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 崔芜已经体会过太多次,劝慰的词藻用光了,情知事关生死, 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用别的话岔开。
她入西偏院时是日出, 待到处理完所有伤兵,已是日过中天。出来一看,秦萧居然还没走, 就背手站在院门口。
崔芜一瞧便明白了:“兄长有话与我说?”
秦萧淡淡“嗯”了声。
崔芜低头打量自己, 看诊前才换上的干净衣裳,眼下又沾了不少血迹,更别提她昨晚又是杀人又是救人,西北风沙又大,头发丝里都是尘土汗渍。
她实在没法忍受自己又脏又臭蓬头垢面,又恐秦萧有要事相商, 试探着问道:“能容我先洗澡换身衣裳吗?”
秦萧弯了弯嘴角:“你自便就是。”
崔芜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东偏院, 又跟被她救下的女人们借了身干净衣裳。女人们遭王重珂蹂躏数月,本已神情麻木毫无指望, 被她接二连三地闹了几回, 倒有了几分生气。
当下给她寻了衣裳,又合力抬出沐浴用的木桶,问灶间要了热水,打算服侍崔芜入浴。
崔芜自力更生惯了,不习惯旁人服侍,更没有被人围观裸身的爱好,婉言谢绝了。但她也不曾敷衍女人们,正色道:“我这几日庶务缠身, 大约顾不上你们,你们不妨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往后怎么打算。想好了,我再找你们说话。”
她注视着女人们通红麻木的眼,一字一顿:“向前看,日子还长着呢。”
女人们疲惫的脸上若有所思。
较真算起来,自崔芜遭铁勒人挟持北上,至今总有三四个月,她竟没好好洗过一个澡。最近一次沐浴还是出征前,实在耐不住身上脏臭,瞅着深夜没人,叫上丁钰放哨,偷摸跑去军营附近的小河里洗了个战斗澡。
幸好如今是六月末,天气炎热,倒不至于着凉。只是鬼知道河里有多少不明病菌,洗个澡也战战兢兢,哪有热水浸浴来得舒爽?
热水是厨房烧的,伤兵要补充电解质,麻布绷带要放进滚水消毒,灶间就没熄过火。趁着诸多琐事暂告一段落,崔芜临时征用了灶台,足足烧了两大盆,总算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只可惜这时候没有香皂,王重珂又不是讲究人,也没弄点澡豆备着,只好拿皂角凑合。
“回头日子安稳了,得想法把香皂弄出来,”崔芜一边清洗头发、按摩头皮,一边惬意地长吁一口气,脑子里得了空闲,终于有机会七想八想,“当时好像刷到过古法香皂的做法,草木灰、贝壳水、竹盐……还有什么来着?”
她用最快的速度,还是足足洗了两刻钟,从头到脚搓下三层泥,整个人好似换了一张新皮囊,从没有这般清爽过。
她最狼狈的模样都被秦萧瞧见过,熟不拘礼,也懒得梳妆打扮,直接套上干净衣物,湿漉漉的头发拧得半干,随意披落肩头,就这么走出门去。
昨夜一场大火,将后院烧得七七八八。幸而连结东西偏院的过道后面修了个小花园,虽无甚景致,却种了一丛修竹,生得郁郁葱葱、清幽雅致,掩着四面敞风的凉亭,倒是个绝佳的谈话之所。
崔芜赶到时,秦萧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亭中石桌上扣着两只盖碗,他坐在桌边,抬眸看清崔芜形容,显而易见地愣住。
崔芜拿帕子绞着长发:“刚沐浴完,懒得梳头,兄长不介意吧?”
秦萧拢眉,抖开搭在一旁的披风,罩过崔芜肩头:“你底子薄,别受凉了。”
崔芜知道,他是指当初落胎一事。只是秦萧为人自有章法,既顾虑女子名节,又恐戳人伤处,这才说得含混不清。
她抿嘴一笑,领了这份贴心,裹着披风坐下:“怎么,兄长还没用饭?”
秦萧:“我用过了,这是厨房为你准备的。”
崔芜自昨晚起就没正经吃过东西,折腾了一宿加半个白天,确实早饿了。方才起身时,甚至有些头晕眼花,便知是犯了低血糖。如今见了吃食,简直比爹娘还亲切,顾不上跟秦萧客套,直接上手揭开盖碗。
香气扑鼻,却是一碗加了薄醋的肉丁臊子面(1),并一碟新出炉的胡饼。
崔芜饿得狠了,夹起面条就是一大口。不得不说,能在王重珂手下活到现在,这厨子确实有两手,面条筋道,肉臊鲜香,还特意照顾到她的口味,没敢放重料,酸辣都只稍作调味。
崔芜吃出满头大汗,脸上溅了汤汁亦不觉。秦萧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只在她吃噎住时微皱了皱眉,很自然地摸出一方帕子,倾身擦去崔芜脸上汤汁:“慢些吃,厨房还有,饿不着。”
崔芜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有一瞬间觉得秦萧方才的举动太亲昵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兄长”叫了少说百八十遍,秦萧也默认了,又不是陈朱理学当道的宋明,当哥哥的给妹子擦把脸,不是很应该吗?
遂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兄长怎会来了华亭?”她填饱肚子,不怎么讲究地一抹嘴角,终于有心思切入正题,“当初汴梁一别,我还担心兄长会撞见铁勒人,幸好兄长平安。”
秦萧将分别后的经历简单说了,又道:“你离开河套,无非两条路,要么西向河西,要么南下关中。颜适说未见你们往西,那十有八九是奔着萧关来的。”
“秦某早想往关中一行,正好沿途查访你的行踪,没想到……”
他没说完,崔芜却听懂了——没想到她天生属孙猴子,走到哪都要闹出绝大动静。
她将面条吃得一根不剩,又拈了个胡饼掰开,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
“多谢兄长想着,”她笑弯了眉眼,“昨夜若非兄长出手,还真不好收场……在此谢过。”
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终归不是坏事,尤其她穿越十多年,吃的苦头多,受的慰藉少,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越发珍惜,不肯轻易辜负了。
她将胡饼分了秦萧一半,半开玩笑道:“兄长为何想往关中?不会也冲着陇州来的吧?”
秦萧接了胡饼,意味深长:“若我说是,你当如何?”
崔芜:“不给!华亭是我打下的,谁来也不给。”
秦萧:“……”
他原本存着试探之意,但见崔芜如此坦诚,反倒失笑:“这么小气?”
崔芜理直气壮:“兄长据着河西四郡,好大一块地盘呢!我费了那么多力气,动了无数脑筋,好容易打下一个华亭城,兄长还要与我抢吗?”
秦萧摇头,意有所指道:“河西虽有千里,产粮之地却是不多。且这两年年成不好,军民的日子都不好过。”
崔芜明白他的意思,河西虽是战略冲要之地,奈何条件艰苦、资源有限,仅凭自给自足,支应万余人的军队实在吃力。
相比之下,关中沃野千里,素有“八百里秦川”的美誉,多少王朝据此成就百世基业,不是没有道理。
难怪秦萧动了心思。
但是崔芜处心积虑拿下陇州,便是同样打着东进的主意。脚下占据的地盘虽不大,却是第一处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根基,如何甘心让与旁人?
便是秦萧也不行。
“关中固然是天府之国,可惜与河西尚有距离,且中间隔了萧关,来去所耗时间甚多,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委婉道,“兄长一身干系河西安危,怕也没太多精力东顾。”
“与其如此,何不你我兄妹守望相助,彼此互为犄角,好过兄长独撑大局?”
“当初身陷江南,这条性命是兄长救的。日后若有所需,我尽倾囊之力,也必定报答兄长恩情。”
秦萧同样明白她的暗示。
崔芜固然根基尚浅,但秦萧也有他的短板,他离关中太远了,中间又隔了萧关。当真发兵来打,战线拉长辎重难以顾及,也很容易给北面和西面的邻居可趁之机。
再者,打下来又如何?崔芜所占之地不过一个陇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再往东,则是伪王的地盘,那是曾经连先歧王都吃了大亏的硬茬,纵然秦萧有安西军神之称,没有几千精兵也实难拿下。
他兵力有限,分不出人手,鞭长莫及。
是以秦萧并非真心想要关中,只是看着眼前的崔芜,心里横亘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在几个月前,崔芜还不遗余力地在他面前展露医术和才学,巴望着能将自己打包“卖”给他。
这才过了多久,她就坐在自己对面,以全然平等的姿态,微笑着说出“犄角互助”四个字。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
莫过于此。
秦萧忽然有些好奇,眼前女子分明有一副能让天下男人为之癫狂的姿容,却要凭自己的脚,走出一条从没有女子走出过的道路。
她能走多远?
秦萧垂眸把玩着茶盏,忽然道:“在汴梁城时,你一直想去西北看看……”
崔芜笑眯眯地:“我现在也想啊。不过得等陇州的事处理完,一切上了正轨,我还有诸多事宜与兄长商量。”
比如,河套的互市被颜适搅合了,中原商人没了互通有无的平台,是不是可以考虑在古丝路入口划一块地盘出来,专门用于胡汉交易?
占着聚宝盆,不发家致富奔小康,实在对不起上天恩赐啊。
说到底,她与秦萧各有短板,但若两方携手,便可取长补短,达成双赢。
何乐而不为?
秦萧沉吟半晌,终于首肯。
“可。”
说完公事,两人总算回归“崔芜”和“萧二”,开始一叙别情。
“在定难军驻地看到颜小将军,我就在猜,萧二萧二,莫非与河西秦家的秦二郎君是同一人?”崔芜笑,“兄长瞒得我好苦。”
秦萧低下眼帘,也跟着笑了下:“出门在外,不好亮明身份,并非有意瞒你。”
崔芜好奇托腮:“连汴梁城里的说书先生都知兄长名号,可见这些年,兄长镇守河西功勋卓著,非常人可及。”
这不是简单的奉承,而是真心实意地夸赞。在另一个时空,同样的时间点,河西四郡早已落入党项李氏之手,与中原政权再无瓜葛,丝路入口亦遭外族把持数百年之久。直到明太祖定鼎中原,才重新回到汉室手中。
但在这个时空,虽然艰难,虽然四方皆有虎狼觊觎,河西之地却牢牢掌控在安西军手里,镇守此间的悍将不能不说是居功至伟。
单凭这一点,就足够崔芜高看秦萧一眼。
秦萧不以为意,只当崔芜客套,一笑置之,忽又转了话题。
“你脸怎么了?”他问了个自见面后就想问的问题。
崔芜摸了把右颊,反应过来:“划伤了,不过不严重,再过阵子就彻底看不出了。”
她手下虽有分寸,奈何这个时空的金创药不过关,脸上伤痕绵延至今都未完全消退,害得她接近王重珂时唯恐被瞧出破绽,不得不编了个极复杂的发髻,用垂落的散发遮住右颊,再多点缀珠饰绒花掩饰。
秦萧仔细端详崔芜,那三道疤痕其实已经很淡了,离近了却仍能看出颜色差别,好似三道污痕横陈于上好洁白的丝绸上,叫人说不出的惋惜。
“谁干的?”他冷冷地问。
崔芜坦然:“我自己。”
秦萧微愕。
“定难军里有个姓李的将官,脑子忒活份,见了这张脸便想孝敬上官,差点将我掳了去。我好容易逃出来,可没兴趣为奴为婢,索性划了这张脸,断了他的念想。”
秦萧搭在膝头的手慢慢收紧:“姓李的将官,可是叫李恭?”
崔芜先是诧异,随即想起河西秦家满门都被这姓李的害了,较真论起来,秦萧与李恭的仇怨可比自己深多了。
“就是他,”崔芜说,“不过兄长不必担心,我知道轻重,伤口不算深,只是看着吓人,过阵子就好了。”
秦萧微微眯眼,视线自崔芜伤处极快掠过,又若无其事转开:“李恭与我河西秦家不共戴天,我必杀他。”
崔芜立刻道:“那兄长动手前,能不能让我在他脸上划个百八十道,再游街三日,好生出口恶气?”
秦萧刚凝起的煞气颤了颤,险些没绷住:“……自无不可。”
崔芜眯眼冲他笑了笑。
秦萧再次转开视线,神色平静地扣上茶盏:“女子容颜最为要紧,你就不怕出了差错,留下疤痕?”
这于崔芜而言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脸色当即微沉。
“自我记事以来,这张脸带给我的麻烦可是大过好处,”她淡淡地说,“身陷青楼是因为这张脸,被孙彦看上强逼做妾也是为了这张脸,若有的选,我倒宁愿舍了这麻烦,换后半生安稳太平。”
她话音顿住,忽然意识到这话有偏颇,盖因如今世道黑暗,有没有这张造孽的脸,都注定不得太平。
于是找补道:“不过这回对付王重珂,这张脸倒也有些用途,可见老天关上一扇门,总还记得留张窗给我。”
秦萧曲指在膝头敲了敲。
说实话,生就崔芜这般姿容的,相当于抽中了老天赋予的免死金牌,只要她愿意,完全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安宁日子。
好比隋末炀帝的萧后,虽身如飘蓬、历经六帝,却因天生殊色而受各方厚待,后被前朝太宗纳入后宫,年过六旬方寿终正寝。
如此过完一生,于乱世女子而言,不可不谓是善终。
但崔芜偏偏不肯要这个“善终”,宁可划花了这副安身立命的资本。
“终究还是行险了些,”沉默良久,秦萧说,“为长远计,可一而不可再。”
崔芜方才沐浴时就在想这件事,只不过出发点与秦萧南辕北辙:“兄长说得是,行险取巧不可长久,非国战之道。”
秦萧本意是提点她,居上位者不可轻易拿性命冒险,听了这话却再一次沉默了——
第32章
何为国战?
举倾国之力剿灭他方政权, 奠定万世基业,此所谓国战。既是国与国之间的征伐,若无几万军队投入其中, 都不好意思沾这个“国”字。
崔芜出身低微,麾下不过两三百之众, 连拿下一个小小的华亭都要绞尽脑汁再三绸缪,却敢夸下海口,妄谈国战之道。
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姑娘家, 哪来那么大的野心, 那么强的胆魄?
但秦萧没有出言打击,他回忆着崔芜从江南到陇州的一路,不得不承认,期间她走过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远远超出世人对女子的训诫。
也许“国战”二字,于她真不是随口说说。
“说到国战, ”秦萧沉吟道, “你与守城军交战时所用阵型……”
身后却没了声息。
秦萧察觉不对,回头见崔芜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 眼睛却已闭起, 下巴一点一点,终于支撑不住,脱力似地往石桌上栽去。
她太困了。
秦萧反应极快,闪电般伸出手,掌心托住她面颊,没让崔芜直接栽倒在冷冰冰、硬梆梆的石桌上。
触手温软,是女子特有的娇嫩细腻,虽受了一路风霜磋磨, 奈何崔芜底子太好,沐浴后依然如无瑕白玉。
秦萧微微蹙眉,下意识要撒手,崔芜的头却随着他后撤的举动往下偏了少许。他无奈,又不愿让对方真磕了头,只好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将掌心借与这便宜妹子当靠枕。
崔芜对他真是一点不客气,大约是觉得这“枕头”还算舒服,歪头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浓密的睫毛搭落脸颊,投落淡淡暗影。
眼底泛着乌青,自决定攻打华亭后,终于睡上一个安稳觉。
秦萧叹了口气,抬手拂开她散落眼前的碎发。
***
崔芜这一觉还算香甜,只是心里装着事,才歇了两个时辰就挣扎着醒来。
彼时窗外已是红霞漫天,她竟从午后生生睡到傍晚,想到被自己撂在一边的华亭县,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惊之下,崔芜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拖沓着奔出门去,一边跑一边唤人:“来人!有人在吗?”
华亭新下,百废待兴,县衙也不例外。原来服侍王重珂的婢女,要么被他虐死了,要么也是身心重创遍体鳞伤,崔芜实在不忍心再使唤她们,一律将人安置在东偏院,等恢复过来再说。
至于她自己,因着后院被烧了,暂时歇在正院东厢——对,就是王重珂那颇具土匪画风的“议事堂”旁边。
不过……等会儿,她记得自己午后明明是在与秦萧商谈,怎会突然睡着了?又是怎么从后院花园挪到正院东厢的?
崔芜敲了敲脑袋,奈何睡得太沉,思绪完全断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倒是议事堂里的人,听到动静跑了出来,除了狄斐派到崔芜身边的岑明和赵行简,就是丁钰和不离寸步的阿绰。
“主子!”自拿下华亭,阿绰就对崔芜改了称呼,见她醒了,端着脸盆迎上前,“刚烧的热水,洗把脸吗?”
