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安排完诸事, 崔芜回了后院。
她在人前挥洒自如、有条不紊,等到一个人时,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过门槛时脚下踉跄,险些绊一跟头。五脏六腑跟着上蹿下跳, 一直勉强按捺的酸水再也压不住,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她嘶咳着呕吐半天,清空了腹中存货不说, 到最后吐无可吐, 连黄胆水都呕了出来。耳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她顾不上看清来人,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水……倒杯水给我。”
那人脚步一顿,转身去了。
片刻后,一盏温热的茶水送到跟前。崔芜先漱了漱口,又一气灌下大半盏, 正想叮嘱那人别说出去, 免得三州主君形象扫地,抬头却对上秦萧沉静而隐隐关切的眼。
崔芜有点尴尬, 用衣袖胡乱抹了抹嘴:“让兄长看笑话了。”
秦萧微拢眉心, 取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崔芜一开始没留意,擦了两下才发现手帕质地柔滑轻软,是上好的蚕丝织成的。一角绣了几片萧萧青竹,虽称不上技艺上佳,却能看出是出自女子之手。
崔芜心里“咯噔”一下,勉强笑道:“这图案暗合兄长名讳,该不会是心上人送的定情信物吧?”
秦萧神色淡淡:“是我母亲绣的。她不擅女红,印象中, 就只绣过这一方帕子。”
崔芜:“……”
她顿时受宠若惊,还有点惶恐,自觉唐突了先人手泽,愧疚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我不知道……要不、要不我洗干净了还给兄长?”
秦萧点了点头。
崔芜于是将帕子叠好,小心收进怀里。这么一打岔,她原本不甚好的心情倒是回温少许:“眼看快到傍晚,兄长中午就没用多少干粮,眼下该是饿了吧?我让人准备晚食?”
秦萧略一挑眉,仿佛在问:你还吃得下?
崔芜坦然:“世间惨状,莫过于同类相食,猝然目睹,难免感觉不适。但不适完了,该怎样还得怎样,总不能因为有人不做人,我就不吃饭了吧?”
她的身子自己明白,虽然一向注意保养,不惜拿名贵药材调理气血,可许是当初小产伤了元气,也可能是这段时日夙兴夜寐过分辛劳,最近总容易疲惫,胃口也不甚好,东西吃了不少,只是不长肉。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但崔芜也没有太好的法子,总不能为了静养就诸事不管,只得逼着自己三餐准点,按时就寝。
秦萧注视她片刻,忽然道:“泾州百姓,倒也幸运。”
崔芜微愕,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幸运?都快被吃光了,哪里幸运?兄长是不是对‘幸运’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秦萧负手身后:“世道吃人,不独泾州。换作别处,纵是遍地屠戮,又有谁会眨一眨眼?唯有你治下,会将百姓当人看。”
“如此,不算幸运?”
崔芜脸色黯淡:“可是,我还是没能救下他们。”
秦萧:“至少,在你治下,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道理谁都明白,可“自我安慰”和“自别人口中说出”,感受完全不一样。
何况秦萧不是寻常人,他是安西军主帅,手握四郡之地的当世豪强,眼光胸襟皆为翘楚。由他给出的赞誉,比旁人有分量得多。
崔芜深深吸气,屏住片刻再慢慢吐出,如此重复两遍,感觉自己好多了。
“兄长说得是,”她道,“在我治下,这种事绝不会再有。”
秦萧含起一点温润笑意。
崔芜毕竟经历过生死大劫,吐过一遭再经秦萧劝慰,人已满血复活。她方才清空了本就不多的腹中存货,这会儿难免觉得饥肠辘辘,当下一叠声地催人去备晚食。
秦萧略有些无奈:“才呕吐过,晚上用清淡些,最好用些软烂的粥羹。”
崔芜听了他的话,命人熬了粟米粥,里头搁了肉干,熬得极软烂,热腾腾的用了一大碗。
她一边用饭,一边不忘询问亲兵:“丁兄怎样了?下午吐成那个狗样,晚上可用点什么没?”
亲兵道:“丁六郎君说吃不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到现在只喝了点水。”
秦萧与她一同用饭,也是喝得肉粥,只是多用了两张胡饼。
闻言,他心念微动,面上却若无其事:“阿芜与丁六郎君情谊深厚,真是羡煞旁人。”
崔芜含了一口粥,两只腮帮鼓鼓囊囊:“我与兄长的情谊就不深厚了?旁人不羡慕吗?”
秦萧被这不按路数来的丫头反唇一问,险些不知说什么好。
然而秦帅既起了试探之心,便不会轻易放弃,似玩笑似戏谑道:“秦某与阿芜共患难,这才得你青眼称一声‘兄长’。”
“听闻丁六郎君与你一同北上,途中没少相互扶持,情谊比秦某深厚,也算是情理之中。”
崔芜:“……”
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总觉得秦萧这话有点不太对劲。
“丁兄确实与我共患难过,且我俩脾性相投,诸多见解也不谋而合,时有得遇知己之感,”这等小事不必隐瞒秦萧,崔芜很自然地说了真话,“不过论及情谊深厚嘛……”
秦萧余光若有似无地瞟来。
崔芜琢磨了片刻,自己战马还没弄到手,开互市也需借秦萧之力,当务之急须得哄好了这尊大佛,遂道:“兄长救我于危难,沿途又颇多照拂,诸般恩情,阿芜自是铭记于心。”
秦萧微一垂眸,将“恩情”二字回味片刻,头一次知道这两个字如此刺耳。
就听崔芜下一句道:“若是非要排个顺序,兄长在阿芜心目中高居榜首,任谁也越不过去。”
这话固然是玩笑,但玩笑中却也透着三分真心。秦萧与各色人等打过交道,如何听不出?试探之意瞬间消散,只余无奈温和:“嘴甜舌滑。”
一边说,一边捡了个盐腌的鸡子磕了,剥出白嫩整蛋送进崔芜碗中。
崔芜心里嘀咕:您老不就爱听甜言蜜语吗?
手上毫不客气,捞起鸡子塞嘴里啃一大口,丰腴卵黄淌过舌尖,吃得心满意足。
秦萧原是想试探崔芜对丁钰的心思,奈何崔芜嘴太甜,一句“谁也越不过去”就哄好了秦萧,让他浑忘了自己初衷。
等到再想起时,时机已去,不好旧事重提。
毕竟,他与崔芜不是亲兄妹,揪着人家小姑娘的私人关系刨根究底,太失礼了。
更要紧的是,崔芜还想继续北上。
泾州以北是原州,过了原州则是萧关所在的武州。鉴于武州大部处于狄斐实控之下,只需拿下原州便可令地盘连成一片。
是以,拿下原州势在必行,崔芜甚至将周骏叫来,细细询问原州守将境况。
不过原州与泾州又不一样,因着直接与武州接壤,三不五时就有摩擦,并无将领直接镇守,倒似是两边有意空出这一带,作为双方势力的缓冲。
正因如此,原州说话算话的并非府衙或是驻军,而是当地的豪强大户。
那么,当地豪强又是怎样的角色?
“想与余氏或是柳家相提并论自是不能,只家境殷实些,族人也繁茂些,便算是大户了,”周骏说,“倒是听说当家的老爷子有些眼光,知道乱世活着不容易,将村中儿郎训练成民兵,不说与正规军交手,平日里驱赶匪盗、安家护院,总还能够。”
崔芜微感诧异:“这杨家的老爷子倒还挺有眼光。”
又沉吟道:“既是乡贤稽宿之类的人物,不好太过怠慢,先让人备份礼物,我再写封书信,给老爷子送去。”
她心里打定主意,要兵不血刃地拿下原州,势必要先收拢杨老爷子,殊不知人家与她想到一块去,备好的礼物和亲笔信尚未送出手,杨家先派人来了。
不是空手来,代表杨家的郎君还带来了这些年代管的账簿名册,恭恭敬敬奉与崔芜,言称愿归“崔使君”治下,日后缴粮纳税,听凭差遣。
崔芜吃惊不小,其一自是因为杨家家主竟有魄力至此,她刚入泾州,还没做成什么正经大事,他就下定决心遣人来投,派来的还是族中宗房的嫡系子弟,可见诚意。
如此果断干脆,不像是个积年老人家的手笔。
其二是因为杨郎君的称呼,不管心里如何不甘附庸,崔芜对外打出的旗号依然是“先王遗女”,之前没打过交道的,都习惯称一声“郡主”。
可杨郎君分明头一回见她,却径直略过“郡主”这个名誉头衔,直接称了崔芜“使君”,倒像是将她那点借壳上市又不甘人下的心思看得透透的。
其三则是杨郎君的谈吐。崔芜亦与乡绅豪强打过交道,知道这些乡下土财主是什么尿性,若无百年底蕴,断然教养不出秦萧这般容仪气度的郎君。
但眼前的杨郎君虽有些不经世面的畏缩,初见崔芜时更为其容光所慑,好悬说不出话,待得缓过神来,谈吐却是极有章法,行仪举止不说从容,却也绝不局促,隐隐有种闲云野鹤的闲适感。
崔芜惊完,越发不敢小觑杨家,感慨道:“杨老先生教子有方。”
她看完杨家人送来的账簿名册,更是赞叹:“杨家不过一乡贤,能将原州打理得井井有条,令祖父真是奇人。”
杨郎君是个老实人,听得崔芜夸赞,虽觉面上有光,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禀使君,此非家祖功劳。”
崔芜诧异挑眉。
“当初伪王据了泾州,原州上下群龙无首,也是慌乱了一阵,还有人盘算着要向伪王投诚,好歹是条出路,”杨郎君说,
“彼时,有人力劝家祖,称伪王残暴,弑杀旧主,无仁无义,能逞一时之凶,却无法长久,迟早为人取代。”
“他劝我祖父暂代原州诸事,保存好账簿名册,每一年的赋税也都计算明白,等到新任主官上位,便可交付与人。”
“哦对了,也是他劝我祖父组建村兵、修高村墙,还帮着练兵。若没有他指点,杨家与原州还不知是什么境地。”
崔芜原以为是杨家当家人眼光老道,没曾想背后另有高人。她与丁钰对视一眼,来了兴趣:“此人姓甚名谁,是何来历?”
杨郎君很老实,有什么说什么:“是七八年前来咱们村的,姓盖,祖上据说能追溯到战国年间。”
“盖先生懂得可多了,天文地理,星相占卜,算术文学,兵法农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咱们村里的年轻人,农闲时都跟着他读书,不敢奢求有盖先生那般学问,但凡学到十分里的一两分,就心满意足了。”
崔芜恍然,她就说杨郎君久在乡野,如何能谈吐有度,原来是靠名师教导。
但她还有最后一个疑惑:“是谁教你称我崔使君的?也是这位盖先生?”
“正是,”杨郎君犹豫了下,想起临行前盖先生的嘱咐,还是说了实话,“先生说,崔使君虽为先王遗女,亦是三州主君,不该将其视之为先王附庸。他还说……”
他话音不自然地顿住,似乎拿不准这话能不能明说。
崔芜被他引起好奇,追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杨郎君咬了咬牙:“他还说,若是崔使君对称呼有疑虑,叫我不必隐瞒,直说缘由便是。观崔使君在三州作为,想必是胸有丘壑、心存仁德之人,即便说错了也不会加以怪罪。”
崔芜与丁钰再次对视一眼,一个愈发好奇,一个饶有深思。
“这个盖先生不简单!”
少顷,崔芜命人将杨郎君带下歇息,厅内只剩她与丁钰两人,丁六郎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看看他交代杨家小伙的吩咐,一桩一件,将你可能有的反应算得死死的,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崔芜说话说得口渴,端起冷茶润了润嗓子:“说明什么?”
“说明他一早研究过你,不仅知道你会拿下泾州,还猜到你一定会打原州的主意!”丁钰说,“丫头,这人了不得啊!”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有才之士关注当世豪强,从中选择可堪辅佐之辈不稀奇,但在崔芜尚未全然露头之前就盯上了她,乃至耗费时间精力深入研究,这就有点不寻常了。
原因很简单,崔芜是个女人。即便她顶着“歧王遗女”的名头,内里怎么回事,明眼人也都猜得大差不差。
一个不明来路的小丫头,哪怕一时撞大运成了两州之主,谁又真的相信她能成气候?
“有意思,”崔芜道,“这个盖先生,我是一定要会会了。”
她如今最缺的不是钱粮武备,而是能运筹帷幄、着眼全局的谋士。好比昔年诸葛孔明,一番隆中奏对,助昭烈帝确立“东和孙吴、北拒曹魏”的主导方针,由此奠定了三分天下的基业。
这是崔芜当前最急需的人才。如贾翊和许思谦之流,虽各有所长,也颇具才干,却都少了三分眼光和胸襟。
崔芜决定的事,很少有人能改变。她本就决定趁势拿下原州,如今杨家肯投诚,再好不过,当即决定于泾州休整三日,随后启程北上。
在此期间,她也没闲着,把韩筠和周骏都叫到跟前。
“北上途中遇到的那伙匪寇是什么情形,韩筠大概都告诉你了,”崔芜看着周骏,“他们所用弓箭马匹,都是定难军资助的。”
“我想知道,周将军遇到的匪寇,可是与他们一样?”
这话她其实刚进城就想问,只是猝不及防地目睹了“宰务处”的惨状,一时惊忘了。如今得了空闲,终于能将周骏叫来,细细盘问泾州地界几股匪寇的底细。
“良莠不齐,”周骏大约与韩筠通过气,答来有条不紊,“末将与起码三股匪寇交过手,其中两拨都是临时凑起的乌合之众,因着年成不好活不下去,这才干起了响马勾当,手里也没有像样的兵刃,都是些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
“除此之外,倒是还有一股人马武器精良些,甚至连皮甲都有,弓箭腰刀也是军中制式,只没见着西域马。”
“末将当时就猜测,他们多半有法子与定难军搭上线,但也只以为是小打小闹走私军备,因此并没放在心上。”
第72章
崔芜明白周骏的意思。
乱世日子不好过, 不独百姓耳,军阀豪强亦是如此。好比泾州守将,穷到没饭吃, 饿急眼了,干脆拿百姓当猪羊宰杀。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如何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换到银钱粮食?
贩卖武备、中饱私囊无疑是一条不错的捷径。
“确实有走私的可能,”崔芜说,“但也不能等闲视之。待我北上之后, 你坐镇泾州, 盯紧了这几拨人马。若有可能,务必将他们背后连着的那条线挖出来。”
周骏心领神会,抱拳道:“末将领命。”
如此交代好方方面面,崔芜终于安心北上。
数日后,车马轻骑进入原州地界。
杨家老爷子领村兵百姓早已候在城外,老远瞧见烟尘滚滚, 便知是正主来了。他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走下山坡, 眼瞅着车马近了,纳头便拜:“草民拜见崔使君。”
当先两骑勒住缰绳, 眼看杨老爷子头发白了大半, 知道是积年的老人,不敢受他叩拜,翻身下马飞报崔芜。
片刻后,肃然而立的队伍有节奏地动起来,士卒自两边散开,分海似地让出一条通道,一辆马车徐徐上前。
想知道一支队伍是训练有素还是乌合之众,不必拉上战场, 观其日常行止便可见一斑。杨老爷子也是有些阅历的,眼看面前这支队伍军容整肃、动作划一,挪动让路的步伐极具节奏感,脚步踏在地上好似滚滚江潮拍打岸沿。
便知这支军队必定经过极严苛的训练,且有一位威望非常的主帅,悬了数日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然而下一瞬,积年的老人瞪圆了眼,数十年的阅历压不住这一刻的惊诧,难得怔在原地。
只见车帘挑开,微勾的手指细白如玉。里头之人虽穿着利落的胡服袍子,露着乌皮六合靴,乌鸦鸦的发髻垂落鬓边,却是一副从所未见的绝色容颜,明艳不可方物之下,硬是将眼前的寒冬肃杀之景照亮堂了。
“老人家,快起身,折煞我了,”她扶着亲兵的手,极利索地跳下车辕,三两步抢上前,亲自扶起杨老爷子,“冬日地上冷,快别跪着,冻着腿脚就不好了。”
又道:“您送来的账簿名册,我都瞧了,载录的很是详细,只是细节处还有些疑问,您可能为我解惑?”
最初听说崔芜的名头时,杨老爷子并非没有猜测。想象中,能力压一干悍将,乃至叫王重珂与伪王吃了大亏的女子,必定是个厉害角色,怎么着都得五大三粗、面如罗刹,说不得是个河东狮似的人物。
却不曾想,厉害归厉害,本尊却是“罗刹”的对头——竟是个天仙似的美人。说话又这般斯斯文文、细声细气,叫人忍不住跟着放低了声气,唯恐喘气大了,惊动了天人。
“我的个乖乖!”他三纸无驴地想,“那些个将军、大人总爱说自己是神人下凡,可是都捏一块,也不及这位的一根头发丝来的有神仙气吧?”
