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丁钰原以为盖昀前面铺垫这么多, 当是一口应承,谁知人家居然拒绝了。


    那一刻,他怒发冲冠, 大有撸袖子和姓盖的争辩三百回合的架势。


    崔芜却一抬手,摁住他到了嘴边的话头。


    “先生为何不愿?”她直言不讳地问道, “是我的才具不匹配,德行不够格,还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崔芜眼光不差, 看得出来盖昀询问她是否有志天下时, 眼神粲然,绝非伪装。而他说自己久乐田园,无意卷入纷争时,脸上的迟疑与挣扎,亦是货真价实。


    “先生指点杨家人行事,将原州打理得妥妥当当, 又把崔某入关后的所作所为调查得一清二楚, ”崔芜说,“你做了如此多的功课, 我不信你甘心屈居于这原州城的草庐之中。”


    “先生到底在犹豫什么, 或者说,顾虑什么?”


    到最后,盖昀也没给出个像样的解释,只是吩咐小童送客,态度之明确决然,没有任何争辩的余地。


    刚从草庐出来,丁钰就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我就说这人神神叨叨, 指不定是故弄玄虚!勾得你接连三次造访,结果怎样?不去,不愿!”


    “真当他是诸葛武侯啊!既然没这个心思,做什么不一早把话讲明?拿人耍着玩,很有意思吗!”


    崔芜却若有所思。


    “我大四实习那会儿,在医院附近租了间房子,一个人住有些害怕,想养只猫,”她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宠物店跑了好几趟,看中一只蓝双布偶,价钱谈好了,注意事项也跟宠物店的小姐姐问清楚,猫砂盆猫爬架猫抓板一应俱全,临了我却反悔了。”


    她鲜少谈及自己上辈子的事,丁钰一句“跟姓盖的”有什么关系到了嘴边,又生生转了回来:“为什么?不喜欢了?”


    崔芜摇了摇头。


    “因为小姐姐跟我说,布偶是猫中之狗,性子黏人得很,需要主人长久陪伴。如果照顾不周,很容易情绪失落,甚至出现抑郁症。”


    “我当时正在医院轮岗,白班夜班轮着来,两三天不着家是常有的事,哪有功夫一直陪着猫?听完小姐姐的话,我忍不住想,如果我照料不周,猫抑郁了怎么办?如果猫生病了,我有时间带它去宠物医院,有经济实力一直替它治疗吗?”


    “即便猫不抑郁也没生病,它成了我的宠物,真的会幸福吗?我甚至连照看它的时间都没有,真把它买回去,十日里有七八日都只能自己呆在家里,吃饭喝水有自动喂食机和自动饮水器,猫砂盆却只能多买几个,一个礼拜清理一次……”


    丁钰听得咋舌不已:“停!我说妹子,你想的也太多了吧?咱就是养只猫,用得着这么悉心周全吗?”


    “就算是养猫,到底是一条生命,怎能不瞻前顾后,考虑周全?”崔芜反问,“养猫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丁钰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你不会想说,那姓盖的打算把你当布偶养了?”


    崔芜回了他一肘子。


    “我是说,我养只猫尚且瞻前顾后,何况盖先生的决定关乎半生命途?”她心知对丁钰不能玩“微言大义”那一套,凡事都得掰开揉碎说透了,免得对方听不懂,“我看他是真心喜爱隐居田园,一旦出仕,就得陪我征伐天下,说不定会如当年诸葛武侯一般,将一辈子赔进去,最后落得个心血耗竭、死不瞑目的下场。”


    “你说,他如何能不犹豫再三?”


    崔芜的长篇大论流水般淌过,唯有“征伐天下”四个字好似潮水落下后的礁石,格外清晰醒目。


    “你先等等,”丁钰说,“征伐天下?你想好了?”


    “想好了,”崔芜说,“就像你说的,那些所谓割据一方的人物,有几个堪配为人的?都不必提远的,看晋帝和江东孙氏为人,可见一斑。”


    丁钰显然也看不上这二位行事,低头“啐”了一口。


    “这样的人都敢肖想天下,我为何不能?”崔芜冷冷道,“被铁勒人挟持北上时,我就想好了,这辈子绝不屈居人下。”


    “我以后的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我的命运,也只有自己说了算!”


    丁钰毫无异议,举双手双脚赞成。


    但他还有一重顾虑。


    “这天底下的豪强没几个做人的,若是碰上,砍了也就砍了,”丁钰犹豫道,“你若真想争这个天下,我自是陪你,可河西地处冲要,势必不能放任旁人把控。”


    “你收河西,首先要过的就是秦自寒这一关,你又与他兄妹相称,真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你下得去手吗?”


    崔芜被他戳中心事,眼神极不明显地晦暗了一瞬。


    “如今还谈不到收河西的地步,”崔芜说,“关中尚未平定,河东更是战火燎原。我与兄长犄角互助才是最好的选择,其他的,等平了河东再说也不迟。”


    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事在人为,只要我与兄长不想开战,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河西之事确实不必着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怎么将盖昀请出山。


    崔芜太需要一个助她定鼎天下的谋士了。


    “盖先生心中疑虑,无非两点,”她说,“其一,我是否堪为明主。其二,他是否应该为了追随我,放弃归隐田园的自在生活,置身乱世搅弄风云。”


    “这两者其实可以归为一桩,叫他知道我的才具足以平定天下,德行足以折服世人,值得他鞠躬尽瘁、竭智效忠。”


    丁钰抓抓脑袋:“所以,你打算继续四顾、五顾茅庐?”


    崔芜一笑:“登门是必须的,只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行事……我心里大概有了章程,只是需要时间。”


    事实上,崔芜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她与秦萧约定二月出兵,原是北境冬末春初的时节,寒意虽未全然消退,冻土却已被春风催裂。


    尤其是崔芜治下的泾、渭二河,随着上游冰凌消融,水位不断上涨,竟然形成桃花汛。洪峰过境,虽不至于像黄河泛滥那般严重,却也让沿岸百姓叫苦不迭。


    “这一次与河西相约出兵,我不能同去,得坐镇关中盯着春汛,”发兵前,崔芜特意赶回凤翔,对延昭叮嘱道,“咱们手中已然有八千精锐,五千人由你领兵,三千人坐镇关中,每十日传信一次汇报军情。若遇紧急事态,你为领兵主将,可自行决策,不必等我回复。”


    她心里明镜似的,虽因萧关城外的生死患难,对韩筠高看一筹,隐隐有与延昭比肩的势头。但论忠心论倚重,自然还是从入关起就追随她的延昭更叫人放心。


    居上为者用人,最要紧便是“制衡”二字。既然解围萧关、荡平定难军的大功归了狄斐与韩筠,则联兵合攻夏州的差事,自当交与延昭。


    既可避免一家独大,又能消除心腹潜在的不满情绪,一举两得。


    延昭此人是天生的武将,官场上勾心斗角的那套他并非不懂,只是不屑为之。


    崔芜委以重任,他便坦然受了:“主子放心,末将绝不让您失望。”


    “还有,”崔芜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反复揉捏指节,“此次出征是与河西联兵,虽两军路线不一,却总有会师的一日。”


    “我命你领兵,未尝不是因为你与兄长、颜小将军都曾熟识,也算有几分交情。但你须记住,自发兵之日起,你便是我崔芜的将。你与安西军并非从属,而是分庭抗礼。”


    延昭了然,郑重抱拳:“末将明白。”


    大军出征,动静必然不小。但奇迹般地,凤翔府内,百姓并无太大反应。


    归根结底,还是春风催绿了边草,正值农耕时节,看顾田地还忙不过来,谁有闲心顾及旁的?


    当农人忙碌的身影频繁出现在田时地头时,崔芜命人打制的“代耕”终于派上用场——北境畜力有限,三五家也凑不齐一头耕牛。人力扶犁殊为辛苦,有工具辅助则省力得多。


    虽一架代耕少说得两三人共同操作,但在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力,可比耕牛便宜多了。


    “跟农户们说好,留出时间,光耕一遍可不够,须得沿着先头犁地的痕迹再耕一遍,方可下种。”


    崔芜用最简单的话将“套耕”的操作方法说明,又道:“若有农人问起,就说是我昨夜梦见凤凰神鸟,神鸟怜悯世人,给出的新式耕地之法。依照此法农耕,可让庄稼长得更好,若是不成,待得今岁秋日,让他们带着地里的收成到王府寻我,我自会给他们补偿。”


    负责春耕的官员大都是去岁年末正经考试录用的,因着不论出身取士,好些家境贫寒的子弟得以进入府衙做事,也算是一步登天。


    此次春耕,崔芜很自然地将差事交代给这些出身贫家、知晓农事的新人官吏,并再三叮嘱:“农耕乃一地之本,你们家中都有父母兄弟,没少为农事发愁,这回的差事兴许干系到他们未来一年的口粮。”


    “可要格外用心,万不能轻易敷衍。”


    官员们知道厉害,亦不愿放弃这个能令使君对自己另眼相看的机会,纷纷摩拳擦掌:“使君放心,下官等必竭心尽力,不负所托。”


    交代完春耕事项,崔芜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原州,第四次造访盖宅。


    只是这一回,她没给小童任何回绝的机会,直截了当道:“烦请转告盖先生,崔某此来是为了今春渭河的桃花汛。此事干系到沿河数万百姓生计,还望先生勿要推脱,不吝赐教。”


    崔芜吃准了盖昀脾气,知道这人犹豫归犹豫,却绝不会拿民生开玩笑。


    事实的确如此,这句话撂下去,不出半炷香,小童回来开门,对崔芜比了个“请”的手势:“先生在堂上等候使君。”


    崔芜进门,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塞到小童手里。


    “自家做的糖块,可甜了,留着肚饿时当零嘴吃吧。”


    小童挠了挠头,面露迟疑。


    他得盖昀叮咛,若是有人送礼,不管多名贵的礼物,一概退回。但崔芜送的礼物称不上名贵,却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尤其乱世之中、物力维艰,莫说零嘴甜食,便是吃饱肚子都不容易。


    好容易得了一包糖,要他如何舍得还回去?


    “都是自家做的,没多贵重,只是外头想买也买不到,”崔芜看穿了小童心思,对他眨眼,“没事,留着吧,咱悄悄的,不让盖先生知道,保证他不会骂你。”


    小童心动了:“当真?”


    崔芜郑重点头。


    小童咬着嘴角想了好一阵,犹犹豫豫地伸出一根小手指:“那,拉勾。”


    崔芜见他伸出的一截手指细伶伶的,薄薄一层皮肉包着骨头,浑没有后世同龄人的白胖敦实。


    她叹了口气,拎起袍摆半蹲下身,伸出小指与其相钩:“拉勾勾,谁也不说出去。”


    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小童收了崔芜的糖,自觉欠了对方好大一个人情,不归还一二实在说不过去。


    遂在领着崔芜前去明堂的路上,小声说道:“使君走了大半个月,先生时常心不在焉。晚上一个人闷在书房,对着使君留下的那张舆图一发呆就是大半宿,还不时长吁短叹。”


    “我问先生,什么事如此烦心?若是解决不了,何不请崔使君相助?先生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让我自去歇息,不便管他。”


    崔芜一听就猜到,定是盖昀那日回绝了自己,虽是全了终老林泉的梦想,却有负一身才具以及平定天下的志向,这才心中不快,郁郁寡欢。


    “这还不简单?”崔芜想,“早点从了我,不就你高兴,我也高兴了?”


    但是当着盖昀的面,她却不能这么说,而是直奔正题——将自己绘制的渭河流域图浦展在长案上,用手指点着,一一道来。


    “晚辈翻阅过渭河流域的地方志,其所经之地的气候大都春暖干旱,夏热多雨,秋凉湿润,冬寒少雪。”


    “每逢暴雨时节,渭河境内泥沙俱下,其中部分随水流走,更多的却沉淀河床,使得渭河淤积严重,河床年年递增,灾情也随之加重。”


    崔芜做足了功课,说来有条不紊:“崔某以为,渭河不可不治,但如何治理还需费些思量。光是加固堤坝,终归指标不治本。且堤坝高一尺,河床高一丈,久而久之,河面高于地面,岂不成了地上悬河?”


    “若有一日堤坝损毁,河水势必一泻千里,届时两岸农田皆要遭受大难。”


    崔芜故作沉吟:“若只是河水泛滥,不论修筑堤坝,或是建渠引流,都可消解一二。但这河床积淤,非人力可以解决,该如何是好?”


    她其实有法子,只是要拿此事作话头,引盖昀深入探讨,绝不能立时揭了自己底牌。


    谁知盖昀道:“使君所言不错,此事盖某也有留意,倒是想出一法。”


    崔芜正低头饮茶,好悬被茶水呛着。


    她抬头对上盖昀异样的眼神,忙用衣袖抹了抹嘴角:“呃,我只是太惊讶了。先生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盖昀:“可设法收束河道,水流不畅,势必变急,假以时日,便能冲走部分积于河床的泥沙。”


    崔芜看着盖昀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


    第92章


    一开始, 崔芜虽知盖昀有才,也佩服他的料事之能,这份欣赏却终究是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视角。


    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她有着领先对方一千多年的知识与技术,眼光见识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构成了崔芜的底气, 也是她自江南出逃以来,敢以女子之身主政一方的理由。


    但崔芜从没想过,自己会因此陷入固步自封的窠臼, 小瞧了古时人的智慧。


    盖昀提出的治沙法门名为“束水攻沙”, 在另一个时空,最早是由明末治河专家潘季驯提出的。


    顾名思义,就是收紧河道,利用水的冲力冲刷河床底部泥沙,从而达到清淤防洪的目的。


    崔芜今日敢来找盖昀相商,底牌就是这一招。但她没想到, 盖昀比潘基勋早出生六百多年, 却能先一步提出这个法子。


    到底是她目光短浅,小瞧了天下英雄, 还是盖先生与她一样, 也是后世穿来的?


    这一系列疑问在崔芜脑中飞快掠过,又被自己否定了——倘若盖昀与她和丁钰一样同为穿越者,早在听到丁钰那一番惊世骇俗的“下半身”见解时,就该瞧出端倪,又怎会到现在都毫无表示?


    “是我蠢了,”她想,“仗着自己是穿越者,便觉得比古人高明。其实单论智慧, 古人实不在后人之下。”


    她不过是站在巨人肩上,才得了一时便宜,有什么好得意的?


    一念及此,种种傲慢化为乌有。


    然而崔使君脑筋极快,只一眨眼,就想到连消带打的妙招。


    “不瞒先生,您所献之策,崔某曾在西域传来的手札残卷上见到过,”她调整好思绪,摆出如假包换的惊叹神色,“只是此法古怪,崔某从未听闻,不敢贸然实施。有了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盖昀果然讶异:“西域居然也有文卷记载治河之法?可否容盖某一观?”


    崔芜睁眼说瞎话:“非我不愿,实在是那手札传到我手里时,已然残破不堪,好些毁于战火,只有零星几页尚存。”


    “因其损毁严重,我并未带在身边,只将其中几页抄录下来。先生若是想看,我现在便可拿出。”


    她嘴上说“拿出”,手已分毫不慢地探入怀里,取出一张稿纸递与盖昀:“正好,也请先生帮我瞧瞧,这纸上所画之物,能否研造成功?”


    这位盖先生当真是全才,不仅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连机械木工也有涉猎。


    见了图纸,他神色惊异,好似看到什么了不得东西,当即将案上之物一把挥开,又随手抽过一张宣纸,埋头演算起来。


    崔芜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托腮笑吟吟地瞧着。一时间,明堂之上陷入安静,只有笔尖自宣纸掠过时的“沙沙”声。


    崔芜慢条斯理地品着热茶,过了足足两刻钟,才见盖昀抬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此物为盖某平生仅见,实在巧夺天工,”他说,“盖某读过《墨经》,其中提到针孔成像之说,与此物原理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比这图上所绘精巧复杂。”


    崔芜笑眯眯地:“依先生所见,此物能否造成?”


    盖昀盯着草纸,又闭目默思片刻:“盖某以为,可以一试。”


    崔芜铺垫这么久,等的就是这句话:“先生既如此说,我便将这图纸托付给先生,先生可愿倾力而为?”


    盖昀蓦地睁眼,瞳光锐利地盯着崔芜。


    崔芜脸皮厚,随便他瞧。


    须臾,盖昀缓下神色,摇头叹息:“使君用心良苦。”


    崔芜装听不懂,自卖自夸地点了点头:“先生所言极是。此物一旦问世,兴许能改变两军对垒的作战模式,崔某未雨绸缪,确实有我的用意。”


    盖昀:“……”


    一直以来,他想象中的主君都是如昭烈帝那般,虚怀若谷、礼贤下士,既有开疆拓土的胆魄,又不乏怜惜百姓的仁德。


    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遇到的是崔芜这等泼皮破落户。


    你说她没胸襟、没胆魄,似乎冤枉了些。可你要说她虚怀若谷,如昭烈帝一般虚心贤德……好像又有些臊得慌?