崔芜暗暗庆幸自己当初留下这对兄妹的决定,比起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女孩子确实要细心太多。
她拧出温热的手巾敷在面上,自觉清醒了才道:“兄长安顿好了?”
丁钰点头:“在县衙旁边收拾出一处空宅,秦帅及其亲随暂时在那儿歇脚,一应饭食都由咱们送去。宅子里有井台有灶间,饮水沐浴都能自己烧。”
崔芜没问空宅原来的主人去哪了,想也知道答案不会令人太愉快。
又问:“我让延昭拟的布防条陈呢?可送来了?”
“在这儿。”
丁钰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崔芜接过,才瞅了一眼就触电般别开脸,实在是……字丑得没眼看了。
“算了,”崔芜无奈,“延昭人呢?我当面问他吧。”
阿绰:“我哥哥去县衙大牢了。”
崔芜一愣:“去大牢做什么?”
“抓了好些残兵,还有原来跟着王重珂的校尉军官,也有几个被活捉了,都关在县衙大牢里,”丁钰说,“我估摸着,这些人没少捞油水,说不定还有自己的小金库,让延昭去问问,顺便将其他几个县驻守军官的行事为人也摸一摸。”
崔芜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虽说古代消息传递不畅,乱世尤为如此,但华亭易主、王重珂身死的消息最多不过两三日便会传到相邻各县,到时驻扎于彼的王重珂麾下会是何反应,可就不好说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事先摸清对手底细无疑是必须,且十分重要的。
崔芜简单擦了把脸,照旧梳了男子发髻,带着丁钰去了县衙大牢。本以为以延昭的暴脾气,说不定已经拉开架势严刑拷问,谁知里头安安静静,既无逼供的呵斥声,也没影视剧里常见的求饶声。
转过拐角,烛光下现出延昭和一个男人身影,两人紧挨着坐在矮案前,案上摆了茶水,看着像是相谈甚欢。
崔芜略带诧异地一挑眉。
延昭首先看到她,立刻起身,手扶佩刀单膝跪地,竟是行了大礼:“主子。”
崔芜脚步微顿,不着痕迹地看向丁钰。
丁钰对她点了点头。
华亭新下,势必要分宾主,虽然那二百余新兵是延昭率领的,县城也是延昭带人拿下的,但归根结底,所有人都是听从崔芜号令办事。
她才是当之无愧的华亭主官。
一个新政权的建立,必须在第一时间确立掌权者的地位与权威,否则难以服众,政令下达也会受阻。
尤其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女子。
在崔芜昏睡不醒时,丁钰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得到延昭的全力支持,将“改口”的指令传递给所有人。
事实证明,此举非常有必要,至少延昭身边穿着青衫长袍的男人被他态度影响,并没有因为崔芜女子的身份而有所怠慢,反而毕恭毕敬地长揖到底:“见过郡主。”
他年岁约莫三十来许,国字脸,相貌忠厚,虽面容憔悴,眉间却有一股读书人的气度。
崔芜看罢,对这位身份有了猜测:“先生是……”
青衫男人自我介绍:“回郡主,下官许思谦,原是华亭县令。”
崔芜便知自己猜得没错,这就是那个因劝谏王重珂而被丢进大牢,差一点拖出去活剐的倒霉蛋。
“原来是许县令,”崔芜笑了笑,抬手虚扶他一把,“久闻许令为人耿介、忠直不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崔芜是女子,但一个懂得尊重忠义之士的女人,总比听不进劝还以虐杀为乐趣的军阀更得人心。
许思谦叹息,再拜:“惭愧,若无郡主相救,下官已然身首异处。”
“王重珂伏诛,华亭满目疮痍,正需许令这样的有能之士坐镇,”崔芜为拉拢人心,不介意给潜在下属戴高帽,“只不知华亭这些年的账簿和户籍可还有留存?”
许思谦沉默片刻:“郡主请随我来。”
崔芜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公文档案被王重珂一把火烧了,所有事项重头来过。
她没想到,许思谦居然真拿了出来。
“当初王贼占据华亭,下官预感不妙,便将多年来的册簿抄录了副本,以作留档,”他叹了口气,“想不到,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崔芜接过,大致翻了翻,发现古代账簿与现代公司的账册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光是手实和计帐就够新手喝一壶的——她回忆了好半天,才勉强记得手实是“具民之年与地之阔狭”,也就是记录百姓户内人口年龄及拥有土地状况的。计帐则是“具来岁课役”,也就是写明百姓来年应承担的赋役。
至于更细致的项目,比如职田、公廨田(1),连崔芜一时半会儿都想不起是做什么用的。
“册簿只记录到去岁,”许思谦叹了口气,“自王贼占了华亭,裹挟青壮、搜刮地皮,百姓能跑的大都跑了,剩下的……唉!”
他没忍心把话说完,崔芜却大致猜到,剩下的要么是老弱妇孺,要么拖家带口,实在走不掉,只能苟一日算一日。
她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能做成这样,许令已然尽了全力,辛苦了。”
许思谦险些热泪盈眶。
乱世人命如草芥,更有那豪强仗着手中刀、麾下兵,浑不将读书人放在眼里。像他这种前朝任命的官员,不比牛马值钱多少。
能遇到靠谱的主君,不容易。
但许思谦未敢全然放心,唯恐崔芜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故意问了句:“诚如郡主所说,华亭破败,诸项事宜纷繁琐碎,不知以何为先?”
崔芜看穿他貌似请示、实则试探的小心思,却没放在心上。
说到底,刚换了新上司,想试一试自己的底细斤两,也算情理之中。
“民以食为天,没什么是比粮食更紧急重要的,”崔芜道,“可恨王贼短视,裹挟青壮,以致农田荒废,实在是杀鸡取卵。”
“如今已是六月,过了种植粟米的时节,但若抓紧时间,还能抢种一茬大豆。咱们再招些流民,分发田地,待到九、十月份,便可播种冬小麦和黑麦。”
数完了农事,还有武事。
“王贼虽死,他分散各县的下属却未必会善罢甘休。我命下属拟了布防条陈,正好许令在,等会儿帮着一起参详。”
“其实乱象初定,最要紧的是人心,正好拿了些乱兵贼子,我打算明日押上街头当众公审。一则平民愤,二则定人心,三来也能让宵小之辈知道,如今的华亭县可不是王重珂那会儿,敢在我眼皮底下作奸犯科,大可来试试我崔芜的刀有多利!”
许思谦眼神闪烁,忽而起身,长揖至地。
“郡主胸有丘壑,有您坐镇,乃华亭之福,”他语出诚恳,一听便是发自肺腑,“下官不才,但凭郡主差遣。”
崔芜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许思谦恨透了裹挟青壮的兵丁,崔芜亦然。第二日天刚亮,俘虏的残兵就被长绳绑成糖葫芦,推去街上游行示众。
一边走,一边还有人鸣锣开道,顺带吸引百姓围观。
这招很有效,自昨夜战事打响后的阴霾被震天的锣声驱散。有人壮着胆子推开家门,见巡逻的士卒面貌齐整、军纪严明,畏惧之心当即去了三分。
队伍最前面是崔芜,照例是男装打扮,奈何她生得太好,束起头发也不难看出是个女儿家。
她刚学会骑马,挽缰在前开路,身后跟着丁钰与延昭,再往后是长长一串俘虏队伍。
动静太大,好些百姓出来探头探脑,见押解残兵的士卒没有驱赶的意思,胆子顿时大了,甚至敢对队列中的俘虏指指点点。
“快瞧,那不是糟蹋了老陈头家里二丫头的王八羔子吗?”
“还真是!就前天,他还来我家打砸了一通,最后两吊钱也被抢走了!”
“柱子他妈,快看,就是那小子喝醉酒,砍杀了你家当家的!”
“畜生,我跟你们拼了!”
痛失亲人的百姓一边怒骂哭号,一边抄起木棒菜刀,疯了似的往前冲。崔芜带出来的新兵不敢真拔刀,只好拿刀鞘做做样子吓唬人,将冲击警戒线的乡民往外推。
崔芜打了个手势,跟在后面的岑明会意,用力敲响铜锣,哭嚎连天的乡民顿时安静下来。
“吾名崔芜,乃是先歧王之女,日后华亭上下,皆由我做主。”
崔芜没有遮掩自己女儿家的身份——反正也遮掩不住。她翻身下马,接过延昭手中佩刀,一指身后跪着的残兵:“王贼强占华亭,手下兵丁亦行了不少恶事。尔等若有亲人故旧死于这些贼子手中的,立刻指认出来,我必还你们公道!”
百姓们可不在乎“歧王姓李他女儿怎么姓崔”这等狗屁倒灶的细节,只要有人主持公道,莫说是“歧王遗女”,就算崔芜自称是“晋帝公主”,他们也照认不误。
当下便有人上前,指认出二十余个残兵,都是刀锋沾过血、手上留有命案的。崔芜也不含糊,当着百姓的面命人砍了,着实大快了一把人心。
到最后,空地上倒了一片尸首,鲜血汇聚成泊,只有寥寥十余人还跪着。
再无人指认,百姓们瞧着剩下的几个残兵,虽也用手指点着,脸上却奇异地没多少愤怒。
片刻后,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出来,对崔芜颤巍巍作揖:“这位……娘子,小老儿跟您讨个情,且放了这几位军爷吧。”
崔芜好奇:“为何?”
“小老儿膝下单薄,就一个独子,当初险些被那姓王的拉了壮丁。兵丁来抢人时,是这位军爷帮着说了几句好话,才留下我儿子一条命,”老人家说,“他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是以小老儿斗胆,求您开恩。”
他话音落下,又有三四个乡民站出来,或是妇孺,或是老人,都是被那汉子救过性命。
崔芜来了兴趣,踱到那蓬头垢面的汉子身前,用马鞭一勾他下巴:“你,抬起头来。”
汉子依言抬头,看年岁也就二十来许,脸上又是灰土又是血迹,看不清样貌。
崔芜:“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汉子眼神闪烁:“卑职原是凤翔人,姓韩,单名一个筠字。”
崔芜扫过他身后:“这些都是你带出来的兵?”
“郡主明察。”韩筠很是上道,见崔芜似没有杀意,当即改了口,“卑职原属镇野军麾下,当初王重珂据了华亭,裹挟青壮盘剥百姓,卑职无力阻止,却也不想同流合污,只得尽己所能做些善事。”
崔芜挑眉:“既然看不惯,为何不弃了王贼,改投明主?”
韩筠深深叹息:“世道纷乱,哪里都一样,改投又能投去哪?”
他说完,瞧了面前女子一眼,忽然福至心灵。
“若蒙郡主不弃,卑职甘愿投入王军麾下效力,还请郡主开恩收留!”
言罢,深深顿首。
崔芜玩味着“王军”两个字,笑了——
第33章
韩筠出身镇野军, 正经的队正,当年还曾跟着狄斐义父抗击过南下进犯的定难军。
这等履历,于崔芜是得用的人才, 旁人看来却不怎么入眼。好比临街茶铺上坐着的两人,就对韩筠横挑鼻子竖挑眼。
“前晚巷战, 我跟这姓韩的交过手,功夫也就那样,”颜适啧了声, 随手捞起一个粗陶茶碗, 抛上半空再轻轻接住,“这种货色去了咱们安西军,连个校尉都捞不上,也就华亭小地方,姓崔的丫头无人可用,才当宝贝似的。”
这话虽不中听, 却也中肯。崔芜白手起家, 能用的人不多,好容易逮着一个军官, 当然要物尽其用。
一旁的秦萧没说话, 端起茶碗饮了口。
不是什么好茶,如今世道不好,江南茶叶极少运到北方。城外野树新生的嫩芽,随便揪一把炒熟了,再用滚水冲开,便能充作解渴的“茶水”。
幸而这二位久在军中,又是西北那等苦寒之地,对吃穿用度并不在意, 拿滥竽充数的“野茶”送新出锅的胡饼,依然吃得有滋有味。
颜适咽下口中饼子,拿眼瞧着自家少帅,只见秦萧低垂眼帘,仿佛全心全意品尝野茶滋味。
但颜适跟在秦萧身边多年,如何不知他方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追随着人群中的崔芜?
想起当初党项营地见闻,颜适忽然冒出一个极大胆的念头:“少帅,你怀里揣着的荷包……不会是那姓崔的丫头的吧?”
秦萧:“……”
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就事论事:“她自称‘歧王遗女’,便是打算借着先歧王的名号收拢人心,你日后说话留神些,别叫人抓住把柄。”
态度自然,言之有物,听上去再正经不过。
只是绝口不提怀里的荷包到底是不是人家姑娘的。
颜适摸着下巴,眼珠好像活了似的,绕着秦萧面孔来回打转。
秦萧留意到他的注视,眼风扫来。
颜适干咳:“昨日你与那姓崔的……咳咳,郡主闲聊时,我去寻了丁家六郎,与他说了会儿话。”
秦萧对“丁家”没什么好印象,虽然落水之际,丁家人曾施以援手,那丁三郎却打上崔芜的主意,还想借纳聘之名将人夺了去,当作稀罕礼物送与北地豪强。
人品低劣,可见一斑。
不过丁三郎是丁三郎,丁六郎是丁六郎,此人既得崔芜信任,从汴梁一直跟到陇州,必有过人之处,秦萧没打算将这兄弟俩混为一谈。
“说了什么?”
“问了他们巷战时用的阵型,”颜适咬了口胡饼,被麦麸和石子硌了牙,皱眉“呸呸”好几下,“原以为是从胡人那儿偷师来的,再不济也是姓狄的小子捣鼓出来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秦萧面无表情:“你说书呢?”
颜适悻悻,不敢再卖关子:“是崔郡主想出来的,亲手画的图纸,手把手带着新兵演练,训练不过半个月就上了战场,还真干翻了华亭县城的五百驻军。”
当然,这五百人马里有相当一部分是裹挟来的青壮地痞,没什么战斗力。饶是如此,这支新军的水准和潜力也很是可观。
或者说,这支队伍有一个潜力相当可怕的“主帅”。
“还有还有,”颜适眼睛发亮,“我昨日去县衙议事堂转悠了一圈……”
秦萧打断他:“你昨日到底去了多少地方?”
颜适继续咳嗽:“咳咳……这不是看你和人家郡主相谈甚欢,不好打扰,只能自己闲逛打发时间呗。”
秦萧神色淡淡:“你接着说。”
“刚一进去我就吃了一惊,那堂上挂着一幅舆图,绘的是从关中到河西的山川地貌,甚至比咱们军中那幅还大还详细,”颜适用手比划着,“我问丁小六,这舆图哪来的,你猜他怎么说?”
颜小将军习惯使然,但凡说事,势必要带出说书腔。不过这一回,秦萧没心思怼他,心念电转,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莫非也是郡主得来的?”
颜适一拍大腿:“可不是!还是郡主亲手所绘,恐怕连南带北加起来,也就这么独一份!”
秦萧:“……”
也许是崔芜带给他的惊讶和震撼太多太频繁,他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会练兵,懂军阵,能绘制舆图,还会治金簇伤,”颜适眼睛从没这么亮过,“这女人真是先歧王养在外头的女儿?李家人得烧多少高香,才生出这么一个女儿啊!”
当然不是!
但秦萧也不可能把崔芜那点黑历史倒给颜适,太不厚道、太不是东西了,只含混道:“先歧王若有这个运道,也不至于被人篡权夺位。”
颜适目光闪烁,忽然凑近少许,压低声问:“少帅,你有没有想过……”
秦萧打断他:“想过。”
颜适先是愕然:“我还没说完,你怎知道想什么?”
而后反应过来,越发兴奋:“若能说动她随咱们回河西,旁的不说,至少受伤的将士们能多救回几个。”
秦萧摇头:“她不会答应的。”
颜适不解:“少帅这趟入关,不是特地寻她来着?我还以为你俩一早相识,颇有交情。”
猜得不算错,只是……
秦萧抬眸,只见被众人簇拥的纤细身影重新上马,往县衙去了。
他沉默片刻,轻轻一叹。
“她这般性子,既凭自己的本事走到这里,便再不会屈居人下。”
***
秦萧与崔芜相识算不上久,了解却称得上鞭辟入里。
崔芜确实不打算再仰人鼻息,早在江南时,她就受够了被人当成鸟雀玩意儿一样囚困摆布,北上的一路见闻更是持续强化这一念头。
如今好容易当家作主,哪怕兵将不多、地盘不大,好歹能自己说了算,她怎可能再给自己找个爹供着?
吃饱了撑的不成!