这般容貌,这般气度,这般谈吐,该不会真个是菩萨下凡拯救众生?
正想得入神,忽觉肋下一痛,却是被自家儿子用手肘捣了下。
他猛地回魂,恰好听见崔芜最后一句,忙道:“这是应该的!使君远道而来,辛苦了,不如先去官衙饮杯热茶去去风尘?”
崔芜允了。
她此行带了一千人马,其中八百精锐于城外扎营,仅携两百亲兵入城。到了府衙,里头虽没什么贵重陈设,却也打扫得极为干净,灶上烧了热水,桌椅盆架一应俱全。
崔芜大致看了圈,心中颇为满意,将杨老爷子请进书房,就原州历年赋税、人口、治安、府库,乃至田亩所属细细查问,并将帐簿中疑似有误的数字逐一指出。
杨老爷子料到她会盘问,却没想到问得如此之细,当下不敢再盯着人家的脸,打叠精神一一回禀。
也幸好他功课做得足,崔芜的问题都能答上,饶是如此脑门还是沁出一层热汗,被匪寇围村时尚能维持镇静,竟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注视之下紧张得手指微抖。
一炷香后,崔芜想问的都问完了,大约是觉得还算满意,嘴角露出微笑。
杨老爷子长出一口气。
就听她猝不及防,杀了记回马枪:“我还有一事不明,这些是您自己梳理明白的,还是有人指点,教给您这么答的?”
杨老爷子:“……”
他知要得崔芜青眼,自是将功劳揽在自家身上最好。然而他本性淳朴,昧着良心说瞎话,实在办不出来。
遂道:“不敢欺瞒崔使君,老朽没正经读过书,只上了两年私塾,不当个睁眼瞎罢了。这些账簿名册,开始实是看不懂,幸好有人不吝指点,这才逐渐上了手。”
崔芜心念微动:“又是那位盖先生?”
杨老爷子点头应是。
战国时期的盖姓名人并不仅存在于后世的三维动画中(1),真实历史上亦确有其人。他的后人不知继承了先祖几分能耐,然而观其行事,似乎也差不了太多。
崔芜对这位盖先生好奇得很,得知这位家住城西,宅子旁边还有一株老槐树,当即命人备了厚礼,打算亲自登门拜访高人。
谁知到了地方,敲开柴门,里头探出个圆圆的脑袋,竟是个身量未足的小童。
“先生今日不在家中,去城外山中采药了,”他板着肉嘟嘟的面庞,一板一眼地说,“先生说,近日天寒,城中好些百姓得了风寒。为防酿成疫病,还需早做准备。”
崔芜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料到她会登门造访,特意说给她听的。
然而防治疫病、安抚民生的确是一州主官当为之事,她只得暂且歇下拜访高人的心思,回府衙准备防治风寒的药材,又命亲兵沿街鸣锣,告知原州百姓将于三日后举办义诊,凡有身体不适者,接可前来求医。
秦萧头一回见崔芜举办义诊,倒是觉得新鲜,有意跟在一旁学习经验。崔芜看穿他的心思,没拦着,依照古人施粥的法子,在百姓聚居的几处主要所在设置义诊驻点,借了几口大锅专门负责熬制汤药,周遭用栅栏隔开,派亲兵驻守以防有人寻衅闹事。
再给前来看病的百姓分发号牌挨个入场,若是有传染性的病症,便领到事先打扫好的干净民居安顿下来,统一隔离治疗。
崔芜并不藏私,秦萧想看,她就把义诊流程写在纸上,大大方方地交与人家:“这是前人拟出的施粥赈灾的步骤,我不过依葫芦画瓢。其实流程还在其次,最怕有人趁机中饱私囊,吏治若坏了,其他一切都完了。”
秦萧回味着这番话,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大气象已经习以为常——实占四州便敢谈及吏治,他毫不怀疑,再多与她些时日,这女子当真有囊括关中、进军中原的心胸。
崔芜却没想这么多,她忙着将记忆中防治风寒的中药方子默出,交与丁钰筹备药材。此次北上没有带着康挽春,随行的大多是当初跟着她在华亭救治伤兵的郎中。经过数月培训,这些人不敢说医术有多少长进,起码学会了不少应对金镞外伤的法门,譬如保持病室干净和伤口清洁,进出多洗手,为外伤士卒及时补充糖盐水等等。
至于诊脉看病,那都是家传功夫,崔芜教不来,只能让他们自己多把脉、多体会。
于是到了义诊当日,几个看诊点都聚满了百姓,尤以崔芜负责的诊点最为热闹。
理由很简单,几个郎中里只有她一个女子,原州城中但凡有女子患病,不便向郎中说明的,十有八九是来她这儿。
正因如此,她所在的义诊点以女性患者居多,从十几岁到五六十岁,各个年龄段皆能看见。一个早上忙碌下来,她水顾不上喝,更衣解手更是没空,好容易到了午时,抬头一看,栅栏外仍是人头攒动,不知多少女子还在排队轮候。
崔芜没法,只得匆匆用了几口胡饼,就着烧开的热水强灌下去,解决完生理需求又重新回到岗位,仿佛还是当初急诊轮岗那会儿,对前来看病的中年妇人露出热情又不失温和的笑。
“哪里不舒服?”
妇人却似难以启齿,很有些不好意思。崔芜会意,摆手示意两侧亲卫离得远些,这才道:“你我都是女子,不必有顾虑,直说便是。”
女子道:“我其实……”
她往前凑了凑,似是要对崔芜说出病症,俯首的一瞬,一直藏在厚重袍服下的手蓦地探出,手里握着一把短刀,朝着崔芜心窝直刺而来。
这一下突如其来,距离又近,亲兵离得尚远,根本不及反应。万幸崔芜应对极快,看似纤柔的手指摁住对方手腕,瞧着不甚用力,然而一拉一扭间,关节发出喀喇一声脆响,竟是干干脆脆地脱臼了。
由此造成的痛楚是极为难挨的,妇人握不住刀,利刃呛啷落了地。
崔芜将人一推,妇人还想跟她拼命,一只手却从后探来,扣住她肩膀用力一甩。
妇人虽是女子,身量却不算矮小,又是裹着厚重冬衣,显得份量十足。谁知竟当不住这人一甩,离弦之箭似的飞了出去,倒地时摔得结结实实,半晌爬不起身。
回过神的亲兵一拥而上,将妇人五花大绑起来,拖牲畜似地拖了下去。
出手之人正是秦萧,他快步折到崔芜跟前,拉着她上下查看一番:“可曾受伤?”
又卷起她衣袖、翻开衣领,仔细查验易被袭击的要害部位。
崔芜叉着双手任他验看,嘴上道:“没受伤,我反应快,及时卸了她关节,她发不出力,没伤到我。”
又对亲兵道:“把人拖下去,先关府衙大牢里,好好审审是谁让她来的。”
亲兵答应一声,自将人押走不提。崔芜抚了抚发鬓,重新在案几前坐下:“兄长回去歇息吧,我这儿还没完事,怕是得等傍晚了。”
秦萧没想到这人滚刀肉似的,刚遇了刺,不说戒严全城搜拿同党,竟还要将后面的人看完,眉头微微蹙起:“交与旁人便是,何必你亲身犯险?”
崔芜此行虽未亮明身份,看诊时亦用面罩包脸,但众多郎中里仅得她一个女医,但凡有些眼力的,不难猜出行医之人身份。
崔芜有些无奈,其实秦萧已是乱世中难得的君子人,只是到底身份有异、男女有别,再如何设身处地,也很难真正体察女子的无奈。
“其他人都是男子,如何为女病者看诊?”她答道,“兄长知道身为女子,有多少难以启齿的病症吗?月事失调,盆腔炎,子宫下垂,大多是生孩子得的病症,如何向除夫君以外的男子求助?”
“我不看,还有谁能帮得了她们?”
好比前一个来求医的年轻妇人,吞吞吐吐了半天也说不明白病症,只含糊道下面有灼热感,偶尔还会觉得小腹疼痛或是腹胀下坠。
崔芜亲自为她检查了,确认是慢性宫颈炎,用中医术语解释就是湿热下注,表现为带下量多,色黄或赤白相兼,遂给她开了紫草汤。
药方出自《圣济总录》(1),药材略做调整,包括当归、紫草、白芷、防风、升麻等几味药,有清热解毒、利湿止带的功效。
这在后世是再寻常不过的病症,甚至在今日来求医的病者中也不算棘手。妇人闻听能治,却激动得哽咽不能自已,可见受病症折磨日久。
“等有了空闲,势必要培养出一批女医,亦能为这些得病的女子排忧解难,”崔芜说,“但是现在,我若自矜身份,不肯帮她们,她们又能求助谁?”
秦萧无言以对。
他沉默片刻,转身向外,却不曾走远,就在相隔五六步的地方站定,一只手扶着腰间佩刀,护卫之意再明显不过。
崔芜弯起嘴角,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注视那人背影的眼底多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
心动是很美好的感觉,但动心不过一刹那,无法持久。
眼前挣扎于疾苦中的百姓却是切实的、永恒的、绵延不绝的,需要她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尽己所能地改善他们的生存境况。
待得将所有人看完,已经过了酉时。西北冬日天暗得早,入夜之后风声尤其凛冽。崔芜搓了把冻僵的手,裹着大氅冲进府衙,却没有时间休息。
因为秦尽忠来报,白日里行刺她的妇人,已经审问出了来历背景。
崔芜:“……”
忙晕了头,居然忘了这茬。
她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匆匆浇暖了五脏庙,又揉了把冻得冰凉的脸颊,这才道:“说吧,是伪王余孽还是原泾州守将的家眷?”
秦尽忠:“都不是。”
崔芜讶异地睁大眼。
秦尽忠从衣袖中掏出供纸递上,崔芜大致扫了两眼,眉头顿时拧紧了:“又是定难军?”
秦尽忠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崔芜虽不擅长兵事,可定难军动作频繁,收买匪寇扰境在先,指使妇人行刺在后,若说这中间毫无关联,打死崔芜都不信。
她在厅内踱了两圈,下定决断:“去请兄长和诸位将军,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秦萧来得很快,想必是一早听说刺客底细,心里有了推测。只是刺客行刺的是崔芜,原州亦是崔芜治下,他与崔芜关系再密切、情谊再深厚,终究是“客”不是“主”。
只要崔芜没主动开口,他就不能主动越过那条线,否则便是越俎代庖,更有可能在“兄妹”之间埋下一根如今不显、日后却可能发作的钉子。
“定难军此举绝非偶然,”他做出了与崔芜一样的判断,“所图只怕非小。”
崔芜:“我亦知定难军绝不是没事找事,可他们这么做固然会让原州陷入混乱,然后呢?趁乱拿下原州吗?”
秦萧语带深意:“挡在定难军面前的,可不止一个原州。”
崔芜将这话细品品,眼睛倏尔睁大——
第73章
一幅舆图在堂前展开, 所绘正是自河东至西域一带的城郡地貌。
秦萧强自按捺住将图据为己有的冲动,指点着说道:“我细问过周骏,贼匪闹事不是一两日, 早在半年多前,就隐隐成了气候。”
“而在当时, 自凤翔至原州,仍在伪王实控之中,诸城兵马名义上, 仍是唯伪王之命是从。”
他深深看着崔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崔芜揣摩着秦萧思路, 努力将自己代入一军统帅:“意味着,凡有战事发生,便可及时调兵,如臂指使?”
秦萧好似在军中教导下属,循循善诱道:“若是定难军要发难关中,会走哪条路?”
崔芜既能绘出舆图, 自是对关中至陇西地貌了如指掌, 想也不想道:“不管走哪条路,萧关都是必经之所……”
她倏尔住口, 扭头看向舆图, 瞳孔极细微地缩紧了。
秦萧瞧她神色,便知崔芜已然回过神,用炭笔勾勒出一条线段,将萧关以下,武州、原州、泾州连成一串,笔锋直指凤翔。
“我了解李恭,他是个看似狡诈多思,实则目标明确的人, ”秦萧说,“他的每一步都有其深意,环环相扣之下,便能水到渠成地推出结果。”
崔芜看向舆图:“倘若凤翔还是伪王治下……不,即便不是伪王治下,李恭收买匪寇滋扰原州边境在先,既可令主事之人无暇他顾,又能让原州与泾州、乃至凤翔间的消息往来受到阻碍。”
“再指使人于原州行刺,无论事成与否,我都是要封锁城门、戒严全城,然后大力捉拿幕后主使。”
“但我若真这样做了,原州与武州、泾州的消息往来便会再受一重阻隔。若是此时,外敌大举进攻萧关,令武州战况吃紧,纵然狄斐有心求援,战报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送出。”
她犹如抽丝剥茧一般,层层递进地想通关窍,冷汗顿时下来了:“李恭莫非打的是这个主意?那萧关现在……”
她倏尔住口,回眸瞧见秦萧过分凝重的脸色,便知他与自己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一旁的韩筠听到这里,总算跟上节奏:“等等!秦帅的意思是,定难军眼下正围攻萧关?”
他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武州那边可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除了刺客来历与匪寇身上搜出的原属定难军的装备,秦帅可有别的凭证?”
秦萧不答,只定定看着崔芜:“若秦某说没有实据,只凭直觉,你信吗?”
崔芜思忖了片刻。
若她眼下是“崔芜”,定然毫不怀疑,因常年领兵之人,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直觉,能于危险降临之际嗅出征兆。虽无实据佐证,事后证明,却是十有八九应验的。
但她现在是“四州主君”,麾下统领军民不下数万。要她仅凭秦萧一句话就做出决断,乃至调动数千精锐,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崔芜在厅内踱了两圈,蓦地站定,扭头看向秦萧:“若李恭当真围攻萧关,我派兵驰援,他听到风声不对,自会撤退,谈不上有多凶险。”
她上前一步,目光灼亮:“兄长此问,应该不只是问,我是否相信你的判断吧?”
秦萧对上她异常犀利的眸子,有种莫名的直觉,此时与他对话的并非“崔芜”,而是手握四州的“关陇主君”。
他笑了笑:“知我者,阿芜也。”
崔芜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分宾主对坐于矮案两侧。韩筠没有坐席,只能侍立一旁。
秦萧没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此番北上,崔使君并未张扬秦某来历,原州与武州又消息不通,我猜李恭虽已知你到了原州,却断然猜不到,秦某亦在其列。”
他对崔芜的称呼已从“阿芜”换成了“崔使君”。
崔芜蹙眉:“所以?”
“所以,若崔使君此时带足兵力北上驰援,李恭势必要暂避锋芒,”秦萧说,“然此人狡诈精明,一旦走脱便如狡狐归山,日后河西也好,关中也罢,怕是再无安宁之日。”
崔芜明白了:“兄长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以萧关为饵,将李恭牢牢钉在此地,然后来一个瓮中捉鳖?”
秦萧沉吟须臾,居然摇了摇头。
“李恭是个极精明的人,若无重利,很难令他押上身家,”他说,“单是一个萧关,还远远不够。”
崔芜诧异:“那他想要什么?”
秦萧不答,只是看着崔芜。
崔芜突然会意:“兄长的意思是,以我为饵,引李恭入局?”
话音未落,韩筠失声惊呼:“这怎么行!”
此次随行北上,衔职最高的便是他。鉴于丁钰忙着调集物资、安抚民生,获准留在厅内旁听的,唯有韩筠一人。
正因如此,他反应格外强烈,几乎第一时间反驳道:“太危险了!主上千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
韩筠对秦萧并无意见。早在驻守陇州之际,他就听说过“河西军神”的名号,对镇守河西十数年的安西军主帅敬佩不已,还曾暗搓搓地大献殷勤,巴望着给自己换一个上峰。
只是秦萧并无此心,压根没给他任何希望。韩筠也是聪明人,立刻摆正立场,自此将崔芜放在第一位。
这也是他反对秦萧提议的缘故,因为他是崔芜的“将”,不管秦萧的计划有几分胜算,只要对崔芜安全造成威胁,他就必须反对到底。
此乃为人下属之本分。
崔芜却不认为拿自己作饵有何不妥,毕竟自穿越以来,她豪赌过无数回,每一次都是拿性命作注。
她不怕赌,端看收益是否够大。
“兄长不妨说说,你的计划是什么?”
秦萧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他最欣赏崔芜的地方,越是局势凶险,她越能淡然处之、冷静分析,然后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断。
“崔使君可继续带人北上,只是兵力不要太多,对外宣称视察武州民情,旨在不令李恭生出疑心,”他说,“你是四州主君,身份贵重,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如此,李恭也不会冒险派人行刺。”
“以他的为人,如若知晓你轻车简从入了武州境内,必定派奇兵截断后路,不与你脱身的机会。”
“秦某估算过定难军兵力,除却镇守西套驻地,能受李恭调度的,不到一万。若再分兵截断后路,则围困萧关的,约莫在五千上下。”
秦萧一边分析战局,一边将倒扣的茶杯翻转过来,一一摆上桌案:“秦某此行携有飞鸽,可传书凉州,以五千轻骑荡平西套。在此期间,我需要崔使君将李恭吸引在萧关城下,不可分兵回援。”
韩筠面露焦急,似是想说什么,瞧着崔芜脸色,没敢贸然插嘴。
崔芜反复思量着秦萧提出的诱敌之计:“兄长的意思是,要我以不到两千的兵力,拖住李恭的五千精锐,直到你荡平定难军老窝?”
