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柳相宜主卧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钟秦淮从里边一出来,小乌鸦就气呼呼地扇着翅膀扑了过去。
    那双长长的喙猛地张开,正要开口说话,就被钟秦淮伸手一捏。
    张开的喙又瞬间给合上了!
    随即,钟秦淮回头看了一眼主卧,柳相宜正安静地躺在床上沉睡。
    他轻轻把门带上,直到走远,才把手也松开。
    下一秒,那只小乌鸦飞到钟秦淮的肩膀上,蹦起来踩了踩:
    “阿、阿淮不听话!”
    要是说其他方面,小乌鸦也许还转不过弯来,但鬼气小乌鸦可熟了!
    “阿、阿淮,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第九代老祖宗吗?”
    “他娶了据说是当年的第一大美人,美人跟谁说话了,对谁笑了他都要发疯,最后干脆把她囚、囚禁在一个深宅大院里,不许任何人见她。”
    “窝、窝在阴间听其他老祖宗说,他这是因为太爱吃、吃醋才这样的。”
    说话间,钟秦淮已经走回自己的主卧了,他笑着反问道:
    “所以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阿淮说是为了有个活人可以使唤,但鬼气给一些就可以了,分给那个人类那么多,多到恐怕连旁人摸一下那个人类的衣角都、都不行吧?”
    小乌鸦气得又蹦起来踩了踩他肩:
    “嗦、嗦以阿淮是不是也跟那个老祖宗一样,不想让其他人碰、碰他?”
    只不过囚禁的方式不一样,老祖宗用的是深宅大院,而阿淮用的是鬼气。
    钟秦淮脚步一顿。
    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单手推开棺材盖,然后自己躺了进去。
    他没说话,小乌鸦斜瞅了他一眼,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钟秦淮躺进去了,小乌鸦也随即落在了棺材盖上,趴在上边继续道:
    “阿、阿淮、知道你外婆为森么从小就教育你不要谈、谈恋爱么?”
    钟秦淮小时候还懵懵懂懂,但后来长大些就知道了,外婆和妈妈都被爱情害惨了,所以外婆说希望他不要吃爱情的苦,只需要开心健康地活着就行。
    “不、不止是因为这个……”
    “阿、阿淮是极阴之体,天生的鳏寡命格,谈恋爱不仅注定没结果,还会对你命格造成反噬……”
    钟秦淮调整了一下睡姿,之后抬手拉过那个棺材盖,缓缓地给自己盖上。
    “比如呢?”
    小乌鸦歪了歪脑袋,疑惑道:
    “阿、阿淮的命格本来不该这么早死的,但阿淮上次跟那个人类飙车,为、为森么非要赢他?”
    拉棺材盖的手微微一顿。
    小乌鸦像是突然悟了,斜眼瞅他:
    “窝!窝知道了!因为阿淮的命格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被反噬了,也就是说阿淮那个时候就已、已经……”
    不等小乌鸦说完,钟秦淮一拉棺材盖,“轰隆”一声低沉的闷响后,棺材盖就严丝合缝地合上了。
    小乌鸦:“!”
    话还没说完呢!
    所以那次飙车为什么非要赢?它当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都提醒阿淮了,加速会冲出悬崖,但阿淮死也要赢。
    小乌鸦拼命在棺材盖上踩踩踩!
    然而无论它怎么踩,阿淮都装睡,拒绝跟它探讨这个问题。
    小乌鸦瞳仁闪过一抹坚定的暗光:
    不行!
    它还想拯救拯救!
    次日,柳相宜醒来,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他记得昨晚自己脚滑跌进了一个深潭里,之后就因为缺氧晕过去了。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清爽干净,连根水草都没沾上,也不知道那小子使了什么方法做到的。
    总之钟秦淮昨晚又救了他一次。
    柳相宜想过去道声谢,走出客厅一看,他顿时愣住了!