回了县衙,崔芜把自己手底下的人都叫上,其中甚至包括刚投诚的韩筠和许思谦,在议事堂里召开了“崔氏有限公司”成立以来的第一次股东……划去,参谋会议。
讨论事项,主要是该公司未来的发展路径与走向规划。
“首先是安民生,除此之外,招兵扩军也是迫在眉睫,”崔芜给会议定了基调,“华亭县内的青壮被姓王的祸害得差不多,不能加重百姓负担,既然闲置的民居和城外荒地不少,干脆打出旗号接纳流民,既可扩充军队,亦能开垦田地。”
不管哪朝哪代,人口都是重中之重,当年刘备遭曹操讨伐,被迫向江陵逃亡,如此狼狈都不忘携百姓赶路,“人和”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招兵之事交由延昭和韩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崔芜既接纳了韩筠,便不会让他闲着,“至于稳定人心、重整民生,还需许令多上心。”
被点到名的三位依次应了,心思却颇有不同。
韩筠乃败军之将,脚跟尚未站稳,并不着急刷存在感.许思谦却是书生意气,没那么多想头,张嘴便道:“郡主所言甚是,若无强兵,就算死了个王重珂,也难免遭旁人觊觎。”
“可扩军需要粮草,更别提武备兵甲。以华亭如今的库存,支应这一冬都难,上哪弄这么多粮饷军备?”
别说,这话还真问到点子上了。
从古至今,粮草一直是养兵的难点,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再恢弘的蓝图规划都是空中楼阁,落不到现实。
崔芜当然不会忽略这个难题,甚至还未攻克华亭前,便与丁钰商量了好几回。
“单凭华亭官仓当然无法支应,”她说,“不过,王重珂鱼肉百姓这么久,倒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冲丁钰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递给许思谦。
许思谦随手翻了翻,胡须开始颤抖:“这是……王重珂这些年搜刮的?”
王重珂手段狠辣,杀人如此,搜刮地皮也毫不含糊。延昭与丁钰联手,好不容易从俘虏的残将口中撬出这本账簿所在,再寻到王贼收存粮食财物的仓库,打开一看,好家伙,竟赶得上华亭县城两年税赋。
这是崔芜敢提增兵的底气,但还远远不够。
“王重珂盘踞此地足有两三年,将百姓祸害得不成样子,这些粮食不能都应用于军中,得提前预留数额,以作过冬之需,”崔芜点了点丁钰,“你跟许令估个数出来,回头报给我。”
两人同时答应,许令又道:“如此须得重新登记城中人口,毕竟这些年,死得死逃得逃,册簿皆是两年前的,许多已然对不上。”
崔芜:“那就重新登记,顺带将土地也丈量了,方便之后分发给流民。”
她一边说,一边在草纸订成的“备忘录”上记下待办事宜,末了笔杆一点韩筠:“陇州除华亭外,另有吴山、汧阳、汧源三县,城中有何豪强大族?守军将领性情如何?有可能招降吗?”
韩筠便知,这是自己此次与会的重头戏。
“禀郡主,陇州最大的豪族姓蒋,郡主……唔,大约已经见过了。”
堂内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
崔芜非但见过,那蒋老爷甚至打着将她送给王重珂换取减轻税赋的主意。当然,于崔芜而言,此举正中下怀,还省了她费尽心机接近王重珂。
可蒋老爷并不清楚这一点。
王重珂遇刺时,他亦在东厢接受酒食款待,冷不防听说后院着火,三魂当场惊没了七魄。本想趁乱逃跑,谁知时运不济,被巡逻的兵丁逮了个正着,若不是岑明恰好撞见,顺手捞了他一把,死于乱军之中的冤魂又要多上一条。
“吴山没有县令,就是几家豪族做主,领头的便是这个姓蒋的,”韩筠说,“他把亲女儿嫁给驻守吴山的校尉,有这么个女婿在,总比旁人多几分脸面。”
崔芜对动不动拿女儿当筹码的老男人不屑一顾,却知世道如此,有些想法只能埋在心底,没法表露出来:“这个校尉是何许人?”
“此人出身天水姜氏旁支,对王重珂也颇看不过眼。王重珂对其不满,才把人远远调去吴山镇守,”韩筠大着胆子瞧了崔芜一眼,见她似有沉吟,于是试探道,“依卑职之见,郡主不妨命蒋家主休书一封,送与吴山守将。他为人刚直,若肯主动投诚,岂不皆大欢喜?”
崔芜也是这么想,当即命人将蒋老爷带来。那姓蒋的在县衙大牢蹲了一宿,胆儿都快吓破了,只知道王重珂身死,却不知替代他的是何方势力。
如今来到堂上,见之前被他送与王重珂的女子男装打扮,端坐堂前,一派说话算话的模样。他膝弯一软,没等近前就扑倒在地,接连磕了十来个响头:“奶奶饶命!奶奶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奶奶放我一马!”
崔芜懒得计较称呼,只将自家来历简单说了,又命他写信送与吴山守将。
蒋老爷听说不是与他算旧账,欢喜得快疯了,一叠声应下:“奶奶……不是,郡主放心!小人这就给我那贤婿写信,他若知晓是郡主娘娘据了华亭,必欢喜来投!”
崔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先别忙着谢,我还有一事。”
蒋老爷殷勤赔笑:“郡主娘娘请说。”
崔芜曲指敲了敲案沿,满堂都是清脆的呼应声:“听说吴山没有正经县令做主,一向都是你代管着?旁的我也不多要,往前数两年的税粮,你想法子给我补上。”
蒋老爷不知是谁将他的底细曝出,心里暗自将那人骂了个头臭。
嘴上却装可怜:“好叫郡主娘娘知道,自王贼据了华亭,三天两头管咱们要债,吴山地皮都被他刮薄了三尺,您看……”
崔芜不屑与他掰扯,只瞧了丁钰一眼。
后者会意,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往桌上一拍:“在下与郡主连夜算了吴山这些年的税粮,又与王重珂库中所余做了比对,他盘剥你们不假,但你敢拍着胸口说,自己就没留一手?”
华亭是陇州治所所在,许思谦拿出的不止是华亭一县簿册,其余三县亦在其列。
崔芜和丁钰便是以吴山过去十年税粮均数为基础,估算出过去两年的应缴数目,虽未必符合实际,却也相差不远。
不管学理还是学医,数学都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当年觉得麻烦费神,却不想会在一个做梦也料不到的场合派上用场。
蒋老爷敢哭穷,就是拿捏崔芜初来乍到不了解内情。谁知这女子看着年轻,心里却是门清,一笔笔账目算得通透敞亮,白纸黑字摆在面前,叫他无话可说。
“蒋老丈许是不太了解我的脾气。”
只听“呛啷”一声,崔芜拔出随身匕首——这还是从秦萧手里敲来的,狄斐看过,说是上好的龟兹钢,也就是后世的“大马士革钢”打造。钢材表面有一种特殊的花纹,使刀刃在微观上形成锯齿。
用人话翻译过来,就是这种钢打造的刀剑更锋利,也更珍贵。
“我不爱玩虚的,有什么话都敞开来说。我不会像姓王的一样,做些杀鸡取卵的蠢事,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个道理我很明白。”
“可但凡我张了嘴,那就是仔细评估过,在你能力范围之内。若是有人推三阻四,妄图拿些瞎话搪塞我……”
崔芜冷冷一笑,突然调转手腕,匕首“嗤”一下刺入案板,丝滑好似刀切豆腐,直接没至刀柄。
蒋老爷突地打了个哆嗦,仿佛那一下是捅在自己胸口,里外透心凉。
“我的刀也不是没杀过人,王重珂能干的,我未必干不出来!”
蒋老爷猛出冷汗,再不敢耍花样:“不敢不敢,小人再不敢了!”
他连滚带爬地下去写信。
五日后,吴山守将打开城门,吴山亦归于崔芜麾下。
第34章
短短半月便连下两县, 于刚出菜鸟村的新手而言不能不说是巨大的成功和鼓舞。
但崔芜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连克两城,意味着两县万余户人的吃穿住行也全都压在她肩上。
更不必提, 左邻右舍没一个省油的灯,稍有不慎, 刚到手的地盘兴许就被人抢了去。
正因如此,崔芜前脚接到吴山守将信件,后脚就把韩筠叫了来。
“汧阳守将与卑职有些交情, 卑职亦略知其为人。”
韩筠知道崔芜唤自己来的用意, 不必她询问,就把自己知道的一一说出:“他没多大野心,若非逼到极处,不会兴兵来犯。但郡主若想将其收为己用,以现下的实力,怕是还不够。”
崔芜懂了:“这人聪明, 更有傲气, 看不到前景的东家,不配让他俯低屈就?”
韩筠默认了。
“行, 那就先放着。”崔芜倒不急着将人收为己用, 手里的两座县城足够她消化一阵,“那汧源守将呢?”
韩筠欲言又止。
崔芜:“不必有顾虑,但说无妨。”
“卑职人在华亭,对汧源所知并不详细,只是最近数月隐隐听到风声,凤翔伪王似乎新得了一美人,宠得不行,连王妃和嫡亲的世子都盖了过去, ”韩筠吞吞吐吐,“那美人,据说是从汧源出去的。”
崔芜扬眉,领会了他的暗示。
“你的意思是,汧源守将早就跟伪王暗地里勾搭上了?”她思忖着,“这可有点不好办,汧源有多少驻军?会攻打华亭吗?”
韩筠:“这个郡主可以放心,汧源守将我见过,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献美未必是真心投靠,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郡主诛灭王重珂,于他们是敲山震虎。且他手里兵力不多,统共百余人,怎么舍得拿来打水漂?是以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动作。”
当然,时间长了谁也说不准。
但是对崔芜而言,已经足够了。
既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外敌来犯的危险,她命许思谦斟酌了县令人选,派往吴山主持民生。同行的除了临时凑出的师爷主簿,还有一百新兵,为首这正是夺城一役中表现出色的岑明。
此外,她把蒋老爷也放了回去:“吴山是我地盘,我的人说了算。他若敢不规矩,你差人告诉我,我亲手斩了他。但除我之外,吴山地界,没人越过他去,可听明白了?”
蒋老爷见识了崔芜杀王重珂的狠辣,不敢怠慢,连连点头:“听明白了!一切听凭郡主酿酿吩咐!”
崔芜满意了,又对岑明道:“吴山守将既肯投诚,必要做个榜样。县城虽得在咱们掌控之中,行事却不妨柔和些,宁可润物无声,也莫要平白招来敌人。”
岑明心领神会:“郡主放心,都是镇野军出身,同气连枝,必不会生出龃龉。”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崔芜笑了:“你是狄将军倚重的心腹,办事定然老成。”
又道:“按前朝军制,校尉所统兵丁应为两百人,只给你一百是寒碜了些,等咱们招了新兵,再补上。”
岑明腔子里的心脏剧烈鼓噪。
他在狄斐麾下时虽得看重,却只是一亲兵,若要升迁,须从什长开始,经伙长、队正方能升到校尉,期间不知要耽搁多久。
如今换到崔芜手下,不过一句话,就坐上按部就班少说得熬两三年的位置。虽说手下兵力不足,可岑明见识过崔芜拿下华亭的手段,也旁听了她与许县令和蒋老爷的交锋,丝毫不怀疑,只要多给些时间,这位郡主娘娘必能让自己这个校尉名副其实。
“多谢郡主器重。”
岑明抱拳,心中不是没有对狄斐的歉疚,却又被自己强压下——崔芜打出的旗号是“歧王郡主”,他隶属的镇野军却是歧王嫡系。
按名分说,连狄斐都算作她下属。
自己效忠主君,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另一边,崔芜也很高兴。还是那句话,她手下能用的人太少了,岑明武艺好,又懂兵事,能改投她门下,无疑是一大臂助。
事实上,她很想把赵行简也一并收了,奈何这位原是狄斐义父麾下,一开始是认准了赵光盈,待得赵都尉去后,又对狄斐忠心不二。
人各有志,崔芜不为难他。况且她可没打算跟狄斐闹翻,人家统共派了两个亲兵过来,都被自己薅走,确实有些不太好看。
因此她给赵行简派了任务,从王重珂的库房中调拨了一批粮草药材送回萧关,顺便帮忙将真正的歧王遗孤和姓荀的乳母接来。
东西不多,却能解镇野军的燃眉之急,也让狄斐知道,他舍出两百新兵和一个心腹亲卫,换来的这笔交易不算亏。
有来有往,方能长久,没准什么时候,盟友就处成自家人了。
不过说到“盟友”,崔芜真正眼馋的还是隔壁那位。
毕竟,论战力精锐,以她自南而北的见闻,还没有堪与安西军匹敌的。
可惜,她最想得到的,偏偏是最不可能染指的。
心塞!
然而崔芜没那么容易放弃,她若没这股韧劲,也不可能从孙氏的掌控中逃出,一路干翻各方势力,最后据了华亭县城。
于是这一日,崔芜将人请到军营,明面上的由头是现场演示鸳鸯阵,请秦萧指点。
秦萧与颜适都对鸳鸯阵颇感兴趣,欣然前往。
如今的华亭驻军已不是王重珂在时模样,这些时日,远近流民听说华亭变故,好些走投无路的,拖家带口赶来投奔。
崔芜来者不拒,于城门口专门设了一道关卡,登记流民姓名、年貌、祖籍、擅长手艺及家中人口,登记完了现场安排住处耕田,并且声明,只需在华亭耕种满三年,便可获得华亭户籍,田地亦归属自己所有。
如今的世道,大户豪强恨不能将土地捏手心里,哪有给百姓分地的好事?围在门口的流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与负责安顿流民的官员再三确认。
可巧负责这事的就是丁钰,闻言,他笑眯眯地,问什么答什么,显得相当好脾气。
“不错,只要种满三年,田地就归自己。”
“前三年三十税一,待得三年期满,如何调整税赋得听咱们郡主的。”
“什么,您不知咱们郡主是谁?我告诉你们,郡主乃是先歧王遗脉。如今伪王篡位,祸乱乡里,咱们郡主正要拨乱反正,还百姓一方朗朗乾坤。”
“瞧见那边的告示了没?郡主正在征兵,我瞧这位大哥孔武有力,要不要去试试?试训期三个月,参训期内,每个月都有粮食粟米拿,还能分得布匹。若是入选,待遇还要更好,新兵一个月的军饷也有五百钱,若想换成粮食布匹捎给家里也成。”
流民被各方势力盘剥怕了,唯恐这么好的条件背后藏了阴谋。然而丁钰直接将粮食和布匹摆在城门口,但凡有人登记入伍,当即获发粮食一袋,麻布一匹。
布袋解开,里头满满当当,流出的尽是金黄粟米。虽不多,却足够支应一家老小一月所需。
于成日里在生死线上徘徊的流民而言,这几乎是活命之恩!
“多谢郡主!多谢郡主!”获发粮食的流民喜得说不出话,他也不知“歧王”和“郡主”是何物件,只是听丁钰这么说了,便当场跪倒,一边砰砰磕头,一边高呼“郡主仁德”。
有了前面的例子,后来者源源不断。尤其当流民们听说,军营就在城郊,离他们获分的房子不远,且一月有一日休沐,可回家探亲时,越发没了顾虑。
可惜僧多粥少,第一批征兵统共只招八百人,为了抢最后一个名额,几个年轻力壮的流民险些打破头。
这是胡萝卜。
崔芜深谙恩威兼施的道理,甜头给了,大棒也早准备好。
新兵入伍第一日,军营门口就立了块削平的木板,上书新出炉的军法条律。若有不识字的也无妨,木板旁站着军法官,一遍一遍向新兵重复。
“尔等都听好了,咱们可不是什么土匪寇贼,你我从军,是博自家富贵,更是为护一方百姓平安!自古无规矩不成方圆,现有军法三十二条,须得牢记于心,严格遵从。”
“其一,草菅人命,滥杀百姓者斩!”
“其二,淫辱良家,□□妇女者斩!”
“其三,擅闯民宅,劫掠财物者斩!”
“其四……”
秦萧带着颜适下马时,新兵正在军法官的带领下一条条诵读军法。三遍读完,军法官又道:“可要好生记下,往后每月十五抽查,答不上来者,罚军棍五记!”
新兵哗然,有人便道:“咱们又不识字,这许多字,谁记得住?”
“记不住便问人,不识字也可以学,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如何上战场!”军法官冷冷环视新兵,又道,“若是抽背者表现优异,当日晚饭有肉汤!”
