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一刻钟后, 两人相继进了驿馆上房。
孙彦放慢一步,回身合上门扉,目光从门缝中射出, 与脸色不善的丁钰交了回锋。
丁钰扬起下巴,用眼神示意:你小子放老实点。亲兵就在门外守着, 敢玩花样,非活剐了你不可。
孙彦微哂,“砰”一声掩紧了门, 将丁钰几欲杀人的视线关在外头。
而后他转过身, 只见崔芜已在案几前坐下,伸手慢悠悠挑亮烛火:“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那只手生得极好看,十指纤纤,秀美如兰。映照着烛光,又呈现出温润细腻的色泽,好似无瑕的羊脂白玉。
忆及当年, 崔芜还在孙府时, 他曾无数次将这只柔荑把玩掌中,勾勒过凹凸形状, 摩挲过每一寸肌肤, 将温凉如玉的触感深深印刻心底。
此时再见,那些旖旎的、缱绻的、令人心热的回忆一股脑翻涌上来,叫孙彦险些把持不住,恨不能握着那只手重温旧梦。
奈何时机不行,场合也不对,两人身份更是天差地别。
只得强行按捺。
“我的人一直盯着河东,”他知道崔芜脾气,不再耽搁时间, 直截了当道,“就在三日前,晋都已然落入铁勒人之手。”
崔芜倏尔抬头。
这便是起势晚的坏处,崔芜虽掌了关中之地,到底根基不深,人手也好,组织架构也罢,都未经营完善,连带消息传递也比旁的势力慢了几分。
她回味着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眼底锐光一闪即逝:“迟早的事。”
孙彦讶异:“怎么讲?”
她神色淡淡:“听说晋帝上了年岁,身体一直不大好,经过两年前那场兵祸,只有每况愈下的份吧?”
“如今掌权的是谁?嗯,他亲儿子还小,那便只能是侄子了。”
“侄子和儿子还不太一样,儿子得顾虑一个孝字,侄子可没那么多想头。”
“我要是他侄儿,干脆自己带人跑路,把倒霉叔父留给铁勒人——最好铁勒一怒之下,拿叔父的人头祭旗,既省了我的手段,还能装模做样痛哭一场,借着替叔父报仇之名收拢旧部,以图卷土重来。”
孙彦心中惊骇。
从崔芜的表现来看,她并不清楚铁勒攻陷晋都后的种种变故,甚至连晋都沦陷的消息都是刚刚知晓,却仅凭蛛丝马迹,就将各方人马的举措和应对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一介出身风尘的妓子,过去十多年顶多学些歌舞弹唱,哪来这份眼光与见识?
他半天没说话,崔芜不由看了他一眼:“怎么,我说的不对?”
孙彦被她一句话带回现实。
“没有,你猜中了,”他说,“大晋易主,新帝携手下文武往东逃窜,只将自己重病的叔父丢了下。”
“铁勒入城后,理所当然地接管了皇宫,把人抓了个正着。”
崔芜沉吟片刻:“那位铁勒首领,我倒是见过,以他的手段,未必会将人立刻杀了。”
“说不定,会留着晋帝的命,用来号令他一干旧部,拉大旗扯虎皮,跟晋帝的好侄儿打一出擂台。”
孙彦又沉默了。
崔芜不耐瞥他:“怎么,我猜错了?”
孙彦目光复杂:“没有。铁勒首领复姓耶律,单名一个璟。他确实没杀晋帝,反而以他的名义发号施令,收拢晋室旧部。”
他没忍住,问道:“你可是早就收到消息?”
“不曾,”崔芜答得干脆,“不过当初北上途中,我与这位耶律将军有过数面之缘,当时就觉得他胸有丘壑、手段不凡,且不以身份为囿,眼光尤为毒辣,假以时日必为中原劲敌。”
“如今看来,我看得不错。”
孙彦听她左一句“不以身份为囿”,又一句“眼光毒辣”,虽是就事论事,却也有借眼前事含沙射影之嫌。
他想起崔芜还在江南时,曾借打理书房之机几度翻看舆图,又试图引逗他谈论天下时局。只是当时,孙彦将崔芜视作寻常婢妾,小小女子,宠着、疼着就好,懂什么时局大势?
便没往心里去,随口敷衍两句就过去了。
如今看来,却是错失明珠,如若这等眼光、这等手段、这等胸襟的女子投入自己麾下,则江东孙氏岂不多了一大臂助?
又何必屈居楚帝淫威之下,韬光养晦,连称帝都要掂量再三?
时隔多年,孙彦终于以崔芜曾经期待的眼光看待她,可惜当年的婢妾入了江湖,竟是一遇风云即化龙,成了执掌关中,令他可望而不可得的人物,连似这般关起门来聊几句私下密语,都需筹谋得当、找足理由。
再一次的,孙彦忍不住问自己,明明是他先遇到她,他先救了她,甚至与她有过鱼水之欢,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可他与她,怎么就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这是孙彦心头死结,每每想起就锥心刺肺。只他并非一味自怨自艾之人,一条路行不通,当即改弦易辙,试图换个角度触动崔芜。
“铁勒人挟持晋帝据了晋都,晋帝那好侄儿却带着文武班底,逃到昔日的前朝东都。”
孙彦在崔芜手里吃过苦头,知道与她谈旧恩旧情纯属自取其辱,于是只谈正事:“两边遥相对峙,大有双峰并立的意思。”
崔芜撇嘴:“晋帝那侄儿文治武功皆不如他叔父,更不用说耶律德彰,还对峙?只怕是被铁勒人摁头打吧。”
“倒也不能这么说,”孙彦说了句公道话,“他毕竟是晋帝亲手挑选的继承人,在晋室内部还有几分威望,好些旧部也愿意听他的。”
“只是铁勒人着实狡猾,前脚占了晋都,后脚就以云、朔两州为据点,发兵河东。算算时日,我收到消息之际,他们也该下了雁门关。”
崔芜皱眉不语。
孙彦端详着她于烛光下越发清丽皎洁、难描难画的眉眼,心头火热再起,恨不能如昔日一样执住她的手,搂着那纤细腰身,重温旖旎风情。
然而崔芜容色虽艳,一双眼睛却是极冰冷的,偶尔锐光闪过,谁也不知她在思忖什么。
孙彦细看半晌,吃惊发现他居然拿不准崔芜想法,正盘算着如何探听她心思,就听崔芜淡淡道:“你要说的都说完了?”
孙彦一愣,从她没有起伏的语气中听出端茶送客的意味。
他心中莫名气苦,暗骂这果然是个冷心冷肺的女人,自己冒着被父亲责罚的风险,将大好情报拱手送上,她却一声谢都不肯说,谈完正事就要将人扫地出门。
但孙彦既存了求和的心思,就不能如往日那般强硬,心中再气苦,也只能柔声道:“那晋帝的侄儿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相谈也颇融洽。我知你于河东有意,若是能与其联手,则挥师东进,指日可待。”
崔芜听懂了:“敢情你是替晋帝那宝贝侄儿来当说客的?”
孙彦却道:“并非为他,是为你。”
崔芜轻扬长眉:“怎么说?”
“河东素为中原粮仓,你在关中日久,也当有所耳闻,”孙彦说,“如此宝地,岂能留给铁勒?”
“铁勒骑兵虽勇猛,到底是外族。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从他们据了晋都的那一日起,中原百姓就已不满,逐走他们只是迟早的事。”
“与其将大好河山便宜旁人,何不自己分一杯羹?”
崔芜总算明白了这小子兜半天圈子的真实用意。
“听着确有道理,”她不置可否,只拿眼睨着孙彦,“只我不知,孙郎如此急切促成此事,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孙彦想开口,却被崔芜一个手势阻止。
“你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江东孙氏父子精明狠辣,素来是无利不起早,断没有把好处往外推的道理。”
崔芜拂了拂袖口浮灰,悠悠道:“孙郎,你若还想谈下去,就请放坦诚些,否则咱们也没必要在这儿浪费时间。”
孙彦心中不忿,火气没压住:“我在你心里,便是如此差劲?除了利益,就无情义可谈?”
崔芜答得干脆:“情义是对人谈的。孙郎眼里除了自己,旁的都是草芥、是玩意儿、是畜牲,不配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只能随你摆布。”
“这样的人,哪配得孙郎谈情义?”
她一字一句不带烟火气,却接连戳中孙彦软肋,若非他自己脸皮够厚,已然被戳成马蜂窝。
他张口欲言,却知崔芜素来执拗倔强,还是一介小小婢妾时便是如此,如今趁势崛起、执掌关中,更不会被人三言两语说转了性子。
只得忍下怒火:“你自关内出兵河东,与此同时,我父亲也挥师河南,两头遥相呼应,杀铁勒人一个措手不及,亦可光复我中原大好河山。”
“河南”可不是后世的区区一省,而是前朝所立的河南道,下辖一府、二十九州,共一百二十六县,囊括了后世的山东省、河南省大部、江苏省北部以及安徽省北部。
更重要的是,这地方与吴越之地直接接壤。
再一次地,崔芜意识到乱世自有其轨迹,与她认知中的历史进程已经截然不同。
换作另一个时空,吴越之主可从没打过河南道的主意,一直老老实实守着江南之地。这固然是因为北境雄主频出,叫人不敢造次,但也说明了另一件事。
“自吴越出兵河南道?想法很好,可楚帝会答应吗?”
崔芜拔下发间银簪,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烛盏火光,那光明明灭灭,映照着她嘴角笑意亦是深晦冷涩。
“还是说,孙郎隐藏了情报,你早就通过某种渠道,确认南楚内部出了变故,一时半会儿顾及不到吴越,所以才放心许下联手出兵的承诺?”
其实自崔芜占据关中,孙彦已然不敢小看她。可哪怕尽量高估她的能耐,还是时不时被她打一个措手不及。
好比现在,他就没想到崔芜会从他短短三言两语间,推断出南楚境内变故,甚至断言楚帝无力阻拦吴越北上。
那一刻,孙彦看向崔芜的目光极其复杂。那是牵挂了他一缕柔思的女子,是他情深似海的执念与寄托,但是她的眼神和说出口的话让他没来由地涌出寒意。
他鲜少有这种感受,那是对劲敌才有的忌惮和顾虑。
如今,却从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身上感受到了。
“使君……所料不错。”
孙彦被迫放下一诉情肠的初衷,打叠精神,力求不在这场交锋中落入下风,“刚收到消息,楚太子病逝了。”
崔芜略感诧异。
盖昀与她解说天下时局时,并未遗漏南楚朝堂,稍一思忖已然理顺关窍:“我记得楚帝极为爱重这个儿子,这两年不少政务都交代给他料理。如今太子猝死,楚帝哀痛自不必说,选谁当太子又要费些思量。”
她分析到这儿,豁然开朗:“是了,南楚可不是皇帝一家说了算,权臣势力亦不容小觑。太子新死,剩下的几个皇子还年幼,不论谁上位,其背后的母家势力都难免鸡犬升天。”
“楚帝又是个刚愎自用的性子,看在眼里,能不急在心上?接下来,他忙着清洗朝堂、替幼子铺路还来不及,哪有闲心管你们北上不北上?”
孙彦该说的、想说的,都被崔芜说完了,实在寻不到话头,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使君所言不错。”
崔芜瞥过孙彦,自他颓丧又不甘的神情中,看清了这个男人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心思。
恐怕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如今的崔芜已非吴下阿蒙,不是他三言两语能拿捏摆布的。
一直掌握手心的爱宠和玩意儿突然脱离掌控,再不由他左右命运,怎能不让这个男人失神沮丧?
想到这里,崔芜几乎大笑起来:“趁着楚帝无暇东顾,借我关中之势拖住铁勒手脚,方便你镇海军瓜分地盘——孙郎,好精明的算盘啊!”
孙彦听出她的嘲意,却只做不知:“我父亲固然能得利,于关中亦是有利无害。难道使君坐拥数万精兵,就只是为了偏安一隅、坐井观天?”
说到这儿,他不忘小小地激将一下:“如此,倒是孙某高估了使君胸怀。”
崔芜却不上他的当,嗤笑道:“行了,是否出兵我自有决断,不劳孙郎费心。”
“天色不早,你的话若说完了,还请回屋歇息吧。”
孙彦非但没告退,反而往前走了两步。
崔芜目光犀利地扫视过他:“孙郎还有事?”
孙彦透着热度的眼掠过她的云鬓花颜,声音有些低哑:“我父亲,打算立国称朝,为江南国主。”
孙彦之父孙昭名义上为镇海军节度使,实则手握吴越之地,除了一个名号,实与帝王无异。
是以,崔芜并不感到惊讶,反而感慨:“时至今日才自立为王,你父亲也算耐得住性子了。”
孙彦深吸一口气:“父亲身子一直谈不上好,基业既定,传到我手上是迟早的事。”
“我只问你一句,来日我为江南国主,若以王后之位相许,使君可愿屈就?”
崔芜恍然。
掰扯了这么多,这一句才是重点。
第152章
这个答案再明摆着不过, 崔芜张口欲答,却被孙彦打断。
“你上回说,对那秦自寒另眼相看, 是因他重你爱你……哼,他能做到的事, 焉知我不能?”
提到秦萧,孙彦难免忿忿,眼前飞快掠过那一晚瞥见的情形——僻静院落中, 秦萧姿势闲适地坐在阶上, 一腿半屈,一腿平伸。崔芜裹着明显不合身的大氅,枕在他膝头,睡得好梦正酣。
彼时,秦萧的手落在崔芜面颊处,摩挲的动作极其柔缓, 平日里锐利逼人的眸子, 锋芒尽敛,只余温煦。
那不是“义兄”看待“盟友”与“义妹”的眼神, 那是一个男人看着心仪许久的女人。
孙彦喉头微梗, 好容易咽下涌将上来的妒火:“你若与我成婚,以后掌着关中也好,与旁的商贾做生意也罢,我都由你。”
又道:“你不是说,这世间唯有权柄不相负?你若嫁我,日后便是江南国后,凤印在手,一人之下而已。”
“这世间权势之盛, 还有盖过一国之后者?”
崔芜不动声色地掠过他的俊朗眉眼与热切神色,发现孙彦是认真的。
她笑了笑,只道:“孙郎怕是忘了,你已有妻室。莫说你尚未继任国主之位,即便尊位到手,该立的也是那位吴氏六娘,立旁人算怎么回事?”
孙彦急切道:“若你愿嫁,我可将吴氏遣送回家,以后再不往来……”
崔芜微露嘲意:“那位吴娘子嫁与你之后,纵无大功,却也没听说犯过什么大错。这么莫名其妙被休弃,颜面何存,以后还如何见人?”
“她与孙郎好歹夫妻一场,你却全无顾念,说赶走就赶走。焉知你今日说得好听,来日不会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旁人?”
孙彦哑然,许久才道:“你如何能与旁人比?”
崔芜嗤笑:“我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一样不被孙郎看在眼里,一样不被你当人看待。”
她屡屡讥刺,激起孙彦胸中怒火,他忍着气分说道:“那我不休弃,只与她和离,再封她一个郡主头衔,赐金万两,更予她封地,叫她即便归家,也无人敢慢待小看。”
“这总行了吧!”
崔芜慢条斯理:“行不行的,你与那位吴氏夫人商量便是,与我有何相干?”
“我可不掺和你江东孙氏这笔烂账。”
孙彦深吸一口气,上前想握住崔芜之手。崔芜往回一抽,叫他扑了个空。
孙彦愣了愣,耐着性子柔声道:“光阴不等人,你我错过许久,莫再将大好时光浪费在争执上,可好?”
“我知过往皆是我对你不住,与我一个赎罪补过的机会。以后你我一起,我定要你每一日都开开心心的。”
“等你再给我生个孩儿,我们一家人好生过日子。你有夫有子,终身得靠,岂不比你独自一人风里来雨里去稳当舒服得多?”
崔芜静静瞧着孙彦,这男人是江东孙氏嫡长子,身份之贵重不亚于吴越太子,此时却用殷切又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极为讽刺地,这一刻,崔芜相信了他所谓的“真心”,也相信他许诺“补过”和“好生过日子”时,是认真这么想的。
可人心这玩意儿,若是能坚硬到底、一成不变,后世那位大才子又怎会发出“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的感慨?