    他摇了摇头,没计较崔芜故意装傻,只是拈图沉吟:“此物构造复杂,盖某也不敢保证一定造出得,只能尽力而为。”


    崔芜固然想造出图纸所绘之物,但更要紧的是,一旦盖昀松口答允,半条腿就算踏上了崔芜这艘贼船。


    不明确表态效忠又如何?只要他事实上是在替崔芜干活卖命,还想跳船不干不成?


    “那就托付与先生了,”崔芜长身而起,郑重作揖,“崔某在此,谢过先生盛情。”


    盖昀回礼,似释然似无奈:“使君客气了。”


    ***


    崔芜了结一桩心事,脚步格外轻盈松快。小童送她出门,见她神采飞扬,本就精致的眉眼更添三分艳色,饶是年幼没有男女之分,也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


    “使君很开心?”他好奇问道,“是跟我家先生聊得畅快?”


    崔芜摸了摸小童圆滚滚的脑袋,并未正面回答。


    “照顾好你家先生,”她说,“有缺的少的,只管来刺史府寻我。”


    小童煞有介事地行礼:“我记下了。恭送府君。”


    抬头时,嘴角还沾着一点棕红色的糖屑。


    崔芜失笑,抬手替他抹去,见小童羞得满面通红,一时没忍住手贱,在他腮上轻拧了把。


    然而转身之际,她瞳孔微凝,只见阿绰立在门口,神色焦急。


    “出什么事了?”


    能让阿绰亲自找到盖宅,事情的严重和紧急程度必不在小。


    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哥哥发来六百里加急,已经联同安西军拿下夏州治所。只是颜将军误喝生水,感染了疫病,眼下危在旦夕。信使带来秦帅亲笔书函,请主子务必去一趟朔方城。”


    崔芜脚步骤顿:“什么疫病?可有描述症状?”


    阿绰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秦帅手书在此,我不敢擅启,还是主子过目吧。”


    崔芜三下五除二拆了信封,一眼认出秦萧那手颇具风骨的行楷,再瞧内容,眉头顿时拧成疙瘩。


    依照秦萧信上描述,颜适得病之后,出现腹泻、呕吐、抽筋的症状,每日腹泻可达十数次,到最后甚至不成形状,只余黄色水样。


    除此之外,他还十分详细地描述了颜适得病后的体貌变化,例如眼窝凹陷、皮肤干燥等等。


    即便是不通医理之人,也知颜适病情的确十万火急,容不得片刻耽搁。


    崔芜耳畔则是“嗡”一声响,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要做些准备,不能立刻赶往朔方城,”她对阿绰飞快吩咐道,“派人先行快马传信,让兄长将颜将军单独安置一间营帐,绝不可与旁人接触。倘若必须接触,进出佩戴面罩,接触完毕立即洗手清洁。”


    “颜将军腹泻后的秽物小心处置,不可让人触碰,最好挖坑深埋,或是撒以石灰。填埋时切记远离水源。”


    “除此之外,颜将军之前接触过的水源或是食物,不可再让旁人接触,以免病症传染。”


    “还有,颜将军频繁腹泻,身体势必失水过多,兄长说他有皮肤干燥、眼窝凹陷的情况,那是中度脱水的症状。让营中烧开滚水,撒入糖盐调配成糖盐水,每隔一个时辰让颜将军服一碗。剂量我稍后列明,糖和盐也由快马一并带去。”


    难为阿绰记性过人,崔芜说的又快又急,她居然一个字不落地记了下,重复一遍无误后,又道:“主子要不要先送些药材过去?大军出征在外,带的药材多是止血用的,恐怕没法治疗疫病。”


    崔芜被她一语提醒,随即又犯了难——她没亲自替颜适诊过脉,光凭秦萧描述的症状,虽能大致判断出疫病种类,却无法断定轻重程度,热寒之症也没分明,如何能草率开方?


    “这样,”她下了决心,“让传令兵去库房挑几只上好的老参,赶到后煎成浓汤,先给颜将军服下,务必撑到我来。”


    阿绰脆生生地应下,一溜烟传话去了。


    为何崔芜对颜适所得病症这般紧张?


    因为腹泻、呕吐、抽筋,且种种症状是由误饮不干净的水源引发的,无论哪一条都能和霍乱对得上。


    即便是在另一个时空,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霍乱依然被列作甲类传染病,亦是国际检疫传染病。每年约有九万五千人死于霍乱,可见它的可怕之处。


    如果颜适真得了霍乱,崔芜简直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她用最快的速度安排好关中诸事,临行前再次造访盖昀:“崔某不在关中,若是治河之事有了差错,或是遇到意外变故,还望先生看在关中百姓的情面上,襄助一二。”


    盖昀看崔芜的眼神极其无奈。


    他已向崔芜表明态度,崔芜也的确不再逼迫他入仕效力,但她此后种种,分明是将盖昀当成免费的智囊袋,但凡有拿不定主意的,都要询问盖昀意见,而且是不给顾问费的那种。


    可崔芜抬出关中百姓,盖昀纵有再多不满无奈,也只能应道:“盖某……必当尽力。”


    崔芜花了一天时间安排诸事,留周骏驻守原州,韩筠护持左右,第二日天不亮就快马加鞭赶往朔方城。


    她这一路当真是马不停蹄,除了晚间休息,几乎没怎么歇过。累得御不动马,就效仿萧关那回,用绳索将自己绑在马背上。


    如此紧赶慢赶,抵达朔方城亦是四日之后。


    离城尚有三十里时,就见一队轻骑候在山坡高处,显然等了有一会儿。许是为了避免误会,对方隔着老远打出帅旗,一个斗大的“秦”字被天风撕扯得翻来卷去。


    韩筠松了口气,拔出一半的佩刀被自己推了回去:“秦帅竟然亲自来接,可见与主子情谊深重。”


    崔芜却眉目凝重:“兄长亲自来迎,可见颜将军病势不轻,以兄长的老成稳重,也一刻等不得了。”


    韩筠回过味来,倏尔收声。


    坡上迎候之人确是秦萧。他未命轻骑跟随,只带着三两亲兵催马上前:“阿芜星夜兼程,秦萧感激不尽。”


    崔芜问亲兵要了药箱,亲自挎在肩上:“兄长言重。人命关天,自是片刻不能耽误,还请兄长在前引路。”


    秦萧见她神色疲惫,眼底透着极浓重的乌青,就知她这几日忙于赶路,必是没有休息好。


    然而眼下并非叙旧的时机,他微一颔首,上前牵过崔芜缰绳:“阿芜稍事休息,秦某为你执辔。”


    崔芜直觉这不太妥当,但她星夜赶路,确实累得狠了,遂放心将缰绳交给秦萧,自己仗着有绳索保护,坐在马背上脑袋一点一点,当真打起了瞌睡。


    总归大营近在眼前,再耽搁也耽搁不到哪去,秦萧有意放慢脚程,容她睡个好觉。


    等到一行人平平稳稳赶到大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崔芜睡了一觉,虽未完全解乏,头脑却已清醒,入营后立刻投入工作状态:“颜将军人呢?”


    秦萧下马,对她比了个手势:“我带你去。”


    崔芜没有白叮嘱,提到的注意事项,秦萧全都听进去了。得了疫病的颜适被挪到单独一间营帐中,平时不准生人靠近,军医诊脉、送饭均需佩戴面罩,秽物则是撒上石灰运送出营,挖深坑填埋。


    托应对得当的福,疫病并未在营中大规模蔓延开,算上同期发病的士卒,总共不过二十来人,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来的路上,秦萧抓紧时间,将前因后果与崔芜述说明白:“……十日前拿下的朔方城,攻城前两日,阿适领斥候去城外巡查,经过一条溪水时,见水还算清澈,他又口渴得紧,便忘了你先前将水烧沸再饮的叮嘱,直接饮了生水。”


    “当时没什么,但拿下朔方城当晚,他就开始腹泻,第二日又添了呕吐和高烧,自此一病不起。与他一同发病的还有十来名将士,都是那一日饮过生水的。”


    “秦某派人探查溪水,发现水流上游被推入好些病死的牲畜,有些已然腐烂,可见是有人故意设计,存心要疫病在我安西大营蔓延开。”


    “若非阿芜交代过应对疫病的种种举措,及时将患病士卒隔离开,秽物也小心处置了,还不知有多少士卒要无辜遭难。”


    说话间,两人到了颜适养病的营帐前,迎头正见医工掀帘走出,手里还捧着一只空了的瓷碗。


    崔芜换好白披风与面罩,见状喝住医工:“这两日,颜将军都用过什么药,或者吃用过什么?”


    医工认识崔芜,又见自家主帅亲自陪着,忙一五一十交代道:“颜将军腹泻得厉害,并不敢吃用什么。只是照您的吩咐,每隔一个时辰饮一碗温热的开水,里头加了盐糖,肚腹倒是舒服些许。”


    “再有就是‘独参汤’,亏得您送来上好的老参,才叫颜将军撑到今日。”


    “独参汤”其实就是人参单方煎成浓汤,专门用来救治气虚危症。虽非霍乱对症的方子,却能吊住精神、补充元气,为颜适,也是为崔芜争取时间。


    她满意点头,与秦萧打过招呼,拎着药箱掀帘而入。


    下一瞬,久病而不通风的陈腐气味扑面袭来,即便隔着面罩,也令崔芜紧皱眉头。


    第93章


    帐中未设屏风, 颜适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厚重的被褥盖过胸口,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庞, 双颊深深凹陷,几乎瘦脱了形。


    崔芜见过他策马横刀、意气飞扬的模样, 对比如今病得有气无力,躺在床上好似一具会喘气的尸首,说毫无触动不心疼, 自然是假的。


    她脚步放得轻而缓, 搭住颜适探出被外的手腕,仔细探察。


    脉濡缓。


    她动作已经够轻了,颜适还是被惊动,眼睛微微张开一线,瞧见是崔芜,弓紧的肩背才重又松弛。


    “到底……劳累你跑这一趟, ”他声音极轻, 还有些沙哑,想来这几日上吐下泄, 喉咙亦不好受, “不知道的……还以为崔使君是我安西军的医工。”


    崔芜想给他一巴掌,瞧着这少年病恹恹的模样,终究没忍心:“这时候还能开玩笑,我瞧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说着,趁机察看了颜适舌头。


    舌淡红,苔□□腻。


    她心里有了数,问道:“这几日可是吐泻交作,虽发着高热, 身上却觉得冷?”


    颜适吃力地点了点头。


    崔芜:“有没有头痛胸闷的感觉?”


    颜适继续点头。


    崔芜想了想,压低声:“呕吐之物是不是浊白好似米汤,腹泻秽物反而清水一样?”


    颜适闹了个大红脸,平日里再洒脱不羁,被个姑娘家询问呕吐物和秽物,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崔芜心里有了底:不错,是霍乱。


    用中医术语说,就是因饮食不慎而感受时行疫疠之邪,损伤脾胃,而致秽浊疫毒阻遏中焦,气机逆乱,升降失司,清浊相混,乱于胃肠。


    结合颜适的脉象和症状,应该属于寒湿症型。


    “说了多少遍,不能喝生水,野外扎营须得将水烧沸饮用,就是不听!仗着身子康健肆意胡来,这回长记性了吧!”


    崔芜一边笔走龙蛇地开着方子,一边毫不客气地训斥他:“看你下回还听不听话!”


    颜适病了好些时日,在这不见天日的营帐里饱受折磨,身心都已憔悴不堪,闻言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剩无奈苦笑:“使君要骂可得趁现在,不然……咳咳,我怕再过两日,你就没机会了。”


    崔芜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不详之意?当即在他额角处敲了个暴栗:“胡思乱想些什么?安心养病,好好吃药,总能好起来。”


    颜适却不信。


    倒不是他信不过崔芜,而是这些时日医工进进出出,没少替他诊脉,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病势危急,不知从何处着手。


    颜适少年悍将,沙场征伐固然无往而不利,却对突如其来的疫病束手无措。


    在这昏暗不透风的营帐里连躺数日,心气难免被消磨光,满脑子都是不祥的念头。


    “我父亲死得早,没人教养,是在小叔叔身边长大的。他教我读书识字,领我排兵布阵。我晚上睡不着,钻进他的营帐,他还给我讲故事。”


    崔芜执笔的手顿住,回想秦萧那副七情罕见的老成面孔,实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给熊孩子讲故事是什么情形。


    “他还会讲故事?”


    “说是讲故事,其实就是照着史书念经,”颜适怀念地笑了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第一篇读的就是司马公的《卫将军骠骑列传》。”


    这一篇写的其实是两个人,“卫将军”是西汉武帝时期的名将卫青,“骠骑将军”则是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叔侄二人皆为西汉名将,远征大漠、战功赫赫,难怪会被秦萧拿来当作给小孩启蒙的读本。


    “古时名将,我最佩服的就是骠骑将军霍去病,有两段现在都会背: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捕首虏十一万馀级。及浑邪王以众降数万,遂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万五千一百户……”


    颜适声音极轻:“我还记得第一次上战场前,兴奋得一整晚睡不着觉,半夜钻进小叔叔的营帐,告诉他,我此生以骠骑将军为榜样,不平西域,誓不成家。”


    “只是没想到,连最后的结局都与他一样……你说,这算不算是求仁得仁?”


    崔芜百忙中分了下神,想起霍去病年仅二十四就病逝,有种说法是,他遭匈奴人陷害,饮了被得病牲畜污染的水源,身患霍乱,不治身亡。


    同为少年悍将,同样惊才绝艳,又恰好得了同一种疫病。


    眼前少年是否也会如昔年的冠军侯一样,英年早逝、天寿不永?


    这个念头乍一冒出,就被崔芜自己掐灭了。


    “呸呸呸,想什么呢!”她在心里唾弃自己,“霍去病也罢了,生得太早,管不过来。”


    “这姓颜的少年却是近在眼前,若连他都救不了,还要我穿越这一遭做什么吃?”


    眼看颜适还想说什么,崔芜当机立断,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颜适话音骤顿,睁眼错愕地瞧着崔芜,大约是自出娘胎以来,除了亦兄亦师的秦萧,还没人敢对他这般老实不客气过。


    “年纪不大,想得忒多,”崔芜斥道,“我说有得救,你就不会有事,诸天神佛也好,阎王恶鬼也罢,哪个敢跟我崔芜抢人?”


    颜适愣愣看着她,感受到一股难言的气势。


    骁悍而锐利,笃定又从容。


    她分明是个女子,但是那一刻,性别的区分自颜适眼中褪去,他看着她,仿佛看到坐镇三军、临阵杀伐的秦萧。


    ***


    一刻钟后,崔芜快步走出营帐,将开好的方子交与阿绰。


    “药材咱们都带了,按方抓药,以水煎服,每日两剂,”崔芜语速飞快地说,“告诉伙头军,匀两口灶出来,专门给染病的士卒熬药用。他们用的碗筷,每日都须放在滚水中煮烫消毒。”


    一旁的秦萧听了一耳朵,不待阿绰答应,先行吩咐了亲兵,将崔芜的叮嘱传达下去。


    然后,他接过方子扫了眼,见药材包括紫苏叶、藿香、白芷、桔梗、法半夏、陈皮、厚朴、白术、茯苓、甘草等。


    旁的姑且不论,那紫苏叶和白芷却是解表散寒的,便知颜适病症泰半是由寒邪而起。


    “其他将士可也用同样的方子?”