新兵们多是流民出身,打从生下来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听说有肉吃,立马不吭声了。
颜适饶有兴味地瞧着,末了点了点头:“流民不比精兵,刚入行伍,武艺生疏还在其次,纪律散漫才是最要命的。崔郡主能想到这一点,于领兵上还算有点天份。”
秦萧凉凉睨他:“原来你也知道纪律散漫是大忌。”
颜适:“……”
他想起自己几次三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脸上挂不住,嘴巴偏要逞强:“他们能跟我比吗?我久在军中,最清楚迎敌之机稍纵即逝,等他们像我一样,手里攒了百八十条人命,再谈旁的不迟。”
秦萧听罢,难得没数落他,眉间压着一段沉郁。
颜适不解其意,只听自家少帅沉沉道:“若还是前朝年间,似你这般年纪,本该在书院求学。即便从军,也不必成日里刀头舔血,与胡虏搏命。”
颜适不以为意:“汉武年间,剽姚校尉深入大漠、功冠全军,也不过十八。我虽比他小三岁,打过的仗可不比他少,说不准到了他的年纪,也能封个冠军侯当当。”
秦萧:“想让谁给你封?晋帝?”
颜适变了脸色,狠狠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呸!拿自家地盘孝敬胡人的瘪犊子,领他的敕封?平白脏了小爷耳朵!”
秦萧失笑。
颜适还有些不忿,幸好这时,崔芜到了。
她今日不仅换了男装,更披上改小的皮甲。长发束作马尾,随风高高扬起。脚上蹬一双同样改小的乌皮六合靴(1),包裹住纤细小腿,往那儿一站顾盼生辉,明艳中自有一股飒爽气度。
“兄长!”她仿着武人礼节,对秦萧抱拳,“久候了。”
秦萧掠过一眼,飞快转开视线,欠身回礼。
崔芜此行原是打算借秦萧治军多年的经验,替她挑挑毛病,讲解起来格外细致:“新兵入营,最怕人心散漫,不服军纪。我命军法官每日诵读军纪,又令他们背诵抽查,就是要让他们知晓,军营不比其他地方,容不得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
“如今天气炎热,新兵住营帐倒还好。待到冬日,北风大盛,再住帐篷难以御寒。趁现在天好,我让新兵操练之余,轮换着挖窑洞,或于平地上挖取深坑,或用土胚和麦草泥浆砌成基墙,一屋正好住下一什人。”
“如此待得冬日,屋里铺上厚厚稻草,再点上火塘,便能熬过严寒。”
秦萧不动声色,问道:“粮草如何安排?”
“单设一营存运粮草,每日有士卒巡逻,老人与新兵穿插着来,”崔芜说,“到了饭点,火头军取粮做饭,需有巡逻士卒在旁监督。饭做好后,也是当日负责的火头军先用第一口,过两刻钟无碍,再分与士卒。”
她自己就是大夫,比任何人都清楚“病从口入”的道理。此举虽然繁琐,却能避免居心叵测之人投毒。
秦萧微微颔首。
颜适眼神发亮,显然颇有获益。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校场,两队人马正在混战,目标都是对方军旗。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队人马所用阵型,正是当初夺取华亭时立下大功的鸳鸯阵。
颜适本就灼亮的眼越发似烧着一般,若非秦萧在侧,恨不得飞身下场,亲自过一把夺旗的瘾。
秦萧瞧了片刻,便知长短兵刃变化配合之妙远超想象,只是新兵操练日短,还未得其精髓,连十之二三的威力都没发挥出来。
饶是如此,依然让华亭守军吃尽苦头,其玄妙可见一斑。
他看崔芜:“这是你想出来的?”
崔芜还没这么大的脸,将前人智慧归到自己名下,干咳两声才道:“不是。是前朝一位名将抗击海寇时想出的,我不过是借用一二。”
秦萧当了真,思忖片刻道:“前朝数得着的名将,秦某大都听过名号,其功勋事迹也略略知晓,却从未见过如此阵法。敢问是哪朝名将,姓甚名谁?”
崔芜:“……”
没听过是对的,倘若这个时空的朝代发展与她所知晓的相同,这位名将少说也得六百年后才呱呱坠地。
“时日久了,我也记不太清,只知他姓戚,是凤阳定远人士,”崔芜打哈哈,“其实我只记得大致阵型,对于迎战时的诸般变化一无所知,全靠士卒自己摸索。若是换做兄长领兵,夺取区区一个华亭县城,想必不至于费那许多功夫。”
秦萧听出她有意给自己戴高帽,也猜到她这么说的缘由,故意不接茬。
谁料崔芜脸皮之厚,非寻常女子可及。秦萧越不搭理她,她越往前凑,火辣辣的目光追着人家:“兄长……”
秦萧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第35章
北地女子不比江南佳丽娇羞婉约, 泼辣干练者有之,刁横蛮野者亦有之。
可如崔芜这般,顶着玉京仙子的皮囊, 却用火热直白的眼神打量男人,好似要将对方一口吞下的……
秦萧还是第一回 见, 好生长了见识。
崔芜的眼神太热情、太饥渴,以至于秦萧明知她另有所图,仍不由自主地转开视线。
总觉得与她对视久了, 就会被那对眼灼伤、灼痛似的。
“你好好说话!”
崔芜清了清嗓子, 试着寻回“好好说话”的调门:“河西乃战略冲要之地,这些年没少受觊觎,之所以未曾落入外邦之手,全赖兄长及麾下安西军将士镇守其间,击退虎狼窥伺。”
“窃以为,论及军队战力, 兄长的安西军称第二, 中原之地无人敢称第一!”
这话是恭维,亦是崔芜真心所想, 因此说来格外诚恳。
颜适扬起下巴, 不知秦萧作何想,反正自己是被她一番马屁拍得舒服极了。
秦萧比颜适老成,面上不动声色:“直说,你想要什么?”
崔芜便知,自己那点小心思没逃过秦萧法眼。
幸而她脸皮厚,并不觉得尴尬,态度越发谦恭诚恳:“我手中这支队伍原是仓促招募而成,论精锐论战力, 莫说兄长的安西军,便是随便一支杂牌军队都比不了。左右兄长想看鸳鸯阵操练之法,不如在此盘桓数日,一则研习阵法玄妙,二来也能指点我治军不足之处。”
秦萧淡笑:“只是指点?”
崔芜:“……”
心里知道就行,非得把话挑明吗?
好吧,她就是想蹭秦萧治军的本事,好好磨磨这支临时凑起的新军,不成吗?
“不让兄长白出力,”崔芜说,“我愿将鸳鸯阵的图纸绘出,赠与兄长。”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她与秦萧只是半路兄妹?不拿出点切实的好处,光让人家白干活,崔芜自己也不好意思。
“还有,”她想了想,以秦萧的眼光,旁观这许久,大约已将鸳鸯阵的门道摸得七七八八,单凭一份图纸还不足以表明诚意,于是补充道,“我擅治金簇,愿将外伤医治之道记录纸上,送与兄长。若不然,等陇州平定,我亲自去一趟河西,手把手教导军医也成。”
这一回,秦萧货真价实地心动了。
他亲眼见识过崔芜治疗外伤的本事,尤其是缝补血脉的手法,堪称神乎其技。这段时日,他有事没事去伤兵营转悠,发现那十五个重伤新兵无一死亡,全都挺了过来。
被缝补血脉的那位更是走了大运道,一开始连发两日高烧,军医见了直摇头,都以为没救了。崔芜却不肯放弃,又是针灸又是灌汤药,硬是将人从阎王殿拖了回来。
待得退了烧,知道饿了,连喝三日粥汤,这几日不说生龙活虎,起身行走却是毫无问题。
几个军医瞧了,都大呼“奇迹”,越发卖力地跟在崔芜身边转悠,巴望着从她手上多学些医治外伤的法门。
“据秦某所知,医术多为家传,行医者大都不愿将所学本事传于外人,”秦萧看着崔芜,“你当真愿意?”
崔芜笑了:“医术本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若能流传出去,便可医治更多病患,救回更多人命,岂非善事?”
她会在被人阻拦生路时毫不犹豫地下杀手,可一旦拿起缝合伤口的针线,也从未忘记自己大夫的身份。
“生命为至高无上的尊严,我将本着良心与尊严行医,以病患的健□□命为首要顾念。”(1)
这是她入医学院之初,庄重发下的誓言。
武侠片里的“三不治”,是对行医者的辱没,有些基本道德,不会随着时代迁移而改变。
至少崔芜是这样认为的。
秦萧眼底掠过震动,也许崔芜不乏刻意示好的意图,但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其胸襟眼界已是常人无法比拟。
有那么一时片刻,秦萧忍不住想起远在江南的孙彦,镇海军节度使之子,未来的江南之主,可知道自己看上的是怎样一个女子?
若他知晓崔芜身怀的才学见识,又可会后悔当初色迷心智,一味用强逼纳,反而逼走一员智将?
然而下一刻,秦萧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以崔芜的心性傲气,纵然孙彦肯怀柔施恩,她也未必看得上孙家父子为人手段,多半还是要走。
区别只在于,她是另投明主倾力辅佐,还是自立门户独霸一方。
秦萧看着校场训练的一千精锐,有了答案。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2),她终究不是屈居人下之辈,只是缺了时运与积淀。
若有人助她一臂之力,会如何?
再一次的,秦萧很想看看,眼前女子能在举步维艰的乱世中走出多远。
“可以,”他说,“但要附加一个条件。”
崔芜:“什么条件?”
秦萧看着她:“我要北地舆图。”
崔芜:“……”
早知道就不把舆图拿出来招摇过市了。
但有筹码总比没有强,她咬了咬牙:“我没去过晋都以西,只能绘出河西至河东地貌。”
秦萧笑了笑:“可。”
他看向颜适,后者得了允准,立时如脱笼虎豹,纵身跃入战圈。他捡起一根无主毛竹,左右横扫,竟是同时挡开两队攻势。
“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少年悍将大笑,“且让我瞧瞧,陇州王军,究竟战力几何!”
两支队伍发一声喊,同时冲了过去。
***
军营午时准点开饭,可当火头军拎着木桶来到校场上时,却发现往日里如狼似虎的新兵居然没第一时间围过来。
这是转了性了?
再一瞧,好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围着校场聚精会神,时不时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瞧什么这般入神,饭都顾不上吃了?
火头军好奇,也跟着探头探脑。
无数双眼睛锁定在两道交缠身影上,一个是军中公认的第一猛将延昭,另一个则是少年将军颜适。
这场比试乍一看实力悬殊,盖因延昭有胡人血统,生得威武雄壮、肌肉丰隆,纵然一句话不说,站在那儿便自带极慑人的压迫感。
反观颜适,年方十五的少年,个头已经长起,骨肉却还单薄得很。两厢对照,简直像是巨熊之于山猫一般惨烈。
真打起来似乎也的确如此,延昭拳风虎虎生威,且脚步灵活,一招快似一招,逼得颜适连连后退。
观战的人群中不时传出议论声——
“我看这小子不行了。”
“延校尉好大的气力,莫说那小子,便是虎豹熊罴也吃不住一拳头!”
“我赌他最多再撑一炷香。”
“哪用得着一炷香?十招……哦不,最多二十招!”
新兵议论时没收声,崔芜都听见了。她没练过武,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只看出延昭攻势甚猛,拳风好似滔天巨浪,将颜适裹挟其中,竟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但她谨慎惯了,未见全貌前轻易不开口,尤其见秦萧神色平静,甚至有点泰然自若的意味,全然不像是为下属担心的模样,便知这场比试没那么简单。
果然,再过须臾,只听秦萧道:“你的人要输了。”
崔芜惊讶,她完全看不出,明明延昭还占着上风:“你没蒙我吧?”
秦萧横了她一眼。
崔芜:“……”
好吧,至少认识到现在,除了隐瞒身份,他还没对她说过瞎话。
秦萧话音落下不过两息,颜适已然摸清延昭拳路,瞅准招式间的空隙欺身上前,翻掌扣住他手肘和肩膀关节。
这是出自安西军中的擒拿法,只需将手腕别至身后,便能锁死关节,纵是一头虎豹也使不上力气。
延昭知晓厉害,立刻气沉丹田,手臂好似铸铁一般,全力与颜适抗衡。谁知发力的一瞬,自肩膀手肘传来的力道突然消失,延昭收势不及,身不由己地踉跄半步。
就是这半步,分出了输赢。
颜适极迅捷地闪在一旁,抬腿踹上他膝弯处。这一脚看似轻巧,实则时机、力道拿捏精准,正卡在延昭重心失衡的瞬间。
“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男人高大的身影扑倒在地,啃了满嘴沙子。
颜适大笑:“是谁输了?都给我叫师父!”
延昭狼狈地爬起身,那一跤跌得不重,倒不至于受伤,只是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有损颜面。
他脸上挂不住,闷声闷气道:“你使诈,这不算!咱们再来比过!”
颜适却道:“你别不服气!战场之上,放倒敌人是最要紧的,谁管你使不使诈?难不成,你去和拿着刀的敌人说,你方才使诈不算,咱们再来过?”
延昭怒容倏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气。
“你今日输给我不要紧,我总不会真要你性命,”颜适说,“来日沙场相见,敌人可不会听你分辩,一招之差,定的就是生死!”
延昭虽憨直,却并非听不进道理,细细寻思片刻,抱拳行礼:“你说得对,是我输了!”
他肯低头认输,不伤两方和气,便是最好的结果。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一旁观战的崔芜连连拊掌:“颜将军说得是,咱们今日跌跟头,为的是来日战场上不失足!今日且用饭,等明日咱们再比过,到时可不会让你赢得这般轻松了。”
颜适看向秦萧,见自家主帅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挑眉一笑:“放马过来!谁再输,谁就得跪地上喊爷爷!”
一句话挑起若干不服输的心思,连延昭眼底亦重燃战火:“好,一言为定!”
崔芜可没汉子们那么好的精神头,在校场边观战半天,肚子早饿了。她自有帅帐,本不必如军汉们一般席地而坐,只是她不肯,一定要与士卒同甘共苦。
她打出“歧王郡主”旗号,看在军汉眼里便如天上云一般尊贵,又生得美貌,却肯与底层士卒一般蹲在校场上用饭,给人的触动绝不止一星半点。
一时间,军汉们简直有点坐立难安,到底寻来两把胡床,其实就是后世的马扎,请崔芜与秦萧坐下。
秦萧久在军中,并不介意这些,径自撩袍坐下。抬头见崔芜接了亲兵递来的饭食——一张胡饼,一份蒸饼,也就是后世常见的馒头,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就这么哧溜哧溜地吃起来。
再看看周围,新兵们的饭食也差不多,只是分量比崔芜多,想来是男子饭量更大的缘故。
倒不是说不好,乱世之中,能吃上这些已经超出一多半的人,至少流民出身的军汉们是心满意足,再无挑剔。
可崔芜是女儿家,还曾……总该吃些好的补养身子。
他沉思的时间有些长,崔芜会错了意,探头瞅他:“怎么,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不待秦萧开口,她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留心这边,从怀里摸出一物,飞快塞进秦萧手里:“把这个夹蒸饼里,可香了。”
秦萧定睛细看,顿时无语,只见崔芜塞给他的是一只圆滚滚的鸡子。
“军中条件简陋,怠慢兄长了,等明日回县衙,再请兄长吃顿好的,”崔芜忽闪着眼睛对他笑,“如今华亭方定,百姓也困苦着,不好太讲究吃穿。给我两年时间,定让兄长大饱口福。”
秦萧没说话,低头磕了蛋壳,仔细剥出蛋清,却是丢进崔芜碗里:“秦某一个大男人,吃好吃坏不妨事。倒是你底子薄,原该吃好些。”
崔芜没跟他客气,捞起鸡蛋咬了一大口。这是纯天然土鸡蛋,蛋黄香醇,白煮的也好吃。
“我有补充营养,没发现我的伙食比其他人好吗?”她偷偷给秦萧看自己的碗,筷子捞了两下,挑出一块羊骨,肉都化在汤里,骨头直接能咬碎,“别说,要不是出来一趟,还不知羊骨头能这么香。羊脊髓更是好东西,能润肺补血,调理虚劳。”
秦萧默默叹息,将自己碗里的羊骨也捞给她。
***
有了秦萧默许,颜适带着五名亲兵,以“外聘教官”的身份留在军营中。
崔芜不喜欢“王军”的叫法,这让她想起穿越前刷的一部古装剧。旁的倒没什么,只是结局太糟糕——男主遭人陷害至死,麾下王军被打成叛军,女主被逼婚又跳城楼殉情,死时鲜血流了满地。(3)
粉丝们嗷嗷叫唤着“be美学天花板”,感动得痛哭流涕无法自拔,崔芜却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不干死那个狗男二,自己上位垂帘听政?
如今自己当家作主,立刻把晦气的“王军”说法丢到一旁,为图吉利,特意取了个非同凡响的名字。
乱世兵祸曰难,起兵平乱为靖。
故名,靖难。
当众宣布新军名号的一刻,其他人没有异议,唯独丁钰一口热水猛地喷出,咳了个撕心裂肺。
所有人转头看他。
崔芜眼神凶巴巴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怎么,不好听、不吉利吗?”
