想看一眼就走,可那孩子烧得迷迷糊糊,死攥着我衣袖,嘴里一直叫着娘。”


    “我以为他在叫夫人,但我听到他说:娘,孩儿再也不叫你‘姨娘’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注定不可能憎恨这个孩子。他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脉,是我在这个异世唯一的羁绊与牵挂。”


    “如果有谁无条件爱着我,那只会是他。如果我想留下些什么,让后来人发现我存过的痕迹,也只能是他。”


    “后来人,我不知道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过去了多少光阴,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还在人世。”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你能见到他,请帮我转达一句话。”


    “我恨他。”


    “但我更爱他。”


    这篇不知是遗书还是自传的文字到此戛然而止,唯留旁观者掩卷怔怔。


    有那么一时片刻,崔芜忍不住想:一个人要如何将极致的爱与极致的恨聚焦在同一人身上。


    崔芜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心狠手辣、杀伐决断。她的情感太纯粹,爱就爱得炽热,恨也恨得激烈,从没有相互纠缠拉扯不断的中间态。


    她不理解姚魏夫人爱恨纠缠的情绪,但她读懂了她最后的欣慰与释然。


    也许她这辈子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太过浓烈的痛苦与憎恶占据了大部分篇章。但至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有那么一点温暖与慰藉,照亮她灰暗的人生。


    她的孩子,延续了她的血脉,寄托了她的思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传承了她的思想。


    他活着,姚魏就没有彻底消失。


    崔芜沉吟不语。


    另一边,秦萧不知崔芜读到了什么,只见她神色怔忡,时而担心母亲遗稿中留有激烈文字,时而又怕她用心太过走火入魔。


    恰好这时,管家送了莲子羹进来,秦萧亲手接过,用调羹盛了哄着崔芜张口:“阿芜用点甜羹去去暑气吧。”


    崔芜应声抬头,却不曾就唇:“这份手稿是兄长母亲留下的,她有话让我转告你。”


    秦萧心头剧震,握惯刀兵的右手,险些端不住一只小小的瓷碗:“我母亲……她说什么?”


    话音脱口,他就后悔了。母亲这一世的苦痛与怨恨,他都看在眼里,除了对河西秦氏的怨怼与诅咒,还会是什么?


    果然,就听崔芜道:“她说,她恨你。”


    果秦萧苦笑一声,放下汤碗。


    然而下一瞬,崔芜续道:“但她更爱你。”


    秦萧倏尔抬眼。


    “她说,你是她血脉的延续,是她意志的传承,也是她与这个世道的羁绊和牵挂。”


    “她恨过你,但从不曾后悔让你来到这个世间。”


    崔芜抚着秦萧面庞,似乎要透过这男人过分俊秀的一双桃花眼,看到早已逝去的某个身影。


    “她不再恨你了,你也不要恨自己。”


    秦萧以为,自己不会对这句话有多大反应。


    他是昔日的河西主帅,如今的大魏武穆王,无数次自必死的绝境中杀出血路,许多人、许多事,早已看淡了。


    但是那一刻,他听到极轻的“喀”一声响,仿佛箍在心头、长进血肉的一道枷锁,突然弹了开。


    固然撕心裂肺,却也如释重负。


    秦萧闭目片刻,陡然起身,拜倒于崔芜面前。


    “臣有一事相求,望陛下成全。”


    崔芜隐约预感到什么:“你说便是。”


    秦萧抬头看她:“母亲此生最恨,便是被囚秦氏,不得自由。”


    “纵然臣将其灵柩移走,可百多年后,后世之人提到她,依然是秦氏妾室。”


    “臣斗胆,请陛下赐臣亡母一个名号。如此,日后世人提及,再不必与河西秦氏有所瓜葛。”


    崔芜将人拉起,思忖片刻。


    “如此,我便赐兄长先母‘文光夫人’的名号,其名迁出秦氏族谱,神牌配享太庙,”她柔声道,“如此,可能令令堂瞑目?”


    文光夫人。


    是人文之炬,亦是星火之光。


    秦萧被崔芜攥着,不便再跪一回,只得反握住她的手:“秦某代亡母,谢过阿芜。”


    崔芜注视着他,眼中有温情,亦有触动。


    “兄长,”她忽然道,“我……想试试。”


    秦萧一时不曾反应过来:“什么?”


    崔芜握着他的手,徐徐移动至自己小腹处,语气微有恍惚,眼神却清明冷定。


    “这个孩子……我想试试把她生下来。”


    秦萧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崔芜说不清自己为何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可能是姚魏夫人那句“只有他无条件地爱着我”触动了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也或许,她亦想借血脉传承,在这世间多留下些许痕迹。


    总之有一瞬间,崔芜被强烈的直觉驱使,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旋即,她发觉摁住自己小腹的那只手掌绷紧了。


    然而秦萧的语气平稳依旧:“阿芜当真想好了?”


    崔芜被不知名的情绪催促,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哪一句都多余。


    索性凑上前,在秦萧嘴角处轻啄一下。


    秦萧眼神倏然深了。


    他骤然发力,将崔芜揽进怀里,一条有力的臂膀扣住她腰身,仿佛狼王圈住心爱的猎物,寻摸着从哪下口,偏又舍不得动嘴。


    只能浅尝辄止地品个味。


    “为何改了主意?”他贴着她耳根低声问,“是为了我吗?”