    若是大疫时期,腾不出人手分门别类熬药,只能搁置寒热辩证,用同一味汤药应付所有病人。


    但崔芜思忖,二十来个患病士卒不算太多,带来的人手和药材尚算足够。


    既然有条件,还是对症下药得好。


    “先不忙,病人在哪?我一一看过再说。”


    她身份贵重,赶来替颜适看诊已是难得的人情,如今更是屈尊降贵,亲自替普通士卒诊断。


    饶是秦萧城府不浅,都有些不好意思:“你奔波劳累,还没来得及好好歇息……”


    崔芜无奈地看着他:“兄长既知我辛苦,就快些在前引路,早点看完所有人,我才能早点安心歇息。”


    秦萧无言以对,只好将她引到患病士卒休养的营帐。


    普通士卒自没有颜适一人独居一帐的待遇,但也不算太差,按病症轻重分隔开,五六人一帐,同样打扫得纤尘不染,有专人送饭、收拾秽物,医工进出都须戴面罩、勤洗手。


    崔芜瞧罢环境,心里还算满意,再替士卒诊脉,发现他们虽病症轻重不一,脱水症状却不算严重,想来是严格遵照医嘱,每隔一个时辰就饮用盐糖水补充□□。


    她将患病士卒逐一看过,发现以湿热证型居多,遂开了连朴饮,药材包括制厚朴、姜制黄连、菖蒲、半夏、淡豆豉、栀子、芦根等,取其清热化湿、理气和中之效。


    正吩咐医工去熬药,忽听最里一名病卒肚腹“咕噜”一响,紧接着一股恶臭传来——竟是腹泻失了禁。


    士卒病得昏昏沉沉,却还知道不好意思,见崔芜上前察看,忙强撑着躲开:“别……我、我自己来。”


    崔芜摁住他:“都病成这样了,如何自己来?快些躺好。”


    又对医工道:“烦请让人送来热水和干净手巾,再寻身换洗衣裳。”


    她摆出亲自替失禁士卒收拾的架势,只把医工吓得脸都白了,心知若被自家少帅知晓劳动这尊大佛动手,这条性命只怕都要交代了。


    “不敢有劳崔使君,咱们这儿人手足够,”他忙不迭撸袖子上前,用后背遮挡住崔芜视线,“此地污秽,还请使君移步。”


    崔芜无奈至极。


    她上辈子在医院轮岗实习时,什么样的病人没遇到过?失禁只是小意思,还有得了肠梗塞的患者,无法正常排泄,呕出来的都是粪便,整整一宿,把一干医护折腾得不行。


    当时可没人计较什么男女之分,都是谁有空谁就上,哪像古代,帮病人处理秽物还要瞻前顾后,忒麻烦。


    崔芜心累,却不好直截了当地表露出来,毕竟人家也是为她着想,遂道:“那麻烦您替这位兄弟收拾干净,我去准备药材,稍后替他针灸放血。”


    医工千恩万谢地将她送了出去。


    崔芜治疗霍乱的法子是来自另一个时空,清代医学大家王孟英所著的《霍乱论》。书中不仅给出药方,更附有外治之法。


    如热郁气闭者,急宜刺血,但选取下针的穴道须为多血少气或多血多气者,如少商属太阴肺经井穴,曲池属手阳明大肠经合穴。如此,方可迫邪外出,而又不伤及正气。


    若是阳气虚弱、阴寒内生者,则不能针刺,而应用火灸。具体做法是用吴茱萸、食盐各数两炒热,用干净麻布包裹,贴在肚脐之下。若是病情危急者,可再灸天枢、中脘、气海等穴位。


    崔芜此行带足了人手,但军医认穴终究不如她精准,是以由她和康挽春兵分两路,各负责替一半病患下针。


    得病的都是些大老爷们,常年行伍,连坐骑都是公马居多,见过几个正经女子?如今却被两个年轻姑娘撩衣袖卷裤腿,老成的浑身不自在,性情轻浮的却忍不住要开两句玩笑,爆几句黄段子。


    崔芜习惯了军中做派,不以为意,身后的安西军医却是脸都绿了,忙冲那不知死活的队正使眼色,示意他少说两句。


    队正却不解其意,犹自笑道:“这一圈看下来,男人的身子都被见光了,以后还怎么找汉子?不如就从咱们兄弟中选一个,左右得过你的恩情,绝不至于亏待了你。”


    崔芜将针一拔,刚要回话,只听营帐门口传来一道森冷的:“不至于亏待了谁?”


    队正回头,只见逆光中站着一道颀长身影,背手肃立,挺拔如松。


    他方才嬉皮笑脸的气势顿时一泄,整个人好似老鼠见了猫:“少、少帅……”


    秦萧冷冷盯视着他:“崔使君奔波赶来,是为了替你们看病。如此大恩,拿性命回报尚不为过,你却出言轻佻,丝毫没有敬重之意。”


    “我安西军麾下,怎会有你这等不知恩义的东西?”


    秦萧话说得极重,直把队正臊得满面通红,强撑着病体从床上爬起,就要跪下磕头:“卑职知错,请少帅责罚。”


    秦萧漠然:“你辜负的不是本帅,用不着向我请罪。”


    队正一个激灵,立时转向崔芜:“卑职不知崔使君亲临,多有冒犯,请崔使君降罪。”


    崔芜是真不介意。


    虽然队正话说得粗俗,但她能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反而真心实意为她打算——只是站在古时人的角度和立场。


    “我也在军营里厮混过,什么黄段子没听过?”她把人提溜起来,摁回床上,“几句玩笑罢了,兄长不必放在心上。”


    秦萧皱眉:“安西军中自有军法,你不必如此容忍……”


    崔芜无奈道:“我只问兄长一句,若我是男子,你今日还会发这么大的火吗?”


    秦萧一时没回过味。


    “军中汉子扎堆,偶尔玩笑过火是人之常情,”崔芜道,“‘女人’是不能进入军营的,我既入了,便没有这层区别。如若同样的话对男子说来不算触犯军法,还请兄长一视同仁,莫要因我开了特例。”


    秦萧听明白她的意思,无奈至极。


    “既然崔使君求情,此事暂且记下,”他转向那队正,语气已没那般森冷,“等病愈后,自己去军法司领二十军棍。”


    队正逃过一劫,连道:“卑职谢过少帅!谢过崔使君!”


    好容易看完一轮,崔芜随秦萧出了伤兵营,人已经疲惫不堪,只能拖着步子跟在后头。


    突然间,前头秦萧住了脚步,崔芜没防备,一头撞了上去。


    崔芜:“……”


    秦萧人在军中,素来甲胄齐全,那甲又是精铁打造,坚硬无比。


    这一下撞得不轻,崔芜前额红了一片。她下意识往后退,没留神脚跟绊了下,直挺挺地向后坐去。


    秦萧伸手扶了她一把,才没让崔使君摔一个形象全无的屁股蹲。


    崔芜揉着眼:“兄长怎么不走了?”


    秦萧见她满脸疲态,到底没提方才的事:“秦某帐中备了热水,你且去梳洗一下。”


    崔芜打着哈欠:“不必了,若有空营帐,先让我睡一觉,睡醒起来再梳洗不迟。”


    秦萧欲言又止。


    崔芜鲜少见他这般犹豫,奇道:“怎么,有何不妥?”


    秦萧转开视线:“方才你入伤兵营,曾替失禁的病卒清理收拾?”


    崔芜不意他提起此事,皱眉:“我没动手,只是站在一旁指点,这也不成吗?”


    “不是不成,”秦萧语气平缓,背在身后的手却微微捏紧,“只是阿芜没发现,你身上多少沾了气味吗?”


    崔芜:“……”


    她低头闻了闻衣袖,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94章


    帅帐中支起偌大的木桶, 桶里倒满热水,白雾氤氲。


    眼下正值二月底,江南已然见了春色, 西北却是寒意未消。是以木桶旁额外摆了两个火盆,既煨着桶中热水, 也将寒气隔绝在外。


    帐中摆了一座木屏风,将帅帐分作内外两间。秦萧坐于外间案前,竟是亲自替沐浴的崔使君看守把门。


    屏风后传出阵阵水声, 是崔芜将身体浸泡在热水里, 连日赶路的疲惫从每一个毛孔中吐出。她心知在常年干旱的西北之地,备下这样一桶热水并不容易,说不定还是秦萧用了自己的份例,因此格外珍惜,将每一寸皮肤都清洗干净。


    秦萧低垂视线,仿佛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兵书, 耳朵却不由自主地跟随水声而去。纵然背对屏风, 他眼前却好像浮现出那人沐浴的情形,沾湿的鬓发贴着面颊, 水滴沿着白皙皎洁的面庞滑落……


    秦萧蓦地闭眼, 将所有不该有且不合时宜的思绪压下,口中道:“洗去浮灰便好,别泡太久,天还冷着,当心着凉。”


    崔芜有点遗憾,军中洗个热水澡可不容易,却也知道秦萧是为她好,遂应了声, 而后放弃热水浸浴的享受,用最快的速度捏碎皂角、洗净长发,又从身上搓下一层泥卷。


    再闻闻,身上只余皂角清香,而无粪便臭气,她这才钻出浴盆擦身,又换上带来的干净衣裳。


    “我好了。”


    秦萧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又屏息闭目片刻,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你……”


    然后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崔芜衣裳穿得倒是整齐,鞋袜也着上了,一头刚盥洗过的长发却没那么容易干,只能用布巾拧透,再搭落肩头自然风干。


    黑漆漆、湿漉漉的,泛着沐浴后特有的光泽,仿佛最好的绸缎。


    崔芜留意到秦萧视线,有点拿不准:“我刚洗完头,不想把头发挽起来,这么散着可以吗?”


    秦萧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盯着自己搁在案上的兵书:“在我帐里可以,出去略有失仪。”


    崔芜高兴了,往他案边一坐:“那我就在兄长这儿待会儿,等头发干了再走。”


    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秦萧却好似被哪里伸来的小猫爪子挠了下心尖,不重,却牵一发而动全身,五脏六腑都跟着颤动起来。


    难为他这时还能擎着举重若轻的大将做派,撩袍坐于案后,开口前先观察了下崔芜脸色,见她神情虽疲惫,脸颊却泛着热水浸泡后的嫣红。


    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路赶来,没顾上用饭吧?”他将两个反扣的大碗翻开,一个碟子盛着白软软、暄腾腾的蒸饼,也就是大白馒头,另一碗则是金黄滚热的羊汤。


    “军中饭食简陋,随便吃用些吧。”


    崔芜闻着饭菜香味才知自己饿狠了,幸而还撑得住:“兄长不用吗?”


    秦萧盯着兵书,仿佛对早已倒背如流的文字产生了浓厚兴趣:“我用过了,这是给你留的。”


    崔芜遂没了顾虑,先端起羊汤喝了一大口,待得温热喷香的汤汁充盈口腔,再将蒸饼撕成小块,丢进汤碗吸饱汤汁,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果然,美味翻倍。


    她吃得稀里呼噜,浑然没发现脸颊沾了汤汁。秦萧被那惊天动地的动静吸引,忍不住投来一瞥,然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他时常觉得,崔芜是个很神奇的人物。她不计较食物的粗陋,不管多简单的饭食,只要是新鲜刚出锅的,她都能觉出美味,吃得狼吞虎咽全情投入,连五州主君的形象都顾不得了。


    可她也不是全未见过世面的乡野妇人,每日有两顿饭、能果腹就行。她有见识,懂欣赏,知道怎样算是美味,会对精致的烹调技艺给予认可,吃再高端的席面也能礼数周全不露怯。


    这实在是一种很矛盾的特质,却并不陌生,让秦萧难以遏制地想起一个人。


    他的生母,出身楚馆的姚魏夫人。


    她是贱妾,节度使府最卑贱的存在,可她的言行谈吐、眼光见识却令教养严苛的世家子也时有望尘莫及之感。


    她的气质、不爱拘束的个性,以及执拗倔强的傲气,更与崔芜有着不谋而合之处。以至于有时,秦萧看着崔芜,会恍惚觉得,这兴许就是母亲的另一种人生、另一番面貌。


    倘若,她不曾被河西秦家囚禁终生,而是成功逃走,自此海阔天空,畅游一生。


    崔芜当真饿极了,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然后学乖地掏出丝帕抹了抹嘴。


    触手才发现,这帕子柔软轻薄,是上好的湖丝,仿佛是秦萧塞给她的,还说是他生母的……遗物?


    崔芜先是有点心虚,转念一想,她又不是头一回收姚魏夫人的遗物,人家的猫儿簪子还在怀里揣着呢,擎等着头发干了就别上去。


    遂心安理得道:“兄长留我在此,不只用饭沐浴这么简单吧?可是想问颜将军病情?”


    秦萧的确想问颜适病情,但他更想让崔芜好好睡上一觉。只他知道,一旦谈及正事,崔芜从来一丝不苟听不进劝说,遂顺着她的话道:“阿适病情如何?”


    “很严重,”崔芜从来有一说一,不会为了避免犯忌讳而避重就轻,也不会为了推卸责任而夸大病情,“但还没到无药可医的地步。”


    “他年轻,底子好,只要对症下药,挺过来的可能性还是不小。”


    秦萧听得很认真:“你有几成把握?”


    崔芜:“五成。”


    秦萧:“……”


    “看我做什么?五成不小了,”崔芜认认真真地给他分析,“没有什么病是保证药到病除的,就算是一场看似微小的风寒也可能要人命,何况是本就很严重的疫病?”


    “我只能告诉兄长,咱们前期的应对是恰当且合理的,避免了疫病蔓延以及病情恶化,也最大限度减少了并发症的可能,剩下的三分靠吃药,三分看天意,四分还是要看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


    崔芜说得直白而干脆:“我看颜将军病得虽重,却还心心念念效仿昔年冠军侯饮马塞外、封狼居胥,壮志未酬,如何甘心瞑目?以后我每天去看他,想法激起他的求生意志,便有七分胜算了。”


    她神色坦然、语气客观,虽未保证药到病除,眼角眉梢却有种说不出的笃定从容,叫人没来由想要信任、依赖她。


    “有劳阿芜了,”秦萧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说这句话,抬手揉了揉眉心,“若非阿适命悬一线,秦某原也不愿劳动你如此奔波。”


    崔芜留意到他眉间深重的疲惫,就知他身为一军主帅,既要安排城池布防、收拢残兵、接手府库、安排善后,又得为军中乍起的疫症操心,更悬心身染疫症、危在旦夕的颜适,这些时日必是心力交瘁,只强撑着游刃有余,不肯在旁人面前流露出来。


    她亦知秦萧领兵多年,权威极重,未必愿听劝慰之言,于是换了轻松的语调:“我方才看颜小将军精神还好,说了好些年少趣事——他那时睡不着觉,大晚上还往兄长帐子里钻?你没让人把他打出去?”


    谈及过往,秦萧神色轻松少许,眉间阴霾却不曾完全散开。


    “他父亲是因我而死,那年他才七岁,”他说,“我怜他年幼失怙,有心认他做义子,照拂他长大成人,却被他拒绝……”


    崔芜没忍住,开口打断他:“等会儿……若我没记错,兄长只比颜小将军年长不到十岁吧?这、这也能当父子?”


    古人也忒会占便宜了!


    秦萧没料到崔芜会对这等细枝末节揪着不放,无语片刻才道:“只是名分罢了。军中认义子是寻常事,我父亲当年为示宠信,也认了几个得力干将为义子,其中最年长的只比我父亲小两岁,只是后来……”


    他话未说完,压住喉间深深叹息。


    只是后来,要么被李恭拉拢,在他父亲死后叛了河西秦氏,要么忠心不改,在那场叛变中力战而亡,以一身骨血殉了忠义。


    崔芜却不知他心中感慨,十根手指来回倒腾,兀自算着年岁问题。


    “颜将军只比我小两岁,今年也就十五……十六?”她喃喃道,“他若是认了义父,那我跟他平辈论交,是不是不能管兄长叫兄长了?”


    “那我该叫什么?叔叔,还是伯父?”


    秦萧:“……”


    他没想到就这么一眨眼间,崔芜平白给自己长了个辈分,脑中勾画这丫头追着自己叫“叔父”的模样,秦萧脸都黑了。


    “总归阿适没认,”他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想这些也无用。”


    正好崔芜想不明白,果断放弃:“七岁的小娃娃成日里在军中打转,还不被当成团宠?难怪兄长这般纵着颜将军。”


    秦萧虽从未听过“团宠”一词,却奇迹般地领会到崔芜意思:“阿适年幼,他父亲又是为大军断后而不幸殒身,将士们自然对他多垂怜些——那时世伯新丧,阿适夜里总做噩梦,一个人不敢睡,这才跑到我的营帐里。”


    崔芜夸张地叹了口气:“唉!”


    秦萧疑惑地看向她。


    “兄长这般正经的人,为了哄孩子睡觉,居然都会给他讲故事,”崔芜忿忿,“兄长可从没给我讲过故事。”


    秦萧不揉眉心,改揉青筋乱跳的额角:“他那年才七岁,阿芜贵庚?”


    崔芜不答。


    秦萧等了半晌没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只见崔芜单手托腮,困劲上来,脑袋一点一点,直往案上栽去。


    秦萧眼疾手快地托住了。


    他突然反应过来,崔芜分明已经困倦不堪,却强撑着精神与他说了这许多话,无非是担心他忧思过重,伤及己身,是以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分散他的注意,为他宽解心思。


    想明白这一层,秦萧看向崔芜的眼神变得深晦不明。


    他手掌撤去,崔芜顿失支撑,身不由己地往一边栽倒——恰好跌入秦萧怀中。


    她娇嫩的面颊倚着他臂弯,尚未干透的长发披落,铺满他半边身子。


    他与她的距离压缩到极致,触手可及,是她轻柔的呼吸,温软的肌肤。


    “心思狡黠的小丫头,”秦萧想,眼底透出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笑意,“难为你一番苦心,秦某领你的情。”


    ***


    崔使君赶抵安西大营的消息瞒不过人。延昭收到消息时比秦萧晚了一个时辰,本想去城外迎接崔芜入营,谁料扑了个空,探查之下才得知崔芜一行已入了安西大营。


    他又马不停蹄地奔赴安西军驻地,本以为崔芜定是在伤兵营,然而到了地方,才发现扑了个空。


    没奈何,延昭只得求见秦萧,向他打听自家主君下落。


    他亲自登门,秦萧自然要见。入得帐中,还未开口,只见端坐案前的秦萧竖起手指,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延昭懵在原地。


    秦萧又朝身后一指。


    延昭探头张望,只见隔着一道木屏风,帅帐里间搭起行军床,一个人影裹着秦萧的大氅睡得正香。


    虽然此人面朝里侧,瞧不见长相,唯有一把漆黑长发垂落枕侧。


    可除了崔使君,谁敢在秦帅帐中安然酣睡?