丁钰:“……”
当着旁人的面,丁六郎没敢多说什么,只是在众人退下后,实在没忍住腹诽心声,小声吐槽道:“你就不怕永乐大帝知道了,提前四百年出生,过来找你算账?”
崔芜振振有词:“好歹人家永乐大帝成就了功业(4),总比含冤屈死和半道崩殂的强多了吧?”
这一杆子打下去,从中兴名将到蜀汉烈帝都翻了船(5),杀伤力可谓十足。
丁钰无言以对,默默遁了——
第36章
搞定了武事, 接着便是文事。
王重珂盘踞华亭两年,将偌大县城祸害得不成样子。一县之令尚且被丢进大牢,其他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崔芜接手华亭, 势必要选人充塞县衙,尤其她现在势单力薄, 急需能人辅佐,选拔人才便成为重中之重。
但是怎么选拔呢?
崔芜自忖不比前人聪慧,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只能沿袭老办法:“考试吧。”
众人:“……”
“时间有限, 没法如前朝那般府试、院试层层向上,就考两场,第一场为笔试,题目许令斟酌。第二场由我亲自面试,敲定之人即刻入职。”
崔芜拍了板,又看向许思谦:“此事干系华亭乃至陇州日后吏治, 对民生亦有莫大影响, 许令可要多上心。”
许思谦一阵激动。
其实崔芜所占之地不过两县,麾下兵力也仅有一千, 可她张口就是“吏治”“民生”, 让人隐隐有种错觉,仿佛她为所有人描绘了一幅极漫长恢宏的画卷,如今展露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可她不过一女子,哪来这么大的野心与口气?
许思谦来不及细想这些,点头应了:“是,必不负郡主所托。”
崔芜又看向丁钰:“你不是一直叫唤没人可用?趁着这回选拔考试,你也出几道题,不拘年貌出身, 但有能答上的,便派给你做帮手。”
丁钰是理工生,一个理工男穿越后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火药和燧发枪必然高居榜首!
执念程度几乎与青霉素之于医学生不分上下。
“明白,你就瞧好吧,”丁钰开始挽袖子,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老子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许思谦被他这土匪画风惊住,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咽不是不咽也不是。
但他毕竟是后来投靠的,不比丁钰一路跟随情分深厚,因此纵有再多的劝谏和腹诽也不曾表露,反而客气拱手:“早听闻济阳丁氏之名,往后还请六郎君多指点。”
丁钰嘿嘿一笑:“好说好说,指点谈不上,咱们术业有专攻,文理搭配干活不累。”
许思谦:“……”
这说的是哪国鸟语?
虽然许县令被丁六郎君不走寻常路的画风弄懵了,一日后,告示还是张贴在县衙门口,更有士卒敲着铜锣,走街串巷挨户告知:“郡主有意选拔人才以充府衙,凡有才之士,不论年貌出身,皆可应试参选。”
自前朝覆灭,科举形同虚设,各方豪强皆凭枪杆说话,谁把读书人放在眼里?即便装模作样地考几回试,名额也多被豪门大族预定,哪有寒门士子的份?
消息一放出,华亭县城顿时轰动了。但凡读书识字的,从本地人到外来流民,都争抢着应试。
万一考上了呢?
告示上可说了,选中者即刻授官,相当于鱼跃龙门,从白身变为官身。虽说华亭承认的官身,旁的势力未必肯认,含金量算不得高,但告示还说,选中者每月有粮食俸禄可拿,这是实打实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于是考试当天,应考者排成长队,好似一条长龙,从“府院”门口一路甩到街尾。
“府院,”秦萧玩味着这两个字,失笑,“实占不过两县之地,就敢称府,口气不小。”
前朝以府县为基本行政单位,简单说来,“府”相当于后世的地级市。崔芜以两县之地而自称“府院”,野心可见一斑。
彼时,两人站在街口,将府院门口熙熙攘攘的景象尽收眼底。那其实就是县衙附近的一处空宅,宅子原本的主人已成刀下亡魂,崔芜干脆命人打扫干净,充作考试场所。
秦萧抖开手中麻纸,上面抄录了本次选考试题,内容与前朝科举大同小异,无非是帖经与策问,也就是考察经书默写和对时政事务的见解。
有意思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几道自选题,内容十分驳杂,从应用算数到行军布阵,甚至连农学、木工都有涉猎,着实让秦萧开了眼界。
“秦某记得,前朝女帝当政期间曾设武举,且君子六艺包括射、数,考校也算情理之中,”秦萧沉吟道,“但农学与木工……”
崔芜明白秦萧的顾虑,古来读书人自视甚高,鲜少将农夫匠人放在眼里。让他们去答农学、木工的题目,就像米其林三星酒店上了一道酸菜炖血肠,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民以食为天,粮食从哪来?还不是农人辛辛苦苦耕种的,”崔芜说,“要在乱世立足,农耕至关重要。粮食不够吃,什么宏图伟业都是白日说梦。”
秦萧认可了她的说法,又问:“木工呢?”
崔芜笑了笑,避重就轻道:“只是一个想法,待做成了,再详细说与兄长听。”
事实上,她不仅想寻擅长木工的匠人,凡事懂采矿、会冶炼、擅铸铁的,崔芜都想网罗麾下。
国之根本,在于农桑。国之命脉,当属盐铁。
陇州位置虽偏,地方却好,西出萧关便是陇山,山中藏有铜矿。往南至凤县,更蕴有丰富的铁矿。
只可惜陇州全境尚未归入崔芜麾下,东边还有个伪王虎视眈眈,短时间内腾不出手。
明明手边躺着这么大一块肥肉,却只能看不能吃,愁人!
“还是要尽快扫平陇州,”崔芜想,“若是可以,最好连伪歧王也一块干趴下,否则战战兢兢,总是不能放心大胆发展生产。”
幸好甘肃有盐池,而河西之地又在秦萧的实控之下,不然崔芜少不得要打北边主意,琢磨着怎么将陕北盐池拿下。
她这边放飞思绪,自西向北兜了一大圈,忽听着急忙慌的脚步声从街口传来。她回过头,只见阿绰跑得气喘吁吁,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好半晌才道:“主子,您、您快回去看看……”
崔芜皱眉:“出什么事了?”
阿绰瞧了秦萧一眼,神色踟蹰。
秦萧会意,对崔芜道了声“有事先走一步”,便带着亲随往另一边去了。
崔芜看向阿绰:“现在能说了?”
阿绰压低声:“是……小郎君。”
崔芜拢起眉头。
“小郎君”就是歧王遗孤,大号李继文,为着好养活,取了个小名叫阿宝。荀乳娘天天“宝儿”“宝儿”叫着,伺候的人却不敢效仿,依然规规矩矩地喊一声“世子”。
但那是先歧王在世时,如今伪王占了凤翔,不遗余力地追杀先歧王血脉。李继文与荀乳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过了好些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日子,再不敢奢想昔日富贵。
谁知遇到了崔芜,就此时来运转。
荀乳娘知道崔芜并非歧王血脉,但这不耽误她借崔芜之手为自家郎君谋一个好前程。随后发生的事印证了她的想法,崔芜借先王名号拿下华亭与吴山,俨然要将整个陇州收入囊中。作为歧王唯一的子嗣,小郎君也被接回华亭,好生奉养起来。
这让过够了逃亡日子的荀乳娘长长松了口气。
但这日子一好过,人就容易作妖。
荀乳娘或许知分寸、懂进退,明白如今的安宁日子是崔芜给的,不敢轻易招惹对方。八岁的孩童却不懂这些。
李继文本是先歧王独子,父亲在位时受尽尊荣宠爱。他不懂什么叫篡位,只知道有一日,府里突然挂了好多白幡,堂上设着灵牌香烛,黯淡的颜色看得人心里发慌。
自那一日之后,再没有疼爱他的父亲,没有围着他打转嘘寒问暖的下人,更没有漂亮的丝绸衣服和华丽的大屋,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逃亡、被人追杀、死尸和鲜血,以及或腐坏或干硬到几乎无法下咽的食物。
李继文做梦都想回到父亲还在的时候,想过富贵太平的日子,当尊荣无双的世子。好容易认了个“姐姐”,这个姐姐又与父亲一样,占了地盘、手下有兵,府里虽说不上多堂皇,好歹也有下人供他使唤。
他原本被逃亡磨平的熊孩子脾气立刻死灰复燃,并且因为之前的吃苦受罪,报复性地变本加厉。
那么,他到底干了什么?
“今日厨房送去午食,小郎君不满意,嚷着要吃浑羊殁忽。这……咱们连这菜名都没听过,哪知道怎么做?只好说做不了。小郎君发起脾气,竟、竟……”
崔芜脚步飞快地往县衙赶去,口中问道:“竟如何?”
阿绰很是委屈:“竟命人将今日做饭的厨娘绑在树上,用鞭子抽。”
崔芜眉头顿时皱紧了。
不怪阿绰不知道“浑羊殁忽”,那原是前朝宫廷的一道名菜,《卢氏杂说》里有记载(1),烹饪时需宰杀活鹅,去掉羽毛和内脏,将调制好的糯米饭和香料塞入鹅腹。随后再宰一头羊,同样剥皮去内脏,将鹅塞进羊肚子,把羊放在火上烤。等羊肉烤熟后,取出鹅肉食用,却将羊肉弃之不用。
如此奢靡浪费的吃法,莫说厨房不会做,便是会做,崔芜也断断不允许靡费食材。
“然后呢?”她问,“今日下厨的是谁?不会真把人绑起来了吧?”
“是陈二娘子,”阿绰说,见崔芜面露迷茫,又小声解释道,“就是之前被王重珂抓来的陈家姐姐。”
“因着厨房原来的冯师傅要为伤兵熬汤水,忙不过来,正好陈二娘子会些做饭手艺,主动在厨间帮忙,没想到……”
没想到点这么背,刚好赶上小魔星寻人做阀子,成了第一个倒霉蛋。
崔芜揉了揉突突乱跳的额角。
“我记得,府中护卫一多半是随我入关的,怎么肯听旁人吩咐?”她眼神沉冷,实在是对挑事的熊孩子无甚好气,“连个小崽子都治不住?”
阿绰张了张嘴,又被话憋了回去。
崔芜:“照实说。”
阿绰憋了一会儿,实在没憋住,未语眼先红:“小郎君说,要是咱们不听她的吩咐,她就告诉旁人,主子不是歧王血脉,是、是不知从哪来的野种,假借他父王之名作威作福,还敢苛待于他!”
崔芜头一回被熊孩子威胁,生生气笑了。
荀乳娘清楚崔芜的底细,瞒谁也不会瞒着自家郎君。偏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歧王遗孤熊归熊,人却是真聪明,知道这是要人命的把柄,牢牢记在心里。
看护县衙的亲卫多是随崔芜入关者,虽忠心耿耿,却是平头百姓出身,对上位者的博弈谋算毫无概念。他们知道崔芜并不是什么歧王郡主,也知晓崔芜在用先歧王的名号招兵买马,唯恐正牌血脉当真背后拆台,坏了自家主子大事,这才捏着鼻子忍了。
理清前因后果,崔芜眼神比刀子还冷。
她迈过最后一道门槛,就听院里传来鞭子甩落的呼啸声,还有顽童稚嫩又恶毒的呼喝:“用力!打死她!”
崔芜抬头,一边厉喝“住手”,一边快步上前。
县衙护卫见是她来了,如蒙大赦,赶紧退到一旁,露出被绑在树上的女子。幸而他们也有分寸,挥鞭只是做做样子,并没真往那女子身上招呼。饶是如此,也有没控制好力道的时候,其中几鞭到底扯开布料,在皮肉上落下浅浅血痕。
崔芜一眼瞥见,浑身血液直冲上头顶,劈手夺过马鞭:“谁是你们主子?”
这话问得诛心,护卫们不敢答,麻溜跪倒一片。
崔芜神色冰冷:“记好了,这府里从来只有一个主子。下回再帮着旁人对付自己人,我养不起这样的大佛,只好请你离了华亭另谋高就。”
护卫们打了个寒噤,齐刷刷道:“属下不敢!”
崔芜余怒未消:“自己去找延昭领十军棍,再让他换一批护卫过来!”
这就是免去了几人贴身护卫的职责,是惩戒,也是变相警告,若分不清立场,便连在她手下讨生活的资格也没了。
参与此事的共计五名护卫,闻言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垂头丧气地解了腰牌和佩刀,交与阿绰,自行离去。
阿绰早将人解下,见状对崔芜道:“主子,我先扶她进屋上药。”
崔芜点了点头。
那熊孩子还在叫嚷:“不许放她走……”
一句话没说完,被乳娘捂了嘴,拖到一旁,又对崔芜讪讪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郡主大人有大量,都是嫡亲姐弟,莫与他一般计较。”
她刻意咬重“嫡亲姐弟”几个字,便是提醒崔芜,你既借用了歧王名号,最好对真正的王室遗脉客气些。崔芜却不吃这一套,冷笑反问:“他不是想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非歧王血脉,乃是不知来历的野种?”
乳娘脸色大变,没想到孩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语竟传到崔芜耳中,忙找补道:“原是郎君年幼,回头老奴一定好好说他……”
“不必了,”崔芜懒得与他们耗时间,直接吩咐道,“来人,把他给我绑树上!”
崔芜身后亦跟了五六亲随,闻言立刻冲上去,从乳娘怀里抢出李继文,便如片刻前的陈二娘子一般,抱着树干绑作一团。
乳娘急疯了:“你要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你……”
“他是孩子,不代表他能随意伤害别人,更不意味着他有特权居高临下践踏旁人!”崔芜斜睨着乳母,冷冷道,“你不会教孩子,我自来替你教!”
言罢,从亲随手中抢了马鞭,一鞭抽上李继文臀部——
第37章
李继文被打懵了。
他就算逃难途中, 也有乳娘倾心呵护,追捕的各方势力看重他“歧王血脉”的利用价值,也不会随意打骂。仔细算来, 这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挨打,当下嗷一嗓子险些嚎破了音:“你打我!我要告诉他们, 你根本不是我爹的孩子!你也不是我姐姐!你就是个野种!”
乳娘面色惨白,想要阻止,却被亲随塞住了嘴。
崔芜不恼不怒, 只冷笑反问:“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
李继文愣住。
“或者我换一个问法, 你以为我攻克华亭,手握二县,靠的是那劳什子的歧王血脉吗?你倒是歧王正脉,让你来打华亭,你打得下吗?”
李继文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从没想过这些, 或者说, 以他的见闻也根本想不明白,只管眼神呆怔地瞧着崔芜。
“血统于我不过是个噱头, 能有自然省力, 没有也碍不了多少事,”崔芜一指门口,“不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是冒牌货?我给你机会,现在就去!”
“正好,顶着这个郡主名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招来伪王报复,干脆我先下手为强, 把你交给他,说不定那伪王见我懂事,就将陇州送与我了,不比我自己苦哈哈打地盘强?”
李继文从没想过这些,在他有限的记忆中,除了歧王府的锦衣玉食,就是没日没夜的逃亡、追杀、软禁。
没人对他说过这些,也没人教导过他,什么叫“审时度势”,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他毕竟不蠢,乳娘也告诉过他,自己家破人亡,被迫从金尊玉贵的王府世子变成遭人追杀的逃犯,都是拜伪王所赐。他不可以被伪王抓住,否则歧王血脉便会就此断绝。
他不想死,因为直面过追杀和尸体,甚至比任何人都畏惧。
“我错了,”熊孩子怂了,哪怕并不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凭直觉意识到,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认错,“姐姐,我再不敢了!”
崔芜自己就是从熊孩子过来的,没那么容易被他蒙住:“你错哪了?”
李继文傻眼了。
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当初在岐王府,惩治下人的手段比这严厉的多的是,打几鞭子算什么?
他支支吾吾道:“我、我不该惹姐姐生气?”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鞭子。
李继文痛彻心肺,险些嚎破了嗓子。
“你确实不该惹我生气,你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歧王血脉,而是我心肠没有狠到家,没法眼看着妇孺去死,”崔芜冷冷道,“但你说的没错,我借用了先歧王名号,这是我欠你的。看在这点情面上,只要不出格,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尽量容忍你,为你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
李继文想说“那你现在还打我”,可惜有贼心没贼胆。
“我教训你,是因为你自负歧王血脉,却没做到一个君王该做的事,”崔芜继续说,“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你自诩王室血脉,却不思仁德,反而仗着身份高贵欺凌旁人,你父王要是跟你一个德性,说明他王位丢得并不冤!”