“孙郎说得极好,只我想请教一句,当年不顾我的意愿,将我带回府中,施以□□的人是谁?我好容易逃出孙府,非要将我抓回府中的人是谁?辱我囚我,迫我困我,对我施以杖刑的人,又是谁?”
孙彦急切道:“若我知晓,日后会爱重你至此,必不会如此待你。”
崔芜勾起嘴角。
“昔年你心气不顺,便能将我当玩意儿,随意摆布凌辱。如今你无法以身份和权势压倒我,便来与我说弥补、谈忏悔,”她平静地说,“若是来日,我再次失去权柄,你是否又会如当年一样,对我随意摆布、任意欺凌?”
孙彦着急开口,却被崔芜一个手势打住。
“不必急着分辩,”她神色淡然,“你自小饱读诗书,该知道诗经里有一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连几百年前的古人都知道,人心如桑叶,热忱时鲜明艳烈,险恶时枯黄凋敝,无常势,无常形。”
“我已经见过你最不堪的一面,试问如何能相信,你今日所谓的真心,不会在深情转薄之后,变得面目全非?”
孙彦心中酸涩,只恨不能剖开胸膛,将一颗真心亮明给崔芜:“我以后定然待你好……真的,我再也不变了。”
他语气恳切,一字一句都好似咀嚼着心肝。
崔芜勾起嘴角。
“即便你是真心的,”她说,“即便你以后再也不变了。”
“我对你从无情谊,又凭什么接受你所谓的真心?”
“从无情谊”四个字仿佛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捅进孙彦要害,令他僵在原地。
“男女之事,本是两厢情愿,有谁规定你付出情意,我就一定要接受?”崔芜含笑睨他,似天真似残忍,“你孙彦算什么东西!”
孙彦如堕冰窟,心口一阵寒凉,一阵绞痛。
是了,他不是未曾察觉崔芜对他的观感,只是他不肯信,不肯信那些在他是红袖添香、旖旎难言的过往,于她只是耻辱和污点。不肯信这场情深似海的戏码中,只有他一人如痴如醉,无法自拔。
“你这个女人,”他神情惨淡,似哭似笑,“心肠真是比铁石还硬。”
崔芜若无其事:“比起孙郎当年的欺凌、折辱、践踏,我至今未动你们江东孙氏一根头发,已经算是慈悲为怀。”
孙彦心神微凛。
他与崔芜相识多年,又耳鬓厮磨过大半载,如何听不出她话里压抑极深的怨气与憎恨?
那一瞬,他心情舒畅了许多,大抵男子都有自负之心,宁肯心仪的女人是因恨意而不愿复合,好过她对自己毫无情意。
至少在他看来,前者意味着这个女人还是在意他的。
“我知你记恨旧事,不愿同我一起,”孙彦自忖拿准了崔芜脉门,重又游刃有余,唇边甚至多了几缕风流态度,“只要你能消气解恨,要我做什么都可。”
话音顿住,视线环顾房里,取过一柄支窗用的木棍,双手碰到崔芜面前:“我辱你伤你,囚你困你,你若不解气,大可杖责于我,不论多少下,我都心甘情愿。”
言罢,当真宽了上衣,半跪下身,将肌肉紧实的后背暴露给崔芜。
崔芜端详手中木棍,半晌,突然“咯”地笑了声。
她轻扬皓腕,将木棍远远抛开,在孙彦不解的注视中,平静道。
“我不接受打折的条件。你方才说,只要我解恨,做什么都行?”
她取过案上烛盏,拔了蜡烛,将那尖利的烛台丢给孙彦:“你自我了断,看在你诚心悔过的份上,我可允诺,日后不与你江东孙氏为难。”
孙彦脸色铁青。
他固然有悔过之言,但那与其说是真心悔悟,不如说是做好了准备,要以怀柔示弱的态度打动崔芜,令她回心转意,与自己重归于好。
却万万料不到,这女人竟然这般狠、这样绝,直接要他自我了断!
崔芜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开口,就知孙彦断断不肯。
她微弯下腰,端详着孙彦阴晴不定的脸色,勾了勾嘴角。
“怎么,不肯?”她哂笑,“也是,说什么情深似海、诚心悔悟,其实在你心里,看得最重的永远只是自己。”
“你说你爱我,你究竟喜爱的是我,还是你自己的不甘心?”
“你不甘心自视甚高,却被一个被自己视作卑贱的女人拒绝。不甘心昔日随意摆布的‘玩意儿’,如今却能逃脱掌控,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不甘心自以为的一腔深情,被旁人看的一文不值。”
“所以你要不惜一切地去追回、去证明,追回这辈子再不可能得到的,证明自己并不是那样无能无力,依然有能耐掌控一切。”
“对吧,孙郎?”
孙彦被她怼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心里隐隐意识到,她其实说中了一部分真相,理智却下意识排斥。
只因他口中的那个人,太无能、太无力、太卑微,他不能认。
“你,便恨我至此?”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自你走后,我相思入骨,哀毁过甚,几已形销骨立。你就这般,不看在眼里?”
崔芜真是连冷笑都欠奉,正要开口,忽听“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撞在门板上。
紧接着,院里传来丁钰的大呼小叫:“在那在那!快抓住它!”
崔芜懒得与孙彦掰扯,一把掀开房门,故作不悦道:“吵嚷什么?”
忽觉什么东西扒着小腿不撒手,低头一看,却是只毛团子,灰白两色为主,蓬松尾巴一摇一甩,脑袋上顶着两个尖尖的耳朵,两抹灰痕恰如一道八字头帘,当当正正地盖住头顶。
毛团抬起脑袋,露出一双碧蓝如水的眼,冲她娇怯怯地:“喵呜。”
崔芜:“……”
我去!这他娘的居然是只狸奴,还是只古代版布偶!
不过……等会儿,不是说布偶原产自海外大陆?怎么这会儿就有了?
谁带来的?
她脑子里三纸无驴地跑着马,人已蹲下身,将那猫儿抱进怀里,在它丝滑柔顺的后背上撸了两把:“这猫儿哪来的?”
丁钰仔细瞧了瞧她,见崔芜脸上并无火气,就知她不是真的恼怒自己搅局。
松了口气之余,贱劲又上来了:“秦帅不是送了你一大车东西?就是那车上的。”
“一开始关在竹笼里,还罩着红布,不知道是什么。走了两天,这猫儿饿得不行,叫出声来,才知里头装了活物。”
“一路上都是亲兵照看着,刚才不知怎的,加水喂食时让它跑了出来,瞧着毛茸茸的憨胖一团,动作倒是灵活得很,一个没看住,让它窜到这里了。”
那猫儿大约极不满意被人用“憨胖”形容,愤怒地朝丁钰嚎了声。
崔芜安抚地挠了挠猫下巴,又去掀她后腿:“这是公猫母猫,绝育了没?哎哟,还是个小姑娘呢。”
上辈子,她被一只品相差不多的布偶猫勾没了魂,差点领回家里。虽然最终回归现实,不敢辜负小猫儿终生,心里却实实在在种了草。
不曾想,竟在异界完成了荣升铲屎官的心愿。
猫儿不喜欢被人揪着后腿,在她怀里拧成一股绳,两条后腿兔子似地乱蹬,前爪扒住崔芜手腕,隔着不算厚重的衣料,张口给她留下一串小小的纪念品。
没见血,但也够疼的。只是猫儿狗儿这类毛团子似的爱宠,纵使咬人,也是极可爱的,尤其布偶猫天生一张甜美无害的小脸,睁着水汪汪的眸子看来时,纵使它把屋顶掀了,做主人的都能原谅它。
更何况,这猫儿还是秦萧送的。
“兄长真是,”崔芜失笑,“前头才送了一只狐狸,还没养熟,又送了头狸奴,是把我府上当动物园了吗?”
丁钰就知道,但凡搬出秦萧的名号,哪怕送来的是一把野草,崔芜都能笑眯眯地收了。
“听说是蕃商带来的,本想献给贵人讨个喜,没想到路上风餐露宿,猫饿瘦了一圈,哪有半点讨喜的模样?”丁钰说,“估摸着是被秦帅瞧见,觉着你会喜欢,买下来喂了好一阵,把猫儿养胖了,才给你带了来。”
崔芜在猫儿柔软的腹部摸了把,摸到软绵绵的原始袋,就知道它这阵子吃得不错。
“一直关笼子里可不行,猫儿路上方便是怎么处理的?没有猫砂盆吗?”崔芜抱着圆滚滚的大毛团子,很自然地往外走,“去寻些筛干净的细沙,不能有石子,或是柔软的碎木屑也行。”
“猫儿路上都吃了什么?肉干?那怎么成!盐份太多了,去问问厨房,有没有新鲜的小鱼,蒸两条送来,不要任何调料。”
她见了猫儿,就如色中饿鬼见了倾城倾国的佳人一样,再挪不开眼珠。丁钰嘴角勾起笑意,半是挑衅半是鄙夷地掠了紧跟出来的孙彦一眼。
孙彦脸色铁青,万万想不到输秦萧一筹就算了,连头狸奴都比他会讨崔芜喜欢,开口险些带出昔日称呼:“芳……”
丁钰唯恐坏了崔芜的好心情,忙不迭打断:“芳什么芳?你要放狗屁,留着自己听,别啰嗦咱们使君,没看她忙着吗?”
这么一打岔,崔芜已经迈出院门,去得远了。
孙彦对着崔芜时尚能收敛脾气,对丁钰却没这个顾虑:“你再如何阻挠,她终究已是我的人,迟早要与我成婚。”
丁钰可不惯着他:“是吗?那老子今天就把话给你撂在这儿,我家使君任是与谁成婚,都不会是你这个欺负她、羞辱她的混账王八蛋。”
孙彦不屑与一介“弄臣”争口舌之锋,背手冷冷道:“我与她的事,还轮不到你插嘴。”
论怼人,丁钰除了崔芜,这辈子就没输过阵:“你们的恩怨,我不插嘴,我家使君最后选了谁,也轮不到你多管闲事。”
“还成婚?我的老天爷,你不找面镜子照照自己,你也配?”
“莫说使君没这个心思,就是有,现放着河西秦帅玉树临风、义薄云天,还对咱们使君有照拂之情、救命之恩!”
“咱们使君放着秦帅不要,要你这个不把人当人看的玩意儿?”
“她是脑子进水了,还是眼睛瞎了!”
第153章
丁钰有一张开了光的嘴。
尤其崔芜不在, 他彻底没了顾虑,一通火力怼得孙彦脸色发青,手指捏紧又松开, 松开又捏紧,如是反复几回, 才没当场发作。
当然,人在屋檐下,他也没立场发作。
丁钰惋惜地叹了口气, 本以为自己把话说得这般难听, 少说能激得这小子暴跳如雷,最好是按捺不住性子暴揍他一顿,他也好去跟崔芜装可怜,再吹吹耳旁风,保不准能吹得崔芜将这孙子扫地出门,此后再不相见。
可惜孙彦讨人嫌归讨人嫌, 头脑居然还算清醒, 没有当场发作。
“也行,”丁钰想, “你既不肯动手, 那怒火就留着自己过夜吧。”
想罢,他心理平衡了,两手背在身后,溜溜哒哒地走了。
崔芜却不知在她走后,丁钰与孙彦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官司。
当然,即便知道了,她也是果断地帮亲不帮理。
比起跟看不顺眼的讨嫌鬼掰扯,还是给猫猫取名更要紧。
崔芜不喜欢文邹邹的引经据典, 既是个毛茸茸的猫团子,名字就叫棉花糖。与之相对应的,府中后院那头火红狐狸起名叫高粱米——虽说在这个时空,该作物还没完全推广开,但不妨碍崔使君以之作为对粮食高产的美好畅想。
除此之外,她还命人寻来藤编的小篮,垫上绵软又厚实的干草,充当猫窝。木盆铺上细软碎沙,就是绝好的猫砂盆。
但猫猫不领情,从藤筐里扑腾出来,嗅了半天,窜上崔芜床榻,在上头撒了一泡尿,自此宣誓了领地主权。
崔芜气笑不得,赶紧命人换了床单,又给狸奴洗净尾巴根,将它紧紧挟持在臂弯里,免得这毛团子把新换的床单再尿一回。
与此同时,她唤来丁钰和狄斐,将孙彦透露的情报信息共享。
不出所料,那两位流露出或震惊或讶异的神情,又不约而同地转为若有所思。
崔芜掌权日久,积威甚重,性子也越来越独断专行。
好比现在,她将这二位唤来,并不是商量对策,而是径自下达指令。
“传令江南,告诉贾司马,让阮轻漠立刻起事,务必拖住孙氏父子手脚。”
“无论如何,我不准镇海军离开吴越地界,更不许其踏入河南道半步!”
彼时她怀中尚抱着狸奴,撸猫的手势熟稔且温存,下达的指令却是斩钉截铁,不容丝毫情绪。
熟悉她的两名心腹都知道,这是自家主君杀心大起的征兆。
原本在崔芜怀里胡乱扑腾的毛团察觉到新任金主骤然凝聚的戾气,蓦地住了挣扎,尖利指甲小心收起,良久,犹豫着用肉垫在她胸口踩奶两下。
崔芜呼噜着猫儿脑袋,大约是透过那双碧蓝水润的眼眸,瞧见远在安西的某个皎皎不群的身影,眼神柔和下来。
“铁勒南下,战火席卷河东,正是趁势而起的好时机,”她平静地说,“孙彦有句话说得不错,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便宜旁人。”
狄斐和丁钰感受到一股战栗的兴奋,仿佛由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预见到了天翻地覆的北境局势。
翌日午后,车马抵达上都。两个时辰后,一队轻骑飞驰出城,消失在南下官道的尽头。
江南风雨将至,上都城内也不消停。正值八月末尾,最后一茬麦子已然割完,不出所料,今岁又是丰收,黄澄澄的粟米、金灿灿的麦穗,除了填满平价用的府仓,百姓自家后院的粮库亦剩余不少,足够支撑到明年开春。
若是清平盛世,这些粮食足够了。但对崔芜来说,远远不足。
回到上都王府的第二日,她将崔十四郎唤到跟前,直截了当道:“替我办件事,能办成,清河崔家这门亲戚,我就认了。”
崔十四郎先是蹙眉,习惯了世家名门之间委婉含蓄、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冷不防遇见崔芜这等混不吝的主儿,还真有些适应不来。
他定了定神,有保留道:“使君但请吩咐,清河崔氏能力所及,必不负所托。”
崔芜听出他的未竟之意,嗤笑:“我不要能力所及,我要不惜代价,一定办到。”
她目光如电地逼视住崔十四郎:“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机会,只你应知,真正值钱的机会,不会有第二回 。”
“若是心存犹疑,不敢打包票,你可以回绝。只是自此之后,清河崔氏再想上我崔某人的船,可就没机会了。”
崔十四郎心头震动,意识到崔芜这话背后的绝大风险与绝佳机遇。
其实一开始,清河崔氏在选择潜在的支持对象时,并不看好崔芜——毕竟,她只是个女人,这个世道对女人太苛刻,挟制和禁锢也太多,她带着枷锁、拖着镣铐,又能走多远?
可崔芜的所为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她掌了关中、慑服豪强、交好安西,还开了互市,几经周折,硬是将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收拾得有模有样,成了北境流民趋之若鹜的“桃花源”。
从她荡平凤翔、处置余氏之后,崔氏族长将这个女人真正看在眼里,乃至派人远下江南,摸清崔芜底细,试图借着同样的“崔姓”,攀上这艘远航在即的大船。
却不料崔芜油盐不进,更不将累世名门的清河崔氏看在眼里,冷落了崔十四郎许久。
如今主动召见,崔十四郎只当崔芜改了主意,要好生叙一叙亲缘之情。谁知她主意是改了,却并不打算攀亲戚,而是将清河崔氏当作自己的踏脚石。
崔十四郎心有不甘,可他同样明白,这个决定背后的收益并不在小。纵然攀不上亲戚,也足够保清河崔氏三十年安稳荣华。
权衡再三,他有了决断。
“清河崔氏愿供使君驱策,”崔十四郎撩袍跪倒,郑重叩拜,“但凭吩咐。”
崔芜抿起嘴角,眼底滑过一丝深深满意。
“为我筹备十万石军粮,”她没再卖关子,斩钉截铁地说,“办成此事,清河崔氏就是自己人。”
“对于朋友,我从不亏待。”
崔十四郎得到想要的答复,眼底爆出异彩。
“绝不辜负使君所托。”
崔芜为什么突然要这么一大笔粮食?