    “崔使君连日奔波,入营后不得歇息,又替染病将士看诊,忙到现在,实在撑不住了,”秦萧淡淡地说,“她方才与秦某述说将士病情,说到一半睡了过去。秦某不欲扰她,让她好生歇一会儿吧。”


    延昭嘴巴张开,又合拢,闭合,再次张开,如是重复了五六回,依然不知说什么好。


    情理上,他心知男女有别,没有自家主君在旁人帅帐中安睡的道理,应该立刻将人叫醒。


    可秦帅权威极重,即便是延昭,也不敢当着秦萧的面直闯帅帐,犹犹豫豫道:“此处乃秦帅营帐,主上在此安睡,是否不大……”


    他话没说完,抬头对上秦萧静水深沉的眼眸,“合适”两个字卡在喉间,硬是吐不出来。


    “延将军急着赶来,还没用过晚食吧?”秦萧说,“不妨在秦某营中略用少许,待得崔使君醒了,再与你回营不迟。”


    延昭能说什么?还能在秦萧眼皮子底下,把崔芜抢走不成?


    只得硬着头皮道:“既如此,多谢秦帅美意。”


    崔芜这一觉睡了足足两个时辰,迷迷糊糊醒来时,竟分不清是清早还是傍晚。


    她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懒洋洋地爬起身,扬声唤道:“阿绰?我要喝水……”


    一道身影自屏风后绕进内室,将一盏温热茶水递到她手里:“这是烧开的沸水,已经晾凉了,喝吧。”


    崔芜:“……”


    她听着声音不对,抬头一看,顿时惊了:“兄、兄长?你怎么在这儿?”


    秦萧:“这是秦某帅帐,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崔芜刚睡醒,脑子还是一片浑沌,回忆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在秦萧帅帐中洗了个热水澡,又聊了半晌。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怎么断片了?


    崔芜实在想不起,干脆问正主:“我怎么睡在兄长帐里?”


    秦萧坦然:“你连日赶路,太过辛苦,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我不忍心叫醒你,干脆让你好好睡一觉。”


    这解释合情合理,挑不出丝毫毛病。崔芜又从不把“男女之别”放在心上,很快撂到一边:“叨扰兄长半日,我该走了。”


    秦萧:“正好延昭来接你,你且梳洗,我去唤他入帐。”


    崔芜一边挽着头发,一边道:“不必,烦请兄长在伤兵营附近为我搭一间营帐,我这几日就住在这儿了。”


    秦萧怔住——


    第95章


    崔芜做出决定的理由很简单, 安西军中疫病蔓延,她走不开身。与其日日来回奔波,倒不如就地安顿, 方便随时看诊。


    然而秦萧的神色有些奇异,仿佛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崔芜诧异:“怎么, 兄长有难处?”


    不过一瞬,秦萧已然神色如常:“并无。秦某这就命人搭建营帐,只是军中条件简陋, 委屈阿芜了。”


    崔芜不以为意:“我当初被铁勒人押送北上, 粮车代步、餐风露宿都试过,兄长这里好歹有热水沐浴,哪里委屈了?”


    秦萧一笑,果然命人备了营帐,待得崔芜简单梳洗过,又请延昭与之相见。


    延昭这两个时辰可不好过, 既怕自家主君酣睡于秦萧帅帐之事传扬出去, 平白污了崔芜清誉,又担心中间出什么差池。


    虽然那安西少帅瞧着是个正人君子, 可保不准呢?


    保不准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然而延昭仔细想想, 又觉得这些担心站不住脚——这两人男未婚女未嫁,年貌人品也都般配,且他留意过秦萧眼神,望向崔芜时不是一般的温和专注。


    延昭也是男人,如何不知这是一个男人在看心悦的女子?


    倘若这两位真成了,未尝不是一段佳话,延昭也非古板的老学究,若是换个地点、换个身份, 指不定还要拍手叫好。


    但他并不希望崔芜被一个“情”字障目。


    他的担忧是极简单且朴素的:若崔芜与秦萧一起,则两家无异于一家,而世道又推崇夫为妻纲,女子理当敬服夫君。


    那岂不是说,崔芜事事都要听秦萧的?


    真到了这一步,名义上是夫妻共主,实际上还不是秦萧一个人说了算?


    而他生在河西、长于军中,天然更亲近自己一手带出的嫡系部将,哪还有延昭他们这些人什么事?


    一念及此,延昭不由忧心忡忡,一时觉得得及早给崔芜提个醒,一时又怀疑自己杞人忧天,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两股思虑难舍难分地交战一处,简直比战阵杀敌还要刀光剑影、危机四伏。


    好容易听说崔芜醒了,他直奔秦萧帅帐,半途却被引去另一处新搭的营帐,说是从即日起,崔使君暂住于此,方便为士卒看病。


    延昭在帐外做足心理建设,高大的身影投映在帐帘上,引起帐中之人的注意。


    须臾,里头传出一句:“要进就进来,在外头杵着做什么?”


    延昭这才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而后单膝跪倒:“主子。”


    崔芜已然挽好长发,发髻所束依然是那只活泼泼的猫儿发簪。她坐于长案后,正在整理今日看诊的病历,听声头也不抬,只打手势示意延昭起身:“捡这些时日要紧的消息说与我听。”


    延昭偷眼瞄她,见崔芜睡醒一觉,精神好了许多,眉眼依然是如常的清明冷定,并无一丝一毫情丝百结、娇羞妩媚之意。


    这才略放了心,果然将攻城过程大致讲述了遍,又从怀里取出一张单子递上:“这是夏州府库所藏,秦帅很是大方,分得极厚道,甚至比约好的多了半成,说是犒劳我等辛苦。”


    崔芜接过单子,自己瞧了遍,也很满意:“兄长便是这般光风霁月的性子,且生性重情,旁人与他一分好处,他便要加倍报偿。”


    又道:“你盯着府库装车,先给原州城里的盖先生过目,就说开春河汛,哪里都要用钱,若有用得着的,请他自取便是。”


    延昭虽一直驻守凤翔,对盖昀之名也有耳闻,亦知此人是崔芜看好的大才,极想招揽麾下。


    却还是不曾想自家主君如此大方,人还没答应效忠,她已将治河大事交代于彼,还上赶着给人送钱。


    一时间,他倒是忘了秦萧那档子事,小心翼翼道:“听说这个盖先生还没有官身,主子放心把这么大的事交代给他?传扬出去,不能服众怎么办?”


    崔芜深知延昭并非心机深沉、贪恋权柄之辈,他既询问,便是真心担忧,遂多解释了几句:“此人身具大才,我是一定要招揽麾下的。”


    “自古有才之人,傲气亦甚,所求者除了家国天下、功成名就,无非就是一个士为知己者死。”


    “我若推心置腹待他,他便是再迟疑、再犹豫,也不好不投桃报李,明白吗?”


    延昭细品品这话,竟有醍醐灌顶之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居然来了句:“那主子对秦帅,也是如此?”


    崔芜蓦地抬头,极锐利地扫了他一眼。


    延昭心头骤凉,忙不迭跪地请罪:“属下失言,请主子责罚。”


    崔芜当然不会因为一句话就责罚心腹部将,亲自将人搀扶起身。


    “这话憋在心里多久了?可算问出来了?”她甚至有闲心开了句玩笑,而后重复道,“兄长是重情之人,我以诚相待,他自不会辜负于我。”


    “河西地处冲要,安西军更是战力不俗,隐为当今天下第一强军。我手握关中,兄长镇守河西,二者互为犄角、守望扶持,方是长久之道。”


    崔芜语带提点,目光炯炯地盯视延昭:“你明白了吗?”


    延昭懂了,悬了半日的心放回肚子里:“末将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么做兴许有些渣,但只要秦萧不曾挑破那层窗户纸,崔芜就打算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下去。


    一则,眼下局势凶险,手头本就是千头万绪,实在无暇顾及那点私情。二来,她确实珍惜与秦萧这段说不上是儿女情还是兄妹情的情谊,唯恐把话说开,便会打破此刻微妙的平衡,而令两人关系走到一个难以回头的地步。


    于公于私,由此造成的后果都是崔芜难以承受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放任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她宁可做一个“渣女”。


    比儿女私情更棘手的,则是眼下安西大营爆发的疫病。


    托秦萧应对及时的福,没有更多的病卒出现,患病人数被牢牢控制在五十之下。


    对一座聚满五千轻骑的军营而言,实乃不幸中之万幸。


    然而崔芜不敢掉以轻心,每日两次巡视病卒休养的营地。除此之外,她亲自看顾重病的颜适,几乎是衣不解带、夜不合眼。


    虽然此举在外人看来有些屈尊降贵,但是对病人来说,确实是一剂强心针。尤其是服药之后,颜适精神渐好,还有心情与崔芜开玩笑:“若是被小叔叔知道……咳咳,染了疫病能得崔使君亲、亲自看顾,他说不定……咳咳,后悔未能与我调换过来。”


    崔芜正为他做热敷,闻言不知该欣慰还是直接抽他一耳刮子:“病成这样还有闲心玩笑,我看你是死不了了。”


    炒热的茱萸敷在穴位处,热气直透肌理,深达内脏,驱走了附骨之蛆般的寒意。颜适自觉恢复了几分力气,话也说得更顺畅些。


    “你别看我小叔叔总是冷着一张脸,很难相处似的,今年年关,除夕刚过他就离了凉州,紧赶慢赶,图什么?还不是为了赶在元宵节当晚,与使君道一声新岁安康。”


    “还有……咳咳,我小叔叔从原州赶回时,带了使君亲手织的毛衣。他宝贝得很,除了刚回来时给众将瞧了,一直自己收着,轻易不给人过眼。你现在去他营帐里……咳咳,指不定他还贴身穿着呢。”


    崔芜听他咳嗽声不对,冲颜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搭住手腕细诊。


    脉搏减弱,直至若有似无,是奇脉。


    造成这种脉象的病症不止一种,其中一类情况是患者出现肺水肿,由于心脏负荷过重而导致左心室充盈障碍,血液无法正常回流到左心室,从而引发肺动脉高压。


    而肺水肿是霍乱常见的并发症之一。


    那一刻,崔芜只恨古代医学科技落后,无法进行CT检查,只能用自制的简陋听诊器——也就是用细竹管连接的两个漏斗,一个贴住颜适胸口,一个抵住自己耳侧。


    “吸气,再慢慢吐出。”


    她此刻眼神冷峻、表情肃穆,与坐镇中军的秦萧极为肖似。颜适不敢玩笑,依言住口,慢慢吐息。


    崔芜闭目细听,确认对方肺部有杂音,且间断性、短暂,位置比较固定,常在吸气末时更明显,咳嗽后减轻或消失。


    用医学术语形容,这叫“啰音”,是由肺泡和细支气管内液体积聚而引起的。


    果然是出现了肺水肿的病发症。


    崔芜当机立断,扶着颜适半坐起身:“从现在开始,尽量靠着,不要平躺。”


    她表情过于凝重,颜适觉出不对:“怎么,是我……咳咳,病情加重了?”


    崔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有我呢。”


    颜适不是不明白生死无常的道理,多少名将未曾死于沙场征伐,而是被区区一场疫病夺去性命,何况是他?


    但崔芜的笑容和语气太镇定、太从容,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冷静下来,不安和对死亡的畏惧悄然消散。


    崔芜用最快的速度开了方子,以泻肺逐饮为原则,开了葶苈大枣泻肺汤与小承气汤合方,包括葶苈子、大枣、酒大黄、厚朴、枳实等药材,额外加了黄芪和白术补气。


    与此同时,她对颜适施以针灸,自关元穴、三阴交穴等穴位下针,调整脏腑功能,缓解肺水肿症状。


    三阴交穴也就罢了,关元穴却是位于脐中下三分,搁在后世网文就是要打马赛克的部位。若非至亲夫妻,轻易不好显露给异性。


    然而眼下救人要紧,崔芜想也不想就撩起颜适衣摆,眼疾手快地下了针。


    这一遭动静不小,连秦萧都听说颜适病势垂危,虽是方才领兵回营,却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在营帐外守了足足两个时辰。


    彼时早已入夜,西北天幕黑沉如墨,营中却是灯火点点。崔芜满面疲惫地掀帘而出,就见秦萧背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


    崔芜一愣,继而会意,这位必定是忧心颜适,又唯恐贸然入帐会影响崔芜诊治,这才守候帐外。


    她唤道:“兄长。”


    秦萧回首:“阿适怎样了?”


    “情况稳住了,”崔芜答得简明扼要,“幸而发现得早,施针及时,两副药灌下去,已经缓了过来。”


    秦萧听得专注:“怎会突然喘不上气?”


    崔芜不知如何解释“肺水肿”这个现代医学术语,思忖片刻才道:“兄长就当成是疫病造成体内痰液过多,积存在脏腑中,压迫住肺叶。气道因此变窄,自然会觉得喘不过来气。”


    秦萧恍然,罕见地露出些许担忧:“那阿适……”


    “我用针灸助其调节脏腑功能,又开了泄肺补气的方子,颜将军现在好多了,”崔芜说,“不仅能喘过气,脉象也平和了许多,眼下医工正看顾着,兄长不必过分担忧。”


    秦萧了解崔芜,她说“脉象平和”,就是至少有七成把握颜适已然脱险,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


    “亏得有阿芜,”他眉心笼着深重的疲惫,“若是阿适有什么不好,我真不知如何向他父亲交代。”


    崔芜却留意到另一处细节——秦萧赶来时换了衣袍,右侧肩臂处明显鼓起一块,似是包裹绷带所至。


    “兄长受伤了?”她问道,“可是伤在手臂?”


    秦萧心知瞒不过崔芜,却没想到她一双眼如此之利,只一个照面就察觉不对。


    “今日领兵追剿定难残兵,不想山坳处设了暗弩,一时大意了些,被一支弩箭擦过上臂,受了些许皮肉伤。”


    秦萧说得轻描淡写:“不碍事,只是划了条口子,军医已然包扎妥当。”


    崔芜却不放心:“去帅帐,我替兄长瞧瞧。”


    秦萧想说“不必了”,话到嘴边,瞧见崔芜郑重中不乏关切的神色,生生转过弯来。


    他微微颔首:“那便辛苦阿芜了。”


    崔芜确实疲惫,但她更惦记着秦萧伤势,唯恐军医处理得不精心、不仔细,定要亲眼见了才肯安心。


    彼时帅帐已然点起火把,虽不至于亮如白昼,照明总是够的。崔芜一双杏核眼直勾勾地盯着秦萧,脸上一左一右刻着两个大字:脱、衣!


    秦萧哑然,被个女子用那等直白的目光注视,竟能泰然自若地宽衣解带、除去外袍,里头却不是里衣,而是一件羊毛编织的毛衣。


    而且编织技术不怎么样,针孔时小时大,走针也扭曲如蜈蚣。


    崔芜一眼认出自己的手笔,饶是这衣服织出来就是给人穿的,还是微微一窘:“兄长一直贴身穿着?”


    秦萧神色如常:“这羊毛衣裳甚是暖和,穿在外袍之内,无需夹袄便觉得微微燥热,是以不忍脱下。”


    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崔芜却有点不太自在,转移话题道:“我先看看兄长伤处。”


    秦萧解开衣襟,拉下里衣,露出右侧上臂包裹的厚厚一层绷带。崔芜手脚极轻地拆了开,只见一道三寸长的血口横陈于皮肤上,深约一分,清理的还算干净,只是军医不会缝合,撒上厚厚一层止血药粉再包扎起来就算处理完了。


    崔芜皱眉:“这处理得也太粗糙了,留疤怎么办?”


    秦萧失笑:“秦某领兵多年,身上大小伤疤不下十来处,现在才惦记着,未免晚了些。”


    崔芜知晓自己说了傻话,也不懊恼,打开药箱取出针线:“我替兄长缝两针吧,只是会有些痛。”


    秦萧直接将胳膊伸过去:“阿芜随意就是。”


    第96章


    大帐之内火光明亮, 秦萧颀长的身影投映在帐帘上,挺拔如松。


    崔芜仔细检查过,发现秦萧上臂伤口确实处理得很干净, 随口道:“军医用什么清理的?”


    “阿芜所给的烈酒,”秦萧说, “虽有些刺痛,但是极为管用。之前攻城时,我身边有个亲兵被刀锋撩过左肋, 以此酒清洁伤口, 并无红肿恶化迹象,如今已然好得差不多。”


    崔芜哭笑不得:“我总共就给了兄长一小瓶酒精,你自己用都不够,还想着分给别人?”