李继文最崇拜亡父,每每想着若父亲还在,必不会让人如此欺辱我。听崔芜这么一说,他简直出离愤怒:“不许你说我父王坏话!”
但是屁股上的鞭子打散了你的怒火。
“若你父王不是这样的人,那便是他太宠着你,把你宠坏了,”崔芜说,“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就要替他好好管教你。”
崔芜从不是好气性的人,逼急了人都能杀,何况教训一个熊孩子?她实打实地抽了十鞭,饶是手底留了力,还是将李继文抽成只花红柳绿的血葫芦瓢。
孩童皮肉本就娇嫩,何况李继文六岁前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从没吃过这等苦头,被抽得嗷嗷惨叫,鼻涕眼泪全下来了。
崔芜让他好好长了记性,这才将人解下,随手丢给荀乳娘:“带他去上药。不管你还是他,都给我记清楚了,我姓崔的不是什么善类,如今心情好养着你们,真把我惹火了,如王重珂那般赤地千里的手段,我未必使不出来!”
荀乳娘在府中数日,怎会没听过王重珂当初占据华亭的事迹?当下脸色煞白,一句抱怨也不敢说,抱着李继文默默去了。
崔芜丢了鞭子,转身去了东偏院。
东偏院里住了被王重珂掳来的女子,虽然过去数月的经历确实惨痛,将好些人折磨得麻木憔悴,但人的生命力终究是顽强的,歇息了这些时日,竟也逐渐缓了过来。
每当这时,崔芜就会真心实意地感谢这个世道——虽然战乱频发,人命卑如草芥,可也正因如此,礼崩乐坏之下,有些在“太平盛世”中被抬到极高地位的东西,反而不那么重要。
比如男女大防,再比如清白和贞洁。
崔芜进屋时,被打的陈二娘子正褪去上衣伏在榻上,阿绰坐在床边,帮着往伤口处抹药。
见她进来,陈二娘子挣扎着爬起身,要给崔芜磕头。
“多谢郡主当日救命之恩……”
崔芜眼疾手快,将人摁回榻上,又对阿绰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放下药瓶,手脚迅捷地退出屋去。
“不必多礼,伤得如何?”
陈二娘子感激道:“不要紧,几位大哥只是做样子,没当真用力,并不怎么痛。”
崔芜没听她的,仔细检查过伤处,发现确实伤得不重,甚至连皮都没破,只是有些皮下出血,遂接手阿绰的活,继续抹药膏。
方子是她根据《伤科汇纂》调配的(1),药材有没药、血竭、冰片、樟脑、金不换、东丹和茶清油。原本还有一味乳香,原是从乳香树上采集的树脂,奈何这玩意儿金贵,原产于北非和部分阿拉伯沿海国家,一时半会儿弄不到,只得作罢。
陈二娘子有些惶恐:“怎好劳烦郡主做这些事?”
崔芜头也不抬:“我不是什么郡主,只是借了先歧王名头,方便行事罢了。”
陈二娘子愣住。
崔芜接着说:“我家穷,幼时被爹娘卖给青楼,因不甘心为奴做妾遭人践踏,这才舍命逃出。谁知又遇上铁勒破城,被带来北地,辗转一个大圈,好不容易在华亭扎下脚跟。”
陈二娘子原先见崔芜生得好看,直如神仙中人,又是那般谈吐气度,早认定她非富即贵,听她自称“歧王郡主”,便信了八九分。
谁知她居然亲口承认,非但与先歧王八竿子打不着,甚至出身风尘,连良家子都不如,顿时懵了。
陈二娘子家中虽不富裕,但母亲去得早,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颇受宠爱。幼时见邻家小子去私塾读书,她觉着有意思,闹着也要去。她爹疼闺女,竟也答应了,是以断断续续念了些诗文,比寻常乡野女子明些事理。
当旁人受尽凌虐、身心俱疲,尚且浑浑噩噩时,她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且精准抓住了能够决定她们命运的救星——崔芜。
这与崔芜本人的出身经历无关,只要她手中有权、麾下有兵,在华亭说话算话,便没人敢看不起她。
个中道理,陈二娘子未必想得很明白,却凭本能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对待崔芜:“郡……娘子为何告诉我这些?您便不说破,我也决计想不到。”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遭人凌辱不是你的错,是逼迫你的人无耻无德,是世道不仁,以苍生为刍狗。”
崔芜将“无耻无德”四个字含在齿缝间,大约是想起江南时的经历,眼底闪过冷意:“卑贱如我尚且有重新开始的勇气,你,还有你们,自然也可以。”
陈二娘子抬起头,只见屋门没关,外头影影绰绰围了一圈人,都是与自己一同被掳进县衙的苦命女子。
“当初我让你们仔细想想,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如今可想好了?”崔芜问,“昔日种种,皆如大梦,王贼已死,噩梦当醒。你们若有亲旧在世,我便送你们去投奔。若没有,想留下也成,正好县衙缺人手,总能匀你们一口饭吃。”
人皆有向生畏死之心,当日一众女子受王重珂凌辱,未尝没有寻短见的念头。可如今王贼已死,再没有人欺辱她们,这几日进进出出,见到的护卫下人待她们都颇为客气,仿佛那些恶心的、痛苦的,让人想起来就心肺颤抖的经历,从没有发生过。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们逐渐生出幻觉,也许事情真的能过去,也许一觉醒来,生活就能回归正轨。
“我、我爹死了,我娘生下我没多久也没了,”陈二娘子嗫嚅道,“我只有个舅舅,住在吴山左近的村子里,我小时候,我爹还带我去过……”
崔芜懂了:“你好生歇息,待伤愈了,我命人送你去你舅舅家。”
陈二娘子眼睛倏亮。
有她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有爹娘死了,愿意投奔亲戚的,也有家人俱殁、无处可归,宁愿留在县衙服侍“郡主”的。
崔芜一视同仁,凡想投亲,每人给几百钱盘缠,安排护卫一路护送。至于留下的,她没立即松口,只道先做一段时间再说留不留。
“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打碎两个碗,或是多吃两口点心,都是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崔芜方才怀柔,这会儿却敲打起众人,“唯有一点,在我手下做事,眼里心中只能有我一人。”
“我的事,没我许可,旁人问起,一字不许透露。若是做不到,现在明说,我另替你们安排。否则日后犯了我的规矩,下场未必比王重珂在时强多少!”
一众女子见过她杀王重珂的手段,谁也没觉得这是虚言恫吓,战战兢兢地答应了。
***
解决了女人们的生计问题,崔芜终于有心思处理正事。
她回了正院,辣眼睛的“议事堂”牌匾已经摘下,蒙着虎皮的交椅也被挪走,一应陈设恢复成原本模样。
前头大堂亦是如此,只是分列左右的吏、户、礼、刑、兵、工六房空无一人,形同虚设。
在崔芜入主县衙后,原本应为六房所在的一进东西两厢分别成了丁钰和许思谦的地盘。崔芜进去时,许思谦刚拿到试题答卷。
他也乖觉,不敢擅专,将丁钰请了来,两人一同参详。
丁钰惦记着他的“专业人才”,欣然答允。
三人翻看了一下午,原本不抱多少指望,毕竟战火如潮,巨浪拍下,首先倒霉的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是半天看下来,别说,还真发现了几颗“沧海遗珠”。
许思谦评的是经义部分,他是正儿八经科举做的官,考生基础是否扎实、义理可曾通晓,一看卷面便知。当下圈出十来份试卷呈与崔芜,意思很明白,这几个人他看好,可以考虑进入复试。
崔芜和丁钰却对另一份卷子感兴趣。
这位一看就偏科严重,前头的经文部分几乎一字未写,唯独两道木工题答了,只是字迹不大好看,鬼画符似的,眯眼认半天才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他答得十分详尽,不仅给出文字分析,还在旁边画了简单的示意图,且注明部件尺寸。
直看得丁钰双眼发亮,嗷嗷叫唤:“就是他!我就看上他了!挖地三尺也得把人弄过来!”
崔芜:“……”
知道的是求贤若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强抢良家民女。
许思谦接来瞅了眼,眉头忽而蹙起:“这名字……”
崔芜和丁钰两只脑袋探过去,见封存的名字是“张时德”。
很寻常的名字啊,有问题吗?
崔芜瞧着许思谦:“许令认识?”
“谈不上认识,只是……”许思谦只差把“一言难尽”四个字刻脸上,叹了口气,“不敢隐瞒郡主,此人家住城南,原是……一个木匠。”
崔芜与丁钰同时恍然:难怪木工活干得不错。
“若是下官没记错,此人虽略识得几个字,却没上过学,经文义理一窍不通,”许思谦说,“而且,他今年已是五十好几,展眼奔耳顺去了。”
崔芜明白了他的顾虑,默默扶额。
古人生活艰苦,且毫无科学常识,人均寿命短是意料之中。好比另一个时空的赵宋王朝,连生活条件最好的帝王,平均寿命尚且不到五十,何况是底层的小老百姓?
五十好几,毫不夸张地说,这可真是黄土埋到脖子根了。
但崔芜和丁钰都没有弃之不用的打算。
毕竟,乱世之中,人才弥足珍贵,哪一个她都舍不得丢掉。
“先看看吧,”崔芜说,“只要不是老眼昏花走不动路,只要他真有这方面的才能,我就敢用他。”
丁钰举双手赞同。
她心意已决,许思谦也无意与她唱反调,聪明的地闭上嘴。
敲定了面试时间和人选,崔芜将计划表上又一重大事项划去。两日后,她启程去了城郊察看新兵训练情况。
谁知到了地方,发现新兵在颜适和韩筠的调教下颇有了些样子,却不见已为校尉的延昭。
“你哥去哪了?”崔芜问阿绰,“怎么不在军营?”
阿绰:“主子吩咐将那些女子送回家,我哥不放心旁人,自己亲自去了。”
崔芜“哦”了声,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那是昨日出发的吧?都这个时辰了,怎地还没回来?”
阿绰也说不上来,和她大眼瞪小眼。
崔芜反复思量,以延昭的身手,随行又不是没带亲兵,除非伪王心血来潮大举进犯,否则不存在遇到危险的可能。
那是有事耽搁了?
崔芜摇摇头,决定暂且放下,转身去找秦萧,将新兵下一阶段的训练计划大致说了,又从他口中撬出一箩筐的经验之谈。
眼看天色将黑,正吩咐人预备晚食,亲兵来报,延昭回来了。
崔芜:“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亲兵小心翼翼:“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崔芜扬起长眉——
第38章
延昭把陈二娘子又带了回来。
离开的时候, 陈二娘子不说全然恢复,至少眼底重燃亮光,显然对未来颇有期冀。
可是走了这一趟, 她脸色灰败眼神黯淡,一只手摁在小腹处, 简直有几分行尸走肉的意思。
崔芜皱眉,看向延昭:“怎么回事?”
延昭狠狠叹了口气。
其实刚开始一切顺利,他们找到了陈二娘子舅家所在的村子, 也见到了舅舅本人。舅舅听说外甥女的经历, 很是心痛,搂着她大哭一场,还安慰她安心住着,家里不少她一双筷子。
按说进展到这里,延昭本可以功成身退,可就在这时, 陈二娘子突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她被涌上喉头的恶心感顶着了, 猛地推开舅舅,倾身干呕起来。
舅舅是男人, 不明就里, 只以为甥女是赶路晕车,张罗着给她倒水喝。舅母却是过来人,瞧着不对,将俩大老爷们赶出去,自己与陈二娘子私语几句,套出了真话。
陈二娘子怀孕了,怀象还很不错,胎儿生机旺盛, 一个多月已能摸出脉搏。
其实早在两日前,她就从郎中嘴里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偏偏那会儿崔芜忙着府试之事,抽不出空当。她也不敢打扰,只好将这个消息默默藏在心里,原想着见到舅舅,再与他商量如何处置。
谁知舅母得知此事,二话不说将她推出门去,“砰”一声掩了门,不管陈舅舅怎么劝说,也不管陈二娘子如何哀求,死活不肯开门。
“我听她骂的那些话,好像是说原本一个大闺女,就算被人糟蹋了,乱世中也没人计较这些,养几个月嫁出去,多少能赚点聘礼,不算亏。”
说起乡野妇人的算计,延昭颇有些咬牙切齿,大约于直心直肠的武将而言,万万料想不到人心眼会如此之小,除了自家地里的仨瓜俩枣,再看不到旁的。
“可她现在怀孕了……光打胎药就是一笔开销,若是死了,还得他们出棺材钱。就算挺过来,万一养不好落下病根,岂不要拖累他们家一辈子?”
“生下来也麻烦,带着这么个拖油瓶,谁肯娶她?到头来还不是麻烦她舅舅一家。”
崔芜揉了揉额角,见惯世情冷暖,倒不觉得如何惊讶:“然后呢?”
“她当时脸色就不太对劲,我说带她回来再作计较,她却说有别的亲戚,想再去试试。”
延昭性情憨直,容易轻信旁人的话。崔芜明里暗里提点过他好几回,奈何这位是个直肠子,全然不往心里去。
几次下来,崔芜懒得再说,由他吃过几次亏,自然懂得长心眼。反正有自己掌着弦,总不至于出大差错。
没曾想一时偷懒,差点闹出人命。
“她说亲戚家就在附近,不必我相送,她自去投奔。我、我没多想,就先回来了。”
崔芜“唔”了一声,已经猜到后续发展:“然后呢?”
“我快走到村口时,发现她包袱没拿,这才觉出不对,”此刻回想起来,延昭仍是一脸后怕,乱军丛中面不改色的第一猛将,掌心里生生捏出一把汗水,“我回去找她,就看到、看到……”
延昭闭了闭眼,将升上心头的惊惧强摁回去。他想起返回村子时,半天没寻见陈二娘子,也没瞧见她说的亲戚家。直到那时,他才察觉不对,问了好几个路人,终于寻到陈二娘子踪迹,却见她解下腰带搭在一截横出的树枝上,踩着石头将脖子套进去,竟是打算寻短见!
延昭反应何其快,脱手掷出腰间佩刀,刀锋极精准地割断腰带,女人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让我死!”她嚎啕大哭,一边喘一边嘶哑干咳,“我爹没了,舅舅也嫌我,肚子里还怀了个孽种……我怎么活?不如死了干净!”
她以为噩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以为自己有机会回到正常生活,却被舅父紧闭的院门和腹中不期而至的骨肉“啪啪”抽了两耳光。
仿佛老天在用这种方式警告她,发生过的永远无法磨灭,耻辱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在骨头上留下刻痕。
延昭这辈子没怕过谁,却对女人的眼泪手足无措,浑身紧绷地杵在原地,愣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人哭了会儿,突然爬起身,目标十分明确,是奔着三丈开外的山崖去的。
延昭终于醒过神,三两步追上去,勾着女人腰身将她拖回来,不顾她连打带踹的挣扎,将人扛上肩头。
“主子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是让你这么糟践自己性命的吗?”他把人放上马背,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说着说着来了情绪,突然蹦出一句,“谁说没人要你?真没人要,我要成不!”
陈二娘子:“……”
可能是哭闹累了,也兴许是知道自己气力不够,挣不过延昭,反正回来的一路上她都安安静静,再没闹腾过。
崔芜早有预料,倒不吃惊这过分波折的认亲过程,目光越过延昭肩头,看向他身后脸色灰败的女人:“你怎么想?”
女人低头抠手指,不吭气。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想要这孩子,我可以开副药帮你去了这祸胎,左右才一个多月,胎儿骨头还没长出来,想不要也方便。”
女人猛地抬头,神色惊恐。
她未尝不痛恨这个有着一半仇人血脉的生命,可再痛再恨,那也是亲生骨肉,是她于这乱世仅有的牵绊。
血脉连心,如何割舍的下?
