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草根出身,白手起家,但居然在哄住疑心奇强的皇帝这件事上极有天分。
    一代的杨金风不假思索地帮着截杀废帝,得了侯位;
    二代杨琼卜卦而不占其功、延嗣却自造过错,追了太后;
    三代的杨驻景在御书房只一阵真情嚎啕,就把杨家从绞刑架上解了下来。
    看似八仙过海,实际核心的思想只一句话:
    让圣人看到诚意。
    姜家父子向来不论别的,只看人心里实际怎么想。
    若是心怀不轨,表面粉饰的再好也骗不了人;
    若是心里是诚的,那表面无论怎样滑稽,怎样用力过猛甚至令人啼笑皆非,都能让圣人看见耿耿忠心。
    因此杨金风装模作样的多言多语和杨琼刻意造成的母子分离不仅没有被猜嫌,反而换来了实打实的好处:
    因为废帝确实死得彻底,大军也顺利进了京城;
    七皇子在先帝所遣之人的监管下安然长大,杨家也并没有变成一代外戚之祸。
    这就足够了。
    杨家三代昌盛不衰、成为开国功臣中为数不多幸存者的秘密,尽在这些看似不容于世的举动中。
    但祸福盈亏都守恒,杨家起来了,就总要有人倒霉。
    比如前朝皇族康家,比如三皇子,比如……
    杨琼的那个儿子,小皇子姜孚。
    ——姜孚长到六岁,竟不知道孩子应当养在母亲身边。
    母亲对他来说,只是年节要去请安的大人而已。
    宫人领着他出门,他看到其他宫妃抱着子女,竟问:
    “那也是宫婢吗?为什么穿戴那么华贵?”
    宫人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解释,结结巴巴地说那是母亲和孩子。
    姜孚听了若有所思道:
    “原来还可以与母妃生活在一起。”
    饶是宫人在宫中多年,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一阵心酸,差点落下泪来。
    几年过去,贵妃的心意竟一直不变,手抄了百卷经书,日日祷告念佛,始终不肯将儿子接回膝下。
    先帝见其心诚,也不再管她。
    只是赏的东西一样不少,将杨琼的地位稳固得无人能动,忠瑞侯也终于敢放心出门了。
    姜孚不在母亲身边,但偶尔还可见父皇一面,多少沾到了点亲情。
    奈何政事繁忙,龙嗣又多,先帝一忙起来,就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先天聪慧”的儿子。
    小姜孚就这么孤零零地住在别院里,衣食都是上好的,宫人伺候得也尽心周到,只是见不到父亲母亲。
    但他的孤单并没有持续太久。七岁这年,他从先帝那要来了沈厌卿。
    若说二人如何相识相知,又是一段佳话,但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总之有了师父照顾,姜孚的生活总算是多了一点生机,不至于终日只对着唯唯诺诺的宫人。
    而有了人教导诗书礼仪,骑射驾御,他也就获得了参加这皇宫里最残酷、最危险、但也是最为诱人的一场角逐的机会。
    ——夺嫡。
    胜者只能有一个,而败者就要做帝陵里的陪葬,神道前的尘土。
    姜孚没得选择。
    他的出生本就是杨家在这赌局上下的筹码,只不过吃相比三皇子的母家好看些。
    他的母妃四年不见他,为的就是让他的这条路更加平坦,他又怎么有资格退缩呢?
    或许当时他太小了,还不明白这些,但另有一个人把局势看的清楚。
    这即是眼下的皇子幕僚,未来的帝师兼太子少傅。
    ——沈厌卿。
    现下流行的说法是,沈厌卿从到了披香苑别院的第一天,就在思忖如何把眼前这个孩子推上皇位。
    彼时这位未来少傅十九岁,竟有如此野心,听起来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依他后来所做的事情,这说法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而能在未及冠的年纪就侍奉皇子,令其称一句“老师”;
    沈厌卿的才情和品格,当时在京中也是颇负盛名。
    因着喜穿白衣,又常持一柄折扇,容貌又好,风采翩翩,被送了一堆“某某公子”之流的外号。
    骑马行在路上时,还会被高楼上的女子往怀中抛花。
    那时候朝中官员都说,或许此人未来可成官场上的一颗新星;
    即使不做官,也能成为一代小有成就的名士。
    不知道六七年后他们被此人吓的不敢出门上朝时,有没有为这完全错误的判断后悔得在家里扇自己耳光。
    总之,问题很快出现:
    沈厌卿的忠心似乎有点过头了。
    为着随侍皇子,他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读书、工作,有时忙起来一天也只吃得上一顿饭,夜里只睡一两个时辰。
    仗着年轻,愣是扛了下来,没把这条命玩没。
    而常人在他这年纪早已婚配成家,沈厌卿却毫无此意,连个亲近的女子也无。
    也不乏有些人有所猜测,说他……
    啧啧,自楼上往下抛花的人,不知是不是还有男子啊。
    无论原因如何,一年轻男子日日出入后宫总归不太合适。
    先帝和贵妃似乎商议过,都觉得有些为难。此时姜孚却上奏:
    “儿臣长大了,请让儿臣到王府去住吧。”
    允王府建在宫外,前一段时间在修缮,眼下刚好落成。
    据说,其内不重楼台亭阁,却杂植花草千种,仿工山水景观,别致自然,是彼时京中最令人向往的园林之一。
    有人说,沈厌卿未择主时受邀去了一次修筑半成的允王府,回来不久就做了允王的老师。
    虽说可能是传闻附会,但其雅致脱俗的名声确实深入人心。
    先帝有些犹豫: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好自己住呢?