    崔芜想了想,纠正道:“是为了我们。”


    秦萧不再多言,极温柔地亲了亲她额头。


    做决定容易,执行起来却并不轻松,尤其崔芜自己就是大夫,比寻常女子更清楚生育之艰难。


    她答应生下孩子,却不是白答应,随之而来的是无数附加条件。


    “我知兄长盼望这个孩子到来,我也一样,但若有一日,我与孩子的安危只能择其一,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活下来,请兄长谅解。”


    这意味着电视剧中俗套的“保大还是保小”桥段出现时,答案只有一个。


    秦萧颔首:“自然,没什么比阿芜的性命更要紧。”


    哪怕是他们的亲骨肉。


    “还有,”崔芜续道,“我要搜罗女医,亲自教以妊娠医理,如何判断胎位,如何照料孕妇,如何调整胎位……到时,兄长也得听讲。”


    秦萧毫无异议:“孩儿不是阿芜一人之事,理所应当。”


    “再者,妊娠期间出现的种种症状,如我提到的漏尿、失禁……”


    秦萧不假思索:“秦某亲自为阿芜处理。”


    崔芜:“……”


    这倒也不必。


    第417章


    崔芜不是说说而已, 所有条件记录纸上,逼着秦萧签字画押。


    “白纸黑字,立定为据, ”崔芜眼看着秦萧用了印,方才满意, “若有违反……”


    秦萧:“甘受军法处置。”


    崔芜“呃”了一声,心道“原本想说违反了就不要你了,但你这么理解, 好像也没问题”。


    遂默认了。


    她一旦想开, 心胸也随之豁达,端起早已温凉的汤碗,美滋滋地嚼起香甜莲子。


    秦萧却有些无所适从,他从未跟身怀六甲的女子打过交道,又被崔芜灌了一耳朵女子生育可能遭遇的险恶症状,眼下瞧着崔芜就像瞧一件金贵又脆弱的瓷器, 碰一碰就会留下裂纹。


    “那阿芜现在, 是不是应当卧床休息?”他小心翼翼地问,“还能下地行走吗?”


    难为崔芜喝甜汤的间隙还能分给他一记白眼:“当然。而且等怀满三个月后, 要尽量多走动, 否则胎儿过大,容易难产。”


    秦萧听不得“难产”两个字,更无条件信任崔芜的医术,立刻道:“那便多走动,只是为何要满三个月?”


    崔芜:“因为前两个月胎儿在母体中还没长稳当,流产的风险比较大。等三个月后,胎像稳固便无妨了。”


    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虽说这不是小事, 不过外臣那边还是暂且瞒住,等满三个月后再宣布吧。”


    秦萧:“这又是何缘由?”


    这倒没有什么科学依据,纯属玄学考量:“听人说,孩子未满三个月就往外宣扬,容易坐不稳……虽说没有确凿凭据,还是宁可信其有。”


    秦萧完全支持她的想法,但凡与孩子相关,一百个小心也不为过。


    也许是这一年的大魏国运如潮、不可抵挡,也可能是初降临的孩儿亦如母亲一般身携大气运,在崔芜决定留下孩子的半个月后,南边传来消息。


    先是南汉全境平定,岑明与徐知源合兵一处,将国库与官员名单拟成条目,与国君亲眷一同押送北上。


    与此同时,随着抵达蜀都的魏使翻云覆雨,中原仅剩的独立割据也闹起内讧。尤其蜀国国君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偏生生了个野心勃勃的儿子,父子俩矛盾日益激化,蜀太子不知听了谁人挑唆,一不做二不休,竟欲弑君。


    这一掐便是月余,蜀地境内扬起泼天血雨。针锋相对的父子俩谁也没落得好,一个身首异处,一个病入膏肓,亦是没几天好活了。


    蜀国诸臣可比老皇帝有眼力见多了,眼看大魏势不可挡,趁着国君还有一口气在,干脆拟了降表,派人快马递往魏军大营。


    他们的反应很及时,因为崔芜已然调了周骏西进,数万精兵屯于汉中,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攻城拔寨。


    至此,中原政权尽数臣服于大魏脚下,自前朝末年以来的乱世割据彻底终结。


    这是天子功勋,同时也意味着某些违背她本心留到现在的人,可以腾出手来清理一番。


    若论朝中谁最了解天子心思,首辅盖昀还排不上号,第一位当属刑部尚书贾翊。


    先前南汉与蜀国未定,他揣度着崔芜心思,故意放缓孙氏一案的审理进程。当法场之上,谢氏人头成排斩落时,姓孙的还好端端吃着牢饭。


    而现在,南汉平定、蜀国臣服,刑部的折子也随之递上,其中列明孙氏十二条大罪,五十六则细款,请天子定夺。


    彼时,崔芜端坐垂拱殿内,因着衣衫宽松,腹部并不如何显怀,即便是心腹臣下,也没几个知晓内情。


    她读着贾翊的奏疏,若有似无一笑:“审得挺明白,以贾卿的意思,该如何定罪?”


    贾翊思忖着天子心意:“江东孙氏罪大恶极,便是夷平三族也不为过……”


    崔芜撩了下眼皮。


    贾翊便知自己猜错了,飞快改口道:“不过府中妇孺实属无辜,若陛下开恩,不计前嫌,想必孙氏众人亦会感恩戴德,痛悔己过。”


    崔芜曲指轻叩桌案。


    “明正典刑?朕怕孙氏脏了朕的刀!”她脸色冷笑,“告诉孙氏,还是那句话,他自我了断,朕便赦了江东孙氏昔年不敬之罪。”


    贾翊会意,自去传话。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他折返宫中,面色迟疑。


    “顺恩侯说,请求面见陛下,”贾尚书心知这话入不得崔芜之耳,但天子的意思是“自裁”,他亦担心孙氏藏了什么要紧的言语,是以斗胆转告,“有极重要的事相告。”


    崔芜嗤笑:“同样的把戏,玩了这么多回,他不累吗?”


    旋即沉下脸色:“告诉姓孙的,他拖着不了结,可以。每耽搁一个时辰,朕便杀一名孙氏族人,且看他江东孙氏挨到第几日方九族断绝!”