    一边说,一边动作飞快地穿针引线,每一针都仔细打好结。


    细针刺入皮肉, 说不痛是假的。然而秦萧衣襟半敞, 伸着右臂任由崔芜处置,左手只管握一卷兵书, 口中谈笑自若。


    “亲兵追随秦某多年, 如我手足一般,焉有我有药,却不舍得给他们用的道理?”他说,“总归是救人,不算辜负阿芜心血。”


    崔芜无奈,却也知道秦萧身为一军主帅,断没有独享好处的道理:“兄长只管拿着我的好处做人情,回头再问我要, 我可没了。”


    秦萧淡笑:“若是秦某重伤濒死,阿芜也不管?”


    话没说完,只觉右臂伤处狠狠刺痛了下,不觉皱眉。


    回头看时,崔芜已缝完最后一针,皮笑肉不笑地收了针线:“兄长是沙场悍将,生死无忌。阿芜却只是个小女子,听不得这些,兄长还是嘴上把些门好。”


    秦萧试着舒展手臂,发觉崔芜伤口缝合得极好,且针结排布成一条直线,可比她织的毛衣规整多了。


    遂调侃道:“阿芜这手艺,难怪史伯仁见天惦记着请你来坐镇伤兵营。”


    崔芜:“唔?就是兄长麾下那个壮得跟头熊似的将军?他不是觉着女人就该守着后院相夫教子,这才过了多久,改主意了?”


    秦萧:“……”


    他直觉崔芜对史伯仁很有意见,只稍一沉吟,就干脆利落地做出决断:“他对阿芜有偏见,你心中气恼也是应当。你想揍他吗?”


    崔芜好悬咬着自己舌头:“我说想,兄长就让我动手吗?”


    秦萧居然当真思忖了下:“别伤筋动骨,别表明身份,晚上寻个没人的角落,把他套上麻袋拖过去,秦某就当不知道。”


    崔芜:“……”


    看不出来,秦帅老成持重的表象下,居然藏了这么一副促狭心思。


    然而她细细端详秦萧,蓦地察觉端倪。


    秦萧今年不过二十四……过了年,算是虚岁二十五,恰好是上辈子她穿越的年纪。


    她上辈子这时候在干什么?


    虽然医院门诊确实很忙,时不时还要应付难缠的病人家属,但总体来说,日子还是舒心的。


    遇上轮休或是节假日,她最喜欢的就是脱了白大褂,画个美美的妆容,约上闺蜜去商场逛一整天,再捧杯新推出的网红奶茶,去电影院看一部新上映的电影。


    日子忙碌、奔波,却又逍遥有盼头,正应了那句歌词: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永享人世繁华!


    可秦萧呢?


    他的童年是在生母的压抑郁愤和喜怒无常中度过的,无时无刻不在揣测母亲的心情,担心哪里又触怒了她。虽然这怪不得姚魏夫人,可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显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经历。


    他的少年是在嫡母与嫡兄看似爱护、实则提防的两极态度中过来的。所有的锋芒毕露以及为生母争一口气的想法都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他的嫡兄不再是可敬的兄长,嫡母也不是那个温和慈爱的母亲,他们看向他的目光充满猜忌与戒备,最终在姚魏夫人抑郁而终后,将他逼离秦家,独自走向塞外的黄沙大漠。


    然后,少年时期还没过完,就被一盆血海深仇当头泼下——旧部叛乱、家族覆灭,昔日他爱的和恨他的,尽皆埋葬在叛军的铁蹄与屠刀之下。


    他成了河西秦家尚还在世的唯一血脉,被迫以少年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万余安西军与扼守冲要的河西四郡。昔日渴望的权柄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砸入怀中,而他回首四顾,却再也找不到当初想守护的人。


    于是权柄成枷锁,愈重愈沉,压得他步履维艰,以至于在后世人还是大男孩的年岁,被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起来,养成如今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性子。


    归根结底,还不都是被这个世道给逼的。


    想到这里,崔芜看秦萧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昔日隐在亲近之下的微妙忌惮淡到几乎隐退,油然而生怜惜之情。


    她盯着秦萧的时间太久,秦萧如何留意不到?诧异回望:“怎么了?”


    崔芜回神,当然不可能把真心话说出来,仓促间抓住一个堪堪闯入脑中的念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兄长身材不错。”


    秦萧:“……”


    崔芜反应过来说了什么,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


    然而这是她的真心话,秦萧少年从军、行伍多年,上身不见一丝赘肉,敞露的胳膊肌肉紧实,线条优美,虽有伤疤横亘其上,却一点不影响美感。


    如果眼前有一面镜子让崔芜照一照,她就会发现自己此刻的异样。


    她看秦萧的眼神太专注、太暧昧,那不是盟友看着可堪信赖的合作对象,也不是半路认的干妹妹看着如同亲长的义兄。


    那就是一个女人,欣赏、把玩着一个男人。


    秦萧或许并不十分清楚那眼神的意味,但他毕竟是男人,对异性的好感不可能懵然未觉,何况那女子本就是他心头一点柔软,牵动着神魂心窍。


    然而秦萧并没有顺着崔芜的想往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而是不动声色地拉起衣袍,挡住了崔芜极具侵略性的窥探:“时辰不早,阿芜忙碌一日,早些歇息吧。”


    崔芜这回是真反应过来,随即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夹在中间:情感上,她很想继续耽搁下去,或是勾着秦萧多说说少时旧事,或是干脆以检查旧伤为名,尽可能地一饱眼福。


    理智却毫不留情地抽了她俩耳刮,又指着鼻子来了句:出息呢?下午是谁跟延昭说,要不主动不回应不负责,吊着秦萧继续合作,直到完成心中志向再考虑男女之事的?


    这么快就着干饭吃了!


    崔芜闭一闭眼,又狠狠一咬舌尖,借着那一瞬的激痛压下百般不堪示于人前的思绪:“是很晚了,我先告辞了。”


    她往外走了两步,终究没忍住,回头张望,只见秦萧正有些吃力地揽起衣襟,将伤臂套入衣袖。


    霎时间,崔芜听到脑中“嗡”一声锐响,像是什么东西断了。


    她一个没忍住,快步折返回来,帮着秦萧穿戴好衣袍:“兄长这两日留心些,伤口别沾水,我晚些时候再来为你换药。”


    她有一双极好看的手,白皙纤细,缝合伤口或者拔箭时稳得不可思议。秦萧无法控制地被吸引了目光,然后探出手,在看似娇柔的指尖处轻轻握了把。


    崔芜似笑非笑地投来投来。


    “上一回,兄长想试我冷不冷,”她说,“这回又打算用什么借口?我听听看。”


    秦萧泰然自若:“试试阿芜手劲。”


    崔芜:“……”


    “不错,手上生出茧子,力道也比从前大了,”秦萧已经抛出这个理由,索性又往上摸了摸,探到手腕处的沙袋,露出满意的笑容,“阿芜勤练不辍,秦某很是欣慰。”


    崔芜知道秦萧因为少时经历,远比旁人沉得住气,却没想到他在这种事上也是八风不动、稳如磐石。


    她一边默默唾弃自己“就多余折回来,由着他自己折腾算了”,一边缓慢却不由分说地抽回手:“那还真是要感谢兄长的悉心教诲。”


    秦萧知道如何拿捏分寸,稍微越界立刻松了手:“有劳阿芜,快回去吧。”


    崔芜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吸取了方才的教训,坚决不再回头。


    崔芜嘴上和秦萧耍花枪,本职工作却是一丝不苟。在她的精心看顾下,颜适的病情一日好似一日,大概率不会步上冠军侯英年早逝的后尘。


    与此同时,药材的消耗量亦是与日俱增。虽然患病人数不算巨大,但三四十号人一日所需的药量还是相当可观,仅凭崔芜临时调集的一批药材,支应起来着实捉襟见肘。


    幸而这时,丁钰如一阵及时雨似地洒落安西大营。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早在崔芜得知安西军爆发疫病之际,就知会他设法调拨一批药材过来。


    丁钰为人虽有些四六不着,牵扯到公务和人命时却绝不敢含糊。他用最快的速度联系上丁四老爷,从江南筹集了一批药材,紧赶慢赶,堪堪赶在安西大营药材告罄前送了来。


    这一回,连一向看丁钰不怎么顺眼的秦萧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欠了这小子一个天大的人情。


    为此,秦帅亲自出营接应,难得对丁钰客气抱拳:“有劳丁六郎君,秦某感激不尽。”


    丁钰对秦萧的观感亦十分复杂:一方面,他觉得对方对崔芜存了歪心思,必须严加防范;另一方面,想起自家妹子那“利用完就踹到一边”的渣女算盘,又觉得秦萧才是受害者,看他时不由生出几分对“苦命小白菜”的怜惜之情。


    “秦帅言重了,原是丁某分内之事,”说完又探头探脑,“听说颜将军也病倒了,现下情况如何?可脱险了?我能去看看他吗?”


    秦萧自无不允之理,命人将丁钰引到颜适帐前,又派人询问崔芜,是否能入帐探视。


    霍乱的传播途径主要有三种:水源传播、食物传播和接触性传播。如今颜适精神好了许多,病情也在慢慢恢复,只要避开潜在传染源,再佩戴面罩,隔着一丈距离说几句话,倒也没有大碍。


    因此崔芜准了,只是叮咛丁钰格外小心,决不能直接接触病患,探视之后立刻洗手更衣。


    丁钰知道崔芜允他探视的用意,无非是想他活跃气氛,驱走颜适连日养病的憋闷与悒郁,因此表现得格外卖力。人还未入帐,嚣张的嘲笑声已经传来:“噗哈哈哈哈,听说你小子不行了,躲在帐子里坐月子?哟,这还真孵蛋呢?”


    姓丁的可能以为他是来探望病人的,但这嘴脸、这腔调,怎么看怎么像是来上门踢馆的。


    颜适躺了半个多月,先后几次病危,要说心气未曾消磨,显然不现实。但丁钰这连挑衅带嘲笑的语气直接将他堪堪熄灭的心火点燃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只觉浑身血液都在熊熊沸腾:“你说谁孵蛋呢?信不信我揍你!”


    丁钰谨遵崔芜吩咐,隔着一道木屏风站在门口,并不往里去,嘴上越发肆无忌惮:“你揍啊?有本事你揍啊?哎哟喂,就你现在那柔弱小媳妇的样,还揍我……怎么办,我好怕怕哦。”


    他嘴上说“怕”,脸上笑意却是完全相反意思。颜适这辈子没这么愤怒过,不顾病体没好利索,当真从病榻上爬起来,被子一掀就要光脚下床,找丁钰大战三百回合。


    然后被外头听着动静不对的军医拼死拼活拦住了。


    “你小子有本事别走!”颜适被军医七手八脚地摁回床上,指着丁钰愤怒道,“再有五六天我就好利索了!等我好了,看我不揍得你小子哭爹喊娘!”


    “行啊,不走就不走,我等着你!”丁钰一笑,隔着屏风瞧见颜适被激得怒发冲冠,原本苍白的面颊也浮起鲜艳血色。


    他自觉完成了任务,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隔空抛过去:“我家主君开的药苦得很吧?特意带来给你送药用的,不必谢了。”


    说完,掏掏耳朵挥挥手,居然就这么走了。


    颜适余怒未消,气哼哼地拆开纸包,只觉里头硬梆梆的,竟是装了五六块拇指大小的方糖。


    在这乱世之中,糖块可是稀罕东西,纵然颜适得秦萧照拂,从小到大也没吃过几块。


    他怔愣片刻,脸上怒容慢慢散了,半晌拈起一块糖渣送进嘴里。


    滋味厚重,甜如蜜酪。


    颜适将手指上的糖细细舔干净,方才还因怒火绷紧的唇角微微上翘,抿出一丝极细微的笑容。


    ***


    在崔芜的拼力救治和丁钰的药材供应下,颜适不说药到病除,一日日的起色亦是十分明显。


    与此同时,其余三十来个发病的士卒也相继痊愈,活蹦乱跳地离了伤兵营。


    除了最早发病的两个重症倒霉蛋,此次疫病居然再没导致安西军减员过,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而考虑到奇迹是谁帮忙缔造的,颜适又是谁诊脉开方、不眠不休照看好的,即便是对崔芜抱有成见的史伯仁,也再说不出怪话。


    非但不能阴阳怪气,行伍军汉虽有傲气,却更讲恩义。崔芜救了颜适与众多士卒,就是对安西军有恩,见人当面,史伯仁还得抱拳行礼,毕恭毕敬地道一声:“崔使君安好。安西军上下蒙使君恩德,感激不尽。”


    崔芜很懂得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史伯仁客气,她比对方还客气:“史将军言重了。我当初离江南北上,途中没少受兄长照拂,相互扶持本是理所应当,谈不上恩德。”


    这二位是在秦萧帐外搭的话,恰好秦萧掀帘出来,抬头就见着这一幕“将相和”,长眉极细微地一挑。


    看向崔芜的眼神仿佛在问:不罩麻袋拖去小巷了?


    崔芜被他调侃,隔空回了一个隐秘的小白眼。


    第97章


    疫症已解, 崔芜放下心口大石,总算能好好歇上两天。


    她先是被延昭迎回大营,在自己正经的帅帐里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歇下, 第二日傍晚方醒,当真是一日一宿。


    醒了的第一时间, 她抱着毡毯怔怔许久,脑子里难得一片空白,对自己发出灵魂三连问:我是谁?我在哪?我来这儿干什么的?


    还没问出个所以然, 忽听帐外有人道:“睡醒了吗?”


    崔芜听出是丁钰声音, 精神一振:“醒了。”


    原本四散奔逃的三魂七魄也被这一句话镇回主心骨。


    丁钰掀帘而入,手里捧着托盘,不必细看盛了什么,先闻到一股诱人的鲜香。


    崔芜一日一宿没进过食,空荡荡的五脏庙当即“咕叽”一声。


    “饿了吧?”


    丁钰将托盘往案上一摆,盘腿坐下, 瞧着崔芜头发蓬乱、眼神呆滞, 脸颊睡得鲜红明润,那模样竟有几分称得上可爱。


    丁钰叹息一声, 心知实在不能怪秦萧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等容色、这般神态,又是这副性情、这具才干,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挡得住?


    女扮男装的和太监不算。


    崔芜却不知他心底转的念头,兀自揉着眼:“我怎地睡到这时候?也没人叫醒我。”


    丁钰生生被她气笑了。


    “今早阿绰两度进帐,叫了你好几次,你只是不理。叫得多了,你嫌烦,干脆拿毡毯蒙住脑袋, 现在反倒怪起人家不叫你了?”


    丁钰一唱三叹:“可怜的阿绰,真是比窦娥还冤。”


    崔芜给了他肋下一肘子,自己起身就着帐角盆中的残水洗漱匀面,将一头碍事的长发用猫儿簪子挽在脑后。


    丁钰平日里言行无忌,这时候还是自觉挪开视线,口中道:“延昭将这几日的事宜列成条陈,单等着向你回禀,安西军那边也派人传话,邀你明日入城一叙。”


    崔芜将漱口的水吐出去,挑眉:“叙什么?”


    丁钰:“还能叙什么?他们得了咱们这么大的人情,好意思不还吗?又有你上回织的毛衣打前阵,听来送信的亲兵意思,大约是互市的事定下来了,明日入城就是要商量详情。”


    崔芜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打了一针鸡血,彻底清醒了。


    这一清醒不要紧,腹中越发饥饿难忍。她用最快的速度洗完脸,蹭蹭窜回案前:“有什么好吃的?”


    伸手去揭反扣过来的大碗。


    只见底下依然是蒸饼和羊汤,东西虽粗陋,胜在刚出锅,新鲜热乎。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两大块肉片,白腻腻的,分辨不出是牛肉还是羊肉。


    崔芜并不计较食物粗陋,用蒸饼蘸羊汤,很快填了个半饱。又夹起肉片尝了口,眉头顿时皱紧了:“是羊肉,还是肥的。”


    实事求是地说,乱世求生艰难,肚子尚且填不饱,谁家敢奢求每餐有肉?牛肉也好,羊肉也罢,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可眼前这两块羊肉份量不小,却没加什么额外的佐料,用白水煮烂了,撒点葱花粗盐就算烹饪过。肉质也是肥的占了一大半,吃到嘴里又膻又腻,实在称不上享受。


    幸而崔芜穿越多年,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也不大挑,虽然皱眉,还是吞药似的将两块羊肉送进嘴里。


    羊肉温补,蛋白质更是人体必须的营养成分,可以捏着鼻子塞,不可以浪费。


    丁钰先是觉得有趣,见她吞得艰难,又有些心疼:“等回头仗打完了,我弄些豆子,想办法把酱油弄出来。用那玩意儿红烧,不管羊肉牛肉猪肉,保准你馋得连舌头都吞了。”


    崔芜眼睛睁圆了:“你会做酱油?”