答案是,备战。
一个时辰后,关中数得着的心腹官员齐聚正堂,崔芜高居主位,缓缓扫视过这些从微末时就跟随她的下属,明润眼眸涌上极为复杂的情绪。
两年,距她逃离江南才过了两年半,彼时可曾想过,那个卑贱到尘埃里的小小逃妾,也会有高居明堂、指点江山的一日?
“铁勒南下,犯我河东,”崔芜简洁明了地说清意图,“龟缩非长久之道,我决意主动出击。”
其实在斥候探明河东境况与铁勒动向之际,众人已经隐隐有了预感,然而当真从崔芜口中听到“主动出击”四个字时,胸口依然掠过惊涛骇浪。
紧接着,血气沸腾,滚滚如潮,豪情与野心将双眼熏得通红。
许思谦是在座众人最老成的一位,闻言迟疑道:“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他唯恐被人误解其意,忙找补道:“下官只是觉得,关中诸事初定,正是休养生息之际,此时再起战事,会不会加重百姓负担?”
“倘若能与民休息,一两年后再兴刀兵,要稳妥得多。”
崔芜答得直接:“确实稳妥,只战机稍纵即逝,铁勒人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她拉动案旁线绳,只听刷啦一声响,足以铺满半面墙壁的舆图滚落,吸引了所有人视线。
这幅舆图包罗之全,描绘之细致,更甚崔芜送与秦萧的那几幅。凡长江以北之地,东起幽州,西到西域,北抵阴山,南及长江,乃至扼守冲要的襄樊之地,事无巨细,尽皆呈现其上。
盖昀并非没见识过崔芜的绘图之能,饶是如此,依然叹为观止:“使君大才!”
崔芜矜持一笑,言归正传。
“斥候已然证实,孙彦所言非虚,铁勒确实大举南下,将晋都据为己有,”她拈着竹杆,在图纸上指点着说道,“那么挥师西进,拿下太原府,只是迟早的事。”
“昔年前朝高祖起事,便是自太原府起兵,一路长驱直入,拿下潼关,进逼上都,”她如数家珍,“当然,高祖能轻易成事,太宗皇帝功劳甚大,若无这个精通兵事的儿子,即便高祖能定鼎天下,也无法在短短数年间平定干戈。”
“那位铁勒统帅我见过,确实雄韬武略,纵然初入中原,水土不服,谁也拿不准他是否会效仿前朝高祖太宗之事。”
“与其被动应对、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出击,趁着铁勒人还未站稳脚跟,中原民心尚在汉室之际,一举出兵。”
崔芜端正坐直,环顾四周:“诸位,意下如何?”
自盖昀以下,在座众人都明白,当自家主君问出这句“意下如何”时,意味着她心意已定,无人能更改。
她需要的不是驳斥、矫正,而是完善她的想法,让这份极为冒险的计划,最大限度落地成真。
盖昀深吸一口气,正身揖拜:“昀无异议,愿助使君成就大业。”
其他人回过神,也紧跟着拜倒:“愿助使君成就大业!”
崔芜捏紧竹杆,纤细指尖被自己攥得微微发白。
是的,大业。
曾几何时,当她还是江南孙府一名小小婢妾时,曾无数次听孙氏父子提及“大业”二字。
男人们的心胸总是宽广的,轻易被“天下”和“江山”烧沸滚滚热血,却从没有留意到,在旁斟茶倒水的小小女婢,同样因这两个字掀起无限思绪。
就像他们没想到,多年之后,会是这个小女子先他们一步挥师中原,迈出定鼎江山的第一步。
崔芜并不希望被孙氏父子占据自己太多思绪,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她与在座众人详细探讨了出兵路线及战略方向:兵分几路,是打攻坚战还是闪电战,以什么名义,粮草辎重如何保障,等等细节逐一完善。
末了望向窗外,却见夜幕如锅,严丝合缝地扣在上都之顶,夜色好似打翻的砚台,泼洒得到处都是,偶尔露出一点缝隙,闪烁着碎钻般的星辉。
三个时辰的议事强度极大,但崔芜头脑仍兴奋着,并不觉得疲倦。她回了正院,还没进门,就听一阵吱哇怪叫,再一看,茸毛满天飞,却是一火红一灰白,两个毛团子在院里掐架,打得鸡飞狗跳。
崔芜失笑:“它们俩怎么凑一块去了?”
阿绰正领着两名女婢在屋檐下看热闹,闻声赶紧迎上前:“棉花糖喜欢在府里溜达,今儿个不知怎的么,溜去了后院,遇到高粱米。”
“一狐一狸极不对付,一见面就掐了起来。偏生棉花糖是个窝里横的,打不过高粱米,被一路撵了回来。”
崔芜好气又好笑,揉着额角摇了摇头。
这两只活物都是秦萧所赠,她倒不至于厚此薄彼,只是见棉花糖吃亏吃得厉害,总忍不住帮扶一二。
她将被狐狸欺压的猫儿抱进怀里,在它臀肉丰满的尾巴根处拍打两下:“既知打不过,怎不躲远些?吃亏受罪,还不是自己倒霉。”
猫儿不懂人言,却知得了靠山,居高临下地冲狐狸“嗷”一嗓子。
狐狸很是愤怒,三两下窜到崔芜脚边,两只毛爪抱着崔芜小腿,人似地直立起身,蓬松尾巴晃个不停。
崔芜被高粱米绊住脚,只得唤看热闹的阿绰将狐狸抱走,忽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你安排下,明日或者后日,给自己放一天假,出府瞧瞧你哥。”
这不是崔芜第一次命她放假,阿绰立刻懂了,神情也随之凝重:“又要打仗了?”
崔芜从她眼中看到不安,颠沛流离惯了的人,最想要的是稳定安宁的家,最畏惧的则是随时可能摧毁眼前安稳的战事。
如果让阿绰自己选,她宁可不要兄长一军主将的高位,也想过安稳太平的日子。
可惜乱世如洪流,众生皆是浪潮中挣扎的蚂蚁,今天看着安稳太平,明日也会被浪涛冲走。
哪里有真正的安稳?
倒不如弄潮而上、与浪搏击,兴许还能为自己博出一方天地。
“你心里知道就好,不必说与旁人知晓,免得被有心人听去,反生事端,”崔芜叮咛,又安慰道,“放心,我亲自坐镇,定然将诸事安排周详,不会让你兄长平白犯险的。”
阿绰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一听说崔芜要去,她顿时急了:“主子亲自领兵?那我也要去!”
崔芜挠着猫儿下巴,没立刻应答。
西北九月,夜间凉意渐重,傍晚时下了一阵雨,院里弥漫着泥土淋透、青苔横生的润泽气息。
这是王府正院,由原先的守将府邸改建的,因着动土匆忙,远远比不上后世王府的奢华精致,但也疏阔大气。
朝南五间正房,院里种了些扶疏花木,又辟了一方不大的池塘,引城外活水灌注其中。池中栽了莲叶,还养了青蛙,每逢雨天,蛙声响成一片,和着阶前点滴,有股别样野趣。
崔芜没功夫管,所有这些都是阿绰打理的。她便是如此,虽说这两年来,换了不少地方,可每入一处府邸,她都要尽心收拾,将原本陌生的地方打理得平常又温馨,叫人舍不得挪步。
崔芜知道,这是人骨子里对“家”的渴望在作祟,哪怕生逢乱世、颠沛流离也一样。
第154章
崔芜从铁勒战俘营里捡回的小姑娘就像怀里扑腾的猫儿, 再野性、再爱闹,也需要一处瓦片遮风挡雨。
正因如此,崔芜不是很想带她去, 怕战事惨烈,牵连无辜。也怕家养的猫儿禁不住腥风血雨, 被吹残打折了。
但阿绰坚持:“我是主子的婢女,主子去哪我去哪,怎么能一个人躲在安乐窝里?被我哥知道, 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崔芜无奈, 纠正她称呼好几回,奈何阿绰改不过来,只得作罢:“军中都是男子,你一个姑娘家,怕是多有不便。”
阿绰振振有词:“主子也是姑娘家,您都不怕, 我怕什么?”
崔芜心说:你能跟我比吗?我可是刷着小黄片、在楚馆里厮混着长大的。
却不好直白明言, 怕带坏孩子,只得委婉道:“府里也得有人打理……”
阿绰:“咱们从凤翔带来的丫鬟都上手了, 旁的不敢说, 看家守院还是不成问题的,出不了岔子。”
崔芜还在皱眉,阿绰已然使了杀手锏:“我不在,主子的里外衣裳谁帮着洗?我不在,您发髻不会梳了,找谁帮忙?我不在,您晚上饿了,想用点夜宵解馋, 谁替你下厨?”
崔芜:“……”
她反复思量,还真不知道这几个“我不在”该怎么解决,只得作罢。
发兵河东是大项目,据崔芜估计,没有一两年拿不下来。掂量再三,她决定将麾下精兵带走大半,仅留两万镇守关中。
三万人兵分三路,一路延昭领着,沿慈州、隰州、石州北上。另外两路则由韩筠和狄斐分别坐镇,一路沿晋州、汾州北上,一路则经泽州、潞州,三条线路,三路大军,最终的目的地却只有一处——太原府。
崔芜与盖昀斟酌过,决定玩一手明修栈道,三路军中,只有延昭的西路军是明牌,其他两路皆是化整为零,乔装行军。
“我与先生分头行动,且看谁先抵达太原府,”崔芜很是豪迈,“先生可要小心些,别大业未成,先被小水沟绊一跟头。”
主君豪情万丈,手下人自然不会小家子气。盖昀拈须微笑:“使君既有兴致,昀愿意奉陪。只是空口无益,须赌个什么彩头才好。”
崔芜失笑:“我的家底先生还不清楚?看上什么,只管自取便是,还用赌吗?”
盖昀却摇了摇头:“昀不要旁的,只要使君应我一事。”
崔芜好奇:“何事?”
盖昀高深一笑:“如今还不是时候,等时机到了,使君自然知晓。”
一顿,又道:“还是说,使君不敢?”
崔芜被他激起了好胜心:“好!我便答应先生,只要不违法度,不伤道义,凡先生所求,我必应允。”
盖昀探出手掌:“君子一言。”
崔芜与他爽快交击:“驷马难追!”
盖昀与崔芜都不在,坐镇上都的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在许思谦头上。
崔芜临行前,特意将人招到跟前,细细叮嘱了一番,最后交代道:“我留两万人镇守关中,按说是够了,如果遇上处理不了的情况,不必犹豫,向河西求援。”
许思谦微震,对自家主君与安西少帅的关系有了更深一层的考量,嘴上应道:“是,下官明白。”
“还有,若是兄长有事相求,你能帮则帮,不必知会我了。”
许思谦思忖了下才领会崔芜话中深意。
秦萧鲜少主动求到崔芜跟前,若他这么做了,则说明事态已然十万火急,非得崔芜出手相助不可。
这时快马送信,一来耗时日久,唯恐误事,二来行军途中意外频出,未必会遵循原来的路线,能否寻到人尚是两说。
是以崔芜给了许思谦先斩后奏的权利,命他见机行事,不必拘泥。
也可见秦萧在她心目中的分量,确实非常人可比。
“使君放心,下官明白了。”
第三件事是关于孙彦。
在得知吴越有意出兵河南道之后,崔芜虽未明言,却是将孙彦扣在上都,短期内不打算把人放回江南。
“此人虽私德下作,却是有些手段能力,”她对孙彦的评价很是中肯,“如若放其南归,势必会说服其父起兵北上,到时中原的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与其如此,倒不如扣在眼皮底下,虽说碍眼了些,好歹不会妨碍正事。”
这番盘算并没错,只是她算错了孙彦。
在崔芜增派人手盯紧孙氏来人,并严禁孙氏部曲擅自出入之际,孙彦便察觉不对,不知使了个什么法子,竟从上都城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察觉此事后,负责盯人的亲兵自知有罪,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跪在王府院外,自请责罚。
崔芜眉头皱得死紧,斟酌半晌,还是命人起来。
“孙氏经营百年,部曲精锐非我可以相比,连我都着了他的道,何况你们?”她说,“此次参与任务的亲兵,一人去军法司记二十军棍,若有下回,数罪并罚,一并打了。”
亲兵感恩戴德地退下了。
崔芜紧接着叫来岑明——此次大军出动,唯留岑明与周骏坐镇关中,上都安危更是交到岑明手中。
她脸色凝重,开口就是凛然决绝:“孙彦此人,奸滑狡诈,假以时日,必为吾之所患。”
“此番被他逃了,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上都城交到你手里,务必派人搜寻,若见其踪迹,不必活捉,直接就地格杀!”
岑明听到“就地格杀”四个字,便知事态严重,没有任何转圜余地,郑重答应了。
崔芜又道:“此次大军出关,关中便交与你和老周了——放心,这事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这回是他们,下回就是你们了。”
岑明心中感动。
此次大军出动,派去的皆是追随崔芜的老人,岑明与周骏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计较的。
若是旁的主君,未必会将这点情绪看在眼里,但崔芜非但留意到,还正经八百地解释了。
“我这人便是如此,旁人不负我,我亦不负人,”崔芜说,“守好关中,等我回来,许给你们的,我必不会食言。”
岑明眼角发热,郑重拜下。
“使君放心,”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凡我活着,则关中必无差池。”
崔芜满意地摁了摁他肩膀。
免除了后顾之忧,她开始全力准备出兵事宜,期间丁钰找上门,直接开门见山:“我也要去。”
崔芜扶额叹了口气。
与阿绰一样,她不是很想带丁钰同去,理由是再如何准备周密,但凡打仗,就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买卖。
如若崔芜命数不济,死在乱军之中,总得留个人坐镇关中,收拾残局。
或许丁钰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除他之外,崔芜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
认可她的政治理念,贯彻她的执政方针,确保就算崔芜不在了,关中依然是天下流民的“桃花源”。
“你管着军备制造事宜,跟去打仗算怎么回事?”崔芜皱眉,“你走了,军器房怎么办?谁来负责?”
丁钰却也准备好了说辞:“军器房又不是除我之外没人了,带了这么久,军匠人都上手了,就算我不在,军器房也乱不了。”
“你这回出关,可是去开疆拓土,这么紧要的关头,我怎能不在场?你想让我抱憾终生吗?”
崔芜无奈:“这是打仗,万一有个什么……”
丁钰:“万一有个什么,我还能替你挡挡刀剑,不比你自己一个人死撑硬扛强得多?”
崔芜还是没松口。
丁钰使出杀手锏:“战为练,不为看,咱们训了那么久的‘秘密武器’,你不想拉出去瞧瞧威力?咱们准备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你不让我跟去,亲眼见到那玩意儿的实战威力,我怎么完善改进?”
这个理由说服了崔芜,她沉吟半晌,终于答应了。
三万大军兵分三路,浩浩荡荡开往潼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崔芜与盖昀领兵出关,贾翊远在江南,上都唯许思谦一人留守。
这不是许司马头一回坐镇关中,却是第一次主君领兵在外,将打下的根基交由他镇守。许思谦文官出身,此前纵然独当一面,治下也不过一县之地,何曾掌过这么大的地盘?