    贾翊:“……”


    这话出自天子之口,与圣旨无异,可若当真照办,难免落人话柄。


    幸好,此时殿内不止君臣二人——御案旁立着武穆王,正手持朱砂,徐徐研出红墨。


    接收到贾尚书递来的求救示意,秦萧微一颔首,缓声开口:“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正好臣有些话想向顺恩侯问个明白,不如由秦某代陛下走一趟吧。”


    崔芜讶异:“你有什么话好问他?”


    秦萧似笑非笑,没吭声。


    崔芜转念一想,自觉洞悉了武穆王微妙的“雄竞”心态,这是要向落败者耀武扬威,当然不便说与旁人知晓。


    顿觉释然了。


    “也罢,”她温和道,“有劳兄长代朕跑一趟。”


    秦萧行了一礼。


    顺恩侯孙彦原是囚于皇城司,只因要与谢氏谋逆并案调查,方才转押刑部。人刚送来时,把个贾尚书吓了一跳,盖因孙彦身上虽无明显伤痕,走路却是一瘸一拐,更兼两鬓白发丛生,眼角皱纹横陈,活像老了二十岁不止。


    贾翊知晓皇城司的手段,不曾多问,只将人安排了单间,衣食均未苛待。是以秦萧赶到时,眼前的孙彦盘膝而坐,除了形容苍老,倒也算不得狼狈。


    他颇为惋惜地一挑长眉,向后退了半步。早有狱卒搬来胡床,这武穆王也不客气,径自撩袍坐下,接了狱卒递来的热茶慢慢啜饮。


    孙彦早瞧见他,只他耐心好,秦萧不开口,他也装哑巴。这二位比着赛地沉默是金,最后仍是顺恩侯棋差一招:“这刑部的茶水就这么好喝,值得千金之躯的武穆王贵步临贱地?”


    秦萧神色淡漠:“比不得福宁殿的玫瑰饮子,勉强能入口罢了。”


    这话在孙彦听来,自是无声的炫耀。饶是他见多了天子对秦萧的偏爱,脸颊仍不受控地抽搐。


    “不必废话了,”他冷声,“孙某有言在先,见不到天子,绝不就死。”


    “陛下若真想要我的命,大可按律法纲纪,明正典刑!”


    秦萧却不受他激将,只见他探手入怀,摸出一物丢进牢房。


    “秦某此行为了两件事,”他淡淡地说,“其一,替你那吴氏夫人送一样东西。”


    孙彦瞧着那张飘落地上的纸,却不曾去接,只狐疑道:“这是什么?”


    秦萧饮了口茶:“休书。”


    孙彦:“……”


    他嘴角微勾,似是笑了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也算人之常情。”


    秦萧饶有兴味:“顺恩侯可能有所误会。”


    孙彦微微眯眼。


    “这封是休书,却不是由你休了吴氏夫人,而是吴氏夫人以妻子的身份,休了你这个尸位素餐的夫君,”秦萧用碗盖撇着茶沫,“依本朝疏律,夫妇欲断绝关系,唯有和离、休弃、义绝三条路可走。其中休弃一条,只可夫休妻,从未有过妻休夫的先例。”


    “幸而吴氏夫人深明大义,一早投效了天子——陛下做主,许她开本朝妻子休夫的先例,京兆府连夜办的文书,秦某趁着热乎劲给你带来了。”


    孙彦不待他说完,早将文书抢在手里,从头飞快扫完,手指触电般颤抖。


    “好,好……好!”他连道三个好字,竟是从所未有的愤怒恼火,“那个贱人,我当真是小瞧了她!”


    孙彦并不蠢,天子是如何洞悉他与谢氏密谋,又怎会事先设伏于运河之上,将他偷运武穆王的船只截一个正着?他原先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见了这封离经叛道的“休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吴氏一个深闺妇人,怎会与当朝天子有这等交情?唯一的解释是,这是一场利益互换,天子帮她脱离孙氏桎梏,而吴氏则投桃报李,将他的人头送到崔芜手上。


    “贱人……我真是错信了她!”孙彦咬牙切齿,“我早该杀了她!”


    秦萧用微妙复杂的目光注视他,无声传达出“这世上怎么还有这等物种”的意味。


    “孙侯这话,秦某却不明白了,”他悠悠道,“那吴氏夫人自嫁入你孙家后,你何曾信过她?”


    “若非她受你冷遇,在你府上被人视作无物,陛下也不会寻上她,谈下这笔交易。”


    “你自己种的恶因,如今却怪责旁人结出苦果,本末倒置了吧?”


    孙彦牙关咬得嘎嘣响:“她既嫁入我孙家,自当顺从夫君、安守本分!”


    秦萧微微摇头。


    “孙侯自己也说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他语气悠远,由眼前囚徒气急败坏的模样,想起多年前生父过世时的情形,“你与她既无恩义,亦无情分,她凭什么陪你身陷火坑,自断生路?”


    第418章


    孙彦当然不认同这话, 在他的认知中,女子顺从卑弱乃是天经地义。


    既是三媒六聘、拜过高堂,就该生是孙家人, 死是孙家鬼,焉有踩着夫君尸骨谋求活路的道理?


    但吴氏就是这么干了, 而他却拿这个背叛夫君的女人毫无办法。


    因为她的身后站着至尊至贵的天下共主。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女人?”孙彦咬紧牙,“赦免无罪,另嫁他人?”