    外边不再是联通着钟秦淮别墅的那个过道,对面也不是正对着他家客厅的钟秦淮主卧。
    而是自家院子。
    柳相宜怀疑自己幻觉了。
    他退回去,关上客厅的门,然后再次推开一看,门外还是自家院子。
    不是幻觉。
    而是恢复了往日那般正常。
    柳相宜:“?”
    所以昨晚之后,两家连通在一起的那个“魔法之门”怎么消失了?
    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柳相宜没再迟疑,开车抵达雾山脚下,走上山,围墙里的那株榕树里头,坐着一个幼崽。
    眼睛是罕见的金色。
    这幼崽柳相宜见过一次,小小年纪,力气贼大,能扛四袋萝卜土豆。
    此时,这个幼崽见他来了,表情故作凶狠,说话的时候,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上,奶膘还微微颤动着:
    “阿、阿淮最近闭关,你、你不许来找他,他也不会见、见你哒!”
    柳相宜笑了。
    这幼崽还挺可爱。
    他倒也没特别的事非要见钟秦淮,就是今早那个“魔法之门”突然消失了,想来确定一下是不是出事了而已。
    “还、还不是因为你?”
    幼崽蹭地一下起身,站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叉腰道:
    “要帮你挡血、血光之灾,需要二十四小时每天!每时!每刻!都要源源不断地把鬼气分给你,要是普、普通的鬼,早就因为鬼气枯竭魂飞魄散啦!”
    柳相宜听得心一惊。
    昨晚那小子还一副云淡风轻岁月静好的样子,没想到对他影响这么大。
    他抬头看了一眼别墅,今日阳光强烈,幸好别墅三面的参天大树枝桠交错,垂下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阴影。
    而那栋别墅就藏在阴影区。
    所有的窗帘也都被拉上了。
    像是一座连阳光都透不进去的、黑暗的一口棺材似的。
    “嗦、嗦以说,”小乌鸦道,“阿、阿淮这几天需要静养,把失去的鬼、鬼气修炼回来,你、你不许来打扰!”
    得知钟秦淮暂且没事,柳相宜放心了,随即转身下山。
    他今天还要参加一个高中母校的80年校庆,作为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张若澜也来了。
    校长带着一众荣誉校友路过一个公告牌,那个公告牌上面挂着数十年来每一届的本校高考状元。
    只有一届例外,竟然是两个。
    两个人分数一模一样。
    两人的照片并列挂在一起,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穿着蓝色校服,只不过左边的笑容似春风暖阳般和煦。
    而右边的那个则完全相反,狭长的丹凤眼目视前方,如同落满霜雪的剑刃,即便只是照片,但张若澜再次看向那双眼睛,还是会下意识屏住呼吸。
    即便时隔多年,张若澜仍然记得他第一次见钟秦淮的场景。
    那是高中开学报道的第一天,他刚踏进校门,里边那么多来来往往的学生和家长,但他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住了。
    钟秦淮肤色苍白,似乎生前就比寻常人要白上一分,眸子又比寻常人黑。
    瞳仁黑漆漆的。
    黑与白两种颜色极致的对比,让他有种纯粹的、干净的,又凛冽的气息。
    像是夹杂着风雪,
    从黑白漫画中走出来的。
    不光他自己,他看到很多学生也都在偷偷摸摸地,打量着钟秦淮。
    然而钟秦淮谁也没看,他散漫地倚在一株桃树下,不知道在等谁。
    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
    与他整个高冷的气息很是违和。
    直到校门口走进另一个少年。
    他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点暖意,唇角微弯,似是在笑:
    “比你早到32分42秒,所以开学第一天,你就要输给我了吗?”
    然后张若澜就看到那个少年原本笑着的俊脸瞬间变了。
    “比早到有什么意义?有本事跟我比一比考进这所高中的成绩排名!”
    随后,两人就并肩走去看公告栏的成绩排行榜了。
    张若澜眼神一直跟随着他们,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但那两人谁都没把眼神分出一点看向他。
    那一幕,张若澜至今还记得。
    “所以,不知道柳总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被张若澜冷不丁这么一问,柳相宜愣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
    “都这么久了,我怎么记得?”