说他心如止水、毫无波澜,肯定是假的,然而崔芜信任他、倚重他,自古士为知己者死,许思谦哪怕心里再慌,面上也得撑出从容有余。
只他没想到,安西来使会在这时飞骑驰入上都。
许思谦记得崔芜临走前的吩咐,听说安西来使,立刻将人请进堂中。
出乎意料,此人竟是个熟面孔,正是当初得秦萧授意,曾在崔芜身边听命过一段时日的秦尽忠。
见了许思谦,秦尽忠纳头便拜:“卑职奉我家少帅之命,有要事请见崔使君,还请大人代为禀明。”
许思谦亲自将人扶起:“什么要事?你只管说来,许某必定尽力而为。”
秦尽忠面露难色:“少帅有命,此事……最好单独禀明崔使君。”
许思谦亦是蹙眉:“我家使君有事要办,眼下不在城中。使君临走前吩咐了,若安西有求,命我竭力相助。”
秦尽忠来时准备了诸多说辞,唯独没想到崔芜竟然不在城内,一时犯了难。
许思谦诧异:“你我两家守望扶持,我家使君更与秦帅义结兄妹,有什么话是不方便说的?”
秦尽忠亦不是拘泥之人,闻言咬牙道:“此事……关乎我们大小姐。”
许思谦愕然。
秦大小姐又跑了,这一回,她走得更为干脆,只收拾了衣物和几样首饰,直到晚上,婢女不见她踪影,才意识不妙,赶着回禀了秦萧。
秦萧动作不可谓不快,第一时间封锁城门,所有人等许进不许出,奈何秦佩玦有心算无心,离开节度使府当日,已经悄无声息地混出城,此时再追,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摸不着。
这不是秦佩玦头一回离家出走,却是消失得最彻底的一回,其行动迅速、安排周密,简直不像那位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能安排出来的。
秦萧意识到不对,将服侍秦佩玦的女婢都唤来,清点之下发现,味独少了一人。
那女子是秦湛还活着时,就被调去照顾秦佩玦的,两人自小一同长大,情谊比寻常女子深厚得多。再一细问,秦佩玦出走前频频离府,每次都能寻出些看首饰、看衣裳,赏花赴邀的借口,都是这名婢女陪伴,除此之外,无人知晓她具体去了哪里。
如此茫然无头绪地寻了五六日,线索自己送上门了,是一封书信,落的是秦佩玦的字迹,由一个小叫花摆在秦府门口。亲兵抓住他询问,他只知是有人托他送的,代价只花费了两张夹肉胡饼,至于此人是何身份,有何体貌特征,他便一概不知。
“那人戴着斗笠,遮了脸孔,我、我真没看见,”小叫花头一回见识这么大阵仗,人都吓傻了,还是颜适耐着性子哄了半晌,他才战战兢兢地开了口,“我两天没吃饭,实在、实在饿得慌,他给了我两张胡饼,我就答应了。”
“求、求大人饶命啊!”
小叫花年岁不大,瞧着比颜适还小五六岁,秦萧无意与孩子为难,命人给了他几个胡饼,将人放走了。
他坐在案后,拈着那封信反复端详,确认是秦佩玦的字迹后方拆开信封,待到扫完大致内容,脸色已然冷到极点。
他自接掌河西四郡以来,心性历练得极坚忍,七情轻易不上脸。颜适难得见他露出这般神情,心知事态严重了。
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小姐信上说什么了?”
秦萧神色冰冷:“她说,要去寻那孙彦,以后便跟着他回江南,让我不必寻她。”
颜适脱口而出:“这怎么成!”
秦佩玦对孙彦的心思,秦萧和颜适都心知肚明。换作别的男子,秦萧或许也就随了他们,只需男方家世清白、人品厚道,不会亏待秦佩玦,但凡有他这个叔父在,秦佩玦就吃不了大苦头。
可是孙彦万万不行,绝对不行!
且不说他和崔芜之间的那笔烂账还没理清,单是孙彦家中已有妻房,秦萧就不可能松口,何况还是远嫁江南,脱离他庇佑之地?
河西秦氏再不济,终究跻身名门之列,断没有将自家千娇万宠的女儿送人做妾的道理。
可秦大小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放着凉州城诸多好儿郎不要,硬是看上了孙彦,死活要嫁他。为着这事,叔侄俩争执了不知多少回,虽都是在深宅内院,却连颜适都隐约听说了首尾,可见动静之大。
秦萧心知秦佩玦任性,又爱钻牛角尖,唯恐她泥足深陷无法自拔,干脆把心一横,为她定了门亲事。男方生得一表人才,且是家中独子,父亲乃是节度使府颇得器重的属官,家境颇为殷实。
这样的人家,不能不说是个极好的归宿,可惜秦佩玦看不上,寻死觅活地闹了好久。
这才刚消停两日,还以为她冷静下来终于想通了,谁知她竟是打定离家出走的主意。
“大小姐这辈子就没出过几回凉州城,怎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点痕迹都没留下?”颜适心细如尘,立刻意识到不对,“还有这信,谁替她送来的?”
第155章
颜适能察觉不对, 秦萧只会比他更细致、更敏锐,思量再三,还是唤来秦尽忠。
“佩娘出走, 说是要去江南,独她一人, 绝没有如此胆量,只怕有江南孙氏的人从中引逗。”
牵扯上秦佩玦的安危,秦萧也顾不上清誉不清誉, 直截了当道:“若是回江南, 势必经过关中境内,我手书一封,你快马赶去上都,务必亲手交给崔使君,请她帮忙寻人。”
秦尽忠毫不犹豫,当日启程, 一路未敢歇息, 硬是在十日内跨越大半个关中,进了上都王府大门。
却不想崔芜倒是愿意帮忙, 只她人已不在关中境内, 鞭长莫及。
许思谦得知前因后果,心知这事虽说不上大,却是极麻烦棘手,中间又隔着一个秦大小姐,只怕一个不好,就得累及河西秦氏百年清名。
他思忖再三,拿定主意:“既是牵扯秦大小姐,咱们不好大张旗鼓地寻人, 依许某之见,还是以捉拿贼人为由收紧各处关隘,严查过往人等,再借机暗访。”
“秦大小姐没有路引,亦非关中子民,若是沿途经过,势必会留下痕迹。”
“阁下以为如何?”
秦尽忠还能如何?
许思谦不但答应帮忙,还顾虑到秦佩玦的闺阁清誉和河西秦家令名,竭力将事情影响压到最低,可谓仁至义尽,无可指摘。
“如此,多谢大人。”
崔芜却不知河西境内的诸多变故。她与狄斐同路,自出关之后,便化整为零,乔装商队赶往太原府。
按照崔芜的计划,商队在前,叫开关隘城门,然后里应外合,与紧随其后的大军拿下城池,如此攻城掠地,一路杀将到太原府前。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等入了河东境内,崔芜发现,她想多了。
她想象中的河东道,城池林立、守军森严,过往关隘盘查如篦,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实际上的河东道,流民四起、匪寇横行,城关形同虚设,单凭晋朝官军根本压不住阵脚。
更有甚者,好些官军衣服一脱,腰牌一摘,直接加入匪寇行列,甚至比土生土长的草莽还要丧心病狂。
好比这一晚扎营,狄斐亲自带人巡视四下,逮住一伙暗中窥伺的宵小,一问才知道,原来就是绛州守军。
因着晋帝病重,接班人流亡东都,偌大的政权没了主心骨,底下人要么人心惶惶、不知所措,要么野心蠢蠢,拥兵自立。
剩下的便是如绛州军这般,今朝有酒今朝醉。
什么欺男霸女、横行乡里、搜刮地皮、裹挟青壮,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干不出的。
狄斐逮到他们时,这帮人刚杀了一伙逃难的流民,女人糟蹋了,财物劫掠了,末了将人灭口,屠了个干干净净。
其中年岁最小的,还不到崔芜腰身高。
乱世如沸,人命如芥,由此可见一斑。
崔芜见惯流民惨状,一颗心日益冷硬,尸骸遍野仍能面不改色。
她揉完额头,只吩咐了一句:“拖出去,砍了。”
狄斐冲亲兵一招手,自有精锐上前,将磕头求饶的兵匪拖下。
腰刀出鞘,寒光胜雪,血喷如泉涌,大好人头就此落地。
自崔芜以下,连最圣母的丁钰在内,都对此见怪不怪。
鲜血喷溅上裤脚,他也只是抱怨一句:“都是壮劳力呢,留着收编,或是干脆押回关中当苦力不香吗?咱们好些工程正缺人手。”
崔芜冷笑:“你见过暴民吗?”
丁钰眉头微拧。
“人心善恶只隔一线,暴民也好,匪寇也罢,原先都是淳朴善良的人,可一旦跨过那条线,手上沾了血,人心的脓与恶被放出,就再也回不去了。”
崔芜脸色平静,近乎冷酷:“这样的人,与山间禽兽无甚分别,甚至还不如禽兽,留着只会是毒疮、是祸患。”
“不如尽早割了干净。”
暴民可以杀,良民却不好收拾,数日后,崔芜再次撞见一伙流民。他们倒是不曾杀人越货,只占了一处山林,据寨而守。若不是崔芜派出的斥候眼尖,瞧出这帮人巡逻时拿的是锄头、镰刀一类的农具,险些当成响马之类的货色直接剿了。
为首的斥候甚是机灵,知道自家主子对流民与暴民处置不同,寻了两个机灵手下,假扮流民央求收留。占据山寨的流民大约吃过亏,唯恐他们是匪寇假扮,没敢开寨门。见其中一人年岁尚小,瞧着是半大少年的模样,有失了孩子的乡民心中不忍,用竹篮吊着吃食送下来。
斥候拿了吃食,回头将详情一五一十报与崔芜:“……这些人并不曾与卑职为难,拒守山寨只为自保。卑职瞧着,领头之人像是从过军,进退部署颇有章法,不在寻常校尉之下。”
崔芜从案后抬起头,不是没听出斥候微妙的开脱之意:“如此,倒是可以试着接触一二。河东是何境况,他们应该比咱们更清楚。”
至于如何接触?
自然是直接打出崔氏旗号,堂而皇之开赴山寨。
“我等乃是崔使君麾下,闻听河东战乱、外虏南下,特来平定暴乱,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使君有话相询,还请诸位开门。”
负责喊话的斥候正是得了乡民吃食的小将士,他拿着丁钰设计的扩音器——其实就是一大一小两个漏斗形状的倒扣在一起,能将说话声放大数倍,穿透力也随之变强——站在门前高声喊话。
所谓寨门,其实是仓促垒起的土墙,墙头登起居高望远的箭楼,猎户打扮的乡民站在上头,显然听到了斥候喊话。
他们交头接耳片刻,有人飞奔去报信。片刻后,箭楼上出现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虽须发微白,却是腰杆笔直,瞧着精神健旺。
“崔使君的名头,老汉是听说过的,”老者迟疑道,“可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行商打扮的亲兵海潮般向两侧分开,居中一骑徐徐上前。小红马仰头长嘶,端坐马背的崔芜穿着利落的胡服袍子,手挽缰绳,对着箭楼遥遥抱拳。
事实证明,崔芜耗费两年心血,为自己塑造的一重“仁德”金身并不是无用功。至少,这山中寨楼里的老者就听说了崔使君名号。
“乱世求存艰难,老丈谨慎行事,崔某十分明白,”崔芜无意挑起战端,态度放得极为缓和,“我只问几件事,问明之后,立刻退走,绝不多作叨扰。”
老者思忖片刻,极利落地一挥手,下一刻,紧闭的寨门徐徐开启。
“使君请进来说话吧,”老者说,“不瞒使君,老朽在关中也有远亲,若非使君照拂,早死于战乱之中。”
“使君恩德,老朽铭感五内,愿效犬马之劳。”
崔芜可以肯定,这位老者绝非等闲之辈,寻常布衣可说不出这样的话。
“如此,搅扰了。”
她此行携了五百轻骑,只点五十精锐跟随入城。丁钰不放心,还想劝她多带点人马,却被崔芜一句话撅回去。
“巡视个小山寨,就要五百精锐压阵,日后遇上铁勒主力,还活不活了?”
丁钰无言以对,只好随她。
寨门之内依山而建,原先大约是匪寇据点,却被这帮乡民反客为主。崔芜一路行来,只见乡民训练有素,岗哨、巡防无不井然,狭窄隘口处皆有手执兵刃的民兵把守。
她与狄斐交换过视线,想法如出一辙——这伙乡民的首脑,十有八九是行伍出身,保不齐还是军官一类的人物。
她猜得没错。
一行人被引至议事正厅,“匪寨风”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聚义堂”三字牌匾虽被摘去,堂上的虎皮椅子却还原封不动。
老者坚持要崔芜上座,崔芜盯着那蒙了虎皮的胡床牙碜片刻,勉为其难地给了主人家面子。
对不住虎兄,古时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只能委屈您老借皮毛一用。
“我见寨中布局俨然、巡守严密,敢问老先生,是否曾在军中效力?”
老者邀崔芜入寨,未尝没有炫耀本事的意思。如今听崔芜发问,正好徐徐道来:“不瞒使君,老朽曾于天兵军中服役,授职振威校尉。只是后来,时局混乱,老朽本想回乡度日,没想到一股流寇占据此间山寨,还频繁侵扰附近村子,抢夺口粮。”
崔芜恍然:“所以老先生训练了村兵,不仅护住村子平安,还反杀流寇,抢占了山寨?”
老人叹了口气。
“老朽也是侥幸,”他说,“那股流匪以为咱们只是寻常百姓,轻敌大意了,这才给了老朽可趁之机。”
“因着官府催逼税赋,老朽出了个馊主意,叫一部分青壮躲在山寨之中,对外谎称为匪寇所杀,如此便可不必交税。”
“只是没想到,不久后,一股乱兵袭击了县衙,杀了县令老爷,也让咱们这些人成了无主流民,”老人无奈摇了摇头,“眼看时局将乱,老朽干脆劝说村民搬进山寨,就算遇到乱军攻城,也能凭借地势之利抵挡一二。”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与崔芜料想亦不差。她揣度着对方主动相邀的用意,思忖道:“老先生年事虽高,却颇有将才。我见您训练的村兵应变不惊、进退有度,比起寻常士卒不遑多让,偏安匪寨未免可惜。”
“崔某有意逐走外虏,还我中原一方清朗乾坤,不知老先生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狄斐与丁钰习惯了自家主子“能捞一把是一把,来都来了绝不走空”的做派,并不惊讶她的开口招揽。不过老人的态度颇耐人寻味,他眼中闪过心动,却没立刻应承,反而露出踌躇之色。
察言观色是崔芜的看家本事:“老先生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老人与崔芜你来我往到现在,已然意识到这女子并非虚张声势,她自称使君,竟当真是这支武装的首脑人物。无论是她左手边面带刺青、神色骁戾的精壮汉子,还是她右手边眼珠灵动、城府内蕴的青年男子,都为其马首是瞻,若没有些许本事,是决计拿不下这许多能人的。
他下了决心,对崔芜抱拳行礼:“老朽确有一事为难,想请使君做主。”
崔芜猜测他多半是要谈条件了,遂道:“老人家直说便是。”
老者再次摆手,两个跟在他身侧、瞧着像是子侄一类的年轻人走出去,片刻后将两个绑成葫芦的男人押上堂前。
崔芜只扫过一眼,瞳孔就凝聚了——那是两个铁勒人。
虽然他们穿着中原百姓的衣服,做着中原人打扮,可铁勒人的面貌特征以及久经战阵的气质太明显,想忽略都难。
崔芜有了猜测:“这两人是……”
“这是我村中儿郎巡山之际,无意中发现的。当时,这两人鬼鬼祟祟,在后山小道附近徘徊,”老人说,“可惜番蛮子嘴紧得很,抓回来也有大半日,怎么问都不肯招。”
崔芜使了个眼色,狄斐会意,将两人提出正堂,不多会儿,远处传来极模糊嘶哑的惨叫。
崔芜不动声色,慢悠悠品着茶。村中青壮各露惊异,唯独那老者神情坦然,笑着对崔芜道:“山中野茶,使君喝着可还入口?”
“我喜欢野茶,”崔芜说,“虽不精致,却别有一番乡间风味。”
又道:“老先生方才提及的山间小道,不知是通向何方?”