    秦萧撂下茶盏, 掸了掸袍袖浮灰。


    “陛下给了她两条路选:其一, 脱离孙氏,另嫁他人,陛下会于京中为她选一户好人家,将其风风光光发嫁。”


    “其二,留在孙家,成为真正的话事人。但须改名易姓, 远赴岭南, 且此生再不难返回京城。”


    “她选了第二条,令孙氏全族改姓为吴, 听命者可活, 不从者以谋逆叛党论处。”


    “听说,孙氏旁支已尽数改姓,不日便要启程赶赴岭南。自此之后,世间再无江东孙氏。”


    秦萧低垂眼帘,掩饰住讥讽之意:“昔年陛下金口玉言,要你江东孙氏满门断绝。”


    “虽说天子仁慈,不愿株连无辜,但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道理, 你说是吗,孙侯?”


    孙氏目眦欲裂。


    他听懂了秦萧的暗示,虽然天子开恩,未曾将孙氏斩尽杀绝,但她勒令孙氏改名换姓,又以吴氏当家做主,意思明摆着——哪怕孙氏仍有血脉后人活着,“孙氏”之名却被抹除,如此繁衍数代,再无人知晓自家祖宗姓甚名谁,出自何地。


    于簪缨世家、累代名门而言,这与九族尽诛有何区别?


    “那个毒妇!”孙彦嘶声怒吼,就要合身扑来,然而锁住手足的铁链阻止了他的举动,将他牵制在离牢门三步远的地方。


    “我要杀了她……我早该杀了她!”


    秦萧端坐不动,由他发疯。


    “你该庆幸,陛下终究仁厚,未曾将孙氏赶尽杀绝,”他平静地说,“不过,他们能活多久,还要看孙侯的意思。”


    孙彦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瞪着他。


    “陛下口谕,令顺恩侯自我了断,你每拖延一个时辰,她便当你之面斩杀孙氏一人,”秦萧淡淡道,“保自己,还是保族人,孙侯,你自己选吧。”


    这是曾经摆在寒汀面前的送命题,被原封不动地转交给孙彦。那一刻,他神情恍惚,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仿佛是在自西域归来的驿站中,崔芜曾将一把尖利的烛台丢在他面前,告诉他,现在自裁,她可饶过江东孙氏满门。


    彼时,他虽忌惮她割据关中十三州的势力,却未曾将这番威胁放在心上——毕竟,以女子之身窃居关中主君之位已经足够耸人听闻,谁又想得到,这个大放厥词的女人竟当真终结乱世,一统天下?


    “为什么……”孙彦突然泄了气力,手足发软地瘫坐地上,口中喃喃,“她待谁都留有余地,哪怕对吴氏也能网开一面,为何独独对我……绝情至此?”


    秦萧神色平淡地撩了他一眼。


    “因为旁人于她而言,是臣子,是袍泽,是手足,再不济也是黎民百姓中的一员。”


    “她为天子,享天下供奉,自不会与几个不懂事的臣下小民一般见识。”


    “唯有你,是她的仇敌。”


    “她此生爱憎分明,对仇人,自是不死不休。”


    孙彦反复念叨“不死不休”四个字,眼神怔忡,竟似痴狂了。


    “好一个仇敌!好一个不死不休!”他纵声大笑,开始声嘶力竭,笑到最后却带上哽咽,“昔年江南初识,她待我若有待你的三分亲厚,我又何至于此!”


    昔年初见,他虽嫌弃崔芜出身低微,只肯以妾室相许,却也并非没有真心。倘若彼时,崔芜肯用待秦萧的心思待他,他与她,何至于走到今日地步。


    这一番控诉几是声声血,字字泪,奈何秦萧毫不动容。


    “陛下胸怀韬略,志向高远,非一人一地可以囚困,”他冷冷道,“你却为一己之私,欲断鲲鹏羽翼,将她一辈子禁锢牢笼。”


    “还妄想陛下对你青眼有加,简直是痴人说梦!”


    孙彦为他嘲讽,本就不平的心绪越发沸反盈天,血液滋滋烧灼,一双眼睛红得几能滴出血:“她为女人,本该安于后宅,此乃千百年来的训诫!”


    “你姓秦的亦算得上当世豪杰,眼看着被一个女人压你一头,心中当真没有怨言?”


    秦萧笑了笑:“从未。”


    孙彦喘着粗气,明显不信。


    “孙侯莫要忘了,当初是谁诱拐秦某那不懂事的侄女,设伏暗算,险些要了秦某性命,”秦萧背手身后,似怜悯似讥诮地看着他,“若非陛下生就如此性情、如此手段,秦某早已死在乌孙人的屠刀之下。”


    “连我都要托赖她的宠爱与庇护过活,你孙彦是什么东西,竟敢妄想断她的羽翼?”


    秦萧原是云淡风轻,说到最后一句,终究流露出切齿的憎恶与不屑。


    毕竟,崔芜那一身隐疾,泰半是拜孙氏所赐,他可从没忘记过。


    孙彦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捏得死紧。就在秦萧长身而起的一刻,他忽然桀桀怪笑。


    “武穆王口口声声都是为那女人说话,”他阴沉沉道,“可她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清楚吗?”


    秦萧蹙眉:“什么意思?”


    “瞧瞧我现在的模样,武穆王就不好奇,孙某今年不过而立,如何苍老成这副模样?”孙彦咬牙,“这、这都是那个女人的手笔!”


    “是她,买通我身边心腹,在我日常饮食中下了慢性毒药。也是她,在我日常所用的器物中动了手脚,一日两日或许看不出来,待得时日长了,毒素深入脏腑,便会苍老憔悴,重病缠身。”


    “恰如我今日这般!”


    “她真是好手段,好算计……哈哈,若非谢崇岚点醒我,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到死都不知折于谁手!”


    秦萧静静看着他发癫,一点也不意外。


    那人从来睚眦必报,若不能叫昔日仇敌惨痛入骨,岂不辜负了登临皇极的尸山血海?