秦萧捧起茶盏:“正是如此。”
崔芜抬头看他:“多久?”
秦萧闭目片刻:“最少十日。”
韩筠忍无可忍:“这也太冒险了,若是有个好歹……”
他话没说完,只见崔芜抬起右手,轻轻一个举动便“压”住他的未竟之语。
她长身而起,背手在厅内踱了两圈,挺拔身形被烛光打出暗影,乍一看居然有些像秦萧凝眸沉思的姿态。
“这可是泼天豪赌,”半晌,崔芜站住脚,回眸似笑非笑,“稍有差池,我这条性命说不得就得交代在萧关。”
“只是建议,”秦萧饮了口茶,“若是崔使君害怕,不应也罢。”
崔芜失笑:“兄长这是激将?”
“秦某并无此意,”秦萧说,“韩将军有句话说的不错,崔使君身份贵重,确实不宜轻身冒险,只不过……”
他放下茶盏,极锐利地撩起眼帘:“以秦某之见,从古至今,凡有志天下者,无一不是拿性命在博。”
“若崔使君没做好搏命的准备,确实没必要勉强自己,安心在关西之地做个本本分分的地头蛇,没什么不好。”
崔芜险些被气笑了。
“兄长好精明,一句‘有志天下’,就要我拿性命来博,”她从牙关里挤出话音,“此计若成,固然能将李恭斩草除根,报的却是你河西秦氏的仇,解的也是陇西四郡的困——自此之后,河西至关中再无屏障,运粮也好,送货也罢,都可如臂指使。”
“这么看来,将李恭拖死在萧关城下,还是于兄长利益更大。试问,阿芜为何要拿命来博?”
这一刻,她除了关陇主君,又多了个身份——生意人和博弈者。
她不是不敢拼命,只是押了偌大的筹码,总得为自己换取足够的好处。
秦萧听明白了,所以问道:“你想要什么?”
崔芜铺垫这么多,就等着他这句话:“其一,兄长与我约定好的五百匹战马,再加两百。”
秦萧揉了揉额角:“可。”
“其二,重开丝路入口,许中原商队与西域各部互市交易。”
秦萧倏尔抬头,眸光凝聚。
崔芜坦然:“互市的利害关系,我已与兄长陈述明白,拿下李恭是我的诚意,到了这一步,兄长是否也该展现诚意?”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秦萧,有试探,亦有期待。
秦萧沉思少顷:“此事非一日之功,待得平定李氏,秦某携河西诸将造访武州,再与崔使君详谈不迟。”
崔芜想了想,同意了。
“其三,我还想问兄长要一样东西。”
秦萧:“凡我有,皆无不可。”
崔芜略感诧异,半开玩笑道:“若我要河西呢?”
秦萧凝眸。
只见崔芜伸手,细白如玉的指尖落上舆图,点中某地。
“这里,”她说,“以后分我一半。”
秦萧定睛细看,见她指住的是河西中部,祁连山脉南部的某一点。
印象中,此地山峰陡峭,沟谷深邃,既不能种地,也无法牧马。
“这里有什么?”他没有立刻回答,谨慎地问道。
根据过往经验,崔芜不会无的放矢,这个条件背后一定藏着他未曾参透的玄机。
崔芜直觉她若真心敷衍,也能把秦萧糊弄过去,但此地终归在秦萧掌控之下,瞒得了一时也瞒不过一世,万一被秦萧发现玄妙,说不好连兄妹都没得做了。
“有铁矿,”她选择实话实说,放长线钓大鱼,“而且质量相当不错。”
“昔年河东崛起,凭的就是煤与铁两大资源,兄长难道不想效仿一二?”
秦萧悚然一震,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铁矿的珍贵之处:“你此话当真?”
崔芜:“我什么时候骗过兄长?”
她确实没骗秦萧,在后世中,这座铁矿位于甘肃省河西走廊中部,属祁连山中的走廊南山。因境内富产镜铁矿,故名镜铁山。
这回轮到秦萧负手而立,踱了几圈后,突然转过身,眸光锐利地逼视住崔芜:“非是秦某信不过阿芜,只是阿芜久在江南,却知北境诸事,且细节翔实,宛如亲见。”
他重新坐下,给自己续了些热茶,慢悠悠地问道:“秦某实在好奇,阿芜究竟是从何处知晓这些?”
崔芜心中哂笑,心知这个疑惑在秦萧心里憋了有一阵,今日不过是被铁矿的消息炸得藏不住了。
她不着痕迹地瞟了韩筠一眼,后者会意:“末将去为主子提点兵马。”
随即低眉顺眼地退出厅外。
此时堂内只剩崔芜与秦萧两人,崔芜摸了摸茶壶,觉出几丝凉意,遂将炉上新开的滚水提下,徐徐注入壶内。
“这个疑问想必在兄长心里藏了不短的时日?”她似笑非笑,“若我说,兄长的母亲是从何得来的那本手札,我就是从何听来的消息,兄长信吗?”
秦萧一怔:“你认识我母亲?”
“并不识得,”崔芜说,“但我若猜得不错,我与你母亲有着同一个师父。”
这个“师父”的名字是九年制义务教育。
以及度娘……还有B站。
这话听着玄乎其玄,但秦萧识人无数,如何分辨不出,崔芜话中诚意?
她说的是实话,她与秦萧生母之间,怕是当真渊源非浅。
秦萧垂眸,指腹贴着茶杯沿口打了几个转,终于道出一个字:“可。”
崔芜大喜,伸出柔白手掌:“一言为定?”
秦萧与之伸掌交击:“秦某应允之事,绝无反悔。”
“啪”一声脆响,尘埃落定。
***
原州境内盟约方定,那么武州呢?
诚如秦萧猜测,狄斐此刻已然焦头烂额。
定难军来得突然,之前毫无预兆,兼之狄斐大半心神都被凤翔境内翻云覆雨的崔芜吸引,竟忽略了西套动静。
待得回过神时,为时已晚,萧关被人堵得水泄不通,且看兵力,犹在当初铁勒围城之上。
狄斐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愣头青,虽知这个头一旦低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关乎安危之际,还是派人南下,向崔芜求援。
然而连派两拨信使都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传回。
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崔芜不想管他,要么是后路被截,消息根本传不过去。
前者不太可能,毕竟崔芜不久前才送来一批粮食,态度明摆着,将驻守武州的这支队伍当成了自己人。
纵然狄斐不认,也架不住她有心示好,三天两头送温暖,竟是将军心收拢了小半过去。
狄斐据此判断,只剩最后一种可能。
他的后路被截,驻守萧关的这支部队,已然成了孤军。
狄斐揉了揉额角,不知该自嘲还是苦笑。
明知战事吃紧,容不得分神,他还是忍不住神游天外了一瞬:如果不是过于托大,早些向崔芜投诚,这些破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还没想明白,部下惶急的呼喊再次传来:“将军,党项人又冲上来了!”
又有人道:“咱们的弓箭快用完了,怎么办?”
狄斐回过神,厉声道:“用滚木擂石,逼退他们!”
现在懊悔已是马后炮,还是等活下来再谈其他!
第74章
定难军围城已有七八日。起初, 狄斐并不十分慌张,盖因类似的戏码每年都会上演那么两三回。
定难军,或者说李恭本人, 是个极其狡诈的性子。他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让他感受到足够的阻力, 意识到强攻下去,伤亡之惨重将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就会主动撤兵, 尽可能地保存有生力量。
狄斐本以为这一回也不例外, 但定难军的攻势猛烈超乎想象。攻城士卒好似乌泱泱的潮水,漫天匝地地朝着萧关城墙逼来。
凡是当将领的,都有数人头的本事,狄斐也不例外。他几乎一眼判断出,李恭此次调派的兵力足有五六千之众,实打实地押上了超过五成的家底。
泼天豪赌, 不外如是。
意识到这个惨无人道的事实时, 狄斐简直惊了,李恭若是在跟前, 他几乎要揪着这人衣领喝问道:“你至于吗?啊, 至于吗!”
但是回过神后,细细思量眼前局势,狄斐忽然发现:还真的至于。
李恭对萧关的觊觎之心不是一两天,他想要的不止一座城池,更是这座城关背后的关中平原、富饶沃土。尤其在失去阴山南麓的大片地盘后,仅凭西套之地难以满足定难军卷土重来的需求,最好的办法便是转向外部,借关中物产弥补自身所需。
原本东进的战略不算迫在眉睫, 李恭大可以慢慢筹划,但事情麻烦在凭空杀出一个崔芜,仅仅半年光景就干翻了伪王和王重珂,占据了凤翔至原州之地。
哪怕她眼下的实控之地只有四州,哪怕她羽翼未丰,脚跟也没站稳,李恭却有预感,放任她继续扩张下去,迟早有一日会将八百里秦川都收入囊中。
到时,还有他姓李的什么事?
“崔芜……”李恭在帅帐内玩味着这个名字,说不出是懊悔还是忌惮。
“我当初真应该一刀杀了她!”
可惜他虽精明狡诈,到底受了世道局限,并没有给一个女人足够的尊重和关注。
所以他做梦也想不到,竟是这个女人趁乱崛起,并且抢先他一步,夺了他肖想已久的关中沃土。
幸好,幸好她才刚刚起步,实占不过四州,一切还来得及。
所以李恭必须抢在她羽翼丰满前夺下萧关,挥师关中。否则时间拖得越久,崔芜脚跟扎得越牢,事情也就越发难办。
他这边下定了死磕的决心,非但倾力攻城,还派出千余轻骑自小路绕后,截断了萧关向外求援的途径。
如此一来,只苦了狄斐,被迫以千余兵力对抗数倍于己的敌军。虽说两军对垒,守城军本是占据优势的一方,却架不住实力对比太过悬殊,连日激战下来,原本的千余精锐剩余不到八百。
比兵力不足更可怕的是,城中武备也将告罄。
当夜色再次降临时,定难军暂且退却,留下满地尸骸与空气中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被西北冬夜的朔风一卷,攘得满城皆是。
方才一波攻势太过猛烈,连狄斐都受了伤——被登上城墙的士卒挥刀抹过右上臂,留下一道寸许长的血口。
副将寻到他时,他正倚着箭垛稍作休息,右臂衣袖被匕首割开,军中医工正用淡盐水,小心冲洗着手臂伤处。
这还是崔芜教的法门,不管伤口深浅,第一时间用淡盐水清洁伤处,能最大限度降低“风邪侵体”的可能性。
也就是现代医学所谓的感染。
副将谨慎止步,耐心等着医工将伤势处理完。
狄斐依然阖着眸子,却听出身边多了一人呼吸:“何事?”
副将这才上前,轻声道:“禀将军,今日伤亡以及武库剩余已经统计出来了。”
狄斐睁开眼,摆手示意医工退下,这才道:“说吧。”
“将士阵亡二十三人,重伤三十七人,轻伤五十六人,剩余能战者不足八百,”副将说,“幸而前些时日,崔使君派人送来一批粮食,是以粮草还能支撑。但武库中的弓箭差不多用完了,滚木擂石也所剩不多,若是再等不到援军……”
他没把话说完,明眼人都知道等不到援军的下场是什么。
城破,人亡,不外如是。
狄斐不光手臂有伤,后背也被箭矢擦过,靠着箭垛的姿势并不舒服,微妙地调整了下:“城中百姓如何?”
“都不肯走,”副将说,“百姓的根在这里,故土难离。再者,撤回武州的官道多半已被截断。若是藏于山中,眼下又是隆冬,草木枯萎,缺衣少食,亦非长久之计。”
狄斐听罢,轻轻叹了口气。
“去转告百姓,敌众我寡,城破只在旦夕间,若是选择留在城内,与守军共存亡,便顾不得许多了,”他说,“传令下去,命城中百姓拆墙卸瓦,一应砖石木块全部运往城门——纵然定难军非拿下萧关不可,也休想得到一瓦一木!”
副将应了,飞快去办。
***
一夜光景过得飞快,随着天光乍亮,象征着“攻城”的号角声也再次吹响。
定难军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秃鹫,察觉到守军山穷水尽的窘境,再不收敛锋芒。弩箭密集得没有喘息余地,依据杠杆原理制造的投石机掷出疾风骤雨似的石弹,步兵与弓弩手相互配合,将临时绑造的云梯架上城楼。
与此同时,无数皮盾掩护着一辆四轮战车,车上架着巨大的攻城锤,裹挟着山崩地裂之势,疯狂撞向城门。
——砰!砰!砰!
那动静就像地龙翻身一般,偌大的城关都随之微微震颤。砖石缝隙间落下簌簌的泥土,城门禁不住冲击,厚重的门闩居然出现一条极细微的裂缝。
仿佛被蚁穴蛀蚀的堤坝一般,逐渐蔓延、不断扩大,最终发出不祥的呻吟声。
砰!
又一记撞击潮水般拍打着城门,门闩终于无以为继,喑哑的“吱呀”声后彻底断裂。攻城锤余势未衰,推着城门向里滑去,守城将士不要命地扑上前,试图用身体挡住破城而入的敌军,却在无坚不摧的攻城锤面前成了被碾压的血肉。
一时间,喊杀声冲天而起,哀嚎声不绝于耳。
最危险的关头,无数土搓成的圆球迎面飞来。破城的定难军不知厉害,拿兵刃去拨,殊不知那玩意儿的奥妙正在于此。
大力撞击的一瞬,土球毫无预兆地炸开,释放出极耀眼的黄白亮光不算,还嗞出一股细细的烟雾。
混杂了木屑、胡椒以及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草药,味道堪称销魂,且对眼目口鼻极不友好。
这滋味并非头一回领教,奈何过去大半年,定难军士卒大多好了伤疤忘了疼,浑没想到会在萧关城下噩梦重演。
趁着定难军兵荒马乱的空当,不知从哪冲出一股生力军,以湿布蒙住口鼻,见人杀人、逢鬼灭鬼,将已经冲入城门的定难军宰了个干干净净,连攻城锤都抢了进来。
五六架拒马齐齐推出,挡住潮水般涌入的攻城军。弩箭与土法制作的“烟雾弹”齐飞,几经争夺,终于将攻破的城门重新关紧。
这股生力军着实不凡,堵住城门不说,连搭上城墙的云梯也给掀翻了。为首之人身披皮甲,虽作男装打扮,开口却是清脆的女音:“援军已到,众将士不必惊慌,宰了这些不知死活的党项人,咱们回去喝庆功酒!”
狄斐:“……”
这别出心裁的激励话语似曾相识,他循声扭头,果不其然瞧见人群中一张明艳绝伦的芙蓉秀面。
狄斐长出一口气,仿佛心安,又有些怅然若失。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若是萧关得以保全,再无人能撼动崔芜于武州的威望。
“援军已到”四个字的威力堪称无敌,本已是强弩之末的守城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此消彼长之下,定难军扛不住,只能在无奈的鸣金声中黯然退去。
剩余的守城将士面面相觑,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活了下来,短暂的沉寂后,不知是谁带头爆发出一声啜泣。
紧接着,好似瘟疫般蔓延开,幸存将士无不哽咽难言。
狄斐伤得不轻,战甲被伤处沁出的血迹染得赤红,全凭长刀撑地,步步艰难地走到崔芜跟前。
而后,撩袍拜倒。
“末将狄斐,谢崔使君驰援之恩。”
崔芜其实只赶上攻防战的尾巴,饶是如此,依然蹭了满面尘烟。然而她扶着腰间佩刀的手极稳,眼神亦是清澈冷亮,丝毫未被遍地尸骸惊着。
“狄将军不必多礼,”她双手扶起狄斐,垂眸扫见他一身血迹,极细微地皱了皱眉,“先回营帐,我替狄将军看伤。”
狄斐对她的医术毫无怀疑,点头应是。
***
这一场攻防战打了三个时辰,守城士卒伤亡惨重。驻防事宜由崔芜带来的靖难新军接手,伤者不论轻重,一律被送往伤兵营接受治疗。
崔芜带来的不止新军,还有专门的军医。他们曾在华亭跟着崔芜学习如何处理外伤,眼下就当是实战演习。伤兵一拨拨送入营帐,所有人却是忙而不乱,按着之前教导,先根据伤情轻重做出分类,再逐一处理对症下药。
崔芜不曾亲自上手,她此行的身份是“主君”不是“军医”,若非遇到开膛破肚这等棘手伤势,郎中们也不敢冒昧打扰她。
但她懂得收拢人心的要义,因此不惜放低身段,亲自为狄斐看了伤势。这位伤得不轻,全身不下六七处擦伤砍伤,幸而无一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养一阵。
崔芜用自带的酒精蘸了干净纱布,悉心清理干净伤处,又不嫌麻烦地一一缝合,末了叮咛道:“这几天别沾水,别弄脏伤口,更不要有幅度剧烈的动作,以免伤口崩裂,危及性命。”
狄斐却未将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使君带了多少人来?”