    丁钰不屑:“小瞧人。我好歹是学理工的,做个酱油怎么了?回头把连珠铳也弄出来,那才叫吓人呢!”


    这便是“同乡”单独相处的好处,言谈间少了许多顾虑和谨慎,彼此都像是溺水的人,唯有这时能喘一口气。


    崔芜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羊汤和羊肉啃完,摸着滚圆的肚子,打了个舒心的饱嗝:“我吃完了,把延昭叫进来吧。”


    丁钰出去叫人,崔芜则换了见客的大衣裳,依然是极利落的翻领胡服,虽是男装打扮,只那副眉眼过于精致,再干练的穿着也压不住艳色。


    延昭很快来了,将这几日的事项捡重要的说了,无非是粮草和药材消耗,以及病卒伤亡情况。


    崔芜极看重伤后急救,此次出征派了好几个军医跟着,都是当初在华亭跟她学过急救护理的,虽不能说出师,最基本的急救方法和保持伤口清洁还是知道的。


    托这些人的福,新军……如今应该叫靖难军,出征的伤亡率可观地低了不少。不止轻伤的养几日便好,就连两个划破肚腹、肠子流了满地的重伤员,也被军医按照崔芜教导的操作步骤,一板一眼地救了回来。


    崔芜一听,来了精神:“人还在伤兵营吧?我去瞧瞧。”


    延昭忙拦着,委婉劝谏道:“都这么晚了,主子不去也没什么。再说,人都救回来了,看不看都一样。”


    崔芜却不这么想:“那不成。我在安西军营一待数日,回了自家驻地,连伤兵都不去瞧瞧,传扬出去,还以为我多不把自家人当人看!”


    延昭原是见她刚离了安西军的伤兵营,又要进自家伤兵营,着实奔波辛苦,想劝她多歇歇。


    但崔芜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有理,遂不再劝说,亲自将人引去伤兵营帐。


    于是,继安西大营后,崔芜又在自家伤兵营中忙了一整晚,直到看完最后一个伤卒才打着哈欠走出营帐。


    “受伤的士卒好得差不多,除了最开始攻城时,有五六个伤重不治,其他大都是轻伤。”


    军医跟在崔芜身后,尽职尽责地禀报着:“其实,就连殒身的几个士卒,伤势也未见得致命,只是敌军歹毒得很,在箭头涂上了金汁,污了伤口。战事吃紧,又没来得及立即清理干净,回去后就红肿恶化、高烧不退,没几天人就没了。”


    崔芜脚步骤顿。


    所谓金汁,其实是一剂民间中药,将收集来的粪便加入井水或是地下泉水,经多道工序后埋入地底形成。虽有清热解毒、凉血消斑的功效,粪汁里却含有大量细菌,一旦接触到伤口导致感染恶化,古代又没有特效抗生素,几乎是九死无生。


    崔芜敲了敲脑袋,回到帅帐后立刻掏出记事本,龙飞凤舞地写下三个大字——抗生素!


    什么药物抵抗感染效果最好?


    在后世社会中,自是青霉素无疑。


    用土法制造青霉素,理论上可行,实际上却困难重重,首先如何收集青霉与制作培养液这两关,就足够卡死无数穿越者。


    但崔芜还是想试试。


    旁的不说,古代战争的致死率实在太过惨重,但凡伤口感染就是回天乏术。倘若青霉素真能问世,可以救回多少人命?


    崔芜不算是感情用事的人,但这一刻,她是真的心动了。


    她翻阅着手上的记事本,那是用极粗糙的草纸穿成的,打两个洞,再用细麻绳系住,散不了架就行。


    别看这玩意儿简陋,从一开始的疏疏两行,到现在的密密麻麻,涉及内容竟然包括改良军械、改进军堡、修堤治河、重开互市、改革赋税制度、大兴基础设施建设等等方面,领域之全面、细节之翔实,足以令大晋朝堂上的文武官员汗颜。


    每次看到这个小小的记事本,崔芜就觉得自己地盘还不够大、兵将还不够多、实力还不够雄厚,以至于某些绝佳的设想没有实践操作的条件和机会,只能沦为纸上谈兵。


    “还是得发展实力、继续扩张。”


    崔芜收起记事本,回头看着自己亲手绘下的舆图,夏州全境已然落入安西军掌控,以东是银川,往南则是庆州、宁州、邠州,恰与南边的陇州和凤翔府连成一线。


    倘若将这些地盘纳入囊中,善加经营好生治理,待得站稳脚跟,便可进一步谋划东边的鄜州、延州、丹州、坊州,从而形成一只张开的手掌,将最南边的上都——也就是前朝都城牢牢握入掌心。


    在另一个时空,这座城市还有另一个脍炙人口的名字,叫长安。


    崔芜用毛笔饱蘸了朱砂,在象征城池的圆点上落下重重一笔,恨不能将目光化作利箭,射穿此地。


    然而还不行。


    时机未至,兵马也不足,粮草、财政、民生……总之没有一个条件成熟的。


    崔芜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熊熊燃烧的野望。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在精锐亲兵的护送下驶出军营,左右骑马护持着两员大将,分别是延昭与韩筠。车里的崔芜揭开帘子,经过城门口时格外打量了城墙两眼,透过伤痕累累的青石砖墙,看见了乱世烽火连天、生民如刍狗的冰山一角。


    而后,车马忽然停下,前方十丈,秦萧携心腹亲兵亲自相迎。


    这二位俱是各自阵营的首脑人物,此番相见并非寻常的兄妹叙旧,而是极正式的首脑会谈。秦萧将人迎入朔方城内的原定难军节度使府,双方人马在明堂之上,分宾主落座。


    “崔使君恩德,秦某代麾下在此谢过!”秦萧双手举杯,“军中不宜饮酒,只能以茶代酒,不成敬意。”


    言罢,一饮而尽。


    他改了敬称,崔芜对他的称呼却是一如既往:“兄长言重。你我两家一早约定守望扶助,若我有难,兄长亦不会负我,何必客气?”


    秦萧本还想让身边的颜适亲自道谢,听崔芜这么一说,到了嘴边的话头又咽了回去。


    倒是他身边的颜适,对崔芜眯起眼,似是感激地笑了笑。


    这小子从阎王殿前侥幸捡回一条命,本该留在房里多休养,只是他闲不住,床上熬了半个多月,憋闷得厉害,听说邀了崔芜,死活要跟来凑热闹。


    此时此刻,他端坐下首,看似礼数周全,实则双眼喷火,着实不善地盯住崔芜身侧的丁钰。


    丁钰摸了摸鼻子,被他瞧得有点心虚。


    两位当家人却没留意下属之间的这点眉眼官司,例行公事的寒暄过后,直奔主题。


    “秦某已与麾下商议过,”秦萧道,“崔使君所提的毛衣极好,上身之后保暖效果甚佳,若能广泛织就,则安西军今岁冬日再不必畏惧严寒。”


    “由此可见,互市之举,确有必要。”


    秦萧是河西道节度使、安西军主帅,这句话无异于奠定了此次双边首脑会晤的基调。接下来种种,无非是围绕着何时开、在哪开、前期需要进行哪些准备工作,以及一旦盈利如何分成等等展开深入详实的探讨。


    或者说,拉锯扯皮。


    牵扯到细节问题,就不必崔芜这个主君亲自上阵,自有丁钰在前头唾沫横飞,她只管捧一杯热茶,以一个极为闲适的姿态斜倚案后,笑眯眯地旁观丁六郎君舌战群雄。


    毕竟,商人走南闯北,一半靠的是头脑,另一半则是靠三寸不烂之舌。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事实也的确如此,安西众将勇武过人,沙场征伐就没怕过谁。但是打嘴仗并非强项,几个回合下来,竟被丁钰噎得瞠目结舌。


    “……秦帅驻守河西多年,威德加于四海,令西域诸邦不敢造次。但开互市靠的不光是拳头硬,更要有充足的货源填补西域所需。”


    “我主已据关中半壁江山,东抵河东道,往南则是山南道,西域所需之粮食、丝绸、茶叶,盐巴、糖块,皆需从旁的地方调集。换言之,我主手中掌握的,实乃互市之货源及运输通道。”


    “更不必提,安西军今岁冬日的毛衣,尚需我主教授编织技艺。”


    “这一桩桩一件件,固然有我主与秦帅的情谊在里头,可诸位一点酬劳都不给,心里过意的去吗?”


    安西诸将瞠目结舌,却是谁也没法反驳丁钰的话,只能齐刷刷地看向端坐主位、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之意的秦萧。


    秦萧却是看着窗外院中一截斜逸的枯枝,虽说仍是寒风料峭的时节,那枝头却打了两三个米粒大小的苞蕾,待得东风过境,便可催开春意。


    他忽而道:“崔使君头一回入朔方城,还没来得及好好逛逛城里吧?”


    崔芜笑眯眯地,似乎并不奇怪他突然岔开话题。


    “哪有时间?今日还是第一遭入城。”她说,“进城路上瞧了两眼,这朔方城被李家人盘踞了这么久,也未见得比凤翔繁华多少,可见这姓李的打仗算计人或许是把好手,但是治地吗……啧啧,也就一般二般的水准。”


    秦萧淡淡一笑:“可有兴趣随秦某领略城中风物?”


    安西诸将面面相觑。


    这谈判谈到一半,自家主帅不在府内坐镇帮腔,反而要出去溜达,还顺手拐走了对方主君……这是什么路数?


    崔芜回头看了丁钰一眼,后者回给她一个“OK”的手势。


    “当然,”她朗声笑道,“正合我意。”


    正如崔芜所说,朔方城虽被党项李氏盘踞多年,论繁华、论人气,却不如凤翔城多矣。


    那么,秦萧想带崔芜看什么?


    答案在半个时辰后揭晓。


    朔方城确实样样不如凤翔,唯独有一桩好处——此地临着边塞,李氏对关隘把守又不如河西那般严密,是以吸引了好些小部族,以草原风物换取日常所需的粮食布匹、盐巴茶叶。


    换言之,在这其貌不扬的朔方城中,竟然藏有一处规模不大的互市。


    “阿芜久在关中,难免案牍劳形,今日机会难得,正好带你出来散散心,”秦萧纵马缓行,看向身侧半步远的崔芜,“可怪秦某擅作主张?”


    崔芜微微一笑:“我倒是觉得兄长深知我心。”


    第98章


    脏、乱、差, 这是互市给崔芜最直观的感受。


    没有后世的市场管理条例,来朔方做生意的蕃人们可不讲究规矩,看上哪块地盘就直接划拉到自己盘子里, 有时两拨蕃人还会为了争抢不错的地盘打上一架。


    除此之外,指望蕃人们像后世一样讲文明树新风显然不现实, 垃圾扔的到处都是,一不留神还会踩上马粪。


    但崔芜看得兴致勃勃,牵着缰绳, 眼珠都舍不得转动了。


    “姓李的虽然不做人, 这件事办得还不错,”她说,“这里销路最好的货物是哪种?回头咱们也可按方抓药。”


    秦萧横了她一眼。


    “蕃人最需要的自是粮食和盐巴,其次是茶叶和布匹。若是有铜铁之物,他们亦是欢迎,只是李氏虽不才, 也知道铜铁的重要性, 旁的皆好说话,唯独这两样不许流入塞外。”


    他在前引路, 领着崔芜避开时不时出现在脚底的“碉堡”:“至于蕃人所贩之货, 最常见的无非毛皮肉干,但要说最受欢迎的,当属——”


    他话音顿住,抬手向前一点,崔芜抻着脖子看过去,眼睛顿时亮了:“是马匹!”


    她心下豁然开朗,在这个群雄割据的乱世,骑兵就是压箱底的王牌, 而要训练出一只精锐骑兵,优秀的战马必不可少。


    不是谁都如河西一样得天独厚,坐拥后世最优渥的山丹军马场,旁的势力想要战马,除了巧取豪夺,最便利的自然是与蕃人易货。


    毕竟在这个时代,公认最好的战马是来自塞外的西域良驹,这一点毋庸置疑。


    崔芜不懂相马,只是看个热闹,但即便是她这等外行人也看得出,围在圈中的马匹身量高大、鬃毛浓密,四肢筋骨修长有力,仰头嘶鸣的神态格外精神——可比她骑来的那头坐骑强多了。


    “果然是好马,”崔芜一笑,又好奇地打量蕃商,“怎么交易?”


    蕃商粗通汉文,见崔芜虽是男装打扮,然则身量纤细、眉眼精致,怎么瞧都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正有心狮子大开口,忽见缀在不远处的几个男人围拢过来,个个手摁佩刀神色冷峻,看模样似是侍卫之流的人物。


    再回忆起朔方城易主的传闻,以及连日来巡防严密的精锐士卒,这嘴便无论如何不敢开大了。


    “两、两石粮食,或者两袋盐巴,都行,”他战战兢兢,甚至略带点赔笑,“小……郎君想要吗?我给你挑匹好马,母的,温驯,不耍性子,跑得也快。”


    崔芜有点心动,正想寻秦萧帮着相看,转头却不见了秦帅身影。再一看,秦萧不知何时绕到马厩内侧,也不嫌屎尿横流的地面污秽,撩袍半蹲下身,专心致志地打量着什么。


    崔芜虽爱洁,到底好奇更甚,皱着鼻子踮着脚走过去,探头一瞧:“哟,是匹小马,瞧着还没长成……哎呀,这是病了吗?”


    只见胡乱堆放的稻草深处,横卧着一匹小小的枣红马。虽然身形不高,皮毛上也沾了不少污秽,但尚算干净的几处皮毛却闪烁着极罕见的丝绸般的光泽,映着阳光,如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崔芜“咦”了一声,与秦萧并肩蹲下,偏头打量那喘息艰难的枣红马:“这是……”


    秦萧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有种竭力压抑的喜悦与兴奋:“是汗血宝马!”


    崔芜到了嘴边的后世名词嘎嘣一下,被自己咽了回去。


    “汗血宝马”于后世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西汉武帝时不惜发动对大宛的战争,只为了争夺几匹汗血宝马。到了后世,一部脍炙人口的武侠小说横空出世,虽以“射雕”为名,频繁出场的汗血小红马却实打实地抢了不少镜。


    不过在另一个时空,汗血马的官方名称叫作“阿哈尔捷金马”。这种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体态匀称,威武剽悍,即便在骑兵几乎退出历史舞台的现代,依然为爱马者广泛吹捧。


    崔芜没见过金马本尊,但闲暇时刷B站,倒也见过金马模样——其中有匹枣红马,就与眼前这匹小马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这小红马躺于污秽的干草堆中,不仅有明显的咳嗽流鼻沫症状,胸腹亦是剧烈起伏,每喘一口气都要用尽全力似的,显然病得不轻。


    那贩马的蕃商走过来:“这马得了马瘟,瞧着是不成了,你若想要,便宜点牵走吧。”


    秦萧面露不忍,看得出是真心喜爱这匹小马,然而马瘟会过给其他马匹,他举棋不定,只得看向崔芜。


    崔芜面无表情:“兄长看我做什么?我是治人的大夫,可不会医马。”


    秦萧亦知为难了崔芜,只是他领安西铁骑多年,自然也懂得相马,眼看这小马再过几个月就能长成惊艳天下的神驹,却要死在这肮脏的草堆之中,如何能不惋惜、不心痛?


    “罢了,”他说,“生死由命,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


    说着便要站起身。


    崔芜却探出手,拽住他袖口。


    秦萧诧异低头,只见崔芜不嫌污秽地伸出手,先扒开小马眼皮仔细瞧了瞧,又生掰开它的嘴,检查了舌头。


    舌苔黄,流浓鼻涕呈铁锈色,眼结膜却并无潮红或是羞明流泪的迹象。


    “还好,”她说,“不像是马瘟,应该只是得了肺炎……也就是实热蕴结于肺。”


    秦萧本已死了大半的心瞬间重燃火苗,又蹲了回去:“你会医马?”


    崔芜:“不会。”


    秦萧:“……”


    崔芜好似将之前被秦萧逗弄的债都还了回来,故意忽上忽下地吊了他片刻,方慢悠悠地说:“我虽不会医马,但见过类似的症状,或可一试。”


    她从哪见过同样的症状?


    答案自然是上辈子。


    上辈子,崔芜学了外科,与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却成了一名光荣的兽医。两人假期聚会,没少聊彼此遇到的疑难杂症,有一回,闺蜜就提到自己随导师前往内蒙古时,遇到的一桩病例。


    “……得病的是一头三岁左右的母马,浑身雪白,长得可好看了。可惜得了肺炎,呼吸困难,还发着高烧,流的鼻涕都是铁锈色。”


    “我导师说,这是大叶性肺炎,好几个壮小伙子围着马厩,好不容易把药给病马灌了进去。”


    光说不算,她还拍了治疗病驹的小视频,举着给崔芜看了。


    崔芜印象很清楚,视频中的病驹症状与眼前的小红马如出一辙。


    得病的不是人,崔芜胆子大了许多,起身跟蕃人马贩讨价还价。马贩见他二人真心想买,原还有意抬高价码,崔芜直接来了句:“一袋粟米,乐意卖就卖,不乐意就算,反正这小马最多两天就得去见阎王爷,到时你马财两空,得了瘟疫而死的马,连肉都吃不得。”


    一句话说得蕃商没了音,只得答应将马驹低价卖给崔芜。


    消息传回节度使府,安西众将也好,崔芜麾下也罢,都惊了。他们在这儿唇枪舌剑辩得不亦乐乎,秦萧倒好,带着崔芜去城里溜达一圈,旁的什么也没买,单单弄回来一匹马……还是个得病的驹子。


    这马驹是用金子铸的吗?