    但秦萧不打算与崔芜说破,亦不必与孙彦争长短——总归此人一死,再多的心结亦将烟消云散,何苦费这个口舌?


    谁知他不与人计较,旁人却不遗余力地挑拨他的底线。


    “天子行事便是如此,阴狠毒辣,雷厉风行。她今日对我不留余地,明日就会对旁人杀伐决断。”


    “武穆王自忖与天子有情分,可要小心。你手中权柄是多少君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当心来日下场还不如孙某!”


    “哈哈,哈哈哈!”


    这挑拨离间之意直白得恨不能化作刀锋,捅秦萧一个对穿。


    然他秦萧未曾动怒,只是平静又怜悯地瞧着孙彦,随后猝不及防地放出惊天大雷:“孙侯许是不知,陛下已有了两月身孕。”


    孙彦笑声陡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秦萧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她决定将孩子生下来。”


    “这个孩子将会是大魏储君,未来的天下共主。”


    武穆王神色平静,仿佛只是简单告知,孙彦却怔愣良久,倏尔崩溃大吼。


    他如何猜不到,这孩子的生父是谁?昔年天子憎恨孙氏,不惜流掉骨肉伤及自身,如今身体尚未调养万全,却愿冒险生下秦氏血脉。


    他又怎会想不到,这孩子一旦出生,便会成为天子与武穆王之间牢不可破的纽带,皇权与兵权之间的矛盾亦会因他身负的两家血脉而暂且搁置——总归日后继承江山的是自家孩儿,争与不争,有很大区别吗?


    这是无可指摘的正统继承人,更兼融入秦氏血脉,乃是比丹书铁券、免死金牌更牢不可破的荣耀与保障。


    毕竟,新君会忌惮手握重兵的权臣,却决不可能将刀锋转向自己的父族。


    于秦萧也好,他身后的安西旧部也罢,甚至是追随天子多年的元老功勋而言,这都是最好的结果。


    正因猜得透彻、想得明白,孙彦才更恨。这本该是属于江东孙氏的荣耀和辉煌……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如果崔芜不曾狠心流掉自己的亲骨肉,则融入中原社稷的就是孙氏血脉!


    可惜这一切,都被眼前之人窃取了。


    孙彦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双手直勾勾地朝前伸着,恨不能越过牢门掐住秦萧咽喉,将那颗令人生厌的头颅掰断。


    然而钉在墙上的锁链再次彰显了存在感,将他生生拖了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


    “苍天!你待我何其不公!”


    他声音含混,不知是怒吼还是哭嚎,为自己,为江东孙氏,为那个不曾出世的孩儿,也为天子的狠心绝情。


    秦萧放任他恸哭,无动于衷地走了出去。


    彼时已入八月,早晚秋意渐凉,正午却仍骄阳当空。他在树荫下站了片刻,只见狱卒出来,欠身赔笑。


    “王爷,顺恩侯撞墙自裁了。”


    秦萧微微颔首。


    “传陛下口谕,孙氏十恶不赦,着将其挫骨扬灰,抛撒于山巅。”


    “卑职领命。”


    第419章


    “顺恩侯畏罪自裁”的消息于半个时辰后递到崔芜案头。


    “孙氏痛悔昔年过错, 为赎其罪,头撞狱墙,走得还算平静, ”秦萧睁眼说瞎话,“临终不忘叩谢天子恩德, 饶过孙家满门性命。”


    崔芜狐疑地盯了他一眼,怀疑秦某人把她当小孩哄了。


    然而她没来得及质问,就被来势汹汹的恶心感击中了。捂嘴弯腰的一瞬, 潮星眼疾手快地捧来痰盂, 让天子呕了个痛快。


    秦萧顿时顾不上孙彦,坐在罗汉榻沿轻拍崔芜后背:“这两日吐得越发严重,就没法子缓解吗?”


    崔芜喉咙火烧火燎,声音也哑了半截:“按压手腕内关穴,或许能……唔,好些。”


    秦萧二话不说, 捞起天子右手, 寻到手腕内侧的穴位处,以不轻不重的力道转圈推拿。


    崔芜漱了口, 又用热手巾敷脸, 胸闷略有好转,太阳穴还是晕得厉害。


    她睁不开眼,索性闭目道:“孙彦当真死了?”


    秦萧知她心结,如实道:“确实。秦某亲自验查,绝无可能作伪。”


    崔芜眉心耸动,姣好面容陡现戾气:“此人素来狡诈,朕不放心。命人焚尸前,斩下首级送入宫中, 朕要亲自验看!”


    秦萧眼角微跳,委婉劝道:“阿芜怀有身孕,实不必亲眼见证。臣愿代劳,将孙氏尸身挫骨扬灰。”


    然而崔芜坚持:“朕听闻要确认一个人死亡,最好的方法是斩落人头。此人乃朕心头大恨,不见首级,朕心难安。”


    秦萧拿她无法,只得应下。


    天子一声令下,孙彦首级封装入木匣,秘密送进福宁殿。匣中盛了石灰防腐,面上血迹已然洗去,眉眼口鼻依稀如昨。


    崔芜盯着那副憎恶入骨的面容瞧了许久,放声大笑。


    笑声既尖锐又酣畅淋漓,似是含着血,割着肠。多年来无法释怀的屈辱、伤害、憎愤、怨毒,化作泪水滚滚而落,到最后,眼底赤红深沉,直如沁着一汪血泪。


    秦萧心疼得厉害,却不敢多说什么,手势轻柔地拍抚崔芜后背。


    良久,崔芜笑声停歇,眼角泪水亦干。


    她掩上木匣,无比嫌恶地往外一推。


    “人死灯灭,仇怨尽消,朕可以释怀了,”崔芜平静又疲惫地说,“首级与尸身一同烧了吧。”


    秦萧使了个眼色,自有宫人捧起木匣送了出去。


    他换了亲昵的姿势,揽过崔芜腰身,将人带入怀里。


    “孙氏伏诛,阿芜心头毒刺可能拔除?”