    但念及七皇子本身也未在父母亲近下长大,此举又是为了帮师长避嫌,尊师重教毕竟是当朝所重的品格……
    贵妃则只说:孚儿是陛下的孩子,听凭陛下的安排。
    ……
    奉德十二年,姜孚辞宫立府,是为允王。
    世人都知,允王府的主人有两个。
    一是允王姜孚,一是允王的老师沈叔颐;
    因着允王最重孝悌尊师,后者似乎还要占一点上风。
    虽被压了一头,但因为出于自愿,姜孚在他人暗示此事时从没有在意或者恼怒的意思。
    师生二人感情日笃,同吃同住,几乎好成了一个人。
    姜孚也顺遂成长,诗书都学的很好,骑射更是精进神速,一时竟有些“七皇子的射御后来居上,比三皇子还要高超”的传闻;
    ——其母杨琼毕竟是将门出身,父兄都有战功,外甥在此道上有天资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传闻中,姜孚曾在某次围猎时被其他兄弟推着展示射箭的技术,再三谦退不成,只好上前。
    他取了一把中等力道的弓,搭羽开弦,射中靶心左侧半寸的位置;
    随后转过身来连连称罪,说自己年纪尚小,学艺不精,令兄长们失望了。
    某些皇子大大咧咧一笑,拍拍肩放过了自己这位异母兄弟;
    有些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若是精于此道便可发现,姜孚在瞄准时,瞄的便是那半寸的位置。
    这一番故作中庸的表演,恐怕是刻意隐鳞藏彩。
    不满十岁的孩子都爱炫耀,姜孚如此深重的心机,究竟是与谁学的?
    一时间,各宫各府都对他多了些提防。
    三皇子一脉本就因其三岁时的神异行为怀恨在心,此时更是无论见姜孚沈厌卿如何示弱都不肯放松一分一毫。
    只能说,姜孚从出生时就注定被推到风口浪尖。
    但多年的如履薄冰并没有白费,在旷日持久的僵持后,时间终于来到奉德十九年。
    沈厌卿说,是先帝临终前亲口选择了姜孚。
    对此百官表示毫无意见,毕竟最后坐上去的也是这位七皇子。
    都已经是九五至尊了,还要质疑人家得位正不正,难免有些不爱惜自己的头。
    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辛辛苦苦爬上来,也不是都有御史台那种“不行就死”的气势的,皇家的密辛何苦要挖?
    再者,连御史台也表示:
    既然先帝就是这么说的,那还有什么可撞柱死谏的呢?
    都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比起家中势力手眼通天的三皇子,身世清白又为人仁厚的姜孚本就收获了不少青眼;
    沈厌卿一上台立即把三皇子一党剿了个干净的行径,更是让大家自愿闭嘴噤若寒蝉。
    至今还有传言:
    新帝登基的头几个月,连皇宫下水道流出来的污水都是红的……
    ……
    沈厌卿叹了口气,放下茶盏。
    “惠亲王姜十佩,是我亲手所杀。”
    换别人来做,他不放心。
    “但此事,确然是得了先帝的许可的。”
    ……
    姜孚到底是怎么赢的?
    直至崇礼七年,关于此事的疑惑依然萦绕在许多人心头。
    这当然不是说当今圣上才能不足没有帝王之姿——只是那几年惠王一派实在强势,几乎把姜十佩描成了一个神人,只差要说天降玉玺落进了他手里。
    能做到这个地步,可见先帝在压制他们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即使一直在拉偏架,其他儿子依然势弱。
    这个长生不死的家族低调了八百年之后,似乎铁了心要造出一个自家的皇帝来。
    先帝勇猛果决了一辈子,还是在此事上有所迟疑:
    姜十佩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如此惊才绝艳之人,真的一定要把他拦下来吗?
    姜十佩和姜孚从体面对弈,到紧张交锋,再到撕破脸皮互扯头花带着两边的人打的不可开交,也不过寥寥几年。
    其间,先帝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
    其他的皇子从偶尔掺合两手,到彻底出局,旁观神仙打架吃瓜叫好;
    奉德十八年十九年精彩得足以让任何经历过的人喝了孟婆汤都忘不掉。
    但最后的最后,先帝召见的是杨琼。
    那一场会面仅四个人在场,如今在世的也只有两个。
    先帝、贵妃杨琼、七皇子姜孚、幕僚沈厌卿。
    ……
    姜孚牵起眼前人的双手,紧张道:
    “老师连母后的事情也与他说了么?”
    沈厌卿沉默下来,表情有些奇怪。
    “并非臣背叛陛下……其实是太后娘娘自己说的。”
    他抬头,将姜孚一丝一毫的微妙表情变化都收进眼底,这一瞬竟像有千万年那样长……
    无数种混乱的思绪,最后都化进皇帝一声重重的叹息中。
    沈厌卿苦笑:
    “先太后尚在人世,陛下果然知道。”
    那么他曾经在清单上见过的帝后合葬墓中超出葬仪外的流通金银,也就可以解释了。
    ……
    崇礼二年七月初九,皪山上来了一位江湖客。
    她一身素白,头上一支白玉簪,足下一双飞云履,腰间一柄金错刀。
    小童殷勤问她来意,她说:
    “我要见司兵参军沈厌卿。”
    ……
    在做完她要做的事情之后,她很是慷慨地向虚心好学的前朝余孽鹿慈英叙述了当年的场景:
    “就像这样。”
    不及沈厌卿阻拦,她已从高髻上拆下一缕青丝,挥刀斩断,将断开的发尾捏在手里一根一根洒落。
    “我说,我答应他……”
    “‘杨家绝不会出一个活着的太后’。”