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1号。德国。
    冬季赏赐予北海海域今年的,第一个吻。
    ——初雪。
    -
    婚礼提前一个月彩排。
    起初一切都顺利。
    布景完善,流程确认无误,场地团队就位,伴郎伴娘到齐,双方亲属入场等候。
    唯独。
    “啥意思啊,他咋还没到呢?!”化妆间,新娘高扬的声音透出积蓄已久的恼火。
    新郎半蹲在她身边,试图劝哄:“schaetzchen……”
    “说中文。”
    “亲爱的……”
    “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新娘火气冲天地打断他,
    “你姑你叔你婶儿都到齐了,就你哥到现在没见人影儿,咋的,我这还没过门儿呢,他就跟我俩搁这儿立下马威是不?”
    后头婚策师一身米色休闲西装,虚倚在门沿上。
    她单手环胸,细长指尖微挲圆润耳垂,挑眼笑看着坐在化妆台前的新娘。
    新娘是中俄混血。
    白净脸蛋,立体五官,身段窈窕,年轻又漂亮。
    殊不知这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外语水平一摊稀碎,一口东北碴子却妥妥十级。
    总带点违和感的可爱:
    “你易家迎娶我这个人,他作为堂堂家主连弟媳妇儿都不待见?咋,我脸不够大,请不动他呗?”
    “哪能呢宝贝!我哥不是那种人。”
    新郎连忙一膝着地,放软声线解释:
    “电话里你也听到了,我哥自驾去英格兰采风,今早知道咱们婚礼要彩排,立马赶最早一班飞机回来!”
    “这都飞多久了?英国到德国拢共也就四个来小时,骑驴都该到了吧!”
    深知自家老婆的火爆脾气,新郎舔舔唇,不太敢吭声。
    灯色自廊翳下渡入门内,尘埃细碎。
    浮光贪心吻过她的眉尾,女子低头轻声笑起来,唇角勾弯,唇峰尖尖到唇珠饱润,勾勒恰佳的形制。
    她是这场婚礼总策划兼首席设计师,黛露。
    而这对新人的男方,易淏,正是易氏集团二公子。
    他的哥哥,易圳。
    易南集团的太子爷,易氏家族第一顺位继承人,被称“易先生”。
    生性浪迹浮踪,阴晴不定,夸张到在这个中欧国家,连三岁小孩都知晓他不喜活人。
    所以易圳到现在还没现身,虽然在黛露的意料之外。
    但也不算太过意外。
    “那个…老婆,你先消消火……”
    易淏急得中文都说不溜了,满脸紧张无措,委屈的样子好像青涩的邻家大男孩。
    无奈下他只好回头,向黛露递去求助的眼神。
    在他心里,这个婚策师是靠谱的。
    从半年前他们拍婚纱照开始全权负责,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得让人无比放心。
    在这个年纪,就已是行业内难得的佼佼者。
    最重要的是,她和自己老婆相处得很不错。
    接到易淏的求救信号,女子食指扣了扣新娘的座椅扶手,引来她的目光,然后绕向另一侧。
    理好新娘略乱的鬓发,黛露凑近她的双眼,温柔笑问:
    “委屈啦?”
    “谁委屈了!”新娘嘴硬道。
    话是这么说不假。
    可短短三个字一出,瞬间让她眼眶泛红。
    黛露细心地替她调正发冠,调侃道:“还说不委屈,要不咱不嫁啦?”
    “诶黛露你……”易淏傻了眼。
    “那不能!”
    新娘吸吸鼻子,语气藏着娇嗔:
    “是他大哥不地道,又不是我家大傻的错。”
    混血姑娘倒算十分拎得清。
    黛露弯眉浅笑,“那么,为了你爱的男孩子,再多等他哥哥一小下好不好?”
    她认真注视新娘,声音又轻又软,淬足诚恳和坚定:
    “相信我,今晚你们的婚礼彩排会如期进行,易家不会希望明天的新闻报道,说他们兄弟二人关系不和。据我所知,易先生是绝对能区分利害关系的人。”
    她可以在凌晨三点听新娘诉说婚前焦虑,温柔宽慰,耐心开导。
    可以为了新娘天马行空的脑洞,一遍又一遍修改婚礼策划案,永远不厌其烦。
    她尽力满足新娘所有的不切实际。
    从不食言。
    她的确值得相信。
    新娘在她等待的目光中冷静下来,最终点点头说:“谢谢你。”
    女孩子很难哄。
    女孩子也最好哄。
    等走到门口,这时候新娘又想起什么,忽然叫住了她。
    “黛露。”
    回过头,听到新娘问:
    “认识这么久,大家都一直习惯喊你‘黛露’,像颗小星星似的。咱俩都是国人,告诉我你本名叫啥呗?”