    崔芜勾了勾嘴角,执过秦萧右手印下一吻。


    孙氏之死并未于朝中掀起多大波澜,说到底,天子对孙氏的深恶痛绝,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能容忍至今,已是天子胸怀广阔,气量恢弘。


    更要紧的是,北境传来消息,小股铁勒骑兵南下叩关。冠军侯年轻气盛,击退来犯外敌不算,居然一路长驱直入,追进松漠草原深处。


    这可把定国公延昭急坏了,追吧,坏了两国盟约;不追,又怕颜适孤军深入,中了铁勒暗算。


    末了一咬牙一跺脚,宁可拼着朝中弹劾、天子申斥,也不能让自家大将有所损伤。


    遂点了三万精兵,追着颜适进了铁勒地盘。


    六百里加急一封接一封传回京中,偌大朝堂为之震动。内阁值房彻夜亮着灯火,要员们为了如何应对突然开启的战端吵得天昏地暗。


    有意思的是,第一封战报传来当天,正是崔芜生辰。秦萧说了许久“陪阿芜过生辰”,却直到今日才实现。两人虽不喜靡费,还是命小厨房仔细整治了几道精致菜肴,又下了生辰面,热腾腾的一人一碗。


    崔芜埋头吃面,饶是农历八月,入夜已然寒凉,仍冒出一头热汗。


    她吃到一半,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却见秦萧没动筷,只小心翼翼地瞧着她。


    崔芜稍一思忖就明白过来,微觉好笑:“我这两天孕吐好些了,没那么难过。”


    秦萧方松了口气。


    孕吐一消失,崔芜当即胃口大开。熬煮两个时辰的鸡汤,撇去浮沫,只留清澈绵密的汤汁,下入细如须发的银丝面,不必旁的佐料,只需卧入两个荷包蛋,她就能连用两大碗。


    秦萧还怕她不够:“可要再添?”


    崔芜抹嘴:“不用,吃太多了容易积食,也怕胎儿长得太大,生产不易。”


    秦萧最怕“生产不易”,闻言立刻道:“那便算了,晚上多备些点心,留着阿芜饿了吃。”


    崔芜抿嘴一笑,命宫人收了碗筷。


    彼时院中搭着凉棚,设了罗汉床。崔芜不想早早歇下,遂和秦萧并头倚在榻上。


    “清行这一出兵,彻底打乱了内阁阵脚。原以为今年推行了开中法,又有南汉与蜀国国库充实内帑,能过个富裕年关,这一开战,户部的钱袋子又空了。”


    秦萧往崔芜腰后垫了个软枕,低头在她腮边偷了个香:“还不是阿芜睚眦必报,非得找回铁勒人参与谋逆的场子,累得阿适演了好大一出戏。”


    崔芜叫屈:“我只让他和延昭想法将界碑北移个两三百里,可没让他玩什么苦肉计。”


    秦萧在她鼻尖处勾了把:“当年是谁给秦某出主意,让麾下假扮乌孙骑兵,去劫掠朵兰部?”


    “有阿芜这位天子以身作则,阿适怎能不有样学样、青出于蓝?”


    崔芜怔了怔,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事,她回想好久才记起一点影子,顿时无语:“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兄长怎么还记得?”


    秦萧淡笑:“秦某生来记性好,昔年诵读兵书便是过目不忘。”


    崔芜听出他隐晦的自得之意,翻了个小白眼。


    笑归笑,闹归闹,牵扯战事,这二位还是不含糊。


    “这一仗,阿芜想打到什么份上?”秦萧问,“拿下上京?”


    崔芜骇笑,她虽胃口不小,但也没膨胀到这份上。


    “上京离燕云还是远了些,”她思量着,“动作太大,逼得铁勒人狗急跳墙,得不偿失。”


    北廷上京即是后世的辽宁省会沈阳,虽说是块风水宝地,以大魏眼下的积累,还有些鞭长莫及。


    “还是先拿中京吧,”崔芜拍了板,“那地方水草丰美,也够铁勒人头疼一阵了。”


    所谓中京,铁勒人称之为“大定府”,换算成后世地图,相当于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


    上京离得远了些,但中京……崔芜估算骑兵脚力与补给线,自忖还算是在射程范围内。


    “一口吃不成胖子,有时温水煮青蛙反而能取得不错的效果,”她征求秦萧意见,“兄长以为呢?”


    实际上的大魏军事最高统帅亲了亲她额头。


    “阿芜所言极是。”


    谁也想不到,北廷中京城的命运在天子与武穆王的三言两语间悄然敲定。当内阁兀自争执不休时,盖了宝印的天子中旨早已离了京城,快马加鞭送往北疆。


    却不想,一南一北打了个时间差。待得旨意送到,莫说上京,连北廷东京都成了冠军侯面前的一盘菜。


    缘何如此?