老人犹豫少顷:“不敢欺瞒使君,这小路隐蔽得很,且地势险要,也不知这些番蛮子从哪打听来……穿过去有个缺口,正好绕过关隘,再往前便是太原府。”
崔芜经历过的大小战阵不少,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潜台词?脸色当即一变。
另一边,狄斐问出供状,再次步入堂中,正要附在崔芜耳畔回禀。
崔芜瞧了眼老者:“人是老先生抓到的,不必瞒着他们,有话直说。”
狄斐从善如流:“问出来了,确实是铁勒的探子,这一支原是从西边绕过来,自南而北兜了个圈,打算做一支奇兵,截断太原府后路。”
堂中众人悚然而震,唯独崔芜早有准备,平静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主力还在路上,他们是先头打探消息的,估摸着不过三两日光景,”狄斐说,“主力人数,当在四五千上下。”
崔芜估算着铁勒兵力:“只骑兵就不下四五千,想必正面攻城吸引火力的,起码过万。”
狄斐极干脆:“主子英明。”
第156章
已知, 敌寇有五千精锐,己方手里恰好也有五千人马。
问,该当如何?
崔芜的解法:诱敌深入, 干他娘的!
“铁勒人既盯上这里,便不会善罢甘休, ”崔芜说,“听说山里人最爱打兔子,老先生若是有意, 我助你一臂之力, 咱们叫铁勒人栽个大跟头。”
老者出身行伍,虽说上了年纪,骨子里依然流着军汉铁血。听闻这话只觉大合脾胃,心口涌起万丈豪情:“老朽但凭使君吩咐!”
崔芜打了个响指。
她的计划很简单,送信给铁勒人,让他们知道自己探路的斥候已经栽了, 激他们发兵来犯, 自己再埋伏于侧,坐收渔翁之利。
听起来不难, 关键看铁勒人肯不肯配合。
“如果是那姓耶律的, 他为人谨慎、行事周密,引他上钩还真不容易,”崔芜胸有成竹,“但我猜他坐镇三军,未必会亲领奇兵,只要领军的将领不是他,这事就有了五成把握。”
丁钰问出所有人心声:“那另外五成呢?”
崔芜一指被押在堂下的铁勒探子:“斩了首级,给铁勒人送去, 告诉他们,是男人就面对面干一仗,否则就是缩卵的孬种!”
丁钰:“……”
狄斐:“……”
寨中众人:“……”
这种缺德冒烟的主意,只有他们使君能想的出。
崔芜令出如山,狄斐携十名斥候亲自下山,摸到铁勒人营地外,隔着老远引弓放箭,将两颗血葫芦似的人头买一送一地完璧归赵。
铁勒人先还以为有敌军袭营,待得看清箭杆上悬着的首级,不由大怒。铁勒将领拔出腰间的狼牙刀,当即便要发兵围山。
他麾下不乏稳重多谋者,竭力劝住了:“将军冷静些,咱们的勇士怎会这么容易栽在中原的两脚羊手里?这说不定是中原人的诡计!他们用勇士的人头故意激怒您,实则在山里设了埋伏,您可不能上他们的当!”
铁勒将领将信将疑,派出斥候前往打探,回来时带了消息:“山里没有中原人的埋伏,只有一座山寨。中原人占据了那里,每天都派民兵巡山。”
铁勒将领还不相信:“只有民兵?没有中原人的军队?”
斥候摇头:“只有民兵。属下看得很清楚,他们连兵器都是农具凑的,里面除了青壮,还有女人,大概是人数不够,拉来壮胆气的。”
铁勒将领原是耶律璟麾下猛将,曾跟晋帝交过手,除了秦萧的安西军,连中原正规军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只是老百姓凑出来的民兵?
闻言,他朗声大笑:“几头两脚羊,竟敢伤我麾下勇士!来人,点两千精兵,我要亲自拔了这寨子!”
先前劝说的人觉得不对:“如果只是普通百姓,怎么敢伤了咱们的勇士,还把人头射来挑衅?这根本是激着咱们围攻山寨,如果贸然出兵,一定会中了中原人的诡计……”
被热血冲昏脑浆的铁勒将军已经听不进劝说:“就算有埋伏又怎么样?连中原人的皇帝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乖乖献上了幽云十六州,几头两脚羊,还能翻天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没人拦得住他。铁勒将军一声令下,只留两千人镇守营盘,三千精锐浩浩荡荡,直奔山寨而去。
这一次,崔芜亲自上阵,仗着身量纤瘦躲在树冠高处,举着千里眼观测敌军动向,不必过分挨近也能掌握敌情。
她一边摸出两粒充作军粮的炒豆丟进嘴里,一边心算人数,估摸着铁勒精锐进了包围圈,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铜哨,用力吹响。
尖锐的哨音回荡在林间,铁勒人察觉不妙,第一时间拔刀御敌。可惜他们的敌人动作更快,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将打头的前锋放倒一片。
铁勒人是草原上的虎狼,面对面的厮杀没带怕过,却被密林绊住手脚。茂密的枝叶遮挡了视线,敌人隐藏在青纱帐深处,让他们想反扑都找不着对象。
铁勒将领还算镇定,厉声嘶吼:“先撤出这里!找地势平坦的空地跟中原人决战!”
但崔芜哪里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铁勒人后队变前队,殊不知退路早已遍布杀机。枯叶与草丛中藏着事先编好的绳圈,在铁勒人进山时按兵不动,却在他们仓皇退却时露出险恶的毒信。
很快,惊呼声接二连三传来,不时有铁勒士兵踩中圈套,被收紧的绳索勒住脚踝,倒吊在树林中,活像一排风干的腊鸡。尚且自由的铁勒士兵还想砍断绳索救下同伴,第二波杀机已经到来,足够两人合抱的圆木用力推出,磨盘似地碾倒一片。
铁勒壮汉犹不信邪,仗着身量魁梧伸手去接。殊不知木头上扎满密密麻麻的木刺,刚一挨身便扎出一串里进外出的血窟窿。
长年静谧的密林从没有这般热闹过,破空声、呼啸声、闷哼声、惨叫声,将这乱世一角撕扯得分崩离析。
幸存的铁勒人不敢纠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林外奔逃,横七竖八的同伴尸首成了绊脚石,血印踩得到处都是。
崔芜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放任他们仓皇逃窜——反正拖到现在,足够狄斐领着三千轻骑荡平铁勒营盘,再给逃回去的残兵布一个套。
“回寨子,”她一甩马鞭,鞭梢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咱们准备庆功宴。”
有了正规军加持,村兵这一役大获全胜。不过回寨后,崔芜没捞着庆功宴,激战难免伤亡,有几个村兵伤势不轻,被门板抬了回来。
崔芜眼尖瞥见,发作了职业病:“伤了几个?伤在哪里?严重吗?”
管着临时伤兵营的是老者的二儿子,家学渊源,生得孔武有力,于金镞一道却是半通不通。
闻言也没看清发问的是谁,随口道:“有两个伤了大腿,还有个小子胸口挨了一刀,凶险得很。”
崔芜:“抬去屋里,房间清扫干净。伤口也要用淡盐水冲洗,我换件衣裳,马上赶过去。”
她吩咐得太自然、太理所应当,二郎君下意识答应了,末了突然反应过来,回头却见崔芜已然走远。
此次出征,崔芜除了亲领大军,还带了一支“医疗队”,其中大部分是攻打华亭时投入麾下的医工。崔芜亲自为伤者检查时,他们就跟在一旁,眼看有两名伤者伤在大腿,自家使君不顾男女之别,袖子一挽就要亲自上阵,为首的医工眼皮直跳,忙上前拦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使君也该给咱们一个显显本事的机会。”
崔芜一笑,又见伤者伤处不深,于是道:“那就交给你们了。”
这边刚安排下去,那边又有人惊呼:“柱子,柱子你撑住!有没有郎中?快来人帮把手!”
崔芜快步赶去,拍着那吱哇乱叫的村民肩膀,将人拨拉到一边:“我就是郎中,消停些,别惊扰了病人。”
再一看,伤者胸口被狼牙刀抹过,好长一条伤口自肩头斜贯腰间,几乎将胸口劈成两半。血固然一时难止,所幸村民听了崔芜吩咐,将伤处清理得还算干净。
崔芜瞧得直皱眉,从医箱里取出自制的止血钳和针线,唤来两名膀大腰圆的医工:“摁着他,我要缝合伤口。”
行军仓促,山寨条件也简陋,不可能有麻沸散之类的药物。崔芜硬着头皮上阵,缝合动作快到极致,针线好似穿花蝴蝶,起起落落间,伤处皮肉修复弥合,喷涌的血液也随之阻住。
崔芜不敢怠慢,唤来二郎君:“有药材吗?我要开两个外敷内服的方子。”
二郎君刚见了崔芜手艺,知她医术不凡,虽面有难色,还是一叠声地答应了:“您只管开,就算咱们没有,靠山吃山,总能想到法子。”
崔芜心知这山中村寨多是缺医少药,但她领着大军,所携药材亦是有限,理当要先顾着自家人,因此只做不知。
她挨个看完伤者,外头已是日沉西山。那头狄斐领着轻骑回山,一并带回的还有葫芦似的一串俘虏。
“幸不辱命,”他简单回禀了战事结果,“铁勒残兵已然溃散,斩首近千,俘虏二百有余,请使君验看。”
崔芜对血肉模糊的首级没兴趣,只道:“领兵的逮住没?此次铁勒南下,主帅是谁?”
狄斐将人押回前已然审问过一轮,供状备好,直接呈上。
与崔芜所料无差,铁勒兵分三路,自三个方位包抄了太原府。可惜领兵的铁勒将领被乱箭射死,底下人身份有限,并不知主帅何人。
但崔芜确定了一件事,铁勒倾巢而出,大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势。她大费周章西出潼关,可不是为了将大好的河东之地送与外人。
“传信中、西两路,”崔芜下定决断,“地盘什么的先放一放,星夜兼程赶往太原府,无论如何不能让铁勒人得手。”
狄斐应了。
一旁的老者听崔芜调度半晌,主动请缨道:“使君若不嫌弃,我典氏一族愿鼎力助阵。”
崔芜逗留此间数日,已经打探出老者底细。他这一脉往上追溯,甚至能溯源至魏晋年间。
“当年魏武麾下有一猛将名唤典韦,生得相貌魁梧、武勇过人,原来就是他家老祖宗,”崔芜暗地里与丁钰感慨,“这算是家学渊源吗?”
她自知晓典氏来历后,就有将人招揽麾下的打算。如今典老主动开口,正合心意:“有典家郎君带路,再好不过。之前听老先生说,从山后小道穿插而过,不日就能赶至太原府?”
典老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接上话音:“不错。使君若想兵贵神速,老朽可命犬子带路。”
崔芜微笑:“老先生美意,崔某却之不恭。”
她正要起身,束发长簪颤了颤,突然滑落。崔芜下意识接了把,发现正是秦萧所赠的猫儿玉簪。
她稳如磐石的心口“咯噔”一下,莫名起了波动。无端而起的渴望驱使她骋目向外,却被重重关山遮挡了视线。
崔芜忍不住想:“这个时辰,兄长在做什么?”
时间退回到半个月前。
当秦萧派人赶往关中向崔芜求助时,他自己也没闲着,点了二十轻骑装扮成商队,循着秦佩玦出逃的痕迹一路追踪,只比崔芜晚三日出潼关。
但他轻车简从,比崔芜的脚程快多了。当崔使君第一次踏上山寨,琢磨着如何将铁勒人包饺子时,秦萧已越过山隘,直逼太原府而去。
缘何如此肯定?
只因一路追踪下来,几乎每一处岔道口都能看到秦佩玦暗中留下的记号,就像是刻意指引一般。
秦萧久经战阵,未尝没觉出不对,随行亲卫亦劝说道:“大小姐一路留下暗记,莫非是留给咱们看的?可她逃都逃了,为何要替咱们指路?”
“或者,其中有诈?”
秦萧沉吟不语。
传信用的暗记是安西军独有,流传多年,被人探听模仿不稀奇,但暗记之旁还有一个刻上去的“佩”字。
秦萧与秦佩玦是亲叔侄,识得自家侄女笔迹,这个字当是她亲手所刻无疑。
究竟是秦佩玦出逃后再生变故,身不由己之际,只能留下暗记求救秦萧,还是有人借秦佩玦之手,将安西主帅故意引往太原城?
秦萧稍一沉吟便下了决断:“继续追踪。无论如何,务必将大小姐平安寻回!”
这一行人数不多,所携却是精锐亲兵,主帅一声令下,纵是龙潭虎穴也敢闯一闯。却不想直到入了太原城,也没遇上像样的阻拦。
秦萧非但没觉放松,心头反而好似绷着一根若有若无的弦。那是久经生死的武人直觉在向他示警,此地危险,不可久留。
“搜索全城,寻找大小姐留下的暗记,”电光火石间,他下达了命令,“燕七、倪章,你二人驻守城外监察四方动向。若有异常,立刻来报。”
亲兵令出即从,两人离了队伍,往城外而去。
剩下的十八人用最快速度搜遍全城,在一家客栈旁找到了秦佩玦留下的暗号。为首的亲兵不动声色,借着与掌柜的攀谈之机,得知数日前,确有一支商队模样的人马入住客栈,其中也的确有一名与秦佩玦年貌相当的姑娘,心里有了七八分把握。
于是一刻钟后,安西精锐封锁了客栈出路,秦萧亲自登门造访。
第157章
秦佩玦其实不笨。
她虽口口声声讥刺秦萧, 却有种天生的敏锐,看穿了自家叔父的色厉内荏。
如果她能像崔芜一样,行万里路、阅世间事, 或许能轻易分辨出男人逢场作戏的真情与假意。
可惜世间从无如果,秦佩玦生于深宅、长于闺中, 所见无非四方院墙,所闻唯有内宅争斗。
所以她信了孙彦的说辞,当他托秦佩玦身边的侍女将相约私奔的书信送来时, 她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假扮侍女混出府衙, 与孙彦留在城内的暗线接头,抢在秦萧察觉端倪前出了凉州城。看到等候在山坡上的俊美郎君时,秦佩玦满心“淫奔不才”的忐忑不安倏然沉落。
她相信自己没看错人,这俊美郎君就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
开始似乎确实如此。东行路上,孙郎君待她极尽温柔,马车虽然颠簸, 她却能伏在孙彦怀中, 将这些年的委屈抽抽噎噎道来。
“都说我叔父待我极好,哼, 他们可不知道, 当年他是如何背信弃义,对我爹娘见死不救的!”
“那年我才八岁,眼看着姓李的贼人围了凉州。父亲整宿睡不着觉,连派六七拨快马给玉门关外的叔父送信,命他领兵回援。”
“鸾娘跟我说了,当时凉州城内城防空虚,兵马都被姓李的贼子策反。可玉门关外还驻扎着上万大军,若是叔父肯施以援手, 凉州之围立解,我爹娘兴许就能救回来了。”
鸾娘是秦佩玦的贴身女婢,照顾了她许多年,是她最信任的人。
她的话,秦佩玦自是深信不疑。
“但是叔父……他竟狠心见死不救!那是他嫡亲的兄长啊!自小一起长大,他眼睁睁瞧着我爹死在姓李的贼人刀下,我娘被贼人侮辱至死,竟都不为所动!”
“后来,他终于来了,可那有什么用?我爹娘都死了,河西秦氏更是百不存一,几乎全族覆灭!”
“只有他!我的叔父,凭着回援凉州的功绩,承了安西节度使的位子!”
“凭什么?明明是他害了所有人,他凭什么占了我爹的位子!”
“我想跟他拼命,可鸾娘跟我说,今时不同往日,我跟叔父硬碰硬占不到半点好,只会赔上自己。她让我暂且忍耐,以待来日。”
“这些年,我做小伏低、忍辱负重,他却犹不甘休,还要随便找户人家把我嫁了,绝了心头之患!”
“我怎能让他得逞?”
“我逃了出来,又被人牙盯上,幸好遇见了你……孙郎,你就是我一辈子的倚靠!你会待我好的,对吗?”