    敞开门,廊外光影大幅地曲折扭卷,顺沿边缘粉饰她的鼻唇线,着色斑驳琳琅的美感。
    但远不及她眉眼鲜活。
    “代薇。”
    她回答。
    “替代的代,蔷薇的薇。”
    *
    天快黑了。
    代薇当下所在的位置,是中欧北部的一座孤岛。
    百年前,世纪诗人曾赋予它独一无二的名字:「撷风屿」。
    岛屿四面环海,隔海看山。
    是自古老东方远道而来的氏族在此驻扎,世代薪火相承,唤醒这座群城连坐的孤岛。
    易家盘踞在这里,最硕丽的私人庄园铺展无际,深沉的古垒将塔尖耸刺入云。
    这条镇卧的红龙,稍一吐息,便掀起整个西泽海区一场风雨。
    易淏的婚礼,布设在庄园东南角的独立古堡中。
    代薇走下螺旋步梯时,手机信号开始变差。
    她按照易淏给的联系方式,接连给岛屿主人易圳去了几个电话,没一个拨打成功。
    最后眼睁睁看着提示变成无网络。
    ……简直比她奶奶家地下室的信号还弱。
    只能重新爬回古堡二层。
    她摸出一根纸烟叼衔,歪头半趴在露台扶拦,孜孜不倦地按下拨打建。
    电话终于响通了,但很久都无人接听。
    代薇在单调的嘟音中点了烟,百无聊赖地向楼下投去视线。
    雪势渐收,天穹涨破昏酣。
    夜雾是暗蓝,晚冬下的庄园稀释暖黄灯色,深深浅浅地颠倒华美。
    她徐徐吸燃烟身,缱洒出一团青白的雾,染进雪色里游动,缠乱,飘飘然。
    那道长影出现在此刻。
    在雾气消融之后,在楼下,之后缓慢融汇在她平阔的视域中心。
    “嘟……”
    应和着耳畔提示音,来人的脚步和落雪一样掠境无声。
    “嘟—”
    楼下的行者将手插.入衣袋。
    而楼上听筒中本该延长的响音,蓦然断裂在这一秒。
    代薇短促吐了口烟,奇怪地看一眼手机,当即重拨回去。她掐腰斜倚在高处,瞳仁仍负载着楼下潜行的灰暗轮廓。
    白色灌满于天地。
    他如猝然落下的墨笔,又迅速融入造物主的绘作,只在门楼小径上,遗留下笔直而孤傲的脚步行迹。
    靠近了。
    男人个头很高,身骨修削清瘦。
    肩脊微蜷如敛弓,低垂头颅,黑色鸭舌帽施掩黯影,遮蔽大半面容。
    仅露些微下颌尖,线条阴柔,皮肤是透冷的白。
    他在动作。
    摆弄两下手机,然后垂手,举止幅度很小,蛰伏一点恹懒,步调仍不改来时的孤缓均匀。
    似寸寸递绞的黑刀。
    任身后溅满风清雪白,与他无关。
    代薇愣在这一帧。
    目光犹疑地徘徊在自己手机与楼下男人的身上,直至机械语音把“对方忙”的播报,送入她的听觉神经。
    与此同时,男人正巧将手机收入口袋,再不理睬。
    于是代薇不得不开始怀疑,手中电话的状态是被男人实际操控着。
    如果是这样,难道说……
    连忙站直身子,不由自主跟着男人错离的方向调转,她探出身子伸长目光,试探地播出最后一个电话。
    无法接通。
    “拉黑了?!”
    她这才发现,男人之所以看起来行进悠缓,不过是因为她在高处俯瞰。等回过神再定眼细看,人早已长步远去。
    当机立断冲下楼,寻遍他轻渺的尾迹,然而追逐的足印还是在转角就销踪匿影。
    什么都没找见。
    唇间的烟再也来不及吸上一口,由着灰截燃焚断落。
    猜想他或许会去往彩排现场,代薇迅速小跑起来,掏出对讲机:
    “各部门注意,易先生已经到达,掌握对方行踪立刻汇报,务必要在他入场前拦下。”
    新娘玛格丽塔极其在意礼节,注重仪式感。这也是为什么掌家人不出席彩排礼,她会如此生气。
    所以易圳到场为第一。重中之重,是带着诚意到场。
    易圳是否诚心,代薇不知道。
    但他那一身沾风惹尘的机车服,绝对不行。她需要带他去换一套正装。
    代薇答应过,要给新娘一场没有缺憾的婚礼。
    “各部门注意,再强调一次,婚礼庄严神圣,任何人不得从着装、语言、行为等任何方面表现轻浮,务必要转告易先生……”
    对讲机里自不同频道传来嘈杂不一的响应声,代薇却这一刻,猛然顿滞匆匆奔走的步伐。
    受不住冷冬剥削,花架上的娇弱蔷薇已然凋干枯衰,休眠在焉萎下。
    男人以郁郁姿态立在藤蔓前,浸染满身颓靡。
    他抬起头,苍白指尖稍挑帽檐,沉涸目光凝定她的眉眼:
    ——“在找我?”
    他与她对立,站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在回望他。
    雪是不是还在下,风是不是游走过,周遭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一切变得失真,感官模糊着逃离。
    刹那里,两人相互探索,彼此分析。
    几秒对视后,代薇倏尔抬起两指,从红唇挟下烧尽的烟嘴,在沉默中微挑眉梢。
    然后慢慢露出笑容,她说:
    “易先生,幸会”
    -
    烟星悄然掉落在塌软雪层。
    萎地,
    杳寂,瞬为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