    理由有三:其一,崔芜倾力打造的骑兵部队脚程太快太给力。


    其二,天子手绘的舆图太过细致精准,途经几条河流、几座山包,全都事无巨细地标注明确。


    最要紧的是,璇玑司最新铸造的火器不仅犀利,更轻便易携。临敌时,先连发三轮,爆掉敌军先头部队;再以臂力强悍的士卒掷出爆裂弹,扰乱敌军战阵;最后排出尖刀阵型冲入敌阵,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揍得铁勒人哭爹喊娘。


    正是靠着这一连套操作,颜适完美复刻了昔日冠军侯的闪电战术,驰骋于铁勒地盘如入无人之境。待得中旨送抵边陲,他也逼近北廷上京。


    铁勒人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北廷王妃……如今该称呼为太后,不顾断了一臂,亲自领兵出征。


    毫无疑问,此举于士气多有振奋,铁勒骑兵豪气干云,誓要与闯入家园的中原人决一死战。


    若是换作另一时空,这般士气如虹的骑兵部队是中原王朝万难抵挡的。但北廷汗国倒霉就倒霉在,他们从一开始就没跟颜适站在同一舞台上对垒。


    以超前三百年的犀利火器对阵冷兵器,这都不是欺负人,妥妥的降维打击。


    可想而知,遭遇了这样的大魏骑兵,铁勒人有多怀疑人生。


    只听爆响与喊杀齐飞,箭雨共弹片同舞,血色浸染了草原深处,硝烟卷上长生天的云脚。


    铁勒狼卫紧紧护持着北廷太后,这是草原最精锐的卫队,却在中原人的炮火声中灰头土脸,只余招架之力。


    “太后,不能再耽搁了!”为首的卫队长劝道,“您是草原的狼王,是长生天子民的信仰!只有您活着,我们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北廷太后咬紧牙关。


    “当初没有杀了那个女人,”她想,“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不过片刻迟疑,魏军已如潮水般漫到眼前。当先一人银甲赤马,马槊挥舞如出渊蛟龙,只一个照面就解决了挡路将领。


    “我乃河西颜适,奉吾皇陛下之命荡平北廷!”他厉声嘶吼,“缴械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狼卫首领发一声喊,掉转马头截住颜适。他麾下勇士一拥而上,不要命地拖住魏军步伐。


    “太后快走!”


    北廷太后两腮绷紧,猛地扯动缰绳,坐骑狂奔着脱离战场,她被利刀般的天风切割面颊,眼角泛起赤红。


    “总有一天,”她暗自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带领草原的勇士回到这片沃土!”


    “所有被人夺走的,我会凭自己的双手抢回来!”


    第420章


    元光三年九月, 魏军以最新式的火器与攻城槌破开北廷东京大门,北廷太后力战不支,被迫携文武西迁。


    战报传回京中, 朝野内外俱是耸动。如盖昀等内阁重臣长出一口气不说,连民间商肆都听说了北境大捷的喜报, 不约而同打出“八折优惠”的招牌,吸引了好些顾客。


    缘何如此消息灵通?


    这就得说到近半年来,在京城格外流行的“京都小报”。


    这小报仿的是邸报式样, 却是多用简笔漫画, 少用蝇头小楷。大到朝堂争端,小至官员府宅的异闻琐事,都可见诸纸面。


    百姓多不识字,却不妨碍看懂漫画,再不济也能寻着街坊讲解,一来二去, 成了茶余饭后的一大消遣。哪怕是最底层的贩夫走卒, 也听说了盖相府中养了一院子牲畜家禽,每日天不亮被吵得不得安宁;某位大人因逛暗娼被夫人捉奸, 闹到最后, 脸被抓破了不算,还惊动了都察院下场,参了一本到御前,倒霉催地丢了官职。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京都小报的名气越来越大。尤其这报纸背后的东家心胸大得很,草根百姓要收,读书人也不放过——特意辟了一处版块,旁的不放, 放的专门是朝中诸位大人的好文章,有些是闲杂小品,有些却是实打实的奏疏策论。


    有道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自前朝以来,百姓便将读书科举当做平步青云的唯一正道。多少家庭节衣缩食,只为供出一个读书人,奈何家底有限,即便付得起学堂束脩,也买不起那许多经史诗书扩展眼界。


    毕竟在这个时代,书籍还是稀有资源,被世家大族垄断着,谁肯拿出来分享?


    莫说没钱,有钱也未必买得着。


    正因如此,小报独辟的“名章版块”,好似为穷苦人家的学子开了一扇窗。他们读着当朝名士的文章,学习遣词造句的同时,许多原本不解、也接触不到的时局、国政,就这么潜移默化地进了眼、入了心。


    “阿芜设计的这款小报极好,不说旁人,连史伯仁那个不爱读书的,偶然间得了一份都爱不释手。花一晚上看完,兴奋的睡不着觉,非要把前头几期都搜罗来,一次过个瘾。”


    福宁殿中,秦萧亲手端了滚热的药汤递与崔芜:“此物看似低俗,却能宣政于士、开智于民,日后再要推行新政,也可拿小报试水民间物议。”


    崔芜原是笑眯眯地看着他,闻到药汤苦涩,脸顿时垮了:“又是安胎的?”


    秦萧哄道:“良药苦口,趁热喝才好。”


    崔芜偷摸往后缩:“非喝不可吗?我给自己把过脉,胎像挺稳当的。”


    秦萧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崔芜心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本着“早死早超生”的打算,劈手夺过药碗,仰头闷了下去。


    结果自然是苦得舌头打结,小脸皱成白面包子褶。


    秦萧早备好了蜜煎,桂花蜜糖腌的蜜枣,剔了枣核,另嵌了糯米。崔芜连吃两个,方解了苦味。


    她吐槽:“这玩意儿可真不是人喝的。”


    秦萧安抚道:“咱们就吃这一回苦,再没有二回了。”


    这是崔芜与秦萧议定的条件,只试这一回,不管孩儿是男是女,也不管最后能否顺利产下,都没有第二回 。


    秦萧痛快答应了。


    崔芜言归正传:“小报这事,婉娘办得不错,可惜她马上要去南边主持海贸事宜,小报印刷还有酒楼这边,只能暂且托付月娘。”


    她偏头看向窗外:“若我记得没错,这个时辰,婉娘也该登船了。”


    诚如崔芜所料,陈婉娘的行囊已然搬上客船,彼时木板放落,她牵着宝儿的手正待踏上。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唤道:“陈二娘子且慢!”