“你若不舍得,留着也成,”崔芜早料到她舍不得,淡淡道,“左右乱世之中,受辱的女子不止你一个,世人见怪不怪,不会苛责于你。”
“我府上不缺你一口饭吃,也不会少你孩子一口汤喝。”
陈二娘子没料到崔芜会这么说,眼睛闪烁了下,似乎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像是被什么拦住,嗫嚅着说不出口。
崔芜诸事缠身,没精力猜她想法,道了声“我再给你几天时间,你好好想想”,转身走了出去。
一回头,就跟站在门口的秦萧目光交汇。
名节清白于女儿家事关生死,对心怀大志的男子来说,却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崔芜不指望秦萧感兴趣,因此压根没请他同行。
却没想他暗中跟在后面,不知将两人对话听到了多少。
然而崔芜并不反感。
她在青楼十多年,见惯了古时男子名为风流、实则虚伪的面目,又有孙彦这等例子在前,对这个时代的男人原本不抱什么希望。
但是自相识以来,秦萧的诸般举动扭转了她的成见。他让她知晓,这个世间固然有自私虚伪的庸人,唯我独尊的妄人,却也有温润端方的君子风骨。
人之恶行,与生俱来。人之善念,亦是古今相通。
是以,崔芜在旁人面前画皮捂得严实,轻易不吐露心声,却愿意对着秦萧说两句真心话。
“当日身陷孙府,举动不得自由,想要出一趟门都须经得孙彦同意,就像鸟雀困于金丝牢笼中一般。如今回想起来,笼中雀鸟固然不得自由,可是与战乱和死亡相比,似乎也不算什么。”
“难怪孙彦一直觉得待我不薄,用时人眼光看,他确实给了我能给的最好待遇。”
两人并肩走在偏院与正院的夹道中,尽头便是上回闲谈的小花园。此时夕晖已尽,长夜无尽,浓云间零星缀着几颗星子,清冷光晕笼罩于秦萧眉间,勾勒出一抹飞快闪过的波动。
他知道身困孙府的经历是崔芜解不开的心结,是以一直小心避忌,却不想崔芜这一晚不知打通了哪处经脉,居然主动提起。
这是好现象,证明她正逐渐从困住自己的过往中抽身而出。纵然前路未必光明灿烂,可人有了期冀,日子便有了盼头。
他顺着崔芜的话说道:“镇海军节度使父子之名,秦某于河西也有所耳闻。江左孙家世系名门,孙氏父子修筑海塘,疏浚内湖,外抗南吴,内抚民生,于吴越一地名声颇佳。放眼当今之世,亦称得上不世出之名主。”
崔芜释然归释然,却还是听不得有人如此夸赞孙彦,故意抬杠:“不世出之名主?比之兄长呢?”
秦萧神色自如,答得亦坦然:“论兵事,孙氏父子不及秦某多矣。论治地,秦某眼界有限,自愧弗如。”
他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且直承短板,并无丝毫粉饰。如此胸襟自然博得崔芜好感,她客观道:“兄长不必妄自菲薄,孙氏父子固有才干,也是因为江南鱼米之地,物资丰沛,便于施展拳脚。兄长却是孤守河西,远近无援,独木苦撑,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感。”
秦萧偏过头,做出认真倾听的神气,正等着她下文,就听崔芜话音一转:“不过没事,等我占了关中全境,将八百里秦川握于掌中,便可与兄长守望互助、取长补短。到时,兄长进可攻、退可守,不必如现在这般掣肘为难了。”
秦萧原以为她会说出什么鞭辟入里的见解,没想到竟是吹嘘自己,不由啼笑皆非。
但他不认为崔芜这番说辞是自不量力,反而微微颔首:“阿芜之才,不逊于世间男子。孙彦没能令你真心折服,收为己用,这是他的损失。”
崔芜用鼻子喷了口气,不屑之意溢于言表,却不是对着秦萧的。
“孙彦才干不差,只是为人刚愎自用,旁人皆要顺其心意,若不然便用强使狠,宁可打碎旁人傲骨、折了他人气节,也要将豢养的玩物牢牢捏于手心。”
她冷笑:“女子于他是玩物,蚁民黔首于他是托起锦衣玉食的踏脚石,我两样占了全,他如何看得到我?”
这话说得够辛辣,也可见与姓孙的确实结怨颇深,这份仇怨好似刻在骨头上的印痕,但凡一息尚存便难以磨灭。
秦萧简短道:“孙氏有眼无珠,得罪了你,是他此生最大的错处。”
崔芜将这话当成褒奖笑纳了。
“世人皆以女子卑弱,又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似我这般翻云覆雨,妄图于乱世烽火中分一杯羹的,应该够得上大逆不道吧?”崔芜自嘲一笑,又拿眼觑着秦萧,“可我观兄长态度,似乎并不诧异,仿佛不管我做了什么、闯出多大的祸事,都是理所应当。”
“河西秦氏的家风,竟开明至此?”
她语带试探,秦萧的关注点却完全偏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谁说的,秦某从未听闻。”
崔芜:“……”
她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后知后觉地想起,在另一个时空,这话最早出自明代陈继儒,原文是“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
而现在,莫说陈继儒还没出生,陈氏先祖是否投胎了还是两说。
“这个不重要,我也是道听途说,”崔芜赶紧道,“兄长别转移话题。”
秦萧淡淡横了她一眼,那意思大约是:到底是谁转移话题?
但他没为难崔芜,顺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河西苦寒,又直面外虏,家中妇人需操持生计,自得磨练出一副泼辣性子,否则如何于乱世求存?”
崔芜故意道:“好啊,原来兄长是拐着弯笑我泼蛮。”
秦萧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殊无笑意:“未见得是坏事,若不是这般秉性,如何能活到今日?好比我母亲……”
崔芜心念微动。
当初在丁氏船上,秦萧就曾提过生母,只是言语简短,一笔带过,弄得崔芜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他随口安慰。
如今他重提此事,崔芜心里有了谱,秦萧当日多半是有感而发,说不定这一路的悉心照拂、扶持襄助,也少不得“移情”二字作祟。
“我在汴梁时,倒是听过几句姚魏夫人的传闻,”她观察秦萧神色,没觉出恼怒,这才继续往下说,“兄长是见我出身风尘,想到了令堂,才格外另眼相待吗?”
秦萧眉间压着沉郁,片刻后才道:“是,也不是。”
崔芜:“……”
听不懂啊哥,能说人话吗?
“我母亲……出身河西楚馆,人人皆道她嫁与父亲是交了大运道,我却知晓,她当年入秦府,实是不情不愿。”
崔芜安静地听着。
秦萧从未与人说起过生母,既是不愿议论亡者,徒添不敬,也是因为往事惨痛,不愿回想。
但是这一晚,这一刻,可能是崔芜与生母莫名肖似的际遇软化了他的心防,也可能是眼下夜黑风沉,万籁俱寂,唯余三两星子高悬夜空,凄清孤凉。
有些藏在心里多年,平时绝不肯让旁人听见的话,自然而然就吐露出来。
“我母亲与你一样,幼时家贫,父母无以为继,只得将她卖与楚馆,换取两斗粮食以供生计。”
他话音淡淡,不带感情波澜,乍一听仿佛在用旁观者的视角讲述陌生人的故事。
崔芜却知道,越是如此,越是痛彻心肺,不敢回首。
“母亲在楚馆十多年,出落得极为出挑,有‘河西第一美人’称号。每年花魁季,她盛装丽服,于凉州城的清欢阁顶倾城一舞,不知吸引了多少英豪目光,又有多少男儿攀楼爬顶,只为目睹绝世芳姿。”
这般议论自己亡母的美貌韵事,于时人的道德眼光来看其实是不太合适的,但崔芜不在乎这些,秦萧则是不想遗漏有关母亲的任何一丝细节,用平静到近乎平淡的语气继续说道。
“然后,她遇到了父亲。”
第39章
“父亲为河西秦氏嫡长子, 文武功业皆属出色,只是人生得风流,难免惹上些许时人看来无伤大雅的通病。”
崔芜在心里翻译:好色!
“母亲当时名声在外, 以父亲的为人,焉有错过之理?那一年花魁宴, 他便装简从,只带三两亲随,来到楚馆之中, 一眼看上了当众献舞的母亲。”
“第二日, 他备了黄金千两,明珠十斛,亮明身份,要为母亲赎身,以第九房妾室的身份纳入府中。”
崔芜默默吐槽:好家伙,这都第九房了, 看来这位秦节度不是一般的好色。
“母亲表面温驯, 与父亲郎情妾意,实则不愿入府为妾。于是花轿迎亲的前两日, 她偷偷收拾好行囊, 寻了个借口支开守卫,一个人逃走了。”
崔芜的眼睛睁大了。
她原以为姚魏夫人的故事又是一个“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初见是美好的,钟情是刻骨铭心的,奈何人心抵不过流年暗渡,被磋磨得面目全非。
却万万没想到,姚魏夫人从一开始就不愿嫁入秦府。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你母亲,她有别的心上人吗?”
秦萧摇了摇头,反问:“你又为什么逃出孙府,宁死不愿为妾?”
崔芜一阵语塞。
她虽披着乱世名妓的皮囊,却终究藏着一副受过现代教育的灵魂,“自由”是打在骨头上的烙印,“尊严”是呼吸的空气、流淌的血液,哪怕衣食无忧,金尊玉贵,又如何能容忍自己困于后院,当一只永远不能振翅的笼中鸟?
更遑论要卑躬屈膝侍奉主母,讨好一个从无爱慕,甚至是打心眼里憎恶仇恨的男人?
但这话没法跟秦萧明说,正想寻个理由敷衍过去,抬头却与秦萧静如止水的双眸相遇。
没有任何缘由,她突然就不想说谎了。
“我不愿意,”崔芜说,“不愿意对另一个女人伏小作低,每日早请安晚磕头,就为换她松一松手,让我在府里日子好过些。”
“我也不愿一辈子只围着某个男人打转,身家性命系于一人,所有心思都用来看他脸色、揣摩他心意。”
“我更不愿被困在孙府后院,胸中志向不得施展,连走出府门一步,都得得到孙彦准许。每日里只能争宠献媚,与别的女子相互算计。”
“这样的日子,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她顿住脚步,转向秦萧,似自嘲似讥诮:“不过这些都是女人的小心思,兄长胸有丘壑、心怀天下,大约瞧不上吧?”
秦萧不以为忤,反而道:“少时确实难以理解,因我在父亲与嫡母身边长大,自有名儒教授诗文经义,耳濡目染皆是尊卑有别、嫡庶有分。”
“且嫡母嫡兄待我甚好,父亲的其他妾室亦是曲事主母、恭敬有加。年幼时见识有限,对于母亲的许多举动,我都无法理解。”
比如说,为何母亲放着节度使府的富贵安逸不要,反而一次次策划出逃,被抓回亦不改初心,哪怕虚与委蛇、暂且蛰伏,也不过是为了削弱父亲戒心,寻机再次外逃。
再比如说,母亲从不自甘卑贱,更不愿如其他妾室一般曲事主母。晨昏定省,她永远是缺席的那个。日常相见,她也不会向主母屈膝。
待得稍大些,他懂事了,去偏院探望生母。刚开口叫了声“姨娘”,自记事起便沉默寡言的母亲突然大怒,不许自己这么叫,甚至不想看到他,或是痛哭流涕或是破口大骂,令他一度不敢涉足生母居住的院子。
“所有人都告诉我,母亲出身楚馆、身份卑贱,能入节度使府为妾已是天大的抬举。她却这般轻狂任性,处处僭越,不甘以妾室自居,反而倚仗父亲宠爱妄图凌驾主母之上,实在是轻浮下贱,不懂礼数。”
“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便信了,哪怕心里惦记母亲,明面上也不大敢去瞧她,唯恐被嫡母或是嫡兄知道,误会我助长生母气焰。”
“等我再大些,父亲对母亲的痴迷逐渐淡了,也或许是对她的桀骜执拗、不肯屈服厌倦了,他娶了别的妾室,有了新欢。”
“失了父亲宠爱,母亲的处境一落千丈。嫡母和嫡兄自不会与她为难,下人们却懂得见风使舵,送去的饭菜都是隔日所剩,平日里更是拘在院中,不许踏出院门半步,与你口中的笼中鸟雀无异。”
“我那时并不理解母亲的苦楚,虽心疼生母,却也觉得是她咎由自取。直到某一晚,外头敲过三更,母亲身边的侍女偷偷寻到我,说母亲病得很重,快不行了,嫡母不许请郎中。她把母亲随身的白玉佩给了我,说是我八岁生辰时,母亲寻了最好的匠人雕琢而成,求我看在母子情份上,为她寻个郎中。”
“我寻来郎中,郎中却说,母亲这些年思虑过重、郁结于心,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回天乏术。”
秦萧低头摁了摁眉心,突兀地住了口。
他至今都记得那时的心情,先是觉得不可思议:母亲还不满三十,正值女子盛年,如何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继而哀痛懊悔:再如何怒其不争、心存埋怨,终究是生身母亲。这些年,他于兵事上的天分逐渐显露,连父亲都夸赞不已,本以为得了父亲青眼,便能为生母争光,不求宠幸如初,至少衣食无忧,不至于出门闲逛都需看人眼色。
若能更进一步,他希望自己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保护母亲不受欺辱,乃至有朝一日,从母亲眼中看到疼爱骄傲的神色。
但他没机会了。
“后来我才知晓,自认识父亲以来,母亲足足逃了三次,前两次都被父亲抓回。第三次,她做了极充分的准备,连父亲都毫无头绪。”
“但父亲就是父亲,他只做了一件事,就逼着母亲自己回了头。”
崔芜似有所悟:“他是不是用你母亲身边人的性命要挟她?”
秦萧蓦地看向她。
崔芜耸了耸肩:“这很难猜吗?居高位者从来看不到底下人,当初孙彦也用这招威胁过我。”
秦萧:“你是怎么做的?”
星辉之下,崔芜容色皎洁、如玉似璧,精致的眉眼间却掠过极冷戾的神色:“我告诉他,尽管杀。底下人帮着他阻我生路,便是我的仇人。即便他不杀,来日狭路相逢,我也不会手软!”
秦萧:“……”
他摇了摇头,却又释然:若不是这等杀伐决断的性子,如何能于阵前刺杀铁勒大将,又如何拿得下华亭县城?
“可惜我母亲不比你决断,”他语气沉沉,“她回来了,自此困于后院,再不能出府一步。”
“父亲为拴住她,断了避子汤。很快,母亲有孕。”
“她是个极自强自爱之人,断不能忍受卑事主母,更无法接受所生的孩子唤自己为‘姨娘’,这辈子低人一等。几番想落胎,却终究没舍得。”
“她被父亲断了逃路,折了羽翼,困在牢笼般的后宅,已然心力交瘁。而她拼命生下的孩儿,不知她的苦楚,不明她的怨恨,反而责备她不守规矩、不安本分,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终于将她逼上绝路。”
秦萧语气极淡,一双眼眸瞧着崔芜,又似是透过那张同样艳绝人寰的面孔,看见早已逝去的另一人:“她临终前,我不顾旁人劝说,守在她床边,原是希望她见了我,能稍得安慰。”
“但她告诉我,她不该来到这儿,更不应生下我。她憎恨秦家,更痛恨这个世道。她说三纲五常压得她抬不起头,世人对女子的偏见更将她踩到泥里。她诅咒秦家子孙断绝,更诅咒这个以苍生为刍狗的乱世。”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唯愿死后眼不瞑,且看如此家国何日亡!”
崔芜先还不露声色地听着,听到这里却觉得不对了。
“等会儿,”她且惊且疑地想,“这是土著女子说得出的话吗?”
她见过不少际遇凄惨的女子,或埋怨自己命苦,或憎恨权贵不公,却从没人敢于仰望头顶天,发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质问。
究竟是秦萧的生母过于意识超前,还是……她与她本是同道中人?
崔芜目光闪烁不定,秦萧却会错了意,只以为她由彼及此、自伤身世,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一句:“你是否也怨恨他?”
崔芜正满脑子跑马,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居然没立刻反应过来。
但她很快意识到,秦萧口中的“他”不是囚她辱她磋磨她的孙彦,而是当日被她一副药送走的孙彦骨血。
亦是她的骨肉。
崔芜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盖因从未在一个受精卵身上投入过感情,更谈不上怨恨。仔细思量片刻,才犹犹豫豫道:“我……不恨他。”
秦萧没说话,眼神却是不信。
“我真的不恨他,”崔芜说,“我只是……没法接受他的到来,在这种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她想了想,补充道:“如果是在没有战乱的清平盛世,如果我有能力为自己和腹中孩儿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如果旁人能用公平公正的眼光看待我未婚产子,如果司法健全、世风开明,让□□我欺辱我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应该是愿意将这个孩儿生下,教他识字念书,伴他做人长大。”
“但是……”
但是,没有如果。
崔芜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安慰秦萧,但她认识秦萧多时,隐约感觉到,他是宁可听真话,胜过敷衍了事的安慰。
秦萧听罢,眸色晦暗,面孔隐在暗影里,以崔芜对他的熟悉都无法分辨那副俊秀眉眼间隐藏的思绪。
“如果我不是河西秦氏子,我母亲……我娘亲,应该会开心许多吧?”