崔芜似笑非笑:“狄将军叫我什么?”
狄斐舌头打了个磕绊,然而他桀骜惯了,一声“主上”分明到了嘴边,却像是被无形的闸门拦住,死活吐不出。
崔芜没为难他,转回正题:“此行共带了八百人,除此之外,还有弓箭、武备、药材不等。”
狄斐一惊:“怎么才这么些人?”
崔芜不好直接说“秦帅想玩诱敌之计,不让多带人马”,只道:“本就是来犒军的,怕带多了人马引起误会。快到武州地界时,又被两拨扮成山匪的轻骑截住,被迫分了一半人手断后,兵力自然不会太多。”
狄斐直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崔芜这话有理有据,挑不出破绽,只得暂且搁下。
“定难军兵力不下五六千之众,看来是发了狠,誓要拿下萧关不可,”他试图坐直身,却因此牵动伤处,虽未痛呼出声,话音却不自然地一顿,“崔使君……所携不过八百之众,只怕……难以抵挡。”
崔芜眼疾手快地将人摁回去:“我来都来了,说这话有意思吗?若是此时弃城逃跑,我这个‘崔使君’也不必当了,回去洗洗睡了不是更干脆?”
狄斐久在军中,并不介意她过分直白的说话方式,反而觉得洒脱利落,比那些藏着掖着的官话套话更为爽快。
“您如今身份贵重,若是为了脸面折在这里,岂不是亏了?”
虽知此战过后,萧关势必易主,自己这个“原镇野军校尉”也得换个东家。可他没有上峰压着久了,骨子里的桀骜早已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说话难免夹枪带棒:“听说使君数月间连下四州,如今连原州都向您投了诚?”
“大好的局面,您甘心这般葬送了?”
崔芜睨了他一眼:“你怎知我一定折在这里?”
狄斐似是想说什么,开口却微微抽了口凉气,话音不由自主地断了。
就在这时,帐帘被人掀开,丁钰黑着脸走了进来。他对狄斐无甚好气,看崔芜更是眼神如刀,若非当着麾下战将的面,简直要甩脸色给她看。
“那姓李的混账玩意儿派人在城下喊话,”他一开口就是浓重的火药味,“邀崔使君上城楼一见。”
崔芜略带诧异地一挑眉。
不过仔细想想,李恭此举也不算太出乎意料,毕竟他与崔芜算是旧相识——当初疫病蔓延,席卷河套之地,还是崔芜受命入营,替感染疫症的党项族人看诊。
当然,后来也是她将党项营地闹了个天翻地覆,间接给了颜适可趁之机,荡平了定难军驻地,这却是李恭做梦也料想不到的。
只能说,欠下的债,迟早要还。
正好新账旧账一把算清。
这是崔芜与李恭第三次打照面。第一次,她是铁勒人麾下战俘,没权没势没地位,靠着划花一张脸,才免去被人掳走的悲惨命运。
第二次,她是入定难军营医治疫病的郎中,虽有医术傍身,却身如飘萍,无根无基,随便一阵狂风骤雨,就能叫她凋零得无声无息。
那这一回呢?
站在城楼上,崔芜仍旧披挂皮甲,右手下意识摩挲腰间刀鞘,分明身处一触即发的战事前沿,她嘴角却露出笑容,感受到某种发自骨髓的兴奋与战栗。
“是了,”她想,“这才是我想过的日子,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
然后她低垂视线,瞧见城下定难军阵极有秩序地朝着两边散开,数十亲兵护卫着一骑缓缓上前,正是李恭。
“崔娘子,”他于马上抱拳,笑意和蔼,如对旧友,“别来无恙?”
崔芜身边的人,包括丁钰在内,都深深皱紧眉头。
第75章
为什么皱眉头?
因为李恭的称呼很有问题。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崔芜的身份有待说道, 她终究是打着“歧王遗女”的旗号起家,如今又成了实打实的四州之主。
即便不称一声“崔使君”,也该唤一声“郡主”。
但李恭偏偏两样都不沾, 只以“崔娘子”唤之,这便是不认崔芜四州之主的身份, 还将她当成昔日孤苦无依的漂泊孤女。
明摆着欺负人。
崔芜身边不乏口舌麻利者,好比丁钰,眼睛一瞪、眉毛一挑, 就要反唇相讥。
却被崔芜摆手摁了回去。
“有劳李将军过问, ”她平静地说,“昔日蒙将军盛情,招待周全,崔某感激不尽。”
李恭朗笑:“当初相识,李某便知崔娘子非寻常人物,故有意招揽。不想识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
他话音顿住, 用心险恶地提高了声量:“昔日枕千人臂、尝万人唇的, 如今改头换面,竟也成了人上之人。”
“可见世间际遇, 便是这般瞬息万变, 捉摸不透。”
崔芜眼皮一跳,刹那间听到身后此起彼伏的一片抽凉气的动静。
有那么一时片刻,她几乎怀疑李恭通过某种途径,知晓了她在江南时的来历。然而转念一想,知不知晓都不要紧,在对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将她钉在耻辱柱上,再也洗不清污名。
因为这个世道待女人就是如此残酷, 不管你做得再好、再雄才大略,只要沾上“□□□□”的边,就是从根子上犯了错误,谁都能踩一脚。
好比前朝女帝,一句“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潜隐先帝之私,阴图□□之嬖”(1),便能叫她百口莫辩,任是有泼天的功勋,也抵不过□□羞辱。
凭什么?
凭什么!
崔芜闭目片刻,再睁眼时,脸色平静如常,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冷的戾气。
“好一个瞬息万变,捉摸不透,”她绕过“千人臂、万人唇”的话题不答,反将一军,“李将军这话颇得我意,就好比您自己,昔日亦是河西秦氏麾下爱将,颇得秦节度信任。谁知他前脚过身,后脚你这位心腹爱将就揭竿而起,杀得河西秦家几乎断子绝孙,只留一个庶子苦撑大局。”
“若是秦节度泉下有知,不知是否会生出与阁下一般的感慨,道一声世间际遇,瞬息万变,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比口舌之利,崔芜这辈子就没怕过谁。李恭想玩阴的,拿她出身风尘的际遇作文章,那她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揪着对方背叛故主、犯上作乱的黑历史不放。
世道待男子虽比女人宽容,却也有几根红线是万万碰不得的,其一是“恩义”,再一便是“君臣”。
李恭被连弹两处软肋,果然变了脸色,连最起码的世家风度都绷不住,开口便是:“楚馆小女,焉敢猖狂至此!以为凭着几分姿色就能翻云覆雨,据城为主,那便是错了主意!”
“若你此时开城纳降,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本将军还能怜香惜玉,饶你不死,或者,再赏你个侍妾的名分。”
前面尚还义正言辞,最后一句却带出亵玩之意,瞧着崔芜的眼神也不乏晦暗,是当真动了心思。
城墙下响起一片哄堂大笑声。
丁钰不安地看向崔芜,却见此刻日薄西山、光线暗沉,那女子又戴着头盔,面庞隐在阴影里,实在瞧不出神色。
只有异常冷戾的话音徐徐响起——
“秦节度待将军不薄,非但不计较异族之分,还委以重任,提拔你为心腹副手,知遇之恩不可谓不深重。”
“将军与秦节度亦有主从名分、君臣之义,却全然不知感恩,篡了故主江山,屠了故主亲族,实乃世间忘恩负义、无君无臣之典范!”
崔芜冷笑,一字一句清脆异常:“似尔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敬之辈都能领万余定难军,据了河套之地,楚馆小女又为何不能?”
“最起码,我知道忠义善恶,分得清是非黑白,与某些瞧着人模狗样、义正言辞,实则一肚子阴险伪善、丧心病狂的货色相比,可是远远不如!”
笑声陡然寂静,盖因这话骂得太狠,丝毫不留余地。
如果说,李恭的□□羞辱是从道德上占据制高点,将崔芜踩进泥里,那崔芜便是要将他做人的资格都打没了,直接发配去与畜生为伍。
有情有义的风尘女子,与人面兽心的叛主之徒,哪一个更值得世人高看一眼?
至少,世间有文人墨客为义妓作传,有红拂夜奔、李娃报恩的佳话流传,可从没听说哪个士人才子敢为背主叛上之徒说话讲情。
李恭收敛笑意,眼神阴冷至极:“你是铁了心与本将军作对?”
“你一个女子,身娇肉贵,本可有大好的前程,何必白白葬送了性命?此时投降,我之前许下的承诺依然作数。”
崔芜嗤之以鼻。
“你若真有把握拿下萧关,还用在这儿与我费这些口舌吗?”长风掀乱了未理好的鬓发,她抬手将其中一绺掖在耳后,言谈举止尽是从容,“可敢与我打个赌?”
李恭皱眉:“赌什么?”
崔芜朗笑:“以我身前城墙为线,纵是给你十天半个月,也休想越过此界一步。”
“阁下不是瞧不上崔某出身低微,不堪与当世豪强为伍?我就证明给你看,即便是楚馆小女,对付你这等无才无德的叛主之徒,亦是绰绰有余!”
可想而知,崔芜这话撂出来,李恭的脸色有多难看。
更可怕的是,这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将他架到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若是拿不下城池,无功而返,岂不是证明他确实比不上一个自己百般轻鄙的楚馆女子?
必须拿下城关,用鲜血和人命洗刷今日之耻,更要让那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匍匐在他脚下,哭着为今日的大放厥词哀求忏悔。
李恭愤恨又踌躇满志地想着,浑然不知“萧关必下”的念头生出的一瞬,他就掉进了崔芜挖好的坑里。
另一边,回到帅帐之后,所有人屏息凝神,只用眼角余光瞥着崔芜。
崔芜恍若未觉,脸色亦是平稳如常:“李恭今日有意辱我,却不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而中了我的激将之计。”
所有人,包括狄斐在内,俱是一愣:“使君何出此言?”
“李恭故意将我贬得一文不值,可我人在城中,他若过不了我这关,拿不下城池,如何挽回颜面,又如何向跟随自己的部下交代?”
崔芜一笑:“所以,未来数日,他一定会集中火力猛攻城关。而他在萧关投入的兵力越多、损失越惨重,也就越发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到头来,只会彻彻底底地陷在这里。”
旁人还在纳闷李恭和萧关卯足劲死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狄斐却有几分了悟:“使君故意拖住李恭,莫非另有打算?”
崔芜笑了笑,没说话。
狄斐便知她胸中自有成算,抬手屏退一干将领,只在副将告退时,格外使了个眼色。
副将追随他多年,如何不知道自家将军心意?出了帅帐便寻来今日值守的士卒,严正警告:“告诉大家伙,管好自己的耳朵和舌头,今日不管在城楼上听到了什么,一个字不许透露出去!”
“若是因此吃了军法,可别怪将军不顾昔日情面!”
士卒知道厉害,一溜烟地跑去传话。
与此同时,帅帐之中,狄斐亦抬头看向崔芜身后之人,暗示之意颇为明显。
此时留在帐中的,除了他与崔芜,便只剩丁钰和韩筠。
前者不必说,是崔芜心腹中的心腹与知己同乡。后者虽是半路出家,却也是军中除延昭外资历最深的,颇得崔芜看重。
是以,她并没有回避这两人的意思。
“狄将军有话,直说便是,”帐中没有热水,崔芜浅抿一口冷茶,含在舌尖焐暖了,这才慢慢咽下,“不必有所顾虑。”
狄斐心知,这留下的两人必是心腹,于是不再顾忌:“今日李恭在城下所说之言……”
“是真的,”崔芜打断他,“我确实出身风尘,在楚馆之地教养十年。”
“还有别的想问吗?趁现在有空,我一并答了。”
但凡有些眼力见的,都知道这时该怎么接话。
狄斐道:“没有了。”
崔芜放下水杯,抬眸撩了他一眼。
狄斐神色如常,任其打量。
崔芜:“真不想多问两句?”
狄斐一笑:“狄某脸上刺青,使君也从未刨根究底过。”
他其实生得深眉朗目、颇为英俊,只是多了一道刺青,使得原本俊朗的面孔有些狰狞可怖。
不知多少女子被这道刺青吓退,即便强持镇定,也绝不会如崔芜一般神色平静,视若无睹。
崔芜无语:“那是因为我知道将军脸上刺青怎么来的,没必要问。”
“那狄某想知道、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狄斐说,“诚如崔使君所言,这世间有情义双全的风尘女子,亦有忘恩负义的薄情须眉。”
“狄斐吃过负恩寡义之人的苦头,倘若二者非得择其一,自是宁可选前者,舍后者。”
“不知如此解释,能否令得使君满意?”
崔芜与他目光交汇,两人俱是神色平静,殊不知于无声处,早已不着痕迹地交过一轮手。
反正丁钰是觉出极森然的戾气,虽不明就里,后背寒毛却炸成刺猬。
片刻后,崔芜摁下眼帘,敛住气势。
“很满意,”她弯起唇角,“狄将军胸襟开阔,不以出身为囿,是难得的通透人。”
“崔某以后倚仗将军的地方,还多得很。”
***
李恭于城下的诛心之语确实在守城军内部引发了一股看不见的暗涌。
但暗涌终归是暗涌,大敌当前,只要不是蠢的,谁都不会在这时为了莫须有的出身问题自乱阵脚。
是以,李恭选了个最聪明的时机挑破这层窗户纸,但也可以说是最愚蠢的时机。
激烈的战事足以压制一切暗涌,也给了崔芜转圜运作的余地。
接下来的数日像是事先排演好的,每天的流程大差不差:吹号,攻城,交锋,激战,鸣金,守兵……无限循环往复,直到将人折腾得疲惫麻木。
狄斐伤势不轻,上城墙亲自督战显然有些勉强,崔芜接替了他“守城主将”的职务,每日戳在城头,当一根勤勤恳恳的人肉旗杆外加箭靶。
当然,从没有一根流矢射中过她,虽然李恭很想这么做。
原因自然是贴身守卫的亲兵靠谱。除了从凤翔带来的心腹以及之前就跟着她的秦氏亲兵,秦萧又额外留给她十名部曲,专司保护崔芜安全。
此外,他临行前,还将自己戴了十多年的一对护心甲卸下,同样留给崔芜。
“这对护甲自我十岁前就未曾离身,坚硬无比,今日赠与阿芜,希望能护你平安。”
彼时崔芜接过所谓的“护心甲”,仔细打量两眼,发现就是两块青铜打磨的护心镜,可以嵌在战甲胸背部位,抵挡流矢保护要害,也可以单独穿戴。
她其实很想问一句:从不离身,难道连洗澡沐浴也不摘下?可惜场合不对,到底忍住了。
“还有,”秦萧似是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你……不必勉强。”
崔芜没反应过来:“什么?”
“若是觉得守城吃力,不必太过勉强,”秦萧说,“李氏气数将尽,就算错过这次机会,还有下次。”
崔芜:“……”
她觉得很有意思,又有些疑惑,盖因眼前的秦萧神色踌躇,与那晚定计时的杀伐决断判若两人。
“你是秦自寒吗?”崔芜骇笑,“你那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如此朝令夕改,可不像是安西军少帅的做派。”
秦萧没说话,自嘲一哂。
那晚定计的是“安西军少帅”,如今谆谆叮咛的是“秦自寒”,个中微妙差别,唯有自己心知肚明。
虽然秦少帅的心思令崔芜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留下的亲兵部曲确实成了大臂助。二十人自发分了两组,一组襄助守城,一组只管守着崔芜,将她护持得滴水不漏。
督战数日,硬是连丝油皮都没擦破,不可不谓是奇迹。
但这对战事并没有多少帮助,因为亲兵战力再强,也只能护住一两个人,无法与压境的大军相抗衡。
待得这一晚夜幕降临、定难军暂且退却时,连崔芜都未能幸免——因为流矢太过密集,其中一支突破亲兵防御,直逼面门而来。一旁的秦尽忠情急之下,猛地推了崔芜一把。
崔芜趔趄了好几步,倒是与流矢擦肩而过,人却不幸没能站稳,额头磕在坚硬的箭楼上。
顿时肿起老大一块淤青。
不过,跟营中伤兵相比,这点小伤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这一日的战况尤为惨烈,虽然打的是守城战,只要不被攻城军登上城楼,就不必白刃相搏。
可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怎么可能?