    张若澜笑了。
    抬头望了一眼校门口,忽然惊呼了一声:“欸,那位学弟也来了。”
    柳相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夏青从车子里出来了。
    张若澜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道:“那位学弟,柳总还记得吗?说起来跟柳总还有一面之缘呢。”
    柳相宜:“?”
    见柳相宜又是不记得的样子,张若澜啧啧了两声:
    “柳总,敢情除了我男神,其他的人在你眼里是不配被记住是吧?”
    柳相宜轻咳一声,示意他继续,毕竟夏青现在是他合作对象了,他俩不会以前结下过什么梁子吧?
    张若澜又继续道:
    “英仁高中部和初中部是连在一起的,高三时柳总不是学生会主席吗?然后去校门口值日检查仪容仪表……”
    “然后那个小学弟我记得应该是初中部的,他掐着点进校门,跑得鞋子后跟都掉了,周围学生都笑他,还是柳总带他去超市买了双新鞋。”
    柳相宜:“……”
    被张若澜这么一提醒,他记起来了一些,后来那个小学弟问他那双鞋多少钱,说要把钱还给他。
    柳相宜买的是店里最贵的一双,又见这位小学弟书包都洗得发白,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估摸着家境不好。
    于是他随口开玩笑:
    “这个鞋子654,你要是期末考试能考到这个分,这钱我就不让你还了。”
    他不缺钱,也没指望那位小学弟真还钱,谁知期末考试后的某一天,他从食堂吃完饭出来,那个小学弟还真拿着成绩单过来给他看了。
    柳城初中总分700分。
    这小孩居然考了682!
    小学弟比他矮,仰着头,眼神亮晶晶的,那双冷淡的眸子里透着点期待。
    柳相宜便夸了他几句,走在前面的钟秦淮就转过头来了。一脸不悦,凉凉地开口道:
    “柳相宜同学,你不跟上来,是不敢跟我比了吗?”
    他那时候正和钟秦淮比中午吃完饭,谁最先做完一张数学试卷。于是也没顾得上跟那小学弟多说,就匆匆忙忙地追上钟秦淮的步伐一同回教室了。
    回忆到这的时候,夏青也已经从校门口走进来了,走到柳相宜面前站定。
    被张若澜提醒想起了这点往事,柳相宜再次见到夏青便多了一分亲切感。
    庆典结束后,夏青说上次那顿饭没吃成,又再请柳相宜吃了一次。
    跟夏青吃完饭出来,街边有一个推车的老伯伯在卖橘子,喇叭在喊着:
    “雾山产的橘子!正宗的橘子!”
    听见雾山两个字,柳相宜瞬间被吸引了,他走过去买一袋,夏青问:
    “柳总喜欢吃这个?”
    柳相宜轻咳一声:
    “有个……朋友喜欢。”
    应该算是朋友了吧?毕竟钟秦淮救过他好多次了,关系应该缓和了吧?
    柳相宜拎着那袋橘子上山,知道围墙大榕树上很多乌鸦守着,他绕过围墙和那群小乌鸦,从另一侧爬进阳台。
    窗帘没拉。
    柳相宜往里瞧了瞧,主卧里没人。
    柳相宜:“?”
    就在柳相宜决定把橘子留在窗户上转身离开的时候,轰隆一声,卧室里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响。
    柳相宜扭头一看,是那口棺材!
    刚才棺材盖把棺材遮得严严实实的,如今棺材盖突然被从里边推开。
    推到一半。
    紧接着,钟秦淮从里边坐起身来。
    主卧里没开灯,漆黑一片,因此,把钟秦淮那张面孔衬托得更苍白了。
    很像躺棺材的死人突然诈尸。
    柳相宜也不免被吓了一跳。
    钟秦淮手肘搭在棺材边缘上,转头看到他,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
    目光往下移,落在柳相宜手上的那袋橘子上,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但嘴角却下意识地弯起:
    “柳总是特意来送给我的吗?”