孙彦没说话,只是以极温柔的手势揽住秦佩玦肩头。
车驾刚出潼关,孙彦便称收到部曲信报,需要赶往驰援。临行前,他告知秦佩玦,沿途留下暗号,他自会跟上,两人可在太原府碰头。
秦佩玦对他所言深信不疑,果然一路留下暗号。待得入了太原府,她也没觉出异样,自寻了一家客栈安耽住下。
却没想到这一晚不速客登门,并非她心心念念的孙郎君,而是她避之如虎狼的叔父秦萧。
彼时秦佩玦正打算乔装溜走,察觉不对的不是她,而是随她出逃的心腹侍女鸾娘。她发现客栈被人盯上,第一时间告知自家小姐,两人仓促换上平民妇人的衣装,正要从后门出逃,推门就见两名佩刀侍卫躬身行礼:“大小姐。”
秦佩玦知道秦萧亲兵的厉害,绝了逃跑的心思。回屋就见一道极颀长的身影端坐案旁,半边面孔浸在暗处:“可胡闹够了?”
秦佩玦满腹仓皇随着这句话消散干净,往秦萧对面一坐,冷笑道:“你就不能当我死在外头?非得费心把我抓回去不可?”
秦萧蹙眉摆手,一旁亲兵得了示意,悄然退出屋外,走前不忘掩上房门。
待得只余叔侄二人,秦萧方耐着性子道:“你不愿被拘于府中,我依了你。你不想仓促出嫁,我也随了你?如今你到底想怎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定要闹成这样?”
秦佩玦神色倔强:“我要嫁与孙郎君!”
秦萧眼神微沉:“只这一条不成。”
秦佩玦早有预料,闻言微微冷笑:“那还说什么?叔父只当我死了便是。”
秦萧这辈子只与崔芜一个小女子打过交道,实在拿不准刚及笄小姑娘的心思,说重了怕她想不开,说轻了这牛心左性的秦大小姐又听不进去。
只得忍气分说道:“你可知那孙家郎君已有妻房,且是吴地名门。他看重权位,绝无停妻再娶的道理,你随他回了江南又如何?”
秦佩玦不知被孙彦灌了几两迷魂汤,脱口道:“孙郎答应了,会娶我为平妻!”
秦萧满腔怒火再压抑不住,猛地一拍桌子:“荒唐!你爹娘将你养得金尊玉贵,是为了给人当妾室吗!”
历朝法令并无“平妻”之说,所谓平者,不过是礼崩乐坏之下的变通之举,说白了,只是个名目好听些的妾室,见着正妻依然低人一头。
秦帅掌河西多年,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如今却是动了真怒,把个娇生惯养的秦大小姐惊得一哆嗦。
她虽然口口声声秦萧“忘恩负义”,却从未真正见他发下雷霆之怒。此刻被那横扫千军的煞气裂体而过,自胸口凉到背心,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秦萧压了压火气:“旁的我都可允你,唯独这桩不行。你明日一早随我回河西。”
秦佩玦的执拗劲也上来了:“我答应了孙郎随他回江南!叔父当年能眼看着我爹娘惨死,如今去了我这个眼中钉,不正合心意?做什么非要强人所难!”
秦萧不惧铁勒铁骑,无畏大漠风沙,却拿这小侄女着实没法。待要解释昔年旧事,这小小女子却是生于内宅、长于深闺,一辈子所见不过四方院墙,如何能明白战事险恶、时局艰难?
末了只道:“纵是你爹娘都不在了,你也是秦氏嫡女,身份贵重。”
“有人为了摆脱贱妾之名,不惜逃出院墙、以命相拼,你却自己送上门去。你扪心自问,如何对得起你母亲多年教诲,又如何对得住河西秦氏百年令名!”
秦萧字字恳切,奈何秦佩玦被怨恨蒙蔽了心智,咬死要嫁孙彦,说什么也拗不过性子。
她到底是姑娘家,秦萧没法像对待下属那般直接将人绑了带走,平复了下心绪问道:“你口口声声要随孙彦回江南,他人呢?为何将你一个人丢在客栈中?”
秦佩玦还嘴硬:“孙郎要我在太原府等他,他定会来接我。”
秦萧瞳仁极快地收缩了下:“他让你在太原府等他?他没与你一路同行?”
秦佩玦尚未领会他言外之意:“他、他说有要事处理,半路与我分开了……”
秦萧沉声:“途中暗记还有那个‘玦’字,可是你留下的?”
秦佩玦茫然点头:“孙郎让我留下暗记,他好一路跟上。”
多年来沙场征战的直觉凝成一根针,刺中了最敏锐的那根弦。秦萧在一瞬间串联起所有疑问——孙彦是故意的!
什么让秦佩玦在太原府等他,纯属扯淡!孙彦的目的只有一个,以秦佩玦为饵,沿途留下安西军特有的暗记,将秦萧引至太原。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秦萧蓦地拍案:“来人!”
门外亲兵应声而入:“主子有何吩咐?”
秦萧:“派人盯紧太原府衙,确认有无异动。联系城外的燕七和倪章……”
话没说完,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亲兵在外回禀:“少帅,燕七和倪章有要事禀报。”
秦萧掠了眼秦佩玦,起身走了出去。
依着常理,城门夜晚关闭,城外亲兵本无可能回返。但燕七和倪章不仅回来了,还神色匆忙,两鬓挂上深重的露水。
“少帅!”两人单膝跪地,“属下探知,太原府衙空虚,刺史于三日前弃城而逃,只是城中守军尚不知晓此事,长史封锁了消息,是以城中还能正常运作。”
“虽如此,守城士卒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城防极为松懈,轻易就能混入城中。”
秦萧将窗扉推开半边,呼啸风声瞬间大作。浓云沉沉压于檐角,人间灯火在风雨欲来中飘摇不定。
“孙彦以佩娘为饵,将我引来太原,绝非偶然,”秦萧说,“他在凉州城内吃了大亏,视秦某为心腹大患。我原以为他诱拐佩娘,是为了挟制我,如今看来,他更想要我性命。”
亲兵惊愕:“少帅何出此言?”
秦萧欲言又止,却只道:“留下一半人手保护大小姐,燕七与倪章随我去见府衙,我有话问长史……”
如果孙彦确乎有意将秦萧引来此地,什么样的手段能令久经沙场的悍将困死城中?
秦萧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可惜事与愿违。
翌日黎明,第一缕晨光躲于浓云之后,迟迟不肯降临大地。远处山丘浮起隐晦轮廓,乌泱泱的阴影潮水般奔涌城下。
那是无数身披铁甲的精锐重甲,居中一面旗帜飘扬,鲜红底色之上,狰狞狼头仰天咆哮。
虽然秦萧在西域被称作“中原狼王”,但所有人都知道,狼头,是铁勒王旗的象征。
城门守军原属晋帝麾下,这些年没少经历外敌侵扰,却还是头一回见识这么大的阵仗。黑沉沉的浓影像是压在心头,领兵的校尉头一个回过神,没命敲响示警铜锣:“敌袭!是铁勒人!”
惊天动地的一嗓子,撕裂了边陲重镇粉饰太平的宁静。
更不巧的是,此次统领铁勒铁骑的,正是让崔芜极为忌惮的耶律璟。
旷野立起金色大帐,胡床上蒙着一整张毫无杂色的雪狼皮。身披皮甲的铁勒主帅倚着狼皮,饶有兴味地转动着一枚雕作狼头的黄金戒指。
“中原人管那座城池背后的土地叫‘兵家必争之地’,”他问身边的副将,“你知道为什么吗?”
副将名叫“窟哥”,是个魁梧汉子,头发扎成小辫,狼一般犀利的眼里露出贪婪神色:“因为那里藏着挖不完的铁矿和吃不光的粮食,能铸造出用不尽的兵器,就算是冬天也不会有人饿死。”
“那是一个理由,”耶律璟说,“更重要的是,那是中原人的门户,只要撞开那座城门,中原人的士气和防线就会溃散大半。我们的勇士可以轻松踏上那片富饶的土地,就像狼群捕猎绵羊一样容易。”
窟哥舔了舔嘴角,徐徐拔出腰间的狼牙刀:“请您下令吧,咱们的勇士已经迫不及待了。”
耶律璟竖起手掌,下一瞬,尖利的号角响彻天际。狼群们露出嗜血的爪牙,咆哮着冲向伤痕累累的城墙。
这是一场攻城战,而且是攻守双方实力对比悬殊的碾压战。
巨木撞向城门,云梯搭上城墙,乌泱泱的潮水自墙根漫上墙头。稀稀拉拉的箭矢不足以抵挡猛兽的脚步,狼群们张开血口,咬住猎物脆弱的咽喉。
长刀破空,刀光森寒,守城士卒人头落地,鲜血泼满尘埃。
扼守中原门户的城池在怒潮冲撞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城门瑟瑟战栗,攻城部队很快取得突破性进展。
随着第一个铁勒人登上城楼,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金帐之中,窟哥仰天大笑:“恭喜殿下!您心心念念要撞开中原人的城门,让那门后的的肥沃土地变成咱们的跑马场,这个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咱们会有吃不完的粮食,中原的两脚羊将匍匐在您脚下。”
耶律璟却谨慎得多:“别小看这些中原人,他们也许看起来软弱,却能爆发出你想象不到的力量。”
窟哥不以为然:“羊就是羊,就算长着长角也变不成猛兽。听说中原人的大官已经跑了,这里只是一座空城,咱们……”
他话没说完,就被极劲厉的风声打断了。
那是一支冷铁长矢,迅如雷霆、不期而至,裹挟着森然煞气,洞穿了窟哥咽喉。
壮如巨熊的铁勒副将仰面倒下,金帐震得“轰隆”作响。耶律璟悚然起身,皮靴却踩进血水汇聚成的浅泊。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短兵相接的两军,与城楼上的某道身影交汇一处。
“我就说,不能小看了中原人,”耶律璟喃喃自语,“看来,我遇到了一位老朋友。”
城楼之上,秦萧收了长弓,望向黄金大帐的视线森冷如铁。
第158章
河西与幽云相隔遥远, 两军主帅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好比三年前,颜适领兵奇袭阴山脚下的党项驻地, 两人就曾隔空交过一轮手。
一面之缘,足够耶律璟确认, 秦萧是个危险人物,兴许是他征服中原最大的阻碍。
他的判断很准确。
秦氏亲兵人数不多,却是久经沙场, 几乎立刻稳住了城楼局势。冲上城楼的铁勒士兵遭到斩杀, 云梯被掀翻。倪章领着另一组亲兵,携城中青壮赶往城门,用拒马推、用石头砸,甚至用血肉之躯硬堵,生生将铁勒精锐挡在城门外。
与此同时,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句俗语得到验证。有了安西主帅亲自坐镇, 原本的乌合之众像是得了主心骨, 散沙凝聚,成了不可撼动的堤坝。铁勒人掀起冲锋的怒潮, 一波波扑向城楼, 又被挡在城墙之外。
秦萧的陌刀在城墙上施展不开,换成寻常长刀依然所向披靡。不过片刻,他身侧半丈已然清空,尸首倒了遍地,俱是一刀封喉。
但这并不意味着危机解除,因为城中守军堪堪过千,围城铁骑却有上万之众。他们一波波被击退,又一波波卷土重来, 竟是打定车轮战的主意,要将守军生生耗死。
眼看云梯再次搭上城楼,秦萧不慌不忙张弓引弦,这一箭瞄准了铁勒人的红底狼旗,箭去如流星,三百步距离稍纵即逝,狰狞咆哮的狼头被撕扯出一道豁口。
天风呼啸,豁牙咧嘴的狼头愤怒咆哮,却已失了气势。
王旗被毁严重打击了攻城军的士气,趁此机会,守城军将数口两人合抱的大锅抬上城楼。刚烧开的沸水居高泼下,攀爬云梯的铁勒人被浇了个正着。
这滋味可比热水澡酸爽多了,铁勒人活像被水漫老巢的大耗子,嗷嗷叫着原地起跳,以各种姿势自由落体。
鏖战从天光乍明一直持续到夕晖散尽,眼看强攻无果,耶律璟终于鸣金收兵。受伤的士卒亦被抬回营中,医工粗略瞧过,眉头皱得死紧。
“殿下恕罪,”老医工颤颤巍巍,“老朽实在、实在是无能为力。”
耶律璟皱眉:“他们只是烫伤,骨头和要害都还好好的,你连试试都不肯吗?”
老医工摇了摇头:“殿下有所不知,这些中原人太歹毒了,在沸水里加入了金汁!”
耶律璟微微色变。
所谓“金汁”,其实就是粪水,恶心还在其次,一旦烫伤皮肉,极易造成伤口感染,哪怕没伤及要害,也能要了人命。
当然,古代不懂细菌知识,更没有“感染”这个概念,但金汁伤人会造成伤口溃烂这个常识,耶律璟还是清楚的。
他犹不死心地问道:“当真没别的法子?”
老医工叹了口气:“老朽能力有限,实在没法起死回生,请殿下恕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耶律璟心头极轻微地震动了下,由“起死回生”四个字联想起一道纤瘦身影。
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将脑中画面强行抹去。
“我就不信,这世间除了那女人,再找不出第二个名医,”耶律璟想罢,厉声下令,“把方圆三十里的名医都找来,谁能医好将士,赏赐万金!”
医工和亲兵面面相觑,随即将视线投向夜色深处的太原城。
乱世之中,纵有名医,也多半隐入大城谋生,哪那么容易寻来?
但其实,即便是铁勒人眼中物资丰饶的中原大城,也面临着缺医少粮的窘境。一场大战下来,守城军伤亡过百,秦氏亲兵亦伤了两人。城中郎中不足,幸而亲兵跟着崔芜学过简单的外伤处理技法,倒也勉强应付得来。
秦萧没受伤,脸色却不太好看。他清点了守城兵力,发现不过千余左右,这显然不符合太原府的政治地位与军事意义。
个中缘由,旁人不明白,太原府长史却是最清楚不过。
“说来,此事下官也须负上责任。”
长史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真字。他与秦萧分属不同政权,按说不必自称“下官”,但公孙真心知肚明,太原府危在旦夕,秦萧麾下的安西军或许是唯一的希望。为求守住城池,他宁可对秦萧服软示弱。
“之前的刘刺史乃是杜相爷的亲信,为其马首是瞻,”公孙真叹息道,“陛下病重,太子年幼,宫城实则落入宁王掌控。而宁王与杜相不睦,是众所周知之事。”
秦萧对后晋朝堂亦有了解,知道这位宁王殿下乃是晋帝的侄儿。
“偏偏两月前,京中传来消息,宁王发动宫变,已然自立登基。杜相深知宁王性情,决计容不下自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与铁勒人里应外合,撤走守军,纵胡骑南下。”
“下官曾苦劝刺史,以城中百姓为重,莫要因一己私心罔顾大局。刺史明面上有所触动,谁知私底下还是撤走大军、运走粮草,这、这是要将太原府数万百姓拱手送与铁勒人啊!”
公孙真越说越激动,忽而向秦萧郑重施礼:“下官知道我朝与河西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可百姓无辜!下官斗胆,恳请秦帅暂留太原,护我百姓不为外族屠戮!”
言罢,一揖到底。
秦萧没说什么,一旁的亲兵却是面露不忿。等公孙真离去,他迫不及待道:“这人也太得寸进尺了!少帅助他打退铁勒攻城,已是仁至义尽,他竟敢以百姓相胁,逼您留下卖命,这简直、简直……”
简直太无耻,太没下限,太不是东西了!
秦萧沉默片刻:“他也是没法子,只能出此下策。”
城中大军都被调走,若不拉外援,这偌大的空城岂不任人屠戮?
亲兵仍是愤懑:“可铁勒人来势汹汹,城中却是兵力空虚,粮草不足,失守只是迟早的事。”
他拿眼觑着秦萧,小心翼翼道:“若是现在带着大小姐突围,趁着铁勒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卑下们还有一拼之力。”
秦萧捏着拇指关节,半晌没言语。
留给他思索的时间并不多,翌日黎明,天光尚未亮起,铁勒攻城的喊杀声已然传来。这一回的攻势比前日更猛烈,人未至,密集如雨的弩箭先扑上城头。
安西少帅固然杀伐决断,却也做不到眼看太原城破,满城百姓沦为刀下鱼肉。他亲上城楼,长弓引箭,每一发都必带走一条人命,最近的一箭居然直奔黄金大帐,与帐中督战的耶律璟只有毫厘之差。
箭杆钉入木柱,箭羽犹在微微震颤。饶是耶律璟久经戎马,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他阴沉着脸色:“太原城拿不拿得下姑且不论,今日必须留下秦萧!”