    陈婉娘愕然回首,只见一骑飞驰到了近前。来人不待停稳就跳下马背,呼哧带喘地奔上前:“我家国公有话带给陈二娘子。”


    陈婉娘认得此人是延昭身边心腹,诧异道:“你不在北疆护着你家国公爷,怎么回京了?”


    那人奔出满头热汗:“国公爷听说陈娘子不日南下,派我快马加鞭赶回京中,想问您一句话。”


    陈婉娘:“什么话?”


    “国公爷说,他知陈娘子志向远大,他亦不会拦着。陈娘子只管往南边去,来日北境平定,我家国公自请南调,不知陈娘子能否赐一杯水酒为他洗尘?”


    难为延昭,直白豪爽了一辈子,临了终于学会委婉措辞。话虽隐晦,意思却明白,水酒不过是幌子,他真正想求的是酿酒之人。


    那一刻,陈婉娘仿佛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她只是盯着运河水面起伏不定的波光恍惚一瞬,待得回过神,又对家将一笑。


    “不必了,”陈婉娘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国公爷是草原上翱翔的鹰,江南的杏花烟雨固然秀美,却留不住他。”


    “去他该去的地方吧。”


    言罢,她轻掠云鬓,弯腰牵起宝儿的手,径自上了船。


    家将想留她,却实在寻不到理由,眼睁睁看着船只远航,末了长叹一口气。


    风帆鼓涨,船身破水而出。陈婉娘立于船头,将一绺垂落鬓角的散发掖好。


    她此去江南有许多事要做,比如开酒楼,广布情报网;比如建银庄,汇尽天下之财;再比如与业已走上正轨的泉州市舶司对接海贸事宜,扩大船队规模,真正建起海上商道。


    有太多太多的事等着她,那些壮丽又恢宏的图景铺好画卷,只等她执笔涂抹。


    每一桩都比一个人的情爱更重要。


    陈婉娘再次撩开被风扰乱的鬓发,指尖不留神带过发髻,临行前别上的浅青色绢花随风飘落,晃悠悠坠入河水。


    只一瞬,便逐波远去了。


    且不论消息传入延昭耳中,定国公作何反应,此时此刻,北疆大捷占据了所有人的心思。


    崔芜不顾身怀有孕,拉着内阁秉烛夜战,敲定了嘉奖与抚恤名录,又议定效仿前朝,设立安北都护府,只是所辖范围并非前朝年间的蒙古全境,而是以北廷中京、西京为核心的广袤地带。


    “按之前说的,肥沃土地建农庄,贫瘠些的办厂——正好草原多牛羊,羊毛可织衣,哪怕不与南边交易,至少当地百姓隆冬时节多了件御寒之物。”


    已有些显怀的天子借口大病一场、形容憔悴不便见人,命人于御案前立起屏风。如盖昀、许思谦等重臣虽觉奇怪,但也没多想。


    “跟百姓们说清楚了,农庄打着‘皇庄’的旗号,但只要他们勤恳干活,做满三年就可分得土地和房子,”崔芜咬重字音,“不光汉人如此,铁勒百姓亦如是。”


    “再者,此番战事中受伤的士卒,若无处可归,亦可安排进农庄做事。要是有家小,想把妻儿接来也成。有功之臣,自当安顿妥当,这事户部拿个章程出来。”


    许思谦有些迟疑:“臣遵旨。但陛下方才说,铁勒人亦可分房分地?传扬出去,只怕会令饱受异族欺压的百姓不满。”


    崔芜不以为然:“欺压他们的是权贵老爷,不是底层百姓。其实铁勒也好,汉人也罢,不过是个叫法,谁又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哪怕是异族血统,能在中原的土地上扎下根系,那就是汉室根苗。诸卿总爱说以德服人,现下可到了你们展示恩德的时候,想开点,甭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前面还是正经的议事,最后一句又没了正形。


    盖昀掩袖干咳,许思谦一脸“劝谏不是,不劝也不是”的纠结。


    崔芜还想议下去,秦萧就在这时步入殿中,手里端着一碗苦味扑鼻的药汤。


    天子的眼睛顿时直了。


    “陛下,用药的时辰到了,”秦萧放下托盘,随药附赠了一碟饧糖韵果,也就是麦芽糖制作的糖人,原是街市上常见的甜食,哄小孩甜嘴用的。


    当着内阁重臣的面,崔芜不好多说什么,只瞪了秦萧一眼,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好苦!


    赶紧啃了口糖人,才算缓过劲来。


    秦萧抿了抿唇角,转向内阁重臣时,又是正经不过:“陛下身体欠安,不可过分劳累。”


    许思谦哪里听不出这是武穆王赶人的意思?只他到底老实,真以为秦萧与崔芜是“兄妹情深”,心说:纵然结拜过,可这个


    时辰,宫门都下钥了,王爷还留在垂拱殿照拂陛下,未免太上心了些。


    正打算拉着盖昀行礼告退,不料盖昀先一步起身,整衣冠、正仪表,端正跪下。


    “禀陛下,臣有一请。”


    崔芜鲜少见他如此凝重,忙道:“盖卿有话,直说便是。”


    盖昀:“陛下御中原,立新朝,逐外虏,复燕云,已开赫赫之功,却犹不忘民生疾苦,以海贸富国之民,以璇玑强国之兵,以织衣工坊驱冬日苦寒,以占城之稻饱足黎庶饥肠。”


    “此等功勋,比之前朝太宗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臣斗胆,请陛下封禅泰岳,以彰仁君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