为了勾翻云梯,守城军不得不顶着密集如雨的箭矢和投石往前冲,擦伤、划伤已然不算什么,更惨的当场脑浆迸裂,救都没法救。
而当作为攻方的定难军踩着云梯、踏着同伴的尸骨冲上城楼时,箭矢和投石倒是停了,但这意味着守城军必须面对敌人的长刀和刺枪。
等到战事初歇,伤兵营里已是人满为患,带来的军医忙不过来,崔芜不得不将善后事宜交与韩筠,自己亲自去帮忙搭手。
这一忙活,直到三更才能喘口气。
然而崔芜没法歇息,作为实际上的守城军主帅,她只简单洗手净面,又换了身干净衣裳,便赶去帅帐听韩筠禀报这一日的伤亡情况。
不出所料,伤亡惨重——
第76章
“今日阵亡三十七人, 重伤五十六人,轻伤一百三十二人,尚能迎战之兵力不足千人, ”韩筠说得很明白,“再这么下去, 咱们最多撑上一两日。”
一两日之后会怎样?
自是弹尽粮绝,无以为继。
崔芜鏖战一日,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 只匆匆啃了几口干粮作数。此时饿得不行, 顾不上说话,先扭头张望,寻思着弄点什么填饱肚子。
所有人里最了解她的当属丁钰,一早命人熬了肉粥,虽然米粒是陈年的粟米,肉也是肉干, 可有碳水有蛋白质, 还是温热糯软的,实在没什么可挑。
崔芜西里呼噜喝了大半碗, 将空虚的五脏庙填满了, 这才心满意足地抹了把嘴:“今儿个是第几天了?”
韩筠还没反应过来,丁钰先开口:“第七天。”
顿了顿,又道:“你起码还得再撑三日。”
这个十日期限是崔芜与秦萧定的,彼时丁钰不在现场,听说此事时已然成了定局。
为了崔芜的自作主张,丁钰发了好大的脾气,冷战、破口大骂、拍桌子瞪眼,差点连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上了, 依然无法令崔芜改变主意。
没办法,只得亲自陪她跑一趟,巴望着这位顾虑着旁人性命,不至于拿自己的小命打水漂。
崔芜沉吟不语。
她固然想遵守与秦萧的约定,却也不愿平白牺牲自家将士性命。如何达成战略目标的同时,尽可能保存有生力量,大约是每位主帅都不得不花费时间修行的功课。
“要拖过这三日,还要设法减少将士伤亡,确实不容易,”崔芜思量再三,突然抬头,“派人诈降如何?”
丁钰心头的不祥预感成了真,简直没脾气了。
然而眼下是帅帐议事,私下里打打闹闹没关系,当着外人的面,丁钰从来分寸精准,绝不越过“主从”之间的那条线:“主子打算如何诈降?”
崔芜的计划并不复杂,无非是选一位胆大心细、机敏周全,又能言善辩之人,趁夜偷溜出城,假作投诚,声称愿与李恭里应外合,将偌大的萧关城拱手送与对方。
而在双方约定的投诚之日,明面上城门大开,迎新主入城,实则在城门之后暗设机关,一旦李恭入城,立刻启动机关放下吊石,将他和身边亲兵封锁城中。
此乃擒贼先擒王的招数。
丁钰却直皱眉头:“我怎么觉着,这计划有点耳熟?”
崔芜干咳一声。
耳熟是正常的,因为在另一个时空,四百多年之后,某位燕王殿下借“靖难”之名起兵,一路长驱直入摧枯拉朽,兵临济南城下时,就险些被彼时拒城死守的铁姓官员用这一招困在济南城中。
不过战术这玩意儿没有版权,反正离明成祖出生还早,让她先借用一下应该也问题不大……吧?
丁钰揉了揉额角,努力克制住揪着这货衣领狂喷一通的冲动,就事论事道:“用什么理由诈降?姓李的会信吗?”
崔芜敢说出口,自是全盘考量过:“这个简单。那姓李的当初在阵前,不是揭我的短来着?找个原镇野军的将领,就说跟已故歧王有仇,又看不惯我一介楚馆小女,打着‘先王遗女’的名头招摇撞骗,妄想以女子之身掌握关中之地,是以甘愿献城,既能出口恶气,也给自己挣个好前程。”
帅帐之内一片死寂。
并不是崔芜给的理由不够充分,事实上,正是因为理由太充分、太接地气,甚至就是守城军中某些高级将领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
所以才让人感到尴尬,乃至无言以对。
狄斐养了六七日,自觉好得七七八八,今日虽未上城头作战,却也不肯卧床静养,坚持入帅帐议事。
然后就听到这样一番石破天惊的言论。
若说李恭当日在城下的言辞未曾在耳闻者心中掀起一星半点波澜,那纯属扯淡。只是自狄斐以下,能坐到尉官之位的人,脑筋大都清醒,分得清轻重缓急,没人会在这时起内讧。
只是狄斐没想到,崔芜如此坦荡,竟打算拿自己的身世当诱饵,布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若不是真心不以来历为囿,又如何能坦然说出这番话?
相形之下,倒是他们这些须眉男儿着了形迹。
狄斐桀骜不假,骨子里却也佩服强者,崔芜胸襟如斯,自然能得他真心敬服:“主上计划派何人前往诈降?”
这是他第一次改口称了“主上”。
崔芜轻轻一挑眉梢。
然而眼下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时候,狄斐这话问到点子上,她难免陷入思量。
“诈降计”固然直指要害,可若不能成功,李恭势必倾力反扑。届时,这小小的萧关城可拿不出某位太祖高皇帝的神牌将其逼退。
所以,诈降人选必须足够胆大心细——白刃加颈而不变色,能根据对方言行举止间的细微痕迹揣度其心意,最要紧的是有强大的应变能力,能根据对方的不同反应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此外,他还必须心意如铁,否则诈降成真降,那就成笑话了。
如此多的条件堆在一起,想找出一个符合之人,还真不大容易。
狄斐倒是样样齐全,奈何他驻守萧关多年,与李恭交手无数,彼此秉性如何,都是心知肚明。说他有意献城?李恭就算脑子撞树上了也不会相信。
丁钰也能勉强擦个边。可惜当初崔芜入定难军营看诊,丁钰随她同行,曾与李恭打过照面。虽说次数不多,难保对方不会留有印象。
那么,找谁去呢?
谁又愿意冒着命丧敌营的风险,心甘情愿跑这一趟呢?
崔芜之所以欲行诈降计,是为了减少将士伤亡,但若不能确保诈降之人的安危,这一计却又失去其应有的价值。
该不该走这一步?
崔芜有些举棋不定。
她的迟疑不决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若说这帐中最了解她的人是谁,还不是身为“同乡”的丁钰,而是自投诚之后就一直不声不响,实则暗中揣度崔芜心意、推究其为人处世的韩筠。
为着当初一念之差,崔芜对他存了芥蒂,明面上虽与旁的将领无甚分别,真到了用人之际,却还是能分出亲疏远近。
韩筠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崔芜将他真正看在眼里,乃至交付信任倚重的机会。
此时此地,他有种预感,自己等待多时的机会终于出现了。
“禀主上,”他撩袍跪地,抱拳行礼,“末将愿往。”
无数道视线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包括崔芜。
韩筠未给旁人质问的机会,将打好的腹稿一口气说完:“末将原是王重珂麾下,王贼死于主子之手,细算起来,也是一重仇怨。且末将跟随主子不过半年,称不上根基深厚,若我去见李恭,声称不愿丧命于萧关城中,愿献城以全前程性命,想来李贼不会生疑。”
崔芜:“……”
她极细微地挑起一侧长眉,与丁钰交换过眼神。
“你可知此去凶险异常,很可能还未见到李贼,就已身首异处?”
韩筠:“知道。”
“你可知就算见到李贼,以其奸滑敏锐,只肖一句话答得不对,立时会被其察觉破绽,同样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韩筠:“知道。”
崔芜紧紧盯着他:“即便如此,你还是愿去?”
韩筠坦然:“愿去。”
崔芜不依不饶:“为何?我不记得自己待你有过什么厚恩,值得你如此肝脑涂地地相报?”
这话过分尖锐,又是当着众目睽睽,答轻了显得虚伪,答重了又显得做作,极难把握分寸。
韩筠却不假思索:“于公,末将乃是汉室子,断没有眼看着外虏叩城的道理,自然要尽一份心力。于私,富贵从来险中博,此行固然凶险,可一旦做成,也是大功一件。”
“为前程也好,为良心也罢,末将都甘愿走这一趟。即便死于敌营,也是命数如此,还望主上成全。”
言罢,深深俯首。
崔芜不说话了,曲指在帅案上轻轻敲击,显然沉吟未决。
这时候没人能在她面前说上话,丁钰不能,狄斐也不能。
半晌,她手指攥紧,再次抬眸看来:“你此行若能成功,便是我麾下中郎将。”
靖难军武官军衔是效仿前朝定的,中郎将为从四品上,乃是崔芜麾下仅次于宣威将军的品级。(1)
而领着宣威将军武衔的,则是从入关以来便跟随崔芜左右的延昭,资历威望俱是靖难军中第一人。
也就是说,崔芜大笔一挥,许给韩筠的乃是军中一人之下的地位。
这正是韩筠想要的,闻言大喜:“蒙主子器重,末将定当竭忠尽智,以死报效。”
***
计策已定,人选也挑好了,剩下的便是商议细节,以及推敲李恭可能有的发难与反应。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各项预案仅花了两个时辰就逐一敲定,赶在天明前,守城士卒最困乏的时候,韩筠挑了一条僻静又崎岖的小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城外。
彼时,崔芜已然过了困劲,索性不去歇息,而是在亲兵的护持下上了城墙,远远眺望定难军营地。
此刻离天亮尚有一两个时辰光景,隔着夜色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望见火光点点,簇拥着连绵营帐。
像是蹲踞在暗处的狼群,睁着猩红嗜血的眼睛,随时群起攻来。
身后有人道:“若是李恭不中计,或是你派去的人不够忠心,顺势降了李恭,你打算怎么办?”
崔芜听出是狄斐的声音,没回头:“韩筠不会的。”
狄斐扶刀上前,诧异瞧着她。
“韩筠圆滑,却也有傲气,他不是没有当墙头草的想法,但能让他摇摆不定的,起码得是安西少帅那样的人物,”崔芜说,“为李恭背上一辈子‘叛国背主’的骂名?他又不是缺心眼。”
狄斐:“……”
他将这话回味再三,到底没明白崔芜是捧韩筠,还是损李恭。
但他不得不承认,崔芜的话有理,且深深抓准了人心——许以重利,再以“忠义”之名断其后路,只要韩筠不是脑子撞树,只要还有一丝转圜挽回的余地,他就不会改投李恭。
“中郎将,好大的手笔,”狄斐回味着崔芜开出的价码,说不出是讥诮还是吃味,“我义父给先王卖命二十多年,也还只是个都尉,尚未混成中郎将。”
崔芜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狄斐:“怎么,末将说错了?”
崔芜收回目光:“没什么……只是这个位子,原本是给你留的。”
狄斐好悬被自己口水呛了。
“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崔芜说,“你心里记着你义父的仇,把先王的旧账算在我头上,总觉得我也是那般负恩寡情之人。”
“你也瞧不上我是女子,须眉男儿可向当世豪强折腰,却如何能跪拜一个女人?”
“所以你不愿投我,不肯向我称臣,哪怕我先后拿下华亭、凤翔,又百般示好,你依然心存观望。”
“若非此次外敌进犯,危在旦夕,至少在我平定关中之前,你这声‘主上’是绝不会叫出口的。”
“我说的可对?”
狄斐不知如何回答。
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几乎以为崔芜无师自通了佛家“他心通”的本事,能一眼看穿旁人心中所思所想。
令人忌惮,更有畏惧。
“所以,”他缓了片刻才道,“主子打算与末将算旧账?”
崔芜笑了笑。
“你又不是生下来就欠我的,”她语出惊人,“瞧不上也是情理之中,我若为了这个与你算旧账,不正说明你没看错人?”
“我好面子,哪怕为争一口闲气,也绝不会当你口中‘负恩寡义之人’,”崔芜似笑非笑地睨着狄斐,“所以,你大可放心。”
狄斐未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有些啼笑皆非,却又不得不承认,着实有松了一口气之感。
“末将没什么不放心的,”他半真半假地说,“若无主上驰援,萧关已然落入李贼之手,从您保下全城军民的那一刻起,狄某就已认了。”
“只我仍是好奇,您千挑万选择中的心腹,是否能不负所托,完成任务?”
想知道的不止他,崔芜心里其实也没有表现出的那般笃定从容。
“能与不能,拭目以待便是。”
***
事实证明,崔芜没看错人。
两个时辰后,伴随着第一缕照上城楼的晨光,韩筠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然则,他虽毫发无伤,面色却极凝重,入帅帐复命时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一口。
“诚如主子所言,李恭为人狡诈,并不轻信纳降之说,好几次险些识破主上计谋,”韩筠用极简单的一句话,将身入敌营后的险象环生一笔带过,“末将虽尽力周全,也只是勉强得了他的信任,并未全然打消此人疑虑。”
崔芜没说话,垂眸盯着他侧颈处,那里留有一道三分长的血口,只肖再深半分就能割裂颈动脉。
她想象着当时的场面,白刃当身、长刀加颈,而他有的只是一张利口,须得凭三寸不烂之舌颠覆局面。
端的是为难人。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你继续说。”
“李恭愿意接纳末将投诚,但他说,须得末将先展露诚意。”
崔芜若有所思:“如何展露诚意?”
韩筠偷眼打量了崔芜一眼,没吭声。
崔芜明白了:“他想要我?”
韩筠咽了口唾沫。
“李贼说,他可暂缓攻城,但以明晚子时为期,若我能生擒主子,将人押入定难军营,他就信了我的投诚之说,愿以麾下忠武将军之位相待。”
崔芜:“……”
这姓李的混账玩意儿手笔比她还大!——
第77章
忠武将军, 正四品上,比中郎将生生高了五个等级。
崔芜自认不小气,与李恭相比, 却还是略输一筹。
当然,不能排除姓李的开空头支票的可能, 再喷香的肉饼,也得有命吃到嘴里才行。
在这一点上,崔芜的可信度明显比李恭强多了。
“你是怎么想的?”崔芜明知韩筠既然挑破这层窗户纸, 就是不信李恭, 却故意问道,“要拿我的人头去向李恭邀功吗?”
韩筠苦笑:“主子何必消遣末将?末将昨日已将话说得明白,如若主上不信,大可命末将自刎帐中,末将绝无二话。”
崔芜当然不会让他来个“以死明志”,有此一问并非没事找事, 纯粹想看韩筠反应。
如今见他神色坦荡, 眉间隐有激愤,便知他语出真心, 一笑带过道:“是我问岔了。你接着说, 是如何回复李贼的?应下了?”
若是韩筠当真应下,事情便有些棘手了。盖因定难军营虽非龙潭虎穴,凶险程度却也相差无几,若是崔芜当真去了,十有八九没命回来。
一旁的丁钰死死瞪着她,大有“你他娘的要是敢答应,我就一棒子敲晕了你,再拖去小黑屋锁起来, 总之绝不会让你自己找死”的架势。
幸好,崔芜虽然喜欢豪赌,对自己的性命还是看重的,同样没有以身伺虎的爱好。
“若是韩筠真应下了,”她掂量着利弊,“说不得这一计只能作废,左右这一趟多争取到一日时间,用来加固城楼防事,倒也不算全然亏本。”
然而韩筠是何等角色?既然发了狠,要博一番富贵,如何能容忍落得个不上不下的结果?
“禀主上,末将并未应下,”他说,“末将与李恭头一回打交道,倘若他说什么,我便应什么,那他才是真要生出疑心。”
崔芜“哦”了一声,没料到这等变故,亦有些好奇:“那你是如何回的?”
“我对李恭言明,展现诚意自无不可,只我若痛下决心,擒了旧主,他却无意兑现承诺,待我将旧主押入军营后,便立时改口反悔,取我性命,我又当如何?”