    柳相宜笑了,把橘子搁在窗台上。
    确定钟秦淮没事儿就准备走,临走前想了想,又和之前一样,开玩笑道:
    “钟总不要误会,我绝不是恋爱脑,只是基于钟总昨晚把我从深潭里救出来的感恩之心而已,绝不含半点其他感情,钟总大可放心。”
    柳相宜说完,本以为钟秦淮会跟往常一样回怼他,谁知他竟然沉默了。
    那双眼睛还幽幽地盯着他。
    柳相宜:“?”
    不等柳相宜琢磨他那古怪的眼神是几个意思时,钟秦淮又从棺材里起身,施施然地走到窗边。
    他垂眸看了一眼窗户上的那袋橘子,伸手拿起里边的一个。
    柳相宜以为他要吃,谁知他拿起来,迟疑了一下,又放回去,悠悠道:
    “柳总还是拿回去吧,这东西吃多了容易出事。”
    柳相宜:“?”
    吃个橘子怎么就容易出事了?柳相宜看出来了,这分明就是借口!
    他趴在窗台上微微一笑:
    “所以我这是哪里又得罪钟总了?”
    柳相宜说这话的时候,手肘支在窗台上,托着下巴,那双柳叶眼微微一弯,即便那个笑里隐隐含着几分咬牙切齿,但仍能给人一种温柔缱绻的意味。
    这让钟秦淮差点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他俩是一对恋人,而柳相宜夜色里前来他窗边与他私会。
    钟秦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柳总刚才说的话就得罪我了。”
    柳相宜:“?”
    他刚才那句话,之前不经常这么跟钟秦淮调侃的吗?怎么突然得罪他了?
    男人真是善变!
    不收就不收。
    柳相宜拎着那袋橘子转身就要走,又听见身后钟秦淮忽然道:
    “等等。”
    柳相宜转身,见钟秦淮朝他伸手,还以为他淮回心转意了。
    下一秒,头发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紧接着,他就看到钟秦淮那只修长苍白的指尖上捻着一片树叶。
    大概是他刚才爬窗户的时候头发不小心沾到了。
    柳相宜的发丝细软又蓬松。
    轻轻一碰,指尖就跟被羽毛拂过似的,还带着春夜里窗外的凉意。
    柳相宜走后,钟秦淮垂眸,还在无意识地捻了捻自己的指尖。
    直到窗外一股晚风吹进来,把钟秦淮的迷思吹散了似的,他正要转身回去,忽然瞥见了什么。
    他轻轻抬手,一缕黑雾就从指尖溢出,飘到窗外那株树上,将掉在树枝上的那样东西送到了他的手掌心上。
    是一枚小巧的、柳叶状的玉佩。
    一半白,一半黄。
    钟秦淮握着玉佩,刚推出主卧的门,守在门口的幼崽就跳了出来,伸出两条白藕似的小短手拦住:
    “干、干森么去?”
    钟秦淮摊开手掌,笑答:
    “送东西。”
    又懒洋洋地补充道:
    “就算我不送,他知道东西掉了也迟早要过来找的。”
    小乌鸦不情不愿伸出一根手指头:
    “那、那就出去十分钟!”
    钟秦淮笑了,随即化作一团黑雾,飘下山。柳相宜的背影很好认,清瘦挺拔,步伐利落干脆。
    他刚下山。
    钟秦淮正施施然地准备追过去,突然,他脚步一顿。
    柳相宜拎着那袋橘子,走向一个年轻人。
    夏青倚在车门前,见柳相宜拎着一袋橘子上山,又原封不动地拎回来。
    “既然柳总的朋友不要……”
    他那双冷淡的眸子微亮:
    “能送我吗?”
    随即视线从柳相宜拎着的那袋橘子,缓缓上移,目光灼灼地盯着柳相宜:
    “我要。”
    钟秦淮就立在他俩身后的树林里。
    他眸色瞬间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