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滴沥的雨声不止不休,回响在耳畔。
    萧渡就在距离她几步之远的地方停住。
    从沈玉蓁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见他颀秀的身影、挺括的肩颈。
    她静静地等待着,期盼着能得到他的答案。
    彼此沉默的间隙,沈玉蓁感觉时间似乎也停滞了须臾。
    她听不见外头的喧嚣雨声,只有急遽律动的心跳,在不停撞击着她的耳膜,让她的神思不禁愈发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萧渡缓缓转过身来,面向她,反问道:“这个答案于施主而言,很重要吗?”
    沈玉蓁意识混沌,一时竟有些听不清他的话。
    她脚步虚浮,踉跄着向他走近,想要听得更真切一些。
    可她一直在紧张惶恐的情绪中硬撑着,如今显然是到了强弩之末。
    靠近他的时候,她竟是身形微晃,一个没站稳便朝前倾去。
    好在萧渡及时察觉,伸手扶住了她的肘臂。
    沈玉蓁半靠在他的肩侧,方才稳住了脚步。
    霎时间,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萦绕鼻端,倏然盈了满怀。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萧渡不由得有片刻失神。
    他眉头微蹙,本想松手。
    但身前的少女似是虚弱至极,此时借着他的搀扶才勉强站稳。
    小手虚虚抓着他的肘臂,柔若无骨。
    旁边的尉凌见到这个场景,惊诧得双眸睖睁,当即便想上前将她拉开。
    然而这时,他们竟听见她细弱着嗓音,轻声开口道:“很重要。”
    ——“如果殿下是因为某个理由,不得不出手相救,那我可不可以求求殿下……再救一下安嬷嬷?”
    “若是不能……那可否请殿下,送我去瑞王那边。”
    “……妾衔草结环,永生难忘。”
    她感念他的恩情。
    却也不可能将安嬷嬷置于不顾。
    是以,她宁可决然向炼狱。
    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安嬷嬷再为她受尽苦楚。
    说完这些,她似乎也耗完了所有的精力与勇气。
    如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彻底跌入他怀中。
    ……
    瑞王带着官兵追来时,远远地便看见这样的一个场景。
    隔着花团锦簇的庭院,隔着密密匝匝的雨帘。
    年轻的少年少女相对而立,亲密无间地相偎相拥。
    一个清风姿骨,一个清秀窈窕。
    避在屋檐垂坠的晶莹雨帘后,像极了天造地设的俪影一双。
    瑞王站在他们对面的回廊,一抬头,这个意合情投的画面便倏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随行前来的金吾将军也没料到会撞见这一幕。
    他内心的惊诧难以言说,只能无措地看向瑞王,着急地唤道:“殿下……”
    可瑞王的面上却并无他想象中的勃然大怒。
    ——他只是神色微沉,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随即,他听见瑞王低声道:“先撤。”
    这样的决策,让金吾将军的心里更是万分不解。
    他还以为,瑞王殿下见到沈姑娘和别人卿卿我我,应当会发威动怒。
    谁曾想,殿下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将其揭过。
    瑞王并未对此给出解释。
    话音甫落,他也自顾自地转过身去,沿着来时的路回返。
    悄无声息,像是从未来过一般。
    他脚步极快,不多时,便走出了东苑。
    纵然已经瞧不见他们的身影,但瑞王的脑海里仍是会浮现方才看到那一幕。
    在此之前,他还以为沈玉蓁和萧渡有私情这件事情,不过是旁人的胡编乱诌。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萧渡一直是不染凡尘,五蕴皆空,不像是会为美色昏头的模样。
    这些有关他和沈玉蓁的传言,应该就只是那些人的夸大其词。
    直到方才,他亲眼目睹了他们二人的亲密无间。
    这样的话,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他不常在京中,和萧渡的交集寥寥无几。
    但即便他远在剑南道,却也知晓萧渡的事迹一二。
    萧渡此人,虽然是在几年前崭露锋芒,之后又销声匿迹、遁迹空门,瞧着不问尘世,可瑞王却从未轻看过他。
    他心有城府,有谋略,也有手段,实在不像是一个遁世多年之人。
    况且他的身份也不简单。
    他是先帝的嫡幼子,京中还有一个嫡亲姐姐宁安。
    宁安是先帝在时最疼爱的掌上明珠,如今身为长公主,更是在京中手握重权。
    因此这些年来,纵使萧渡常年于慈恩寺清修,也无人敢看轻他、欺辱他。
    瑞王此次进京还有大事要做,无意和此人起冲突。
    如果他真的和沈玉蓁有私情,并且心里有沈玉蓁的一席之地。
    那他定然不会轻易放手,将沈玉蓁让出。
    瑞王若是想光明正大地夺回沈玉蓁,就必然要和萧渡正面作对。
    但瑞王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坏了自己的大业。
    思及此,瑞王不由得面色更沉,眉间的细褶也皱得愈深。
    闻煜跟在瑞王身边多年,自然能揣测他的想法一二。
    见此,闻煜不禁迟疑地问道:“殿下不欲和鄞王起冲突,难道……是要放弃沈姑娘吗?”