韩筠娓娓道来:“因此,末将与他约定,若真擒了人,并不押入军营,而是带到城西十里处的山林中。届时我放出信号,李恭自会前来接应,与此同时,我的人也在城中制造混乱,定难军可趁机攻城,一举夺下城池。”
崔芜有点明白他的谋算,眼睛逐渐亮了。
“主上身份贵重,不必亲自冒险,依末将之见,不妨另挑一人,年貌、身量须与主上差不多的,假扮主子候在林中,再按原计划设下机关埋伏,待李恭到来,便将其困住。”
“与此同时,城中亦可做做文章,譬如大开城门,将敌军放入瓮城,然后以吊石切断后路,乱箭飞石齐下之下,便可全歼敌军,重挫其锐气。”
韩筠连说带比划,很快理清了这一仗的思路:“如此双管齐下,纵然不能一举擒王,亦可重挫李贼锐气。”
言罢,敛下锋芒,毕恭毕敬地请示道:“此乃末将一点短见,未必十分周全,还请主上定夺。”
帅帐之中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被压抑到最低。
崔芜抬头环顾,发现众将脸上有讶异、有兴奋、有迟疑,唯独没有不屑轻慢,便知韩筠所言虽然大胆,却并非没有可行性。
最关键的是,从李恭提出条件到韩筠作出应对,这中间留给他思考的时间或许只有短短几息,他却能用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将局面扳回一城,不能不说是应变机敏,胆大心细。
“我记得,你在王重珂麾下时,只是个队正?”她忽然沉吟着问道。
韩筠没想到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崔芜还有闲心问这个,亦拿不准对方心意,因此谨慎回道:“原是末将无能,难当重任。”
崔芜不知是笑是叹:“不是你无能,是王重珂有眼无珠,拿璞玉当土块瓦砖用。”
又道:“从今日起,你与延昭一般,俱是我麾下宣威将军。”
韩筠原以为崔芜要算旧账,没想到竟是施恩,一时喜出望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顾连连叩谢:“末将,谢主上恩典。”
这一拜,主从间的心结就算烟消云散,往后携手同行、再无芥蒂。
崔芜认可了韩筠“暗度陈仓”的计划,却拒绝被人假扮——计划是她想出来的,险棋也是她执意要走,没有挖了坑,却让旁人填土的道理。
“李恭对我印象深刻,一定会特别关注我,寻人假扮未必能掩人耳目,反而会弄巧成拙,”她说,“一切按你说的办,只是应约当晚,我亲自前去。”
韩筠想要劝阻:“主子……”
然而有人抢在他前头,只见从入了萧关城就没给过好脸色的丁钰缓缓起身,还算克制有礼地说道:“诸位,能否给在下与我家主上一盏茶功夫,丁某有些事欲向崔使君禀明。”
若论倚重,崔芜身边第一人自是延昭。但言及亲近,这些心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丁钰。
正因如此,丁钰话音落下,韩筠下意识去瞧崔芜神色,见她并无反对之意,这才起身:“末将先行告退。”
其他人也不乏眼力见,紧跟着韩筠退出帐外。唯独狄斐落在最后,鹰隼般锐利的视线从这对“主从”间扫了个来回,露出深思。
随即,帐帘自他身后垂落,无声无息。
丁钰深深吸了口气,听着帐外再无动静,将“克制”两个字默念了十来遍,方缓缓开口:“你非亲自去不可?”
崔芜回给他一个鼻音:“嗯。”
丁钰刚做好的心理建设破防了,再如何自我克制,也架不住心火涌上头顶:“萧关城除了你崔芜没别人了是吧?骨头也未见得比别人硬,做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逞能?就你那三脚猫的花拳绣腿,自己心里没点逼数?是去给人家送菜,还是当炮灰?”
崔芜早知免不了一通数落,却还是被姓丁的蓄势已久的发作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丁钰:“说话!”
崔芜刚要张口,丁钰又道:“别拿‘怕被人识破’那套鬼话哄我!山上又没路灯,来片云彩就能伸手不见五指,李恭除非把大脸贴跟前才能发现人不对,哪那么容易穿帮?”
崔芜无奈。
这就是有个“同乡”的坏处,因为太了解彼此,根本不必张口,他就能把所有理由和借口堵得死死的。
崔芜皱眉,心知不吐出点真东西,今日是过不了丁钰这一关。
“因为计划是我提出的,”她言简意赅道,“所以,没有让人替我赴险的道理。”
这个理由依然不能说服丁钰:“你那么多部下是吃干饭的?哦,要你一个女子赴汤蹈火,敢情给他们发钱发粮升官位,就是让他们坐着看戏的?”
“我给他们发钱发粮升官位,是换他们替我效忠卖命,但我若舍不得拿自己的命来搏,又凭什么要他们为我肝脑涂地?”
崔芜也认真起来,盖因这话除了丁钰,她再找不到第二个人诉说:“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亦是命。我要说服他们置生死于度外,就不能太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我知此举冒险,可我从江南走到今日,那一步不是冒险为之?兄长有句话说得对极了,我想蹚乱世这趟混水,就得做好搏命的准备,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练什么兵、争什么地盘?当初在节度使府老老实实当个小妾不是更安稳?”
这话没法反驳,只因身陷孙府的际遇是崔芜胸口一片逆鳞,任谁敢让她退回当初,她就敢把这人揍得亲娘都认不出。
但丁钰还是不甘:“那也没必要你亲自冲锋陷阵……古往今来那么多开国圣君,也不见得各个亲自领兵。”
“其他人可以坐镇后方,独我不行,”崔芜目光如炬,丝毫没有世人成见中女性应有的软弱和犹豫,“正因我是个女人,这世间待女子本就严苛,任何一点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嫌我无法冲锋陷阵,讽我只能以貌惑人,纵然我事事做得完美,依然有人指责我不守妇德,不甘困居后院,不肯当世人眼中的本分妇人。”
丁钰皱眉:“那些人爱说啥说啥,你管他们呢?”
“你以为我想管?”崔芜说,“但世道如此,众口铄金,我若不想听我不爱听的言语,就得有这个底气。”
她直勾勾地看着丁钰:“知道这个底气是什么吗?一力降十会!”
“只有我的功勋足够大,我的地盘足够多,我的军队足够兵强马壮,我才能为自己挣得更多的话语权,”她一字一顿,“所以,从现在开始的每一仗,只要力所能及,我都会亲自上阵。”
“不是为了旁人,只是为我自己。”
崔芜鲜少将话说得这般明白,随着地位愈高、势力愈大,她逐渐掌握了御下之法,言语不必太分明,委婉含蓄、似是而非方为上佳。
而当她选择把话说透时,也意味着她下定决心,再无法更改。
丁钰只得闭嘴。
随后一日一宿,靖难军果然暂缓攻城,虽有零星攻势,却更像是应付差事,点了卯就鸣金收兵。
守城军也没闲着,加紧拆房子加固防事,能修的都修缮一遍。与此同时,崔芜也没忘和韩筠同演一出好戏——借着他前晚擅离职守之名,将人狠狠发作了一通,差点推出去打军棍。
亏得底下人拼死拼活拦着,口称“大敌当前严惩大将非是祥兆”,这才令韩筠免去一场皮肉之苦。
于是当晚子时,韩筠与李恭约定好的城西山林,一道黄白色的火焰倏忽闪现,又飞快消失。
如是三番,靠近东边的夜幕有了回应,火光星星点点,同样稍纵即逝,重复三遭。
那并不是鬼火,而是磷粉炮制的“信号弹”,出自韩筠之手——他这趟诈降下了血本,为了取信李恭,不惜拿出丁钰配制的烟雾弹秘方当见面礼。
花费代价虽重,收获却也极为丰厚。
少顷,一行轻骑悄无声息地摸到近前,黑夜中分辨不清来人面容,只依稀瞧见为首之人穿戴了全副铠甲,似是李恭的身形模样。
韩筠欲快步迎上,未及近前就被亲兵拦下,无奈何,只能远远抱拳:“李将军,果然言而有信。”
来人大约是担心有埋伏,不肯靠得太近,隐于亲兵簇拥之后,负手瞧着韩筠:“人呢?”
韩筠心细,听此人声音确是李恭不假,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已经带来,只是将军应允小人的……”
李恭嗤笑一声:“本将军还能唬你?”
遂将一卷谕令掷去,上面所写赫然是授封韩筠为定难军忠武将军,下方还盖着李恭的大印。
李恭:“这回放心了?”
韩筠收好谕令,宝贝似地揣进怀里,点头哈腰道:“多谢将军!韩某愿为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言罢,拊掌两下,清脆的巴掌声惊破夜色,叩得人心头发紧。
眼下正值冬季,西北山区,草木并不十分丰茂。然而这一夜浓云密布,头顶无星无月,行路只凭火把照明,所见难免有限,五步开外,瞧什么都是黑黢黢的。
只听黑暗深处传来异响,两个亲兵挟持着一个人影走进火光照耀的范围。那人双手反绑,头上蒙着黑罩布,瞧不见长相,只能凭身量判断,依稀是个女子。
李恭不悦:“你莫不是想耍花样?”
韩筠陪笑:“小人岂敢?只是这一位身份贵重,还是要将军亲自验明正身才好。”
一边说,一边打了手势,两名亲兵会意,押着人上前。
这一回,李恭的亲兵没再阻拦,让他们顺顺当当地到了近前。李恭亲手揭开头罩,只见那果然是个女子,虽鬓发蓬乱,还被布条堵着口,火光下却可见精致眉眼、芙蓉玉面。
不是崔芜是谁?
李恭犹不放心,捏着她下巴仔细端详,半晌确认无疑,这才放声大笑:“好,好极了!哈哈哈!”
韩筠在旁神色殷殷:“将军,再请看那边。”
李恭回头,只见夜色深处战火冲天,无数喊杀声隐隐传来,正是萧关方向。
“在下出城前,事先埋伏人手火油。待得守城军发现主君不见,为了寻人陷入混乱,正好方便小人麾下潜入武备库与粮仓。只需放上一把火,便可叫守军焦头烂额。”
“眼下,守军已是顾此失彼,将军只需依计行事,定能将萧关顺顺当当地纳入掌控。”
李恭就算有再多的疑虑,瞧见崔芜也尽数释解。他摆了摆手,自有亲兵挽弓搭弦,将一只特殊的箭矢射上夜空——箭头中空,布有规律的小孔,夜风贯注其中,会发出极尖锐的鸣响,仿佛鸮鸟夜啼。
随后,林中接二连三响起“鸮啼”,好似引燃的烽火台,将“攻城”的信号传了出去。
萧关方向,另一波震天的喊杀声撕裂夜色,与城中混乱两厢叠加,映照出乱世烽火的冰山一角。
“大局已定,”李恭捻须微笑,“咱们也可回营了。”
他用力一拽,崔芜脚下不稳,趔趄着栽进他怀里,被他以狎玩的姿势搂住肩头。
随即,下巴被人捏住,强迫她抬起头。
“你不是最牙尖嘴利不过吗?”李恭冷笑,“等回了营,我倒想听听,还有什么可说道的。”
崔芜神色冷静,亲兵看不到的角度,两只被捆缚住的手腕小幅度地挣动,竟将看似捆得极紧的绳索挣松脱了一线。
然后,她的目光凝聚在李恭脸上,突然愣住了。
第78章
崔芜是医生, 对人体的骨骼分布有种天生的敏感。再说具体些,就是她能根据一个人脸上的骨点判断他的大致样貌,很有些像后世刑侦剧里画像师的功能。
虽然她没经过专门训练, 没法神乎其神地还原相貌,不过判断两个人的容貌相似度还是没问题的。
好比现在, 她就发现眼前的“李恭”虽与她记忆中那人有六七分相似,说话声音也极为相近,仔细分辨却能发现, 他脸上几处骨点的分布, 都与印象中存在出入。
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是李恭!”崔芜于电光火石间做出判断,“他只是个假冒的替身!”
韩筠提出的李代桃僵之计,崔芜不曾采纳,却不想与她的对头想到一块去了。
当然,此时夜色黑沉,光影会将人脸部的比例微妙扭曲, 崔芜并不能十分确定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但万一呢?
万一眼前的“李恭”是个冒牌货, 他们骤然发难,岂不是自曝底牌, 前功尽弃?
崔芜再瞟向韩筠, 见他不动声色地倚着一棵枯树,右手借着身形遮挡探向背阴处——那里藏着事先设下的机关拉索。
崔芜闭一闭眼,骤然下定决断。她不曾急着挣脱双手,而是按照秦萧所教,猛地抬头顶去!
她此时离李恭极近,后者浑然未料一个双手被绑、且几乎没有武力值的女子会在这时反抗,被这一顶正中下颌。
人的头骨乃是身体最坚硬的所在之一,相形之下, 下颌则是过分柔软而无甚保护的。崔芜以硬碰柔,果然令李恭眼冒金星,猝不及防地松了手。
崔芜不假思索,掉头就向韩筠冲去,看着像是情急拼命,宁可不顾性命也要给叛主作乱的手下一点颜色瞧瞧。
韩筠却何其机灵?见她突然发难已觉不对,待得看她扑向自己,立刻会意,探到树后的手飞快收回,作势将她接了个正着。
两人一起滚在地上,崔芜口中布条挣脱,趁机在韩筠耳畔低声道:“李恭有假,恐怕是个替身。”
韩筠瞳孔骤缩。
崔芜:“先不忙着动手,再看看,等我信号。”
两句话的功夫,李恭的亲兵已经赶上,将崔芜拖了回去。韩筠顾不上答话,瞧着崔芜身影深深蹙眉。
亲兵将崔芜拖回李恭跟前,那姓李的混账二话不说,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掌心与皮肉撞击的清脆声响唤回了韩筠神智,他猛地看去,只见崔芜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嘴角亦渗出血丝。
然而她非但不恼,反而趁机抬眸,递给韩筠一记极严厉的盯视。
韩筠抬起的腿被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强自按捺住撕破脸的冲动。
崔芜放了心,偏头吐出一口混了血水的唾沫,冷笑道:“打不过就玩阴的?定难军也就这点出息了。”
她分明已是阶下囚,生死握于人手,却丝毫不惧,泰然镇定的好似自己才是掌控局面的人。
李恭一直不明白,为何这个女子姿容绝世,他却一直生不出肖想之心,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忌惮与厌恶。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意志坚定、手腕强硬,会为了某一个目标而不择手段。甚至于,崔芜在某些方面比他还要坚定、还要强大。
当她这种特性被无限放大时,就会掩盖掉男女之间的区分,从而以“同类”的姿态混迹于豪强之中。
李恭是第一个察觉到这一点的,哪怕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
他也许会肖想一个美貌的女人,却绝不认为一方平起平坐的豪强势力可以成为被肖想的对象。
“好硬的一张嘴!”他冷哼一声,吃了方才的亏,纵然崔芜被两名亲兵挟持住,也不敢贸然将人拉到身边,“本将军倒要看看,等回了营里,你还能硬到几时!”
“知道定难军营里的红帐子是做什么用的?大军出征在外,难免有些特殊需求。每下一座城池,城中最美貌的女子就会被挑出,送到帐子里,由功劳最大的将士们最先享用。”
“你且猜猜,你能应付几个?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被几百甚至几千士兵挨个轮过,只怕要变成一滩烂泥了,哈哈哈!”
他话说得下流,崔芜却不愠不怒,而是极冷静地思忖局面,判断真正的李恭可能的藏身之处。
她想起秦萧的话,此人对自己想要的结果十分明确,也是个具有极强掌控欲的人。纵然他怀疑韩筠的投诚有诈,不肯亲身前来,会躲在相隔甚远的中军大营,将如此重要的交易交给一个替身全权代劳吗?
崔芜代入自己,觉得可能性不太大。
那么,他的藏身之地一定不会太远,甚至就在此地附近,以便随时遥控交易进程。
“如果是这样,”崔芜想,“事情反而简单了许多。”
怎么把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引出来?
当然是让他知道,他的老鼠窝被淹了。
“我也想看看,你能口出狂言到几时?”崔芜冷笑,“还红帐子……老窝都被人端了,还在这儿做白日梦呢?”
李恭倏然收敛笑容,眼神险恶地盯着她。
“你以为你和这个首鼠两端的货色暗通款曲,我会不知道?”崔芜一边揣度着他的想法,一边继续下套,“费心费力演这么一出,无非是为了把你这头阴沟里的耗子引出洞,若非如此,安西军怎能如上回那样,杀你个措手不及?”
事实证明,“安西军”三个字的心理威慑力是碾压性的。李恭瞬间变了脸色,下意识回头四顾,总觉得四面八方的暗影背后,藏了无数呼之欲出的精锐伏兵。
但是下一瞬,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敛神色:“鬼魅伎俩,以为我会上当?”
崔芜知道他不信,换成自己,空口无凭,也不会相信来自敌人的威胁。
可谁让她身边有个托呢?
借着身体遮掩,她将右手扣起,比了个不引人注意的手势,对着韩筠摇了摇。
这个角度,她无法回头,是以看不清韩筠的表情和动作。然而下一瞬,极凌厉的破空声传来,夜色深处凭空飞来一只暗箭,极精准地射向李恭。
这一下猝不及防,李恭根本来不及闪躲,眼睁睁看着那只箭洞穿胸口,死不瞑目地睁大眼。
他倒在地上,鲜血井喷泉涌,于身下汇聚成小小一泊。
“呛啷”一声响,他所携亲兵齐刷刷地抽出兵刃,目标一致地对准崔芜,却无人上前察探“李恭”脉搏。
崔芜愈发确定先前的判断——谁家倒霉主帅被人暗算了,自家亲兵连死活都懒得确认?
这得干了多少缺德事,多不得人心!
她退后两步,对环伺周身的兵刃视若无睹,朗声笑道:“李将军,你都敢串通我身边叛徒,将我请来这里,怎么连现身一见的胆量都没有?堂堂定难军主帅,上辈子莫不是头耗子变的?”