他掠了亲兵一眼:“把那些人带上来!”
亲兵会意,下去传令。须臾,猛烈的攻势忽然暂缓,远处严整的铁勒军阵裂开一道口子,无数衣衫褴褛的人扶老拖幼,颤巍巍地走向太原城。
倪章抬眼瞥见,寒毛瞬间炸了:“铁勒人要用百姓叫门!”
这是两军对垒常用的伎俩,先以百姓扰乱敌方心神,待得军阵紊乱或是城门洞开,紧随其后的精锐骑兵全力冲锋,将难啃的硬骨头一气拿下。
秦萧的拳头不知不觉捏紧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想起多年前叶城一役,彼时,叩关的回纥人亦是驱赶着汉家百姓上前,逼守军开城门救人。
谁都知道最聪明的做法是什么,但当时的副将——颜适的父亲颜定方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我等投身行伍,不为旁的,只为守住家国泰平,让老百姓安稳过活,”他冲秦萧抱拳,“请少帅许末将领五十人马出城,末将定能救回百姓。”
回忆与现实微妙地重叠一处,秦萧闭目片刻,突然道:“点五十精锐,另备刀斧手候于城门口。”
倪章领会了他的用意,大惊:“少帅,万万不可!”
“我意已决!”秦萧没给他继续劝说的机会,“照我说的做!”
安西少帅权威甚重,倪章几乎把牙咬碎了,到底没说话,转头去了。
脚步蹒跚的百姓堪堪摸到城墙根,就听破空之声绵延不绝。他们经多了战乱,本以为是守军开了杀戒,惊恐地缩成一团,却听见粗糙的“轧轧”声徐徐响起。
有人大着胆子抬起头,只见头顶箭雨是奔着身后的铁勒人去的,而眼前固若金汤的城门,已然开了。
马蹄如惊雷,虽只数十骑,却令大地震悚。为首的玄甲武将长刀横扫,追得最近的铁勒骑兵躲闪不及,从马上栽下。
武将回首,头盔遮不住煞气爆裂的眼:“还不入城!”
吓破胆的百姓们回过神,彼此搀扶着,踉踉跄跄奔入城中。
铁勒骑兵等的就是这一刻,如何能错失良机?为首的将领发出酷似狼嚎的咆哮:“能让部族吃饱肚子的肥沃土地就在那道门后面!随我冲!”
话音未落,寒光乍起。
铁勒将领反应够快了,百忙中挥舞刀锋挡隔。奈何横扫而来的长刀威力惊人,将人扫落马背不算,刀锋劈落,竟是连着那人坐骑生生斩作两截!
血喷如地泉崩裂,离得近的铁勒骑兵被溅了满脸。只是一瞬晃神,长刀已然递到眼前,闷哼声、惨嚎声此起彼伏,马上骑士或狼狈坠地、或身首异处,无一幸免。
秦萧横刀立马,虽只一人,却有碾压千军之势:“中原军何在?”
身后轻骑齐声呼喝:“我等在此!”
秦萧长刀向前,刀锋遥遥指定被千军簇拥的金帐:“贼人欲犯中原,谁敢与我共杀此贼?”
轻骑的应答声汇成一股,直冲云霄:“我等愿往!”
秦萧长笑,双腿猛夹马腹。踏清秋深知主人心意,漆黑马身化作一道电光,于猝不及防间撕裂了怒潮。
紧随其后的骑兵成分繁杂,有安西亲兵,也有太原守军,这一刻为主帅勇猛鼓舞,竟被捏成一股,进退配合默契十足,好似席卷麦田的朔风,收割着每一条错肩而过的人命。
金帐之下,耶律璟神色骤变,竟是掀开披在肩头的狼皮大氅,从亲兵手中夺过长弓:“传我命令!今日不惜代价,不能让秦萧活着离开!”
言罢,张弓引弦,居高连射三箭。
铁勒人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体格孔武非中原士卒可比,那三箭一箭比一箭声威惊人,算准了秦萧的移动方位,要将他困死其中。
秦萧长刀横扫,同时挡开两把刺来的长矛,闻听身侧风声凌厉,间不容发地避开两箭。眼看第三箭避无可避,他麾下坐骑长嘶一声,倏然人立而起,两条前蹄蹬在敌将马颈处,伤敌之余顺势腾挪开,险之又险地让开第三箭。
秦萧勒马,猛地回过头。虽是身陷乱军之中,却如怒潮中的一座礁石,任风浪冲撞亦是岿然不动。手中长刀大开大合,素来以勇武著称的铁勒人竟难当其锐,纷纷坠地。
他扬声笑道:“耶律将军,铁勒勇士的能耐,就是躲在将士背后放冷箭吗?”
耶律璟眉头紧皱,却未如秦萧所愿亲自下场。高台令旗频频挥舞,原本被冲散的军阵重新集结,好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千丝万缕盘根错节,要将安西主帅束缚中央。
秦萧不欲恋战,调转马头便要从容而退。此时铁勒阵型尚未布好,要拦他是万万不能,但若让敌军主帅全身退走,大军威名何存?
耶律璟眼底第一次涌上戾气,令旗再挥,骑兵撤下,步兵排上。那是特别训练过的部队,士卒身披铠甲,每人手上持有一人高的长盾,盾牌组成密不透风的“墙”,缝隙中倏忽刺出长矛,活像一只长刺的乌龟。
踏清秋嘶鸣着扬起前蹄,堪堪避过两支刺来的长矛。盾牌拦阻住返城的去路,如果强行硬闯,就会像自投罗网的猎物,主动送上突出的长刺。
只是短暂的犹疑,大军已然收紧包围圈。铁勒人学了聪明,躲在长盾之后步步逼近,弩箭疾风暴雨般扑出,势要留下冲阵的西域狼王。
秦萧挥刀挡落箭雨,奈何箭势过于密集,还是有漏网之鱼突出重围。他只来得及半侧过身,冷箭未能穿心而过,“笃”一下钉入肩头。
身侧亲兵惊呼不止,秦萧面无表情地攥住箭羽,“咔嚓”一声折断了。
“全军攻击!”他厉声喝令,“如有畏战不前者,斩!”
被堵死生路的孤军调转刀锋,仿佛被逼出凶性的猛兽,不顾一切地扑向狼群。
铁勒人做好围猎凶兽的准备,骚动却从后方传来——旷野尽头烟尘滚滚,一支身着行商服色的队伍不期而至,好似出鞘匕首,狠狠扎进铁勒人后心。
可商贾从来重利负义,怎有胆量掺和两军对垒?
生死交睫间,疑惑如朝露,转瞬即被杀声扫走。商队并非空手而来,打头一排木板车,瞧着粗制滥造,却是有真材实料。挡板打开,里头包着精铜,成排箭孔密密麻麻,射出飞蝗似的弩箭。
铁勒人毫无防备,被射倒一片。“商队”长驱直入,硬是在井然森严的大阵中豁出一道缺口。
居中武车挡板放下,露出一道秦萧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众将听令,凡攻城敌寇,格杀勿论!”
第159章
崔芜所携兵力亦不多, 不过两三千之众——剩下的被她留在山寨助典老丈御敌。但她带了一样极具威力的杀手锏,武车。
那是经由丁钰亲自上手改造的,车体加了铜板, 足以抵挡寻常弩箭。夹层设置箭匣,以机括控制, 临阵时万箭齐发,能和一支最精锐的弓弩队相抗衡,杀伤力甚至更胜一筹。
当武车靠近敌人后, 车板之后的七人阵列就派上了用场。那是“鸳鸯阵”的变形, 除了一人居中指挥,两名手持短弩的负责定点狙击远处敌人,手握狼筅的阻挡敌人靠近,手持短刀的将企图挨近偷袭的敌人斩于马下。
配合之间滴水不漏,可见演练过无数遍。
靠着这支新式部队开道,崔芜打了铁勒人一个措手不及。龟甲似的敌阵被啃出一道口子, 她和秦萧艰难地汇合一处。
“兄长!”
崔芜带了千里眼, 将秦萧受伤的全过程瞧得清清楚楚。此时挨近了,被他肩头的血迹与箭杆戳了眼球, 眼皮倏忽一跳。
秦萧却不甚在意:“铁勒人有备而来, 阿芜当心!”
崔芜早看他身后的“乌龟壳”不顺眼,冷哼一声,拉响车角铜铃。十数辆武车有序散开,恰好将秦萧一行护在中央。打头一排挑出几个膀大腰圆的,抡足力气,将十多个圆球掷了出去。
铁勒人还当是什么厉害武器,用圆盾去挡。谁知那玩意儿忒是厉害,撞上盾牌的一瞬当即炸开, 雪亮的白光好悬闪瞎人眼,浓重的雾气顺风飘散,将说不出名堂的刺激性气体攘得四野皆是。
铁勒人毫无防备,眼花头也晕,扶着盾牌连连咳嗽,阵型顿时散了。崔芜抓准时机,厉喝一声:“冲阵!”
秦萧不必她说第二句,已然纵马疾驰。陌刀横扫,声势惊人,没有盾牌与长矛助阵,铁勒人就像去了龟壳的乌龟,被那刀光掠过,大好人头随之落地。
城楼上观战的倪章抓准时机,喝令打开城门。崔芜命武车断后,轻骑跟随秦萧,不慌不忙地退入城中。
最后一拨箭雨射出,武车入城,城门轰然闭合,将战场尘嚣挡在门外。
崔芜跳下武车,越过重重人影,飞奔到秦萧跟前:“兄长,没事吧?”
秦萧亦在亲兵护持下下马,肩头伤势不轻,却抵不过乍见崔芜的欣然:“阿芜怎会在此?”
崔芜不好说自己知道河东乱了,专程来捡漏的,张口就是瞎话:“我能掐会算,无所不知,专程来给兄长解围的。”
秦萧:“……”
虽然战火如沸,煎熬得人满心焦灼,却不耽误秦帅用力摁了摁太阳穴。
铁勒人吃了大亏,短时间内不会卷土重来。那长史公孙真听说来了生力军,忙不迭亲自出迎:“多得英雄相助,某感激涕……”
话没说完,冷不防一抬头,瞧见崔芜虽作胡服打扮,却分明是个美貌姑娘家,舌头险些打了磕绊。
幸而公孙长史久经世事,颇有城府,未让异色显露面上:“……感激涕零。”
崔芜不跟他客气:“我此行带了三千人,你安顿好他们,再带着太原府的账簿名册过来回话。”
公孙真心头“咯噔”一下,隐隐有了预感。然而铁勒大军就在城外,眼前女子则是唯一的救星,唯有苦笑应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崔芜转向狄斐:“耶律璟是个不吃亏的性子,他今日被我搅了局,定要找回场子。你亲自盯着加固城防,别叫铁勒人钻了空子!”
狄斐应得干脆:“末将这就去办。”
崔芜又对丁钰道:“找几间空置的民居,把受伤的兄弟们抬进去。还是老规矩,医工处理不了的来找我,别耽搁了。”
丁钰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秦萧冷眼旁观,崔芜入城不过三言两语,就将政务与城防都拿在手里,俨然成了太原府的话事人。联想她出现此地的时机与早有准备的武车,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这是听说了河东大乱,专程来捡漏的,”秦萧好气又好笑,“小丫头心眼忒多,还不肯说实话,防着我呢。”
他背手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崔芜走近:“有说话的地方吗?我替兄长处理一下伤势。”
地方自然是有的,太原府刺史弃城出逃,府衙随即空置,公孙真极有眼力见地让出地方,供这二位休整私聊。
崔芜毫不客气地占了正院,命人将朝南五间正房打扫干净,选了光线最好的东次间安顿秦萧。
然后她打开药箱,认认真真地清洁双手,又把小银刀举在烛火上高温消毒。
秦萧在亲兵的服侍下褪去外袍,露出创口狰狞的肩头。他摆一摆手,亲兵极有眼力见地退出门外。
崔芜仔细检查过伤口:“箭很深,拔出时会比较疼。可要我配一副麻沸散,让兄长睡一会儿?”
秦萧借着案上冷茶润了润喉咙:“不必,你动手便是。”
崔芜不再与他客气,先用蘸了酒精的棉球仔细清洁伤处皮肤,又玩笑道:“我准备拔了,可要捡根木棍给兄长叼着?”
秦萧气笑不得:“你拔便是,哪来这些……”
话没说完,崔芜已然飞快下刀,稳准狠地割开与箭头糊在一处的皮肤。
那滋味绝不好受,秦萧话音顿了一瞬,若无其事续上:“……哪来这些怪话?”
崔芜观察着血管位置,极小心地避开要害,镊子一提,只听“砰”一声脆响,沾血的箭头被丢进铜盆。
秦萧额角挂着一丝汗迹,口中道:“阿芜手法越发娴熟了。”
拔箭干脆,清洁伤口却没那么简单。那一箭深入骨肉,崔芜不仅得清洗表面,还要用纱布蘸了酒精,深入伤口清洗脏污。
“铁勒人的箭不干净,箭头有铁锈,保不准还沾过金汁,”崔芜说,“兄长且忍一忍。”
秦萧淡然:“你动手便是。”
崔芜用蘸了酒精的纱布生捅进伤处,她知道那滋味,酒精刺激伤口,就像烈火灼烧痛觉神经,是能让一个魁梧大汉惨叫出声。但秦萧额角被冷汗打湿,语气听不出丝毫异样:“阿芜今日来得及时,应该不是专程为秦某跑一趟吧?以你行军的速度,我派尽忠送去的手书,大约没收到?”
崔芜心知他并非有意试探,只是伤口痛得厉害,须得说些闲话分散注意。
遂道:“我出来得早,半途耽搁了些时日。兄长派人给我送过信?说了什么?”
秦萧叹息:“一个月前,佩娘遭孙彦诱拐,乔装混出了凉州城,欲与之私奔回江南。”
崔芜实打实吃了一惊,手下动作却没受到影响,依然轻巧迅捷。
“孙彦已有妻室,秦小姐就是跟他回了江南,也只能做个妾室,”崔芜浮起讥诮,又飞快收敛,“更别提她远离故土,既无娘家撑腰,又没宅斗心眼,在那孙府后院只有被人生吞了的份。”
“个中厉害,兄长没与她说明白?”
秦萧用没伤的左手摁了摁额角:“说明白了,但她铁了心要嫁孙彦,我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
崔芜没吭声。
自古疏不间亲,不管秦萧与秦佩玦之间隔着多少芥蒂,终归是嫡亲叔侄。她随意乱出主意,秦萧领情还罢,若不领情,就是她蓄意挑拨血脉亲情,平白自找麻烦。
但她看到秦萧眉心紧锁,神情疲惫,显见是为秦佩玦操心无数,又有些不落忍。
“儿女自有儿女福,嫡亲孩儿尚且如此,何况是侄女?”她终究没忍住,隐晦地提点道,“十来岁的小姑娘,最是叛逆,兄长越让她如何,她越要对着干。”
“我若是兄长,就撒手不管,随她闹去。或是将世间好男儿都捧到她跟前,叫她领略大千风景。”
“待她见得多了,分得清优劣好赖,自然不会为姓孙的花言巧语迷惑,兄长也能少落些不是。”
秦萧听得啼笑皆非,想说“胡闹,哪有大家小姐成日里与外男厮混”,视线转过低头为自己处理伤口的崔芜,又住了话头。
半晌方道:“佩娘并无阿芜这般心智手段,骤然经历风雨,怕是吃不消。”
崔芜有点明白这对叔侄的隔阂由何而来了。
秦萧对侄女并非不顾惜,可他到底是土生土长的古代男子,再开明、再有见地,仍难免受世间成见影响,以为女子智勇不足,好似家养的懵懂猫儿,说了道理听不明白,放出去只有被人生吞活剥的份。
他越不说、越瞒着,秦佩玦对他的偏见就越深,再被有心人往歪路上引导,想不阴谋论都难。
她不认同道:“手段见识都是历练出来的。如秦大小姐,自幼娇养深闺,所见只有四方院墙,固然风吹不透、雨打不着,可也如暖阁娇花一样禁不得事。”
“兄长若真为她好,就多叫她知晓些世间风霜。道理掰开揉碎了,她总能明白几分。”
秦萧细细思量,突然话锋一转:“阿芜言之有理。只不知阿芜的心思智巧,当初又是何人为你讲明白的?”