    话音甫落,瑞王乜斜双眸瞥向他,冷笑道:“阿煜,你还是不够了解本王。”
    ——“你觉得本王,会是那种甘愿拱手相让的人么?”
    说着,他伸手拍了拍闻煜的肩膀,似是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你啊,还是站得不够高,所以只会想着退让。当你坐到更高的位置时,你才会知道,权势和地位,会让你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不敢争,不敢抢,不是拱手相让,就是求助旁人。”
    “懂了吗?”
    他的这番话,是在说他的野心。
    似乎还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听完,闻煜喉结微动,没有应话。
    他看得出来,瑞王已经开始在怀疑他了。
    之所以现在没有动他,是因为他不屑为一个女人和自己的副将起隔阂。
    瑞王一心成大业,此次进京也是为了要事。
    沈玉蓁的出现,不过是他近日的一点趣味罢了。
    他这般苦心经营,誓要沈玉蓁玩弄于股掌之间。
    也只是因为她是陈映若的女儿,要全了自己的一个执念。
    可是,阿蓁又有什么错?
    闻煜双拳紧握,侧首看大步走远的瑞王,突然无比痛恨自己,深感无力。
    他和阿蓁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当年,阿蓁的父亲还在遂州任一个七品地方官,他也只是当地一家武馆的小公子。
    两家的宅邸甚至只隔了一堵抢。
    阿蓁小时候身体不好,大夫诊断说,是先天不足之症,需得好生将养。
    那时的阿蓁还是沈家的掌上明珠,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
    可惜总是泡在药罐子里,每天都要喝好几碗药汤。
    因此他总会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翻过隔断两家的那堵墙,给她带外面的各种糖葫芦和酥烙。
    每次他坐在墙头,都能看见她在院子里的榕树下踢毽子,动作稚拙可爱。
    当她抬头看见他时,她会弯起眼眸,甜甜地冲他笑,唤他:“阿煜哥哥。”
    直到阿蓁十一岁那年,她的娘亲病重,沈衡转头攀上了洛阳的首富之女,停妻再娶,举家迁往了洛阳。
    阿蓁走后,他也投军去了瑞王营下,希望可以建功立业,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她。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上个月初,他随瑞王去洛阳办事,再次和她重逢。
    可惜天意弄人,瑞王也看上了她。
    瑞王位高权重,只要是他看中的东西,便不可能有拱手相让的道理。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瑞王将阿蓁逼到绝境。
    每次他想帮助阿蓁,都是无能为力。
    今日,他本也是想救走阿蓁。
    他提前安插了心腹在慈恩寺中,准备偷偷地带走阿蓁,然后再送她和安嬷嬷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他的人找到阿蓁时,阿蓁正在遭一个和尚追逐。他的人打晕了那个和尚并解决了他,谁曾想,阿蓁竟是趁这时躲藏了起来。他的人还没来得及去找,玉清苑还起了动静,最后以免打草惊蛇,他们只能罢手。
    思及此,闻煜深深闭眼,潮涌般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不知道,这一回,瑞王又会想出怎样的法子,将阿蓁从鄞王那里夺回来。
    ***
    玉清苑。
    屋外雨声滴沥,逐渐变得微弱了。
    雨将停,可沈玉蓁还是双眸紧阖,始终没能苏醒。
    期间,清和过来给她把过一次脉,道:“这位施主应当是淋雨致使的风寒,按理说,普通的风寒应该不会这么严重。但这位施主的身体底子似乎不太好,恐是先天不足之症,怕要多加休养几日了。”
    然而寺庙内的和尚都是男子,又如何能照顾她?
    而萧渡这里显然也不便她常住。
    闻言,萧渡眉宇微蹙,道:“那便先将她送到长公主府罢。”
    他指的长公主,自然便是宁安长公主,鄞王的嫡亲阿姐。
    而宁安长公主府,也是距离慈恩寺较近的一处宅邸。
    雨方停,萧渡便乘车带昏迷中的沈玉蓁去了公主府。
    他到时,长公主才将将睡醒,打着呵欠面见了他们。
    长公主今年三十出头,但岁月却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
    她依然是容光焕发,雍容华贵的牡丹一般。
    看见萧渡眼上蒙着的绫带,她不禁疑惑着笑问:“行琛,怎么几日不见,你这眼睛还瞎了?”