周遭安静如斯,除了过耳风声与被话音惊动的夜鸟,再无旁的动静。
崔芜叹了口气:“行吧,原本我还想与你好好谈谈,毕竟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未必不能讲讲价码。可你不肯以诚相待,那我也没必要客气了。”
言罢,她再退一步,拿腔作势道:“我数三下,你若还不现身,我只好将你交给安西少帅处置——一、二……”
第三个数眼看要脱口而出,黑暗中再次传来尖锐的呼啸声。崔芜可比假李恭反应快多了,间不容发地一扭头,那迎面射来的暗箭便擦着脸颊过去,极干脆地钉入树干。
崔芜“嘶”了一声,察觉脸颊火辣辣的痛楚,不用看亦知是被箭矢蹭破了皮。然而她很快忘记了痛楚,因为黑暗中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有人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崔芜长出一口气,伸舌舔了舔干裂的嘴角:“耗子终于舍得不钻洞了?”
不出所料,来人才是真正的李恭。
他眼神莫测地盯着崔芜,半晌方道:“你若真与安西军串通一气,大可前后夹击直取我军驻地,何必故弄玄虚?”
崔芜嗤笑:“你既如此笃定,又何必发暗箭拦我?”
李恭脸色阴沉。
因为他不敢赌。
有些人虽狡诈多变、心思深沉,观其过往行事,却比谈吐言语更可见其为人。
好比李恭,敢在旧主身故后立即起兵作乱,手段胆魄绝对不差。但秦萧回兵驰援,他一战不敌即刻撤退,随后又在颜适奇袭之际,放弃河套驻地再次奔逃。
种种行径无异于向崔芜释放一个信号:这是一个极其惜命的家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将自己的性命押在博弈场上。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会用自己的命来换崔芜的命吗?
想都知道不可能。
所以,他现身了——倘若安西伏兵当真在侧,擒住崔芜挟作人质,无疑是全身而退最好的法子。
而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殊不知正好落入崔芜的陷阱。
“你……”
他只来得及吐出这一个字,就见崔芜迅雷不及掩耳地连退五六步,口中厉声道:“放箭!”
李恭一震,身后亲兵不要命地扑上前,好似一堵人肉盾墙,水泼不透地护住主帅。
谁知“放箭”二字只是崔芜和韩筠事先约定好的暗号,话音落下,韩筠飞快拉动藏在树干背后的线绳,牵动的机关却非来自头顶,而是藏于脚下。
这原是丁钰捣鼓出来,打算用于巷战的:数根牛筋编织成的细线埋于地表,撒上一层浮土用作遮掩,细线结扣处放置了无数个土球,相似的配方,以磷粉燃烧释放火焰和烟雾,只是其中多了一味崔芜独家特供的草药。
洋金花,换个更为通俗易懂的名字,就是“曼陀罗”。
这是崔芜从王府库房中寻到的,当时她都惊了,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转念一想,这玩意儿虽然辛温有毒,却同样具有平喘知咳、解痉定痛的功效,只要用对地方,不失为一味好药。
后来丁钰研制新型烟雾弹,崔芜灵机一动,便将曼陀罗也加了进去,取的是《本草纲目》的方子:“秋季采曼陀罗花,阴干,等分为末,热酒调服三钱,即昏昏如醉。割疮、炙火宜先服此,即不觉痛苦。”
简单概括,就是这玩意儿和着热酒服食,可以充当麻醉剂使用。换言之。如果通过鼻腔吸入体内,应该也有相似的功效。
这缺德带冒烟的一对“同乡”一拍即合,当即试验了新型烟雾弹,别说,效果还挺不错,反正充当实验品的野狗是没扛住,被烟呛得嚎叫两声,翻身倒地乖乖睡了。
但是用于实战,这还是头一回。
崔芜心知肚明,吸入鼻腔的药效比直接吞服差上许多,因此除了洋金花,什么钩吻、乌头、狼毒草,但凡能寻到的毒药,一并塞了进去,剂量亦比拿野狗试验时,按体重差等比例加重。
由此炸开的烟雾虽说达不到后世“生化武器”的程度,效果亦是出奇得好。亲兵猝不及防,被滋了满脸,旁的且罢了,耳目却是人体最薄弱的部位,被毒气毒粉欢欣鼓舞地攘了个正着,顿时惨叫迭连,满地打滚半天爬不起身。
崔芜再退五六步,尽量和那团害死人不赔命的雾气拉开安全距离,口中道:“就是现在。”
韩筠亦被“毒气弹”的威力惊得目瞪口呆,听了崔芜这一嗓子才回过神,忙拉动另一根线绳。
这一回,是货真价实的暗箭,只是数量有限,且只能使用一轮——李恭为人刁滑谨慎,稍有不慎就会看出破绽,崔芜不敢大意,哪怕有夜色遮掩形迹,仍将机关安置在不易察觉的暗处,并用枯枝作为掩饰。
事实证明,她的考虑没有白费,一轮暗箭齐发后,还站着的亲兵倒下大半,战力犹存者不过两三人。
韩筠抽刀,厉声喝道:“拿下贼子!”
他身边只带了两名亲兵,人数虽不多,却被颜适狠狠摔打过半个多月,战力并不比身经百战的老兵差,与对方战了个旗鼓相当。
战圈之内,打斗激烈。
战圈之外,两道人影好似两头猛兽,狰狞地瞪视着彼此。
崔芜,与李恭。
方才变故乍起,李恭固然不及防备,幸而有忠心的亲兵将他护在中间,毒粉没吸入多少,暗箭竟也没伤着分毫。
实在是够命大的。
“是我小看你了,”李恭握住腰间刀柄,将连珠还首的长剑缓缓拔出,“从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该杀了你。”
崔芜嗤笑:“阁下每次都这么说,可也没见改了。”
李恭眼神骤厉,身形疾掠如电,两人间原本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只一眨眼就压缩到极限。
剑锋架上崔芜脖颈,寒意催开肌肤寒毛。
韩筠余光瞥见,惊呼:“主子!”
崔芜摆手,示意他安心打自己的,不用瞎操心。
“你不敢杀我,”她肯定地说,“你不确定安西军是否埋伏在侧,最好的打算就是挟持我当人质——如若不然,方才藏得好好的,为什么自己走出来?”
“不就是大水淹了耗子洞,阴沟里的鼠辈藏不住了吗!”
李恭眼底杀气大盛,剑锋无声无息地收紧一分,极锐利的剑刃割破皮肉,血丝瞬间渗了出来。
然而正如崔芜所说,那一剑点到为止,离致命的颈动脉根本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
“我现在不杀你,但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没有立时死了!”
他伸手一拽,将崔芜踉跄着拉到怀里,而后剑锋横掠,抵住她咽喉要害:“都住手!”
与此同时,崔芜看似不经意地抬起手,指尖不着痕迹地掠过李恭手腕,刮出一丝极细微的血痕。
第79章
李恭曾屡次提及自己小看了崔芜, 可认识到是一回事,改正又是另一回事。
即便他发现捆住崔芜手腕的绳套另有玄机,看着紧, 只要一翻腕就能挣脱出来,他也没有因此生出警觉, 仍旧将她当成板上鱼肉,手到擒来。
所以他压根没留意,崔芜指根处戴着一只黑沉沉的指环, 看似其貌不扬, 却暗藏机关,只需扣动两侧凸起,就会探出一根极尖利的短刺,足以刮破皮肉。
短刺本身并不会要人性命,但刺上淬炼了崔芜提纯过的曼陀罗毒素。当然,也加进去其他各种古古怪怪的毒药, 见血后的效果相当销魂。
反正试验的羊和犬没抗住, 当场晕了。
换到两条腿的人身上会怎样?
崔芜相当好奇。
她在心里默默数了三十个数,在李恭再一次以她为人质, 厉声呵斥韩筠缴械投降时, 猛地抓住他握刀的手一推。
与此同时,她屈身矮下,这一推一蹲,便给她多挣出半寸空间,不知怎的就从李恭的掌控中逃了出来。
这得多亏秦萧当初的教导,带着崔芜练了不下千百遍,令她每一个动作都形成肌肉记忆,临敌时不需细想, 就能自然而然地施展出来。
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地拧臂、击打肋骨,以及崔芜自创的,用膝骨坚硬部位撞击男子下半身,端的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李恭没想到崔芜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会在被人劫持时突施反击,更没想到她的搏击之术练得如此纯熟。
原本,他久经战阵,武艺精熟,第一时间察觉有异时便可反施擒拿。可就在这时,他忽觉太阳穴一晕,眼前景象似远似近,就这么一恍神,没能立刻动手,马上被崔芜占得先机。
下半身被怼的滋味相当难以形容,即便是人高马大的武将也耐受不住,滚在地上满头冷汗,想呻吟都发不出声音。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气力正在潮水般消失,几次想站起身,发软的手脚和晕眩的头脑却不听使唤。
崔芜喘了口气,知道自己预估的没错,洋金花的毒素开始发作了。
她擦了把头上冷汗,十分不客气地用之前韩筠绑自己的绳索将这人五花大绑起来。期间李恭并非没有挣扎,崔芜却不耐烦,直接拔下束在发间的铜簪,给他来了一下狠的。
发簪簪头磨得极锐利,握在手里就如一把小小的匕首。簪头同样淬了毒素,见血运行,让李恭彻底没了还手之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绑成一只结结实实的粽子。
直到李恭就擒、失去反击之力,崔芜还有点发懵:这就成了?
是的,这就成了。
从离开江南到现在,她的每一步都有豪赌成分,每一场仗亦有取巧之嫌。
可也许是兵不厌诈确实是真理,只要计谋好用,不管下作还是光明正大都能取得效果。也可能是气运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却于冥冥中无声无息地站在崔芜身后。
总之,每一次的行险都能取得超出预想的奇效,这次也不例外。
崔芜效仿李恭方才的做法,捡起长剑架在他脖子上,厉声呵斥道:“都住手!否则,当心你们将军人头落地!”
一干亲兵对李恭的忠心程度远超李恭对旧主,闻言果真愣了下神。崔芜却不打算与他们客气,对韩筠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骤起发难,带着手下猛扑上前,几刀解决了后患。
这一下兔起鹄跃,实难防备,奈何李恭麾下也不是吃素的。落在最后的一人眼看不敌,既不拼命也不退走,而是捡起一只极小巧的□□,朝天发了一箭。
这支箭同样箭头中空、布有小孔,构造与先前相比却又略有不同,射入夜空时,发出的鸣叫更为短促尖锐,乍听像极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
崔芜神色一凛:“不好,他在求援!姓李的还有后手!”
事实的确如此。
就像崔芜判断的那样,李恭实在太惜命了,他安排了替身不说,还埋伏了一小股轻骑藏于左近,一旦发出求援响箭,便会引得伏兵现身支援。
崔芜难得气恼,抬腿踢了李恭一脚:“你想得还挺周全!”
李恭方才被她偷袭得手,心里亦是憋着一股邪火,如今虽是手脚发软,站立不直,却冷笑看着崔芜:“你现在求饶,我或许还能赏你一具全尸。”
直到此刻,他才算真正吸取教训,不敢再小觑眼前女子。
可惜已然晚了。
崔芜不屑一顾,抬头吩咐韩筠:“带上他,我们立刻撤退。”
崔芜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韩筠此行只带了三匹马,两人同乘一骑,显然跑不过坐骑精锐的定难轻骑。
很快,惊雷般的马蹄声从后追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
情知逃无可逃,崔芜咬牙:“下马,各自分开藏身。”
韩筠微惊:“主子不可!”
在看到定难伏兵追来的一刻,他就下定决心,要豁出这条命为崔芜断后。
既然决定了走这条最险的路求取富贵,又怎可半途而废?
成了,他是崔芜麾下最受倚重的大将,日后前程无限。败了,也不过是命丧于此,好歹能博个马革裹尸的忠义之名。
不亏。
“主子带李恭先走,”他道,“属下为您断后。”
言罢,他根本不给崔芜反应的时间,翻身下马,将驮着李恭的战马缰绳交与崔芜,而后抬掌在马臀处重重一击。
“——走!”
战马发出长嘶,离弦之箭般窜出。少了一半份量的坐骑浑身轻松,奔跑起来好似开闸洪流,勒都勒不住。
崔芜握住缰绳的手不住颤抖,她不是没有亲手将人推入绝境过,但放任身边之人孤身赴死还是头一回。
烈火灼烧般的煎熬沸腾在胸口,她几乎有调转马头飞奔回去的冲动。
然而崔芜到底没这么做,非但没有,还在马臀掌痛初消的部位狠狠又甩了一鞭:“驾!”
诚如秦萧评价的那样,越是局势危急,崔芜的头脑就越清醒,所以她非常清楚,如今的局面已是她能力所及的最优解,只需将李恭押回,萧关之围立时可解。
而此时回去非但不能帮上韩筠,反倒会让之前的种种绸缪前功尽弃。到时韩筠等人赔上性命不说,自己也会成为李恭要挟萧关守军的有力筹码。
赔本赔大了。
“如果我能尽快赶回萧关,如果我能及时寻到援军,”崔芜想,“也许韩筠还有救……”
她不断催眠自己、安慰自己,以便放弃调头回去的想法,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可能有任何奇迹。
从此地赶回萧关,再带人回援,最快也得半个时辰——整整一个小时,足够韩筠被乱刀剁成人肉饺子馅一百回。
这是被她放弃的第一条人命,却未必是最后一条。
她选择了这条有进无退的路,押上赌桌的就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身边人的。
崔芜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风驰电掣中,口鼻喷出温热的白气,胸口却在一点点变冷、变硬。
直至坚如铁石。
就在这时,前方隐隐亮起火光,更有马蹄声裹挟在风声中传来。
整齐、凝重、肃杀,好似奔雷过境,唯有训练有素的精锐骑手才能做到这样。
崔芜猛地勒住缰绳,有那么一时片刻,简直怀疑自己是出门前没看黄历,遭报应了。
就算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带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吧?
然而再如何抱怨也于事无补,她只能翻身下马,同时将昏迷不醒的李恭拽下马背,拖着他吃力地藏进树林。与此同时,她不忘在两匹马臀部各抽一鞭,驱赶它们往反方向奔逃。
“那边有马?”
“截下来!”
呼喝声远远传来,人仰马翻的混乱中,崔芜本不可能听清说话之人的声音,但是那一刻,犹如福至心灵般,她猛地站住脚,回头高声嘶喊:“兄长——”
已然追着那两匹坐骑而去的马蹄声陡然止步,马上的玄甲骑士回首,头盔下射出极锐利的目光。
他顾不上与亲兵招呼一声,调转缰绳直奔呼喊声发出的方向,奔出约莫十来丈,忽见头顶浓云分开一线,微薄的星光当头洒落,依稀映亮一张虽布满尘土,却难掩其丽色的面孔。
两人目光对视,崔芜几乎哽咽起来:“兄长!”
来人正是秦萧。
他浑没料到会在此地见到崔芜,见她满身狼狈,脸上还挂了彩,便知定有变故发生。正待开口细问,从未放松过的警觉突然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呼啸声。
电光火石间,秦萧来不及反应,直接掷出手中长刀——那并非常见的佩刀,而是长约一丈,两面开刃,掷出时风声凌厉,直如山呼海啸一般。
那刀眼瞅着朝着崔芜方向飞来,她瞳孔中倒映出飞速逼近的刀刃,人却像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瞬,长刀自鬓边掠过,将一支堪堪射到近前的暗箭斩断。余势兀自未衰,竟将她身后一株碗口粗的树干拦腰截断!
崔芜鬓颊被刀风刮得生疼,她却顾不上这些细节,回头盯着树干整齐的断口直咽口水。
“这么凶残吗?”她胆战心惊地想,“我之前……没得罪过他吧?”
秦萧可不知她脑子里七想八想的古怪念头,纵马上前,自地上拔起长刀——一丈长的长柄大刀,足有四五十斤重,他却举重若轻,浑不将其当回事:“过来!”
崔芜对秦萧有种本能的信任,听他语气急促,不及细想就飞奔过去。秦萧弯腰将她捞上马背,随即刀锋横扫,将猝然而至的一拨箭雨扫落在地。
“你怎会在这儿?”
崔芜跨坐于秦萧身后,手臂下意识搂住他腰身,来不及说明前因后果,先急促道:“韩筠在那边!他们只有三个人,挡住了足有两三百定难轻骑!”
秦萧明白她的意思,一夹马腹,往箭矢射来的方向奔去。
他此行领了三百轻骑,不必主帅呼喝,自然跟随身后。不多会儿,只见前方火光点点,照亮了骑兵的幢幢身影。秦萧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大开大合,狭路相逢之际,几乎是摧枯拉朽般荡平一条道出来。
崔芜心中暗暗惊骇,不是被惨烈的厮杀吓着了,而是她发现秦萧手中长刀酷似神话传说中的“三尖两刃刀”。
倘若她没猜错,这十有八九是历史上最逆天的杀器之一——陌刀!