    一时间,众人不争也不吵,颇有默契地暂停谈判,一起移驾后院马厩。


    看新鲜。


    因着担心马驹所得是马瘟,小红马没有和旁的军马一处驯养,而是一匹马单独一间。马厩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小红马独自躺在稻草里,肚腹剧烈起伏,不时发出痛苦的嘶鸣。


    秦萧也不需亲兵代劳,亲自挽了衣袖,用柔软的麻布蘸了水,一点点擦净马驹身上的污秽。


    小红马大约是难受得紧,喘息越来越急促,大眼睛的长睫毛上结了一层泪膜。


    饶是秦萧老成持重,见状也忍不住摸了摸小马脑袋,温言安抚道:“已经去熬药了,再忍耐一下,很快就不难受了。”


    小马虽是病中,却颇有灵性,知道秦萧是在救自己,偏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头。


    说话间,汤药果然送了来。药方是崔芜拟的,麻杏石甘汤,主治外感风邪,邪热壅肺证。


    对人有效,对马则按体重比例加重了份量,多多少少也应有些疗效。


    “掰开它的嘴,我把药灌进去。”


    此地没有亲兵,崔芜吩咐的当然是安西少帅。秦萧不以为忤,起身接过她手里摇摇晃晃的药桶,不由分说地摁住马头。


    他用惯陌刀,臂力非同小可,认真施为,甚至能空手制服一头发狂的烈马。小马虽然奋力挣扎,奈何尚未长成,又是病中体虚,没几个回合就被摁回草堆,嘴巴也被硬生生掰开。


    “灌!”


    崔芜二话不说,用水瓢舀起药汤,直接灌进马驹嘴巴。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摁马一个喂药,不出片刻,就把一桶药汤喂得干干净净。


    崔芜后退两步,西北三月伊始,天气还称得上寒凉,她却生生出了一脑门热汗:“晚上再来一次,若是过了明日能见好转,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秦萧扭头看她,只见崔使君侧颊处不知从哪蹭来一道黑灰,落在白皙面庞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替崔芜抹去脏污,却忘了自己刚刚摁着马驹,一双手比崔芜的脸强不了多少。


    这么一抹,崔使君的脸非但没干净,脏污反而扩大了,几乎占据了右颊的半壁江山。


    秦萧不易察觉地微僵。


    他素来持重,面上轻易看不出情绪,但崔芜对他熟悉异常,如何瞧不出那一瞬的不自然?


    遂转头对着水槽照了照,下一瞬,崔使君的怒吼声响彻马厩:“秦自寒,你故意的吧!”


    恰好这时,前来围观的众将摸到马厩门口,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都有点傻。丁钰胆子大,抻长脖子望过去,只见崔芜难得童心大起,低头在地上抹了满掌灰,对着秦萧就袭了过去。


    安西少帅是何许人也,怎会被她轻易近身?手腕一翻,轻轻松松钳住那只爪子,口中还能波澜不惊道:“秦某并非有心。”


    崔芜:“你让我抹你满脸灰,我就信你是无心的。”


    秦萧:“……”


    秦帅素来老成威重,谁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奈何崔芜不吃这一套,爪子直勾勾地伸着,那意思很明白——你今天不让我抹一把,这事不算完。


    秦萧额角颤作一团。


    他其实知道,自己若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崔芜多半会见好就收。但他难得见崔芜这般开怀玩笑的模样,实在不忍扫她的兴致。


    想来,崔芜坐镇关中之际,进出皆要端着“崔使君”的权威架子,也鲜少有机会如此与人玩闹。


    秦萧闭了闭眼,突然松开钳住崔芜的手。崔芜毫无防备,那只手掌往前一扑,本能扶住秦萧肩头,留下一个黢黑的掌印。


    崔芜:“……”


    秦萧今日换了身便装,暮山紫的蜀锦料子,形容清逸贵气。但也正因如此,那个张牙舞爪的掌印显得格外醒目。


    秦萧:“可解气了?若还不够,尽管来。”


    他负手而立,果然是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崔芜那只爪子离他面庞不足半尺距离,抬头正对上秦萧眼眸。


    崔芜一直以为秦萧生了一双凛然生威的凤眸,此刻细瞧才发现,这双眼固然冷峻森寒,却不是眼角上挑的形状,而是眼窝深邃、眼角微翘,更近似于桃花眼。


    垂眸时显得漠然而不近人情,可当他专注神色凝神看来时,又有种说不出的柔和蕴藉。


    崔芜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墙隔在另一端,硬是不敢往上凑。


    “眼看快到午时,倒是有些饿了,”她将那只险些轻薄了秦萧的手背在身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兄长若不介意,我先去寻些吃食。”


    她拾步欲走,秦萧却突然伸手,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扯她手肘。崔芜立足不稳,踉跄着往后退,脚跟磕着突起的石块,一下失了重心,正跌进秦萧怀里。


    被风扬起的青丝从他鼻尖掠过,似乎缠绕着皂角的清香。秦萧在她腰间扶了把,虽然及时抽手,纤细腰肢的触感还是留在指尖。


    “冒犯阿芜,”他说,“一人一回,打平了。”


    崔芜气笑不得。


    倒是头一回知晓,安西少帅如此小心眼,被人轻薄了,就要立刻找回场子。


    秦萧撩起眼眸,细细打量她的神色。


    他出身大家子,从来礼数周全,该有的分寸绝不逾越。之所以突然过界,既是那一瞬的情不自禁,亦是试探——试探崔芜对自己的越界之举是何反应。


    结果不出意料,崔芜没有恼怒,虽然的确有点不自在,但她并不反感秦萧的靠近。


    秦萧心里有数了。


    “兄长可真是一笔一笔算得清楚,”崔芜皮笑肉不笑,“阿芜以后再不敢欠兄长半点人情了,谁知晓什么时候就得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秦萧想说什么,耳朵忽然极敏锐地捕捉到马厩外传来的呼吸声。


    长短不一,显然不止一人。


    秦萧额角青筋颤动得越发厉害,抬手揉了揉。


    “原是秦某的不是,”他说,“阿芜若不介意,中午不妨与我一同用膳,也好容秦某赔罪?”


    崔芜两只黢黑的爪子背在身后,用力搓了搓。


    “我考虑一下。”


    第99章


    考虑的结果, 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定难军节度使府布局构造与江南孙府类同,午食摆在正院东厢,称不上多丰盛, 但也绝不简陋,除了烤鱼、炖羊肉, 还有一碗用荠菜和红糖煮的鸡子。


    崔芜见了这道极具时令意味的菜肴,脑中陡然打过一道闪:“今日是……”


    “三月初三,上巳节, ”秦萧难得露出悠闲姿态, “若是搁在前朝太平年间,似你这般年岁的女郎,多半是要去城郊踏春。文士们则是临水宴饮,将杯盏放入水中,随水传到谁人面前,谁就要赋诗一首, 若是做不出, 便须罚酒三杯。”


    崔芜对上巳节的种种习俗并不陌生,还在江南时, 镇海军孙家偏安一隅, 府中女眷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趁着三月三上巳节出城玩乐。


    崔芜赶上过一回,只是当时,她的身份还是孙彦的贴身侍婢,虽也跟了去,却是被人呼来喝去端茶倒水,一整日下来,累得双腿发僵, 莫说游玩,恨不能倒头大睡三日三夜。


    她无意多说当年之事,遂转了话题:“兄长出身河西秦氏,当年应该没少过上巳吧?听说上巳之际,小娘子会偷看俊俏英气的儿郎,还会将自己缝制的荷包香囊丢给对方,兄长可遇到过?”


    秦萧:“从未。”


    崔芜不信:“怎会?兄长生得这般好看,那些小娘子是瞎了眼不成?”


    用荠菜煮过的鸡蛋清甜可口,秦萧亲自剥了一枚,送入崔芜碗里,手却是停在半空顿住。


    这是头一回有人当面赞他“生得好看”。


    秦萧对自己的相貌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年少出游时,也确实有家世相当的小娘子会被这副皮囊吸引,格外目送秋波。


    可当她们听说这秦家子是妾室所出庶子,这个妾室还是出身青楼的贱妾时,脸色立刻变了。


    非但不再欲说还休,还刻意做出矜持疏离的神色,仿佛不这般不足以与秦氏二郎划清界限,平白辱没了自己嫡女出身的尊贵身份。


    待得年岁稍长,经历了家族覆灭的惨事,他也成了河西唯一的掌权人。无数世家门阀试图与之联姻,昔日嫡亲尊贵的女儿,如今却成了待沽的货物,任由秦氏家主挑选。


    秦萧心知肚明,他们看重的并非“秦自寒”,而是他手中的赫赫权柄,与麾下万余安西精锐撑起的河西四郡。


    麾下部将不乏劝说他尽早成婚者,旁的不提,河西秦氏血脉延续,还得着落在秦萧身上。


    但秦萧无意成婚。


    原本就算西北儿郎成婚较晚,年满弱冠还未定亲的也实不多见,他却借口军务繁忙,生生将婚事拖了这许多年。


    反正他现在是唯一的家主,既无长辈亦无上峰,谁也不敢对他指摘什么。


    军中不得饮酒,今日却是日子特殊,兼之定难军节度使府上不乏佳酿,秦萧开了一坛,闻着气味不算太烈,给崔芜倒了小半杯。


    “阿芜觉着……我生得好看?”


    崔芜轻抿了一口,发觉酒味带甜,有点像是早期的黄酒,度数应当不是很高。


    她忍不住琢磨起来,自己之前画了一套蒸馏器的图纸交给丁钰,那小子有点本事,当真依葫芦画瓢地造了出来。如今看来,只用来蒸馏酒精未免浪费,也可以试着蒸馏高度数白酒,再高价售与世家大族。


    说不得,也是一条财路。


    她心里琢磨着赚钱,嘴上不知不觉说出了真心话:“自然。兄长相貌上佳,气度亦是卓绝,本就是英武锐利的美男子。只是平日里不大爱说笑,总板着一张脸,看得人心里发慌,也不知兄长那些部将日常在你跟前回话时,会不会紧张得流冷汗?”


    秦萧失笑:“阿芜这是埋汰秦某呢?”


    崔芜低头咬了口鸡蛋,煮得十分熟,蛋清细嫩,蛋黄香浓。她吃得满足,却有些怀念上辈子的溏心蛋。


    然而眼下是古代,抗生素尚未问世,抗菌疫苗更是想都不用想。崔芜唯恐吃坏肚子,只能忍住口腹之欲,宁可将食物煮烂些,也好过上吐下泻一病不起。


    “怎么说是埋汰?分明是大实话!”崔芜两杯酒下肚,脸颊泛起晕红,“说真的,如兄长这般年岁品貌的世家子,莫说成婚,孩子都该有了。兄长怎地拖到现在?就算没有正室夫人,伺候的妾婢总该有两个吧?”


    这话丁钰曾经问过,却被秦萧一语带过。彼时崔芜没往心里去,眼下旧事重提,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希望秦萧给出什么答案。


    秦萧深深看了她一眼。


    “没有,”他答得干脆,“秦某久在军中,一年中倒有大半年领兵在外,何必耽误好人家的女儿?”


    崔芜伸长筷子去捞羊肉,眼角斜睇,似笑非笑。


    “兄长就不为河西秦氏想想?”她说,“秦家男丁只余你一人,若不尽早开枝散叶,如何为秦家绵延血脉?”


    这是十分切实的问题,因古人看重香火传承,若是一个家族全族覆灭,只余一个男丁,那么头等大事必是娶妻生子,将家族血脉延续下去。


    十个古人里有九个是这么想,偏偏秦萧是那唯一的一个例外。


    “绵延血脉,”他勾起嘴角,那一刻的笑意近乎讥诮,“有这个必要吗?”


    崔芜:“……”


    这话听着好像不太对劲。


    “我曾对阿芜说过,我母亲临终时深以河西秦氏为恨,抓着我的手腕诅咒道:若这世间真有鬼神,她定要向地府阎王告上一状,诅咒河西秦氏血脉断绝,再不能贻害世间女子。”


    秦萧轻描淡写地复述出生母临终时的凄厉言辞,端起酒杯饮了口:“我时常在想,倘若母亲泉下有知,大约并不希望看到我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崔芜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一刻,她像是精分成两半,一半深刻共情着姚魏夫人,毕竟在她身陷镇海军节度使府,在她受孙彦囚困折辱,在她被迫于帐中承欢时,也是真心实意地盼望着孙家断子绝孙、满门俱灭。


    但秦萧不是孙彦,崔芜对秦氏也没有如孙氏这般的深仇大恨,并不希望看到秦萧惨淡收场。


    这时候说什么“令堂只是气话心里未必这么想”,或是“当爹娘的哪有不希望儿女好的”劝慰之词都是白费口舌,崔芜自己就是过来人,做不到将姚魏夫人的入骨仇怨一笔勾销。


    最好的做法就是转移话题:“我在江南时倒也过过上巳,只是所谓的‘过节’,其实就是打扮得浓妆艳抹,借着上巳的名头勾搭恩客……哪比得上如今自在快活,能和兄长用饭闲聊。”


    她说得轻巧,秦萧却知这背后藏了多少血泪与苦楚,一时连刚涌上的愤懑自嘲都撂到一边。


    “有句话,原是我母亲曾说过的,她与阿芜脾性相投,你大约愿意听听看,”秦萧饮了口酒,说道,“人贵自重,若是心如冰雪,便是玉洁冰清,出淤泥亦不染。若是自己先陷了泥淖,那不管旁人看什么、说什么,你都会觉得他们眼光有异。”


    “能决定清白与否的,唯有自己,如何选择,亦是全凭心意。阿芜以为如何?”


    崔芜原是虚晃一枪,借自家身世引开秦萧注意,却不曾想听到这样一番话。


    不由愣住了。


    ***


    按照古人的习俗,上巳节本可过得有滋有味,不管城郊踏青还是流觞曲水,只要有钱有闲,多出格的花样都玩得出来。


    但是于乱世人而言,最大的消遣也不过是共用一餐午食,聊一聊平生怅惘,然后在夜色初临之际再次来到马厩,给重病的小红马喂了第二遍汤药。


    这一回没了偷听窥伺的耳朵,但凡参与中午那一轮听壁角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秦帅罚去节度使府西侧的校场扎马步。


    只除了丁钰。


    他是崔芜的人,秦萧罚自家麾下无所顾忌,却不能越俎代庖。于是,当丁钰叼着糖块,慢悠悠晃到校场上时,见到的就是一帮五大三粗的军汉敞着膀子,屏息凝神地扎着马步。


    丁钰:“嚯,好家伙,这腱子肉够结实的。”


    他目光扫过一众壮汉,落在最右首的身影上。


    今年不过十六的少年,个头虽与军汉一般高,身量却未完全长成,依然能看出少年的青涩与纤细。他也没像其他人那样光着膀子,而是穿了一件单衣,同样一丝不苟地扎着马步,眼观鼻鼻观心。


    丁钰背手溜达过去:“你们家少帅够狠心的,你这病好了没两天,他居然舍得罚你扎马步?可见平日里的关怀照顾,都是演出来的。”


    颜适最听不得旁人说秦萧坏话,闻言怒目而视:“少帅没想罚我,是我自己非要跟来,都是触犯军法,没有其他人受罚,我一个人逍遥快活的道理。”


    丁钰叹为观止,对少年悍将的中二程度有了全新认识:“行,算你够英雄。”


    然后一撩袍服,在颜适面前盘膝坐下,将糖块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咬起来。


    颜适长于军中,扎马步原本不算什么,可当你挨罚时,有个人在你面前大吃大嚼,这贱相就有点招人恨了。


    “你能不能去一边待着?”颜适用目光狙击他,“挡着我亮了!”


    丁钰仰头向天,左顾右盼,只见这一晚夜黑风高,厚厚的云层遮挡了星月,哪有什么亮光?


    遂嗤笑:“你一个扎马步的,要什么光?”


    颜适咬牙切齿,不吭气了。


    丁钰盯了他片刻,作恍然状:“啊,你不会是想吃糖吧?早说啊,来来来,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糖块凑近颜适嘴边,后者闻到红糖甜香,一时没忍住,张嘴就要往上咬。


    丁钰却眼疾手快地往后一缩,让他咬了个空。


    “哈哈哈,我记得你小子孵蛋时可放过狠话,等你病好了,要给我好看!”丁钰得意洋洋,字里行间都在诠释何为“小人得志”,“你现在倒是好了,打算怎么给我好看啊?”