    萧渡抬手轻碰那条绫带,并未过多解释,只道了句:“无妨。”
    闻言,长公主往后靠了靠,道:“看来你今日登门,不是为自己求医了。”
    萧渡道:“但确实是有事相求。”
    长公主细眉微挑,“哦?什么事情需得你不顾自己的清修,也要你亲自来一趟的。”
    萧渡也没有多言,直接道:“想请姑母帮忙照顾一个人。”
    听了这话,长公主的心里不由得更加疑惑。
    他们家行琛鲜少和人深交,更遑论,要托她照顾一个外人了。
    于是长公主毫不迟疑地同意了下来。
    不多时,她便让府中两个强壮些的嬷嬷,将停在府外车内的沈玉蓁给送到了暖阁。
    因为沈玉蓁先前淋了雨,衣裳还是湿的,所以嬷嬷们便先带她去沐浴梳洗了一番。
    直到将她收拾好,长公主才坐到了她的床畔,仔细地端详着她。
    或许是由于发着高烧的缘故,她的一张小脸煞白,毫无血色。
    可即便如此,也能从她的眉眼间看出她的美。
    清婉淡雅,就像是江南水乡的烟雨,朦胧又温柔。
    长公主的目光始终流连在她的眉眼间,总觉得似曾相识。
    她扭头看向外间。
    出于礼数,萧渡并未进内,而是隔着一道影影绰绰的珠帘坐在外面的案几前。
    长公主一眼望去,只能瞥见他的侧影。
    她不禁笑着调侃道:“春日刚去,你这春心才动吗?”
    怎知萧渡还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嗓音疏冷:“姑母莫要误会。”
    ——“这是我们的一位故人。”
    “故人?”长公主细眉微蹙,垂目盯着沈玉蓁那张脸端详半晌,终是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份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和陈映若,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良久,内间再次响起长公主的声音。
    萧渡极轻地颔首,应道:“是。”
    长公主能在朝廷更迭之际继续立足,必然是有一些才略和手段的。
    不消片刻,她便猜出了沈玉蓁的身份,幽幽地叹道:“唉,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恍惚之际,她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名动京华的定北将军嫡女。
    那时的定北将军刚立了战功,接到先帝的恩典举家迁址京畿。
    一同进京的,还有他们府上的嫡小姐,整个将军府的掌上明珠。
    战功赫赫的定北将军之女,自然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能比的。
    进京那日,她并没有如其他女眷那般,拘泥地坐在车内。
    而是一身红衣似火,骑着马和父兄并辔而行。
    张扬,明艳,又美丽。
    像极了倾国牡丹,一笑间,便使多少郎君拜倒在她裙下。
    起先,京中的这些贵女还以为她是个没有见识的武夫之女,除了会些拳脚功夫,一无是处。
    于是她们在自家府中设了不少赏花宴吟诗,企图看她在席上出糗,以坏了她的形象。
    可这位定北将军之女非但没有出糗,反倒还出尽了风头。
    ——她见多识广,不仅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还通晓音律,一支塞外曲直接惊艳了众人,名动京城。
    自那以后,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位定北将军之女的才学出众、才貌双全。
    便是先帝也对她略有耳闻,特意在当年的秋猎叮嘱定北将军,要带着他的嫡女一同前往。
    而陈映若也不负众望。
    她在秋猎上竟压过了一众世家子弟,险些拔得了头筹。
    ——排在她前头的,便是后来的瑞王。
    就只比她多了两箭而已。
    这时以后,就连瑞王也对她另眼相看,对这个明艳秀丽的女子上了心。
    也是在那次秋猎,她做了件大事,救了当时怀孕的太子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
    不知是金吾卫的疏漏,还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就在女眷们待在营帐休息时,山中的一只棕熊突然跑了出来,闯进了女眷们的营地。
    当时随行的男子大都陪先帝进山打猎去了,营地防备松懈,根本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壮硕凶残的棕熊迈着沉重的脚步,一边朝女眷们行进,一边推翻他们搭建的营帐。
    最后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狂叫着朝当时的太子妃跑去。
    彼时的太子妃已经怀孕六月有余,身子已经有些重了。
    再加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竟是惊得难以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是留在营地的陈映若抽出箭,对着棕熊的眼睛射出致命一击,而后再指挥侍卫刺伤棕熊,将其制服,方才保住了营地女眷们的安危。
    因为太子妃怀得是先帝的嫡孙,先帝期待已久。
    然而当时的定北将军府已然是战功赫赫,受到嘉奖无数,再给他们封官加爵属实不妥。
    是以,先帝只给陈映若封了郡主,随后再给了定北将军府一件信物,承诺日后必有一位皇后自陈家出。
    但当初的定北将军府只有一个陈映若是适龄女子,且当时的太子已经有了正妻,因此这位皇后只能是定北将军的孙辈。
    然而定北将军失去女儿以后,府中再无孙女降世。
    ……
    长公主出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玉蓁,伸手捋去她颊边的一缕湿发,又是禁不住地暗叹了一声。
    “行琛,你们本该有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