崔芜:“……”
说着自家侄女,怎么突然探起她的底细来了?
她冷哼一声,大言不惭:“我生而知之,不行吗?”
秦萧习惯了她一言不合就耍赖的做派,自不会与姑娘家一般计较:“你在麾下部将面前,也是这般满口跑马?”
崔芜理直气壮:“狄斐他们可不敢像兄长这样揪着我不放。”
秦萧哂笑,还想再说什么,忽觉伤处刺痛,却是崔芜将弯钩银针消毒,开始缝合伤口。
这不是秦萧第一回 受伤挨缝,却直觉崔芜下手重了几分,从牙缝里抽了口凉气:“……你这算是报私仇?”
崔芜皮笑肉不笑:“兄长言重了,我哪敢?”
她动作奇快,说话间已经缝合完毕:“这几日别沾水,也尽量别用右手提刀——虽然我知道,兄长一定不会听我的。”
秦萧试着活动了下受伤的胳膊:“阿芜此行带了多少人马?”
玩笑归玩笑,谈及正事,崔芜毫不含糊:“三千随我守城,两千安排在西南山寨。那儿有一条小道,耶律璟安排了一支奇兵,本想打兄长一个措手不及。”
秦萧闻弦歌而知雅意:“看来,秦某又欠了阿芜一回。”
崔芜:“兄长欠我的多了,我欠兄长也不少,咱俩就是一笔糊涂账,既算不清,也不必算了。”
秦萧淡笑,继而凝眸:“铁勒大军不下数万,单凭你手上三千人,守不住太原府。”
崔芜勾了勾嘴角:“那就试试呗。”
秦萧见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知小丫头多半留有后手,所携三千轻骑不过是个烟雾弹。
遂道:“还有一桩麻烦,我前日清点过城中粮草,大部分都被前太原刺史带走,所剩者不足以供应三千士卒。”
说到要命的粮食问题,崔芜脸色终于有了波动:“那前刺史怎么想的?自己跑就跑了,还把粮食守军一起卷走?”
然而仔细想想,真实的后晋历史,那位姓杜的相爷似乎就是这么干的——调走大军、撤开防线,以门户大开的姿态,将外族放入中原腹地,以此换取铁勒人对自己称王的支持。
论及刷新下限,老晋帝与这位肱骨当真是一脉相承。
“阿芜身边只有三千轻骑,我猜补给辎重不及携带,”秦萧套上外袍,若有所思地瞧着崔芜,“你从来是行一步看三步,说说,打算从哪弄来军粮?”
这便是有一个对你了解甚深的知己的坏处,自己所思所想、每一步的盘算,都像是摊平在光天化日之下,由着他翻阅。
崔芜不乐意了:“兄长既料事如神,不妨说说,我能从哪变出军粮?”
秦萧将自己代入崔芜,揣度着道:“河东已乱,布衣之家流离失所,小门小户拿不出多少粮食。若秦某是阿芜,最好的打算就是与世家望族合作,借他们的手筹粮。”
崔芜定定看着秦萧,半晌没说话。
秦萧:“怎么,我猜错了?”
崔芜没说话,用酒精擦净为秦萧疗伤的银刀和针线,将器具一一收入药箱,最后就着水盆里的冷水洗净双手。
“兄长既这么说,”她不置可否,“咱们不如拭目以待。”
然而随后三日,铁勒人攻势不断,崔芜计划中的增援却迟迟未至。
第160章
耶律璟确实不是吃亏的性子。他自诩看人精准, 却在崔芜身上栽了跟头,要说没憋着一股气,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三日, 铁勒人狂风骤雨般扑向太原城,又一次次被守城军击退。秦萧果然没有遵循崔芜的医嘱, 再次披甲上了城楼,他就像一根不可撼动的定海神针,稳稳镇住了胶着的战局。
城内的崔芜也没闲着。秦萧坐镇城楼, 她就拉着丁钰和公孙真核算城中库存, 又将各家青壮组织起来协助守城。
“铁勒人是什么做派,你们都清楚。说白了,不管哪方势力接手太原,都少不了你们一口饭吃,可若是铁勒人攻破城池,等待所有人的无外乎两个下场, 要么被带回草原沦为羊奴, 要么成为刀下亡魂。”
显然,于城中百姓而言, 哪个选择都甚美妙, 原先有所犹疑的,此刻也下定了决心。
在全城青壮的协助下,铁勒人虽攻上城楼,到底没扛住砖头瓦块与大锅沸水的热情招呼,再次狼狈退走。
新一波伤兵狼狈地下了城楼,秦萧落在最后,两名亲兵替他卸去铠甲,敞露的肩头血肉模糊, 布料和伤口糊成一片。
崔芜早带人候在城下,见状迎上前:“兄长又伤了?”
倪章咬牙:“铁勒人带了投石机,少帅被碎石蹭了下,伤口崩裂了。”
崔芜只扫了一眼,就断定伤势没有倪章说的那么轻巧。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拆穿谎言,以免军心动摇,只道:“扶兄长去歇息,我安顿好伤兵,马上赶来。”
亲兵应了。
崔芜花了点时间安排城防,待得赶回府衙,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彼时,亲兵和医工正对着秦萧伤处犯难,盖因崩裂的铠甲和碎石深深嵌入血肉,又和布料混作一团,很难拆分清楚。
崔芜端详了下:“去烧壶热水,再多备几条干净布巾。”
这不是崔芜第一次替秦萧治伤,习以为常的安西主帅看都不看,只管闭目小憩。然而崔芜没有立刻动手,她将阿绰唤来吩咐两句。少顷,热水和布巾送到,同时送来的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崔芜:“喝了。”
秦萧闻着药味,微微蹙眉:“有酒?”
“加了点药酒,补气血的,”崔芜扯谎不打草稿,“兄长失血不少,喝一些有助提神。”
秦萧这才睁眼,接过一饮而尽。
崔芜慢条斯理地消毒银刀和镊子,忽听身后秦萧“唔”了一声:“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
崔芜笑眯眯地转过头:“麻沸散。”
秦萧:“……”
“铠甲碎布跟伤口糊在一起,得用热水化开血块,才好分开,”崔芜无辜地耸了耸肩,“这个过程不太好受,兄长还是睡一觉比较好。”
秦萧英明神武了二十年,熟料阴沟里翻船,被个小女子灌了迷魂药,简直哭笑不得。然而药效发作得极快,他只觉眼皮越来越沉,身不由己地瘫软下去,然后被早有准备的崔芜接了个正着。
“安心睡吧,”崔芜低声道,“这儿有我呢。”
秦萧瞪了她一眼,奈何意识将散未散,那一眼显得疲软无力,反而流露几分孱弱的亲昵。
然后他闭上眼,彻底软倒在崔芜臂弯中。
崔芜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枕上。
处理外伤对训练有素的外科大夫而言不是难事,她用浸透热水的布巾敷上秦萧伤口,化开血迹再逐一挑出碎片。皮肉和筋骨狰狞扭曲,像一团惨不忍睹的藤蔓,血肉深处隐隐可见白骨,被崔芜用最快的速度清洗干净,再层层缝合。
她将药量计算得十分精准,只会让秦萧昏睡半个时辰,然而一个时辰过去,秦萧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只有一个解释,接连三日不眠不休的守城令安西主帅筋疲力尽,已经没有维持清醒的体力。
崔芜用最快的速度包扎妥当伤处,又换了干净热水,为秦萧擦净身上血污,盖好湖丝软被。
然后她唤来倪章,吩咐道:“不必打扰兄长,让他好好睡一觉。城楼那边,我先替他守着。”
倪章早得了秦萧叮嘱,若是崔芜吩咐他什么,不必犹豫,照做便是,是以应的干脆:“卑职明白。”
自崔芜入主太原府衙,里外驻防都换作此行跟来的亲兵。她刚出正院,便有一人箭步上前,将一支箭递上:“这是方才有人射在府衙门口的。”
崔芜见箭杆上缠有书信,解开扫过两行,脸色微微一变:“是谁送的信?”
“夜里太黑,兄弟们没看清,”亲兵答道,“属下派人在附近街道搜找,定不会叫他跑了。”
崔芜将信纸揉成一团:“不必了。”
她翻身上马,目标是城西一处民宅。这是写信的神秘人告诉她的,太原府还存有一批粮草,就藏在民宅后院的私库中,要她单枪匹马赶来民宅。
崔芜:“……”
是她脑子进水了,还是写信之人脑子被板砖拍了,觉得她人傻血厚容易骗?
不过短暂的沉吟后,崔芜还是唤来亲兵,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然后她带着殷钊,不惊动一人地赶到信中所提的民宅。
殷钊顶着满头雾水,眼看崔芜在显见是荒废了许久的民宅前下马,抬腿就要往里走,赶紧拦住:“此地瞧着不妥,主上且容属下入内探查一番。”
崔芜态度轻松:“不用探查,里头肯定有埋伏。”
殷钊:“……”
他觑着崔芜脸色,确认自家主君没开玩笑,这才小心翼翼问道:“既如此,属下调兵过来,将贼人拿下?”
崔芜笑了:“别着急啊。人家又是送信又是拿粮食做诱饵,无非想将我钓来,你动静闹太大,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殷钊放心了,知道崔芜定然另有安排,于是道:“那属下陪主上进去。”
崔芜想了想:“不必,你在外头等我。”
殷钊急了,还想争辩,崔芜却打了个下压的手势:“我意已决。”
殷钊应声闭嘴。
崔芜不让殷钊进去的理由很简单,对方大费周章将她引来,肯定不是为了干掉她,但殷钊就不一样了。
上回凉州城内的教训太惨烈,崔芜不欲自己辛辛苦苦调教出的下属无端送命,是以态度坚决,没有任何分说的余地。
然后她拾阶而上,推开那扇尘封破旧,却并未锈死的门。
看得出来,宅院主人颇有身家,三进院落造得气派堂皇。可惜连年战乱似溃堤,富户贫民皆是随波逐流的蝼蚁,被来自边关的朔风血雨吹打着,再气派的庭院也只能荒芜没落。
院里黑得很,崔芜吹亮火折,忽见回廊处一道人影极快闪过。她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追着那道身影进了厢房。
只听“砰”一声响,房门无风自闭。随即,屋里烛光闪了闪,自动亮起,映照出凭案而立的一道身影。
崔芜的猜测得到印证,最后一点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她吹熄火折,嗤笑一声:“孙郎良心发现,回来接你未婚妻子了?”
孙彦转过头,唇角浮起且惊且喜的笑意:“你终于承认是我妻子了?”
崔芜分明是被五六个精悍亲卫包围中央,却仿佛在自家后花园闲逛,肢体语言极为闲适:“我说的是秦大小姐。你骗着她与你私奔,又把人丢在这兵荒马乱的太原城中。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就不怕于心不安吗?”
她不说这话还好,刚一说完,孙彦才浮起的笑意瞬间收敛,一双眼死死盯着她,似要在胸口处捅出一个透心凉的窟窿。
“你也知道太原城兵荒马乱!”他无意谈论秦佩玦,借喝问转移话题,“你一个妇道人家,来这儿添什么乱!”
崔芜冷笑:“铁勒人能来,我为何不能来?你算什么东西,问得着吗?”
孙彦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颤动不休。
但他在崔芜手里吃过太多亏,逐渐摸准了这女人脾性,知道她刚烈强硬,以硬碰硬只会激起她的抵触和憎恶。
于是强忍火气道:“太原城破只是迟早的事,就你手下那两三千人,能顶什么用?”
“我冒险回来,就是为了接你。你与我一同走,我定保你平安。”
崔芜嗤之以鼻,细细思量,却从他话中品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你诱拐秦大小姐,将她弃于太原城,引兄长前来寻人,又恰好遇到铁勒攻城,”她串起前因后果,先还有些不确定,越说却是越有把握,“一次或许是巧合,两次可能是意外,但接连三桩碰一块,绝不是阴差阳错能解释的。”
“孙郎君,你莫不是早料到铁勒人会对太原下手,故意将兄长引来,好借铁勒人之手除了眼中钉?”
孙彦哑口无言。
他知道崔芜聪明,却不想只因一时情急生乱,竟被她抓住破绽,将来龙去脉推测得七七八八。
他张嘴欲言,却发现无从辩解,眼看着崔芜眼神转为不屑:“我原以为孙郎虽人品卑劣,却还算敢作敢当,没想到你竟利用女子,行此下作之举。”
“孙彦,你真是刷新了我的下限。”
孙彦原是为了崔芜才冒险潜返太原城,熟料对方非但不领情,还将他贬损得一无是处。饶是他已然习惯崔芜的冷言冷语,也不禁心中酸楚:“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至于此?”
“我为你连性命都不顾,你当真毫无触动?”
崔芜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白痴:“是为我,还是为了满足你那点廉价的自我感动?你自己不想当人、不干人事,别拖别人下水!”
孙彦不止青筋颤动,脸颊都要抽搐起来。他近乎自暴自弃道:“好、好……反正我在你心里已然是卑鄙下作之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回头对左右厉喝道:“将人打晕带走!”
崔芜早料到他有此一着,反应极快地后退三步,躲进墙壁死角。与此同时,破空之声接连响起,数支箭矢破窗而入,拦住部曲抓向崔芜的手。
部曲到底训练有素,第一时间拔刀格挡。却不想那箭头原是空心,里头填满了特制药粉,与刀锋碰撞的一瞬炸裂开,药粉扬得纷纷洒洒。周遭部曲猝不及防,吸入了好几口。
屋里弥漫着粉末充斥的雾气,饶是崔芜早用衣袖捂住口鼻,依然觉得太阳穴发晕。仿佛过了一天一宿那么漫长,又好像只是短短交睫,房门被人踹开,无数人影急慌慌地冲进来,十来个声音七嘴八舌:“属下接应来迟,请主上恕罪!”
崔芜强撑最后一丝清明:“将孙彦及孙氏部曲押回府衙……搜索附近,以防铁勒奸细混入城中……告、告诉狄斐,加紧城防,倘若孙氏与铁勒勾结,耶律璟可能趁乱攻城……”
她说到这里,实在撑不住,低头栽进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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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芜人虽晕了,却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铁勒人高举马刀嗷嗷叫着扑上城楼,一会儿是孙彦那张每每见了都叫她恶心反胃的脸。
待得药力稍退,她迷迷糊糊想起自己人在哪、干什么来的,挣扎着掰开眼皮,就要懵头懵脑地坐起:“来人啊!阿丁?狄斐?”
然后被人摁住肩头,硬怼回枕上。
崔芜:“……”
这人手劲忒大,偏生枕头又硬,磕得她后脑生疼,猛奓金花。直到那人将茶碗送到嘴边,温热的茶水灌入口中,笼罩在眼前的那层迷雾才逐渐散去。
她贪婪地喝了大半碗,喉咙得到润泽,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终于看清给自己喂水的男人,却一点不觉得惊讶:“我没死在孙彦手上,迟早有一天先被兄长呛死。”
秦萧正用衣袖给她擦拭嘴角水渍,没想到这丫头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埋汰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很想给她额角一个暴栗,瞧着崔芜还未恢复血色的面颊,到底没忍心。
“原来阿芜也知道孙彦会对你不利,”秦萧脸色淡漠,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看得出,安西少将已是动了真怒,“殷钊说,你事先安排伏兵,却故意让他们晚半刻钟赶到,可见猜到是孙彦相邀。”
“如此还敢独自赴约,就不怕他对你不利?”
崔芜满心惦记着城外的铁勒人,却也没错过秦萧字里行间的火气,犹豫了一下才解释道:“会引我去那么偏僻的地方,不是铁勒奸细,就是孙家人。不论哪一方,都不会立刻取我性命。”
“我一人赴约,只为减轻对方的防备之心,方便套话。其实亲兵早已埋伏好,时间到了就会强攻,将屋内之人全部迷倒。”
“这一遭看似凶险,其实尽在掌握,不会出岔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