这玩意儿的威力有多强?
有个别名叫“断马剑”,顾名思义,全力施为的一刀斩落,甚至能将一匹战马劈成两截。
当然,实战中能不能斩马姑且两说,但在另一个时空,真实历史上确有大将携两千陌刀队挡住了数万骑兵冲击,战力之强悍,可见一斑。
但是在史书记载上,这些人多是步兵,脚踏实地地挥舞长刀,远比在马背上抡刀轻松太多。
可秦萧却是马上挥刀,且左右开弓,每一刀都必定收割不止一条人命!
长刀挥过,鲜血四溅,崔芜反应极快地偏过头,没让敌将的血喷自己一脸。
倒不是她穷讲究,这时候还顾惜颜面,而是她想起脸上有伤,虽说可能性很小,可万一敌将染了某种传染性疾病,通过血液交换传给她怎么办?
这个时代可没有阻断剂,哭都没地方哭去!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这场短兵相接到了尾声。
崔芜并非不知“千金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明白一个优秀的将领于军队而言,是多么重要。
尤其在冷兵器时代,将领的意志和个人武勇,奠定了一支军队的军魂。当他单枪匹马撕开敌阵时,随之冲阵的士卒也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斗志与士气。
为什么历史上屡见不鲜以少胜多的案例?
除了精巧的计谋、周详的安排,主帅的悍勇亦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这一点,崔芜一直认识不足,直到今日才从秦萧身上见识到了。
定难军设了三百伏兵,安西军亦是以三百轻骑为先锋,三百对三百,高下立判。几乎是切瓜砍菜般,尸骸倒了一地,随行亲卫得了秦萧吩咐,于尸山血海中扒出韩筠及其他两名亲兵。
崔芜等不及秦萧扯稳缰绳,直接从马背上跳下,落地时踩中碎石,不慎崴了脚。
她却浑若未觉,一瘸一拐地奔到近前,颤抖着去搭韩筠脉搏。
谢天谢地,人还有气,心跳居然也算平稳。
再仔细一瞧,虽然身上留有不少伤痕,但大都不算太深,也未伤及要害血管,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为何昏迷不醒?
崔芜扒开韩筠眼皮瞧了瞧,再依次检查过要害部位,最终在后脑处摸到一处鸡蛋大小的肿块。
感情是厮杀中撞到脑袋,这才晕了过去。
崔芜重新探了脉搏,确认他脉象还算稳定,不像是脑出血的症状,这才松了口气。
王忠诚大师保佑,如果真的引发脑出血,导致颅内压力升高,可是会要人命的。眼下没有开颅手术的条件,真到了这一步,韩筠只有死路一条。
崔芜随身带着消了毒的针线,当下极利落地缝合止血,又挑了几名膀大腰圆的亲兵:“烦请去林间伐几棵树来,绑成这样的担架,再将伤兵置于其上,由两匹马架着走。”
她一边说,一边执了树枝,在地上画出简单的示意图。
亲兵看向秦萧,见他点了头,这才下去办事。
崔芜鏖战一宿,人已经累木了,安排好善后事宜,她整个人就地一坐,再也不想动弹。
一只手就在这时伸来,将水囊递与她。
崔芜懒得动,摇了摇头。
那人干脆撩袍蹲下,将木塞拔出,水囊送到她嘴边:“喝水,你嘴唇都开裂了。”
崔芜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狂饮一气。第一口水滑入咽喉,她才知道自己渴冒烟了,赶紧接过水囊,将五脏六腑灌了个水饱。
末了一抹嘴:“不是说好十日,兄长怎么提前赶来了?”
秦萧垂眸,目光掠过她颊上血痕,极细微地拢起眉头。
第80章
自古慈不掌兵, 能独掌一军的人,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
秦萧也不例外。
但是在崔芜应下条件,领兵赶往萧关拖住李恭时, 他平生头一回感到不安。
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就像是心里吊着一根细线, 颤颤巍巍,随时可能断裂,偏偏底下悬着一块千钧重石。
直到瞧见崔芜完好无损地站在眼前, 这块重石才算“啪嗒”一下——
安稳落了地。
那一刻, 秦萧心知肚明,他对崔芜的关注,已经不止“过分上心”这么简单了。
亏得他一边神游天外,一边还能听崔芜讲述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再然后我就见着兄长了。”
秦萧揉了揉乱跳的额角,对崔芜的胆子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只听崔芜道:“该兄长了, 你怎么提前赶来了?”
秦萧:“定难军驻于河套的老巢已被荡平……”
仅此一句话, 便足以令崔芜精神一振。
她吃这么多苦头,又是以身为饵, 又是陷入重围, 无非是为了配合秦萧断绝李恭后路。如今战略目的达成,李恭也被擒获,这一仗可说是赢了大半。
一念及此,崔芜忽又紧张:方才事发突然,她光顾着拉秦萧赶来救人,忘了李恭还被藏在林中,也不知他会否趁机醒来逃了去。
便要知会秦萧:“那李贼被我……”
话没说完,就见两名亲兵牵着马走到近前, 马背上驮着一道烂泥似的人影,可不正是李恭?
崔芜长出一口气。
论及新仇旧恨,无人比秦萧更痛憎李恭,眸光似刀,自他身上狠狠刮过。
然而下一瞬,他收回视线,以长刀刀柄拄地:“你可还能走?”
崔芜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可是要赶去萧关?安西军主力也到了?”
秦萧不置可否,只瞧着她又是灰土又是血水的面庞,有心替她拂去污秽,却想起自己赶路兼征战,一双手不比她的脸干净,只好按兵不动。
“你若吃不消,”他说,“在此等消息也成。”
崔芜可不会允许自己错过大战机会,方才还累得半死不活,这会儿又神采奕奕,甚至有闲心挽了把凌乱的长发:“我无事,兄长放心,定不会拖你后腿。”
秦萧不是怕她拖累自己,然而个中缘由太过婆妈,他说不出口,只好擎着一脸若无其事,持刀翻身上马:“那就走吧。”
安西军以骑兵见长,又有天下第一马场为倚仗,脚程方面无须担心,从来是一人双马。此间正好匀一匹战马与崔芜,不用与秦萧同乘一骑。
但秦萧独自坐于马上,总觉得有些怅然若失,仿佛应有一双柔软的手臂揽住腰间,低头却是空空如也。
这等遐思不过稍纵即逝,下一瞬,他已冷肃了面庞:“出发!”
安西轻骑好似来时一般,旋风过境似地疾掠而去。
为何秦萧会独领三百轻骑,自西翼山道绕路萧关?
倒不是他未卜先知,早料到崔芜会在此遇险,而是从一开始就打着左右夹击的主意。
诚如所言,李恭是个极狡诈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即逃窜。秦萧与其交手多年,深知其心性,实不想放走这个心腹大患,因此荡平其老巢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便是与萧关守军前后夹击,再以两股轻骑包抄左右,务必断绝其东南西北的生路,来一个瓮中捉鳖。
只是点将之际,他不知哪根筋没搭对,自己领了包抄西翼的任务,而将主力交与颜适率领。当时还惹来不少反对之声,如今看到,倒是颇有未雨绸缪之感。
想到这里,纵是疾驰之中,秦萧仍忍不住偏头,瞧了跟在左侧的崔芜一眼。
崔芜的马术刚学不久,原本并不足以支应如此急行军的赶路。秦萧特意调派两名亲兵看顾,想着她若跟不上,落在后面慢慢走也使得。
谁知崔芜强硬至此,马术不过关就取绳索,将自己腰腿牢牢绑缚在马背上,确保怎么折腾都掉不下去。而后不管不顾催马疾行,硬是一步也没掉队。
如此坚毅好强,自然博得军中上下的好感和认同。只是秦萧有些不放心,借着头盔遮掩,不时打量两眼。
虽然诗词歌赋里经常提到策马郊游的闲适洒脱,但纵马疾行赶路绝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尤其现在是数九隆冬,西北夜风刮过脸颊,好似刀子一般。崔芜没有头盔遮挡,被刮得睁不开眼,只能拿布条随便蒙住脸,只留两道缝隙看路。
饶是如此,她仍不肯示弱,时不时虚甩一鞭:“驾!”
战马受惊,越发撒开四蹄,秦萧长眉微蹙,不知是叹息是无奈。
“明明是个姑娘家,却天生一副比男子还要强硬执拗的脾气,”他略带无奈地想,“如此脾性,怎可能叫她屈居人下?”
放任思绪奔流了一瞬,他随即收拢心神,同样加快了速度:“驾!”
一路紧赶慢赶,堪堪在萧关之战最为白热化之际赶到城关下。
韩筠所谓的“烧了武备库和粮仓”当然是鬼扯,定难军见着的火光和浓烟是两片废弃民房燃烧时的动静。得了李恭“依计行事”的信号,副将大喜过忘,立刻下令攻城。
定难军好似饿了多日的猛兽,如狼似虎地冲入敞开的城门,本以为是手到擒来,谁知却落入守城军的圈套。
因为城门之后不是一马平川,而是一座瓮城。
所谓“瓮城”,就是在城门后修建的一座半圆形的护门小城,两侧与城墙连在一起,设有箭楼、门闸、雉堞等防御措施。在攻城军冲入瓮城的一刻,前后城门同时放下吊石,重达千钧的石板厚实且结实,至少半个时辰内,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直到这时,领兵的定难军副将依然不曾惊慌,因为他们此行防着守城军耍诈,穿了质量过硬的护甲。
这可不是崔芜麾下滥竽充数的皮甲,而是用极其复杂的工艺打造的,“铁色青黑,莹彻可鉴毛发,以麝皮旅之,柔薄而韧”。(1)
效果如何呢?
副将曾亲眼目睹,甲成之日,李恭命人在五十步外用强弩试射,结果却“不能入”。
唯一一支射入甲胄的箭,还是意外射入了甲片孔,却又被周围的甲片生生刮起一层铁皮,防护力之强,可见一斑。
有如此宝甲护身,副将十分自信,己方撑过半个时辰毫无问题。
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因为瓮城地方有限,守城军不太可能设伏正面厮杀,只能居高临下地放冷箭。
这个考虑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正确的,只是他没想到,守城军里多出一个丁六郎。
于是,画风往野狗脱肛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守城军压根没想浪费弓箭,因此真正的威胁不是来自头顶,而是藏在脚底——没错,被所有人忽视的地面下,埋了无数城西山林中让李恭吃了大亏的毒气弹,机关启动的一刻,毒气弹被“弹”射出来,又接二连三地炸开。
销魂的雾气弥漫在瓮城之中,定难军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传来。虽然来去无踪的夜风很快吹散了大部分毒雾,但底下的士兵已经吸入足量药粉,瘫在地上爬不起身。
从这一刻起,最后的攻防战正式打响。
狄斐在城中憋屈多日,早耐不住性子。眼看定难军失了主将,群龙无首乱作一团,他再按捺不住,一声令下开启城门,与乱军战作一团。
一开始,战事勉强能说是势均力敌。定难军到底训练有素,很快在各营参将的率领下稳住阵脚,虽各自为战,却仗着兵力优势,与守城军战了个旗鼓相当。
但是当“生力军”加入时,战况开始出现明显的倾斜……甚至是碾压。
定难军突遭前后夹击,固然阵脚大乱。狄斐不知突然杀出的军队是敌是友,亦是心生戒备。然而很快,借着天际升起的第一缕晨曦,他看清了驰援军队的帅旗——一个斗大的“秦”字,被天风扯得猎猎招摇,甫一照面就不分敌友地震住了交战双方。
狄斐精神大振:“是安西军!”
“安西少帅”这个名号对于定难军的威慑力是致命的,在看到安西帅旗的刹那,本就苦苦支撑的定难军如遭风暴过境,由势均力敌转为动摇,而至逐渐溃败。
紧随其后的是两面稍小的旗帜,一面写着“颜”,一面写着“史”。那少年将军手执马槊、身披霞光,一马当先而来,所经之处如秋风扫落叶,瞬间开出一条血路。
他身旁不远处跟着个身量高大、颌下生有短须的壮汉,兵刃是一杆长枪,挥舞起来亦是左右开弓、虎虎生风。
此人骑术过硬,竟不用控缰,光凭两条腿便能让战马左突右窜、如臂指使,口中发出怪笑:“姓李的狗娘养的在哪?叫他滚出来,咱们新账旧账一块算!”
此二人好似两头恶狼,横冲直撞地扑入鹿群,本就斗志消退的定难军不敢与之争锋,越发加快了溃败速度。
主帅不在,副将被擒,硬打打不过,对方还来了援军。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想把小命送在这儿,赶紧跑路吧!
眼看前有守军,后有援兵,定难军不假思索,一股脑往两翼逃窜。
好巧不巧地,被领着三百轻骑夹击包抄的秦萧堵了个正着。
崔芜再一次见识到安西少帅的武力值,长刀所向,敌首尽授,一股脑往这边逃的溃兵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二话不说掉头就退。
然后与紧随其后、尚还来不及勒缰减速的同伴撞了个正着。
你踩我、我绊你,场面顿时乱作一团,脚下的泥土变了色,都是被胡乱踩踏的血肉染红的。
秦萧猛地勒缰,坐骑扬蹄发出一声长嘶,极神骏地立在原地。与此同时,他倾身勒住另一人缰绳,马背上的崔芜蓦地往前一栽,幸而被绳索牢牢捆缚住,不曾滚落下去。
“这是什么情况?”崔芜看直了眼,“离过年还有几天吧,这就赶着给兄长磕头?你也没红包给他们啊。”
秦萧:“……”
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很想把崔芜脑壳撬开,看看里头是什么构造。
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
神游天外也没耽误安西少帅杀人,长刀左右横扫,两侧敌将尽皆坠马,鲜血井喷泉涌般迸射。
崔芜缩了缩脖子,跟在秦萧身后十来步远的距离,努力离那把要人命的杀器远一点。
定难军本就是强弩之末,如何禁得住精锐轻骑如此冲阵?不到一个回合已然丢盔弃甲,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立刻抛下兵刃下马跪地。
态度很明确,投降。
无论从名义还是实控而言,萧关都算是崔芜的地盘。秦萧没有表态,而是拿眼瞧向她。
崔芜催马上前,她这张面孔实在太具有辨识度,几乎是出现在阵前的第一时间,己方亲军已然围拢过来,为首之人正是狄斐。
“主子,”他翻身下马,按武将叩拜上峰的礼节跪地抱拳,终于心服口服,“如您所料,李贼麾下副将已然就擒,敢问降兵如何处置?”
不错,懂得询问上峰意见,终于有当下属的样了。
崔芜心里满意,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先押回城中。你派两个人,帮着安西军的兄弟安顿扎营,兄长和几位将军还请入城歇息。”
客随主便,秦萧毫无异议。
打扫战场远比领兵作战简单,只是繁杂琐碎得很,幸而狄斐经验丰富,做起事来有条不紊。
与此同时,崔芜也没得歇息——这一仗打得激烈,意味着伤兵不少,不光守城军,连安西军也伤了好些,全都不分彼此,被带回城内的伤兵营安顿。
这么多伤员,仅凭崔芜带来的郎中显然不够用。没奈何,她只能将头发一扎,面罩一蒙,聚精会神地投入新一轮战斗。
这些伤兵来历不同,有入关起就跟着崔芜的,有华亭招募来的,还有些是安西军的嫡系。虽说操着不同的口音,来自迥异的阵营,但是聚在这小小的营帐中时,出身背景上的差异被无限淡化,触目所见,皆是血肉之躯。
一时间,连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都和谐了许多。
崔芜救治过太多伤兵,对一系列流程驾轻就熟,饶是如此,依然忙得脚不沾地——诊脉、拔箭头、清洗伤口、缝合、上药、包扎,几道程序循环往复,生生将人磨成一台没有感情的治伤机器。
这还算好的,最怕有人突然惊呼:“大人,这里有人不行了!”
每当这时,崔芜就觉得头皮发紧,忙不迭过去察看,有时是士卒伤势严重,腹部划裂口子,肠子流了出来,这就需要立刻清洁消毒,将肠子送回腹腔,然后重新缝合伤口。
有时却是伤者失血性休克,需要人工呼吸。崔芜也不含糊,将蒙面的麻布一扯,分腿跨坐在伤兵身上,有节奏地摁压其胸部,然后嘴对嘴送入空气。
周遭霎时安静,唯有一片抽凉气的动静。
恰好秦萧没见着崔芜人影,估摸着她进了伤兵营,遂带着颜适和史伯仁寻了过来。谁知掀帘入帐,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崔芜跨坐在一个伤兵身上,一边摁着人家胸口,一边低头贴上伤兵嘴唇。
秦萧瞳孔骤缩,身体先于理智疾步上前,伸手将她捞了起来。
谁知平时“兄长长、兄长短”的崔使君,救人时脾气极度暴躁,“啪”一下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别碍事!他救不回来,我找你算账!”
秦萧:“……”
他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愣是不敢再触碰崔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