他轻轻一叹,渺如烟尘。
“也好……也好。”
***
与秦萧的一席深谈在崔芜心头留下了印痕。
她敬佩姚魏夫人的风骨,惋惜她的际遇,好奇她的来历身世,更不平于她的怨愤与最终的结局。
不幸中的万幸是,崔芜不是她。
哪怕有着类同的出身、相似的际遇,她终究不是她。
幸好,幸好。
收拾好心情,崔芜挑了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走进整饬一新的县衙二堂,在上首之位坐下。分列左右的则是丁钰与许思谦。
以往,她并不执著于居高临下的姿态,但是今日,兴许是姚魏夫人的故事让崔芜有了物伤其类之感,从上首望去的视角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不再是身陷院宅,举动不由己的妾婢“芳荃”,而是手中有权、麾下有兵的“崔芜”。
而她今日的任务,是亲自考察通过初试的考生,选拔合用的人才。
崔芜和丁钰最感兴趣的是那位答上木工题目的张时德,让人庆幸的是,他虽年过五旬,身体却很硬朗,且思绪敏捷,对答如流,一点没有上了年纪人容易有的迟缓健忘的毛病。
崔芜简单寒暄了两句,得知他家中有个小子,今年快三十了,搁在寻常人家早已娶妻生子。奈何这孩子命苦,幼时得了场大病,生生烧坏了脑子。
“但凡疼女儿的人家,谁会把孩子嫁给个傻子?因此耽搁到现在还没娶妻,”张老汉很是无奈,“草民不敢指望抱上孙子,只求多活两年,否则我若没了,谁养活这孩子?”
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虽然学问有限,却不缺生活智慧,一番话说得言浅意深。
崔芜听明白了,向他许诺:“若您老真进了衙门做事,平日上工亦可带着这孩子。若是天寿尽了,我负责养活他,保他衣食无忧便是。”
王老汉大喜过望,当时就跪下了:“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乡野草民见识有限,分不清“郡主”与“官老爷”的区别,只能胡叫一气。
但崔芜咂摸片刻,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大人”这个称呼。
她对丁钰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从怀里摸出一张图纸:“您瞧瞧,这图纸上所画的农具,能造出来吗?若是能,大概需要多久?”
张时德接过瞅了眼,目光忽然凝固:“这、这是……”
崔芜知道他为什么讶异,盖因纸上所绘不是当今通用的任何一种农具。在另一个时空,此物定型于明人王徵笔下,大概构造是先制作两个辘轳架,用长索将其连接一处。再由两人分别站于辘轳两侧,一人于后持犁,保持耕犁前进的方向。(1)
辘轳两头安装十字交叉的橛木,两人通过手扳橛木,达到木架带动耕犁向前行进的效果。
用后世人的眼光看,这玩意儿当然有诸多毛病,制作工艺也十分简陋。然而乱世之中,畜力尤为不足,这种利用杠杆原理“以人代耕”的机械,兴许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过这玩意儿问世之初,原是用于南方水田。崔芜虽囫囵记得大致构造,却不确定这东西是否适用于关中旱田,唯恐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故而有此一问。
不料张老汉见了图纸,先是错愕,继而眼神发亮,就着跪伏在地的姿势,竟用石子在青砖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许思谦见状刚要喝斥,却被崔芜摆手屏退。她和丁钰走到近前,两颗脑袋肩并肩,瞧着跪地画图的老人家。
片刻后,张老汉抬起头,长出一口气。
他看着崔芜,极认真地答道:“回大人的话,能造。”——
第40章
正如崔芜对秦萧所说, 一方新生的势力想要站稳脚跟,农耕是重中之重。
偏偏世道战乱不断,各方势力彼此征伐互抢资源, 耕地的牲畜也在其列。崔芜心知力量尚弱,抢不过别人, 只好借鉴前人智慧,以机械人力代替畜力。
除此之外,还有些经过验证的耕作方法, 也不妨拿来一试。
崔芜敲敲脑袋, 提笔在备忘录上写下“深耕”和“套耕”的字样。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站在堂下的男人。
丁钰只对张老汉感兴趣,一早将人拎到二堂偏厅商量细节去了。随后进来的皆是读书士子,或出身乡绅,或家境贫寒,却无一例外, 都是通晓经史、熟读诗文之辈, 有些甚至对前朝刑律亦有了解。
读书是个苦差事,乱世求学尤为不易, 可即便如此, 依然有人一心向学,未曾因恶劣的外在条件而放弃志向。
崔芜对古时人对“读书”二字的看重有了新的了解。
她高中古文学得不错,却万万不敢在古时的读书种子面前班门弄斧,只将人交给许县令玩耍。如此进行到当日的第五人时,走进来的是个二十来许的男人,看面貌也算周正,甚至称得上英俊,面相却算不得和蔼可亲。
崔芜皱眉, 从这人过分尖锐的眉眼间分辨出一丝与自己相似的气质。
她稍稍坐直了身子。
果不其然,当许思谦按照流程,询问来人当今乱世,该如何治地时,他看也不看主考官,只管盯着崔芜:“盛世宽仁,乱世严峻,草民以为,不用重典,难以治宵小、安人心。”
崔芜极细微地挑了下眉。
许思谦是正经的前朝进士,饱读礼义仁德长大,哪怕身处乱世,见惯了杀伐屠戮,亦不曾丢下这点本心,如何听得进这番话?
当下与此人展开辩论:“乱世用严刑?如尔所言,盘踞华亭的王重珂之辈最喜严刑重典,结果如何?还不是失尽人心,最终为郡主取而代之?”
那人一双眼角斜飞的丹凤眼掠过讥诮:“王重珂也配叫严刑?不过一屠夫耳,虐民为乐,怎可与刑法相提并论!”
崔芜懂了,这位大概是如战国韩非一般的法家推崇者。
此人姓贾,单名一个翊字,他先对居主位的崔芜施了一礼,方辩驳道:“无以规矩,不成方圆,郡主新下华亭,最要紧的便是定下规矩,示之以民。”
“所谓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国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则兵强而敌弱。如前朝者,亦曾盛极一时、万邦来朝,因何衰落?无非以誉进能,其臣离上而下比周,终致以党举官,则民务交而不求用于法。”
“某不才,愿助郡主重修律法,安民心,清吏治,肃纲纪。”
言罢,郑重顿首。
他说得掷地有声,崔芜却只笑了笑,让他回去等消息。
贾翊也不气馁,拱手行礼便自告退。他人刚走,许思谦憋了满肚子的话便再绷不住了:“郡主!此人面相刻薄狠戾,若任他留在县衙,只怕会重蹈王贼覆辙,万望三思!”
崔芜:“许令是觉得,我会失了本心,如王贼一般涂炭百姓?”
许思谦一时失言,连道不敢。
崔芜没跟他一般计较,许思谦能不顾性命,力扛王重珂,可见其风骨为人。对秉性正直之辈,她总是多几分宽容。
“乱世用重典,这话本身没错,只因乱世之中,礼崩乐坏,人心好似出闸恶犬,没了道德礼义束缚,若是律法也缺席,又何以安定人心,震慑宵小之辈?”
她给了许思谦一个安抚的眼神:“王贼虐民为乐,是随一己喜好为所欲为。我却是要定立规矩,律法一出,纵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届时一视同仁,重建秩序,百姓便可安下心思,不必担心哪一日,好容易建起的家园又被匪贼响马光顾了。”
许思谦说不过她,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忧心忡忡地闭了嘴。
崔芜同意贾翊的看法,却不大喜欢这人狂到没边的态度,不知这位是当真有才还是故作姿态,遂决定冷他两天试试心性。
她这边面试完了随后几名考生,又与许思谦敲定重丈民田并为流民录籍的细节,眼看日影西斜,却不曾传饭,而是命人备马,要去城外军营察看。
这是崔芜穿越以来最为快活的日子。虽说吃穿用度不及江南精致——吃不过粗面,穿的也是麻布,想如镇海军节度使府那般金莼玉粒、锦绣满身,纯属白日做梦。
但她是自由的,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做什么,看着手中地盘一点点变大,脚下凋敝的土地慢慢恢复生机,心里的满足感无与伦比,浑身上下充斥着使不完的干劲。
从这个角度而言,她几乎要感谢这个礼崩乐坏的乱世。
军营严禁女子入内,但崔芜显然不在这个行列。她直接纵马入营,定睛瞧见颜适正带着一干亲兵操练鸳鸯阵,不由会心一笑。
“别看这小子年轻,却是个实打实的用兵天才,又是自小跟在兄长身边,打过的仗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崔芜对闻讯赶来的延昭说,“我花了大价钱才把人留下,可得物尽其用。”
这时就体现出心思憨直的好处,延昭既承认颜适的本事,就肯听他的话:“主子放心,这些日子,兄弟们都跟着颜将军操练,他让怎样就怎样,一定把安西军的本事都学会。”
崔芜满意点头,旋即有些遗憾。在她看来,最好能让秦萧亲自下场指点一二,可惜这位身份贵重,轻易请不动,只能想想罢了。
“还是筹码不够啊,”她摸着下巴想,“就手头这点地盘和势力,自保都够呛,要吸引其他地方的人才前来投奔,远远不够。”
她可没忘当初汴梁城中,与秦萧谈论政权“成势”的三要素,其中“人”之一条,既包括人心,亦指人才。
如何能吸引人才相投?
自古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虽说乱世之中,皇帝不值钱,如晋帝这等将自家疆土拱手送人的败家子更免不了遭人唾弃,总体而言,还是地盘更大、势力更强、名声更响者,越容易引来人才投奔。
由此可见,未来的路怎么走,走到哪一步,还是得好好规划。
她在一旁瞧了半晌,对新兵的操练情况还算满意,遂冲延昭打了个手势。两人避开人群,越走越偏,直深入一片树林。只听流水潺潺,却是一带小溪蜿蜒淌过。
自古背水陈兵是大忌,除了韩信那等兵家大神,一般没人敢这么玩。眼前这条溪水却清浅得很,最深处不过没腰,是极好的水源,自然成了扎营首选之地。
崔芜拎着两把木剑,将左手那把抛给延昭:“上回教我的招式,我抽空练熟了,你且看是否得用。”
延昭接过,极利索地挽了个剑花:“出招!”
木剑分量不轻,崔芜必须双手握持才能拿稳。她摆出架势,剑锋连刺三下,每一剑都极精准地瞄中要害,可惜力道太轻,被延昭轻轻一拨就滑落一旁。
“主子的剑招的确熟练,可招式再熟,也架不住你气力不足。”
延昭与她对练半日,瞧出问题所在,皱眉道:“好比你这一剑,看着声势唬人,可只要横刀架住……”
他说着,横肘于胸,反握的木剑正好架住崔芜剑锋。极沉闷的一声钝响,崔芜站不住脚,被反击之力推搡得连连后退。
延昭:“对手都不需用什么招式,单是以力碰力,就能将你推开。”
崔芜揉着麻了一半的肩膀,并不觉得气馁。
她早知道自己力气不够,这是由男女体格的先天差距决定的,不是一两个月的突击训练能弥补。
好在崔芜从没指望练成武林高手,之所以缠着延昭学武,一为强健筋骨,二来也是想学几手保命的绝活,以备不时之需。
“没关系,你尽量教,我努力学,”她说,“我气力虽不如男子,可相貌足够迷惑。旁人见我娇弱,多半不会起提防之心,只需趁其不备,猛下杀招,十有八九能够得逞。”
延昭思忖片刻,觉得有理,于是道:“那再来。”
他虽为陪练,却并不轻视对手,秉着狮象博兔皆用全力的原则,木剑裹挟着天崩地裂之势,猛地劈斩而下。
崔芜不敢硬接,连退五六步,剑锋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出,瞄准的是他右手腕背横纹处的外关穴。
这一剑力道不小,若是刺中,即便是木剑也够延昭疼上好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把剑鞘突然横空扫过,后发而先至,正与木剑剑锋相撞。
又是一声闷响,崔芜虎口整个麻了,右手完全失去知觉,木剑掉落在地。
她愕然抬头,恰好浓云散去,一钩冷月高悬夜空,光晕朦朦胧胧地流淌在那人脸上,点亮眉眼神采。
崔芜脱口唤道:“兄长?”
秦萧微一颔首,也不知在旁看了多久,上来就是一句:“照你这般练下去,就算剑法练得再精熟,也取不了人性命。”
这话跟延昭说的一个意思,崔芜在两柱香的时间内被连泼两盆冷水,简直没脾气了:“我知自己底子薄,气力也不够,兄长能别取笑我了吗?”
“不是取笑,”秦萧说,“你若想练武,须得打好基础,岂不闻千丈高楼始于垒土?”
崔芜虽独断专行,倒也不是听不进建设性意见,闻言面露沉吟:“怎么打基础?我每日举板砖一千下?”
秦萧嘴角抽了抽。
他横了延昭一眼,后者虽不明就里,却也意识到自己在这儿好像不大合适,犹犹豫豫地看向崔芜,见她点了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秦萧这才道:“每日举砖一千下,你这只右手还要不要了?”
崔芜揉了揉才练半个时辰已然隐隐酸痛的手腕,也知道自己犯蠢了。奈何武学兵事实在不是她的强项,只能用最笨的法子咬牙练。
“兄长可有什么好法子?”她琢磨着秦萧说了这么多,应该不只为了嘲笑自己,因此虚心求教,“只要能见成果,多苦多累我都能挨。”
秦萧从不怀疑这一点,将手伸给她:“握住。”
崔芜怔了怔,虽不解,却下意识相信秦萧,张开五指握住他右掌。
秦萧又道:“用力。”
崔芜明白了,这是要试她手上力道,摸清学生底细,方能因材施教。
她不愿被秦萧看扁,卯足力气往下扳,谁知那只右掌看着清瘦,手指修长好似女子,却如铸铁般坚实稳重,任她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崔芜一口气憋到底,干脆双手齐上,到最后半个身体都压上去,哪怕撒泼耍赖也要扳回一城。谁知秦萧深谙兵者诡道,右掌猝不及防一撤,崔芜全无防备,且大半重心压在上面,当即失了平衡,踉跄着往前栽倒。
秦萧勾住她腰身,将人捞了回来。
“你手脚气力比寻常女子强些,过去这些年,应该勤于锻体吧?”
夏日衣物穿得单薄,隔着布料都能觉出腰间手掌热度。崔芜刚生出一点不自在,那只手就极君子地撤回去,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意外。
她眨眨眼,出于对秦萧人品的信赖,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想多了,转而寻思他的话:“不算锻体……我幼时在青楼,曾学过舞技,也是要劈腿下腰、展臂压筋,是以比寻常女子筋骨强健些。”
“原来如此,”秦萧沉吟片刻,对她道,“你随我来。”
这是崔芜的地盘,她不至于怀疑秦萧想对她不利,放心大胆地跟上去。
这些时日,颜适帮着练兵,秦萧也时常过来指点,免不了在此过夜。负责营地的韩筠是个细致人,不敢怠慢贵客,专门为他搭了营帐。
崔芜掀帘而入,只见里头地方不大,陈设也简陋,不过一张仓促搭成的木榻和一副矮案。饶是如此,在这草草建成的新兵营中也称得上“奢华”,连木盆与烛台都有,可见准备之人没少费心思。
崔芜心念微动,有了计较。
她不见外地席地而坐,只见秦萧不知从哪翻出两片熟牛皮,用军中缝补衣物的针线飞针走线,缝出两个细长的口袋,只留一侧开口。
崔芜突然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紧接着,秦萧在营外寻了处沙石地,用细沙填满牛皮口袋,再收紧缝实,两头穿上细带,成了简易的沙袋。
崔芜预感成真,嘴角抽搐得不行。
秦萧掂了掂分量,似是颇为满意,托在掌中递与崔芜:“绑于腕上,平时除了沐浴,不许摘下。若有多的牛皮,双足脚踝也可绑上——安西新兵初入伍时,都是这么练手脚气力的。”
崔芜刚接过,右手就被坠得一沉。她吃力地托住,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这个……要戴多久?”
秦萧:“等你什么时候觉不出沙袋分量,便算有小成了。”
崔芜:“……”
刹那间,她仿佛回到大学时代,为了应付万恶的体测而临时抱佛脚。
***
绑沙袋不是轻松活计,牛皮磨得皮肉生疼,沉重的分量更令崔芜举步维艰。
但秦萧对她说:“学武本是苦差事,若受不住,解了便是。如今华亭你做主,你不想做,没人能勉强。”
一句话将崔芜的好胜心激了出来,她每日戴着四个累赘进进出出,再没提过摘下。
这一戴便是一个多月。
新选拔的吏员逐渐上手,吴山县的税粮陆陆续续送到,原先荒废的田地重新有了农人身影,冷清凋敝的街道也能听见小贩的叫卖声。
生机与人气重新回到这座一度满目疮痍的小县城,百姓们从街上走过,脸上有了笑模样。
恰在此时,秋风渐起,天上月轮渐趋完满。
中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