    颜适没见过这么贱的货,恨得从七窍往外喷烟:“你等着!等我站完一个时辰的马步,我非……”


    他话没说完,丁钰速度飞快地一伸腿,脚尖勾住颜适膝弯,猛地一拨拉。


    幸而颜适打小的童子功不是白练的,立刻屏息发力,这才没被姓丁的贱人带趴下。


    他勃然大怒:“姓丁的,你蹬鼻子上脸是吧?”


    丁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抛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我就上了,怎么,不服气?有本事你来咬我啊!”


    说完,继续咔哧咔哧地咬着糖块,大摇大摆地走了。


    独留颜适在原地,在一干军将们想笑又不敢笑出声的诡异眼神中,气成一只大肚子□□。


    ***


    两边就互市的谈判进行了三日,崔芜也在节度使府里住了三日。


    到了第三日清早,她如前两日那般拎着熬好的药汤去探望重病的小红马,不出意外地瞧见秦萧早一步赶到的身影。


    以及,那副沉稳面容上少见的欣悦喜色。


    崔芜心头掠过一丝预感:“莫非是……”


    “马驹退了烧,呼吸也不再那么艰难,”秦萧难得笑得开怀,“阿芜来得正好,快替它瞧瞧。”


    崔芜三两步上前,上手扒开小红马眼皮。小红马显见精神了许多,对崔芜问也不问就动手动脚的行为十分不满,嘶鸣一声,竟然扬起脑袋想去叼她衣袖。


    秦萧眼疾手快地摁住马头,将小红马敲打安分了。


    “确实好多了,”崔芜亦是笑逐颜开,“最危险的关卡算是闯过去了,只要再休养数日,应当能康复如初。”


    又看向秦萧:“恭喜兄长,得了一匹宝马。”


    此时,河西众将听到消息,又都赶来凑热闹。只是碍着自家少帅威重,谁也不敢离得太近,远远地与马厩保持着两三丈的距离。


    即便如此,也足以看清马厩里的小红马,因着病情大好、精神恢复,一身被毛也越发有光泽。阳光照射之下,简直像是熊熊燃烧着的一团火,映照在众将视野中,点燃了见猎心喜的心思。


    “好家伙,原来是匹汗血宝马,难怪少帅费那么大劲也要救活它!”史伯仁搓着一双蒲扇大的手,两只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乖乖……这马驹有主了没?若是没有,可得见者有份啊!”


    颜适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马只有一匹,怎么见者有份?大卸八块一人分一条马腿?”


    又指着马厩里:“瞧见了没?崔使君医好的,这可是救命之恩!我猜想,以少帅的为人,大约是要让这宝马驹子以身相报。”


    史伯仁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秦萧确实是这么想的:“这匹马是阿芜救下的,救命之恩以身相偿,理所应当。”


    崔芜与秦萧私下相处远比其他时候放松随意,可这人太随意了,言行难免把不住门。


    好比此刻,她就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我救的人多了,个个都以身相报,凤翔城里的王府不得填满了?”


    “旁人先不提,兄长麾下的颜小将军,是不是得归我了啊?”


    秦萧:“……”


    在马厩外偷听的颜适:“……”


    他头皮发麻,在秦萧看来时默默后退两步,坚决不掺和这两人间的官司。


    “不如这样,”崔芜还没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坑了颜适,笑吟吟道,“我看这马驹野性未驯,不如先烦劳兄长调教着,等调教好了,再说旁的。”


    秦萧自不会在这等细节上与她计较,遂道:“也好。”


    第100章


    崔芜在朔方城中停留了五日, 丁钰与河西众将便争吵了五日。


    第五日上,双方终于就互市事宜达成艰难的共识。


    “稍后秦某传信凉州,借行商之口向西域诸邦送话, 试探他们对重开互市的反应,”秦萧道, “既是定在今年七八月间,烦请崔使君届时赶至凉州城,商谈详细事宜。”


    崔芜毫不犹豫:“兄长放心, 我定会亲临叨扰。”


    她想了想, 又道:“正好我为兄长准备了一份礼物,待得七八月间,大约已经铸造完成,届时还要请兄长品鉴。”


    秦萧难得生出好奇,能让崔芜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起,这份礼物想必非比寻常, 至少在她看来, 是能让秦萧大开眼界或是爱不释手的。


    可秦帅统领河西多年,虽说西北贫瘠、物产不丰, 他到底是大家子出身, 什么稀罕物没见过?又要多珍奇、多贵重的物件,才能震住他?


    若是旁人开这个口,秦萧多半会以为此人轻狂。但是换作崔芜……


    他没来由有种预感,这丫头说不定真能拿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容秦某问一句,此物是作何用途?”


    崔芜笑眯眯地:“兄长想知道?”


    秦萧颔首:“嗯。”


    崔芜:“就不告诉你。”


    秦萧:“……”


    秦帅揉了揉眉心,对上崔芜连得意带戏谑的小眼神,默默饮了口茶。


    安西众将面面相觑,其中不乏反应迟钝、替自家少帅不忿之人, 幸而颜适眼疾手快,挨个怼了一肘子,才将他们到了嘴边的抱不平之语怼了回去。


    “能不能有点眼力见!”他小声数落,“没瞧见少帅连吭都没吭一声?人家小……咳咳,兄妹之间的官司,你们瞎掺和什么?还嫌上回马步扎得不过瘾啊!”


    想起上回自家少帅阴沉沉的脸色,安西众将不吭声了。


    依着崔芜的性子,好容易入一趟朔方城,自是要多待几日,将城池里外逛一个遍才算回本。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她才待到第五日,一骑快马飞驰入城,将来自原州的信函呈送到崔芜手中。


    “盖先生命卑职快马送信,请使君立刻返回原州。”


    拿到那封火漆封口的信函时,崔芜感受到不同一般的分量。


    火漆和印鉴是她留给盖昀的,防的正是关中有变,消息一时半会儿送不过来。只要盖昀亮出印鉴,则靖难军帐下的斥候与信使任其调遣,确保信息畅通无阻。


    崔芜了解盖昀,他至今未曾下定决断搅入这潭浑水,轻易不会动用这枚印鉴——所以,是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已然十万火急的变故?


    抱着这份猜测,崔芜拆开信件,大致扫了两眼,长眉立刻拧紧了。


    “兄长今日可在府中?”她抬头道,“我有要事与其相商。”


    秦萧这一日却不在节度使府,而是去了城外大营。闻听崔芜相请,他当即策马回城,踏入书房时,身上铁甲尚未卸下。


    “出了何事?”他问,“为何突然要走?”


    崔芜转身,收起私下相对的闲散随意,神色称得上凝重。


    “原州出了变故,我必须马上回去,”她用最简单的话将前因后果一概而过,“事发突然,未能事先知会兄长,望请见谅。”


    秦萧比了个手势,二人分宾主落座:“可有什么是需要秦某相助的?”


    如若换成旁人,崔芜或许会以为这是客套话。但是自秦萧口中说出,却有种说不出的分量。


    她绷紧的后背略微松弛少许。


    “确有一事需要兄长相助,”崔芜道,“夏州已下,往南便是庆州……”


    秦萧:“之前你我两家约好,合力打下夏州,紧跟着便是发兵庆州。纵是阿芜不提,秦某也不会忘。”


    崔芜犹豫片刻。


    “我知兵法之道,贵在奇诡,越是动若雷霆、出其不意,越容易兵不血刃,”她说,“但是这一回,阿芜有个不情之请。”


    秦萧:“你直说便是。”


    崔芜缩在袖中的手指捻动了下,难得面露踌躇。


    “我想请兄长打出安西军的旗号,越声势浩大越好,”她说,“我知如此作为,必会令盘踞庆州的守军生出戒备,但我有我的用意。”


    秦萧垂眸:“可以。”


    崔芜:“……”


    她在书房等待秦萧归来的半个时辰中,准备了种种说辞,设想了手头能拿出的筹码,准备不遗余力地说服秦萧。


    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痛快,根本不需要她解释什么,直接一口答应。


    “兄长……不问我缘由吗?”


    因为过于吃惊,崔芜开口时甚至磕绊了下:“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这样要求?”


    秦萧端起茶碗,里头并非什么上好的茶叶,而是用粗茶炮制的茶砖,喝在嘴里有一股苦涩味,他却饮得慢条斯理,姿态闲适。


    “若是秦某没猜错,”他说,“应当与阿芜着急赶回原州的缘故是同一桩吧?”


    崔芜揉了揉额角。


    “兄长用兵如神,料事亦能未卜先知,”她坐得太久,双腿有些酸麻,换了个闲散些的姿势,“原州境内出了点小变故,根子却是应在庆州,里头还有一位我的老朋友……唔,想请兄长帮忙将阵仗闹大些,分一分她的心思,方便我顺藤摸瓜。”


    秦萧面露沉吟,曲指在长案上有节奏地敲击几下。


    “日前安西军中疫病四起,全靠阿芜力挽狂澜,方才平息疫情,更救下阿适一条性命,”他平静地说,“莫说只是大张旗鼓,便是要我发兵庆州,将你那位老朋友请来做客,也不是不成。”


    崔芜正喝茶,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呛得连连咳嗽。


    “这个……有点太凶残了,”她尬笑,“这位老朋友倒是跟我没什么大过节,只是她手段难缠,放任在外总归有些麻烦。此事我已有章程,不必劳烦兄长亲自出手。”


    一顿,又有点不放心地确认道:“事先放出风声真不会让兄长为难?需不需要和几位将军商量一二?”


    秦萧笑了笑。


    “沙场征伐,不是每一场仗都能出其不意,”他淡淡地说,“若是连区区庆州守军都应付不了,那秦某也白领河西这些年了。”


    崔芜遂放了心。


    和秦萧通完气,她又寻来延昭,细细叮嘱了一番。


    “我知你于兵事上颇具天赋,但有些东西不是光靠天赋就能成的,”她说,“此次与安西军合力攻下夏州,可有什么心得?”


    延昭想了想:“安西军打仗有杀气,两军对垒时还未如何,敌军先失了一半锐气,等到吹角冲锋,就只有丢盔卸甲的份。”


    崔芜颔首


    “河西四郡远离中原,形同孤悬,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找不到盟友,”她说,“且河西地处冲要,物资却难言充沛,于兵事上而言,几与死地无异。”


    “如何能从死境中搏出一条生路?那自然是将每一仗都当成必死之役来打,唯向死,方能求生。”


    延昭若有所思。


    “这是我大力促成此次合兵的理由,也是我想你们向安西军学习的东西,”崔芜说,“咱们一路走来,不能说顺,但取巧的时候太多——巧谋诡计固然能最大限度降低己方伤亡,却也让将士们失了沙场磨练的机会。”


    “日后用兵的机会多得是,不是每一仗都能用智谋讨巧,好好跟安西军学学什么叫向死而生。你学得越好,咱们日后走得就越远。”


    延昭性子粗直,最大的好处是听得进人劝。他觉着崔芜的话有道理,便点头应了,一点没有心理包袱:“主子放心,我一定好好学。”


    崔芜满意了,拍了拍他的肩,以示鼓励。


    她于翌日一早启程,秦萧亲自出城相送。归途不必如来时那般星夜兼程,崔芜改坐了马车,从车窗里探出头,与纵马在侧的秦萧说话。


    “兄长领兵在外,军粮可还支应得过来?凉州旁的都好,就是可供开垦的土地太少了,若是垦得厉害,又容易造成沙漠化……”


    她一不留神,带出了现代名词,赶紧咬住舌尖,断了话音。


    秦萧分明听见了最后三个古里古怪的字眼,却未刨根究底,抬手拂开一截险险挨着崔芜的枯枝,口中道:“河西粮食从来是不够的,免不了想些法子弥补一二。”


    崔芜好奇:“比如呢?”


    秦萧若无其事道:“比如,塞外时有沙匪出没,以打劫牧人行商为生。秦某不才,既领了河西四郡,自然要肃清宵小,还治下百姓一个宁静太平。”


    崔芜:“……”


    难为秦帅,能把“打劫沙匪黑吃黑”说得这般清新脱俗。


    “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沙匪毕竟有限,哪怕干一票顶三年,也迟早有吃光的一天。”崔芜沉思道,“我倒是有个主意,既可弥补河西物产不丰之患,若是实行得当,说不定还能给八月份的互市添一份助力。”


    秦萧视线转了来:“什么主意?”


    崔芜对他招了招手,示意凑近点。秦萧自马背上倾侧过身,听着崔使君附在他耳畔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


    跟在后头的颜适没听着前文,光见到崔芜拉着自家少帅说起悄悄话,心里痒痒的,恨不能跟着凑过去,听一听这二位说些什么。


    崔芜嘀咕了好一会儿方罢:“兄长觉着,这主意如何?”


    秦萧转过头,正对上崔芜闪闪发亮的眼神,不由失笑。


    “主意是极好的,”他说,“就是损了些。”


    崔芜不以为然:“都说慈不掌兵,怎么兄长统领安西军多年,也有心软的时候?”


    秦萧抬手在她额角处轻轻一敲,崔芜“哎呀”一声,往里缩了缩。


    “损是损了些,不过用来对付觊觎河山的豺狼之辈,正合适不过,”秦萧说,“这一招连消带打,秦某领阿芜的情。”


    崔芜这才心满意足。


    秦萧将她送到城外十里处便止步。然而他未曾立刻折返,而是寻了处高坡勒马驻足,目送崔芜一行远去。


    颜适领着亲兵护卫身侧,终于逮到机会问道:“少帅,崔使君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秦萧垂眸片刻,不答反道:“传令凉州,让他们挑选百余精锐轻骑,一律换上回纥部族的皮甲弯刀。”


    颜适下意识应了,说完忽觉不对,在脑中反复回味着秦萧这道谕令背后的意味,微微抽了口凉气:“少帅这是打算……”


    “崔使君有句话说得不错,浑水才好摸鱼,”秦萧淡淡地说,“这些年,回纥人没少拉拢西域诸邦骚扰河西边陲,咱们也该还一份厚礼才是。”


    颜适心领神会:“属下明白。”


    “此次出塞,务必谨慎保密,一旦泄露,后患无穷,”秦萧继续吩咐道,“夺来的牛羊充作军粮,今岁青黄不接的时节便可支应过去。”


    颜适恍然:“这是一石二鸟啊。”


    又往秦萧身边凑了凑:“崔使君这般上心,又是治疗疫症,又是想法子帮咱们解决粮食不足的短板……少帅,你说有没有可能,崔使君对你,也并非毫无心思?”


    秦萧垂眸,盯着自己勒住缰绳的右手,那只手曾在崔芜练箭时试过她的腕力,也曾在她堪堪滑倒时及时扶了她一把。


    虽然斯人已去,指尖却似还残留着柔腻的触感。


    秦萧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是一派冷定从容。


    “崔使君不只是女子,更是五州之主,日后还会是关中主君,这种话,以后能不说便不说,”他委婉提点颜适,“若被有心人拿住话柄,做起文章,怕是会坏了咱们与关中的交情。”


    颜适有些泄气。


    战阵上杀伐决断的少年悍将,遇到这些弯弯绕却时有力不从心之感。盖因自小被秦萧保护得太好,有些事未必是想不到,只是根本不会去想。


    他几次三番居中转圜,无非是觉得自家少帅难得对一个女子动了心思,想要玉成好事。偏偏这女子身份特殊,动辄牵扯到眼前盘根错节的局势。


    怎么就这么难!


    颜适到底不甘心,虽然答应了,回去路上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可是少帅,你真不想……”


    秦萧打断他:“并非不想。”


    颜适应声闭嘴,睁大眼睛看着他。


    “只是……还不到时候,”秦萧低头搓了搓指尖,“崔使君非寻常女子,再等等吧。”


    ***


    崔芜为何急着赶回原州?


    因为有人借着她修堤治河之事大做文章,在民间散布新任主君大兴土木、靡费民生的谣言不算,还想寻机凿开河堤,将大涨的春汛泄入良田,再伪造图谶,宣称新任主君德不配位,河水冲堤乃是上天示警。


    实事求是地说,这一串组合拳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却十分恶毒。一旦真得了手,崔芜辛苦打下的基业不说化为乌有,也会根基动荡。


    是以丁钰听说了前因后果,立时怒了:“谁这么丧心病狂?对付你就算了,河堤一旦被毁,千里良田都得毁于一旦!到时候,两岸百姓得死多少人?就算捡回一条命,也得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吃什么,住在哪?”


    “能想出这种丧尽天良的法子,当真不把百姓当人看!”


    崔芜:“这话倒是不假,她确实没把底下人当人看,不然当初凤翔城内也不至于瘟疫蔓延,患儿爹娘却连个正经大夫都找不着。”


    丁钰一愣:“你说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